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人上午“皮包水”。一清早起,洗脸、喝茶、吃早饭、谈事情,都在茶馆里;因此,这天李振标不曾出现在聚春茶楼,少不得就有人要打听了。
“李四爷怎麽今天没有来?”
“是啊!没有来。”跑堂的答说,“不知道什麽道理?”
“等下会来吧?”
“说不定噢!李四爷起得早;要来早来了。”跑堂看他脸上有焦灼之色,便即问道:“张老爷你老人家找他有事?”
这“张老爷”官名作梅,是县太爷的表叔,以“官亲”的身份,在县衙门里帮忙办庶务,为人十分势利。跑堂的心想,李振标自从去年公事上出了个大纰漏,奉旨革职以後,张作梅就不大看得起他;天天见面不答理,一旦不来反倒打听他了,这不是怪事?
“没事,没事!”张作梅摇摇手,“我不过随便问问。”
越是这样,跑堂越疑心。“光棍眼里揉不下沙子”,他在想,张作梅找李振标不但有事;而且是不便让外人知道的要紧事。不过,事不关己,也就懒得用心;揭开茶壶盖,用“凤凰三点头”的手法,为张作梅冲满了茶,转身去招呼别桌客人。
挨桌转过一圈,第二次又来冲茶;张作梅倒又在问李振标了。
“李四爷会不会人不舒服?”
“不会吧!”跑堂的答说,“那麽个老虎……。”
“虎”字出口,跑堂突然一惊……自己吓了自己。赶紧向进门之处望了一下;吐一吐舌头,方又说他未完的话。
“李四爷那麽个‘把山子’都打得死的人。怎麽会生病?就是有些伤风咳嗽的小毛病,一定也会来。”
“照你这一说,是出门了?”
“那可不知道了。”跑堂的答说:“不过,也不会,我昨天还听他跟盐公堂的吴二爷在说一两天之内,找搭子打场牌。不像是要出门的样子。”
“那就怪了!”张作梅问,“你知道不知道,李四爷住那里?”
“新搬了家,我还不清楚。”跑堂的又说,“你老真要找他,我替你去打听。”
不一会有回音来了!却不是答覆李振标的住处;是打听到了他的行踪,上南京去了。
张作梅所需要的,正就是这麽一个消息……一名被革的参将,由扬州上南京;这根本算不得一个消息,而在张作梅却很重要。这几天所听到的、所猜想的,一鳞半爪,凑不成形;有了这个消息,情势就活龙活现了。
於是定定神,好好筹画一番;看看是时候了,招招手将跑堂的唤了过来,低声问道:“董金标你认不认识?”
“名字叫金标的可多了。张老爷是问那个董金标?”
张作梅有些踌躇,以自己的身份,不便道破董金标所干的行当。可是不说就无法托他带口信;事实上不说正显得自己有顾忌,跑堂的一定会想得到,自己指的是谁?那一来,吞吞吐吐的神气,反倒引起他的猜疑,不如明说为妙。
“贩‘砂子’的董金标。”
“是他呀!白寡妇跟‘把山子’手下的‘四大金刚’,那个不知道?”
“轻点,轻点!”张作梅急忙阻拦,“回头他会来,你跟他说,下午我在明湖池等他。”说着,将捏在手里的一个小银角子塞了过去。
“不好意思嘛!”跑堂的说:“办这麽一点小事,领你老人家的赏。”
“你把事情办妥了就好。”张作梅又加了一句:“话只跟他一个人说。”
“你老人家这话多关照了的!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
张作梅笑笑,抓起瓜皮帽往头上一戴,扬长而去。
※※※
到衙门里打个转,应酬了两处饭局;到明湖池泡了一会,在“叭哒、叭哒”此起彼落,清脆而单调的搥背声中,张作梅睡着了。
一觉醒来,隔座空位已有人在;正是董金标,静静地看看他,没有开口。
“啊,老董,什麽时候来的?”
张作梅跟他其实不算熟人,称呼亲切,不过要拉交情而已。但董金标不愿套近,客气而冷漠地答说:“张老爷找我有话吩咐?”
“我行二。”
“是,”董金标当然不能不识抬举,改口称一声:“张二爷。”
“老董,”张作梅凑过身子,放低了声音说:“我们只见过一两次面,平时也少亲近;不过我对你老兄,还有徐大哥,仰慕已久。总想替你们效点劳,心里才舒服。”
说到这样的话,董金标的感觉不同了;“花花轿儿人抬人”,急忙堆起笑容说:“张二爷这麽看得起我们弟兄,真正感激不尽。”
“自己弟兄,不要这麽说。老董,”张作梅向周围看了一下,声音更低了,“我今天有件事告诉你,这件事,整个扬州城,大概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说到这里,他定睛看看董金标,没有再谈下去。
显然的,这件事跟自己这方面有相当的关系。董金标心想,看他的神气有献功结好之意,如果说自己的态度不够亲热诚恳,他很可能不肯再说;就说也会不尽不实,有所保留。
因此,他摆出极端重视的神色;深深点一点头,“张二爷,”他问,“你老是不是要另外找个地方?”
“这倒不必。我先大略说一说。”张作梅用低得仅仅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李振标要爬起来了!”
“李振标”三字入耳,董金标不由得便抬眼注视;但旋即发觉自己不宜出此态度,因而很沉着地说:“喔!怎麽回事,请你老说说看。”
“最近抓得很紧,你总知道罗!”
董金标当然知道。所谓“抓得很紧”是抓私盐……切口叫“砂子”。不过,这常是一阵一阵的,风声紧了,暂时避一避;反正“私盬越禁越好卖”,盐价越禁越高,出货少了,价钱高了,足以弥补得过来,所以不足为忧。只是这一次的风声格外紧;而且迄今并无松动的迹象,所以张作梅的话就比较得重视了。
於是他点点头说:“是的。请你老说下去!”
“前一晌我听南京来的人谈起,刘大帅最近常常跟人说:他做错了一件事;不该重办李振标!”
此言一出,董金标可沉不住气了;失声问道:“真有这话?”
“我何用骗你。”原籍浙江的张作梅用扬州话说:“我再把个底给你;李振标今天到南京去了。”
“张二爷,”董金标矍然而起,“我请你老到舍下坐一坐;有坛二十年陈的绍兴花雕,一直舍不得开,今天请请你老。”
张作梅得意地笑了。
“来噢!”董金标把明湖池的夥计唤来问道:“你看张老爷的轿班在不在?”
“我没有坐轿子来。”张作梅接口答说。
“那麽。”董金标挥一挥手,“赶快去雇顶轿子。这里算一算,都挂我的帐。”
董金标之流,在茶坊酒肆澡堂中说的话,比张作梅吃香得多。见他对客人如此尊敬,明湖池的夥计对张作梅也立刻另眼相看了;一下子拥上来五六个,倒茶的倒茶,打手巾的打手巾,递衣服的递衣服,七手八脚地将张作梅穿戴停当,轿子也雇好了。
正当董金标将张作梅迎接到家,好酒好肉款待,细谈李振标时;两江总督刘坤一正在南京总督衙门的西花厅。召见其人。
※※※
“请坐!”
“是。”李振标往後退了一步,依旧肃然侍立。
“不必拘束!坐下来才能细谈。”
“是!”李振标遵命坐了下来;不过身子只挨着红木太师椅的一点边。
“你是那天到的?”
“中午到的。一到就到‘院上’来禀到。”
刘坤一点点头,喝口茶,“咕噜噜”地吸完一袋水烟,方始谈到正题。
“你的事,我到最近才知道,是有人要害你。不过,你应该体谅我事非得已,你别怨我。”
“大人言重了!”李振标感激又惶恐地答说:“沐恩完全知道,是白寡妇想出来的花样;托人买出‘都老爷’来整我。大人秉公处理,沐恩心服口服。”
“你能明白最好。”刘坤一欣慰地说这一句,紧接着又问:“你刚才说的是谁;白寡妇?”
“是,白寡妇。”
“这白寡妇是什麽人?”刘坤一好奇地问。
“是盐枭。”李振标答说:“大家只知道南京到镇江的水路上,最狠的盐枭是徐宝山徐老虎;提起来连‘老虎’两个字都忌讳,只叫‘把山子’,其实真正盐枭的头脑是白寡妇;徐老虎不过是她的,是她的……。”
是她的什麽?何以呐呐然不能出口?刘坤一略想一想,懂了他的意思;必是“姘夫”二字,言之不文,故而碍口。便笑笑说道:“你是说,徐老虎是白寡妇的面首?”
“是,是!面首,面首!”李振标如释重负,“白寡妇对徐老虎很好,有心帮他,所以处处把徐老虎抬出来;其实,徐老虎手下的‘四大金刚’,都是白寡妇的人。”
“‘四大金刚’?”刘坤一不解地问,“这话怎麽说?”
“白寡妇手下最得力的四个人,名字很巧,都叫“金标”。金银的金,夺标的标。这四个金标又称四大金刚。”
“原来如此,倒也巧得很。”刘坤一问:“这四个金标你都熟吧?”
“是。不过……”李振标笑笑没有说下去。
“你说,不必顾忌。”
“四个金标跟沐恩是冤家对头。”
“这是可想而知的。”刘坤一又问:“白寡妇跟徐老虎呢!不用说,也是冤家对头罗!”
“这,这情形又有点不同。”
“怎麽不同?”刘坤一非常关切地。
由於总督的神色,语气中有着诘责的意味,李振标更觉难以回答,嗫嚅着说:“白寡妇不会恨我。”
这话就更离奇了!刘坤一刚抽过廿四筒“高、黄、松”的大烟,精神十足;此时先将公事丢在一边,要打听打听李振标与白寡妇是怎麽回事?
当然,他记得自己的身份。堂堂统辖江苏、安徽、江西三省文武的两江总督,不便打听人家涉及妇女的私事;所以要问还得从公事着眼。
“白寡妇是有名的盐枭,你原来是扬州城守营的参将,缉私有责,跟白寡妇应该是冤家对头;而且实际上,白寡妇亦曾暗算过你,把你的前程都弄丢了。既然如此,怎麽又说她不会恨你?”刘坤一提高了声音问:“又怎麽知道她不是在恨你?”
从他一开口,李振标便已料到,总督要问的是他与白寡妇之间的恩怨。这是个麻烦,只怪自己说话欠检点。看他咄咄逼人的神色,料知搪塞不过,不能不约略透露实情了。
原来李振标与白寡妇死去的丈夫白殿魁,是清帮的“同参弟兄”。白殿魁贩“砂子”,李振标在军功上讨得个出身,做了武官,本来“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各不相涉。那知李振标官运亨通,一路扶摇直上,居然做到三品参将,而且一直补的实缺;并由江西调到扬州来带城守营。这一下“同参弟兄”在“独木桥”的两端,正面相遇了。
这个“独木桥”大家都要过,只有彼此退让;一个得手且放手,一个须敛迹时应敛迹,总算不曾伤了“祖师爷”面前一起磕头的义气。
这样一年有余,白殿魁一次伤寒不治而亡;李振标劝过白寡妇,不如就此歇手,不必再干这刀头上舐血的买卖。白寡妇起先倒也听劝;无奈手下有几百弟兄,不能不顾。她心里打算,这帮弟兄钱财来的容易,吃惯用惯;纵说自己“金盆洗手”,弟兄们必是依然干此老本行,或者流为下三滥的鼠盗狗窃。这一来,且不说死去的丈夫在黄泉路上会不安;而且会给李振标添更多的麻烦。既然如此,倒不如掌握在自己手里,要收要放,还可以作得几分主。
这是一番苦心,而李振标并不知道。加以徐老虎成了白寡妇的入幕之宾,灯下枕上,策画出好些路数来;白寡妇禁之不可,以致贩砂子的规模越来越大。李振标一面要交代公事,一面恼恨白寡妇不懂交情,横一横心,大开杀戒,派出炮艇在江面巡逻,遇到白寡妇的船,不问情由,轰沉算数。
演变成这种势不两立的局面,在白寡妇是很痛心的。当然,也曾有“门槛里”的同道,基於江湖义气,出来奔走,希望“叫开”。徐老虎也是“自己人”,叙起来跟李振标辈分相同,自是兄弟相称;按帮里规矩的所谓“十要”,第四是要“兄宽弟忍”,不准犯阋墙之戒。可是,朝廷的王法不能不顾;而以李振标的说法,徐老虎在“十大帮规”中犯了两条,一条是“不准奸盗邪淫”,贩砂子已近乎“盗”了!再一条是“不准欺软凌弱”欺侮寡妇,不算好汉。
说到这样的话,过节就解不开了。徐老虎跟白寡妇商量,只有送李振标见阎王,才有生路!白寡妇不肯这麽做;她认为李振标并不错。然而不去李振标则无生路,却是事实。想来想去只有一条路好走,把李振标的那顶纱帽卸下来。
这就是白寡妇搜集李振标吃空,收陋规的证据;花一千两银子买通一个监察御史,狠狠参奏一本,旨下两江查办;再由白寡妇在两江总督衙门走了门路,以致李振标为刘坤一奏请革职的由来。
当然,这些始末无须完全告诉刘坤一;李振标只这样回答:“沐恩从前找人去劝过白寡妇,要她歇手;白寡妇虽然不肯听劝,不过托人来跟我说,很感激我保全她的意思。所以,我也不拿她当冤家对头。”
“这样说,你们是有感情的?”
这话就有点离题了。李振标不肯承认,“回大人的话,”他说“公是公,私是私;沐恩分得很清楚的。”
“很好!”刘坤一表示满意;不过还得问问清楚,“如果我现在仍旧派你去带扬州城守营,你对白寡妇怎麽样?”
这是有关自己前程、朋友交情、江湖义气的一件事,李振标不敢轻率回答;想了一会才说:“沐恩仍旧要劝白寡妇歇手,倘或她不肯听劝,沐恩只有公事公办!”
刘坤一点点头,脸色转为严肃了,“去年跟日本人开仗,黄海大败,李中堂在马关订的合约,赔款二万万两银子之多;如今归还辽东,加赔三千万两,第一笔五千万两,今年九月里就要付出去。这麽大一笔款子,从那里来?”他忧郁地说:“两江分摊到的数目最多,只有极力整顿厘金、盐课,才想法子凑足应摊的额子。所以缉私这件事,再不能像过去那样敷衍了事。李振标!”
“有。”
“你要帮我这个忙!”
“大人,言重了。”李振标惶恐地起身答说。
“坐、坐!我有要紧话说。振标,”刘坤一改了比较亲切的称呼,不再连名带姓一起叫,“这股盐枭,我一定要把他除掉!否则,我没法子整顿盐务。你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这一再提到的“帮忙”二字,对李振标内心冲击的力量很大,一方面不期而然浮起感激知遇之意;一方面又觉得刘坤一的要求太高,且不说力所不胜,就能办得到,也未免太狠了些,怕会惹起江湖道上的公愤,以後就难做人了。
“怎麽样,”刘坤一等了好一会,未见答覆,便又催问:“你不肯帮忙?”
李振标一惊!心想,要搞出严重误会来了!总督必已起疑,当自己不肯尽力;甚至以为自己与白寡妇有勾结。倘为後者,说不定就有身家之祸,性命之忧!
转念到此,立生警惕,眼前只有一句话,可以消释他的误会;而且这句话说得越忠越好,不容片刻犹豫。
“大人!沐恩遵命就是。”
“好、好!”刘坤一的脸色立刻和缓了,“你放手去干,一切有我。”
“是!”
“我仍旧让你当参将,仍旧让你带扬州城守营;电奏出去,大概三天就可以有回音。”刘坤一问:“你是先回扬州呢?还是在南京等一等?”
“沐恩想先回扬州。”
“也好!等军机处的电报来了,我再通知你;那时候,我们再细谈。”
接着刘坤一端一端茶碗;廊上的戈什哈,立刻拉长了嗓子高唱:“送客。”
李振标见到端茶碗时,便已起身行礼告辞;刘坤一送到滴水檐时,等客人转身请留步时,突然问道:“白寡妇那个婆娘有多大年纪?”
“不大!大概卅刚出头。”
“卅刚出头?”刘坤一忍不住又问:“一定满脸横肉,是个贼婆娘的样子?”
“不是!长得文文静静很秀气;怎麽样看,也不会想到她是个强盗婆。”
这却是大出刘坤一意料之事!哈哈腰送走了李振标;回身走向上房时,不由得低声念道:‘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
“李振标回来了!”董金标说:“样子有点怪,躲在家里不露面;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麽药?”
“他不出门;也许有人上门;看看是那些脚色?”四大金刚之一的郭金标,向外望了一下,“徐大哥来了!”
来者正是徐老虎。生得长大白晳;是只玉面虎。八月初的天气,上身一件浆洗得雪白的洋布小褂;下身一条淡蓝宁绸套袍,裤脚紮得笔挺;点尘不染的白竹布袜子,踏一双玄色贡缎双梁鞋。左肘弯上褂着一件摺叠好了的宝蓝线春面小纺里的夹袍。若非手里那把一尺二寸长的大摺扇,显得有些流气,谁不说他是位翩翩浊世佳公子?
“徐大哥,”董金标起身迎接,“今儿没有去吃茶?”
“跟张作梅吃早酒去了。”
“呃。”董金标问:“有没有消息?”
“李振标回来了。”
“是啊!李振标回来了。不出门!”
“不出门就有花样。”郭金标脸色显得凝重,“李振标说过,君子报仇,三年不晚。徐大哥不可不防。”
徐老虎点点头,坐了下来;眉宇间似乎隐隐有忧色。
“徐大哥,张作梅还说点什麽?”董金标问。
“他的消息不一定靠得住,听着风,就是雨,七拚八凑,说得活龙活现;也不能尽信他的。”
“不!”有女人应声。
三人都回头向里去看,白寡妇正掀帘出来;手里捏一把用白粗布包着的筷子,腰间还系着围裙。身後跟着个丫头,用托盘端着碗盏,正要铺排饭桌。
“总算难为张二爷!”她一面走,一面接着她自己的话说,“人家是关心我们,所以七拚八凑得出一个消息来。不然,听过就算了,不会在心里过一过;更不会用心思去猜去凑。”
“嫂子这话公平。”张作梅是董金标的来头;听徐老虎贬低人家,颇不以为然,所以此时欣慰地附和白寡妇的话。
“也要看情形。不能说李振标上了一趟南京,就以为他一定有什麽路子了。”
“先吃饭!”白寡妇平静地说,“有什麽话,慢慢商量。”
四个人各据一方,徐老虎上坐,两标分居左右,白寡妇坐了下首主位。一面喝酒,一面闲谈;白寡妇不谈李振标,董、郭二人对她却有信心,知道她一定会抓住很适当的时机有所处置。
果然,到得徐老虎兴致转好之时,白寡妇用徵询的口气看着他说:“你看,我带几样水礼去看看三姊,好不好?”
“三姊”就是李振标的结发妻子。白、李两家的内眷,一向往来甚密;自从破脸以後,逐渐疏远,这一两年竟连逢年过节,都无酬酢。如今听得白寡妇忽要去看“三姊”,那就不仅徐老虎,连董、郭都有突兀之感。
“你去干什麽?”徐老虎问。
“无非探探消息。”
探采消息,自无不可。但是,“断绝往来好些日子了!”他说,“突然之间又上门,人家心里会怎麽想?”
“那就顾不得了!我想,现在去还不要紧,因为老李的事,外头还不知道;如果总督衙门的公事已经下来了,那……。”白寡妇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那时候,嫂子怎麽样?”董金标问。
“我亦没有那张脸上门。”
如果李振标官复原职,成了尽人皆知的事,则白寡妇登门拜访,会使人误会是一种讨饶投降的表示。这个面子可丢不起!徐老虎对她的态度很满意;决定鼓励她的做法。
“照这样说,就要快!”
“我回头就去。”
“要办点什麽送礼的东西?”徐老虎说:“马上叫人去办。”
白寡妇想了一下说:“这份礼很难送。轻了不够意思,重了又落痕迹;最好从李家老太太身上打主意。”
“不错!”徐老虎说,“我那里有两支上好的吉林老山人蔘,一支安南来的肉桂。如果不够,再配两样贵重的补药。”
“不用了,我也有现成的东西。”
白殿魁行五,所以李振标的子女都管叫“白五婶”;李家上下都跟着孩子称呼。一提起“白五婶”,都会浮起一种愿意亲近的欲望;而原因各个不同。
李家下人有时提到“白五婶”,总不免有人替她惋惜:“什麽都好,就是走错了一步!”这走错的一步,便是不该跟徐老虎结上露水姻缘。
白寡妇当然亦知道人家对她的想法,常有一种在人面前抬不起头的感觉;而因此对李家下人格外客气,见了面总是笑脸相向,至於出手的大方,更不在话下。
轿子才抬到,停下来轿帘一掀露了面;顿时惊动了所有在门里的李家下人。看门的老黄,第一个迎了上来,又惊又喜地说:“白五婶,那阵风把你老人家吹来了!怎麽都不来;上上下下都在念你老人家噢!一向好吧?你老人家发福了。”
“好了,好了,老黄!”马夫张秃子拦着他说,“你倒是开大门,好让轿子进去啦!”
这个礼节谓之“请轿”,先开正门,然後由主家子侄或仆役总管扶着轿杠,引轿子入内,穿轿厅,入仪门,上面要顾轿顶,下面要防门槛,只听不断在吆喝,“慢,慢,小心!”这样一方面固然是为了表示对客人的尊敬;另一方面亦是故意放慢了,好让主人能够从容出接。
就在老黄还在拔闩开正门的时候,已有人报到上房;李振标恰好与妻子在闲话,一听便站起身来,口中问道:“她来干什麽?”
李太太又何能回答?只抢到梳妆台前,找黄扬梳子撂一撂头发,准备出迎,从镜子里瞥见丈夫面色不豫,便即说道:“别这个样子,回头让人家看见了,难为情不难为情?”
“我不见她!”李振标很快地说,“她要问起来,你就说我出去了。”说完,掉身就走。
李太太也很能干,听丈夫的语气,了解了他的态度,心里略为盘算了一下;随即带着丫头迎了出去。
到得厅前,两乘轿子已经在卸轿杠了;後面一乘中钻出来两个年轻女人,一个梳头的是高妈;一个梳辫子的是莲子……扬州府属用女仆,结了婚的都叫“高妈”,未出嫁的便叫“莲子”。这两个人一出轿,恰好望见李太太,先齐声招呼请了安;然後服侍自己主人下轿。
“三姊!”白寡妇出轿,满面含笑地喊。
“真没有想到你来!五婶。”李太太拉着她的手说,“你发福了!一向好?”
“托福、托福。”白寡妇问:“老太太想来健旺?”
“还好,还好!就是精神有点恍惚;到底上了年纪了。请里面坐。”
於是引着到了上房。彼此少不得家里的人都要问到;提起李振标,李太太以丈夫关照的话回答。白寡妇心里就有点不是味道了!因为她明明看见,李振标心爱的那匹枣骝马,就系在门前河边的杨柳树下,而且马夫张秃子也在;可见说不在家是有意避而不见。
不过,她表面丝毫不露,只站起身来说:“我先看看老太太去。”
“五婶,不忙,先坐一坐。”李太太说,“老太太刚服了药睡下。”又说:“你今天无论如何吃了饭再回去;多少日子不见,好好说说话。”
“我本来就是这麽想。”白寡妇向高妈使个脸色,“把东西拿来!”
於是将随轿带来的,暂且摆在走廊上的一只网篮抬了上来,白寡妇亲自交代礼物。
第一份是李老太太的,人蔘、肉桂以外,还有一盒山东河县的名产,指定作为贡品的“阿胶”;一斤道地的“石川贝母”……白寡妇有解释,秋风已起,到了老年人进补的时候;这孝敬老太太熬膏滋药的材料。
第二份是李太太的两件上海洋行里才有得买的衣料,一盒北京带来的通草花。再有两份属於李振标的一双小儿女;是些西洋来的精巧玩具,八音琴、洋娃娃之类。
最後还有一份,是只锦盒;揭开来看,红绸衬裱的的盒底上挖出一道槽,嵌着两寸多长的一段白玉管……官服的规制,六品以下戴蓝翎。大帽子的顶戴後面,必须缀这麽一个管子,以便插翎;其名就叫“翎管”。
李太太亦曾是三品命妇,自然识货;更识得白寡妇的作用,所以不等她开口,先就抢着说:“我们自己姊妹,我不跟你客气。你送老太太的药、肉桂、阿胶用得着;给我的东西,我们两个人合着用,你收回一半;给两个伢子的,你宠他们,我不管。而这支翎管,想来是送振标的,那可万万不敢领。”
“三姊,”白寡妇已料到会有这样情形,不慌不忙地答说:“这翎管不值多少钱;不过,我的意思很深。我说句心里挖出来的话,为了盼望三哥重新当官,我特别为他去烧过香,许个愿。三哥一天不出山,我心里一天不安。这支翎管,就是表示我的一片诚心。三姊如果你不肯收,就是不相信我的心!”
“相信!相信!怎麽不相信?”李太太说:“不过,现在还用不着。”
“总有一天用得着!”
李太太找的理由,实在不高明,词穷之下,只好说实话:“老五,你知道的,振标的事,我作不得他的主。”
“我知道,我知道。我也只是请三姊转给三哥,代我表明一片诚心。”白寡妇又说:“再请三姊告诉三哥一句话,一切都好办;请三哥放心,我决不会让三哥为难。”
她这话的意思,李太太不甚明白;不过,白寡妇的性情,她是深知的,虽是女流,说出话来比男子汉、大丈夫还硬气。既然有此保证,似乎不必坚拒;可是有句话却不能不交代。
“老五,我依你,把东西跟你的话,都转给振标。不过,到时候你可不能让我为难!”
“三姊,你是说三哥不肯收?不要紧,到那时候,你派人来招呼一声,我当面跟三哥说。”
“那何不你先收着。”李太太将锦盒推一推,“等振标回来,你直接跟他说好了。”
“也许三哥回来得很晚,今天见不上面。还是请三姊转交。”
“我总说不过你!”李太太无奈地笑一笑;动手将人蔘、阿胶归到一边,意示准备退回。
“三姊,”白寡妇揿住她的手,“你晓得我的脾气的;你想想,送了来又拿回去,算啥名堂。不过,你这句话不错;我们姊妹不分彼此,衣裳首饰合着用,这两件衣料你挑一件。”
这下,李太太又无话可说了,乖乖挑了一件衣料;白寡妇又打开那盒通草花,选了一朵其红如火的榴花替她簪在发髻上。由此谈到衣饰,最近流行什麽颜色,那种花样;闲话扯个不完,不知不觉到了上灯时分。
於是去见了李老太太,略略周旋一番;等李太太吩咐开饭时,白寡妇忽然站起身来说:“我今天不叨扰了!改天我自己做几样菜,请三姊来吃饭;细细再谈。”
“咦!”李太太颇有突兀之感,“不是说好了的吗?在这里吃了饭去;而且时候这麽晚,厨房里也都预备好了。”
“三姊,不是我不愿意在这里,我巴不得跟你好好诉一诉我的苦经。不过,三哥大概快回来了;我要知趣。”
这段话意味深长。李太太知道她话中有话,但需要细细去体会。转念又想,她这样说,必有不愿与李振标照面的意思在内,那就不必强留了。
於是送到厅上,订了後约,看她上了轿,李太太回到上房,李振标已在等候;一见妻子的面,便埋怨她说:“老五这麽一份重礼,你不该收她的!”
“我何尝想收?我说不过她;你又不出面。教我怎麽办?”
李振标不作声;停了一会才开口:“老五真是很厉害!你知道她为什麽不肯在这里吃饭?”
“只怕是不便跟你见面。”
“不是,不是!”李振标说,“她一定知道了,我并没有出门,是躲在家里;如果她在这里吃饭,我还得躲她。所以她说‘要知趣’。你想,‘知趣’两个字怎麽讲?意思是我巴不得她快点走了,才好出头。”
“这样说起来,她倒是体谅你?”
“也不是什麽体谅我;是唯恐我讨厌她。”
“那麽,你说呢?你到底是不是讨厌她?”
“这要看她自己!”李振标说,“如果她仍旧只听徐老虎的话,那就不止於讨厌了!”
“我看不会。”李太太说:“先吃饭去;回头我有话告诉你。”
於是在餐桌上,李振标一面喝着酒,一面听妻子细谈白寡妇跟她会面的情形。
李振标听得很仔细,却没有什麽表情;听完说了一句:“老五神通广大,也不知那里去弄到的消息?”
“你是说,你到南京去的这回事?”
“她不但知道我到过南京,而且知道我到南京去是为了什麽?”李振标揭开那个锦盒看了一下,“这枝翎管最好用它不着!”
这话是什麽意思呢?李太太想了一下,有点明白,却不敢确定,便即问道:“你是说,最好不再做官?”
“做官可以做,最好不在扬州。不过,这是个如意算盘,一定办不到的!”
“其实也没有什麽,老五不是说了,请你放心,不会让你为难?”
李振标紧接着她的话说:“就因为有她这两句话,我才会为难。”
“这话,”李太太苦笑着摇摇头,“我就不懂了!”
李振标喝口酒,眉头微蹙着,“本来,我传过她手下好些人;她也弄掉我的印把子,彼此扯个直,两不亏欠。她从此不理我们最好,我公事公办,没有什麽好为难的。现在……,唉!”李振标叹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这一来,李太太才完全了解,就因为白寡妇先有这种重修旧好的表示,使得丈夫将来在公事上会下不了重手。照此看来,白寡妇的来意也就很明白了,原是想用情面来牵制他那只抓印把子的手。
竟会如此,李太太倒也了了心事。做官太太是怎麽个滋味;只有在不做官太太时,才充分了解,所以丈夫能够复起,她在欣慰之余,亦有很深的警惕;这一次一定要帮丈夫,将印把子抓得紧紧地。如今看起来,即便复起,公事上亦会碍手碍脚。当然,她亦深知丈夫有放手大干的魄力;可是那一来对白寡妇又可能过分,亦觉於心不安。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怎麽劝劝她,不要再干这一行了!”她说,“我就不相信,一个女人,又不是没有饭吃,何必一定要像个强盗那样,凶巴巴地!”
“劝劝她?”李振标抬眼看着妻子说,“还用你劝?她比你还明白。只不过身不由己而已。”
“那就劝徐老虎。”
李振标不作声,显然的,他是认为妻子的这个想法,不是不值得考虑的。
“徐老虎总有好朋友吧?”
“你以为好朋友就能劝得醒他?”李振标说,“如果是这样,何用另外去找?老五待他再好都没有了,只要老五劝劝他就好了。”
李太太爽然若失。徐老虎连白寡妇的话都不听;还有什麽人能劝得醒他。
夫妇闲谈,表面上没有结果;也不一定要有结果,但李振标却在妻子的话中,触类旁通,定下一个主意。但时机未到,不必亟亟,只一个人在肚子里默默盘算。
事情有了变化;变化不大。原议是李振标官复原职,仍以参将统带扬州城守营;如今参将还是参将,所领率的不是城守营而是缉捕营。
这个道理,不说也容易明白城守营着重在维持扬州治安,而且杂役很多;譬如大员过境,派兵护送;解送官款或者重要人犯,沿途警戒;再是“出红差”在法场“护场”,都是城守营的事。而缉捕营则顾名思义,便知专责在缉私捕盗。
委扎一下,贺客盈门;但未见主人出面,因为李振标另外接到通知:“刘制台”召见,当面有话交待;请李振标“火速禀到”。
到得两江总督衙门,先在辕门投递“手本”;门房刘升殷勤得很,亲自起身接待,延入屋中,请安贺喜,敬奉茶烟,问长问短。倒使得李振标有点受宠若惊了。
总督衙门的门房,位低而权重;有人要见总督,或有信函投递,都要先经过这一关。大致除了将军、巡抚、学政,以及藩臬两司,不敢刁难以外,自道府以下,有事想见总督,都得看他的高兴。至於州县班子,称兄道弟;佐杂官儿,专称他为“二爷”,更是相沿成习的规矩。像李振标,名为参将,而在刘升根本就不放在眼里;因为洪杨以後,军功太滥,武官的红顶子都不值钱,何况三品亮蓝顶子?因此,像刘升这样的礼数,实在可说是异数。
“光棍眼,赛夹剪”,见此光景李振标料知必有缘故。心里琢磨,自己的新职,专与强盗歹人作对;大概已有人走了他的门路。将来要在自己这里,大大地托个人情,所以此刻这样子轰轰烈烈大“烧冷灶”。这个人情债可能还不起;不如此刻就了结了它。
於是,他告个便,走出门房,将贴身随从,是他的徒弟,亦曾官居千总的李子隆唤了过来,低身问道:“你带了多少银子在身上。”
“只有点零碎银子。”李子隆问道:“师父要派啥用场。”
“门包轻了,要加重。”
“要加多少?”
原来是四十两银子的一个门包;李振标想加到一百。巧得很,李子隆的拜匣里,恰好还有三个门包,是预备拜会藩、臬两个衙门,以及“营务处总办”时致送的;每个二十两,拆开来移用,刚好凑成总数。
於是李振标回到屋中,将红包悄悄向刘升塞了过去,低声说道:“老刘,这趟委屈你了;下次补情。”
“不,不!三爷!”刘升双掌外推,坚拒不纳,“你老已经赏得太多了;怎麽还敢让你破费?那不是贪心太不知足了吗?”
李振标愕然。上次来送过一个门包;那时不知总督召见何事?所以只要一般规矩,只包了十两银子一张银票,何得谓之太多?
这一来,连刘升都莫名其妙了。却又不便动问;只说:“你老请到官厅坐吧,我上去替你老回。”
所谓“回”意思是持手本去通报。刘坤一即时接见;仍旧是在西花厅。李振标先磕头谢了委;然後表示,任重力微,深恐陨越,要请总督多多教诲。
“不必客气,你的才干,我是知道的。”刘坤一放出很郑重的脸色,“我只告诉你一句话,我对你的期望很高;我也相信你一定不会辜负我的期望。”
听得这话,李振标的一颗心,突然往上提一提,又落了下去;不知道他的期望是怎麽高法?只能挺起胸来答一声:“沐恩一定尽心尽力。”
“事情一定可以成功。到那时候,我包你换顶戴。”
这意思是要保升他为二品副将;由蓝顶换成红顶子。李振标心想,武官的红顶子,大多血染而成。看起来要跟土匪盐枭好好开几场火了。
“你去看过营务处刘观察没有?”
这是指营务处总办刘文兰;“还没有。”李振标答说,“沐恩一进城,先到大师这里禀到。”
“你回头就去看他。他会告诉你,该怎麽办。”刘坤一又说:“缉捕营这几年纪律废弛,糟糕得很;你去了要切切实实整顿。如果军火不足,我总尽量想法子批给你就是!”说罢,就端碗送客了。
李振标不敢怠慢,辞出总督衙门,先回客栈,取银子补了门包;随即就去拜访刘文兰。名帖与门包一起送了进去;门房挡驾,原来刘文兰不在家。门房要了他的地址,表示主人一回家,就会去回拜。
由於刘坤一的交代,李振标知道此来最要紧的一件事,是跟刘文兰会面。怕他到客栈回拜时扑个空,於公於私,皆觉不妥。所以他改变了计画,不再去拜访藩臬两司,迳回客栈等。
这家客栈在夫子庙的状元境,字号叫做“三元”。秦淮河一沟臭水,但六朝艳迹,至今不替,得力於有一座贡院。每逢大比之年,举子云集,多就近在秦淮河两岸借寓,富家公子以名妓香闺作临阵磨枪之处;寒素的借住民房,论季付赁金;但最普通也最多的是,借寓客栈。
此外两江总督辖下,衙门众多;尤其在洪杨之後,盐务稍衰,厘金继起,复有由洋务兴起而新设的各种衙门,如制造局、铜元局等等,捞上个差使,干个三两年,油水即颇可观,因而候补在南京多如过江之鲫;名为候补,实为候差。一候年把,不足为奇;但天天抱着希望,就天天以为一身如寄,随时可以捧檄到差,所以夫子庙的客栈,即非乡试的年分,亦不愁没有客人来住。三元客栈就住两个候补道;十来个候补知县;其中有一个就住在李振标间壁。
此人名叫秦典林,一张嘴能讲,一双脚肯跑;虽然捐班,却也是秀才出身,在文酒应酬的场合中,联个句,对个对子还不致於出丑。在候补官儿中,亦算是小有才的人物。无奈时运不济,那怕逢三、六、九两司“上院”,一早去“站班”侍候,从不脱空,却始终未能邀得上宪一盼。困守“三元”,半年有余,一筹莫展。
话虽如此,他并不气馁;而且遇事留心,从不肯放弃任何搭线拉关系的机会。所以李振标一到,他就注意了……三元客栈的掌柜孙德贵,是李振标的旧部;老长官惠临,而且又在脱运交运之际,当然特别巴结。这些情形看在秦典林眼里,当然会记在心上,因此,当李振标初赴督辕时,秦典林就忙着去打听他的底细;第一个找到孙德贵。在这位孙掌柜,有此老长官,当然是件有面子而值得夸耀的事;所以秦典林一问,正触在他的兴致上,将李振标的来龙去脉,尽其所知都说了给秦典林听。
这就不必再去找人了!秦典林心里在想,总督的习惯,他打听得很清楚;凡是他看重而远来的客人,身分高的,下帖子请吃饭;次一等的,送席酒菜。照李振标的情形看,总督大概会派戈什哈送菜来;“上门不见土地”就煞风景了!不如自己守在这里,替他招呼招呼;或者有客来拜,亦可代为应付。
想停当了,先穿戴起来;出客的长衫、马褂都还算整齐,就是那双靴子,大脚趾所撑的部位,破了一个洞,露白不雅。略想一想,有了计较,磨得浓浓的墨;拿笔蘸饱了,周围一涂,居然遮掩了那个破洞,心中十分得意,便捧着一管水烟袋,一面在院子里守候;一面在肚子里盘算。
方步踱倦了,正想回自己屋里坐一会;难得墙外有个北方口音的大嗓门在问:“有位扬州来的李老爷,住在那儿?”
这不是在问李振标吗?秦典林急忙赶了过去,一墙之隔,便是柜房外面的院子,有个戴红缨帽的壮汉,正与孙德贵在交谈;一旁另有两名夫子,地上摆着两格大食盒,果然如自己所预料,是刘制台送菜来了。
於是秦典林上前问道:“尊驾是总督衙门来的?”
“是上元县。”
秦典林愣了一下,随又问到:“是找扬州李振标李老爷?”
“是的。我家大老爷有桌菜送李老爷。”
秦典林心想,总督送菜是应酬;首县送菜就是巴结。看来李振标着实有点苗头,这个结交的机会,定不可错过。
这样一想,便抖擞精神,善意张罗;“原来是上元县!”他说,“你们鲍大老爷,是常在官厅见面的熟人。李老爷此刻看营务处刘大人去了;有要紧公事商量,得好一会才能回来。你把菜交在柜上,我替李老爷写回帖,好让你交差。”
他这一出面,恰好解决了一个难题。原来孙德贵的意思,也是让差人将菜留下;那差人也同意了。可是孙德贵不能替李振标出回帖;对方认为无法交差,答应不下。如今有秦典林作主,僵局迎刃而解了。
柜房里有现成的红单帖;秦典林拿一张来,拈笔先写“敬领盛馔一席”;抬头正中写个“谢”字;下面署款:“愚弟李振标再拜”一旁再写一行小字:“敬使白金四两。”
“老孙,柜上替李三爷垫四两银子。”
孙德贵略有迟疑,因为通常礼的角力,不过“什一之敬”;客气点也不过稍加。送来的菜,名为一桌,却非整桌,至多值个八两银子;开销四两银子的脚力,似乎过分。
秦典林看出他的心意;赶紧说道:“你别管!李三爷问起来,有我。李三爷跟鲍大爷的交情很厚,不能照常例办的。”
孙德贵诧异!秦典林是向自己打听了,才知道有李振标这麽一个人;这会忽又说他跟上元县县官交情很厚,彷佛跟李振标相知有素,岂非怪事?不过,这也不必管它了;反正李振标决不会不认帐,就垫了再说。
巧得很,打发上元县的差人;秦典林刚回到自己屋里,李振标便已回到客栈。孙德贵迎了上去;将上元县送菜,秦典林代为应付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
“这……,”李振标稍有些困惑,“我跟上元县鲍老太爷不认识啊!”
“原来不认识;那麽,”孙德贵迟疑地,“秦老爷子擅作主张,不知道……。”
“不,不!”李振标急忙打断,“那位秦老爷很帮忙!替我垫的银子,记上我的帐。”
见此光景,孙德贵方始释然,“那是小事。”他问,“三爷,这桌菜是请几位朋友一起来吃;还是转送那一位?”
“回头告诉你。”李振标随又问道:“那位秦老爷是怎麽个来历?”
“还不是候补!住了快半年了;我不好意思撵他。”
“欠了你的房钱?”
“两个月没有结帐了!”孙德贵说,“我是看他为人很热心;有时候遇着噜苏的客人找麻烦,总是他出来打圆场。为此,总有点香火之情;不过垫帐太多了,也有点吃不消。”
“你不必担心!”李振标说,“我看这位秦老爷是有出息的。”
原来秦典林的行事,很合李振标的胃口,也有心要交这样一个朋友,所以替他说好话。回到自己屋里,也不换衣服,喝一杯冷茶解解渴,随即便去拜访秦典林。
同在逆旅,又是比邻,礼数本可简略;不过,究竟是初见,而且李振标也不愿太亵慢,所以仍旧让李子隆持了自己的名帖去见客。
“是秦大老爷?”李子隆站在门口问。
一房之隔,加以有心注意,李振标的动静,秦典林有如眼见,早就准备好了;赶紧起身,连称“不敢”,看到他身後的李振标,立即堆足了笑容,拱手说道:“是扬州李三哥,心仪已久!”
“不敢当。特为来拜访秦大老爷。”李振标踏了进去,抱拳说道:“多蒙照应,谢谢,谢谢!”
“好说,好说。”秦典林指着李子隆问:“这位是?”
“是我一个晚辈;叫李子隆。”
听这一说,李子隆随即右足下跪,右手趁势傍着左腿一垂,其名谓之“打扦”;是相当於旗人请安的一种礼节,秦典林急忙扶住,口中说道:“李老弟,你太客气了。”
“子隆,”李振标说,“你到外面守在那里,如果刘大人来拜,说不敢当,挡驾。看刘大人明天上午什麽时候有空,我去看他。”
“知道了。”
“还有,那一桌菜,分成两份,一份开进来,我陪秦大老爷喝两杯;另外一份,你看看,是不是‘约几个人’来,你们先谈谈,问问他们的意思,有那几个愿意跟我回去的?”李振标又加了一句:“不要勉强!你探探他们的口气就可以了。”
这话笼统含糊,旁人不晓,李子隆却完全了解。李振标也开过“香堂”,有好些徒弟在南京;此刻是关照李子隆,邀他的“同参”相叙,问一问可有人愿意跟到缉捕营去帮忙?不过,秦典林从他的语气之中可以揣测得到,是在招兵买马;这可以证明,不止於复起有望,而且差使已经到手了。
於是“李三哥、李三哥”叫得越发亲热,这使得李振标不好意思在加用对州县官的通称“大老爷”了;秦典林并无兄弟,行一,便改口叫他“秦大哥”。
“秦大哥,多蒙你照应,实在是很感激。”
“嗐!李三哥,你怎麽又提到这件事了!说起来是我擅作主张,未免荒唐。”
“那里,那里!秦大哥替我做面子,太好了。”
“不是我替你做面子,原是你自己的面子大。”秦典林很认真地说,“李三哥,你不要看不起这桌酒!首县迎来送往,眼眶很大;不是我说句放肆的话,差不多的武官不放在他眼睛里,如今特为来巴结你老哥,这面子实实在在不小。不过,李三哥,‘花花轿子人抬人’,人家这样子,你也应该有点意思才好。”
这句话,恰恰说到李振标心坎之中。他一向做的武官,仕途上的关系简单;除了直属上司,所交接的官儿,无非有限的几个熟人,称兄道弟,不拘礼节。官场中如说再有往来,也总是公事,按礼节相见,并无难处。唯独像上元县这种素昧平生,而有所馈赠,彼此文武异途,品级不同,论酬酢的性质,又似公似私,他就不知道如何应付了。
如今难得秦典林自己提起,正好请教:“秦大哥,不瞒你说,这上头我不大懂,只觉得应该谢谢人家,不晓得怎麽谢法?”
“那容易,那容易!只要意思到了就可以了。”
说到这里,李子隆却又出现了,带来一封信,是刘文兰写来的,内容很简单,说是“失迓为歉”,约李振标次日中午“便酌,以便从容商谈。”
“来人走了没有?”
“还在!要等回音。”
“好,你告诉他,我明天中午准到。”李振标突然发觉,这样口头传话,不大合官派,而且也不够稳重;便紧接着说:“你等等!”
一面说,一面将信交给秦典林,问他该如何处置?秦典林看信写得很质直,“商谈”自然是谈公事;而对营务处总办,亦应视之为上司,那就不宜只用一张回帖,动手替他写了一封覆信,话不必多,但礼节要顾到,所以称呼之下,用了“敬禀者”的字样。写完又关照,要给来人赏号。
“给一吊钱”。李振标关照,“你告诉厨房,马上开饭;多拿好酒。”
李子隆答应着自去料理,不一会来请入席;秦典林跟着李振标过去,只见他屋中靠窗摆的方桌,已经移到正中,上面四海碗,一品锅,两个冷荤碟子,加上杯筷等物;桌面连靠肘的地方都没有了。
“李三哥,”秦典林说,“我又要乱出主意了!你肯不肯听我的?”
“言重,言重!请吩咐。”
“一品锅,四海碗,我们两个人吃,是糟蹋了。刚才我听你关照子隆老弟,似乎还有朋友来;何不把这五个大件撤了去待客?不瞒你说,我亦很贪杯;酒要管够,菜不宜多。这两天新鸭上市,又肥又嫩,名为‘桂花鸭子’;弄一包来下酒最好。”
李振标知道,徒弟是为了尊敬客人,所以把那一桌菜的精华都送了上来;其实肥腻不中吃。所以点点头,问李子隆说:“秦大爷的话很实在,你把这个西卤海参跟烩四宝留在这里;其余三个大件,你们撤了去吃,另外买一大包桂花鸭子来。”
这是件小事;但李子隆觉得秦典林善体人情,易於相处,不由得大起好感。
※※※
三杯下肚,秦典林的谈风更健了。谈他的经历;谈他的见闻;谈他平生的得意之事,虽然琐屑不足奇,但人对了胃口,话就容易入耳。兼以秦典林的口才不坏,一件小事,加枝添叶,渲染得很热闹,所以听来格外有趣。
得意之际,忽而感慨,“李三哥,”他突如其来地说:“我秦典林虽不敢说满腹经纶,可也不是只会跑腿,拿不出主意的人。如果有印把子在手里,照样能够独当一面;无奈时不来,运不转,什麽都不用谈了。”
李振标心中一动,沉吟了一下,先考他一件事,“秦大哥,你刚才提到上元县,话没有说完。”他问,“你看,我该怎麽样还他这个情?”
“还情的机会很多,不必忙。”秦典林答说:“顶要紧的是,明天一早去拜他,道个谢;再听听他说些什麽。做首县的八面玲珑,也最势利;不会无缘无故送那一桌菜。一定是从藩司或者制台那里听到了什麽确实消息,应该打听打听。”
“好,我明天一早就去。”李振标考他第二件事,“秦大哥,我再请教你一件怪事……。”
这件怪事,就是总督衙门房所说的几句话,什麽“已经赏得太多了,怎好还要你老破费”,令人莫名其妙!是不是老刘张冠李戴弄错了?
“别样事情会弄错,铜钱银子不会弄错!花钱的主儿也决不肯让他弄错;不然,钱不是扔了在水里?”
“这,”李振标越发困惑,“可是我自己的钱,我当然也知道;明明没有送过!”
秦典林不作声,喝了口酒,撮三指抓起个鸭头在啃,啃到一半,将鸭头放下,用手背抹一抹嘴,看样子是要开谈了。
“李三哥,这件事看起来怪,其实不然。眼前,我就是个例子;如果说,你没有回来之前,上元县送菜来的人跟你谢赏,你不也会莫名其妙,再也想不到是我替你代开的赏……”
“啊!”李振标恍然大悟,失声说道:“这样说,是有人代我在刘升处开销过了。”
“对!一定是。”
“那为什麽呢?”
“无非也是像我一样,想交你这个朋友。”秦典林说:“不过,那个人不但想交你这个朋友,说不定还有求於你。大概是怕当面求你,会碰钉子,所以先放这样一个你不能不受的交情在那里;以後的话就好谈了!”
这番推测,将李振标说得楞住了。张着嘴向空中望了好一会,举起酒杯说道:“秦大哥,你很有本事;料事如神!”
这一下是将秦典林楞住了;真正是所谓“受宠若惊”,乾了杯酒,才能开口,“李三哥,”他问,“怎见得我料事如神?”
“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知道;回头我再跟你细谈。这会,对不起,暂且失陪;马上就回来。”
李振标出屋找到一名夥计,去找李子隆唤了进来;悄悄嘱咐,“赶紧打听,看‘四大金标’可有一两个在南京?”
“是了!不用去打听,等一下就可以知道。”李子隆问说:“是不是马上来回覆师父?”
“不必!等一下我自己会问你。”
说完,李振标仍旧回到原处。秦典林已经猜出是怎麽回事,却不开口;而心中有所警觉,今晚上酒宜少饮,心要多用。
“秦大哥,”李振标闲闲说道,“我看你这样下去,不是回事,总该有个打算吧?”
“怎麽打算?”秦典林苦笑答说,“只有苦守待时。”
“守也要守得下去。”李振标问,“秦大哥,我们一见如故,我不当你外人,我说话很直爽,你不要见怪。”
“言重、言重!李三哥,说实话,我也是一见了你,就想跟你亲近。大概是前世的缘分。你有话尽管说。”
“我看你的境况不怎麽好;我想送秦大哥几两银子。”
秦典林心头一喜,但旋即想到,一拿他百十两银子;这个朋友交得就没有意思了,因而连连摇手。
“不错,我境况很窘;用不着在你面前打肿脸充胖子。不过,李三哥,我们虽然一见如故,比人家十来年的老朋友还投机,到底头一次见面,还谈不到通财之谊。如果你帮我,我老着脸皮收了下来,就算你不会笑我;交情毕竟有限了!我们做朋友的日子长,不在乎一时;我打滥仗打惯了,你不必替我发愁。”
这几句话,不但对李振标的脾胃,而且还很服贴。他本也有掂掂秦典林的分量意味在内;如今可是试出来了,此人决不是“穷斯滥矣”的小人。既然他刻意要交自己这个朋友,希望交得深、交得长;这番意思倒不宜辜负。
於是他说:“秦大哥,承你这样看得起我,实在很感激。我们虽然初交,我也看得出来,你老哥是很有分寸的人,如今我有个差使,已经定局了,你老哥是不是肯帮帮我的忙?”
“帮忙?当然!”秦典林说:“不过话我要说在前面,帮忙不帮闲。”
“帮闲”这两个字,李振标也懂;扬州这路人最多,好听一点叫“清客”,不好听就叫“篾片”。便笑笑说道:“秦大哥,你太高抬我了;我又不是做盐运使,那里养得起一班帮闲的人?”
“那好,你说,怎麽帮忙法?”
这少不得先要叙自己的经历;李振标谈了过去,又谈未来,接了缉捕营,少不得还要“招兵买马”,动枪动刀的人多的是;少个动笔杆的人,要请秦典林帮忙。
听罢缘由,秦典林又喜又愁。喜的是缉捕营这个差使,做得好,升官发财都容易;自己去帮他的忙,不但油水很足,将来在“保案”中名居前列,补实缺就大有希望了。
愁的是,自己的笔下提不起;写张把便条是优为之,长篇大论的书信,就有点吃力了。而缉捕营的文案,呈报缉私捕盗的经过,要说得天花乱坠,而又必须留下退步;万一出了纰漏,得有推卸责任的余地,其中文气吞吐,有许多活络关子,不是率尔操觚者,可以胜任的。
因此,脸上虽然含着笑,却不免有躇踌之色。李振标见他为难,便又说道:“秦大哥,你是怎麽个意思,尽管实说,我决不怪你!”
“不,不!李大哥,你误会了,我不是不肯帮你的忙;我是怕帮不上忙。说实话,主意我会出;笔头应该怎麽动,我也知道,就是……。”
不言可知,就是不会动。这在李振标稍感意外,但无大碍;“不要紧!”他说,“我就是要有个替我出主意的人;文墨上头,我们可以另外请人。”
“那就好!”秦典林欣然答说:“李三哥,我这个忙帮定了。”
於是李振标道了礼,又说了酬劳,二百四十两银子一年,到了扬州再下“关书”。这些在秦典林看,都不重要,宾主不洽,虽有关书也无用;二百四十两银子一年,亦无所谓,缉私营缉获盐货,提成奖赏,分到的数目比这个多得多,至於私下买放,油水更足。总之,只要自己能为李振标佩服,信任有加,就什麽都有了。
转念至此,精神大振;使出全副本事来周旋李振标;这顿酒吃得二更天还没有完。当然,李振标与白寡妇的关系,以及彼此之间的恩怨;他也都细细告诉了秦典林。
偶然一望,李子隆悄然站在窗外;李振标便将他喊了进来说:“我请秦大老爷来帮忙,从现在起,是一家人了;你以後要格外尊敬。”
“是!”李子隆向秦典林恭恭敬敬叫一声:“老夫子!”
“不敢!不敢!子隆老弟;请你们大家多照应。”
“子隆!”李振标问:“你们散了?”
“刚散不久。大家早想进来见师父,我说有客人在,不必打搅,明天再来好了。”
“来了些什麽人;有没有愿意跟了去的。”
“来了六个,有一半愿意跟了去的。”李子隆说:“小赵、黄胡子、桂生。”
李振标点点头又问:“关照你打听的事,有没有下落。”
“有!”李子隆答了这一个字,看一看秦典林没有再说下去。
“不要紧,你说好了。”
“是!蔡金标在南京;住在他师兄专治跌打损伤的辜沛堂那里。”
“是那里来的消息?”
“桂生说的。”
“我想也是他。”李振标为秦典林介绍其人,“这桂生姓林;人没啥道理,就有一样本事,耳朵格外长,要打听什麽消息,最好找他。”
“这怎麽说没有道理?没事便罢,有事就要有这种人才得力。”
其实林桂生只知道清洪两帮以内,那个来了,那个走了;他的癖好是,一天之内,夫子庙的大小茶馆都要走到,风雨无阻。所以很少有“门槛”里面的人,逃得出他的耳目;但“门槛”外面的,名气再大,如果不上茶馆,他还是不知道。不过,这种情形,李振标还不便跟秦典林明说;因为自己在帮,而秦典林是“空子”,有些话是必须保留的。
秦典林当然亦已看出李振标的身份,只是不明帮内规矩,怕触犯避讳,所以守着“开口洋盘闭口相”这句江湖格言,不肯多问。
“子隆,”李振标又说,“你再去跑一趟,叫桂生用心去打听,蔡金标这趟来干什麽?到过那些地方?明天上午要有回音。”
等李子隆一走,李振标也结束了饭局;收拾残肴,煮茗闲谈。到得十点钟,李子隆尚未归来,秦典林觉得应该告辞了,起身说道:“李三哥早点安置吧,明天上午还有好些事呢!”
“秦大哥,”李振标摆一摆手,“你请稍坐。”
说着,他站起身去开箱子;秦典林猜到他要做什麽,装着去看李振标新买的一部缙绅录,有意将视线避开。
“秦大哥,这里一百二十两银子,先送半年的薪水;关书後补。”
果然,如他所猜想的;秦典林故意踌躇了一会说:
“我似乎不能假客气了!不过,实在受之有愧。”
“言重、言重!以後还要仰仗秦大哥。”李振标将银票一卷,塞在秦典林的口袋里。
“相处的日子还长,我此刻也不必说什麽了。”秦典林拱拱手说:“明天见。”
送走客人,李振标掩上房门,灯下独坐等他徒弟。李子隆直到午夜时分,方始回来。李振标实在等得心焦了;所以一见面便问:“怎麽样?”
“打听到了。”李子隆说:“蔡金标是前天来的。昨天到钱庄里去了一趟,听说提了一千银子;中午托人约总督衙门刘二爷,在水西门马回子那里吃的饭。”
“果不其然!”李振标顿一顿足说:“这件事麻烦了。”
“师父,”李子隆很诧异地,“你老人家着急点啥?”
“莫非你还想不通?总督衙门老刘那里,蔡金标替我打点过了。送得还不少;所以老刘会那样子敷衍我!”
“怪不得!”李子隆恍然大悟,“我一路还在想,蔡金标怎麽忽然去巴结总督衙门的门房?原来是这麽一回事。”
“这件事为难了!”李振标连连搓手,“我怎麽好见他这麽一个大人情?一定要想法子把这个人情还了他。”
李子隆也傻了。咬着手指甲沉吟了好一会,冒出一句话来:“白寡妇好厉害!”
※※※
第二天一早出门,先拜访上元县道了谢;李振标转到营务处总办刘文兰那里,递上名帖与门包,很快地就被请进中门了。
由於是在公馆里,刘文兰当然以便衣相迎;而李振标官复参将,尚未奉到公事,不便就穿公服,所以宾主二人皆是长袍马褂,不过礼节却很郑重,接到厅上。东西对拜,互相磕了头。
道员三品,参将也是三品;但文重於武,而况营务总办,实际上替“大帅”行使指挥权,是不折不扣的长官,所以李振标对刘文兰以大礼相还,颇为感动,同时也觉得事不寻常,说话便格外谨慎了。
“振标兄这次是那天到的?”
“昨天中午到的。”
“见过大帅了?”刘文兰问,“谈些什麽?”
“大帅问起盐枭的情形,说如今要赔日本人的军费,两江的摊额很重,期限又紧,所以要加紧缉私。又关照我来跟总办请示。”
“请示,不敢当。”刘文兰说:“你老哥的大才、魄力,大家都佩服的。大帅跟我说,缉捕营交给你老哥带,放心得很。公事诚然棘手;不过只要你老哥肯帮忙,一定可以办得通。”
这是硬拿一顶高帽子套住他,李振标很不安地说:“承大帅跟总办看得起我,只怕力量有限,公事顶不下来……”
“不必客气,不必客气!”刘文兰不容避其词,抢着说道:“振标兄,自己人说老实话;大帅从京里回来以後,第一件事就是要整顿缉私,想来想去,只有请你老哥出山,才有办法。如今我们作个约定,要人、要枪、要经费,是我这里的事,你怎麽说,我怎麽办;公事上头,交代下来可是不能打折扣的。”
这话可有些答应不下。李振标在对方炯炯双目逼视之下,心里不免着慌;想了好一会才这样答说:“我能吃几碗饭,总办心里有数;想来不会教我吃不下。”
“当然,当然!”刘文兰说:“交代下来的公事,自然是在缉捕营的范围以内。振标兄,我先给你看样东西;你请过来。”
刘文兰将他带入书房,开书桌抽斗取出一个大信封;里面是三张红梅笺,交到李振标手里,他一看为难了……上面是核桃大的一笔草书;李振标几乎只字不识。“总办”,李振标苦笑说:“你老在考我了。”说着,将信递回。
“大帅的字是太潦草了些,我亦是半详半猜,费了好大的事,才看明白。”刘文兰这样掩饰着为李振标解嘲;然後又看着信为他讲解:“大帅得到京里的信,有人参了一本,说江南营务废弘,私枭横行;皇上很生气,已交代军机,将原参的摺子发了下来。特为先送个信,最好自己先料理一下子;不然就会弄得很难看。”
李振标对这段话在似解非解之间;何以谓之“先料理”,何以谓之“弄得很难看”?他不明白,所听得明白的是,“私枭横行”,当然要严办。
“私枭横行,也不是最近才有的事。”李振标很严谨地答说:“要想一下子肃清,恐怕很难。”
“当然!私枭从来就没有肃清过。不过京里既然有这样的消息,我们不能不有个交代。”刘文兰说,“原摺已经发下来了,参大帅的那位‘都老爷’,是江北人,地方情形很熟悉,说的话亦是有根据的,所以,不大好对付。”
所谓“很难对付”,有各种解释,是对付事还是对付人?若说对付人,不管对付那位籍隶江北的“都老爷”,还是对付军机大臣;都不是李振标的事,如说对付事,是笔杆上耍花样,将公事交代过去呢;还是缉私这件事要办出个起落来?亦还不明白。因此,李振标很沉着地点点头,只用眼色催刘文兰说下去。
“平心而论,那位‘都老爷’的话,不能说他没有道理。他说,事有缓急轻重;如果认真去办,当然急其所急。”说到这里,刘文兰忽然问道:“振标兄,你看缉私应该着重陆路还是水路?”
突如其来这一问,当然有道理在内;李振标需要想一想。两淮二十三场的新盐,分向水陆两路。大致淮北为陆路,以安徽寿州为窟穴,这亦是有渊源的,咸丰、同治之际,有个长毛叫李世忠,投降官军,派在寿州一带防守;当时筹饷很困难,曾国藩以盐代饷,准各军凭大营所发的凭票,自己到盐场领盐去卖。李世忠趁此机会,挟带私盐,公然贩卖;财大势雄,结交绿林,势力北起山东,西至河南,南及两淮,东到海边,凡曹、兖、颖、寿之匪;淮、扬、海、通之枭,经常出入其家,外号叫做“寿王”。後来河南巡抚裕宽,奉朝命相机拿办;设下一席盛宴,折简相邀,酒到半酣,伏甲齐起,斩於筵前。李世忠虽死,徒子徒孙仍操旧业;不过范围缩小了,只在淮北自东至西的陆路贩私。
陆路贩私,数量不多,查缉亦比较容易,所以不成其为大患。李振标如果说以陆路为主,便是自欺欺人之谈;而且欺他人可以,刘文兰是不会受欺的,因而老实答道:“自然以水路为主。”
“是啊,我也这麽想!”刘文兰说,“水路私盐,由运河入长江,所经过的地方,都是膏腴之地,亦是盐课主要的税源,当然要保住。那位都老爷说,擒贼擒王,只要将水路上的私枭头子捉住了,其他小喽罗自然闻风敛迹,是故大帅交代,务必要请你老哥,照这张名单去办!”
“名单?”
“不错,有名单。”
刘文兰从抽斗里取出一张名单;长长的一串名字,头一名:徐宝山;第二名白寡妇。这两个人的姓名旁边还密密加了几圈。
李振标的心一沉;好久说不出话来。
“振标兄,”刘文兰又说,“这张名单,我不能给你;你最好把它念熟,记在心里,回去也不必要写出来,有笔迹容易泄漏。”
“是的。”
“其实也很好记。你只要记住前面两个名字好了。擒贼擒王,抓住这两个人,枭首示众;以後缉私就容易了!”
这犹如一副千斤重担,突然加在肩上;李振标只有咬着牙关先硬挺住。此时什麽话都无法说,亦不知从何说起?他所想到的是,从此刻开始,就应该想法子卸除肩上的压力;他觉得沉重得太可怕了!
辞出来,李子隆在门房等候;陪着到大门外,他关切地问道:“师父,你老人家是不是人不舒服?”
李振标茫然;他没听懂李子隆的话,挨着他发楞。
“师父,你的脸色好难看。”
他摸一摸脸不作声;直向照墙前面走去。他们是骑马来的;马就系在照墙下。李子隆抢上两步拦住他。
“师父,”他说,“我去雇轿子。这两匹马脾气都不好;今天下小雨,路又滑,不要骑了。”
“不!”李振标突然振作了,不服气地说:“我不相信会摔倒。”
李子隆不敢违拗,扶着他上了马,自己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面,总算平平安安到了客栈。
一进院落,秦典林便迎了上来;先是满脸含笑,但细看一看李振标的脸色,他的笑容消失了。
“秦大哥,”李振标说:“我要好好跟你谈一谈。事情很扎手。”
“是,是!”秦典林跟着他进屋子。
李振标站定了脚,想了一会交代李子隆:“你再去看一看,蔡金标回去了没有?不要惊动他!”
“知道。”
“你一回来,就不要出去了;如果有人来看我,请他下半天来。”
“师父要出去?”
“嗯!”李振标说,“我跟秦大爷要找个清静的地方去商量点要事。”
“去洗个澡好了。”秦典林建议,“玄武池有清静的地方的。”
“对!”李振标说,“我们就到玄武池;如果有特别要紧事,非我回来不可的,你就到那里去找我。”
玄武池并不远,两人安步当车,片刻即到,掌柜是熟人;听说李振标要清静的地方,特为挑了一个转角上的单间。两人解衣先在大池里泡了一会;回到软榻上躺了下来,敲背捏脚,“小落胃”一番,秦典林的肚子里“咕咕”叫了。
“打酒叫菜!”李振标吩咐跑堂,“越快越好。”
须臾酒食齐备;跑堂伺候完了,出门时顺手将门帘放了下来。
“不要放帘子!”李振标大声喊。
门帘去挂了起来,里外洞然;而李振标的位子在里面,如果有人行近,逃不过他的眼睛,唯有如此,他才不怕语言泄漏。
“照你想呢?”
“性命难逃。”
“这不是要人,是要人头?”
“我想是。”
“说起来也难怪!刘大帅非得有这麽一件办得很漂亮的事不可。因为……。”
照秦典林的了解,甲午对日一战,陆军丧师於平壤;海军大败於黄海,李鸿章十年经营的北洋“雄师”,拆穿了是只纸老虎。举国腾谤,朝廷震怒,李鸿章被拔去了三眼花翎,褫夺了黄马褂;特调两江总督刘坤一驻紮山海关,节制关内外所有的军队,负御敌的全责。而刘坤一既老且怯,受命即很勉强,临敌亦多张惶,若非美国出面调停讲和,一条老命如果不送在山海关,一定临阵退却,搞得灰头土脸,不会有什麽好下场。
如今侥幸能够回任,自然要勉力图报,一以稳固禄位;二以湔雪前耻。照此看来,徐宝山,白寡妇这两颗人头是“借”定了!
“李三哥,”秦典林极力劝说,“这桩差使,你既然答应下来,只有尽力做到。公事是公事;交情是交情,何况人家已经做下对不起你的事,已没有交情可言。你还顾忌些什麽?”
“难就难在这里;如今有件事,我糊里糊涂又欠下人家一个大人情。”
“秦大哥,事情很麻烦了!”李振标的声音,低得仅仅能让秦典林听得到。
“麻烦是在意料之中。不麻烦也就不会找到你头上来了。”
虽是恭维,也是实话。李振标再一次想到自己这趟所交的“官运”,原非平空而至;参将固然不怎麽稀罕,管带缉捕营的实缺却很值钱,若非上宪有所图求,无缘无故会轮到自己头上?
这样一想,心里倒踏实了;肩头虽仍感到沉重,但已有了本该如此的想法,不由得平添了几分勇气,点点头说:“原是我以前的想法不对。”
“以前你怎麽想?”
“那也不必去谈它了!只谈以後。”李振标说。“刘观察交给我一张名单,只许我记在心里,不许我写在纸上,怕会泄漏。又说,只要抓住两个人,其他小喽罗,就不足道了。”
“呃,两个人!”秦典林问,“一男一女?”
李振标点点头,把一小杯高梁酒,一口吞在嘴里。秦典林却是举杯慢饮,拈块鸭肉放入口中,低着头咀嚼。
这短短的一阵沉默,代替了好些问答;秦典林一步一步想下去,想到必须要问的地方:“抓到以後怎麽样?刘观察说了没有?”
“没有说。”
“喔,”秦典林矍然动容,“这倒麻烦!请先说来听听。”
“说起来,还是秦大哥你的指点;徐宝山跟白寡妇不知从那里得到的消息,知道我的差使已经定局,自然要到南京来谢委,居然早我一步,派蔡金标先到总督衙门,用我的名义,送了一个门包。”李振标说,“这个门包还不小,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所以总督衙门的门房刘升,看见我很巴结。”
“原来如此!”秦典林失声说道,“对方的用心很深,手段很高;确是不可轻敌。”
“就是这话罗!”李振标虑容满面,“江湖上最讲义气,一个人知恩不报,大家看不起,以後寸步难行,不必再想深了。”
“李三哥,也没有那麽严重。这个人情是人家硬套上来的;受不受在你。”
“不错!可是,如今想不受也不行了。”
“不受虽不行;受了而又还他,总可以吧?”
“怎麽还法?”
“等我来想。”秦典林说,“请你把当时的情形,再跟我讲一遍。”
於是李振标将与刘升接触的情形,从头到尾,连彼此的对答,只字不遗地又说了一遍;等他谈完,秦典林的办法已经有了。
“内情大致可以确定了。蔡金标跟刘升见面,决不会说破他的本意;刘升是总督衙门的‘门政大爷’,很懂公事的,如果知道有这样的疙瘩在里面,他一定不敢收那个红包。蔡金标他们既要卖个人情给你;当然假冒你的名义,说明门包是你派他送去的。这样,刘升才会见你的情,而他们要卖给你的本义,才能达到,李三哥,你看我的这个看法,有没有道理?”
“是,是!透彻得很。”
“现在有两个办法,第一个直接找蔡金标,跟他明说,不敢领他这个情,垫了多钱还他;第二个办法,是找刘升去还给蔡金标。这两个办法,你挑一个。”
“第二个比较妥当。”
“我也觉得後胜於前。既然事情决定了,事不宜迟,最好马上就办。”
“当然!银子现成;不够,在这里也可以调。不过,”李振标踌躇着说:“如果是我自己去找刘升,似乎不大合适。”
“何以呢?”
“秦大哥,你想想,我这一说,刘升一定很不好意思;来路不明的钱,何以糊里糊涂收了下来?他或许会说:‘既然这样,我这里把钱退还给他就是。’不肯收我的款子,岂不是节外生枝,又搞出一个僵局?”
“这,照我所知道的刘升,不会这麽老实。不过,既然你有这样的顾虑,自然该我自告奋勇。”
秦典林“辕门听教”,已历多年,当然认得刘升,但谈不上任何交情。不过,他有个好朋友跟刘升是乾亲家,可以透过此人的关系,约刘升见面,谈出一个起落来,
“那好!”李振标欣然同意,“等子隆来了,我备好银票,请老兄今天就去办。”
一语甫毕,只见李子隆匆匆奔来,说是“公事”已经送到;开销了八两银子的使力。接着,将拎着两江总督部堂紫泥大印的一封委札,递到他师父手里。
“恭喜,恭喜!”秦典林一面道贺,一面起身,“李三哥,快回去吧!马上就有贺客来,失礼不妥。”
果不其然,回到客栈,贺客已经盈门;另外持名帖来道贺的也不少;当然也有送礼的。亏得有秦典林代为照料,总算都应付了过去。
这样直到晚上八点多钟,送走最後一位贺客;李振标才能与秦典林坐下来,好好商量一切。
“要办的事很多,我们一件一件谈。”秦典林有条不紊地说:“第一、明天谢委不能穿便衣了,袍褂顶戴,可曾预备?”
“带来了。”李子隆代为回答。
“第二,第一趟‘上院’,最好借一顶绿呢大轿,可有地方借?”
“骑马不行吗?”李振标问。
“武官骑马是正办。不过,前後要有亲兵拥护才像个样子;光有牡丹,没有绿叶,怎麽行?”
“这话倒也是。”李振标点点头说,“借轿子容易,盐法道徐观察,刚才还跟我说,有什麽为难的事不妨找他,轿子就跟他借好了。”
“要借,索性再跟他借人。这两天拜客,没有个熟悉各衙门的‘执帖家人’,处处不便。秦典林起身将笔砚移了过来,写好一封信,交给李子隆,“明天一早就要用;老弟到柜上问一问,徐观察公馆在那里,亲自去接个头。”
这样直呼直令,李子隆虽不致於不快,但亦不能乖乖听话,所以抬头一看李振标,乞取指示。
“你去好了。”李振标说,“以後公事上,秦师爷的交代,就跟我的话一样。”
由此开始,确立了秦典林的地位与称呼;感於知遇,秦典林就格外尽心了。想一想说:“谢委、拜客,不过两天的工夫;接下来就要接印了,这件事很要紧,李三哥,你是怎麽个打算?
“怎麽叫怎麽打算?”这不能怪李振标;他不是第一次做官,接印的规矩也懂。只怪秦典林的话太空泛;所以接下来又补一句:“秦大哥,请你说明白一点。”
“说明白一点,就是权利不外溢。今天十一,上半月只剩下四天;最好能赶上十六接印,迟一天,那个亏就吃大了!”
李振标懂了,秦典林所说的是陋规。做官不论文武,只要有权,就有好处;有些好处是明的,名为“养廉”,权愈大,责任愈重,养廉愈多,譬如管盐场的大使,品级比盐运使衙门的经厅来得低,而养廉反而多出三分之一,就因为大使管一场的盐产,任重事繁,如果所入不足以瞻养妻儿,要动动手脚是件很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