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上海,已在盛夏;情绪与天气一样炽热的陈英士,立即与谭人凤、宋教仁密商今後的举义大计。
宋教仁提出上、中、下三策:上策是联络北方军队以东三省为後援,一举占领北京,然後号令全国;中策是在长江流域各地,同时大举,设立政府,然後北伐;下策在东三省、或云南、或两广的边隅之地,以外国租界为掩护,进据一方,作为根据地,然後徐图进取。
“上策虽好,不切实际,跟北洋军队硬拼,并不是一件聪明的事,下策就是现在所行的,既已失败,自然要引以为监,而且即使成功,亦容易引起分裂。所以我看,只有中策可行。”陈英士说道:“人凤兄想来亦一定赞成。”
谭人凤当然赞成;他是在三二九以前,便已由统筹部指派,携带经费到两湖去活动过的。现在自然主张顺理成章地赓续进行;但是,宋教仁却仍旧希望采取上策,“中策就是当年洪秀全所采取的策略。”他说:“这似乎也是前车之监。”
“不然,今昔异势,不可相提并论。”陈英士说:“洪秀全最大的错误是,忘记了中国数千年一脉相承的孔孟之道,搞得不伦不类,让读书人摇头,要晓得曾国藩不是为了帮清朝,是为了保护中国的各教。再说,洪秀全革命是假革命,他不过想做皇帝而已;谈到这一层,我们实在不能不佩服逸仙先生,一部二十四史杀伐相寻,都是为了想争皇帝做,这个关键问题,固然早就有人看透了,可是没有人敢像逸仙先生那样,提出解决问题的办法,而且不屈不挠地实行……解决这个关键问题的办法,就是‘创立民国’,废除皇位,这才是开万世太平的一劳永逸之道。我们的革命宗旨,既然是廓然大公,为国为民;只要在居天下之中的长江一带,建立了根据地,就决不会像洪秀全那样,受到四面八方的压迫,而是向四面八方开展!”
“是,是!这番见解,精到得很。”宋教仁心悦诚服地说:“我要修改我的原议了。原来的中策,才是上策。”
“我在想,长江千里,流经八省,地区辽阔;应该设立一个统筹规划的总机关。是不是可以设立一个同盟会中部总会?”
此议一出,无不赞成。於是在闰六月初六,成立组织,简称为中部同盟。中部同盟设置总务干事,由陈英士、宋教仁、谭人凤及杨谱笙、潘祖彝担任。同时决定由谭人凤赴两湖联络,由居正成立湖北分会;焦达峰成立湖南分会;范光启、郑赞丞成立安徽分会。当然,此一组织充分接受逸仙先生的领导,是同盟会的一大支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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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九的影响在迅速扩大,先是革命同志林冠慈、陈敬岳,在广州双门底伏击李准,博浪一击,李准的卫士,死伤二十多人,而他本人竟逃过制裁,仅仅伤腰。林冠慈当场殉难,陈敬岳亦被捕遇害。
接着是四川保路风潮,愈演愈烈……声名狼籍的大污吏邮传部尚书盛宣怀,在亲贵光绪皇帝的联襟、度支部尚上镇国公载泽的支持之下,收川汉、粤汉铁路为国有;以想当湖广总督而未能遂愿的端方为川汉铁路督办,向各国银行借款修建;而且不肯退还四川的民股。成都耆老及川路股东会一再请求收回成命;而朝中的态度极其强硬,毫无商量的余地,因而四川各府县,群情愤激,纷纷成立保路同志会,以与朝中抗争。这样由五月下旬酝酿到七月初,保路同志会演变为民众大会,在革命热潮鼓荡之下,出现了罢市、罢课、不纳粮税杂捐等有力行动,四川总督赵尔丰逮谘议局议长蒲殿俊、副议长罗纶,科以“煽乱”的罪名;成都商人在总督衙门前面,顶香环跪,痛哭请愿,而毫无心肝的营务处总办田澂葵,竟承命开枪屠杀,死了三十二个人。看看民气愈益激昂,田澂葵居然下命以大炮轰击;成都知府干宗潼大哭,抱住炮口,愿意首当其冲,一死以谢百姓。才算阻止了更大悲剧的出现。但是赵尔丰毫无悔过之心,依然采行高压手段;各县百姓为清军屠杀之事,日有所闻。
此一令人悲愤莫名的消息,随着滚滚长江,东流而下,传到湖北……两大革命机关;共进会与文学社,在谭人凤协调之下,原已携手合作,按照同盟会章程,重新组织,成立了中部同盟的湖北分会;此时自然会有所行动,决定成立总指挥部,公推蒋翊武为总指挥、孙武为参谋长,预备大举起义。
然而这些情形,陈英士却并不知道;自谭人凤溯江西上,他亦匆匆离开了上海,远赴浙东……宁波府与台州府的渔民,在象山港附近的衢山,积怨发生械斗,死伤数十人之多,冤冤相报,寻仇不已。两方渔民中,都有会党在内;陈英士受托去排解,冒着溽暑,赶到衢山,苦口婆心,声泪俱下地苦劝双方袪除私怨,相忍为国。一场不解之仇,终於在他的感化之下而消解;可是陈英士已是舌敝唇焦,而且耽误了好些功夫。等赶回上海,武昌起义的计划,已有弦满欲发之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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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昌起义是在八月十九晚上七点半钟。第八镇工程营首义,推举队官吴兆麟为总指挥;联络二十九标、二十一混成协辎重营、炮队及陆军测绘学堂,攻占楚望台;进扑总督衙门。两广总督瑞澂逃上楚豫兵舰;第八镇统制,外号“丫姓爷”的张彪逃到汉口。秉性忠厚而庸懦,素得人缘的二十一混成协协统黎元洪,被强举为中华民国军政府鄂军都督。
接着,汉阳、汉口光复。不足三天的功夫,革命军控制了整个武汉三镇;捷报电传,四海震动。满清亲贵召开内阁特别会议,派陆军大臣廕昌统陆军两镇;海军提督萨镇冰领舰队;长江水师提督程元和统带水师,驰援武汉。同时决定起用袁世凯,希望利用他的北洋军队,来挽救爱新觉罗皇朝日暮崦嵫的命运。
消息传到大雪弥漫的北海道,已在八月底。一向冷静沉着的蒋先生,原来打算等见习期满才回国的;这时很准确地判断,是自己该起而行动的时候了!
於是他纠集同志,请假四十八小时,先作短暂的东京之行。此行一面筹集回国的旅费;一面要了解更多的情况……从日本记者的电讯及私人得自国内的信息中获知,革命进展的形势虽速,而所遭遇的阻力亦大。民军自武昌分兵渡江,猛扑大智门车站,张彪的残部,望风而逃;如今是在刘家庙对峙之中。汉口领事团由於法国领事罗氏为逸仙先生旧交,一向同情中国的革命,所以此时力排众议,承认民军为交战团体,布告严守中立;但是廕昌已由孝感增援汉口,同时袁世凯受命节制长江一带的水陆各军,他在小站所练的军队,战斗力不可轻视。如果各省响应得不够快、不够多,能让清军全力对付武汉的民军,则一时胜负之数,尚在未定之天。
了解到此,愈觉得有急速回国的必要……他跟陈英士是有约定的,长江下游有事,当排除万难相助;而此时的陈英士,一定在策动长江下游的起义。照战略来看,非首尾相击,不能陷清军於腹背受敌、两面作战的窘境;所以首义虽在武昌,而成败的关键,系於东南半壁能不能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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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北海道,蒋先生立刻向高田联队长飞松及师团长长冈外史,提出退伍的请求。
“师团长阁下,”红光满面的蒋先生,侃然陈告:“为了不负平生之志,亦不负来学军事的初心,我必须请求阁下,准我们退伍。多承教诲,铭感不尽;可以请阁下放心的是,我一定不负师教。”
“故国风云紧急;我知道你会提出这样的请求。”长冈外史问道:“回国的川资,是不是有了着落?”
“已经筹集到几百圆,够用了。”
“很好!今晚为你饯别。”
傍晚会餐时,长冈外史宣布了蒋先生和他的两位同志,将回国参加革命的消息。他引用中国“学以致用”的成语,满怀信心地表示,蒋先生一定会善用所学,作出极有价值的贡献。
“我们为蒋君一行饯别。军人不饮酒。”长冈外史举起餐桌上的清水说:“请以水盃代替。”水盃为日本武士道誓不生还的辞别盃!
说着,他首先饮了一口;随即将水盃递给了飞松联队长,依次相传递,最後到了蒋先生手中。
“阁下!蒙厚赐了!”他双手举盃,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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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日本西园寺内阁唯恐革命武力损害了日本在华的权益,特别是顾虑大冶铁矿的安全,所以已派遣军舰赶到长江下游,监视民军的行动。由这一基本立场的衍化,日本政府对於中国革命党,是持防范抑制的态度;因而蒋先生一行,不能不避东京警察的耳目,改换和服悄悄上了长崎丸,临行以前,将军服、军刀用邮包寄回高田联队,以保持他们始终清白的纪录。
船到上海,正是满城风雨的重阳。蒋先生听从陈英士在信上告诉过他,每天下午总在粤华西菜馆会见同志,接洽事务;所以一下了船,雇辆人力车,迳投四马路、山东路转角的粤华西菜馆。
一上了楼,不用向侍者问讯,就知道陈英士在何处?因为有个房间,人头济济,入眼就能判断;走近一看,果不其然,鼻架金丝眼镜,形容瘦削而精神弥满的陈英士正在跟一些着短打的朋友,低声交谈。他旁边坐着一个身穿团花贡缎夹袍、直贡呢马褂,面团团富家翁的中年人;蒋先生从照片上见过此人,是上海制造局的提调李平书。
一见蒋先生,陈英士眼中闪耀出无限欣喜的光芒,赶紧起身迎了上来,握着他的手说:“介石!你来得正好!我想你也该来了。是不是刚下船?”
“下船就来看大哥。”
“那一定还没有吃饭。”陈英士招呼侍者为他备膳;然後说道:“我有许多话跟你谈。等我先料理一下,回头长谈,恐怕马上要请你到杭州去一趟。”
正在谈着,黄膺白走了进来。於是由他陪伴蒋先生,细谈革命的情势……武昌起义的民军,已遭遇到极严重的障碍。八月十九之事,造成了袁世凯的机会;他在受命为湖广总督後,惺惺作态,托词宿疾未癒,不肯就任。其实是趁火打劫,要向清朝勒索,经过他在北京的亲信徐世昌、杨士琦等人的奔走;庆王奕匡的斡旋,开出三个条件:召开国会,组织责任内阁;宽容武昌事变人员,解除党禁!总揽兵权,宽予军费。前二个条件是为了软化革命党,平抑民心;最後一个条件,才是他的本心所在。
满清亲贵自然接受了他的要挟。於是“北洋三杰龙虎狗”,都张牙舞爪地为袁世凯作了前驱,一“龙”王士珍以副都统襄办湖北军务,经理由度支部拨款四百万两,招募一万二千五百人所成立的湖北巡防军;一“虎”段祺瑞、一“狗”冯国璋,分别统军开拔到前线。同时由江宁拨大炮三十六门;奉天直隶拨快枪一万三千枝、大炮五十四门,准备以泰山压顶之势,一举击败武汉民军。
就在蒋先生到上海的前三天,清军第四镇统制王遇甲,第二镇协统王占元,联合攻击刘家庙,占领江岸车站,民军大败,死伤一千多人。如今黄克强已兼程赶到前线督战;然而照黄膺白判断,汉口得而复失,只是迟早间事。
“那末,”蒋先生很沉着地问,“其他各地的情形呢?”
“我算给您听,”黄膺白屈指以数:“八月十九,也就是西历的十月初十,武昌起义,第二天汉阳光复,第三天汉口光复;九月初一长沙、西安光复;初二九江光复;昨天太原光复。这些光复的地方,虽都是各城要邑,但兵力有限,安境保民,自顾不暇,那里有力量到武汉助战?更谈不到北伐!”
“是的。成败系於长江下游。我就是为此赶来的。”蒋先生问道:“英士的计划如何?”
“英士以诚感人,上海绅商各界,都很拥护他”。黄膺白说道:“英士的计划是,南京、杭州能够先光复,上海便成孤立,可以不战而下;因为上海是精英所聚,能够兵不血刃,保全下来,革命的元气就充沛了。武昌枪声一响,他先到南京;新军第九镇驻紮城外,江宁将军铁良、江防军统领张勳,各拥重兵,防范很严,所以南京的同志,都主张暂缓,守时待机。那就只有寄望於杭州了;英士第一次到杭州是八月二十一……”
八月二十一到杭州,立刻就在西湖上的白云庵……有名的“月下老人祠”集会;那里的主持意周和尚,就是革命同志。
这天到会的同志有褚辅成、顾乃斌、吕公望、黄元秀、吴思豫、俞炜、童保暄、傅孟等十来个人。会中分急进、缓进两派,意见不能一致;因而决定七天以後再议。
八月底,陈英士派姚勇忱为代表,到杭州联络,检讨革命情势,八十一标、八十二标的新军下级军官,都倾向革命,而且意志都很坚决;无奈新军驻紮城外,并且每一士兵只有五粒子弹。城内驻防的旗营,兵多械足;加以抚台衙门有巡防营一营,卫队两连;军械局亦有巡防营驻守。相形之下,革命实力未免过绌;倘无外援,恐有失败之虞,必须发动浙东会党义士,组织敢死队担任先锋;城外新军乘机响应,才有成功的把握。
由浙东召集会党义士,总要一个月才能集中,所以起事日期,亦要在九月二十以後。这样决议以後,推举同志,分头召集;但是,陈英士不以为然。
“英士是嫌这个计划,缓不济急;亲自到杭州又去了一趟,在警察局的同志雷家驹家开会。”黄膺白忽然换了个话题:“我先要讲一讲上海的情势。沪杭两地的行动,是密切相关的;英士的打算,始终以和平解决,保存元气为主。上海道杨士襄、巡警道汪瑞闓、上海县知县宝子贯、闸北巡察局姚捷勳、南市工程局兼巡察局穆抒斋;还有淞沪巡防营统领梁敦绰,或者已通款曲,或者心存畏忌,只要青天白日的旗挂出来,他们是不会有问题的。有问题的是制造局……”
上海制造局是曾国藩所创办;李鸿章所全力经营,是中国第一所军械制造厂,储量极丰。如果能够占领,对於革命军的军械补给,关系极重,这是陈英士所以要竭尽全力去保全的最大原因。
制造局的提调李平书,是完全支持陈英士的;但是总办张楚宝……李鸿章的外甥,却是不管李平书如何明劝暗喻,始终不肯弃暗投明。因此,陈英士经不起激进革命同志的压力,不能不改变主张;同意以武力进攻制造局。可是制造局的防御工事,坚固异常;靠敢死队的手枪及用香烟罐装火药而制成的“土炸弹”,无法攻破制造局的铁门及高大围墙。
“这就是英士希望杭州先起事的道理。杭州光复,才是一个有力的根据地;由沪杭路专车运兵到龙华,夹攻制造局,然後攻占苏州,进窥南京;这个计划如果能够顺利实现,不过十天半个月的功夫,东南半壁,全归我有。长江上游的形势,立刻可以改观了。”
这番道理,蒋先生不待他说,就很明了;他所关心的是:“英士第二次到杭州开会,结果如何?”
“结果,杭州的同志接纳了英士的建议,八十一标已秘密派人到上海来,测绘制造局附近的地图,侦查吴淞炮台。至於杭州起事的日期,还要再商量;不过,决不会远了。”
谈到这里,陈英士已料理完了急待解决的许多事务;还邀了蒋先生和黄膺白到他马霍路的住宅……陈设极简陋的一幢两楼两底的弄堂房子;蒋先生初次拜见了陈夫人,少不得有一番寒暄,然後闭门密谈。
“我想请你们两位到杭州去一趟。将起义的计划,作一个具体决定。”陈英士一开口就这样说:“希望你们明天一早就走。”
“好的!”黄膺白问到:“此行最主要的一个问题是,起事的日期。当然愈早愈好;但是也得给杭州一段预备的时间。”
“今天是重阳,希望四、五天以後,就能发动。”陈英士又说:“上次在杭州开会,军界同志始终认为实力不足;尤其要一批敢死队担任先锋。这个问题,你们要设法在杭州解决。”
“大哥!”蒋先生开口了,“我们解决了问题,再到杭州。”
陈英士微觉愕然,“这里怎麽解决呢?”他问。
“我们在上海招选一批同志当敢死队。”蒋先生说:“浙江在上海的志士也很多,我想,招选一两百人,不会有问题。”
“这倒没有困难;难的是敢死队的指挥官,不容易物色。”
“大哥!”蒋先生接口便问:“你看我能不能指挥?”
陈英士一愕,随即看着黄膺白;两人相视怡然,都慢慢地笑了。
“介石!”陈英士友爱地抚着他的背说:“你一来,是天助我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