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做了几千年的大梦,突然清醒;最先醒来的是龙蟠虎踞石头城的百姓,每个人心头都浮起一个新奇得不能令人相信的疑问:从此以後没有皇帝了?身家性命不会因为皇帝一句话而不保;也再没有黄沙舖地、净街闭户、出警入跸、无端加诸百姓的不便;更不会再有因为皇太后修御苑、皇帝大婚而横征暴歛的痛苦?
世上那里有这样的好事?而好事就在眼前!少数幸运的人,亲眼看到了国家的元首孙大总统,仁厚而慈祥的风仪,与想像中应有的“天威”,完全不同;那一双澄澈的眸子顾盼所及,使人感受到一种如沐春风的温煦,历久难忘。
没有见过孙大总统的人,就只有一遍再一遍地读他的文告了。这篇发布於“大中华民国元年元旦”的“中华民国大总统孙文宣言书”,用印刷、手抄、口述等方式,传播在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家庭之中;最为人传诵寻绎欢喜感激的是,孙大总统以各种“统一”为中心的“政务方针”,为每个人带来了希望、信心和勇气。在满清腐败残酷统治之下,外侮内患,迭相打击,以致颓丧抑郁的大多数中国人,在这篇庄严宣言的鼓舞之下,都能抬得起头、挺得起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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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破坏统一的恶势力,却是越发嚣张了。
满清腐败势力所哺育豢养的袁世凯,就彷佛专食腐屍的一只枭鹰。他不但反噬其主,而且更垂涎於丰硕的革命果实。
当逸仙先生在众望所归之中,被推选为临时大总统时,袁世凯内心的失望与妒嫉是可想而知的,“革命政府成立了!”他向左右表示:“我又坐在什麽位子上呢?”
为了实现他的野心,袁世凯是不择任何手段。他的第一步策略是“拆台”;唐绍仪本来是他的“全权代表”,却忽然被指责为“越权”,说唐绍仪无权签订在“南北议和会议第三次会议”中取得协议的“条款”。这就等於剥夺了唐绍仪“全权代表”的身份,当然要电请辞职。
於是,袁世凯直接打了个电报给南方的代表伍廷芳,声明已准许唐绍仪辞职;表示“签定各款,事前未经呈明,有碍难实行之处。”他推翻了成议,却还不敢公然决裂,说“此後当与伍代表直接电商。”意思是和与战都要由他个人来决定。
代表革命政府的伍廷芳,只能承认此後不以唐绍仪为谈判对手;却不能承认已由唐绍仪以“全权代表”身份签定的“条款”可以取消。同时表示“电商不便”,请袁世凯亲自到上海来面谈。
袁世凯又何肯南下?提出反要求,请伍廷芳北上。和议原在上海,袁世凯要谈,当然到上海来谈;他也知道这个无理由的反要求决不会为南方所接受,而所以提出,无非要使和议无形中停顿而已。
这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襟怀宽宏的逸仙先生,为了袪除袁世凯的疑虑,决计致书劝他归顺。而袁世凯并无确实的答覆;因而决定用兵。
当时的方略是分路进军,以两湖前线的革命军为第一军,向京汉路推进;在南京的各省北伐为第二军,向津浦路推进,与第一军会合於开封、郑州之间;淮扬为第三军,烟台为第四军,进取山东,会师於济南、秦皇岛之间,与关外的第五军,秦晋的第六军,大举进攻北京。
为了指挥北伐,特地在总统府成立大本营,组织参谋处。孙大总统任命陆军总长黄兴兼任参谋总长、钮永建为参谋次长。调兵遣将、策定方略以外,後勤支援的责任,落在黄膺白身上,他以沪军都督府参谋长兼任大本营兵站局长;此外他又是浙江子弟所编成的第二十三师师长,所部分紮京沪两地,担任内线警卫的重要任务。因而成了一个大忙人,仆仆京沪道上;沪宁铁路局特为他加开夜快车。作为支援北伐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供给军火。
制造局尚未开工,库存械弹,则已告罄;迫不得已只有向日本军火商“泰平组合”接头。这个组合是由日本几家大贸易商……大仓喜八郎的大仓组,三井物产及高田商会等,共同出资组成,跟日本军部勾结,用低价购入日俄战争所遗留的剩余军火;再以高价转售给中国。当辛亥革命发生後,泰平组合就做了两笔好生意,第一笔是武昌首义之後,清廷决定派陆军大臣应昌领兵三万沿京汉路南下;应昌与日本驻华北的青木少将磋商,要求迅速供应大量炮弹、枪弹及步枪,因而由日本政府授意泰平组合,与北京陆军部签订了一份总额二百七十三万日元的购买军火合约,全部价款分三期交付,但清廷只在订约时交了第一期,就无力履行合约了。
第二笔就是卖给革命军。第一批是私人之间的秘密交易;第二批便已得到日本政府的默许。因为其时西园寺内阁的对华政策,已经有了改变,原来是支持袁世凯,此时认为同时支持革命党与袁世凯对日本最有利,第一、中国如果发生长期南北对抗的情况,日本便有混水摸鱼的可乘之机;其次,南京的光复,足以平衡革命军在武汉失利的情势。换句话说,即使和议不成,革命军也可以站得住脚,在武力周旋之下,亦未必不能打败袁世凯的北洋军队;所以应在此时为将来要求权利留余地。总之在日本传统的双重性格外交政策之下,不论孰胜孰败,日本都可收左右逢源之利。
日本驻上海的总领事有吉,在得到他的政府的电令以後,让大仓洋行由海道运到步枪一万二千枝、子弹二千万发,机关枪六挺、山炮六门、炮弹五千发,直接在南京下关交货;经大本营兵站局,转发前线。这批军火,大多已逾有效使用年限;可是对北伐的革命军来说,却觉得深为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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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军沿津浦路推进,气势如虹;在黄花冈一役贻误戎机的姚雨平,这次表现得很好,所领粤军骁勇善战。张勳的“辫子军”在蚌埠以北与革命军接战,一败於固镇,再败於宿州,於是弃徐州、遁济南,北方大震。
谁知这一来反倒造成了袁世凯的机会。这个窃国大盗的手法是:一方面挟北洋势力与南方周旋;一方面又利用革命党的声势,胁迫清廷。而自和议开始以後,更在暗中用分化渗透的手段,在革命党内部有所活动;好些目光短视、意志不坚,而有发言地位的人,都有一种议和的关键系於袁世凯的想法。汪精卫是早与袁世凯通了款曲的,甚至黄克强亦动摇了。
他本来是意气风发的豪杰之士,而汉阳一败,丧失了锐气,也丧失了信心,加以作为南方革命军精锐的浙军,对他不免轻视,越发增加了他的内心苦闷,而此苦闷的发泄,便是倾向立宪派与似是而非的社会主义改良派的论调:“武装革命时期已过,今後当注全力以争国会与宪法,即为巩固共和、实现民治的正轨。”
因此,早在和议刚开始时,黄克强便以副元帅摄行大元帅职务的身份,派江浙联军参谋长顾忠琛,与北方的秘密代表保定陆军小学堂监督廖宇春,签订了一份和议秘密条款,一共五条:第一条、确定共和政体;第二条、优待清皇室;第三条、先推翻清政府者为大总统。这就是许袁世凯以国家最高名位。廖宇春所提的原案是:“组织共和政体、公举袁项城为大总统。”顾忠琛承黄克强之命,认为无须明言,所以仿照楚怀王约法“先入咸阳为王”的故事,作此措词。以後各次和议大致便都是以此三条原则为讨论的重心;而袁世凯的一切部署策略,便亦都是朝“优待清室,攫取政权”这八个字去进行的。
革命军北伐的进展,在袁世凯看来,是“推翻清政府”的时机已到。在此以前,和议仍在秘密进行,所争议的是优待清室条件,已告确定的是,清帝的名号不废,陵寝宗庙得永远奉祀,退居颐和园,保护私产,并优给岁俸,不少於每年三百万元之数。逸仙先生原来只允许每年拨给五十万元;是汪精卫极力主张从优,才增加了六倍。
袁世凯的行径过於曹操,却又不愿有“今曹操”的名声,所以尽管是这样的优待条件,他还要替清室一争再争。中华民国临时政府,亦就在汪精卫从中奔走游说之下,一让再让,岁费增到四百万元;“退位”字样改为“辞位”;宫内侍卫、太监等等,照常留用。
争得告一段落,应该可以开始逼宫了,恰好革命军北伐,给了他一个很好的藉口,首先是指使外务大臣胡维德、民政大臣赵秉钧、邮传大臣梁士诒等,联名入奏:“人心已去,请速颁共和”;接着是命令段祺瑞等四十七将领,电请清帝退位。而又正好遇到拥清最力、主张硬干到底的军谘使良弼被刺,将满清的亲贵王公,吓得躲在家里不敢出门。这样清帝的退位,便如箭在弦上了。
主战最力的肃亲王善耆和小恭王溥伟,原来组织了一个“宗社党”想作最後的挣扎;此时见大势已去,分别离开北京,一个到青岛托庇於德国租界;一个到旅顺想转往日本,却未能如愿。而隆裕太后,终於在宣统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也就是中华民国元年二月十二日,宣布了退位诏书。
诏书出於临时政府实业总长、南通状元张謇的手笔,经唐绍仪同意以後,电报北京照发。其中最要紧的一段是:“今全国人民心理,多倾向共和,南中各省,既倡议於前,北方诸将,亦主张於後。人心所向,天命可知!予亦何忍因一姓之尊荣,拂兆民之好恶?是用外观大势,内审舆情,特率皇帝将统治权公诸全国,定为共和立宪国体。近慰海内厌乱望治之心,远协古圣天下为公之义。即由袁世凯与民军协商统一办法,总期人民安堵,海内乂安。”谁知等到正式诏书发表,在“远协古圣天下为公之义”之下,加了这样一段:“袁世凯前经资政院选举为总理大臣,当兹新旧代谢之际,宜有南北统一之方。即由袁世凯以全权组织临时共和政府。”这当然是袁世凯所篡改,用意是要表示,他的取得政权,是出於满清的“禅让”。可是这也就是不承认南京临时政府的表示。
一直雍容大度、不以个人出处萦怀、惟求理想实现的逸仙先生,到此才有雷霆一怒,痛责袁世凯与唐绍仪的不当。他们当然推诿於清廷;而且表示退位诏书等於个人的遗嘱,决无死而复生、重加修正的道理。
於是经过汪精卫之流的说好说歹,由袁世凯发电承认临时参议院及总统;并通令北方各军,改用民国旗帜,作为服从逸仙先生领导缔造的中华民国的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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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南京光复,革命情势好转之际,眼见投机分子如林述庆之流的妄自尊大,争权夺利,蒋先生就已深感痛心。他对革命事业,并不像许多浅薄浮嚣的同志那样,一味盲目的乐观;在他冷静锐利的眼光透视之下,不待逸仙先生表示退让,就已看出革命事业必受挫折,而且需要经过盘根错节的长期奋斗,才能克底於成。因此,他决定留学德国,去研究军事和国防计划;而第一步的计划是重新东渡日本,完成未竟的士官见习,同时补习德文,为留德的准备。
而了解他在光复杭州所作的贡献的人,却不了解他的内心;只赞美他“功成不居”,是光风霁月的襟怀。
当然,陈英士是深切了解的;在他动身以前,有不知多少次的促膝深谈;送上船时,更觉依依不舍,而所谈的却仍然是革命。“手无寸铁,集众数百;武昌一呼,全国振荡,这风起云涌的革命形势之造成,完全是由於革命精神贯注其中之故。谁知道,民国刚刚出现,革命精神就已经消沉了。”他问蒋先生:“你说,这是什麽原因?”
“革命的目的,在实现主义。如果对三民主义没有彻底的认识,只由於‘排满’这个名词的号召,而参加革命;那末,满清一推翻,在他们看革命就算成功,革命精神自然就消沉了。”
“这是探本穷源之论。”陈英士深以为然,“追随逸仙先生的同志虽不少,了解主义、了解逸仙先生的理想的,实在不多。以妥协为议和,以屈服为统一,错了!”
“是的,现在错了!期望将来不错。这就是我觉得必须充实我自己的原因。”
“好!”陈英士深深点头,“时势所造的英雄,不是真英雄;能创造时势的英雄,才是真英雄。逸仙先生不止一次跟我谈到你;对你的期望极深。我也相信你一定是真英雄!‘安危他日终须仗,甘苦来时要共尝!’介石,为国珍重!”
长鸣的汽笛在催送行的人下船了!彼此有泪,却都不愿使对方看到,各自背转脸去,悄悄拭去。
海天辽阔,碧波浩瀚,令人心胸一壮;蒋先生收拾起满怀的别绪,以一瓣心香,为良朋默誓:“我要回来!我要回来重振中华雄风!”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