花朝将近,春寒犹重,但开封的官绅士民,只要想到去年……道光二十一年六月十四日那天的光景,即令是剪刀样的东风,亦觉得温煦可爱。

那天,下南厅祥符上汛决口,自东往西,挟泥沙俱下的滚滚黄河,突然横决,两大股咆哮的浊流,如二龙抢珠般,一从西南,一从东南,环城而过;西北首当其冲,城墙坍陷了十几处,亏得河南巡抚牛监有定见,发动全城百姓,抛砖石成坝,弄了几只大船塞住缺口,昼夜守护,才得保住开封城。

开封城像一只下了锚的船,水与船平,只要稍有反侧缺漏,这只“船”立刻就可以沉入河底。於是驻紮在山东济宁州的东河总督文冲,主张“弃船”……迁移河南省城;牛监反对,他这样奏报皇帝:“一月以来,困守危城,幸保无虞者,实由人心维系,若一闻迁徒,各自逃生,谁与防守?恐迁徒未及,水已灌城,变生俄顷,奸民乘机抢掠,法令不行,情状不堪设想。节交白露,水将渐消,惟有殚竭血诚,坚忍守御,但得料物应手,自可化险为平。”

此疏一上,皇帝命东阁大学士军机大臣王鼎,驰驿到河南勘查,他的意见与牛监相同,认为“省城可守不可迁,决口可堵不可漫”。因此,文冲被革了职,戴了一面枷被拘禁在堤岸上示众;同时,命王鼎署理他的遗缺,主持堵塞决口……这是出於皇帝最宠信的、文华殿大学士军机大臣穆彰阿的建议,因为由禁烟而引起的对英战争,皇帝的意向,始终摇摆不定,穆彰阿一意主和,碍着主战的王鼎作梗,正好借此调虎离山;并且他还存着陷害王鼎的心,如果治河不成,王鼎必受严谴,甚至以王鼎的性情,堵口不能合龙,他不必等皇帝降旨治罪,就会像过去好些负责任的河官那样,纵身一跃,殉身在滔滔洪流之中,岂非天假其便地去了一根眼中钉?

王鼎知道穆彰阿的用心,但他不愿推诿;兴工以後,亲自在工地监督,倦了就睡在轿子里。经过这样六十多天的艰苦生活,终於收功,黄河复归故道;不但保全了开封,且消除了黄河横决,灌注归德、陈州及安徽豪州、颖城一带,合洪泽湖水,冲断高堰,使淮安、扬州两府,成为汪洋巨浸的威胁。

王鼎对治河并不内行,他的能收此大功,得力於一名犯官的协助。

这名犯官叫林则徐。

※※※

林则徐字少穆,福州人。道光十八年除夕,奉旨以湖广总督为钦差大臣,前往广东查办“海口事件”,同时受命节制广东水师;说得明白些,他是去主持执行禁烟政策。

卖鸦片烟的是英国人。他们以合法或走私入口的鸦片烟,自雍正年间的每年二百箱,增到道光十八年的三万四千箱,每年从中国括走几千万两白银;为此,鸿胪寺卿黄爵滋上了一个“漏扈宜防,请置重典”,主张禁烟的奏摺;皇帝将原奏发交各省督抚议奏,林则徐是响应最热烈的一个,他的覆奏中提出“章程六条”,主张严格收缴烟具;勒令戒烟;加重开设烟馆、贩卖烟土、制造烟具者的罪名;责成文武官员劝令亲属及属员戒烟;责成保甲稽查;改进烟犯审问办法。同时附上好几种戒烟的药方。

对於林则徐的陈奏,皇帝颇为嘉许。於是他再次上奏,请加重烟禁,说是大小官员如果视禁烟的命令为具文,“足使数十年後,中原几无可以御敌之兵,且无可以充饷之银”。这两句警语,使得皇帝悚然动容,特召林则徐到京陛见。

那时的两广总督邓廷桢,厉行禁烟,捉住一个烟贩,决定在瑞典商馆门前处绞;各国洋人拆毁了执行绞刑的木棚,以致与本地人发生冲突,闹成所谓“海口事件”;而在林则徐受命查办时,此一“事件”,实已不了自了。所以他到广州的任务,是在捉拿烟商,在这方面,他有极周到的准备,到广州的第八天,谕令各国洋商,呈缴烟土,并具中英文的“甘结”,声明:“嗣後来船,永远不夹带鸦片,如有带来,一经查出,货尽没官,人即正法。”

英国领事义律,以为林则徐跟他所见过的许多清朝官吏,没有什麽两样,起先雷厉风行,然後暗中妥协,到头来依然如故,所以只是敷衍面子,缴了一千箱鸦片烟;那知林则徐的做法十分强硬,封锁各国商馆,捉了一个英国贩烟商人,这一下义律着慌了,缴出所有的烟土,计两万余箱,共重二百三十七万斤。每缴鸦片一箱,赏给免税出口的茶叶五斤,由广东的官商捐办,不费公帑。

此举博得了皇帝的高度赞扬;同时降旨;将这批鸦片烟就地销毁。於是林则徐在虎门海滩,掘了许多大坑,引海水入坑成为盐卤,投入烟土,上加石灰,自然沸扬糜烂。这样经过二十三天,才销毁净尽。

但是,对於“人即正法,货尽入官”的甘结,义律始终不肯照办。而且率领英商退到澳门,下令禁止任何英国商船开进虎门,发出宣言,表示不信任林则徐能够公正温和地处理对英贸易。

情势有恶化的模样,而林则徐是有准备的,他跟两广总督邓廷桢,广东水师提督关天培,巡视沿海炮台,以虎山为第一门户,横档山、武山为第二门户,大小虎山为第三门户,又在海船必经之路的武山前方海道,设下木排、铁链双重防御工事,防务相当稳固。

端午以後的两天,香港对岸九龙尖沙咀,又发生了“林维喜事件”,一群英国水手因为买酒买不到,与本地人发生冲突,林维喜重伤致死,林则徐要义律交出凶手,义律拒绝;於是林则徐下令在澳门的中国地方官,断绝英商的供应。义律率领英商,退出澳门,住在船上;由於这种漂泊的生活,引起了英商对义律的不满,也有人觉得林则徐的要求不算过分,愿意出具甘结,恢复正常贸易。义律自然不能容忍这种破坏整个计画的个别行动,所以调动兵船,阻止部份英商进入广州;水师提督关天培,为了职责所在,也率领兵船来阻止义律对愿意服从中国政府的英商的干涉;因此发生炮战,成为鸦片战争的开始。

关天培一连击退了英军六次;而且九龙炮台还击沉了一艘英国的炮艇。专疏入奏,皇帝的朱批是:“朕不虑卿等孟浪,但诫卿等不可畏葸。先威後德,控制之良法也!”

於是林则徐积极备战,而英国亦调派舰队东来。广州封港,中英贸易全面断绝;在道光二十年正月初五,朝命调邓廷桢为两江总督,林则徐继任两广总督,并以江苏藩司、蒙古镶黄旗人裕谦升江苏巡抚。这半年之中,筹办防务,厉行禁烟,气象颇为振作;到了六月初,英国东印度舰队开到,封锁广州,经厦门北进,攻陷了浙江定海。

这一下,皇帝对林则徐的态度立刻改变了……他个人是个不坏的皇帝,尤其以节俭出名,皇帝的内衣照例只穿一次,他要洗过好几次才换新的;逢年过节才唱一次戏,内廷昇平署的行头从不添制,戏台上像出现了一群叫化子,俭德被称誉为“三代以下第一人”,连汉文帝和宋仁宗都不及他。他对吏治的要求,十分严格;但不幸地,他的气质跟煤山殉国的明思宗很相近,爱憎之间,转变极快,而且缺乏知人之明,为一班腐化的爱新觉罗贵族所包围;这班人最擅长的本事是粉饰昇平;此时看到皇帝的内心畏怯,於是以穆彰阿为首的主和派,大肆活动;皇帝听信谗言,对林则徐下了一道措词极严刻的朱谕:

***

外而断绝通商,并未断绝;内则查拿犯法,亦不能净。无非空言搪塞,不但终无实济,反生出许多波澜。思之曷胜愤懑!看汝以何词对朕也?

***

不久英国舰队开到大沽口,直隶总督琦善受了穆彰阿的指使,接受英国使臣义律带来的英国首相致“中国首相”的函件,义律的全衔是:“第一全权使臣”,向琦善出示英文证件後,他在奏摺中这样向皇帝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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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洋人呈阅所谓“全权”,其式圆而上有斑文,近似符籙。

***

因为有这样不知“全权”作何解、以英文为符籙的封疆大臣,便有下诏为英国人“昭雪冤抑”,并密谕琦善“转告,英人允重治林则徐罪,另派钦差赴粤查办”的皇帝。这个钦差就是琦善。而林则徐和邓廷桢则被革了职。

琦善一到广州,便撤除了林则徐和邓廷桢、关天培所设在武山前面的防御工事;密奏开衅原因,由於林则徐缴收鸦片烟,价值每箱茶叶五斤,不及烟价百分之一,态度过於强硬所致。然而代替林则徐当了两广总督的琦善,原以为偿了烟价,就可了案,身历其境,才知不然;义律向他提出割让香港的要求,琦善不敢答应。英国兵船轰毁了虎门两旁的炮台,琦善吓慌了,在六神无主、只求息事的心情下,与义律谈妥了“穿鼻草约”,割香港、付赔款、开放广州港口,专摺奏请批准。这是道光二十年年底的事。

皇帝的批示是:“朕断不能似汝之甘受欺侮,迷而不返。胆敢背朕谕旨,仍然接受夷书请求,实出情理之外,是何肺腑?无能不堪之至!汝被人恐吓,甘为此遗臭万年之举,今为摘举数端,恐吓於朕,朕不惧焉。”接着,下诏宣战。琦善则以“擅割香港、危言要挟”的罪名,得到了“革职、锁拿来京、查抄家产”的严谴。

宣战的部署是命御前领侍卫内大臣、雍正同母弟恂郡王允禵四世孙的奕山,为靖逆将军;户部尚书隆山,及名为宿将、实已年迈耳聋的湖南提督杨芳为参赞大臣,驰赴广东军营,调集川、湘、滇、黔各省兵丁一万余人,剿办“英夷”。广东用兵,照例在江西设兵站,特派前广东巡抚,现任刑部尚书,山西籍的祁(左土右贡)为两广总督,驻江西办粮台。

浙江方面以署理两江总督,严劾琦善五大罪的裕谦为钦差大臣。主战派一抬头,林则徐又被起用;赏了一个“四品卿衔”命他到浙江帮办军务。就在他忙着察看镇海新旧炮位,加紧布置防务之际,接到了廷寄,革四品卿衔的职,与邓廷桢一起充军伊犁。这是因为广东连战皆北,皇帝愤无可泄,受了穆彰阿的挑拨,迁怒於人的缘故。

充军名为“发往军台效力赎罪”;照例是可以在特殊的原因下奏留的,王鼎素来钦佩林则徐,因为他曾在十年前当过东河总督,周知积弊,全力改革,王鼎奏请留他在河南襄办堵塞决口的河工。他不但为王鼎的主要顾问,而且大风雪中,日夜与军工民夫一起操作,始终不懈,得在动用六百多万库款,於六十多天以後,克竟全功。

※※※

为了祝贺堵口合龙,也为了酬谢林则徐,以及所有出力的人员,河南巡抚衙门张灯结彩,大开筵宴,但河南巡抚鄂容安,只是陪客;主人是王鼎。

辕门外响起鼓乐,巡抚衙门的一名戈什哈,高持名帖,引吭传报:“林大人到!”

於是红顶花翎白须的王鼎,和河东河道总督朱襄、河南巡抚鄂容安,以及陪坐在下的藩司、臬司、开、归、陈、许兵备道,水利粮务道,开封府知府,一起离座迎接。祥符县知县是全省首县,照例办差,所以实际上是这天盛宴真正的主人,抢先一步,赶到大门口去站班。

这位“林大人”不穿官服;青衣小帽,踏着安详的步伐,缓缓入门;一眼望见王鼎迎了出来,赶紧趋前数步,长揖致敬:“中堂!”他谦虚着,“不敢当。”

“少穆!”王鼎执着他的手,掀髯笑道,“半年艰辛,今日才得破颜一乐。稍停,我还有喜讯告诉你。”

於是逐一寒暄,王鼎请他“升匟”……匟床的东首是首座,林少穆不肯,“犯官何能高踞上座?蒙中堂宠召,得陪末座,已是逾分。”他说:“朝廷的体制,不可不顾。”

这话倒也是实情,翎顶辉煌的一二品大员,夹着个青衣小帽的客人,且是首座特客,确是有点不成体统;首县机警,便即建议:“请各位大人都换了便衣吧!衣冠饮宴,似乎也嫌拘束。”

“这话说得是!”王鼎欣然赞许,“我们照办吧!”

各人的亲随都带着衣包,於是纷纷更衣,重新逊让,林少穆却不过王鼎的坚持,到底升匟坐了首座。

“中堂,”巡抚鄂容安含笑道:“把那个喜讯,奉告少穆先生吧!”

“好!好!”王鼎转过脸来,“少穆,这一次河工,你策划周详,辛劳备至,厥功最伟;我特地专摺入奏,请皇上加恩。前几天旨意到了,指定‘合龙之日开读’,自然是给你的恩典。伊犁之行,一定可免,开复原官,亦在意中。我先预贺了。”

“不敢!”林则徐起身致谢:“都是中堂的栽培!”

“那里的话,你帮了我这麽一个大忙,我不知何以为谢。何敢贪天之功,说是我尽了什麽力!”王鼎看着左右说:“我们先宣旨,後入席,今天要痛痛快快一醉!”

听这一说,便有人抬过来一张香案,大家一齐起身,跪在香案前面;只有王鼎站在香案之後,从戈什哈手里接过密封的廷寄,端然肃立,然後用指甲挑开封口,抽出谕旨先看一遍。

这一看,王鼎神色大变,目瞪口呆;突然间顿一顿脚,挤一挤眼睛,拿起袖子抹掉两滴老泪,颤声念道:

***

道光二十二年正月二十三日奉上谕:“林则徐於祥符塞决工竣之日,着仍遵照前旨,发往伊犁効力赎罪。钦此!”

***

等读完,王鼎已是涕泗横沱,摇摇欲倒。自巡抚以次的司道,无不惊愕失色;而林则徐却依然从容,望阙磕头谢恩。然後站起身来,疾趋到在喘息拭泪的王鼎面前,安慰他说:“中堂不必为我难过。能行万里路,亦是人生难得的际遇!”

王鼎只是摇头不语,鄂容安便说:“少穆先生功在河南,我忝为河南的地方官,崇功报德,决难坐视。朝廷原有赎罪的功令,我们大家捐廉,请中堂领衔出奏,为少穆先生缴罚锾,免去此行。”

“对!对!”朱襄紧接着附议,“我们拟个章程出来,集腋成裘,容易得很。”

“多谢诸公盛意。雷霆雨露,皆出皇恩,我不敢也不愿逃罪。心领了!”说着,林则徐长揖致谢。

於是庆功的宴会,变成伤别的苦酒,草草离筵、匆匆整装,林则徐当天就恢复了远戍的行程。七十五岁的王鼎,在这两个多月中为风雪所欺凌,体力大亏;加上这一番刺激,身心交疲,一下子病倒了。皇帝为酬谢他的辛劳,将他的“官衔”由太子太保晋为太子太师;又下诏,嘱他安心养病,缓程进京,等到身体复原,再销假办事。然而这些“恩典”,并不能安慰王鼎,尤其是回京之後,听人谈起林则徐有功而不能赎罪,完全是穆彰阿妒贤的奸恶用心使然,他看出皇帝色厉而内荏,一意在作辱国求和的打算,如果林则徐因为河工出力,得以免除遣戍的罪名,当然官复原职,仍以四品卿衔,发往浙江帮办军务,而有林则徐在,求和便不可能;彷佛南宋那样,有岳飞在,与金人谈和便不可能!“你就是秦桧!你就是严嵩!”回到军机的第一天,王鼎便指着穆彰阿骂,“妨贤害能,你是大清朝的罪人。”

穆彰阿的涵养功夫到了家,笑着避了开去。“我上了摺子荐林少穆。如今只有重用此人,为激励忠义之劝,国事才有可为。”王鼎对在军机处的地位,次於穆彰阿而高於自己的潘世恩说:“芝翁,回头召见,你得帮着我说话。”

潘世恩号芝轩,秉持苏州人柔弱恭顺的性格,虽知王鼎是正论,却不愿得罪穆彰阿,所以支支吾吾地敷衍着。

等到军机大臣循例全班晋见时,皇帝首先慰问王鼎;他磕头谢了恩,接着便说:“臣夙蒙天恩,位极人臣,今年七十有五,应该说是虽死无憾;但国事如此,臣实在死不瞑目。”

“我知道你忠君爱国。”皇帝戚然说道:“夷人这样子肆无忌惮,真正可恨。总要靠你们群策群力、和衷共济,才能转危为安。”

“圣谕极是!”王鼎提高了声音说:“只是佥壬在位,正人被斥,臣实不知如何始於国事有济?”

“佥壬在位?”皇帝很注意地问:“谁是奸邪小人?你不妨指名参奏。”

“穆彰阿!”

皇帝一楞,脸色便不好看了。而穆彰阿却能声色不动,保持沉默,与王鼎的横眉怒目,成为一个极强烈的对比。

“穆彰阿欺罔皇上,把持政事;凡所作为,令天下寒心。即如林则徐,臣奏留襄办河工,实心任事,艰苦备尝,将功原可折罪,而穆彰阿奏请仍照前旨遣戍。河南大小官员,听说此事,无不灰心。穆彰阿身为首辅,匡赞纶扉,有安天下之责,像这样的做法,足使人心涣散,天下解体。真秦桧、严嵩之不如!”

“王鼎!”皇帝苦笑着说:“你早酒喝得多了,醉了!”接着便命太监,将王鼎硬扶了出去。

到了第二天,王鼎决心犯颜直谏,他认为林则徐并无丧师辱国之罪,不该夺职充军;尤其是以四品卿衔、发往浙江效力,筹划防务,十分用心,无缘无故地再次革职,完全是穆彰阿一个人捣鬼。

“这不关穆彰阿的事,”皇帝答道:“林则徐在广东处置不善,禁烟不曾禁绝,惹起意外纠纷,以致搞成今天的局面,误国之罪难逃,岂可不加惩罚?”

“人才可惜。如琦善……”

“琦善,”皇帝抢着说道:“辜恩溺职,我已经治了他的罪。”

“也不尽是琦善一个。”王鼎又说:“扬威将军奕经,在浙东连战皆北;浙江钦差伊里布观望迁延,胆怯不前,已蒙皇上交部议处,可是杭州将军耆英到京,首先就寻访伊里布的家人张禧……”

“这,”皇帝诧异地问:“这是为什麽?”

“伊里布前在浙江时,令家人张禧暂戴六品顶带,携带牛羊,到英国船上去犒师。英国人回送伊里布呢绒等物,互通款曲。耆英到京,首先寻访张禧,其意何居,不问可知。”王鼎越说越愤慨,指着穆彰阿说:“这都是受了穆彰阿的指使,未曾出师,先作求和的打算,所以要把张禧贮存在夹袋之中;耆英是宗室,蒙皇上特简为杭州将军,专一方之阃寄,而竟倚恃一名家人,办理英人的交涉,成何体统?”

“有这事吗?”皇帝问穆彰阿。

“传闻之言,不可尽信……”

“如何不可信,你找耆英来对质。”

一个言语从容,一个盛气凌人,皇帝开始对王鼎不满,“你让穆彰阿说完!”他放下脸来,语气近乎呵斥。

“如今对英夷的处置,宜乎刚柔相济。而且,用兵之道,变化不一,耆英到浙江,自当遵照圣谕,相机进剿,以张天威。只是英夷兵力不可轻视,如果兵炮未集,不宜接仗,则应有缓兵之计可施。耆英寻访伊里布的家人,果有其事,必是这样的用心。”

“嗯,嗯!”耳朵极软的皇帝,对穆彰阿的话,觉得相当动听。

“臣愚昧,”穆彰阿接着又说:“耆英尚应假以事权,以专责成,臣请授耆英为钦差大臣,驰赴浙江省城防守。伊里布对英夷的内情,较为熟悉,可否请皇上赐以顶戴,交耆英带往浙江差遣?以收刚柔相济之效,伏乞圣裁。”

“好!你写个‘奏片’来!”

“穆彰阿的话,完全不对!”王鼎抗声说道:“臣有愚见!”

“你不必说了!王鼎,”皇帝不悦,离了御座,“你的成见太深。”

“臣不敢。臣是一片赤忱。”王鼎去拉龙袍;皇帝使劲一夺,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一下,把王鼎气得说不出话。他认为耆英、伊里布畏葸无用;穆彰阿却偏偏保荐这两个人,而皇帝居然言听计从!偏听不明,一至於此,看来非有激切的奏谏,不能挽回天意。

※※※

军机处的规制,军机大臣黎明入宫;约在辰时晋见,除非事先请假,从没有不到军机处的道理,即令临时有急病,亦必遣人通知;而这天,平时入值最早的王鼎,等穆彰阿、潘世恩、祁寯藻、赛尚阿、何汝霖这五个军机大臣都到了,还不见踪影,也没有派人来说明原因,这事就可怪了。

有个满洲话称为“达拉密”的军机章京领班,名叫陈孚恩,江西新城人,是穆彰阿的心腹,一看有事蹊跷,便悄悄跟他属下的军机章京说:“我到王中堂那里去看一看。如果上头问到:王某人怎麽不上朝?就说他身子不爽,请假。”

叮嘱完了,陈孚恩出宫找了一匹快马,直到王鼎家,尚未进门,只听哭声震天;陈孚恩便不待门房通达,循着哭声,一直奔到王家上房。

王家的女眷,带着哭声,纷纷走避。陈孚恩只见王鼎的儿子……翰林院编修王沆,带着三个儿子,伏在床脚下痛哭;床栏杆上吊着一具屍体,正是“老中堂”王鼎。

“怎…怎…怎麽了?”陈孚恩一半是真的着急,一半也是做作,结结巴巴地说:“老中堂怎麽走上了这一条路!”

“子鹤!”王沆只叫得一声陈孚恩的号,涕泗交流,执着他的手跳脚。

“世兄,世兄!节哀顺变。”陈孚恩略看一看,顿足看着王家的听差说:“还不把老中堂的屍身解下来!你们在干什麽?”

“不是不解。”王家的老总管垂着泪说:“大臣自缢,先要奏上皇上,派人验了才能解。”

“那有这话!”陈孚恩说:“我来了就是验过了。快解下来,老中堂这样的身份,弄成这个样子,真正於心何忍?”

王沆已是方寸大乱,分辨不出陈孚恩的话,是对还是错?听任他和听差一起上前,七手八脚把王鼎的屍身解了下来,放倒在床上;陈孚恩趁这忙乱之中,往屍身胸前一摸,果然摸到了王鼎的遗疏,顺手塞入自己怀中。

“世兄!”陈孚恩拉着王沆说:“变出非常,此是你一生祸福得失关头,不可大意!我蒙老中堂提拔,如同门下;你请过来,我们好好商议。”接着便告诉王家总管:“快请张老爷来!”

“我五中如焚,不知如何措手?子鹤,你说该怎麽办?”王沆说着又放声长号。

“千万请节哀,这不是哭的时候。”

陈孚恩把他拉入书房,关上房门;先读王鼎的遗疏,果不其然,是痛斥穆彰阿、力荐林则徐。

“唉!”陈孚恩做出万分扼腕的神情,闭眼摇头,好久才很吃力地说:“老中堂出此下策,真正不值!也真是太傻了。不但害了自己,怕还要害了子孙。”

这句话正说在王沆哀痛的地方;王鼎为官清廉,他自己又是个穷翰林。老父在日,倒有许多机会可以外放一个好缺,无奈王鼎不许;如今失去倚恃,又是母老家贫,後顾茫茫,真成不了之局。因此,泪眼汪汪地看着陈孚恩,大有求援的意思。

“你总也听说了,皇上对林少穆深恶痛绝,老中堂偏偏为此尸谏,岂不是自讨没趣!”陈孚恩又说:“这道遗疏上去,尊公恤典,一定不可得了。既是逆耳之言,又是有伤国体的大臣自缢;皇上心里是何想法,你总也可以体味得到。”

这一说,王沆的眼泪就更加滚滚而下……不是哭老父之死,是哭家运太坏。

“这还不去说它。世兄,皇上的性情你知道的,容易迁怒,尊公的一笔帐记在你头上,一定终身废弃。你不可不三思而行!”

“那,那怎麽办呢?”王沆着急地说:“我五中昏瞀,恨不得追随老人家,一起去了吧!”

“千万不可如此!”陈孚恩说:“亏得我赶早一步,事情还可挽回。如今只可报个暴疾,遗疏也不必如此措词。皇上虽对尊公不满,但也十分念旧,一定可以邀得优典。”

主意倒是个好主意,但又觉得父亲死得冤枉,这样做,似乎不妥。就这义利之辨不甚分明的时候,陈孚恩特地派人去请的“张老爷”到了。

此人名叫张芾,道光十五年的庶吉士,这年会试的大主考是穆彰阿;十分欣赏这个门生,张芾亦由於老师的提拔,等庶吉士三年教习期满,留馆授职为翰林院编修,派在“南书房行走”,成为天子近臣。是有名的所谓“穆门十子”之一。

道光十五年的殿试,王鼎奉派为“读卷大臣”,所以张芾也算是他的门生,同时也是陕西同乡。以此双重渊源,平日也常在王家走动,跟王沆的交情很厚。

“子鹤给你打算得不错。”张芾这样说道:“皇上亲裁大政,和战皆出自庙算,与穆相何干?老师实在也错怪了他。穆相常跟我提到你,说是有心亲近,只碍着老师对他有成见,不敢有所表示。如今你是跟他结怨,还是让他有个照顾故人之後的机会?都在你自己了。”

王沆考虑了又考虑,毕竟以一己的功名利禄为重,接受了劝告;於是由陈孚恩更改遗疏,以王鼎暴疾不救,奉达御前。

皇帝大为震悼,却也有些疑心。只是大小朝官,都畏忌穆彰阿的势力,没有人敢在皇帝面前说破实情。王鼎的恤典,由於穆彰阿的建议,相当优厚,晋赐太保,入祀贤良祠,赏给西藏喇嘛念过经的“陀罗经被”,并赐银治丧;派郡王带领侍卫十员赐奠;赐谧“文恪”;王鼎的三个孙子,到成年後,由吏部带领引见,“候朕施恩。”

然而王沆并不能飞黄腾达,他的同年,他父亲的门生,他的陕甘同乡,因为他不能“成父之志”,都看不起他,而王沆自己,“外惭清议,内疚神明,”愧悔不已,惟有辞官回里,郁郁以终。

飞黄腾达的是陈孚恩和张芾,很快地都升了官。

※※※

就在王鼎自缢的那一天,伊里布奉旨署理乍浦副都统。

乍浦是浙江一个很重要的海口,照定制,派杭州将军的副手镇守,官衔就称为“乍浦副都统”;四月初七,英国兵舰开到乍浦海面,两天以後乍浦沦陷,副都统长喜重伤而死,派“七品顶戴”的伊里布署理,但是他的任务不是去收复乍浦,而是向英国“陆路提督”郭恩“请和”。

由此开始,变成一方面作战,一方面求和。英国兵舰陷吴淞、陷宝山、陷上海;而清朝的官员是伊里布请和、两江总督牛监请和、钦差大臣耆英请和;英军则以耆英和伊里布“无权不能作主”为藉口,在军事上加强攻势,攻占镇江,直迫江宁。到了这个地步,皇帝虽觉“气忿之至”,而终於不能不听从穆彰阿的劝告,“俯顺夷情”了。

於是由伊里布的家人张禧作为媒介,於道光二十二年七月二十四日,耆英、伊里布和牛监在下关江面的英国军舰上,与英国“全权使臣”濮鼎查签订了一纸“万年和约”;也就是所谓“南京条约”。这个条约并未经过交涉,完全照英国所提的条款定议,一共十三条:规定割让香港,国交平等,英国有权与中国商定关税“则例”,开广州、厦门、福州、宁波、上海“五口通商”;赔偿兵费墨西哥银洋一千二百万元;偿还广州“商欠”三百万元;赔偿被焚鸦片原价六百万元,而靖逆将军奕山上年在广州所付出的“赎城费”六百万元,则成英国在南京条约以外的额外收入。

和议一成,英军撤退。镶黄旗“红带子”伊里布调任广州将军,特授为钦差大臣,办理广东善後事宜;正蓝旗宗室耆英,接任两江总督;而一起共事的两江总督牛监,则以“贻误封强”的罪名被革职查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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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中英南京条约在,各国循例要求订约通商,拒绝不可,接受不甘,道光皇帝就在这焦忧愤懑之中崩逝了。

嗣位的是二十岁的皇四子,年号咸丰。在他即位後的第九个月,洪秀全、杨秀清在广西金田起义,大破广西、云南、贵州的清军,声势浩大;两个月以後,建号“太平天国”,洪秀全称“天王”。咸丰元年三月,任命蒙古籍的旗人,大学士赛尚阿为钦差大臣,率领大军赴湖北、广东一带主持征伐,他带了极多的随员,极多的军饷,皇帝并且赏给康熙朝留下来的一把有名的“遏必隆刀”,壮他的行色。但是强弩之末、暮气沉沉的八旗及绿营兵,挡不住新鉶初发的义师,太平军由金田进据永安,站住了脚;自此北上,从桂林入湖南,出洞庭、占岳州、下武昌、破安庆,在咸丰三年二月初十,轰塌了江宁仪凤门城墙,第二天大队分路入城,太平天国正式建都,改名“天京”。

爱新觉罗皇朝的“内忧”如此,而外患亦正方兴未艾;广东的“民气可用”,但误於“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的两广总督叶名琛,以致演变成英法联军内犯,攻破京师,火烧圆明园的非常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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