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第一名山是锺山,一名紫金山。三国吴宫後苑,连接锺山之西,筑成一座苑城;亦就是六朝侯景作乱,饿死梁武帝的台城。

台城的地势险要,“其地据高临下,东环平冈以为固,西城‘石头’以为重,带玄武以为险,拥秦淮、清溪以为阻。”洪秀全建立“天京”以後,就台城的废址,构筑石垒,称为“天保城”。曾国荃围金陵,也就是先攻克了天保城,取得优越的据点,方能控制全局。

如今各路革命军,包括浙军、镇军、苏军、以及沪军先锋队等等,因为都是由东而来,所以集中在尧化门以及马群至明孝陵一带;而明孝陵之北,就是天保城。革命军西向进攻南京东城,无可避免地要为天保城上的清军炮台所制压。

因此,召开军事会议时,认为天保城地势峻嶒,悬崖错出,守者据此,犹泰山为屏障;攻者据此,得高屋建瓴之利,俯瞰全城,为进攻所必争的主张,获得了广泛的赞同。

十月初九,镇军第三标统带李玉昆,领到大批枪弹,开到尧化门宿营。当夜,徐绍桢召集军事会议,决定苏军担任左翼,进攻雨花台;浙军、镇军、沪军先锋队会攻天保城。第二天上午,徐绍桢正式下令,午饭以後展开行动,由镇军及沪军从北向南攻击;浙军担任接应及派队防堵天保城清兵窜扰的任务。

镇军第三标一共三营,由尧化门营地出发,刚越过沪军铁路线,就遭遇到了天保城上的猛烈炮火;幸好沪军先锋部队的炮兵,及时赶到,双方展开炮战。但仰攻的比较吃亏,所以第三标虽有炮火掩护,却不能有所进展。而天保城上的清军,则“更上层楼”向西攀登紫金山;这显示出清军有抵抗的决心,即使天保城被占领,亦可从更高处向下反攻。

在南面的浙军,因为镇、沪两军力战无功,决定组织敢死队支援。朱瑞听从参谋张兆辰的建议,颁布四条赏恤命令:第一、夺取天保城的官兵,当叙为攻取南京的第一头功;第二、夺取天保城的官兵,事成後每员赏银洋五十圆;第三、夺取天保城的官兵,遇有伤亡者,加倍抚恤;第四、凡夺取天保城上铸铜像、立纪念碑,刊刻官职姓名,流芳千古。而革命志士,为了争取流芳千古的机会,各营自告奋勇的很多;经过一番挑选,中选的一共两百有余,个个英气勃勃,精壮非凡。

於是朱瑞委任张兆辰为浙军敢死队指挥官,另一位幕僚叶仰高为参谋。两百余死士,编成两个支队;张、叶二人各领其一。

到了下午三点钟,不但编组完成,而且作战计画也决定了。第二支队由明孝陵、圆通寺进攻;第一支队绕到东面,由白骨坟沿东湾上中茅山,拊敌之背。

第一支队很快地与绕到山南的第三标及沪军先锋队,会合在一起;镇军第三十五标亦加入战线,但不久即因弹药告罄而退出。相持到夜,天保城上的清军,借助於探照灯,对革命军的动向,一览无余,炮火更加得力。但不防另有一支队伍……张兆辰的第一支队,从山涧中,攀岩缘壁,到达天保城北面,发动攻击;清军受了牵制,山南革命军的压力便减轻了,叶仰高领队急进,占领了一座小山,夺得一门山炮,一挺机关枪。

其时天保城的清军,已用电话向城内求援;援军一出太平门,就遭遇到便衣队的伏击,慌忙逃回城内,回复天保城的清军,无法支援。情势对清军大为不利,天保城便派人持着白旗,到山南革命军阵地来接洽投降。

革命军不防有诈,正在停火谈判时,天保城上枪炮大作,革命军中了暗算,损失惨重。第三标死了一位姓杨的营长,两位连长,五位排长,一百多位士兵;叶仰高亦中炮阵亡,小山得而复失。可是第二支队的两个排,及镇军第三标的第三营,却坚守着原来的阵地。

午夜一过,气候突变;皎洁的月色为浓密的浮云所掩,猛风顿起,继以雨雪。革命军从下午开始作战,十个小时不曾获得任何饮食;在饥寒交迫之下,反激发出更多的勇气,更大的决心,要肉搏冲锋,与天保城作一番最後的周旋。

由於浙军叶仰高、镇军杨韵珂的阵亡,更激发了两军将士同仇敌忾的义愤,冒着天保城上猛烈的机关枪火力,利用岩谷地形的遮蔽,一步一步进逼,终於在曙色初露之时,分别跃登炮台,守军全部投降。

於是天保城上的山炮,立即成为攻城的利器。第一个目标是天保城东南方面、太平门内的富贵山炮台,炮手名叫于魁,他的技艺是连德国驻华武官都佩服的,连发二十余炮,炮炮命中。第二个目标是玄门内的北极阁,是两江总督张人骏及江宁将军铁良指挥作战的所在地,为浙军所轰击;此外朝阳门、太平门、旗营,亦在天保城炮火笼罩之下。

但是,江浙联军却是各自为政。总司令徐绍桢并不能亲临敌前督战,或者掌握全局,联络各方;因此镇军都督林述庆俨然最高指挥官,在视察了天保城以後,打算调兵攻城,谁知号令不灵。所以天保城虽经攻克,而局势反见沉闷了。

到了下午,美国领事麦霖,与林述庆取得联络,代表清军接洽投降。林述庆提出三项条件,约定本晚停火;由麦霖转达条件後,第二天上午再做进一步的接触。

其时担任镇军“第一镇统制”的柏文蔚,原负攻占浦口的责任,收集溃卒,得扬军徐宝山之助,军威大振,并有八挺机关枪,力足以夺浦口。城内清廷大吏得报,深恐後路一断,无处逃生,所以决定不投降而弃城。张人骏与铁良,通过日本驻华外交官的关系,悄然搭乘日本军舰避走上海;张勳席卷江宁官库,搭津浦路火车北逃,结果还是遗下了好些辎重,继有元宝十六万两,铜元二十多箱。

这一变化,会攻南京的江浙联军并不知道。第二天上午,林述庆在太平门外与麦霖见了面,方知张勳等人,已经弃城而遁。林述庆见大敌已去,便欲攻城;美国领事劝他不必如此,因为巡防营的赵统领,已决定投降。林述庆还防其中有诈,派一名队官、数名士兵受降。南京就这样在全国革命声势笼罩之下光复了。

於是林述庆并不通知友军,亦未报告联军总司令,施施然策马入城,进据两江总督衙门,随即通电各省:

镇军本晨十时,夺南京城。刻已进城内,谨闻。述庆、侵。

接着便自称“临时宁军都督”,接见地方士绅、各国兵船舰长;同时专函分请联军总司令及浙、沪、苏各军进城。地方商会送来一笔犒赏革命军的钜款,以及接收的公款十余万两银子,亦都为林述庆秘密收下了。

这一下,林述庆犯了众怒,甚至名义上属於他指挥的第三标官兵亦深为不满,推派代表去见徐绍桢,指控林述庆侵吞地方犒赏的款项。态度最激烈的是镇军的炮兵司令赵开运,在北极阁上架起大炮,炮口已对准了“都督府”。

第二天下午,柏文蔚从浦口渡江来看林述庆;一见面便责备他说:“此时何时?竟争名位!徐固老固然也有不对的地方,但既然是联军总司令,当然应该以他为都督。”

“是我先进城的啊!”

柏文蔚也有些气了;造成南京光复的两大原因是:第一攻克天保城;第二夺浦口。林述庆如何可以贪天之功、侈然自大?

“你不过接洽受降而已。”他说:“听说攻天保城那一夜,徐固老请你增援,你在那里睡觉,而覆信竟说:‘述庆本日正午亲率各队攻天保城,指挥督察,心身俱瘁。’又说:‘目睹士兵伤亡,五内如割。’第三标士兵都笑你说梦话。而况,既然‘五内如割’,如何又能上床睡觉?”

“我是到阵地去看过的。”

“这不去说他,你昨天进城做了一首诗,什麽‘如此江山收一战,居然还我汉家营’,彷佛南京是你力战经营,一个人打下来的。这不让大家寒心吗?你又通电各报馆,说‘今晨十时,镇军都督亲率大军,攻克金陵,林都督现暂居督署’,请问这又置徐固老於何地?现在闲话少说,武汉形势不利,南京光复,立刻就该北伐,岂可起萧墙之祸?”

“等我考虑一下。”

“那有时间容你考虑?”柏文蔚警告他说:“赵小轩的大炮无情!”

林述庆迫不得已,以北伐总司令的名义,交换都督;而徐绍桢为了表示风度,亦不肯取林而代之。结果是公举程德全为江苏都督;十月十六日进驻南京。

※※※

很明显地,从上海、杭州光复以後,革命势力的重心,已由长江上游移向东南了。

在九月二十一日,程德全与汤寿潜联名致电沪军部陈英士,倡议各省公举代表在上海集议,进行组织临时中央政府。陈英士全力表示支持,使得各省驻上海的代表,能在四天以後就召集了第一次会议,组织了“各省都督府代表联合会”。

集会前一天,程德全发出通电,主张公电恳请孙中山先生回国,组织临时政府,统一事权。各省覆电多表示赞成;因此代表联合会,首先要讨论的就是临时政府设在何处?结果决议以上海为临时政府所在地。

那知黎元洪得知消息,发表通电,要求在武汉组织临时政府;并派居正为代表到上海来活动。各省代表联合会,因为武汉危急,南京未下,大敌当前,亟为团结,决定接受黎元洪的邀请。但各省仍旧留一个人在上海,作为联络员。

当江苏、浙江、安徽、湖南、山东、福建、广西、四川、直隶、河南及湖北共十一省代表到达武汉时,汉阳已经失守,武昌全城都在龟山炮火之下,因而临时政府改在汉口英租界顺昌洋行集会;正就是江浙联军会攻天保城的那一天。

十月十二日的会议,作成了两项决定,第一就是推定代表起草临时政府组织大纲。第二是如果袁世凯反清,当公选为大总统……这一个决定,真是历史的机运不利;因为当时为了早日成就共和,是采取妥协的态度,希望以此决议,招降借革命党以恫吓满清,而又借满清索诈於革命党的“内阁总理大臣”袁世凯。如果当时不作成这项决议,可能永不会有这样的决议。因为就在这天下午,汉口已得到了南京光复的消息;陈英士奉逸仙先生之命,苦心经营的东南半壁,已经大定,无需对反革命势力妥协了。

南京的光复,自然影响了各省代表的态度,而在汉口的代表与在上海的代表,又以主观上感受的差异,而有主张的不同。异中之同。则多主张以南京为临时政府所在地,这不但因为武汉处於前线;亦因为东南大局有陈英士的主持,凭他侠义的本色,恢宏的气度,可以调和各方,取得中外在财政、外交方面的有力支援,顺利产生一个逸仙先生所首倡、属於全民所有的共和政府。

同中之异是军事最高领导人的选择不同;在光复南京第三天的十月十四,在程德全、汤寿潜与陈英士的协调之下,邀请在上海的各省代表集会,投票选举“大元帅”,黄克强得十六票,当选为大元帅;黎元洪得十五票,当选为副元帅兼湖北都督。第二天又决议:大元帅组织中华民国临时政府。

这个决议,武汉及江浙都表示反对。而反对的原因又不同,武汉是根本反对黄克强为大元帅;江浙则以为大元帅应该专责於军事方面,组织中央临时政府是政治上的大事,应该公推负中外重望的伟人来主持。

大家心目中的这位伟人,当然是逸仙先生。

※※※

武昌起义的消息传到美国时,逸仙先生正在科罗拉多州演说筹款。看到报上“武昌为革命党占领”的标题,爱国华侨,欢欣若狂;而逸仙先生却很冷静,深入地做了一番考虑,认为此时应先尽力於革命事业者,不在疆场之上,而在樽俎之间。

他在想:列强与中国关系最深的,共有六个国家。中国要产生一个共和政府,就必须获得这六国之中过半数的承认与支持。就此六国对中国革命的态度而言,美、法是表同情的;德、俄是反对的;日本则民间表同情,而政府反对;英国的民间,亦表同情,而政府的态度未定。所以关键所在,就是争取英国政府的同情。只要英国政府有了鲜明的表示,日本政府就不能不受影响。这样六国之中,取得四国的支持,德、俄便不足为患了。

於是,逸仙先生立即由科罗拉多州典华城起程,先赴纽约,准备渡英。路过圣路易城,看到报纸报导中国革命发展的情势说:“武昌革命军系奉孙逸仙命令起义,拟建共和国体;其首任总统,当属之孙逸仙。”

这是一个正确合理的判断,但此时发表,对逸仙先生至为不利;根据过去的种种遭遇可以推知,清廷驻美使馆及保皇党,必将有不利於他的举动。因此,逸仙先生的行动格外谨慎,避开追踪的新闻记者,由圣路易秘密抵达芝加哥。

在芝加哥,逸仙先生认为应有一种侧面表示政治主张的必要;因而策动当地同志,召开了一次情况异常热烈的“预祝中华民国成立大会”。通过报纸的传播,将“中华民国”The Republic of China 这个国号宣示於广大的美洲。

在芝加哥“隐居”了一个星期,孙逸仙先生在八月底到纽约,随即航海抵达伦敦;在荷马李的协助之下,邀约了英、法、德、美四个国银团的负责人会谈,磋商停止对清廷的大借款。

这由英国为首的四国银团,与清廷曾达成两大借款的协议,一项是川汉铁路大借款一亿元;令一项则是币制借款一亿元。四国银团表示,中国借款的进行,是由英国外务大臣主持,他们不能做任何主张。於是逸仙先生委托英国维加炮厂总经理为代表,与英国外务大臣葛雷磋商;向英国政府提出三项要求:第一、停止对清廷的一切借款;第二、劝请日本政府停止对清廷的援助;第三、撤销英属各地对逸仙先生的放逐令。

这三个条件,英国政府完全接受。逸仙先生便回过头来再跟四国银团谈判;一切依照国际公法解决,已经发行的债券,应该由中国新政府承受其权利与义务。四国银团的负责人向逸仙先生说:“今後四国银团对中国的贷款,决定以新政府为谈判对手;所以阁下现在最急要的一件事,就是回国组织新政府。我们派一位代表,随同阁下到中国。贵国新政府成立以後,请跟我们的代表磋商一切。”

这是一个最扼要的结论。逸仙先生得此圆满的结果,欣然离英,渡海峡到巴黎,会见了法国的“老虎总理”克里孟梭与外交部长皮恭,以及下院议员多人,受到了极诚恳的礼遇;得到了支持中国革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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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的袁世凯,见风使舵,翻云覆雨,正在展开极大的投机手段。汉阳陷落,他认为革命势力受挫,和议的时机已经成熟,求助於他在韩国的旧交,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转饬他的驻汉口总领事,出面调停休战议和;而南京的光复,却又正好给了他一个恐吓逼迫“孤儿寡妇”……宣统皇帝和隆裕太后的机会。所以在十月十六,就有“懿旨”,准监国摄政王载澧引咎退位,以醇亲王的身份,退归藩邸。嗣後用人行政,均责成内阁总理大臣袁世凯,及各国务大臣承担责任。袁世凯亦就正式宣布,委邮传部大臣唐绍仪为全权代表,与革命军议和。

革命军本来不肯谈和。但一方面由於汪精卫受袁世凯、袁克定父子的笼络,为之秘密奔走疏通;另一方面由於黎元洪一派,认为革命重心移到东南,深感势孤,因而亦有妥协的倾向。结果,终於在“利用袁世凯,则革命成功事半而功倍”的论调盛行之下,集会汉口的十一省代表,推派伍廷芳为南方议和代表。

这是十月十五的事;十三天以後,双方在上海南京路市政厅举行第一次会议。伍廷芳的参赞中,居然有一个与北方暗通款曲的汪精卫。

※※※

逸仙先生由海道东归,在十一月初二抵达香港时,和议还只开过两次会,达成了一项继续停战的协议。而革命局势的演变,到此亦已分明;爱新觉罗皇朝是垮定了,所谓南北议和,只是革命党与袁世凯为首的北洋军阀之间,如何求得妥协?

广东都督胡汉民是反对妥协的。他特地与廖仲恺由广州到香港去欢迎逸仙先生;同时有所劝阻,“清廷人心尽去,只是还有北洋几镇兵力没有打破,所以还能苟延残喘。袁世凯心存叵测、首鼠两端,而所恃的,亦不过这几镇兵力。唯有将北洋势力扫除,革命才能彻底。”他说:“先生一到上海,众望所归,一定会得到拥戴;中央政府亦当然要设在南京。可是无兵可用,何以直捣黄龙。不如留在广东,整理军队;得精兵数万,堂堂而前,才有胜算。倘或徒鹜虚声,定会後悔。”

不与残民以逞、满清余孽的北洋军队妥协的原则,逸仙先生认为完全正确。但对胡汉民提出的做法,他却不能同意,“展堂,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看到一隅,没有看到全盘。以形势而论,上海、南京都在前方,我既然领导革命,已经回国,不以身当其冲,而退处广东,以修战备,这是拾难就易。各方同志对我的期望很殷切;你想想,到此地步,他们会作何感想?何况,我恃人心,敌恃武力,这你已经看得很透澈了的;既然如此,何故不善用我所长,进一步延揽人心,而用我所短,去修一时未能收功的战备?”

这是根据逻辑所作的极谨严的推论;胡汉民无以为答。

“目前武汉有纷歧之势,宁沪内部亦不尽协调;倘或置之不理,坐待敌人分化,而说将来可以举兵恢复,这那里是明智的打算?”逸仙先生又忧虑地说:“革命军初期,声势浩大,列强仓卒之间,不知如何应付,所以暂时保持中立,观望着再说。如果革命军的形势受挫而不图挽救,列强的态度马上会变。太平天国的往事,难道你们都忘掉了?洪杨初起,英法各国都愿意修好;等到咸丰十一年发生宫廷政变,恭王用事,重用曾左胡李,安庆为湘军所收复;淮军援沪,英法的态度大变,组织‘常胜军’、‘常捷军’援清。以昔视今,类似戈登之於太平天国的手段正多,岂可不虑?总而言之,革命的历程,盘根错节,不可一蹴而几。如今不妨先告一圆满的段落,第二步再扫除北洋军阀。我如果不到东南,对内调和各方的意见,对外取得各国的承认,凡此大计,没有人可以担任。展堂,你跟我走!”

“是!”胡汉民不自觉地服从了,“我请陈烱明代理都督;跟先生一起走。”

※※※

到上海那天是十一月初六,轮船停泊在吴淞口外,等待领港时,欢迎的同志就已赶到,陈英士、黄克强、还有汪精卫。乌目山僧黄宗仰亦到了,代表他的居停哈同与罗迦陵夫妇,奉迎逸仙先生下榻爱俪园。

当天的访客,就络绎不断,爱俪园前,冠盖云集。陈英士、黄克强与宋教仁秘密商定,推举逸仙先生为大总统;随即分头向各省代表接洽,获得极好的反应。

於是第二天在各界假座爱俪园盛大欢宴之後,陈英士、黄克强、宋教仁、胡汉民、汪精卫、张静江、马君武、居正等人,齐集逸仙先生的寓所,讨论中央政府的组织型态。

宋教仁在日本早稻田大学,专攻法制经济,对各国政治制度,颇下过一番苦功;醉心於欧洲式的民主政治,此时首先发言:主张采用内阁制。

逸仙先生不能同意;他主张采用美国的总统制,“内阁制需要一个完善的国会,并且宜於在政治已上轨道的承平时期,不使元首当政治之冲,而以内阁总理对国会负责,断断不是当前非常时期所宜采用的。我们对於某一个人,既然唯一置信推举,就不能再设加以防制的法度。革命不过初步成功,来日方难;我既承各方谬许,亦断断不肯自居为神圣事业上的一个赘疣,反误了革命大计。”

“对!”张静江脱口应声,“除了孙先生外,没有第二个人能有这样的见解。只有照孙先生的意旨行事。”

“不然……”

宋教仁刚刚开口,就为黄克强打断,“钝初!”他劝道:“你看,在座的人,都赞成孙先生的主张。请你不要坚持!”

“我是持之有故的。”

“好,好!我们暂时不作决定,听候在南京的各省代表公决,如何?”

※※※

十一月初八,黄克强与宋教仁专车到南京;一下车直接到丁家花园江苏谘议局。各省代表正再等他的报告。

黄克强的报告,也就是提案,一共三个:第一、改用阳历……这是出於沪军都督府的一个参谋沈云翔的献议,获得黄膺白与陈英士的支持,而为大家所接受的。第二、起义时以黄帝纪元,如今应该改用中华民国纪元。第三、政府组织采取总统制。

各省代表对於第一、第二两案,合并讨论,全体赞成;第三案则宋教仁以湖南代表的身分,提出异议。但反辩复论的结果,总统制终於获得多数的支持而告确定。接着决定了临时政府组织大纲,以及选举临时总统的日期……就在第三天十一月初十;阳历是十二月二十九日。

这天盛会宏开,十七省代表全部出席。推举浙江代表汤尔和为主席,报告选举要点:第一、每省一票总计十七票,第二按照临时政府组织大纲第一条的规定:得投票总数三分之二以上当选。这就是说,在十七票中须得十二票才能当选为总统。

为各方仰望如泰山北斗的逸仙先生,以十六票当选为中华民国临时政府第一任大总统。消息一传,欢声雷动;在上海的逸仙先生,檩於责任的神圣艰钜,不敢推辞,但立即发出通电,表明他在全国人民之前的地位,自称为“公仆”。

於是各省代表公推汤尔和、王宠惠、陈陶怡为专使,在中华民国正式诞生的前一天,到上海恭迎。

第二天……中华民国元年一月一日,逸仙先生偕奉迎专使汤尔和、王宠惠及顾问荷马李等,由上海专车抵达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结束了四千年专制之局,开创了东亚第一个民主共和国,也达成了逸仙先生三十年坚忍不拔、终底於成的归政权於全民的空前大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