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杭州,就到距城站不远的南班巷顾乃斌家开会。在陈英士上次到杭州时,为了联络方便,曾经在会中推定各部队的代表:八十一标俞炜;八十二标顾乃斌、吴思豫、冯炽中、傅孟;炮兵队长徐士鏕、鲁保士;工程营奚骏声;辎重营韩绍基;督练公所黄凤之;宪兵营童保暄、傅其永;谘议局褚辅成;警察局雷家驹。此时都应邀到会了。
首先到讨论的,是民军的领导人。八十一标和八十二标都驻紮在城外;只有宪兵营的同志,活动范围甚大,是最适当的人选,所以推举童保暄为临时指挥官。他当仁不让的做了承诺,提名黄膺白在浙江武备学堂的先期同学葛敬恩为参谋官。此外推定顾乃斌为二标司令官;一标司令官暂时推定八十一标署理标统朱瑞担任……朱瑞尚未参与革命;但是大家相信到箭在弦上时,他亦不会不发。
其次是起义的日期,决定在九月十三至十七之期;由临时指挥官视环境决定。
於是童保暄家自然而然的成了临时司令部;第二天的会中,对於职务的分配,做了具体的决定:以新军八十一标为主力部队,并指挥马队炮队,担任三项任务:攻占旗营、攻占军械局、保护各处教堂。
八十二标指挥辎重队及工程队,任务也不轻松;攻击巡抚衙门、占领各大小官署、占领及保护大清银行分行,破坏有利於敌方的交通工程。尤其是进攻巡抚衙门,擒贼擒王,为成败关键所系;而这一任务,落在蒋先生肩上。
“现在要提出支援的请求了。”顾乃斌说:“炸弹、子弹都要补充,经费亦不足。此外还有旗帜、告示等等,都希望上海方面能够支援。”
“我想大致都不成问题。”黄膺白答道:“请先说一个数目。”
计算了一下,至少需要炸弹五十枚,子弹三万发,另外要手枪五十支,配备给各队官。旗帜、告示比较简单;只有经费,确数不能预定。会中决定推派褚辅成随同黄膺白等人赴上海,当面向陈英士商量解决。
等见了面,褚辅成提出各项支援的要求。陈英士心中为难;只是他生具湖海豪气,最讲究上海人所说的“闲话一句”,所以毫不迟疑的答道:“没有问题!褚先生,请你先回杭州,照预定计划筹备,军火、旗帜、印信、发难费,随後就会送到。”
他言而有信,陆续派出同志,秘密运送炸弹、“浙江都督”印信等等到杭州;又从浙江在上海的商界名人虞洽卿、王一亭那里,借到了四千元现款,交给革命同志庄之盘带到杭州。只有三万发子弹,要等机会偷运,有些缓不济急的模样;幸好海宁的商团,接济了四千发,勉强够用。
其时杭州的局势,内外俱张。浙江巡抚增韫一日数令,严密戒备;而革命同志却秘密活跃在新军各营及各宪警机关中。警界一致表示赞助革命;军械局的哨官厉得胜、吴远等,承诺到时候不加反抗。不过这些都要在革命之火点燃後,才能发生作用;所以成败的关键,系在点燃革命之火的敢死队。
敢死队是由上海、浙东各地陆续集中的,由庄之盘负招待之责,分往奉化试馆、仁和火腿栈各处。九月十三那天,蒋先生带领一百多同志到杭州,由一位革命同志介绍,以城隍山下的五奎衖李絅裳家作为敢死队的临时机关部,进行编组的工作。
这是蒋先生第一次表现他军事方面的天才和学养。关於敢死队的特性、作用,他非常了解;精研日本战史的他,记得日俄之战中,乃木大将攻旅顺的故事。俄国人当时就李鸿顺所经营的旅顺要塞,大加扩充,要塞之外一道通了电流的铁丝网,一道深广的壕沟,限制了日军的进展。而日本对俄作战,是所谓“皇国兴废在此一举”的倾国之战,资源不足,难以旷日持久。为了速战速决,他下令给他的长子胜典,率队进扑,结果全军覆没;於是再下一个同样的命令给他的次子保典,得到了同样的结果。而这个结果所能激发的力量,原在乃木大将计算之中;果然,全军雨泣,人人效命,踏着两次全军覆没、填满了壕沟的屍体而过,终於剪破电网,攻下旅顺,成为日俄战争胜败所分的决定性一仗。
这其中最要紧的道理,还不在乃木以爱子牺牲感动全军;而是乃木相信他的爱子必能不辱使命,确实做到“敢死”二字。了解到此,蒋先生决定编组要着重情感关系,以招募敢死队的原经手人,充任队长,一共分为三队,第一队第二队都由张伯岐率领;第三队由董梦蛟率领。编组既毕,只嘱咐大家仍回原处,安静休息,待命行动,而别无宣示;因为他在治军方面,赞成戚继光、曾国藩的作风,以静穆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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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天夜里,得到上海光复的好消息。
革命的重心,以由长江中部移至东南,东南的重心则在南京;而欲取南京,在目前来说,要看华洋杂处、国际视线所集的上海而定。
上海是光复了。然而光复以後的上海能不能站得住,又要看杭州而定。杭州光复,浙江全省一定光复;打通一条沪杭铁路,上海才不致成为突出於东海之西的弹丸之地。
这就是说,东南这片海内财富所聚的膏腴之区,以上海、南京、杭州为三大据点;上海光复,与南京成对抗之势,而孰重孰轻,系於这个倒三角形地区的下端……杭州。杭州成功,三角有其二;张勳、铁良即使执迷不悟,负隅顽抗,合沪杭之力,亦可以重光龙蟠虎踞之地。
这是在杭州的每一位革命同志都了解的大势。沪杭一体,形影相随;毫无犹豫地决定接续起义,时间定在九月十四日深夜,也就是十五的清晨两点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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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四一早,负责联络的革命同志,分头接洽各处;八十一标的俞炜成为总联络人。他的顾虑细密,派出两批同志,沿沪杭线而上,一批到嘉兴,任务是夜间剪断电线,以断交通,一批到海宁县属的硖石、长安等处,采办大批茶食,作为乾粮……杭州不是没有茶食店,只怕采购数量太多,引起官场的怀疑,破坏大事。
他还有一个极重要的任务,就是说服八十一标署理标统朱瑞,参加革命。下午五点钟,将朱瑞请到他家;在座的有八十一标工程营管带韩绍基和炮队队官徐士镳。朱瑞见此光景,自然一诺和辞、答应率领八十一标起义。
八十一标、八十二标,都在晚上十点钟开始行动;番号改称为一标、二标。一标在笕桥大教场;二标在水陆要冲的南星桥,分别由北南两路,向城内进扑。
敢死队是与二标配合行动。指挥官蒋先生早已集合全队,在机关部待命;而这天临时报名参加的,还有许多同志,本来想组织第四队,由孙贯生率领;其後计算武器不足,而第一二队的实力亦嫌薄弱,因此,指挥官决定将第四队并入第一二队,队长仍旧是董梦蛟。另外抽调一部份体力较弱的,组成预备队,留守在机关部。
连络同志从十一点钟开始,就不断有消息送来,一标由第三营督队官俞炜领兵五队为前护队,进艮山门,会同王金发的炸弹队,准备进攻报国寺的军装局;第二营管带韩绍基领兵六队为本队,任务是占领杭州城内由北往南的各要道。子夜时分,已经到达城内中心,距旗营很近的官巷口了。
二标的任务是占领各衙署及金融机关,三营分为三路,第一路由顾乃斌率领,配合敢死队攻击巡抚衙门。所以,蒋先生算好时间,在一点半钟,集合全队,开始行动。
这夜正当满月,清光皎然,秋风送爽;蒋先生内心亦有抑不住的兴奋,却仍能以极冷静极有条理的言词,讲述革命宗旨;然後宣布任务,指示敌人方向……敌人是满清派在浙江的最高地方官增韫。不过,他只是为虎作伥;而革命军是仁义之师,只要他投降,就决不可伤害他的性命,更不准滥杀无辜。
接下来宣布赏罚条例,以及辨认同志的记号,“凡左臂缠白布者,都是今夜起义的同志,要彼此支援;同心协力,光复杭州。”蒋先生又说:“特别要提醒大家的是:口令。各位大都没有受过军事训练,恐怕不知道口令的用处,口令是辨认敌我的主要方法。今天的口令是‘独立’两个字,如果守卫巡逻的同志,问到口令,随即就要答应:‘独立!’同样地,我们遇到可疑的情况,亦可以问他口令。‘兵不厌诈’,可能巡抚衙门的卫队,也会臂缠白布,假冒同志,请大家提高警觉。”
接着,分发武器,配备乾粮,有条不紊地处理完毕,然後排齐队伍,由蒋先生作最後的检点,认为一切妥当,欣然下令出发。
这一枝敢死队,虽然大部分的成员都没有接受过军事训练,但因部署严密,指挥得法,看起来与受过严格训练的军队,没有什麽两样,步伐整齐,精神饱满。如说有所不同,只有一样:没有穿着制服。
新军的速度很快,虽未“衔枚”,却没有一个人在队伍中讲话;除了有节奏的步履声以外,肃静无譁,在风劲月明的深秋深夜,越显得气象森严。
等敢死队到达巡抚衙门附近,第二标配合攻击的部队亦已到达,第三营管带顾乃斌率全营士兵为第一路,担当正面攻击;第二营管带徐卓所率领的是第二路,攻击巡抚衙门後面。悄悄进驻完毕,只看敢死队的动向行事。
而敢死队中,已由蒋先生预先指派了两位胆大心细的同志,埋伏在那里。这两位同志,一个叫陈济汾,一个叫沈筱九,手携笨重的铁壳炸弹,躲在金钗袋巷杨馥齐家楼上;杨家的位置,正在巡抚衙门右侧。陈、沈两人在杨家东楼窗下,已经等了好半天了;一面等,一面不住看钢壳夜光表,时间好像停滞不动似地。但是敢死队毕竟依时到达;他们在窗户中屏声息气地窥望,只见月光之下,一条高大挺拔的身影,昂然屹立,不过举手指划之间,敢死队员已迅速而整齐地一队一队散开。这是部署停当了!就要开始攻击了!
陈济汾看一看夜光表,短针在二字上;长针将指向正中。再往外看时,那条高大挺拔的身影,已经转身,面向西北;在两面月色映照之下,看得出是指挥官蒋先生,而且看得出他那一双烱烱有光的眼睛,正望着杨家的楼窗。
这是遥为指挥。陈济汾和沈筱九不约而同的,举起了炸弹,蓄势以待。再放目看时,蒋先生的手已举了起来;然後如苍鹰下搏似地,高举的手臂,迅速地往下一落。陈济汾和沈筱九彷佛得到了他所贯注的力量,毫不费力地脱手将笨重的炸弹,往巡抚衙门的围墙掷了过去。
於是震天动地的响声,如第一声春雷一般,传布了阴湿沍寒的冬天已经结束的信息。接着,巡抚衙门前面的敢死队,发动攻击,第一队的五名炸弹手奋力抛掷炸弹;其余的一面开枪,一面猛扑。第二队、第三队接续行动。一时声震天地;起火燃烧的大门与二门,卷起一团团橘红色的火光与浓密的黑烟,夹杂着“噼噼啪啪”木材爆裂的音响,声势着实惊人,鼓舞了革命志士;也震慑了巡抚衙门的卫队。
其时火势已经相当猛烈。张伯岐一迟疑间,发了“停止”的命令。但敢死队员记着蒋先生“有进无退,任何艰难危险的情况之下绝不停止攻击,即为敢死队之所以‘敢死’”的话,仍然奋不顾身的向烈焰中冲了进去。
第三队队长董梦蛟,亦已大声在喊:“冲!冲!”结果,张伯岐亦随着大队冲了进去。
巡抚衙门的卫队,已经一惊而溃。司务长孔昭道,亦已接受了革命党的要求,不加抵抗。而管带赵春霖却有反抗之意;只是不及行动,便已被捕。
当然,主要的目的是活捉巡抚增韫。敢死队中有一位叫王常的同志,东奔西驰,往来搜索,而且不断进出起火的大门与二门,将进攻的情形,报告昂然守在巡抚衙门前面,照顾大局,指挥督战的蒋先生。
王常是担任联络传令的任务,人已负伤,却视若无睹;或者是他自己根本没有感觉到负伤,依然往来奔驰,将指挥官的命令带到火线,将火线上的情况报告指挥官……最重要的一个消息是:巡抚增韫逃出後门,为二标士兵所生擒,由副官傅孟带到福建会馆看管。增韫的家属,亦都在敢死队到达上房以前,先行走避了。
卫队降服,增韫被擒,整个巡抚衙门都在敢死队控制之下;蒋先生认为攻击的任务,已经充分达成,便下令停止攻击。但上房和花厅,任它燃烧;因为这可以让全城知道,巡抚衙门已在革命军手中便足以寒敌之胆,使各路革命军得以顺利达成任务。当然,他曾很慎重地考虑过,断定决不会延烧附近的民居;因为巡抚衙门的“风火墙”……围墙极高,一定能够阻遏火势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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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巡抚衙门以外,另一重要据点军装局,亦由隶属於敢死队系统的王金发所部,为朱瑞一标的前锋,奋力攻克。其余各处目标的驻守清军,望见巡抚衙门的火光,心知大势已去,更是毫不抵抗地挂出了白旗。黎明时分,全城光复,唯一的例外是西子湖畔的“满城”;驻防旗营,依然负隅顽抗。然而这也不算意外,当研商起义计划时,就已估计到必须大举进攻;所以一、二两标在火车站前会合以後,决定各派一部分兵力,配备由军装局取来的械弹,包围旗营。并由二标参谋官吴思豫,督率巡防营发动猛攻;激战半日,相持不下。於是一面由工程营在全城中心的官巷口埋设地雷,防备满城旗人外冲;一面由炮队管带张国威所部,拉炮上城隍山,居高临下,轰击驻防将军的衙门。这一番有力的行动,终於迫得旗营不能不缴械投降。
当日下午,革命军会同绅商各界在谘议局集会,推举护路有功、在浙江颇具声望的汤寿潜为浙江都督。起议建功的革命军领导者,在会中多所主张,如王金发便极力反对汤寿潜担任都督。唯有蒋先生默无一言,功成不居,而且很快地回到上海;因为上海虽已光复,局势尚未稳定,他知道陈英士需要他的匡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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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虽已光复,都督却不能像其他光复各地那样顺利产生。因为地方上众望所归虽在陈英士,而驻淞沪的防军,别有主张,要推举湖南安化籍的李燮和为上海都督。这是出於感情的拥护,因为李燮和承他老师黄克强之命,一直在做活动防营起义的工作,根本不曾考虑到沪军都督的地位,不同於其他各地的都督!更不曾察觉到陈英士的影响力量,关乎整个东南革命情势的顺逆;是李燮河所望尘莫及的。
因此扰攘三日,上海仍在无政府的状态之中。蒋先生回到上海,见此光景,不免失望;便向黄膺白说道:“形势很明白地摆在那里,革命颓势的扭转全靠东南;东南的革命,又必须江宁易帜,才算稳固。而目前能够出兵与铁良、张勳周旋的,只有浙军。李燮和能让浙军甘於听命吗?当然不能!膺白你应该力排众议,有所主张。”
“说得是!”黄膺白矍然而起,“今天在小东门海防厅开会。我一定要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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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防厅的秩序很坏,里里外外挤满了人,有衣冠楚楚的士绅与学界、商界代表;也有短装赤足而意气飞扬的洪帮兄弟和着军装的营防官佐……这些曾直接参与起义行动的革命党,心目中各有所爱;除了防营要推举李燮和为都督以外,湖北籍的洪帮弟兄要推举领他们进攻制造局的同乡张承槱当总司令。
这原是无足为怪的事,但提议不循正途,攘臂而言,声色俱厉;前面一个人的话还未完,後面却又有人等不得要抢着发言,就这样乱糟糟地莫衷一是,不免使人蹙眉。
会开到一半,扶进来一个人,就是进攻制造局负了伤,此时为洪帮弟兄从医院中接来开会的张承槱。他在此役中确是有相当贡献的,因而受到英雄凯旋式的欢呼,洪帮弟兄杂然喧喊:“我们要推举你做总司令!请起来讲话!”
於是担任主席的李平书便请张承槱发言;他亦当仁不让,但出以矜持的态度说道:“我们革命党志在推翻满清政府,绝对不希望做官掌权。一切名义,我都要辞谢。大家爱我,请不要害我;我还年轻,今後我的唯一志愿是领兵北伐,请不怕死的跟我一道向前打,打倒北京再说。”
这番话慷慨激昂,同时也透露出愿接受领兵重任的意向,洪帮弟兄亦颇为满意。所以博得全场热烈的掌声。
一直在冷静观察的黄膺白,捕捉住了这个唯一适宜於提出建议的稍纵即逝的时机;当掌声告一段落,将有人要发言的那一空隙,他从人丛中挺身而出,高举着手大声说道:“我有一个极紧要的提议。”
“膺白兄,”李平书的反应也很快:“请过来说。”
黄膺白大踏步走到前面,面向群众,不慌不忙地说道:“上海是中国第一重镇,更是革命的策源地,东南区最大的粮台;我认为不妨设一位沪军都督,统筹东南全局。另外设一位北伐军总司令,负责军事。我推陈英士为沪军都督;张蓬生为沪军北伐军总司令。”
张蓬生就是张乘槱。洪帮弟兄如愿以偿,一致叫好;无形中也就成为拥护陈英士当沪军都督了。
上海的局面,就此大定。然而陈英士犹有余憾;因为李燮和在防营的怂恿之下,在吴淞另设军政分府,自称吴淞都督,革命阵营出现了分裂的现象。
因为如此,浙军的地位更显得重要;因为李燮和搞个人的独立,可想而知不能倚靠他所能掌握的武力去进攻江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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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宁革命最大的阻力,出於两个人:江宁将军铁良,江防军统领张勳。
当武汉起义以後,驻江宁的新军第九镇统制徐绍桢,准备起而响应。铁良与张勳深知新军的倾向,决定缴第九镇的械。同时张勳的江防军三营,在猫儿山及狮子山架设大炮,炮口都瞄准第九镇三十三标的营房;双方敌对的形势,真如泾渭般分明。
为了缴械的事,由两江总督张人骏召集张勳与徐绍桢会议;徐绍桢很坦白地对张勳说:“要缴九镇的全部枪械,请你张大帅自己执行这个任务。如有意外,我不负责。”
这是警告张勳:如果你轻举妄动,第九镇不惜开火相拼。张勳自然不敢动手;因而形成了僵局。但亦可想而知的,张勳一定别有阴谋。幸好曾任浙江武备学堂总办,一向在暗中培植革命势力的金陵名士伍元芝,深知保全第九镇,就是保存革命元气,便向张人骏进言:江防军既然怀疑新军,则不宜共处;不妨命新军驻紮城外,以免激出事端。这个建议,并且获得江宁藩司樊增祥的支持,因而为张人骏所接纳。而第九镇就在上海光复之前三天,开拔出城,驻紮秣陵关。
在上海光复後,江苏接着有苏州、松江、靖江、镇江、嘉定、无锡、扬州、南通等地光复。第九镇当然亟亟乎想起义,运动总督衙门的卫队营,打算在九月十八那天,里应外合,同时发难。
那知事机不密,卫队营管带为张人骏逮捕杀害;全营官兵认为事机危急,决定即日冲开南门,接应新军入城。张勳接到密报,调集精锐围攻;卫队营寡不敌众,伤亡过半。余下的一半,打算束手就擒;而张勳置之不理,只是下令用机关枪尽情扫射。
这是屠杀!在秣陵关的第九镇弟兄,得此惨讯,真有发指目裂之概。各部队自动集会,推举代表去见徐绍桢,要求立即动员。
这是个难下的决定,因为弹药不足。初到秣陵关时,革命同志就曾推派代表率领一百多人,化装为农民,徒步到镇江搭火车往上海,请求沪军接济子弹;却以交通情况不正常,联络亦欠确实,至今不曾见上海有子弹运到。现在几乎要以血肉之躯,去抵挡江防军的强力炮火,胜败之数,不卜可知!
然而请愿的代表,不达目的,不肯退出。徐绍桢知道压抑无用;如果弟兄们自由行动,反会招致更大的牺牲。因而毅然决然接纳了要求,下令动员。
第二天,也就是原定起义的九月十八,黎明时分,全军誓师,分三路进攻清军。每人仅发子弹十粒,而其中只有三粒是实弹;下余的都是平时在子弹带上装门面的假子。大炮倒有,一弹无存。
兵分三路,主要的目标却是雨花台炮台。徒步行军,到达目标地区,已经傍晚;雨花台上,弹如雨下,而自朝至暮只吃过一顿饭的第九镇弟兄,猛力冲锋,接连三次,都未得手。於是挑选了一百多敢死队,身挟炸弹,冲锋到江防军的壁垒之下;无奈雨花台壁垒上的石子太滑,无法攀登。革命同志在各种劣势之下,伤亡了三百多人;而张勳则又在城内大肆屠杀,留守的第九镇官兵,许多学生,甚至还有无辜的百姓,都被指为内应,执行枪决。总计殉难的有七百多人。
到了第二天上午九点钟,第九镇弟兄的区区三粒子弹,完全打光;担任总指挥的第九镇参谋长,下令撤退,全军分向芜湖、镇江两处移动;张勳派出大批马队追击。其实淡金色的秋阳,映照着白门残柳,景象虽然萧瑟凄凉;而论天气则是满城风雨的重阳以来,第一个好天。那知蓦地里,起了大雾,咫尺不辨;彷佛天意怜末路英雄,特为垂下一道烟幕,掩护撤退似地。
这一来,张勳的马队,自然劳而无功;在秣陵关捡了一批第九镇留下的辎重,运回去准备交帐报功。回到雨花台附近,台上的江防营,隐绰绰发现马队,背负辎重;只当第九镇的马队经过,开炮开枪,噼哩啪啦,打得落花水流。等到雾收日出,才知道误伤了自己人;马队中起码有一半的人,做了不明不白的冤鬼。
就在这一天……九月十九的傍晚,北伐的浙军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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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英士视事後,苦心筹划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分援武汉和江宁;尤其是攻取龙蟠虎踞的南京,更为刻不容缓的事。然而,可用之兵只有浙军。
浙军悉索敝赋,只能抽调一标又一营。一标是由朱瑞署理标统的八十一标;另拨八十二标的一营。此外有巡防营两营、骑兵一队、炮兵两连。重武器有德国克鲁伯厂制造的六门老山炮,还是普法战争时代的旧物,而为李鸿章当作“利器”,花高价买回来的。这支近乎杂凑的部队,定名很谦虚,自称为“浙江攻宁支队”,支队长是朱瑞。
由杭州开南京,自然先到上海。参谋吕公望打前站,本希望凭藉旧日光复会的关系,获得许多照应;结果落空。热烈招待的是沪军都督府;黄膺白和蒋先生更为热心。朱瑞的拟订作战计划的参谋葛敬恩,与黄膺白极熟;所以关於装备方面的补充,都是他们两人直接商谈。
浙军最需要的是炮弹。黄膺白便下令制造局查库;得到的报告是,那种老山炮太落伍了,所以适用的炮弹,已无库存。“不过,”黄膺白看葛敬恩的脸上,浮起浓重的失望之色,赶紧安慰他说:“你不必急。有十二门炮管可以伸缩的新式山炮,虽然是仿制品,性能很不错。你要不要?”
葛敬恩大喜,“怎麽不要?”他说:“我马上请炮兵营管带去看。”
炮兵营管带张国威,看完回来,极兴奋的报告:“炮弹很充足;炮,好极了!”
黄膺白毫不犹豫将这十二门炮,全数拨交浙军。然而难题又来了,拉炮要马;马匹本来就不够,如今增加了一倍,马匹更形不足。
十里洋场,要买马只有在跑马厅打主意。沪军都督府三教九流的人材,无所不有;有人献计,问跑马厅买不合竞赛之用而被淘汰的洋马,向马车行贴钱换上调教纯熟、可以拉车子的马。这个主意很高明,不到三天的功夫;十二门炮都能够活动了。
※※※
在这时候,江浙进攻江宁,已组织了一支联军。联军总司令就是徐绍桢,大本营设镇江;“浙江攻宁支队”编入江浙联军的战斗序列,所以在上海补充整顿完毕,开到镇江报到。
但是,镇江的情形却不大妙。徐绍桢的第九镇,自经雨花台大挫後,手头没有多少兵力;而自封为军长、师长的投机分子,却不断向他需索、要饷、要炮、要各种补给。徐绍桢左支右绌,精疲力尽,态度相当消极。
因此,他对由沪军都督府所支持,而无所要求的浙军反而觉得很过意不去;因为浙军缺少骑兵,自动将他的卫队骑兵排,拨给浙军使用。可是谈到进攻计划,他就拿不出主意了。
“张勳的辫子兵号称四十万,就人数而论,至少比江浙联军大三倍。株守在这里,至为不利;倒不如展开奇袭,来一个迅雷不及掩耳,各个击破,反有成功的希望。”朱瑞根据葛敬恩的计谋,向徐绍桢建议:“这是上策。总司令以为如何?”
徐绍桢新败无力,态度虽不免消极,但到底是联军总司令,职责所在,没有不想进取的道理。此刻受了初生之犊不怕虎的浙军的鼓励,欣然同意,发动攻击;随即估计实力,商议作战计划。
其时桂军黎天才,由上海开到镇江,兵力虽只数百,声势到底一壮。可是镇江督都林述庆,忙着在各处筹饷,认为准备不够,还不宜有所行动。但浙军决定会同桂军,在九月底开拔,由镇江向南京挺进;徐绍桢表示完全支持。因此,林述庆不得不加紧准备,尽速进军。
※※※
浙军在十月初三日近南京近郊,第二天傍晚下达作战命令;初五拂晓展开攻击,向朝阳门的敌人进攻。由东往西与清军镇防营的统领王有宏遭遇;浙军抢先占领了紫金山东南的马群高地,布置炮位,随即开火……黄膺白拨给浙军的新式山炮,发挥了极大的威力,一炮就打散了密集的敌人;骑在白马上的王有宏,当场阵亡。
那两日天气突变,浙军从杭州出发时,相当暖和,所以未多带衣服,此时西风澈骨,士兵都冻得发抖。加以初次经历实战,未免情怯;所以一场遭遇战虽打胜了,却未能迅速推进。当然,以孤军猛扑有名的坚固城池,而且守军兵力极盛的南京,无异以卵击石。因而只占领了孝陵卫,固守待变。
在镇江的林述庆,由於徐绍桢的不断催促,终於十月初六开始进军;与徐绍桢及苏州都督……清朝的江苏巡抚程德全,在马群会合。同时来自苏州的苏军,与陈英士派来的沪军先锋队,亦先後开到;南京城外的据点,占领了好些,但破城却不容易。检讨战况,最大的障碍是“天保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