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的”好处即是营私舞弊,看各人的手段,更要看上官的作风,大法则小廉;否则,上有好者,下必甚焉。至於半明半暗的好处,就是陋规,既无明文奉准,亦不须造册报销,但确有这样一笔额外收入,有固定的数目,有收取的确期,大致半月一收,如果十六未曾接印,下半月的陋规为前任囊括而去,自然就吃亏了。
李振标不知缉私的陋规有多少?不过,为了争取这半个月的好处,赶着要接印,自觉小派;因而答说:“秦大哥,我想这一层只好看开一点。我们不是怕陋规上吃亏;怕前任另外出花样,譬如盗卖枪械弹药。更怕这些枪械弹药,流到私枭手里,关系很重。”
“对!”秦典林说,“这也就是你的一种打算;宁愿牺牲半个月陋规,接收可是要认真的。这话说出去冠冕堂皇;那就索性做得漂亮,先跟前任说明白。”
“怎样说法?是去公事,还是托人去说?”
“既不必动公事,亦不必托人;你自己可以派人去接头。”
“派人?”李振标有些茫然,“此刻我还不知道派谁?”
“区区不才,便可效劳……。”
“啊,啊!”李振标急忙接口,“老夫子肯去一趟,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理当效劳。不过,李三哥,不能师出无名。”秦典林说,“回头我们商量一下,看有那些人要派差使的,明天你谢委的时候,把名单递了上去,等委札都下来了,才好分头办事。”
李振标对这方面,并不外行,用人要给名义,而看官阶身份的不同,有的可以自己派,有的要请上司委。像秦典林是候补知县,官虽只有七品,只要补了实缺,却是朝廷的正印官,必得藩司“挂牌”;莫说缉私营的统领,那怕管一省营伍的一品提督,亦不够资格委派,只能请派。
因此,李振标连声答说:“是,是!单子现在就可以开。”
单子上第一名当然就是秦典林;其次是李子隆;还有些李振标必须带走的一共九个人。
等商量妥当,李子隆也回来覆命了,自不待言;“执帖家人”则盐法道徐树钧不是借,而是荐,所荐的一名家人,姓金名禄,但金字念去声,变成“晋禄”,一听这名字,就可以知道是“跟官的”。唤上来一看,人还诚恳;言语举止,中规中矩;秦典林考问南京官场的情形,亦颇熟悉。李振标相当满意,决定留下他作为一名出入的跟班。
有了晋禄,等於为秦典林添了个帮手,一应琐碎事务,都可以交了出去;第二天一早,李振标出门谢委拜客,有晋禄照料,大可放心;客栈里由李子隆留守;秦典林就可以去办找刘升那件大事了。
要找刘升先要找他的一个好朋友张慕仪。此人是个捐班的典史,候补的估杂小官,是官场中的可怜虫;但张慕仪却以乾亲家刘升的力量,得以在税卡上搞得个小差使。差使虽小;油水不少,所以生活优裕,每天一早,提两笼画眉溜完了鸟,便在夫子庙最大的一家茶馆六朝居喝茶;要到近午时分才走。秦典林要找他只要赶上时候,包不落空。
一踏上楼,张慕仪就看到他了;他的座位,正对楼梯,秦典林的一举一动,看得很清楚,最触目的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粉底皂靴。所以等他一走近,招呼过了,随即问道:“老秦,是不是那里捞了一票?”
秦典林知道他是看到了自己脚上的新靴子,才有此一问;便即答道:“说来话长。慢慢的谈!”
这时跑堂的来招呼客人;照例先摆筷子,因为上茶馆以吃点心为主。秦典林不是熟客,又得问一声,“喝什麽茶?”
“茶不要了。直接喝酒。四两白乾、烫乾丝、肴肉;要‘眼镜’。”秦典林转脸问道:“老张,中午没有应酬吧?”
“没有。”
“有应酬不敢让你多吃;没有就不要紧了。”秦典林又关照:“长鱼面,过桥;净肉包子……。”
“太多,太多!”张慕仪打断他的话,向跑堂挥挥手,“够了,去吧。”
“难得请你一回。不过,”秦典林有着掩不住的兴奋,“老张,欠你的情很多;以後可以还一还了。”
彼此好朋友,张慕仪听这一说,自然替他高兴,“怎麽?”他问,“你中了彩票?”
“不是中彩票;搞得好,比中彩票还有味。”秦典林突然说道:“老张,你能不能把你的乾亲家约出来,我有点要事跟他谈。”
“你是指二爷?”
“是啊。总督衙门的刘二爷。”秦典林说,“最好今天就能约出来,我请他吃饭。”
“办不到,办不到!”张慕仪大摇其头,“我那位乾亲家忙得不可开交;他的情形你不是不知道。”
秦典林到那个大宪的衙门,也只是在门房里厮混;刘升的情形当然知道,从早到晚,随时有事。抽片刻闲工夫,或许可能;约出来从容叙谈,确有些强人所难。於是点点头说:“老张,这样,我不耽误他太多工夫;只说几句行不行?”
“那还有什麽不行?我陪你到他那那里去好了。”
“不!不能在他那里谈。不便!”秦典林略想一想说,“总督衙门後身,有家茶馆叫清云阁,下半天很清静;请你约他出来吃碗茶,有半个钟头就行。”
“这……,”张慕仪仍然面有难色,“你知道,我们虽然是亲家,彼此很客气;约他出来,也得有个说法。如果是几句话的事,他会问,为什麽不由你转告?老秦,你想,我怎麽说呢?我说,人家一定要当面跟你说,他心里会想:看起来是没有什麽交情的朋友,不然不致於连什麽事都不告诉他。一定是有什麽麻烦。算了,既然没有交情,不必多事!你想是不是呢?”
听话中口气,张慕仪甚至有些误会了,秦典林急忙答说:“老张,事情我当然要原原本本告诉你的。只为说来话长,一时讲不清楚,既然如此,我不妨先跟你细谈。这件事,对我的关系也很重要,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
秦典林把急须跟刘升会面的情形,都告诉了他。接着解释何以不想请张慕仪转告原因。
“第一,这件事很噜苏,不大容易说得清楚,怕你觉得麻烦;第二,像这种事,刘二爷不会瞒你,不过你或者觉得以假装不知为妙,托你去说,岂非害你为难?第三,刘二爷或者心里不愿,或者另有难处,只为了你亲家的面子,勉强答应下来,这样既害他为难,又害你欠他一个情。何必?”秦典林紧接着说:“老张,我想我跟你的交情,也不会比你跟刘二爷来得浅,话都告诉你了,请你自己斟酌;还要请你放在心里,不必对旁人说起。”
“这你放心!我不是那种人。”张慕仪很诚恳地说,“你想得周到。这件事,我在刘二爷面前,以假装不知为妙。约他出来,也要找个别的理由。”
说到这里,酒菜已到,欢然对酌;张慕仪一面闲谈,一面动脑筋,很快地想出了一个办法。
“我那亲家,有样癖好,喜欢养蝈蝈,如果你去弄两盆蝈蝈来,请他抽空来看。那比什麽都灵,一叫就到。”
蝈蝈儿就是蟋蟀;在此橙黄橘绿之际,正是当会的时候。秦典林於此道外行;不过他知道,旗人爱这玩意的很多,且有恃此为副业,一年一度在这东西上,生发出卒岁之资来的。
秦典林略想一想,欣然答说:“容易得紧,手到擒来!”
“什麽?”张慕仪诧异,“你是去提两个蝈蝈儿来?那种小孩玩的东西怎麽能上台盘?”
“老张你误会了!”秦典林笑道:“蝈蝈我虽没有养过,听总听说过;拿来‘斗花’,上千银子的输赢,这那里是儿戏的事。我说手到擒来,是认识一个驻防的旗下人,每年都养好几十盆好蝈蝈;我去挑他几盆,让刘二爷来看。”
“我说呢?那还差不多。”张慕仪想了一下说:“好了!这里吃完了,你就去办事。我在家等你消息;只要东西一到,我们马上就走。还有,兵贵精不贵多,你顶儿尖挑两盆来,就可以了。”
说完了,开怀畅饮,酒足面饱,秦典林抢先惠了帐,作别先走。找到江宁将军衙门里,一名职称叫做“骁骑校”:名字叫做达阿丹的蒙古旗人,道明来意。这是买卖上门,达阿丹连公事都顾不得了,向同事关照一声,将他带到家去看货。
一进门便如秋夜荒郊;秦典林於翰墨一道,眼高手低,肚子里也颇记了些好诗好词;不由得便想起姜白石的那首“齐天乐”,低低吟着:“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便即说道:“想不到这里也有这麽多‘哀音似诉’”。
“看着这麽多,没什麽大用处。”达阿丹问道:“秦爷,你是自己玩儿,还是送人?”
“送人!要顶好的,不必多,两盆就可以了。”秦典林特别声明:“话可说在前面,我是不懂;人家可是大行家!拿不出去的东西,不但丢我的面子,也坏你的招牌。”
“噢!”达阿丹问道,“养这玩意的大行家,自然识货:前天我新得了一个,看起来不起眼,调教好了,可真是一员‘猛将’。只要你一个整数。”
“一两银子?”
“秦爷,你真是打哈哈了。”
秦典林原是故意这麽说的;当即笑笑答道:“一两银子的货色,我也送不出手;十两银子值不值,我又不知道。只有这麽办,你跟我走,让人家看了看货色,中意了,我一文不减;看不中意,原璧奉赵。”
“行!”达阿丹问:“不说要两盆?”
“对!你挑一盆,要你这里最好的。”
“最好的可得四十两银子。”
“只要值,四百两银子我也出。还是那句话,我不懂,要看人家出价,如果说是只值二十两,就看你的意思了,行就行,不行也没法子,累你多跑一趟。”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秦典林带着达阿丹与他的两盆蟋蟀;经由张慕仪的安排,很顺利地跟刘升见到了面。
匆匆介绍过了,刘升忙着要看蟋蟀,果然是行家;他对达阿丹索价四十两银子,在宜兴澄泥旧盆上,红纸标明“天下无敌大将军”的那头蟋蟀,并不在意;而对另一头颇为赏识,左看右看地,兴味好得很。
“这只蝈蝈儿是异种,要到秋风大起,才显威风,确是不错。”
“难得刘二爷看得上眼,留着玩好了。”秦典林指着“无敌大将军”一问:“这盆怎麽样?”
“不好!你要不信,我带了两只在这里,让牠们下场咬一咬,好不好?”
这在秦典林就不能作回了。不过为了凑趣,很愿意促成这件事;当时将在远处等回音的达阿丹找了来,道明其事,问他的意见。
达阿丹面有难色;刘升便揶揄地说:“原来你这个‘无敌大将军’是不得阵的!”
这一说,达阿丹不能不勉为其难了;想一想答说:“我的输了,没话说;赢了呢?”
“我买你的。”秦典林立刻接说:“四十两银子,一个不少。”
“果然赢了我的,四十两银子也值。”刘升很有自信地,“就怕赢不了。”
“慢慢!”张慕仪插嘴问说:“两败俱伤怎麽说?”
“那还说什麽!”刘升答道:“受伤的蝈蝈,只好丢掉,还能索钱?”
达阿丹想一想,同意了。於是刘升将他随携的蟋蟀挑了一只大小相当的,用“过笼”移入“无敌大将军”的“座营”;他很大方,由达阿丹“下草”引逗。引得近了,彼此张牙互咬,在秦典林看势均力敌,难分上下;但真所谓“力巴看热闹,行家看门道”,达阿丹“下草”将两下分开,看一看刘升,等候回音。
“你的要狠一点!”刘升指着另一盆说,“两盆,一共二十两银子。你不要还价!”
“刘二爷是大行家,我没话说。”
“好了!成交了。”
秦典林的动作极快;掏出两张银票塞在达阿丹手里。刘升自然不允,推让了好一会,终於还是秦典林惠的钞。
“这怎麽好意思?”
“小意思,小意思!”秦典林笑容满面地,“刘二爷,请把你的宝贝收好了。我有点事要请教。”
听得这话,张慕仪立即起身,“你们谈谈,我有点事,先走一步。”他又格外交代:“亲家,秦大令是好朋友,有话尽管说!”
“大令”是对知县的称呼,秦典林虽是候补班子,照例亦可适用。但“大令”之称,限於身分相近的,才能使用;刘升虽有权势,到底只是门房,而门面上的规矩,不能不守,所以仍旧管秦典林叫“秦大老爷”。
“秦大老爷,你请坐。”刘升道:“我那位亲家跟我说,秦大老爷是受缉私营李参将的委托,有事要谈。请吩咐!”
“言重,言重!要请刘二爷帮忙。”秦典林先打招呼,“如果我言语冒昧,请刘二爷不要见怪。”
“谈不到冒昧!自己人有啥说啥。”
“是!”秦典林一面替刘升斟茶一面问道:“扬州有个蔡金标,刘二爷相熟吧?”
“熟的。不是李参将部下吗?”
听见这话,秦典林先从身上掏出一大叠银票,摆在面前,方始答话:“如果因他是李参将的人,今天我就不必来麻烦刘二爷了。听说,他假冒了李参将的名义,替他来送礼;如今要拜托刘二爷,拿这份礼还给他。不晓得他当初交了多少给刘二爷?”
刘升大为困扰,一时竟弄不清楚是怎麽回事?想了好一会,问出一句话来:“交给我多少,你们不会自己去问他?”
“就因为不便问。”
“为啥?”
刘升有种无法形容的神气,有紧张,有疑惑,还有些不快:秦典林看在眼里,大起戒心,如果应付得不好,会搞出不易消释的误会。
当然,只要说明原因,刘升自会体谅;但要借白寡妇、徐老虎的人头,是个绝大的机密,不便泄漏。想一想,只有瞒一半,说一半。
“这个蔡金标,是大帅指名要抓的人;他大概也得到风声了,先来卖李参将一个情。如果买了他的人情,公事上不好交代;所以要请刘二爷务必帮个忙。他一共交来多少,请你过个手,仍旧交还给他。”
“是这麽回事!”刘升不但消除了芥蒂,而且觉得很漂亮;同时这笔钱也用得更可安心。便又说道:“这也谈不到帮忙。我照办就是。”
“多谢,多谢!请你告诉我数目。”
这是无法对证的事,多说些也不要紧;但刘升看在两只蝈蝈儿的分上,不好意思再“戴帽子”,照实说道:“送来六百两。”
这在秦典林有意外之感;原以为蔡金标提了一千两银子,至少也会送八百两,谁知竟不到这个数目。然则何以要提一千两之多呢?看来姓蔡的不老实,借此机会捞了一笔。
事不干己,不必多想;自己这方面剩下两百银子,总是件好事,所以欣快地点了六百两银票,双手推到刘升面前,笑嘻嘻地说道:“刘二爷,以後还要请多关照。”
“好说,好说,李参将为人爽快,我也很佩服的。如果上头有啥消息,我会派人送信去。”
得此承诺,是意外的收获。秦典林自觉这件事办得很得意;回到客栈,李振标亦刚归来,说明经过,转问谢委的情形。李振标告诉他说,名单已经交了上去,藩司答应照派,委札很快地会下来,提醒秦典林应该准备谢委。
“刘观察也会过面了,他催我赶快接事。秦大哥,我们要赶紧料理料理,早点回扬州。”
“是的。”秦典林说,“我的意思是,应该先派个人下去,跟前任接个头,再说,扬州一定也得到喜信了,到府上道贺的人,一定很多,照料不周,失礼也不大好。”
“那倒不要紧。”李振标的徒弟很多,自会上门照料:“我如今不担心别样,只担心白寡妇会出什麽花样。再弄件把推不掉的人情,套在我头上,那就更为难了。”
“这是防不胜防的事。只要请嫂夫人格外留神。”秦典林突然想到,“倘使徐老虎出面,约齐了有头有脸的脚色,送戏送酒,来替你‘开贺’。李三哥,这一着你不能不防;得罪徐宝山不要紧,连带得罪了别人,很不妥当。”
听这一说,李振标愣住了。想来想去没有防止的善策;无办法之中的办法,只有先派李子隆回扬州,打听徐老虎的动静,如有此举,立刻专足来通知,再想办法打消。
※※※
李子隆回扬州的第二天;蔡金标也从南京回来了。一进城就奔白寡妇家,恰好徐老虎在,这就省事得多了;当即将冒名替李振标打点,刘升收了六百两银子却又退了回来的经过情形,细细说了一遍。
“老蔡,”徐老虎一听完就说,“这件事你做错了!刘二爷那里六百两银子,不该收回来的;你不想想,难得找到题目搭上这条线,你自己又把它掐断了!”
“怎麽呢?”蔡金标愕然,“徐大哥,你说的是那条线?”
“刘二爷啊!总督衙门的‘门政大爷’,搭上这条线,只要他在紧要关头,透露个一言半语,我们就有生路了。这样子浅的道理,你都想不明白!”
“不要埋怨他!”白寡妇的声音温柔,但字字清楚,别具一种威严,“他没有错。而且,刘二爷既然照过面了,再要去搭线,也不是啥难事。如今要紧的是,怎麽样把李老三稳住?”
凡有大事,照例找“四金标”来一起商量。不过,作主的却是白寡妇;所以虽然徐老虎主张硬碰硬,不必卖李振标的帐,但到头来,却仍旧照她的办法,出之以礼,动之以情,希望给李振标消释前嫌,和平相处。
当然,徐老虎的意见,只要与她的宗旨不生抵触,无有不听之理。当时商定的办法是:
第一、仍旧由白寡妇出面,从李太太那里下手去笼络;同时打听李振标的态度。
第二、一切贩私的行动,尽量收敛;尤其不可有殴斗凶杀这类情事。
第三、张作梅那里的路子很要紧,归董金标负责联络,一面探听消息;一面看情形请张作梅从中拉拢,扬州、镇江两地的文武官员,结交得越多越好。
第四、蔡金标马上再到南京去一趟,重托刘升,在总督衙门布置一两个“坐探”。
“这件事很要紧!”徐老虎特别叮嘱:“老蔡,你专门办这件事好了。不要急,水磨工夫够了再开口;该花的银子更不要省。”
有此一句话,蔡金标便可放手办事;当天带了五千银子,返回南京。董金标亦刻意在张作梅身上下工夫,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成天泡在一起。这下子,张作梅更加倾心结交,为他四下打听消息,十分卖力。
消息很不好,扬州府已经接到公事,说私枭横行,既误国家税收,亦使地方不安;如今奉旨切实整顿,除了责成有缉私之责的文武衙门,卖力缉捕以外,守土之官,亦有责任,应该多方协力,不得假借任何理由推诿,否则指名严参,决不轻贷。措词十分严厉。公事已由扬州府下达江都、甘泉两县,张作梅还特为抄了个底子给董金标。
还有件令人困惑的事,亦是由於张作梅格外出力,才能获知端倪……李振标一直逗留在南京不回来;这里的缉私营已经办好移交清册,而李振标却迟迟不来做接印的准备。这从好的方面看,李振标或许有了变化;可是,白寡妇不敢作此乐观的看法,因为她去过李家三次。虽然李太太的口风紧,打听不出什麽消息,而李太太在刷房子,做衣服,添佣,一副兴旺的样子;怎麽样也看不出李振标的官会做不成。
然则李振标必有很特殊、很重要的原因,留在南京。结果,又是由张作梅根据各种蛛丝马迹,拼凑成一件事实,可以做为解答。
如果真有这件“事实”那可是一个不能不重视的不吉之兆。张作梅所赖以拼凑的迹象是:第一,从上海来客口中获知,一个专门替外国洋行作枪械掮客的扬州人,最近带了一批新出的长枪样品,到了南京;而且,据说是奉召而去的。第二,李振标有个徒弟,出身上海高昌庙的江南制造局,对轮船的机器是内行;亦会修理枪械,这几天人面不见,听说是李振标找了去了。第三,扬州府城守营接到公事,查报现存枪械,依照完好,堪用,待修,废品四类,分别造册,限十天呈覆。
这三个迹象摆在一起来看,张作梅认为总督衙门有意整顿武备,加强实力;李振标留在南京,就是为了接头这件事。
果如所云,则缉私一事,预料将会雷厉风行。徐老虎自不免吃惊;不过他还不愿相信张作梅的看法,心里在想,若有其事,蔡金标必有报告,且等一等再作道理。
果然,蔡金标有信息来了。事实比张作梅的推测更严重;缉私营与各地的城守营,确是在整顿武备,而这事出於李振标的要求,经刘文兰转禀总督,找藩司商量以後,已决定拨出二十万银子,一半用来购买及修理枪械;一半用来整修缉私营的小火轮。
“看样子,李老三跟我们作对作定了!”徐老虎喊着白寡妇的小名说,“巧珠,我看你的办法不对!”
“原是要大家商量。”白寡妇一面剥着芡实,一面问道:“你先说,我怎麽不对?”
“‘赶面杖吹火!’”
这句歇後语,有两个解释,一个是“一窍不通”;一个是“一头儿热”。徐老虎意何所指?白寡妇想一想问道:“总不见得我的想法,一无可取吧?”
“样样都可取,只有一样不可取!巧珠,光是我们讲交情,人家不讲交情;有朝一日翻脸不认人,莫非真的像大闸蟹一串,让他把我们绑上法场?”
话说得很重,但白寡妇只看了他一眼,依旧低下头去剥芡实。她是一双金鱼眼,眼皮一垂不起,就看不见她的眼色了;只是极长极黑的睫毛,不住的闪动,见得她心里在起波澜。
徐老虎的性子急;但不忍催逼;只好耐着性子,等她回答。
好半晌,白寡妇方始开口,声音极其平静,就像谈不相干的家常琐屑那样,“我想过不知多少遍了。”她说,“能不能想法子改行?光是你我两个人,怎麽都可以。就是有这麽一个‘摊子’摆在那里,难得收束。其实,真的狠一狠去做,也不见得料理不清楚,无非麻烦一点。如今,当然也谈不到了,没有工夫了;只好尽尽自己的心。真的到了搪塞不过去时候,我也有我的办法,世界上没有啥过不去的事。”
一大段话,顶要紧的只有一句,徐老虎钉着这一句问:“你有啥办法?”
“无非硬挺。”
“硬挺!”徐老虎凝神想了好一会,始终不得其解,“怎麽样的硬挺?”
“这要见风使舵,现在那里说得出来?”
徐老虎觉得她的话说得不对;却不知什麽地方不对?不过,他深知白寡妇的性情,表面柔顺,内心刚强;同时她心底深处常有独特的想法。这个想法,如果她肯告诉你,不待人问;否则,问亦无用。因此,他只是细看,不再开口。
细看之下,只觉她脸上有隐隐的忧色;然而这并不能窥知到她内心中独特的想法。从李振标复起的消息证实以後,自己不也怀着隐忧吗?
“巧珠,”徐老虎说,“到了搪塞不过去的时候,你有啥办法,先不说它;眼前怎样去搪?还要商量、商量。你不要小看了这件事!”
“怎麽才不是小看?莫非一天到晚就念着这件事;摆在脸上,挂在嘴里!”白寡妇依旧是那种从容不迫的神情,“外路人笑扬州人拿着鸡毛当令箭,喜欢大惊小怪,叫扬州人是‘扬虚子’。我就不服这口气!”
然则这表示非常重视这件事?这使得徐老虎更为困惑;一个人就算沉着经得起风浪,但不应将宝贵的工夫,花在无益之事上。他实在不明白她何以在此李振标厉兵秣马磨拳擦掌之时,犹能好整以暇地剥芡实;而且是那样地专心一致,唯恐手上太重,将芡实剥破的样子?
这样想着,眼光自然而然地落在她一双手上。十指略嫌纤瘦了些,但细长雪白;指甲上染着腥红的凤仙花汁,相映之下,益觉鲜艳。这双手,怎麽样也不能想像,是会打枪杀人的一双手。
“你在想什麽?”
“在看。”
“看?”白寡妇抬起头来,左右望了一下,没有发现什麽他不曾见过的新奇之物。
“我在看你的一双手。”徐老虎说,“应该是一双享福的手。”
白寡妇笑了,笑得很甜;但旋即收敛笑容,低声说道:“可惜,我只有享福的手,没有享福的命!”
“那也不见得。”徐老虎忽然激起豪迈的气概,“只要你听我的话,包你享福。”
“我不是一直听你的话?十句当中,至少听八句。”白寡妇半真半假地微笑着说,“莫非你还不称心?”
“这我们没有算过!”徐老虎偏着头不作声了。
他是在细细细算。饮食起居,深帏燕好,他说十句,她听十句;场面上的一切,她亦总以他为主;但到紧要之处,她有她的主意,即或大庭广众之间,为了顾他的面子,不便明驳,私底下却总要把他说服了为止。这样通扯计算,十言听八,固非虚语;只是能听的话与不听的话分量大不相同而已。
於是他用带牢骚的语气说:“不错,十句至少听八句;不过我情愿拿你肯听的八句,换你不肯听的一两句。”
“我何尝不希望句句能听你的?不过,你性子急,有时候说过的话,自己想想都不太妥当;这种情形,也是有的吧?”
徐老虎无法否认;保持沉默,以不辩作为肯定。
“你做事太刚,我实在不大放心。”白寡妇说:“照我想,只有草绳才綑得了麻栗柴。如果你相信这个道理,我一句话不说。”
徐老虎就是不愿接受以柔克刚的说法;此时仍旧如此,“我不要做烂草绳!”他有些负气了,“麻栗柴硬气得很,有啥不好?那个不讲交情,我就当头给他一记!”
白寡妇叹口无声的气,不敢再多说;怕越劝越僵,以後再难把他的脾气扳过来。
徐老虎由於她的让步,自觉态度稍为过分了些,便放缓了语气又说:“如果草绳子能綑得住木柴,倒也罢了;如今看样子是綑不住了!你说该怎麽办?”
“刚刚才开始动手,怎麽知道綑不住?”白寡妇紧接着说,“除非,你是觉得绳子不够长。”
徐老虎有些气馁;自己的口才不算坏,不知是何道理,常常辩不过她。因而赌气似地说:“那麽,你是打算换一条长的绳子罗?”
“对!我正这麽想。”白寡妇毫不迟疑地说。
“你想出来了没有?”
“想是想到一条路;要跟你商量。”
後面这句话,使得徐老虎多少有些受宠若惊,心理不由得就想,不管怎麽样,好歹依她就是。
“我要跟你商量的是,你来出面,还是我来出面?”白寡妇说:“这件事只有请孙五太爷出来说句话。”
这确是一条路;“在帮言帮”,将与李振标的冲突,作为“家务”事来料理,当然该请“扬州三老”首位的“孙五太爷”出来说话。可是,有一层极大的顾虑,徐老虎认为必得从长计议。
“求孙五太爷出来,是一定摆得平的。不过,以他的身份,亦只有一碗水往平处端,不见得肯做一面倒的事;如果他老人家说一句话,我们答应不下,那怎麽办?”
白寡妇当然想过。“孙五太爷如果肯插手,当然一方面要容自己在这面有条路走;另一方面也要教李振标在公事上过得去。千言并一句,彼此让步;而自己这方面能让到什麽地步,才能使李振标在公事上能够交代?也是可想而知的,从此洗手!这话说来容易,做起来极难;孙五太爷必不会轻易出口。”
“果然他老人家没轻重,会这样出个难题给我们做;那,谢天谢地,我就真有几天福好享了!”
“噢!”徐老虎又困惑、又高兴地问:“你倒说,怎麽会有福好享?”
“孙五太爷,真的在场面上这样子交派,我要给他磕两个头:五太爷,你老人家的吩咐,不敢不遵;我们金盆洗手,从此再也不干这一行。这几年稍为有点积蓄,全数捧出来,请五太爷作主分给弟兄,各奔前程。至於我,无儿无女,用度有限;我会绣花,靠针线上也可以过日子。你想,能够过这样安闲的日子,不是享福了?”
这番话给徐老虎的冲击很大,失声说道:“原来你是这样的打算!”
“不算什麽打算,是我的痴心妄想。”白寡妇抬头看着他,一双水汪汪的眼中,充满了对他的爱情,“若说打算,我替你倒想过不止一次。”
“替我想过?”徐老虎自然关切,“你怎麽替我想?”
“你一表人才,除了字墨上吃亏以外,样样都拿得出去。倘若一无牵缠,花个几千银子,弄个武官做,我就不相信你将来不如李老三。”
徐老虎不作声,把头低了下去,心里酸酸地不辨是何滋味?
“为来为去,为的是有一班弟兄在那里;吃惯用惯,不干这行干啥?若说狠心不管他们,自己管自己远走高飞,随他们去做贼做强盗,杀头也好,坐牢也好,眼不见为净:这,是你办得到,还是我办得到?”
徐老虎点点头:“就是这话!如果孙五太爷居然要叫我们散夥,请他老人家来料理好了!”
“是啊,这不是给我们出难题目,是他自己添麻烦,所以这话他是决不会说的。”
“那麽,他要我们怎麽退让呢?”
“这要看李老三的意思。”白寡妇说,“要看他公事上怎麽样才能交代?”
“如果要我们到案呢?”
“就到案!”
徐老虎勃然变色,“巧珠,”他说,“讲了半天,你是这麽一个主意,那就用不着商量了!”
尽管也是如此剑拔弩张的神态;而白寡妇匕鬯不惊,视若无事,只是也不再开口。
话有点越说越僵谈不下去之势。白寡妇有个牢不可破的想法:“上床夫妻,下床君子”。所以平时单独相处,不管在堂屋,还是卧房,亦不大肯说笑;与在枕边衾底的风情,完全不同。但亦不如此刻之阴阳怪气;因此,徐老虎的脸色,亦就不大好看了。
“今天谈不出什麽名堂了!”白寡妇说,“你不如散散心去。夏玉台今天开书。”
夏玉台是扬州评书旳名家,善说三国。说这部书分两派,一派称为“李门”,创自李国辉。此人是个落第秀才,在运司衙门当书办;原是个极肥的行当,但李国辉熟读三国,善恶之念,格外分明;自觉书办的出息虽好,干的却往往是伤天害理之事,不免受人唾骂,因而改行说书。由於他肚子里很有点墨水,所以“武书文说”,出言吐语,文雅隽秀、乾净俐落;贩夫走卒嫌他太瘟,但“着长衫”的听众,却迷得他很厉害。
再有一派称为“蓝门”。创自蓝玉春,也是淮河四站说“武三国”的名家,孙玉良的弟子;所谓“武三国”,以描写沙场为主,讲究连说带做,火爆炽烈,不大登大雅之堂;但到了蓝玉春,去其粗鲁,留其热闹,台风崭削,十分有劲。这夏玉台便是蓝玉春的入室弟子,出於蓝而胜於蓝,他的三国名为“推动书”,说得极快,一气呵成,而又不乱不断,有净瓶倒水,一泻直下之妙,公认为是天赋学力,缺一不可,无人能及的绝技。
徐老虎是夏玉台迷。前一阵子夏玉台因病辍业,到了时候,无书可听,便有惘然若失之感;现在听白寡妇提起,才想起夏玉台病癒复出,这天开书从“後三国”的“张松献地图”说起,顿时满天愁烦,丢在九霄云外,站起身来,披上夹袍便赶到书场中去了。
也就是他刚走;来了个客人,是白寡妇的远房表弟,名叫赵仲华,在甘泉县衙门班房里当个抄抄写写的书手,出息其实也不坏;只是生性爱赌,所以时常来找白寡妇,上门没有好事,多少要借几文走。
一进门当然不好意思就开口借钱,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白寡妇心中有事,没工夫陪他;便找个空隙问道:“这几天手气大概不大好?”
“是啊!”赵仲华窘笑着,“没法子,只好来求表姊。”
“我不是不肯借给你。俗语道得好,救急容易救穷难。何况你又不是真穷!只要你肯洗手不赌,过日子可以过得很舒服。何苦一定要借了钱去送人?”白寡妇说,“你三十快到了,还是孤家寡人;也该积两个钱成家才是。”
听到最後一句,赵仲华忽然现出很奇怪的表情,有些忍俊不禁的模样,“表姊,”他稚气地说,“我告诉你一件好笑的事,有人给我提亲……。”
白寡妇对他这个表弟的成家,相当关切;因此迫不及待地笑着问:“好啊!是那一家的姑娘?”
“提起来你一定知道,有名的雌老虎……。”
这一次赵仲华自己打断自己的话,而且吐一吐舌头;因为自觉“老虎”二字犯忌讳。不过白寡妇并不在乎;追问一句:“是那个?”
“孙五太爷的小女儿。”
一听“孙五太爷”四字,白寡妇的心一跳:倒巧!刚在打算去求孙五太爷,偏偏就有跟他相关的事。
於是,她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孙五太爷的小女儿,我也见过;模样很俊的,不错啊!”他紧接着问:“你怎麽个意思呢?”
“我怎麽能娶这种老婆?人又凶;何况孙五太爷尽管名气响当当,说起来总是捕快,只要是个官儿,他都要叫‘老爷!’”
原来孙五太爷在江胡上与官场上的地位截然不同。在江湖上,他是老前辈……清帮自道渊源於一苇渡江的达摩;而正式的始祖,是明朝永乐年间的文渊大学士金幼孜,称为“金祖”。自此而始,代代相传,按二十四个字派排行。这二十四个字,是四句六言的偈语:“清净道德文成,佛法能仁智慧,本来自性圆明,行理大通无学。”金祖是“清”字辈;而终明之世,不知怎只传了四代;入清到了雍正年间,光大清帮的翁钱潘之祖,都是“文”字辈。
六祖至今一百六十年,传了十五代;“行”字辈“前人”,皆已“过方”。就是“理”字辈也不多了,而扬州却有三位,皆称“太爷”,合称“三老”。
三老是孙松泉,号永祥,行五,原籍山东武定,移居扬州,现任江都、甘泉两县的捕头。此外两老一叫朱标,行三,做的船行生意:一叫沉涂,行二,开的米店。三老之中,又以孙五太爷为首;在江都、甘泉县做了三十年的捕快,历任县官都优礼有加,因为没有他坐镇,扬州的盗案、窃案不知道会有多少?
话虽如此,孙五太爷竟不得置於缙绅之列,因而赵仲华嫌他家世不好。但白寡妇却不是这麽想。
“捕快有啥不好?像孙五太爷,县官见了他都要客气三分。”她说:“娶亲娶的是人,只要是人好就好。”
“就是人不好!”
“怎麽不好?又标致,又能干;人不过稍为厉害一点”白寡妇又说:“要厉害一点才把家。你不要弄错!”
听这一说,赵仲华不作声;脸上也收起了那副嘻皮笑脸的样子,似乎有些被说动了。
白寡妇当然还要劝他;巴望能够撮合成这项亲事,在孙五太爷面前也算一场功劳。因而从头问起,了解了全局,才有主意可出。
“你坐下来细细讲给我听!这件事是怎麽谈起来的?”
这一问,赵仲华的表情又恢复到原先的模样子了;好笑之中带着得意,“孙五太爷托刑房的张书办来跟我谈了两回。”他说:“有人告诉我,这是孙金妹自己跟她老子说的。”
白寡妇笑了,“这麽说,是孙金妹自己看中你了?”
赵仲华微微点头,略有些腼覥的神气。做表姊的少不得重新再打量他一番;细看之下,不觉惊讶,多少年来竟忽略了,赵仲华那种傲岸而微带落拓的模样,别有一股帅劲,怪不得孙金妹会对他倾心。
赵仲华却为他看得不好意思了……他对这位三十出头,方当盛年的表姊,私心窃慕已久;只是自觉形秽,而且又是徐老虎的禁脔,所以心事从不敢有一言半语的吐露。如今白寡妇是低眼斜瞄了过来;那种近乎偷窥的眼神,把他深藏心底的那一点私情挑了起来,不由得便“烧盘”了。
白寡妇做梦也不曾想到他的脸红是为了她;只当他年轻脸皮子薄,不好意思多谈孙金妹,便不忍让他为难,不谈本人,只谈媒人。
“张书办是县衙门里的大红人;孙五太爷托他来跟你提亲,面子不小,何况来谈过两次!”她问:“他怎麽说,你怎麽回答?”
赵仲华有些茫然,因为孙五太爷父女与张书办,此时都不在脑中了,得要定定神,多想一想才能回答。
“张书办问我家里的情形,娶亲了没有?後来就说到孙五太爷,说他很看得起我;又说孙金妹如何如何……”
“慢,慢!”白寡妇打断他的话问:“到底怎麽说?”
“跟表姊的话差不多,说她能干、标致、会把家,谁娶了她是福气。又说,孙五太爷五十岁上才生了这个小女儿,视如珍宝,若非看得起我,不会托他来跟我谈。”
“这话说得不错啊!你怎麽回答他呢?”
“我说,这件事我要跟家人商量一下。”
这所谓“人”自然是指亲人。赵仲华父母双亡,最亲的只是个寡婶;因此,白寡妇虽是他的远房表姊,亦应算是亲人。
这便使得她不满了,因为他不曾提过此事,“我怎麽不晓得?”她尖利地诘责,“你啊,只有输光了才想起我表姊是你的亲人!”
“不是,不是!表姊,”赵仲华着急地分辩,“我根本就不想结这门亲,说要跟人商量,是句空话。如果真的想成家,我当然第一个要跟你说。”
“这还像句话。”白寡妇接着问下去,“张书办第二次又来跟你谈了。”
“就是昨天。他来讨回音。我把这件事都差不多忘记掉了,一时无话可答;只好这样说:我那里有力量成家?不想,这句话说坏了!”
“怎麽呢?”
原来张书办能言善道,抓住他这句话,认为他对孙金妹的人品,并无挑剔;至於“没有力量”毫不要紧,孙五太爷可以帮他,而且一定依他的志愿,不加干涉,譬如想做生意,他愿借资本,不问他作何生意;最好是读书上进,眼前的日常用度,将来赶考的花费,都不必他费心。
“那不是再好不过的一件事!你怎麽倒说‘这句话说坏了’?我真不懂你的心思!”
他所谓“说坏了”意指拒绝的理由不好,以致穷於应付;白寡妇却是指这项亲事而言。赵仲华摇摇说:“如果这样,那不跟‘吃软饭’一样?”
“嗐!”白寡妇不以为然,“你怎麽会这样想!‘吃软饭’是做‘开眼王八’;跟一时境况不好,受岳家接济是不同的。只要你有志气,读书上进,能够自立,那个敢小看你?”
“话是不错!不过,孙金妹本来就娇养惯的,脾气不好;将来说我受了她孙家多少多少好处。这,表姊,你倒想想,换了你,受不受得了这句话!”
“这也不尽然,只要夫妇感情好,她死也不敢说这种伤人的话;夫妇感情不好,就没有这件事,日子也很难过。何况,你的顾虑,事先也可以说明白的;孙五太爷是江湖上老前辈,人情事故,比那个都深,一定会关照女儿;这话万万说不得,既然金妹自己看中了你,当然百依百顺,样样由着你的性子。你不必三心二意;这件事我来替你作主。”
赵仲华深知他这位表姊的性情,插手要管这件事了,怎麽也拦不住她。如今不能教她不管,只有提出条件,是怎麽样一种情形之下,才能与孙家结亲。
“表姊,我的事要你来管。不过,事缓则圆,你先看看再说好不好?”
“这不用你关照。”白寡妇说:“你尽管放心好了,我当然要先考查考查金妹的人品;看她是不是贤慧?总而言之,我不会害你。”
赵仲华所需要的就是这几句话,心里虽还不大愿意,但能自我宽慰;白寡妇为人处事一向极有分寸,如果她对以凶悍出名的孙金妹,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就会知道他的想法不错,不会再像此刻这样子热心了。
“表姊,”他说:“我也相信你决不会害我。你不妨仔细打听打听;我听你的回信。不过,张书办那里要给他回信;应该怎麽说?”
“你原来预备怎麽答覆人家?”
“很容易,一句话:不敢高攀!”
“你真是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白寡妇忍不住开了教训,“人家一片热心,而且婚姻大事,总也仔仔细细想过,自觉还配得上你,才会开口;你就随你高兴,一句话便把人家打发了!照你这样说,世界上什麽做人的道理都用不着了?就算真的万不能应承,也要很婉转地回报人家。你不想想,孙五太爷,是扬州码头上天字第一号的人物,人家看中了你,为你设想,仁至义尽,亲事不成,你都应该感激他;那知道碰你这样一个钉子,他们父女的两张脸往那里摆?孙五太爷年高德劭,也许涵养深,不说什麽;他手下肯放你过门吗?我说句话在这里,如果你真的这样说话狠天狠地不晓得轻重,包你不出三天,人家就会卸你一条膀子什麽的,倒要看看你是什麽狠脚色。”
这一顿排揎将赵仲华的脸都吓黄了;嗫嚅着问:“那麽,我应该怎麽回答张书办呢?”。
“只有编这一个理由。”白寡妇想了一下说:“这样说,你叔叔从小替你定过一门亲,女家此刻在远地方。因为两家境况都不好,所以都没有催娶;如今要跟孙家结亲,原来的那门亲事要退,已经写信去了。总要等把八字换回来,才能正式请大媒去求亲。”
“对,对!这个说法好!”赵仲华翘一翘大姆指,“表姊真是‘女诸葛’”。他举出来一只手,顺势往前一伸,“弄个十两银子给我。天气热了,我夏天的衣裳都还在当舖里。”
“你又在耍花腔。你当表姊我没有进过当舖!夹袍子换绸长袍,照例可以‘抵当头的!’白寡妇又说:“十两银子我给你;不过,我真的要劝你,抄抄写写弄不出啥名堂来,就不为成家,你也该想想下半世,另外寻条上进的路子。不要再一天到晚在赌场里混了。”
听得这话,赵仲华将一条手缩了回来;红着脸低下头去。总算还有愧悔之心,是值得安慰;白寡妇倒有些不忍了。
“我也不是说,你一定连牌都不能摸;闲下来三朋四友,斗斗纸牌当消遣,输赢不伤元气,是无所谓的。最要紧的是,输也罢、赢也罢,一离桌子就能把赌丢开,顾到自己的正经。如果是这样子,我也就不来说你了。”
“原是这个样!”赵仲华说,“我从来没有因为赌耽误过公事。”
“能这样最好!”白寡妇从梳妆台抽斗里抽出两张银票,往他手里一塞,顺便将他的手捏住,意思是不准他推辞。
在白寡妇完全当他为同胞兄弟般看待,根本没想到,这个动作已经超越了交际的范围;而赵仲华初次受到表姊这样的待遇,由她那只温暖的手,想到她这番体贴的情意,内心深藏不露,几如止水的一份窃慕私恋,突起波澜,而且来势汹涌,几乎不克自持。暗叫一声:“不好!”急急闭上眼,咬着牙,勉强把那股激情按捺住了。
在白寡妇看,这是他愧悔不好意思的表现,对他便越发谅解了。松开手,丢开这一段;想起另外有件事,正好问一问他。
“县衙门里有个张作梅,你认不认识?”
“势利鬼!”赵仲华撇一撇嘴,“表姊,你问他干什麽?”
白寡妇有数了。张作梅既是个“势利鬼”,就不见得会认识抄抄写写干个小差使的赵仲华;就认识也说不上话,那就不必再打听了。
“没有啥。我随便问问。”
可是赵仲华却有话:“我看老董常跟他在一起。表姊要关照老董,当心张作梅;这个人‘三刀’奸得很!”
“噢!”白寡妇不能不关切他的话,“你怎麽知道的呢?”
“有好些人这麽说他。”
原来是传闻之词。白寡妇不大在意了。
为了去看孙五太爷这件事,白寡妇大费踌躇。孙五太爷家住钞关外;每天上午在辕门桥一家字号叫做“福仙居”的茶馆喝茶。凡是茶馆,都用八仙桌,唯有进门正中,竖摆一张长方桌子,名为“马头桌”,朝外的座位,只有当地帮中地位最尊的前辈可坐;白寡妇究竟是堂客,不宜到福仙居去看孙五太爷;而又不便无缘无故到他家里去拜访。
再有一层难处,是去看孙五太爷这件事,还没有跟徐老虎商量妥当;瞒着他私下去拜访,徐老虎知道了会起误会。但如商量妥当了,很可以由徐老虎去,不必自己出面。这一来,有些连徐老虎面前都不能说的心事,就无法诉与孙五太爷了!
另一方面,消息传来,李振标在南京商谈添置炮艇,购换新枪的公事,据说谈到都有了眉目;三五天之内,就会回到扬州,接印总在下月初一,为时亦不过十天。“新官上任三把火”,何况既有总督的严命,又新添了枪械,一上来便有个下马威,是可想而知的事;若非事先化解,等他的威风摆出来,只怕难以招架。
为此,白寡妇焦忧苦思,迫不得已只好拿赵仲华的亲事,作个因头,借孙金妹搭道桥,通到她父亲那里。这样做,在她不无歉疚之感的;因为从赵仲华那天来过以後,她仔细打听,发现许多有关孙金妹的传说,听了都是令人不能不皱眉的。最骇人听闻的是,说孙金妹养过“私娃子”;孙五太爷发觉得早,秘密派人把她送到上海,请教外国医生,用西法把个已成了形的胎儿拿了下来。由此而看,赵仲华不愿结这门亲,不失为有主张,有志气;而如今为了在孙家求一个进身之阶,恐不免牺牲赵仲华,良心上是说不过去的。
因此,她觉得这样做法,至少先要跟赵仲华略说明白;当然,她的那套说法,多少是违心之论。“表弟,”她这样说,“凡事耳闻是假,眼见是真。金妹脾气不好,难免言语中伤触了好些人,所以说她坏话的很多。照我想,孙五太爷不会没有家教,外头说她的那些话,不见得靠得住。所以我想亲自看一看;我的意思,要看金妹的本心,只要她对你好,别的都可以不管。表弟,你听我的劝!”
赵仲华细细体味她的语气,竟是已有打算,必要他结这门亲似地。其故何在?细想一想明白了,白寡妇与徐老虎做这行买卖,当然要多几个靠山,而况最近传言甚盛,李振标接了缉私营,将大大不利於盐枭。所以,表姊如此热心!
这样一想,心里不免反感;但此念一生,立即自责。有时灯前独坐,午夜梦回,表姊的影子浮上脑际,心头便有种无法形容的渴望与怅惘;他不止一次地在想,若有能为她好好做一两件事的机会,决不可轻易错过。因为那也就是唯一可以表示自己心意的机会。如今机会来了,怎麽反倒变了心思。
这样一想,随即慨然答说:“只要表姊认为孙金妹不错,我请表姊作主就是。”
是这样的回答,白寡妇既欣慰,又惭愧;因而便有警惕,这件事要好好用一番心思去做,希望能够做到自己的希望,而又顾到表弟的一生,不必过於勉强!
於是,她细细筹画了一番;先将赵仲华与孙金妹的这件事告诉了徐老虎,只说要去为赵仲华相亲,隐藏了藉此求教於孙五太爷的本意。
对於这一很意外,但很凑巧的机缘,徐老虎深感兴趣;即时便有一个想法,最好将赵仲华拉了进来,算是出面管事的一个头脑;同时要尽快促成他的这头亲事,有了“孙五太爷的女婿”这个头衔,便是足以抵御李振标的一块“挡箭牌”。
等他很起劲地将这番意思说了出来,白寡妇楞住了。计策虽妙,窒碍甚多,第一、亲事能不能成功,究竟还在未定之数;第二、这个时候将赵仲华拉了进来,而且是要利用他来做挡箭牌,无异拖人落水,亲戚的情理上说不过去。
“怎麽?”徐老虎问:“你看我这样子做,不是很好吗?”
看他是这样有自信的语气,白寡妇的话更难出口,只好这样答说:“先把媒做成功了再说。”
“一定成功。”徐老虎说,“不成功也要成功!”
“这是啥道理?”白寡妇倒也不解他话中之意了。
“你想,孙五太爷已经托人提过两次;这件事知道的人一定不少,如果不成功,他的面子上怎麽下得去?”徐老虎又说:“小赵最听你的话;只要你说一句,立刻就可以挑日子办喜事!”
白寡妇觉得他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此时没有工夫跟他细辩;而且空辩亦无用处,当务之急是赶快到孙家去看去谈,见机行事。
“我跟孙五太爷只在场面上见过几次;金妹亦都是一起应酬的时候遇到过。如今直接上门,是不是嫌冒昧了一点?”
“一点都不冒昧!”徐老虎又说:“如果你真要人引见,现成有个人在那里;刑房张书办我也熟的,明天把他约了来,当面说明,他是女家的大媒,你就是男家的大媒。请他带了你去见孙五太爷,不是一点都不冒昧了吗?”
“现在还谈不到大媒不大媒,先要看情形再说。决不可以自己先承认是媒人。”
“如果你是这样的想法,那就直接上门。素不相识的,尚且可以投帖拜山,何况本来是熟人?你不要三心两意了,好好儿备几样的礼,带了莲子去吧!”
白寡妇觉得他的话亦不错;如言照办,当天下午就到钞关外,拜访孙五太爷了。
※※※
徐老虎的动作更快;等白寡妇刚刚上了轿,他也赶到江都县衙门後街,茶馆里落坐,找个卖瓜子花生的小孩,给了他十来个铜钱,关照他到“班房”里请“赵二爷”,立刻就来。
徐老虎爱屋及乌,待赵仲华亦很不错;所以一唤即至,彼此叫应了,赵仲华开门见山地问:
“徐大哥有什麽事?”
“没事!好久不见,找你谈谈。”
“没事,没事,闲谈。”
闲谈就闲谈。赵仲华很沉着,明知他一定有事,但问过一次不说,他就不再多问了;由书场谈到赌场,不免自叹,最近运气不佳,连战皆北。
“你这样子赌,也不是个办法。”徐老虎说,“你倒想想,你有多少钱去输。”
“有输就有赢,”赵仲华很快地接口,“不瞒徐大哥说,入息有限,不靠赌场上去捞摸几文,日子怎麽过?我也不过最近手气差一点,年初辰光,赢过好几百银子。”
“结果呢?”徐老虎看他无以为答,便又说道:“‘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亡。’赌上来的,一定赌上去;你看过那个,靠赌上起家发迹?至少你抄抄写写,入息有限,我也晓得;彼此不是外人,我也不说什麽客气话,有个机会,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试一试?”
“噢!”赵仲华半道谢,半探问地说:“徐大哥一定是有啥好事情挑中我。”
“倒也不是挑中你,船帮水、水帮船,有件事不是交给自己人,不大放心。”徐老虎略略放低了声音说:“十二圩的‘盐关’上,‘书手’不大靠得住。小赵,如果你肯帮忙;一个月总有百把两银子好分。你看怎麽样?”听得这话,赵仲华心中一跳。所谓“盐关”,是私枭“坐地分赃”的一个关口;私盐贩子经过此地,必得留下“买路钱”,一样照数缴纳,俨如徵税,彷佛一道关卡,所以称为“盐关”。
盐关所在地,当然是水陆码头;白寡妇与徐老虎的地盘中,最要紧的一个码头,是在瓜州与仪徵的十二圩,小地名叫做“老虎颈”;因为犯了徐老虎的讳,所以这个小地名无形之中就废止了。
私盐过“关”,一样也要过秤,设有秤手;过秤登簿,计数收“税”,设有书手,皆是亲信充任,所以徐老虎说:“不是交给自己人,不大放心。”而在赵仲华却真是受宠若惊了!
因为在“盐关”上做秤手、书手,当然亦算私盐贩手,做的是犯罪的勾当。多少年来白寡妇不愿拖他下水;他也不敢去淌混水。如今听得徐老虎相邀,当然需要考虑。
为了拖延时间,好细细地想一想,他故意问说:“那里原来的书手呢?”
原来的书手干得很好;不过为了找理由,徐老虎不能不“诬赖”人家,“原来的书手本来不错,最近变坏了。”他说,“勾结秤手,以多报少,落了腰包,不能再用了!小赵!你去了要请你多费心照着。我关照秤手,事事听你作主。”
这顶高帽子一套上去,赵仲华更难推辞;只好把原本摆在最後来问的一句话,提前问了出来:“我表姊怎麽说?”
徐老虎知道他最听白寡妇的话,因为他如果惹恼了她,便绝了一道缓急之际,有求必应的方便之门。可是白寡妇并不愿将赵仲华拉到身边来办事;果有此心,她早就可以跟他当面谈了,何待今日由他间接来相邀?
因此,话要说得活络,以便三面对证时,自己可有对证的余地。转念又想,既然他问到白寡妇的态度,便已面临决定的顷刻,这一句话关系很重要。俗语道得好,“请将不如激将”,且先激他一激。
於是他说:“你表姊是早有这个意思了,自己人不帮忙,找那个帮忙?”
说到这里,他故意停了下来,先要看一看赵仲华是何表情?如果面有愧色,或者表示同意,便可知道,赵仲华亦已想到,既是自己人,不帮忙是说不过去的一件事。以下的话就好说了。
而赵仲华却比他所预期的反应,更进了一步,“既然如此,”他问,“表姊为什麽不跟我说?”
问得好!徐老虎暗暗高兴;正要他这句话,圈套才更扣得紧。“你表姊有她的难处。”官兵是‘大虫不吃人,形状吓煞人’;有时装模作样来摆摆威风,倘或稳不住,就有麻烦。第二,怕你吃不起辛苦。我们这道盐关,到底不是官府奉旨立起来的关卡,船到了,要看大爷高兴,让你等个一天半天,不足为奇;在那里拿秤管帐,起早落夜,不定啥辰光有‘砂子’到,马上要料理。越是寒冬腊月,深更半夜,巡船懒得出来,过关越容易。大雪天气,半夜里把你从热被窝里叫起来;小赵,你办得到吗?”
赵仲华不作声。胆小他不承认;吃不起辛苦这件事,倒是说中了他的病根,不能不好好想一想。
见此光景,徐老虎不免失望;但打铁要趁热,话中的力道不够,只有再狠狠激他一下。
“你表姊也知道,一表三千里,不比嫡亲的表姊;明知道你不肯帮忙的,何必开口?”
这一下子,赵仲华上当了!他自觉除了劝他戒赌这件事以外,白寡妇的话,从来没有不听过;而戒赌是他自己的事,不听无损於人,若论对白寡妇,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现在听徐老虎的话,似乎白寡妇还不知道他的本心;这使得他有受了极大委屈的感觉,非辨个明白不可!
“表姊从那里看出来,我不肯帮忙?我也不是没有胆子的人!她自己不开口,怎麽说我不肯帮忙?”
“这是你表姊不对!”徐老虎顺着他的情绪说:“女人家到底是女人家,不懂男人的脾气。不过,她的意思是不坏;既然亲戚,又是一向谈得来的,也就不必去说它了。此刻,小赵,你的意思怎麽样,倒说一句看!”
“我还有什麽好说的?上刀山、下油锅,我赵仲华皱一皱眉,就不算是个人。”
“哟!哟!小赵!你不要这麽大的火气。”徐老虎故意装得不安地,“让你表姊知道了,一定说我不会说话,把你气成这个样子;还当是我逼你上梁山。小赵,照我想,本是蛮好的一件事;你这样子气鼓鼓地,那就没意思了!你现在把气平下来,好好想一想,愿意,最好;不愿意,一点不要勉强,我决不怪你,也不会跟你表姊去说。”
徐老虎的手段着实厉害,激将已成,却又欲擒故纵,要博得赵仲华一个心甘情愿。为了故示闲豫,缓和局面,徐老虎把跑堂的找了来,关照他去买点心,干丝要明切,不可烫得太老;烧饼要现做,油酥要重,交代得异常细致,为的是拖延时间,好让赵仲华从容细想。
赵仲华倒是很硬气的人,话已说出口,决不更改;细想一想,自己实在不用这麽气急,而且人家亦总是一番好意。至於淌混水。好在光身一个人,没有什麽大不了的;也就不去管它了。
於是,等跑堂的一走,他随即向徐老虎说道:
“徐大哥,我用不着再想,答应了就算数。既然我表姊跟你徐大哥看得起我,我不能不识抬举。”
“言重,言重!君子一言……。”
赵仲华立即接口:“驷马难追。”
“好!我们商量、商量。小赵,你预备那一天接手。”
这又使得赵仲华踌躇了;而且颇有难言之隐。辞差很容易;这种抄抄写写的差使,只算是书办私人的夥计,衙门里差役的花名册并无名字,来去都很自由。只是三、四年下来,同事之间难免银钱通融,要去了就得结清楚;这话却不好向徐老虎开口。
在对方眼光逼迫之下,他又不能老是沉默,只好先敷衍一句:“有些经手的杂务要料理,总得好几天。”
“是些啥杂务?”徐老虎问。
既然他逼着问,赵仲华心想,不妨以话给话,略略“把个底给他”。於是略想一想答说:“有些杂用的开支归我管,总要结结清楚。”
这一说,徐老虎何能不懂;立即又问:“想来有些亏空。共该多少,小赵,你老实告诉我。”
“无非一两百两银子。”
“归我!”徐老虎爽得很,立即从身上掏出皮夹子,取了两百银子的银票,放在桌上。
事情做到这种地步,赵仲华只有死心塌地,听命而行。当即表示,第二天就可以到十二圩去接手;不过“盐关”上的一切、他是外行,这个“书手”还不知怎麽接法?
“不忙!”徐老虎答说,“你先去料理料理杂务,该还的帐都还掉;同事相处一场,要分手了,也该叫桌酒,请请人家。”
“我知道。”
“有句话,我言明在先。小赵,玩归玩,正事不可耽误;今天不要上赌场。好不好?”
“不会,不会。”赵仲华说,“此刻我就回房,把经手的事情交了,晚上约两个朋友在小银宝那里吃酒。徐大哥,你要不信,你来查我。”
小银宝是个“私窑子”,长身玉立,婀娜多姿;不过是一双天足,扬州人名之为“黄鱼”,在勾栏中的等级不高。徐老虎久闻小银宝的艳名,却未见过;此时听赵仲华提到,一时高兴,便即笑道:“我不必去查你;倒是小银宝,很想见识、见识。”
“那就等着徐大哥你来。”
“好!我一定到。”
约定分手,各办各事。徐老虎首先要去找董金标;因为盐关归他负责,如今临时起意,想这麽一个拖赵仲华下水来做挡箭牌的花样,有些话先要跟董金标说清楚,免得接不上头;原来的书手,调到何处,亦须作个安排。
“徐大哥,”董金标听他讲完,面无表情地说,“我怎麽事先一点不知道?”
神色之间,微有不悦;徐老虎不免略有戒心,但表面上却表示歉疚,“实在是抓住机会,临时想到的。”他说,“如果事先有这麽个打算,当然先要跟你商量。”
“白嫂子知道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我第一个来跟你说。”
听得这话。董金标的脸不再绷紧了,“既然已经这麽做了,我当然没有话。不过,”他说,“这一阵子,盐关上常有麻烦;换个生手,恐怕应付不来。”
“那没什麽!”徐老虎说,“盐关上当然还是秤手老杨作主;小赵是书手,登登帐而已。”
“可是,徐大哥,你已经有话了,说是让他来管事。”
“那是句哄哄他的话,当不得真。”
“好了,我知道了。把书手调回来就是”。董金标问,“小赵那一天去?”
“听你的,随便那天都可,我叫他明天来看你。”徐老虎把脸色正一正,声音也显得冷而且硬了,“这件事关系不小,你不要看得太随便了!”
董金标感受到了这句话的力量,心里很不舒服,因为这句话的语气,不但是命令,而且也是告诫,很想甩两句话给他听听。可是多想一想,终於容忍;毕竟白寡妇与徐老虎情如夫妇,她不能不卫护着他,如果自己跟他有所争执,到头来定是人家占上风。
※※※
从银宝那里回去,二更天都已过了。白寡妇已经卸了妆;只穿一件紫色软缎的紧身小夹袄,擎着洋灯来替徐老虎开房门。也许是洋灯新换过玻璃罩的缘故,光焰格外明净,将白寡妇的一张脸,照得纤毫毕现,她的皮肤白而且腻,颊上有三五点如茶叶末子似的,极淡的雀斑,平时为脂粉遮掩,不容易发现,此时看去,反倒觉得平添了几分韵致。
“你在那里吃酒?”白寡妇说,“我当你今天不来了呢?”
“跟你那位宝贝表弟在一起。”
白寡妇微觉意外。徐老虎跟小赵虽很熟,但各人有各人的玩法,各人有各人的朋友,平时走不到一起;何以今天会在一起喝酒?
一念未毕,徐老虎从她手里接过洋灯;另一只手顺势一搂,嘴唇已被压住,酒臭薰人,只好闭一闭气,让他温存片刻,方始推开了他。
“你真应该姓白。”徐老虎一面说,一面又伸手去摸她的脸。
“好了,不要闹!”白寡妇将他的手拿开;重新接过他手里的灯,放在桌上,就顺势坐了下来问道:“你们在那里吃的酒。”
“小赵的一个相好,银宝那里。”
“噢!”白寡妇关切而好奇地问:“这银宝是什麽人?”
“‘黄鱼’!”徐老虎说,“人倒还不错。高挑身材,腰细奶子大,浪得很呢!”
白寡妇笑了,“看样子,”她说,“只怕你都想剪他的靴腰子!”
“没有的话。我徐宝山从不做这种事。”
“其实也无所谓。如果真的割了他的靴腰子,反倒让他可以收心。”白寡妇说,“你晓得的,我不会吃醋。”
这不像玩笑的话;徐老虎少不得要在心里转一转。大概小赵的亲事有望,所以要让他收心;这样看来,自己的这步棋,走得更加踏实了。
“你在笑什麽?”
由於白寡妇之一问,他才意识到自己嘴唇两边的肌肉牵掣着,必是浓重的笑意。自己的笑是得到了得意的事;而她可能会以为他想到了割靴之乐。这个误会可不能不辩。
於是他仍旧维持着原来的笑容说道:“巧珠,我今天做了一件事,你一定猜想不到。我把小赵拉过来了。”
这不但为白寡妇猜想不到,甚至还弄不清楚是怎麽回事,“你把他拉来干什麽?”
“到十二圩的盐关去当书手。”
“这?”白寡妇手按桌子站了起来,“为什麽?”
问得这一声,便有不以为然之意;不过她这一态度,也在徐老虎意料之中,所以不慌不忙地答道:“大家亲戚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白寡妇立刻明白了,直接是拖赵仲华下水,间接是想推出孙五太爷来挡李振标。这样的做法看来很聪明,其实落下明显的痕迹,直可谓弄巧成拙。
不过挽回也还来得及;她很沉着地问:“小赵答应了没有呢?”
“他让我一激,不能不答应。”
徐老虎一面脱衣服上床;一面讲他计激赵仲华的经过,以及董金标的态度。等到讲完,人已在被窝中;不过拥衾而坐,背靠床栏,点起一枝“大英牌”,悠闲地抽着烟。
白寡妇不作声,坐在梳妆台前,解开发髻,拿一把粗齿的黄杨木梳在通发。她的头发很多很长,一梳到底得有一会工夫;这样一下又一下,等他一枝烟抽完,还没有歇手的意思。
徐老虎发觉不妙了!不过他连问都不知从何问起?只是从头细想,一节一节检查;始终看不出自己这样做法有何不妥。
终於白寡妇通完了发,重新挽起一个髻,其名谓之“到枕松”;她一面收拾妆台;一面说道:“不是我拦你的高兴。这件事,你应该先跟我商量一下。”
“现在商量也不晚。”
“现在,只好将错就错。过一阵子再说了。”
“将错就错?”徐老虎从这句话上问起,“你说,我错在那里?”
“错在你没有替孙五太爷留余地。”白寡妇说:“小赵如果做了他的女婿,我又是媒人,孙五太爷当然会帮我们的忙。如今有小赵夹在里面,说起来是卫护女婿;孙五太爷这样的身分,反而不便说话。”
听到这两句话,徐老虎大为泄气;自己以为很得意的一件事,到了她嘴里,分文不值。但想一想,又不能不承认她的说法驳不倒。因而只叹气,不说话。
“如今因为董金标不大赞成,我倒不便多说什麽;免得人家看起来,好像我们俩的意见不一。不过,这件事实在……”白寡妇忽然顿住,摇一摇手说:“不必去谈它了。”
徐老虎总算也有安慰。无论如何她的一片心,总是完全在自己身上;就算错了,她也愿意跟着自己朝错的地方走去。
不过为了维持做“丈夫”的尊严,他心服而口不服;当然,口不服不一定要说出口,不妨在脸上表示她说得并不对,只是不愿意争辩的神情。
这神情是很微妙的。即令白寡妇这样朝夕共处,而且总是细心去体贴的人,一时也看不透;只觉得他悻悻然有不表赞同之意,因而温柔地又说:“你如果看我说得不对,尽管说!”
“也不是什麽不对,”徐老虎认为自己的尊严已经保住,语气也就缓和了,“事情有各种做法。如果你觉得小赵不必到盐关去帮忙,也无所谓。”
“不!既然你已经答应他……。”
“不是!”徐老虎纠正她说,“是他答应我。”
“不管你答应他,还是他答应你,事情终归已经定局。他在县衙门里的差使也辞掉了,年纪轻的人好面子,不教他去不大好。”
“那麽,先让他去做几天,看情形再说。”徐老虎略略想一想说,“如果他真的肯巴结上进,调他回来管通裕。”
“通裕”是白寡妇与徐老虎所开的一间盐栈,有盐运司衙门所发的执照,专销官盐,其实是为贩卖私盐作掩护;大概十成之中只有三成是完过盐课的官盐。不过凡是盐栈无不官私夹杂,所以比起盐关来,盐栈是很正当的生意。若是将赵仲华请来管盐栈,既无风险;而且看起来与缉私营没有大关系,孙五太爷亦就无须避什麽嫌疑。白寡妇认为这个主意很好,欣然同意。
“好是好,不过也要看他顶不顶得下来?这都是以後的话;眼前,我们先要把他的亲事说成功。”
“是啊!”徐老虎兴味盎然地,“你今天到孙家,是怎麽个情形,还没有告诉我呢!”
“这话说来就长了!”白寡妇想一想说,“孙五太爷很客气;特为把他家的姑太太请了来陪我。孙五太爷家没有女眷;大太太早就去世,一个姨太太,就是金妹的娘,五年前也死掉了。他家有事,都是接姑太太回来陪女客……。”
“这些,不必去说它了。”徐老虎性急地问:“金妹呢?你看到了没有?”
“话要一层一层说,你不要打岔。”白寡妇依旧慢条斯理地,“孙家姑太太就是孙五太爷的妹子;人很直爽,谈不到三五句话,开口就问我,是不是相亲来的?我说不是,专为给五太爷请安来的。孙姑太太就打听小赵的为人,问得很仔细,看样子,他家是真的想结这门亲。”
“那麽,你呢?你怎麽答她?”徐老虎说:“小赵爱玩、爱赌,这些话你不会说吧?”
“当然,说这些话干什麽!”
“以後呢?”徐老虎迫不及待地,“你快说下去。”
“那麽,你是怎麽说小赵呢?”
“我说我的这个表弟,重情意、有志气,就一样难弄,脾气不好。这话,孙家姑太太当然听得懂。”
“你的意思是,”徐老虎问,“假使金妹也是脾气刚强,一句话的亏都不肯吃,那就配不拢了?”
白寡妇点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不但他们姑太太,孙五太爷也听懂了。”她略停一下又说,“到了开饭的时候,他们留我吃饭。我说,五太爷是老长辈,也用不着分啥内外;如果当我自己人,一桌子吃,我就不客气了。倘或当我客人,特为费事,那是不敢当。结果……。”
结果是照她的话办。孙五太爷家每天有四五桌吃闲饭的人;就为她单开一桌;亦不算费事。只是孙五太爷为了白寡妇所说,当她“自己人”那句话,便特地到里面来吃。小圆桌不分上下,鼎足而坐;少不得谈到孙金妹。
“孙金妹没有在家?”徐老虎插嘴问说。
“嗯!说是到外婆家去了。看样子先是在外婆家;以後是孙五太爷特为叫她避开的,为得好谈她的亲事。”
“喔,居然直接就谈了!”徐老虎可性急了,“怎麽说?”
“先说金妹的为人。孙五太爷到底是老资格,一点都不护短,说她这个女儿被宠坏了,不过有样好处,很讲道理;如果是她道理不对,一定会认错。孙姑太太旁边帮腔,说金妹的一张嘴,看起来凶,其实心里很厚道。脾气也要看人,她看不顺眼的人得罪了她,才会发脾气;是她中意的人,她什麽委屈都肯受。”
“嗯,嗯!”徐老虎笑道:“这就是暗中回答你,小赵脾气不好不要紧;金妹肯让他的?”
“当然是这样,不过话虽如此,我也不能全信他们的;还要看看再说。”
“这样说,还没有结果。”
“事情刚开头,那里就会有结果。”白寡妇又说,“我今天去的本意,也就是借此因头跟孙家走近了;这一步要跨出去很难,等跨到了,以後有事,随时可以跟孙五太爷直接去谈。至於小赵的亲事,看起有六分帐;只要金妹的为人,真的像他们两位老人家所说的那样,就一定可以成功。”
徐老虎想了一会又问:“你们还谈点什麽?有没有提起李振标?”
“提到的。”白寡妇毫无表情地答说,“孙五太爷问我,是不是跟李振标有过节?这话他明知故问;我也就不肯说真话,答他一句:即使有过节,也解得开的。孙五太爷马上就说,这样最好,这样最好!如果用得着他,只要招呼一声就是。”
徐老虎又惊又喜,想不到孙五太爷如此热心!他的话儿一言九鼎;李振标不敢不卖帐。但再将白寡妇与他对答的话想一想!一团高兴不觉打消了一半。一个说,与李振标虽有过节,不难解消;换句话说,过节不深,所以一个才自告奋勇,如此热心。有上文,才有下文,话要听两面。倘或是个解不开的过节,以孙五太爷的老成持重,决不肯冒冒失失地大包大揽;万一摆不平,他的那块“金字招牌”砸不起。
不过,能有孙五太爷这句话,总是件值得安慰的事。果真赵仲华做了他的女婿,情形就会大不相同;所以他们的这头亲事,无论如何要想法子去撮合成功。
“巧珠,”徐老虎说:“我看,事情既然迟早要办,就不如早办;明天我们把张书办请了来,正正式式谈一谈,你看好不好?”
“那要先问一问小赵的意思。”白寡妇说,“这是人家的终身大事,马虎不得。”
“并没有马虎!明媒正娶,热热闹闹替他们办一场喜事;一点都不马虎。”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金妹的为人到底如何;小赵是不是中意?都要事先弄弄清楚。”
“已经很清楚了。除了孙姑太太以外,孙五太爷说的话,总够分量吧!如果再不放心,不妨请孙五太爷再说一句。”
“要他怎麽说?”
徐老虎很想了一会,方始回答:“这话可以跟张书办说明白。孙五太爷这样身份的老前辈,看中小赵;或又是金妹这样的人品,说起来这头亲事,实在是高攀了。不过听说金妹娇生惯养,脾气很坏;将来过门以後,万一夫妇小小口角,金妹说一两句叫丈夫咽不下的话,总不能把这点小事,去惹他老人家生气。这样三番二次下来,感情越弄越坏,变成对不起孙家了。倘是普通人家,还可以邀出双方亲友来评评理;在孙五太爷面前,我们做小赵亲戚的人,怎麽敢说这话?”
白寡妇静静听完,将眼皮垂了下来;只见她一面剥着指甲,一面长长的睫毛不住闪动,好一会方始点点头说:“这倒也可以!不过,有件事,你先要去打听明白;打听这件事,千万要小心,不要哗啦哗啦乱喊。”
“说了半天倒是件什麽事呢?”
“我也是听来的,”白寡妇放低了声音说,“金妹养过私娃儿。这件事是瞒着孙五太爷的。”
徐老虎大吃一惊,“有这样的事!”他说,“我怎麽没有听说过?”
“好就好在你没有听说过。连你都没有听说,可见知道这件事的人极少,极少。金妹的名声,还可以保得住。不然,光是我们起劲有什麽用?小赵那麽爱面子的人,死也不肯要金妹的。”
“照这样说,根本就不必去打听,免得白白地多几个人晓得这麽一桩新闻。”
白寡妇深深点头,“这话不错!”她接着又说:“不过能够打听得到,似有很大的用处。”
这一下,徐老虎的主意却又改变了。他这人很讲究“实惠”;如果此事有大用处,自然值得去打听,因而问道:“你倒说,是怎麽个用处?”
“果真有这麽一件事,对人家说话就好说了。”
徐老虎恍然大悟,原来是想抓住把柄,好让孙家的人……自然是金妹,乖乖地听话。这一着很厉害;非打听清楚不可。
於是他很起劲了,“好!我去摸一摸看!”他凝神想了一会,颇有大海捞针之感;脸上不由得出现了迷惘的神色。
“是这样的,”白寡妇说,“金妹去年冬天到上海去玩了一趟,一直到今年春天才回来;据说,就是养私娃子去的,陪她一起在上海的是,义兴源老板的弟媳妇。”
“义兴源”是一家洋广百货店,老板姓何,弟兄两个;老大是孙五太爷的得意门生。如说金妹特为到上海去养私娃子,当然是出於何老大的安排。
“何老大是熟人,不过这件事不便直接去问他。”徐老虎问,“知不知道,金妹那个私娃是谁的种?”
“不知道。”白寡妇说,“金妹的事,我就知道这麽多!”
“那麽,你是听谁说的呢?”
“义兴源的一家亲戚;是‘空子’,偶而谈起,也就是这麽两句话;再谈下去就一问三不知了。”
徐老虎不作声,盘算了好一会说:“这件事可以打听。不过在这里是打听不到的;也怕风声传到孙家,会起误会。只有派人到上海去。”
“派人到上海又怎麽样?总也应该有条路!不然,上海地方那麽大;到那里去乱摸。”
“当然不会乱摸,义兴源的情形,我有些晓得,办货总是何老二去……。”
照徐老虎所知,义兴源在上海有一家联号,何老二到上海办货也好,干什麽也好,总得靠这家联号替他安排一切。如果金妹在上海待产,则住在何处?这家联号一定知道;很可能就是这家联号替她找的房子。
“这家联号,招牌叫什麽我不知道;不过听说是在‘大英地界’。只要在那里就可以打听到;到了上海找郑老八就可以了。”
“啊,啊!”白寡妇欣然相许,“这条路子去对了!”
因为郑老八是徐老虎的“同参兄弟”;在英租界的老闸巡捕房当探目,上海人谓之“包打听”,可以包在他身上打听得详详细细。
这晚上就谈到这里。徐老虎睡下来头一着枕,不消片刻,便已入梦;白寡妇却盘算了大半夜,到第二天早晨起身,有了新的主意。
“打听金娃的那件事,不便托人。”她说:“我看,倒不如你亲自去一趟。顺便看看,有合适的房子,买一幢下来;将来也方便些。”
“怎麽?”徐老虎很注意地问,“你打算‘开码头’?”
“‘开码头’谈不到;有个能避避风头的地方,总是好的。”白寡妇紧接着又说,“我也很想到上海去玩一趟,自己有房子在那里,又方便、又舒适,还省钱。”
买房子到底是件小事,无须深究;打听金妹的秘密,自己能去,自然最好,但在这种情况之下,又何能轻离扬州?徐老虎因而踌躇未答。
“想来你是不放心?其实也没有什麽大不了的;我自会处处留意。”
“好罢,既然你这麽说,我就去一趟。”
“什麽时候动身?”
“要去就快;办完事早早回来。等下就走;还赶得到上海的轮船。”
“这才好!”白寡妇带着哄孩子的那种口吻说,“我马上替你收拾行李。”
於是,白寡妇头也不梳,脸也不洗;亲自为徐老虎检点随身衣服,日用杂物。同时絮絮不断地关照,秋风已起,冷暖当心,酒宜少饮,饭要多吃之类,明知多余,却不肯不说的话。
等徐老虎要出门了,她又拉住他说:“还有件事,我跟你商量。我昨天晚上,想了又想,还是把小赵派到盐号里,此较妥当。他到底还嫩,在十二圩如果顶不住,再惹上些麻烦,那不是雪上加霜?”
“这也好。不过董……。”
“这你不用管。我会告诉董金标,是你的意思。”
徐老虎只想把小赵拉过来,至於派到那里,并无成见;只是在董金标面前维持权威这一点也很要紧。既然白寡妇已经了解到这一点,那就更不须多说了。
“你那天回来?”
“总得五六天。”
“六天好了!”白寡妇送到门口,又叮嘱一句:“六天一定回来。”
那种依依不舍,黯然魂消的神态,在徐老虎亦是种新鲜的经验。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凄凄惶惶的感觉,如果不是有事要办,而只是访友游览,他真会改变主意,打消此行。
等徐老虎一走,董金标来了;白寡妇不等他开口,便即说道:“我正要寻你有话说。老大有事到上海了;临走关照我告诉你派我表弟去接老杨那件事,不算数了。”
“喔,徐老大怎麽说?”
“他说,他回来想一想,盐关有你在那里妥当得很;何况这个时候正是紧要当口,派个生手去,一定会害你为难。所以一动不如不一静。”
这种说法是白寡妇的一番苦心。她一方面要抬高徐老虎的地位,表示发号施令都是他;另一方面又要替徐老虎“做人”,体谅部下,藉以笼络。而也亏得她这麽做,才能将一道很深的裂痕,完全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