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蒋先生由学校进入部队的那一年间,国内革命的形势完全成熟了。

形势的急剧变化,起於他初进振武学堂的那一年……光绪三十四年。其时宫中母子不和,皇帝为慈禧太后幽禁在南海的瀛台,用各种方法加以折磨;到了十月中旬,慈禧太后忽然染患痢疾,来势甚凶。如果她一旦崩逝,皇帝就会像明英宗的“夺门之变”那样,重新掌握全部权力,可能对慈禧太后采取报复的措施;至少她不会再得到一位太后崩後应得的“哀荣”;而帮着慈禧太后与皇帝作对的一班守旧派,亦毫无疑问地会落个极悲惨的下场。因此,慈禧太后在垂危之时,犹自表示:“我决不能死在‘他’前面!”

於是十月二十那天,颁发懿旨,命小醇王,也就是皇帝的胞弟载澧之子溥仪在宫内教养,并授载澧为摄政王。下一天黄昏皇帝崩於瀛台;奉懿旨以三岁的溥仪入承大统,命摄政王载澧监国,裁决所有军国政事。再下一天,慈禧太后撒手而逝,结束了她断送大清朝的七十二年生命。

嗣君建号,名为宣统。践位的第六天,就有安徽新军队官、革命同志熊成基乘“南洋秋操”起事的安庆之役;以及一个月以後,由革命同志谭馥、葛谦、严国丰等密谋起事不成而殉难的广州之役。一年以後,广州新军再度在逸仙先生指导之下,由同盟会南方支部长胡汉民及黄克强、赵声、朱执信等活动新军举义,起事有日,而新军竟因细故,与巡警发生冲突,激起风潮,因而破坏了举义计划,失败在广东水师提督李准手中。

另一方面,又有些革命同志奋不顾身,实行暗杀,而以满清亲贵为目标。先有安庆之役失败出亡的熊成基,刺摄政王载澧的胞弟载洵於哈尔滨;继有汪精卫谋刺载澧於北京。事虽不成,熊成基成仁,汪精卫被捕;然而已足寒满清亲贵重臣之胆了。

※※※

这年……宣统二年的冬天,蒋先生毕业於振武学校;以入伍新兵的身份,分发到高田野炮兵第十三联队去见习。

高田在日本北海道新泻县,约当北纬四十四度;纬度与中国的吉林相近,入冬严阴沤寒,积雪寻丈。这对生长江南的蒋先生,是一个极其严格的考验。

入伍之初,他是日本军阶中最低的二等兵。每天清晨五点钟的起身号一响,他绝不在床舖上恋片刻;一跃起身,整理内务,将一床军毯叠得有棱有角、四平八稳地,然後拿着脸盆去洗脸。

洗脸是井水;虽是冷水,与地面的冰雪比较,还算是“暖和”的。而蒋先生是常常光着脊梁,抓起大块的积雪洗擦身子。这以後,开始当天的第一件勤务……擦马。

大炮要用马拉,所以炮兵跟骑兵一样,讲究养马。在冰雪所封的地区养马,不能牵出去“溜”,所以最要紧的一件事,就是一天两次擦马,从马蹄开始,由马腿擦到马背,然後再擦马头与马尾。每一块肌肉,每一个关节,都要用稻草尽力擦到;大概一小时的功夫,将马擦到浑身发热,血脉流通,毛片漂亮得像缎子一样,方始罢手。而擦的人,也就差不多要流汗了。

擦完马还要喂马,直到将马“伺候”得舒舒服服,不断喷鼻掀蹄,跃跃欲试的时候,方轮到擦马的人吃早饭。

这是蒋先生初到部队最不惯的一件事。日本军队的规定,每人每餐只许吃一中碗的米饭;佐餐的是三块“泽庵渍”或者一片咸鱼,只有到了星期天,或者遇到什麽“天长节”之类的庆典之日,才能吃到一点豆腐青菜与肉片。最初半个月,蒋先生实在吃不饱;白天毫无办法,到了晚上才能得到一点额外的补充,到军营的“酒保”中去买些饼乾充饥……一次只能买两三片,迟了还买不到;是粗糙得常人所难下咽的点心。然而在蒋先生,就凭这两三片饼乾的补充,获致了情绪上的稳定。始终保持着弥满的精力。

物质上的苦还不算苦,精神上的压迫,才是动心忍性的磨练;他是二等兵,连一个上等兵都能呼来喝去地指使他洗衣服、擦皮鞋、理寝具,稍不如意,非骂即打。这一切他不但能逆来顺受,而且甘之如饴;因为他常默诵孟子上的话:“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天之将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

当此时也,逸仙先生已由日本抵达新加坡;随即转赴槟榔屿,积极整顿同盟会务。函召黄克强、赵声、胡汉民、邓泽如,和他的长兄德彰到槟城,并约本地的党员、怡保的代表,开了一次决定今後行动方略的秘密会议。

会中的气氛沉闷。因为广州之役败於李准之手,破坏了最精锐的机关,失去了最利便的地盘,这个打击实在太大。而事败以後,新军同志纷纷亡命港澳南洋;招待安插,在在要钱,许多新军同志,在九龙开垦耕种,境况极苦。在维持生活都大成问题的情况之下,高谈未来的革命计划,似乎成了一种可笑的奢望。

只有逸仙先生始终保持着坚强的信心,特地在会前召集亲信同志,极力鼓励。

逸仙先生是拿他自己的遭遇来开譬,从光绪二十一年重阳广州举义开始,十六年间一共九次革命,每一次都是困难重重;个人所遭受的冷漠、讥嘲、诬蔑、更不知凡几!就拿这两年来说,光复会的陶成章便蓄意打击他的声望,拿他的筹饷,比作康有为的行径说是:“孙某人借运动革命为名,到处捐钱;他家里已经发了大财!”其实呢,他的长兄德彰为革命破家,迫不得已迁离檀香山,在九龙租屋,奉母以居;以後又在牛池湾盖了几间草房,养鸡种蔬菜,过着极清苦的日子。这些境况,经南洋的同志切实调查,才知道陶成章是恶意散播谣言。

“去年夏天,先母下世,我竟无法奔丧!因为整顿槟城会务的事,刚刚开始,放不下手;精卫谋刺载澧不成被捕,亦要设法营救。为了革命,只好做不孝之子。”逸仙先生拭一拭眼泪又说:“我个人平生遭遇的拂逆,都不足计较,所关心的是革命的形势。如今革命风潮一天比一天盛;华侨思想一天比一天开通,这是再好不过的事。至於说到成败,失败一次,能够再举,就是成功;所以九次失败,亦就是九次成功。只要再接再厉,最後一定成功;倘或罢手,那就是真正的失败!然而,”他语气一转,用非常坚定有力的声音,“这个失败,是我们的失败!革命是不会失败的;因为打倒满清,创建民国,已经是每一个中国人的希望!”

这番出於高度理智的议论,鼓舞了大家的意志,重新激起热诚和勇气。於是逸仙先生又表示:如果众志不衰,最困难的筹饷一事,仍旧由他来担任。

“那就决定再举!”赵声提出了比较具体的办法:“如今第一次要做的事,就是派人送几千块钱回国,维持集中在九龙的新军同志的生活,免得大家散掉,然後才谈得到组识机关,卷土重来。我们当然亦要马上回香港,这笔川资要请逸仙先生想办法;如果事有可为,又非几十万钜款不可。”

“是的。这一次我们要作破釜沉舟之计,请大家先研究起义的计划。”

谈到起义的计划,当然是以黄克强和赵声的意见为主。当时决定,仍以新军为主干,另外挑选同志五百人作为“先锋”,首先发难,领导新军及民军,分头起义。发难的地点,亦仍旧选在广州。广州一下,由黄克强统一军出湖南,趋湖北;赵声统一军,出江西,趋南京。同时派人联络湖北、湖南的新军,以及在上海活动的陈英士;在黄、赵由广东统兵分趋长江上下游时,起而响应。只要长江一定,中原在握;打倒满清皇朝,就如摧枯拉朽。

预计要筹的经费,暂为十万元。逸仙先生认为过去几次革命的失败,每每因为筹款购械,械未至而人先集,这三种因素未能密切配合的关键,就在临渴掘井去筹款,所以款项多一分,筹备足一分;他这次准备用“中国教育义捐”名义,广发捐册,这样可以避免居留地政府的干涉。

※※※

方略既定,开始筹款。这是辛酸与兴奋交杂,极能使人情感激动的一件事。

邓泽如有个好朋友姓陆,被卖“猪仔”卖到南洋;做苦工做出了头,成为“猪仔”中的头子。接着又包赌包捐,发了大财。他常有事找邓泽如帮忙,但是遇到革命义捐,他却一毛不拔;而且总是这样回答:“恐怕你们没有成功的把握呢?等到你们有了把握,我一定帮助你们。”

这一次去向他募捐,他仍旧拿这套话来敷衍;不但不捐,还要请邓泽如做他私人财产的总管理人。

“我管不了你的许多事情。”邓泽如很生气地说:“我还有我自己的正当事业。”说完,掉头而去,从此绝交。

还有个姓卢的,是做橡胶起家的暴发户。邓泽如与胡汉民上门求教;舌敝唇焦地谈了三个钟头,他才接过捐簿,背转身去写好;卷一卷簿子,打躬作揖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请原谅,请原谅!”

这样客气,邓、胡二人便不好意思当场揭捐簿去看。告辞出门,翻开簿子一看,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二十元!”

不过,像这样的人是少之又少的少数;大多数的侨胞,特别是商号夥友和工人,更特别是年轻的商号夥友和工人,听说为革命募捐,一捐就是数十元,或者豪爽地说:“我捐两个月薪水。”

“太多了,太多了!”募捐的同志觉得过意不去,“捐两个月的薪水,你连饭都不要吃了吗?”

“不要紧!我可以借薪水。钱是赚来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要革命成功,让我们挺得起腰,捐两个月薪水算什麽?”

就这样,一日一夜之间,捐了八千多元;决定由赵声先回香港,统筹大事。

※※※

阴历年底,统筹部成立於香港跑马地三十五号;其时逸仙先生已由南洋经欧洲转道美国去筹饷了。

统筹部推黄克强为部长,赵声为副;起义军事的指挥则相反,由赵声当总指挥,黄兴为副。

统筹部的组识共分八课:调度课长姚雨平,交通课长赵声兼,储备课长胡毅生,编制课长陈烱明,秘书课长胡汉民,出纳课长李海云,调查课长罗炽扬,总务课长洪承点。

另外在摆花街设立实行部,专门制造炸弹,其中最得力的好手是四川人喻培伦;他是汪精卫谋刺载澧的七人“暗杀团”中的一员,事先与汪精卫的未婚妻陈璧君到日本购买高性能的炸药,因而案发得以幸免,此时归队香港,用其所长,派在实行部,大献身手。

起义的作战计划,依照槟城会议的决定,由赵声与姚雨平活动新军;朱执信、胡毅生组织民军。任发难之责的“先锋”,由黄克强和赵声亲自选练,其中有许多是福建留日学生;英姿飒爽,文武兼资,极受同志的尊重。

不久,同盟会本部的重要同志,纷纷集中香港,依照逸仙先生的指示,一部分在统筹部办事;一部分派赴长江上下游联络,届期群起响应。派到两湖的是谭人凤;他跟黄克强一样,都有个“胡子”的外号。

广州起义的计画,至此完全成熟;海外筹饷的工作,在逸仙先生精诚感动之下,亦有相当满意的收获。最了不起的是加拿大的同志,将致公堂的会所抵押了港币三万元之数,电汇香港。

※※※

三月初十,温生财刺广州将军孚琦成功之日,统筹部在香港开发难会议,决定十路进攻的壮图。

第一路:黄克强率领南洋及福建同志一百人,进攻总督衙门,杀两广总督张鸣崎。

第二路:赵声率领江苏、安徽同志一百人,攻水师行台,杀广东水师提督李准。

第三路:徐维扬、莫纪彭率领北江同志一百人,攻督练公所。

第四路:陈烱明、胡毅生率领民军及东江同志,防截旗界,兼占领归德、大北两城楼。

第五路:黄侠义、梁起率领东莞同志一百人,攻警察署、广中协署、兼守大南门。

第六路:姚雨平率领所部一百人占领飞来庙军械局,攻小北门,迎接新军入城。

第七路:李文甫率领同志五十人入旗界,攻石马槽军械局。

第八路:张六村率领同志五十人,攻占龙王庙高地。

第九路:洪承点率领同志五十人,攻击西槐二巷的炮营。

第十路:罗仲霍率领同志五十人,破坏电报局。

另派放火委员先期进入满洲人区域的境界,在所租的九处房屋中放火,壮大声势,寒敌之胆。

发难的日期,本定在三月十五。但温生财刺孚琦的事件发生以後,广东官场,大为紧张;同时保皇党从南洋告密,北京亦有电报,严饬防范,因此侦探四出,统筹部在广州所布置的三十八处机关,处於风声鹤唳的不安状态之中。尤其旗界的查缉,更为严格,以致租下预备放火的地方,有四处被迫迁出。

其次的一大障碍是军械的来源及运输。预定的步骤是从暹罗、安南、日本等处,购买最新式的长枪八百多枝,运港备用;这批军械,多数未到。此外在香港所办的大刀三百柄,以及实行部自制的炸弹三百枚,本来是陆续装在米袋,或者置於家俱、花盆之中,密运入省;这几天由於城门戒严,搜查得很仔细,不得不改换方式,由女同志扮作新嫁娘,甚至假装出丧,拿武器放入花轿或棺材里,才能瞒过耳目。这样的做法很费事,所以运输的进度亦受了影响。

为此,起义之期,只好展延;而延期又不能太久,因为南洋、安南、日本的同志,陆续到达香港;朱执信、胡毅生所联络组织的会党民军,已陆续集中广州附近,姚雨平所活动的新军,亦多磨拳擦掌,跃跃欲试,形势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发难的日期改到三月二十八日。

※※※

二十五那天,黄克强从香港到广州去主持一切。临行之前,慷慨致书海外同志:“本日驰赴阵地,誓身先士卒,努力杀贼,书此以当绝笔。”

到达省城,才知道横在眼前的各种障碍,远比想像中严重。李准的心腹吴宗禹所统的三营,已由顺德调到广州,驻紮在靖海门外,虽然其中许多下级军官,早已倾向革命,但吴宗禹的防范亦很严密,同时城厢内外的盘查一天比一天严,旗界甚至挨户查问。

於是黄克强斟酌再四,决定发难的日期再延後一日;因为预计安南、日本的军械,要到那一天才能到达,分配散发,至少要一天的功夫。这样还是嫌匆促了些,但形势所迫,不得不然;新军两标预定四月初退伍,犯难日期如果再往後延,就不能得新军之助,成功的希望更微。

不过,赵声所率领的江苏、安徽两省同志,外乡口音引人注目,实在不宜先期进省;所以他发个电报回香港,用隐语阻止;“省城疫发,儿女勿回家。”

第三天又有一个坏消息,张鸣崎的巡防营两营回省,驻紮城北观音山、龙王庙高地,居高临下,全城都在监视之下。而且胡毅生发觉,担任军械运输的陈镜波,可能是李准派来“卧底”的侦探,因而主张改期;陈烱明以及赵声的代表宋玉琳亦附和其议。刚自香港到省的姚雨平,虽然主张仍照原定日程行事,但坚持要有五百枝枪;那时已到的枪枝,总数不过七十多,何能发他五百?这亦无非是变相的改期主张。

见此光景,黄克强痛心异常,“改期无异解散,前功尽弃,太可惜了!我决定以一死拼李准,以谢海外华侨,维护党人信誉。不过,”他用很沉着的声音宣布:“为了保存实力,以图後举;各部先锋可以凭个人自己的看法自定去留。”

於是有人以为此时成功无望而退去的;也有人……尤其是福建的同志林觉民、林时爽、林文等坚毅不退的,他们认为:“革命军只知有前进,不知有後退,事已至此,非我杀敌,即敌杀我,惟有同心合力,准备杀敌流血!”

※※※

到了三月二十八日,形势忽有转机,姚雨平与陈烱明都到黄克强那里报告,说从顺德调来的吴宗禹三营,哨官之中,十分之八倾向革命,十分之一反对,十分之一中立。这些同志现驻天字码头,都想乘机起事。

黄克强得到这个消息,自然兴奋;但要求证实;於是姚雨平亲自到天字码头去联络,结果另人满意。

这一下,黄克强不能不重新考虑了。他认为吴宗禹三营如能反正,其余新军势必闻风响应;而巡警教练所所长夏寿华是同志,他那里的两百多学生,亦是一大助力。照此看来,大事依旧可成。因此再度决定大举。

※※※

下午三点钟,发电报到香港。那时除了官场,老百姓打电报不能用密语,只好用隐语;隐语大多用药名,革命党的“革”字是草字头,所以用“通草”为同志的代名。而“通”字又有“统通”的意思;故而在香港的胡汉民,接到“母病稍痊,须购通草来”的电文,知道黄克强的意思是:“形势好转,在港同志,悉数上省。”

接到电报之时,由港上省的夜班轮船,已经开走,惟有搭乘第二天的早班船;但是早班船只有一艘,而同志有三百多,不但一条船容纳不下,并且同志们大多已剪辫子,亦容易引人注目,大为不妥。

因此产生两种不同的意见,赵声主张三百多同志,随携已经到港的两百多枝枪,全数搭早班船上省;登岸如果受到检查,立即开枪攻击,就此起义。

这实在是出其不意的奇兵,只要枪声一响,省中同志当然起而响应;可以打张鸣岐、李准一个措手不及。学军事的赵声,深知用兵无万全之道,尤其在敌强我弱的形势之下,更无法作从容周密的部署;所以看起来像是行险,其实胜算甚大。

无奈“存乎一心”的“用兵之妙”,不能为纸上谈兵的胡汉民、谭人凤所领会。他们认为赵声的想法是可笑的;坚决主张展期一日,先发电报,再推谭人凤明天早班船上省,说明需要展期的理由。至於在港同志,第二天早班船先走一部份;其余都搭晚班船……晚班船有好几艘,可以尽数容纳。

※※※

在广州,这天夜里黄克强召集会议,修正了十路分攻的计划,改为四路进兵,定在第二天下午五点半钟起义:

第一路:黄克强由小东门进攻总督衙门。

第二路:姚雨平领队攻小北门,占飞来庙,迎接巡防营及新军同志进城。

第三路:陈烱明领队进攻巡警教练所。

第四路:胡毅生领二十人守大南门。

会散後,香港电报才到。黄克强觉得部署已定,岂可再改?这个电报根本不必拿出来给人看,免得扰乱军心。那知他是住在陈烱明家里,而陈烱明始终畏怯退缩,巴不得改期;因此,在发觉有这个电报以後,便劝黄克强接纳香港的建议,自然遭到峻拒。

到了第三天下午三点钟,陈烱明去告诉胡毅生,硬说已经改期。胡毅生跟他是差不多的心思;他本来是率领东莞方面的会党一百五十人,因为二十七日那天便有改期的决定,已经遣返。及至二十八日又决定大举。朱执信赶到东莞,想召集这一百五十多人回省,而情势已不许可,所以只有让胡毅生在陈烱明的部下,自己挑选二十人担当守大南门之责,本是很勉强的事;听说改期,正中下怀。但事实上并未改期,於是两个人唱一出双簧,胡毅生说陈烱明的部下言语不通,不愿指挥,自己到大南门去迎接顺德的同志。一出了城当然不能再进城了。

陈烱明呢,本来派定的任务是进攻巡警教练所;等胡毅生让还二十个人,忽然又表示愿守大南门。结果连大南门亦未守。

四路人马,已去其二;不幸的是姚雨平说运动新军,始终是空话!而且他的顾虑亦不下於陈烱明、胡毅生;事先领去三千五百元,自购枪枝,临时又领到三千余发子弹,却始终装作缺乏军火的样子,到处奔走,要枪要弹,及至领到,赶紧运出归德门外。城门一闭,正好静观风色,成功了,他们是举义的元勋;失败了,亦能全身而退。

因此,三二九起义,只有黄克强一军!

香港早班船由白鹅潭驶入珠江,在长堤天字码头下碇。船上大部份是福建的精英,由林觉民、林尹民特地去迎接的方声洞、陈与燊、陈可钧、陈更新他们,一共三十余位。此外是安南,及赵声所属的江苏、安徽同志,由谭人凤领队;胡汉民与赵声因为在广州的熟人很多,不便早到,预定搭晚班船到省。

下了船,江苏、安徽的同志,语言隔阂,不宜进城;分散在码头四周,等候赵声来指挥。褔建及安南同志,早就决定了的,隶属於黄克强旗下,所以迳自进城到小东营五号报到。

黄克强是早就在发号司令了。他穿一身雪青色纺绸短褂袴,袴脚紮得很俐落;居中而坐,神采奕奕。两面两张桌子,一面摆着雪白的短刀,一面摆着墨黑的炸弹,由林文与喻培伦一一分发;每一位先锋除武器外,另发象牙图章,黑钢表各一枚,作为信守及对时之用。他们的打扮,一律是白布缠臂,着黑胶鞋。当然都是短装;有的将长衫剪去下半截,像朱执信就是。

“克强兄,”谭人凤说:“请到这面来,我有话说。”

黄克强知道他要说什麽,随口答道:“没有功夫!”

“是这样,香港的意思,要展延一日……”

“你不要来乱我的军心!”黄克强大声打断,不耐烦地说:“真正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那……”谭人凤说:“我也参加!”说着,便拿起一把刚由莫纪彭运到的手枪,细看究竟。

“谭胡子不要闹!”

黄克强上去夺他的手枪;手刚伸过去,只听“砰”地一声,谭人凤的手枪走火。幸好穿壁而过,未曾伤人。

“胡子不要再闹了!”黄克强告诫他说:“刚才也是一不小心,有人伤了花县的同志了。”

花县的会党是莫纪彭约来的,一共四十个人,首领叫徐维扬。连同其他各部,总计一百三十多人,分为两队,一队攻击总督衙门的卫队,由林文率领;一队攻督署的正面,由何克夫率领。

※※※

四点钟由黄克强讲话,作出发之前的最後激励;五点三十分一到,列队出小东营五号入小东门。林文、何克夫、马侣与有美男子之名的刘梅卿,呜呜咽咽地吹起螺角;大队一阵风似地卷向总督衙门。

广州的百姓都知道,革命党迟早还要起义,不成功决不会罢休;所以见此光景,并不惊慌,只是纷纷闭门,免得碍革命党的事。

长街寂寂,只听得螺角声、脚步声,如“鸟鸣山更幽”一般,有此一片杂沓的声音,反更显得静寂森严。

第一枪是打死了一个出头拦问的巡警;除此以外,一路无阻,到达督署东辕门,只见一群卫队乱作一团。黄克强招降没有反应;林文与何克夫已先发制人,扔出两枚炸弹,卫兵在硝烟弥漫中,死的死,逃的逃。黄克强留下喻培伦率领四川的同志,担任警戒;其余的直扑大门。

大门内,三天以前刚刚接事的督署卫兵管带,据说是有名的骁将金振邦,双枪齐发,同时两厅及大堂暖阁附近亦有冷枪,立刻便有两位同志倒下去了。

於是以林觉民为首,都以金振邦为目标,最後为日本长门炮兵学校第一名毕业的陈更新所击中;接着是林文抛出的一个炸弹,在他身边爆炸,炸得金振邦身首异处。

一个主要障碍扫除了。蛇无头而不行,督署卫队顿时崩溃,林文和黄克强,分由二堂及侧门往里搜索;到一处,定一处,想找放火的材料竟不可得,黄克强只好将火种放在床上,率队退出。

※※※

其实张鸣歧是刚刚逃得一条活命。当时他正在督署召集“宪政筹备处”的例会;会散不久,接到警报,第一件事就是逃命。

督署後园的东北,有家大当铺,字号“致祥”,那里的楼房比督署的围墙来得高;张鸣歧有个很得力的亲信卫士,拿个人的衣带结成长索,藉此爬上致祥的楼房,再将长索抛下来,綑住“大帅”,将张鸣歧当件行李样吊了上去。然後出致祥大门,由正南街往东,逃到了太平横街李准的住宅。

李准与张鸣岐平时为了权势,明争暗斗,一直不和;但此时大敌当前,利害相共,不能不和衷合作,立刻由李准派出水师衙门的清兵大队去“剿灭乱党”。

走到督署东辕门外,与革命党对面相逢……黄克强领队由督署退出,不见担任警戒的喻培伦;一问才知道他率领同志攻督练公所去了。这亦是一个重要目标,黄克强决定采取同样的步骤;这时遇见清兵,还来不及采取措施,领队的林文已有所行动了。

他听赵声说过,李准部下有革命同志,所以赶上几步,举手高声招呼:“我们都是汉人,应当同心协力,共除异族,光复河山,不用打,不用打!”

那知对方是鹰犬,不是同志;五十码以外的两名清兵,一足下跪,端枪平射,林文头部立即中弹,倒在街中。於是林尹民举枪还击,同样地用一颗子弹,制裁了杀死林文的鹰犬。接着众枪并发,一场混战,击退了李准的清兵大队,但牺牲了两位福建同志。黄克强也受了伤,足部中弹以外,右手食指和中指的第一节被打断,只能用第二节来扣手枪的扳机。

到此为止,形势仍旧对革命军有利。可是约定同时并举的陈烱明、胡毅生、姚雨平都是消息沉沉;黄克强心里有数,不必再作指望,当机立断地将所有的兵力分作三部分:徐维扬率领花县同志数十人出小北门,接应新军;刘梅卿和马侣率四川、福建及南洋的一部份同志去攻督练公所;黄克强本人与方声洞、林觉民、陈更新,以及剪断半截长衫的朱执信等十来位同志,出大南门准备与巡防营联络接应。

在大南门与文明门之间的双门底,遇到了由天字码头整队进城的巡防营官兵,约有两三百人之多。走在前面的队官提着刀,口中不知在叫些什麽;左右十几个人,亦是张口呐喊,却以人声嘈杂,只字听不清楚。

其实,他们喊的是:“兄弟!”队官温带雄与哨长陈辅臣是最热心的革命同志;自从由姚雨平约定起义的时间以後,温带雄就暗中定计,等城内发难,以保护为名,率队直入水师行台,生擒李准。为了要建此突出不意的奇功,决定未到水师行台以前,不将作为义师标志的白手巾亮出来。

就这一念之间,造成了可怕的误会!在四点钟的时间,温带雄就已派司务长买了三百条白手巾,以犒赏为名,分发部卒。同时下令提前半小时开饭;饭罢接到城内起事的消息,立即集队进城,将预备生擒李准的计划,告诉了陈辅臣。陈辅臣派了最亲信的十几名士兵,跟随在温带雄左右;他本人殿後押队。

正将出发时,李准派传令兵送来一张手谕:“迅即入城,剿拿乱党。”温带雄下令扣押了传令兵,仰天大笑:“天授机缘,使我党成功!”

那知在双门底遇见革命党,刚刚招呼得一声:“兄弟!”方声洞监於林文的前车之失,又见官兵并无白手巾的标志,因而先发制人,一枪击倒了温带雄。

还来不及化敌为友,却又已化友为敌,巡防营人多,向前猛冲,弹如雨下;方声洞、陈更民成仁,黄克强脱困,避入民居。

喻培伦想攻督练公所,受制於观音山踞高临下的清兵;避入小东门高阳里的源盛米店,叠米包剧战至天明,力竭被擒。

※※※

这一役殉难的烈士,收得忠骸,共计七十二具;由革命同志潘达微挺身出面,获得广仁善堂的协助,合葬於黄花冈。事後调查,还有十四位同志殉难,总计八十六人。

由於殉难烈士,大部份是才识俱佳、有为有守的青年精英,因此震动全国;蔽锢了三百年的人心,如蛰眠之虫,骤闻春雷。怨愤化为力量,撼天动地,风起云涌,不可遏止;人人都知道,满清皇朝的末日已经看得到了。

然而身历其境的人,却是伤心惨目……当三二九那天深夜,香港同志得知省城起义的消息,赵声与胡汉民率领所有留港的同志,连夜上省;第二天一早到达,才知轰轰烈烈的一场义举,已归於烟消火灭。赵声寻到雅丽氏医院,才得与黄克强相遇,谈起同志死事之烈,以及陈烱明、胡毅生、姚雨平的卑怯,抱头大哭;黄克强急痛攻心,竟致昏厥,醒来还要裹创入城,与李准拼命。赵声与一位女同志徐宗汉,极力相劝,才将他拦了下来。

其实,赵声内心的悲痛愤慨,以及有负死友的惭歉抑郁之情,并不下於黄克强;因此脱险到了香港,生活大改常度,自杀不死,奄奄成病。而病中纵酒狂歌,每醉必定大哭;这样不过几天的功夫,在四月初八那天,突然腹痛如绞,请医生来诊治,断定是急性盲肠炎,必须动手术割治,而赵声不愿;他有亲属在香港,亦拿不定主意,就此耽误;延到四月十七再送马岛医院,剖腹一看,患处已经腐烂化脓,刀圭再下,竟不知痛楚。到了第二天口吐紫血,进入弥留状态,昏迷之中不时狂呼大叫,再下一天上午,稍稍清醒;然而这是所谓“回光返照”,只容他有留下遗言的时间了。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念着杜诗的赵声,泪下如雨;“我对不起死难的朋友!报仇雪耻,只有靠你们了!”说完,双目渐阖,一瞑不起。

看着他弃世的有黄克强、胡汉民以及其他好些同志;然而他们不能替他出面办丧事,因为李准已派了好些鹰犬到香港,正在全力侦查革命党人的踪迹,打算暗中狙击。幸好有一位同志,可以料理赵声的身後;他就是陈英士。

陈英士是徐锡麟、秋瑾相继成仁以後归国的,先以上海为中心,在马霍路德福里组织机关,联络江浙及长江一带的同志,密议大举。三二九之役,陈英士在事先亦曾到香港参与计划,尽其个人献言之责。起事不成的消息到达上海,陈英士投袂而起,即日南下,以他中国日报、民声丛报创办人的资格,用新闻记者的名义,赶到广州去活动,表面上似乎是采访新闻;而暗中打听李准将不利於革命同志的计划与行动,及时通信并掩护,援救了许多同志出险。等到李准发觉可疑,准备下手逮捕时,他却很巧妙地脱身到香港;其时正在赵声病中。

既是同志,又是好友,陈英士在病榻旁边,朝夕照看。赵声既殁,与三二九一役直接有关同志,不便露面;亦正好由他来经办丧事,将赵声安葬在香港茄菲公园附近的公墓,墓碑上不便直书姓名,用赵声的别号,题署为:“天香阁主人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