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董金标颇为不满徐老虎的独断独行。若说处置适宜,也还罢了;偏偏又是情理上说不过去的做法。所以想了一夜,决定来跟白寡妇打交道;预备“摔纱帽”,不想再管盐关。

如今听白寡妇这麽说,对徐老虎的感想自然改变了,原来的主意也打消了;脸上亦不再像刚来时绷得那麽紧,略想一想答说:“我们无所谓。自己兄弟,就为难也要顶下去;不过,书手老杨做得好好地,无缘无故拿他换掉,也说不过去。我本想跟嫂子来商量,怎麽样能对老杨有个交代?现在徐老大‘收回成命’,也就不必再去谈它了。”

白寡妇点点头又说:“老大还关照,如今是为难的时候,全靠大家格外费心;等避过一阵风头再说。老董,盐关上最容易出事,你大意不得。”

董金标本来是想“摔纱帽”来的,当然不会再想到盐关上应该如何戒备。如今听白寡妇这麽说,一时无从回答;想了一会,慨然答道:“今天我就下去!这几天我自己钉在十二圩好了。”

“那再好不过。”白寡妇说:“老董,你要记住,凡事要忍!”

董金标将这个“忍”字,在心里又念了几遍;让它生了根……盐关上一向霸道惯了的,不管是缉私的兵丁,还是私盐贩子;到了那里就只能听盐关的摆布。如今李振标复起,彼此另有过节,不是铜钱子所能摆得平的;那就只好委屈自己,凡事忍耐,以不惹事生非为第一紧要之事。

“我懂,我懂,嫂子,你放心好了。不过,”董金标话风一转,提高了声音,“忍也只能忍得一时,姓李的那里,总要想个法子‘叫开’才好!”

“本来就是这麽在做。现在是在孙五太爷身上下工夫,请他老人家出面,我想,应该有点用处的。”

“当然有用处。不过,也要快!我听张作梅说,李振标昨天晚上已经回来了。”

“昨天晚上回来了!”白寡妇在想:自己应该有何行动?

若说有所行动,自然是对将上任的新官,表示一份敬意。不过酬酢交际,亦须讲身份、有渊源;自己是女流,只能跟李家女眷往来,却又以彼此处於敌对地位,李振标为避免物议,可能不会欢迎。如果碰钉子,加油加酱地添上许多很难听的说法,自己这方面的处境就更为不利了。

“嫂子,”董金标见她不开口,了解她的心境,安慰地说,“船到桥门自会直。姓李的不见得是三头六臂,不必把他看得太了不得。”

“话不是这麽说。”白寡妇再一次告诫,“你关照大家,这趟一定不能大意;凡事小心忍耐!新官上任三把火,不要去惹火烧身。”

“这倒是实话。”董金标心领神会地,“我们就熬它一个月;这一个月里不动手,让他抓不着毛病,看他能拿我们怎麽样?”

“一个月怕不够。”白寡妇想起一件事,随即交代,“等他上任那一天,我们弄份‘礼’送他,这一趟要弄得像个样子,半条破船,两三只骡子,是不够的。”

这是相沿已久的,官私勾结的一个障眼法,上面逼得紧了,缉私的官兵不能不有所交代;於是弄几包私盐,驮在瘦驴子上;或者装在破船里,有意丢给官兵,让他们去铺张报功。尽管是公事上说得天花乱坠,结果是虎头蛇尾,根本没有什麽功劳可言。倘能大加牺牲,譬如缉获整船的私盐,则在报功的公文上,就可以大吹特吹了。

如今抄老法送“礼”;而要“弄得像个样子”,董金标便须请示了,“嫂子”,他问,“你关照个数目给我。”

“我关照没用。你跟他们去商量;看要怎麽样面子才好看?都依他们好了!”

所谓“他们”就是缉私营的官兵;四金标跟他们都很熟,按月有“开销”,归一个姓王的千总经手,到通裕盐栈去领;因此,董金标说:“这样,下个月的‘开销’,我就先带了去,比较好讲话。”

“也好!你直接到通裕去接头;顺便关照张老好,请他马上到我这里来一趟。还有,请你派个弟兄去找一找小赵,叫他到我这里来。”

“小赵等下要到我那里来,我关照他就是。”

赵仲华跟张老好几乎同时到达;看来很巧,其实不巧,白寡妇有些话是要个别私下谈的。

当然,照关系来说,应该让赵仲华回避,白寡妇便找件事支开赵仲华;说是有只翡翠戒指要改镶,托他去办。

“刚才出门的,是我表弟,名字叫做赵仲华。”白寡妇问张老好,“你以前见过的吧?”

张老好是通裕盐栈的档手,六十多年纪,为人十分老实。除了吃酒下棋以外,别无嗜好,平时守着盐栈,等闲难得出门;连白寡妇这里,一年亦不过来个四五趟,所以并不认识赵仲华;不过他的记性好,陌生人见过一面就不会忘记,赵仲华是见过的。

“原来是令表弟!”张老好说,“前年太太三十岁大寿,我来吃寿酒的时候,记得就看见这位赵先生。”

“你叫他小赵好了。”白寡妇说:“我这个表弟,在江都县班房里帮人家抄抄写写,混不出啥名堂来;我想哄他到通裕去打打杂。老好,你看他有点什麽用场?”

“不知道他算盘怎麽样?”

“还可以。”

“那就派他管内帐好了。”

老好人虽好,白寡妇却经得世故多;心想,倘或张老好以为是派个亲戚去监视他,老好人一生误会,不容易消释。这一点必得防备;如今听他一开口就说要派赵仲华管内帐,可见得他心里多少已有芥蒂。

於是她说:“内帐是盐栈的命根子,怎麽好交到他手里。仍旧你自己管好了。”

“本来是我自己管,不瞒太太说,年纪不饶人,这两年精神够不到了。内帐里面的花样,全靠记性;帐上要做得不落痕迹,而自己人凭暗号一望而知。我看这位小赵先生,样子很聪明;又是太太的至亲,决不会出毛病。至於年轻的人,把事情看得很容易,难免有疏忽不周的地方,我自会格外当心。请太太放心好了。”

这番话说得很恳切,白寡妇才知道张老好真是老好人,心里十分安慰;当即回答:“既然是这样,我听你的就是。不过,老好,话我先说在前面,你在通裕多年,一切都由你作主。你不要以为我这个表弟是穿了‘黄马褂’去的,另眼相看!不错!要请你多照应;不过也要请你多管管他,如果他有啥不对,你尽管说他;他不听,你来告诉我。总而言之一句话,你是通裕的档手;不出事罢了,出了事,我只找你。”

“是的,太太!”张老好诚惶诚恐地说:“我有数了。”

“那好,等下把他交给你,是不是叫他住在盐栈;薪水开多少?都听你作主。”白寡妇接着又说,“还有件事,缉私营换人了,你知道不知道?”

听得这话,张老好立即双眉紧锁,“是啊!我也听说了。换了李三爷!”他低声说道:“太太,这个人要当心他噢!手条子辣得很!”

白寡妇知道张老好胆小,有些事不便告诉他,只问:“像这种情形,大家是不是要贺一贺他呢?”

“怎麽不要?卸任的要送程仪;上任要公贺,‘盐公堂’会有通知给我们,照派份子。”

所谓“盐公堂”是盐商共同办事之处;凡是与官场有所交涉,都由盐公堂出面。白寡妇是想由通裕单独对李振标表示一番敬意;因而又问:“盐公堂公贺,是怎麽一个章程?”

“无非摆几桌酒,唱一台戏。”

“此外呢?”

“此外总还要备几色贵重一点的礼。”张老好问道:“太太你是不是想格外联络联络李振标?”

听他的口气,知道他还有话,便点点头说:“不错。联络联络感情总是好的。”

“我倒想起来了,有个人或者能跟他说得上话。”

“噢!”白寡妇急急问道:“谁啊?”

“盐栈里有个管仓的,跟李振标手下一个姓秦的,据说是他新请的师爷,他们早年是邻居,那天在茶馆里遇见,回来跟我谈起。有事可以拜托姓秦的从中转达。”

“这是间接的路子。”白寡妇问道,“管仓的姓什麽?”

“梁秃子。”

“喔,是他!我知道。这个人还老实,不乱说话,请你托他去打听一下,姓秦的在李振标那里是不是很有面子?”白寡妇说,“如果李振标很听他的话,不妨结交结交;否则,也就不必了。”

“是了!我回去马上交代他办。”

於是又谈了些盐栈的近况,一直等到赵仲华去而复回,白寡妇替他们正式引见过了,接着将他唤到一边,有话交代。

“表弟,你不必到十二圩去了!我想请你到通裕盐栈帮忙,你的意思怎麽样?”

赵仲华大感意外;想了一下问道:“徐大哥呢?”

“他到上海去了。临走之前,我跟他商量好的。”

“表姊,”赵仲华问道,“你是不是觉得盐关上的事,我顶不下来;或者太辛苦,我会不愿意?”

“都不是!”白寡妇说,“通裕有两本帐,一本是外帐,没有什麽了不得;一本是内帐,很有关系的,其中也有许多花样。本来是张老好自己管的;现在因为精神不够,照顾不到,特为请你去帮他。表弟,你这也是帮我的忙。”

“帮表姊的忙,我没有话说。”

“那好!不过,我还有两句话,怕不中听。”

於是,白寡妇为他与张老好正式介绍,当面说定。张老好为人谦虚;赵仲华对他颇有好感,因而气氛相当融洽。

彼此说过几句客气话,谈到正事,张老好问道:“小赵先生,预备那天到栈里来?”

赵仲华不曾开口,白寡妇替他作了决定:“就是明天好了。”

“是的,明天。”张老好又问,“要不要住在栈里?住的地方有,而且很清静。”

“那就住在栈里。”又是白寡妇作主,“盐栈里有人招呼,起居一切都方便。”

赵仲华也点点头;张老好便说:“好的!我回去马上替小赵先生把房间收拾出来。栈里老司务很多,现成的车子;请小赵先生吩咐,明天到那里去运行李?”

“不必,不必!”赵仲华拱拱手说,“太费心了,不敢当。我的行李很简单,明天雇个脚夫就挑来了。不必费事。”

“也好!”白寡妇说,“老好,你先请回栈吧!他明天搬过去,就算接手了;一切请你多多教导。”

“不敢当,不敢当。明天候驾。”说完张老好起身告辞而去。

白寡妇送客出中门;赵仲华也要送,却为谦虚过人的张老好硬生生拦住,说是“客不送客”。於是,赵仲华便坐着不动,双眼自然是向外望。

他望见的是白寡妇的背影,一条长长的辫子,拖到腰下……原来每天清晨,会有人来替她梳头;只为前一天便已约好,这天来替她洗头,费时较多,改在下午来。所以白寡妇起床之後,自己草草梳了一条辫子。赵仲华到此时方始发觉;顿时勾起了回忆,彷佛时光倒流,一下子回到他十一岁那年了。

“你怎麽了?”

赵仲华突然警觉,抬眼看时,白寡妇不知道什麽时候回厅来的,自己竟未发觉;想定定神,抛却记忆,谁知竟办不到。这也因为眼前的表姊,虽已出嫁,而且守了寡;但除了丰腴圆润,更令人爱慕以外,模样儿跟记忆完全相同之故。

“你在想什麽?我老远就看见你眼睛发直,也不知道是什麽事想得有趣,一直在笑。”白寡妇问,“莫非我进来,你都不曾看到?”

赵仲华不答,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头自然也低了下去,这使得白寡妇大为好奇,更要追问了。

“你说呀!到底什麽事想得好笑?”

“我是忽然想起多少年前的一件事,那年,”赵仲华的眼神忽又变了,罩着朦朦胧胧的一层光,“我十一岁,表姊应该是十五岁,也梳这麽长一条辫子;不过,那时候头发没有这麽多。”

白寡妇有七分诧异,三分惊疑;倒不是因为他忽然记起往事,而是他叙述回忆的那种难以索解的神色。由於有此感觉,便不愿接话;要看他自言自语似地再说些什麽?

“有一天,”赵仲华突然转脸问道:“表姊,你记不记得?”

“记得什麽?没头没脑地,教我怎麽说。”

“有一天……。”

赵仲华谈他此刻所想到的“一天”……他从小父母双亡,由寡婶抚养,他那婶母待他不算太坏,只是从未生育过,不懂得孩子所需要的是什麽;而且好斗叶子牌,经常不在家,往往留下食物,托邻居照看照看,便一去到晚才回来。赵仲华从小很懂事,一个人会看家,但形单影只,心里总是有凄凄凉凉的,自己都不能分辨的一种满怀委屈的感觉。

有一天下雨,从私垫里踩着一双稀湿的鞋子回家;冰清鬼冷,又饥又渴,心里只是想哭。就这时候,十五岁的表姊,打着一把伞,曳着一条长辫子来了。

她是在回家途中经过,偶而想到,来看看她的这个远房舅母……赵仲华的寡婶;见此光景,当然不会坐视。为他找出乾净衣服鞋袜,帮着他换好,然後又在厨房里找出一筒挂面,两个鸡蛋,替他煮了一碗面,看他吃完,又陪他说了些闲话,方始离去。

这麽一件小事,白寡妇完全记不得了;“好像有那麽一回事。”她说,“你倒还没有忘记。”

“我怎麽会忘记。一个人总有几件事是一生都忘不掉的。表姊……。”

赵仲华突然顿住了,胸脯起伏着,似乎在心跳气喘;而那双眼中,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来,在怅惘之中含着无限的爱慕。

白寡妇大吃一惊!一时心湖激荡,不辨是何滋味?“原来,原来……。”她怔怔地望着赵仲华无法毕其词了。

“表姊!”赵仲华低着头说,“我自己知道,我不该有那种想法;所以十几年以来,我从不敢在你面前透露。”

白寡妇不作声,闭一闭眼,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叹口气说︰“我真没有想到。不过,不知道也好。事情过去了;也说过了,拿它抛开吧!”

赵仲华不知道怎麽回话?只是在想,她那句“不知道也好”,是什麽意思?

在他低徊痴迷於往事之际,白寡妇却很快地收拾起零乱的心境,归於沉着。这因为一方面是体验不同,她只觉得他这个表弟十来年默恋深情,十分可感,但这份感情的冲击力量虽大,毕竟未曾生根,所以可用定力驱遣;一方面是想起眼前有许多棘手的大事要办,顿觉此时此地来谈这些往事是可笑的。

也因为如此,她觉得有规劝赵仲华的必要。“表弟,你不要傻了!镜花水月的空想头,早早丢开;应该在怎麽样成家立业上头多用点脑筋。”她故意绷紧了脸说,“你也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有这种小孩子的想法,说出去人家会笑的!”

“我不会说出去,我的想法只在我心里;今天也是看见表姊梳了辫子,想起当时的情形,一时忍不住,才说了出来。不然,我连你面前都不会透露。表姊,你放心好了,我这话决不会对人说,也不会做出什麽你心烦的事来。反正我自己的心事,我自己知道。”

这种近乎怨艾的话,如果是五年前新寡之时,一定会打入她的心坎;此时却只能硬起心肠来,一笑置之。“好了,我们不谈这件事。”她问︰“谈谈你的正经好不好?”

什麽是正经?赵仲华在心里起反感,却不便现诸形色,只是默默地点一点头。

“这两年我想过好几回,打算请你来帮忙;总觉得这碗饭不是你吃得下的。如今宝山跟你说了,你也答应他了,而且衙门里的差使已经辞掉,我不能不管。让你到盐栈管帐,比在十二圩,情形大不相同;不过,也不能说一点都不会有麻烦,全在你自己当心。张老好人很稳重,经得事多,你要服他。”白寡妇又说︰“表弟,你要是真心帮我,你就要听我这句话。”

“嗯!我一定听。”

“好!这我可以放心了!”

白寡妇留下赵仲华,本来是要谈两件事,盐栈以外,还有他的亲事。不过了解了他此刻的心境,就跟他谈仙女下凡,他亦未见得有兴趣;何况他对孙金妹本有成见?因此她决定只谈到这里为止。

赵仲华的心情不大稳定,希望找个清静的地方,先好好去想一想。既然白寡妇没有话,他也就告辞了;不过,临走时觉得有句话,还是不能不说。

“张书办今天一早来看过我了。”

“喔,”白寡妇问道:“他怎麽说?”

“他问我,为了什麽,要辞掉差使?我说我想改行做生意。他又告诉我,说你到孙五太爷那里去过了。”

“张书办还说了些什麽?”

“他说,”赵仲华未说之前,先作声明,“我也不大相他的话。他说,表姊是到孙家谈金妹那件事去的。”

“这话不大对,我是想去看金妹的。”

“看到了没有呢?”

白寡妇摇摇头:“没有看到。”她又加了一句:“不过谈到。”

赵仲华没有答腔,但也没有走的意思。

“你是不是想听听,孙五太爷,还有他们姑太太,怎麽谈金妹?”

“姑太太?”赵仲华问,“孙金妹的姑妈?”

“对了!孙五太爷的妹子。她的话最实在。”白寡妇说,“她说,金妹是嘴上凶,心里厚道;就是嘴上说,也要看人,看不顺眼的人才会凶;如果是她心里欢喜的人,什麽委屈都肯受。”

“这完全是凭自己高兴,是不大讲道理的人。”

“不对,不对!正好相反。孙五太爷说,金妹最讲道理;如果是她不对,一定认错,孙五太爷的话不假。”

“表姊,”赵仲华开始有些认真了,“你怎麽知道孙五太爷的话不假。做父母的,当然说自己的儿女好;走遍天下,都是如此。”

“不错!他当然会说金妹好,不过金妹不好的地方他也说了,足见他不护短。”

“他怎麽说?”

“他说,金妹让他宠坏了,脾气不大好。”白寡妇略停一下,很郑重地说:“表弟,你是他们‘门槛’外头的人,不晓得孙五太爷的份量;他的话如果说一句,不算一句,那个还会服他?”

“这,我当然晓得。”

“你晓得,你怎麽还不相信。”

“我不是不相信……。”

赵仲华觉得无可辩解;但又不甘於就此接受。心里对孙金妹有种无可形容的反感;或者说对这头亲事有一种莫可究诘的委屈。

白寡妇知道他理屈而情有未甘的心境,不肯再用话挤他;放开一步说道:“表弟,你的一生大事,我不会马虎的!我也没有答应他们什麽;眼前我还在看,一定先要我看中意了,才会替你做媒。你就是我一个表弟,我不关心你,那个关心你?”

最後那两句话,说得太亲热了;白寡妇自己不觉得什麽,而赵仲华,却有回肠荡气,咀嚼不完之感,他很想看她眼中是何神色;却又怕自己的神情先为她看到,所以低着头不作声。

“你快去吧!”白寡妇完全是长姊的口吻,“在盐栈里,总要勤俭小心,自己争气。”

从无人用这种训诫的语气跟他说过话;在赵仲华反倒有一种很踏实的感觉,心悦诚服地答一声:“我晓得!”接着就走了。

白寡妇看他的後影消失,心里像失落了什麽似地。百无聊赖,坐下来什麽事都不想做;而非常奇怪地,赵仲华的影子,反倒比见面时所见更清晰了。许多可以说过便会丢开的琐碎往事,这时都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像看“西洋镜”似地,一幕又一幕地呈现在眼前,一个有意无意飘过来的眼神,一句平淡无奇的话,这时候想起来,才知道,别有深意。他一片心全在自己身上,这麽多年,竟未发觉,实在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她不辨自己是何感觉?有些怅惘,有些咎歉,也有些痛心;但忽然间被撵得远远地,自己觉得可笑!眼前多少正事要办;却把宝贵的工夫,花在这些空想上面,是件不可饶恕的事。

这样一想,便有些心急;自觉虚掷的辰光太多,必得半天当一天用,才能弥补损失。可是,眼前有什麽事可做呢?

她定定神细想,有几件事可做:一件是去看李振标的太太;一件是孙五太爷那里再下点工夫;一件是关照董金标将张作梅请了来,打听打听消息。

但想来想去,总觉得以谋定後动为宜;想到就做,只有坏处,与其把张作梅请来问消息,不如自己去打听。

然则到那里去打听呢?心里忽然想到,何不到通裕去看看?此念一动,立刻觉得主意不错;因为有好些话要等张老好答覆,顺便亦可以看看赵仲华到了盐栈的情形。

於是匆匆梳好了头,换件衣服,带着莲子,坐轿到了通裕。

这是不常有的情形,通裕上上下下,不免有些紧张;赶到不巧的是,赵仲华正将行李提前搬了来,在铺排房间,不能不丢下乱糟糟的箱笼什物,来帮着张老好招待“女东家”。

这时候,白寡妇才发觉来得鲁莽;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便索性坐下来多问一问盐栈的情形。

这使得张老好更为紧张,当是“女东家”发现了什麽毛病,特意来查。他把所有的帐目都捧了出来;而且把各部门的头脑都找了来,以备查核。

一下子许多簿册许多人到了前面,白寡妇才知道引起了一个极大的误会。此时必需要有极明快的措施,才能消除这个後果严重的误会,依旧使通裕盐栈在张老好管理之下,按部就班,平平安安地做生意。

可是,如果不是来巡视,是为什麽来的呢?自己虽为东家,毕竟是女流;若有大事,应该请档手张老好到家去商量,不必抛头露面。白寡妇心想,赵仲华刚到通裕盐栈,自己紧接着就来了,这两件事凑在一起,倘有人疑惑她此行专为赵仲华,是合情合理的猜测。而有此猜测,也是一个後果极严重的误会,不容发生。

这样想下来,事情就很清楚了,她必得另找一个在市场面上说得过去的理由,才能消释那两个误会。

沉着地多想想,有了计较,“老好,”她指着帐簿说,“拿这些东西出来做什麽?也不必惊动大家;我是来看管仓的老梁,有几句要紧的话问他。”

“喔,喔,是啊!”张老好急忙答说,“我从府上回来,马上叫梁秃子去打听那个姓秦的;关照过他,这件事很要紧,立等回音。大概也快回来了。”

张老好的答话,正符合她的心意;这样一问一答,她相信大家必已了然於她的来意,如果再稍为做作一下,可能的误会,必然涣然冰释。

於是,她故意摆出焦灼的神色!不然,我亦用不着自己赶了来了。“老好,”她略显踌躇地说:“能不能请你派个人去找一找。”

“是,是!我马上派人去找。”

“好!”白寡妇随即扬起脸,含笑向大家说道:“各位辛苦!请回去吧!”

大家答应着散了去;张老好亦要觅人去找梁秃子,屋里只剩下赵仲华相陪。幸好还有个莲子。

“你搬好了?”白寡妇问。

“舖盖刚打开,还没收拾好。”

白寡妇很想趁此机会说一句:“那你就忙你自己的去吧!”可是,话到口边,却说不出;只说:“今天很热,莲子,你把窗户打开。”

打开窗户,是要让路过的人能看到屋子里的情形。不过赵仲华却不曾想到她是有意避嫌疑,很殷勤地问,“要不要拿把扇子来?”

秋扇已捐,从何处去找这驱暑之物?白寡妇心想,如果让赵仲华去找扇子,传出去又是一个小小的笑话;所以很快地答说:“不要,不要!也不致於热得要用扇子。”

不过,白寡妇这种自感尴尬的境况,也没有好久,等张老好去而复回就解消了。

於是,赵仲华站起来说:“我要失陪了!屋子里还乱在那里。”

“你请!你请!”白寡妇如释重负地,“我又不是客人,本来就不必陪我。”

到这时候,她的心才算定了下来,而张老好亦已彻底明了她的来意,虽不是来查帐,不过既然东家来了,当然要谈谈“公事”。这样不知不觉地过了半个钟头,梁秃子回来了。

向白寡妇招呼过後,张老好问道:“我派打杂小牛去寻你,遇到了没有?”

“没有。”梁秃子说,“我在盐公堂。”

“喔”,张老好很高兴地,“我正要到盐公堂去问问消息,你听到了什麽没有?”

“是不是缉私营的事?”

“是啊!李统领接事,盐公堂有什麽举动?”

“还没有商量定。”梁秃子摇摇头,“听说李统领已经交代过了,不管什麽礼,一概不收。”

“这是从来没有听见过的事!”张老好说,“天下那有清官,说说而已。”

一旁静听的白寡妇,感想与张老好不同。她也知道,张老好不明内幕;如果他知道李振标这一次奉有两江总督的严令,要大大来整顿镇、扬一带的缉私事宜,他就不会这样说了。当然,这一内幕不宜说破,否则人心惶惶,自己内部先就乱了。不过,唯其李振标是这样的态度,梁秃子的那条路子,就显得有用处;白寡妇决定亲自来问他。

她还没有开口,张老好却又说了:“太太难得光临;就在这里便饭。新来的一个饭司务,烧几样菜还不坏。”

“不,不!”白寡妇略想一想,有了主意,“不必费事!老好,我先回去;请你吃完饭以後,马上陪老梁到我这里来。”

说话的神色显得很郑重,张老好自是喏喏连声地答应。也就是白寡妇的轿子刚到家;张、梁二人已经赶了来了。

“请坐!”白寡妇说,“在盐栈里,人多不便谈。我想托老梁办点事;以後就在我这里接头,回去不必跟人提起。”

梁秃子不明所以;张老好却已想到,事情相当严重,所以不答她的话,却先关照梁秃子。

“老梁!”他说,“太太交代的话,你听见了?是很机密,很要紧的事;你嘴巴一定要紧!”

“是的,是的!晓得!”

“老梁,”白寡妇便问,“李统领那里有位师爷姓秦,听说你很熟?你们是怎麽认识的呢?”

“这话说来很长。”

“不要紧,你慢慢儿说好了。”

梁秃子长话短说,他跟秦典林从前是邻居,秦典林是垫师,自觉教几个蒙童太无出息,想捐个官做;无奈财力不足,便跟梁秃子去商量。

“我亦没有钱,不过我的人缘比他好;替他借了一百两银子,又替他打了个会。老秦的这个官,就是这麽来的。”

“你不说姓秦的还欠你的钱吗?”张老好提醒他,应该将这段缘由也说出来。

“是的,”梁秃子说:“那一百两银子,只还了八十两,利息当然不必谈了。打的那个‘单刀会’,一共三十脚,都是我替他还的。”

“这个会多少钱子?”白寡妇问。

“六十两。”

“照此说来,他欠你上百两银子?”

“差不多。”

“百把两银子,在有钱人看,数目很小;在你那时候的境况,却是很大一笔钱。他欠你的这个情很不小。”

“欠我的钱还在其次,只要我有,也无所谓。苦的是,受他这个累,信用扫地,家乡立不住脚了,才出来混的。”

“那麽,”白寡妇又问,“他知不知道你在扬州。”

“不知道。”梁秃子说,“那天在茶馆里遇见的;他的样子变过了,我有点不大敢认;是他先来招呼我的。”

“这样说起来,他倒不忘旧情,是有良心的人。”

“总算难为他,对我很亲热。当天请我吃酒,还了我五十两银子;他说,这不算还帐;他欠我的帐算不清楚。五十两银子只算送我的,以後还要送。”

“这样的交情,实在很厚了。老梁,”白寡妇沉吟着问,“他跟你谈过没有,说他在李统领那里怎麽样?”

“他说,跟李统领萍水相逢,一见如故。李统领很相信他的。”

“嗯,嗯!”白寡妇很思考了一会,方始开口:“老梁,你能不能替我转一句话,我想请他吃饭。”

听得这话,梁秃子与张老好都觉意外;也都觉得不妥。一位堂客请陌生男子吃饭,这件事简直没有听说过。

梁秃子想了一下问道:“太太交代的事,我当然办到;不过,话怎麽跟人家说呢?”

“你就说有我这麽个人,要请他吃饭,他肯不肯赏光。”

“这麽说……,”梁秃子大伤脑筋,“他一定问我,是为了什麽?我该怎麽说?”

“你就说联络联络感情;没有什麽事,请他不必担心。”

“好!我就这麽说。”

“那都拜托你了。”白寡妇问:“什麽时候给我回音。”

“我今天晚上去寻他;如果寻不着,明天上午一定可以见面,准定中午来回报。”

梁秃子做事很巴结,当天下午就去访秦典林。他在扬州就由李振标的徒弟招呼,住在一家字号叫做“三元”的客栈里,每天有人陪着,从早晨“皮包水”开始,然後上澡堂、下馆子、玩姑娘,分文不花。这种日子,秦典林做梦也没有想得到;如果仍如当年坐蒙馆做“猢狲王”,那有这种境遇?饮水思源,越发感激梁秃子。

不过,秦典林为人并不糊涂;酒食徵逐不会误了正业,所以只是应酬,并未沉湎。及至李振标一回扬州,预备接事,便连这些应酬都减少了;每天一早到李家商量公事,到很晚方回“三元”。梁秃子也知道此时去看他,多半会扑空;所以并不觉得失望,只留下一张条子,说是晚上再去看他,有事要面商,请他务必等候。

那知到了傍晚,秦典林派了人来相请,说在三元等他面晤。派来的这人,是秦典林新用的跟班,而出於梁秃子的保荐,名叫桂生;道明来意,又催促他快去,因为有一帮客人在秦典林那里,等着他去吃花酒。

梁秃子心想,自己要谈的事,不是三、五句话就可以了结的;而且他的那群客人,无非李振标的旧部与徒弟,相熟的很多,亦宜避忌,所以决定另约时间。好在桂生可算自己人,说话也很方便。

“你跟秦老爷说,我想跟他一个人好好商量一件事;此刻他没有工夫,我就不必去了。夜里我到三元去看他;如果今天太晚不便,明天一大早,务必请他在客栈里等我。”

桂生答应着去了。约莫起更时分,忽又到通裕来敲门,他是奉命特意来请梁秃子的;秦典林在一处地方等他。

“是什麽地方?”

“你老只跟我走好了。”桂生笑着回答。

梁秃子心里有数了;默默地跟着桂生来到一条窄巷,推开两扇板门,穿过一段夹弄;豁然开朗,别有天地。梁秃子彷佛记得来过,是一处有名的私窑子佩兰家。

果然,门帘掀处,徐娘风韵的佩兰,擎着洋灯迎了出来;秦典林已卸了外衣,正在吃粥,此时放下筷子,站在桌边等候。

“梁大爷好!多时不见了。”佩兰寒暄着肃客。

“是啊!多时不见。”梁秃子又看着秦典林说,“我倒没有想到,你是在这里。秦先生,你眼光很不错。”

他们都还是照从前的称呼,一个叫“秦先生”;一个便叫“梁二哥”。等坐定下来,秦典林说:“我特为逃席,等你来喝酒。这里清静,说话方便。”

这就足见情谊了。梁秃子深感安慰;笑笑答说:“你请我吃酒;有人要请你吃酒。”

“是那位?”

当着佩兰,梁秃子不肯说,秦典林心里明白,必是有所避忌之事,所以也不追问。等添菜置酒,相对坐定下来;秦典林老实不客气地对佩兰说:“你外面坐一坐;我跟梁二爷有事谈。”

“不是我的事;不过与我也有关系。”梁秃子放低了声音说:“我们女东家想请你吃饭,关照我来问问你,肯不肯赏光?”

“是,”秦典林掉转筷子在桌上画了个“白”字,“是她?”

“不错。”

“她为什麽要请我吃饭?”

“我也这麽问过她;她说联络联络感情。”

“联络联络感情?”秦典林脸上突现轻佻之色;忽而又转为歉然,“是你的女东家,我不好说啥开玩笑的话。”

一个盛年寡妇,说要跟陌生男子“联络联络感情”,这话确不免令人想入非非。梁秃子便也笑道:“秦先生,只怕你胆子不够大;如果够大,倒是现成的艳福。”

“算了,算了!没有这个胆子。”

秦典林收拾嘻笑,静静地考虑;神态越来越严肃,越来越为难。

这使得梁秃子亦有点不安,“秦先生,”他问,“怎麽回事?你好像很为难的样子!”

“是的,我很为难。如果是别人来跟我说,我一口就会回绝;是你,以我们的交情,我要仔细想一想,白寡妇的这顿酒,我能吃一定要去吃,不过,想来想去吃不得!”

“既然吃不得,谢掉就是。”

“那样子对你面上不好交代,”秦典林立即接口;略停一下又问:“你们这位女东家,对你怎麽样?”

“人是不错的。下面的人都很服她。”梁秃子问道:“秦先生,我怎麽回报她?她晓得我们的交情,光是说一句没有空,她不会相信的。”

“这也是我为难的原因之一。”秦典林说,“梁二哥,你们女东家很厉害,她并不是真心要请我吃酒;因为她也晓得,我决不会去的。不过,她能托到你来邀我,当然晓得我在李统领那里,跟别人不同,无非要你到我这里来套几句实话而已。”

“套几句实话?”梁秃子不大明白,“什麽实话。”

“莫非她跟徐老虎的情形,你不晓得?”

“我只晓得他们跟李统领有过节。”梁秃子答说,“想叫叫开。”

“梁二哥,”秦典林的笑容中,有种畏缩告饶的意味,“你不要催,我慢慢告诉你。”

见此光景,梁秃子越觉事态严重。不过,一方面是东家,一方面是好朋友,他当然充分谅解秦典林心里的难处;反倒安慰他说:“不忙,不忙!尽管好好想一想,如果真的不便告诉我;不说也不要紧。”

“梁二哥能体谅我,最好。”秦典林是很安慰的神色,“反正你今天晚上总不必去回报;慢慢来!我们先寻乐趣。”

说罢,便起身将门帘一捋,挂上铜钩;这是招呼外面,已无须回避。不久,佩兰就进来了。

“你那表妹,今天没有来?”

“刚走不久。”佩兰向梁秃子看了一眼,“她住得近,就再来也很方便。”

“那就……”秦典林呶呶嘴。佩兰点点头,微笑着回身就走。梁秃子也喜欢作狎邪之游;便即问道:“她那表妹是亲的?”

“谁知道是青的、红的?反正人好就行了。”秦典林答道:“人比佩兰长得漂亮、年纪也轻。说实话,我是碍着佩兰,不好意思;不然早就下手了。”

照此说来,竟如割爱。梁秃子觉得秦典林很够朋友;越发觉得应该体谅他的难处。

“梁二哥,”秦典林问,“你在通裕有多少进帐?”

“那不一定。弄到好,一个月有二、三十两银子。”

“怎麽叫弄到好呢?”

梁秃子稍为考虑了一下,轻声答说:“你知道的,盐栈不全是卖官盥,不然连老鼠都要饿死了……”

“啊,啊!我懂了,我懂了!”秦典林急忙拦住,意思是不愿打听人家的秘密;然後,他又问:“如果说,你没有把白寡妇交代你的这件事办妥;饭票子不会过河吧?”

“那不会!她不是那种人。不过,”梁秃子认为自己有个想怯,必须让秦典林知道,“因为她人不错,我觉得能替她尽力,总应该帮忙。”

秦典林默然颔首。受人之托不关厉害而涉於感情,事情反觉难办;他必须再作考虑了。

“秦先生,”梁秃子是闲谈,“李统领快接事了;听说大家要替他贺贺,他一概辞谢。有这话吗?”

“有的。”秦典林说,“他说他是在跳火坑,没有啥好贺的。”

“怎麽叫跳火坑呢?”

“要得罪很多人;弄到不好惹火烧身,不就等於跳火坑?”

“这样看起来,外面的谣言不假。”

“什麽谣言?”

“说是李统领要大开杀戒。”

秦典林一惊,失声说道:“有这样子的谣言?”

看他是这样的神气,梁秃子对这句话就不肯放松了,“到底有没有这样的事?”他问;同时放下筷子,双手撑在桌上,俯身向前,毫不掩饰他急於求证的态度。

秦典林顿感窘迫,但不能不答:“他也是没法子。两江总督的大令,也就同圣旨差不多了。”

梁秃子心一沉,想了半天问道:“李统领是在‘门槛里’,难道就不顾他们自己的义气?”

用“他们”的字样,无异表示他是“门槛外”的;这样话就比较好说了,“义气是义气,王法是王法。”他说,“如果既要顾义气,又要顾王法,就只有一条路好走。”

“喔,”梁秃子急急问说:“怎麽样一条路?”

“有道是‘光棍犯法,自绑自杀。’”

这是要犯法的讲义气,免得手执王法的人为难;说穿了,无非彼此不破脸而已。梁秃子顿有领悟;同时不免奇怪,秦典林对帮里的规矩何以如此熟悉?看来他亦是在帮的,否则李振标不会拿他当亲信。这一点,他很想弄个清楚。

门槛外面的人,问人是不是在门槛里,是件很可笑的事;而且也一定得不到确实的答覆。不过,梁秃子以为只要交情够了,这样问一问也不算冒昧。

於是他说:“秦先生,你是不是在帮?”

“我跟你一样,都是空子。”秦典林毫不迟疑地回答。

如果说他在帮,未见得一定可信;说是空子,就一定是空子。因为帮里“准充不准赖”;在门槛里而不肯承认,便犯了“欺师灭祖”这条最认真、最严重的帮规。而况,以彼此的交情,秦典林亦决无说假话的道理。

彼此都是空子,谈清帮的一切,比较没有忌讳了。梁秃子便说:“秦先生,我们都是局外人,谈谈他们的情形,好不好?”

“说实话,帮里的情形,我也不十分懂。梁二哥,官场到底不是江湖;义气也不能盖过王法。白寡妇这面,我想帮她的忙也帮不上。请你跟她说,她请我吃饭,因为她是堂客,我不便领她的情。不过,有句话,可以请你带给她。”

秦典林还在思索那句话该如何措词;梁秃子却忍不住开口了:“可是‘光棍犯法,自绑自杀?’”

“不好这麽说!”秦典林答道:“我只能劝她,如果觉得麻烦,最好早点想法子;等事情发作,就来不及了。”

以他在李振标那里的地位,这句话可说是相当严重的警告;但也是很诚恳的忠告。梁秃子认为这对女东家已可交代。至於是何麻烦,他觉得不便再问;问了,秦典林亦未见得肯回答,徒然害他为难而已。

事实上亦不容他再问下去,因为门外已有人声;佩兰在前,後面还有一条俏影,到了门口一闪,不肯进来。

“不要怕难为情!”佩兰回身招手:“进来,进来!”

梁秃子久惯风月,知道私窑子都有一番做作,便起身迎到门口;一照了面,门外的人无所遁形,只好低着头踏进门。

“这位是梁二爷!”佩兰又为她的表妹报名:“她叫双珠。”

双珠抬眼叫一声:“梁二爷!”对秦典林却只笑笑作为招呼。

梁秃子看双珠,果然出色,长身玉立,眉目如画,胜於佩兰;再看秦典林时,一双眼只盯着双珠,彷佛无视於佩兰似地,心里便有数了。

坐定下来,双珠替两位客人斟了酒,先敬梁秃子;次敬秦典林。她自己只举杯沾一沾唇,便将杯子放下。

“你不是很好的酒量吗?”秦典林说,“梁二爷是第一次见面;你这样就不好意思了。”

双珠不作声,拿起杯子向梁秃子举一举,一口便喝了半杯。

“谢谢!”梁秃子也喝了一口,转脸向秦典林说道:“我快要走了。”

“那有这个道理?人家刚来,你就要走!”秦典林大声说道:“不行,不行!”

佩兰亦颇诧异,而双珠却很沉着。梁秃子当然知道,这不合花丛的规矩;不过他这样做,是有用意的,所以先向佩兰歉意地说:“不是我等双珠一来就要走;而是早要走了。只为听说双珠是很漂亮,特意等着看一看;现在看过了,应该走了。”

“这样说,是看不上眼?”佩兰怕双珠不高兴;所以很不客气地质问。

“不,不!正好相反。”梁秃子半真半假地说,“说实话,我再不走,就不肯走了。那一来,要耽误我的正事。”他又拍拍双珠的肩说:“对不起,明後天再来看你。”

这番解释,佩兰与双珠都接受了;秦典林却颇为不解,起身将梁秃子拉到一边,要问问明白。

见此光景,双珠悄悄起身;佩兰去拉没有拉住,便跟了出去。这使得秦典林更觉尴尬,不免微有怨言了。

“你是怎麽回事?无缘无故打退堂鼓!”

“君子不夺人所好,我看你很喜欢双珠,不能剪你的靴腰子。”

“这叫什麽话?逢场作戏,谈不到此。而况,碍着佩兰,我也不能下手。”

“现在不能下手,终有一天可以下手;我得把你的机会留在那里。”梁秃子又说,“秦先生,从你到了扬州,我还没有好好请过你;你是客,我是地主;主随客便,我不好占你的先!”

“你对这种过节,倒真讲究!”秦典林想了一下说,“好吧,白寡妇请吃酒,我去就是。”

不想情势有此突变,梁秃子又惊又喜,却又有些不安,“秦先生,你不必勉强!”他说:“我晓得你确实为难。”

“做朋友讲过节嘛!如果人家一说,又不是上刀山、下油锅,托你约他吃顿酒都约不动,你这种朋友是什麽朋友?那一来,你没有面子,就是我对不起你。至於为难,这话要看怎麽说?如果你认为我去了,就非说实话不可;这样子我当然为难;否则,我就不会为难。”

“我当然不肯为难的。”

“那就是了!”秦典林很轻松地,“她只不过托你约我吃酒;我去吃她这顿酒,你就有了交代。至於如何应付,是我的事。”

梁秃子拿他的话好好体味了一番,懂了他的做法,只吃酒不说实话。白寡妇当然会套他的口气;他既说有把握应付,自有他的办法。反正主客二人均是厉害角色,他们怎麽打交道,可以不管;只将秦典林约到,自己就算对得起女东家了。“这样说,秦先生,我很见你的情。”

“用不着,用不着!谈不到见情不情。不过,梁二哥,情形变过了;刚才我跟你谈的话,你不必再跟白寡妇说。”

“好,我知道了。”梁秃子说,“日子我替她代定,明天晚上怎麽样?”

“可以。”

“那,明天黄昏,我来接你!”梁秃子又说,“双珠那里,请你替我解释,我不是嫌她什麽,看不中她。”

“这用不着你费心。”秦典林说,“明天下午你早点来,我另有话问你。”

※※※

到得第二天下午,太阳犹未下山,梁秃子已到了秦典林那里;告诉他说,白寡妇请他在家吃酒,亲自下厨做几样菜请他,并无其他陪客。

交代完了,梁秃子又问:“秦先生有话要问我?”

“我想问问徐老虎的情形。他是怎麽样一个人?”

“这个人,”梁秀子一面想,一面回答:“长得很体面。不认识字,不过对读书人倒是很敬重的;也很能干、讲义气;不过有点霸道。”

“他跟白寡妇的感情怎麽样?”

“表面上看起来很好。”

“实际上呢?”

“那就难说了。”

“怎麽?”秦典林立即追问:“实际上不怎麽样。是不是?”

“也不是这话。”梁秃子有些难以措词,“实际上,徐老虎恐怕不完全是看中她的人。”

“看中她的势力?”

“也可以这麽说。不过,也不完全是。”

话有点近乎矛盾;但秦典林能够了解:“反正两样都有,既看中她人,又看中她的势力。”

“对!这样说差不多。”

秦典林想一想又问:“徐老虎家里是有老婆的?”

“没有。”

这使得秦典林不解,“既然没有老婆,”他问,“为什麽不明媒正娶白寡妇呢?”

“那就不知道了。”

“莫非没有谈过?”秦典林紧接着说,“照我想,双方的好朋友,总会出来拉拢。你倒想呢?”

“彷佛有人谈过,不知道为什麽没有谈拢?我在通裕,不大清楚他们的事。”

“你的意思,在通裕盐栈的人,跟徐老虎、白寡妇不怎麽接近?”

“对!”

“那麽在那里的人,谁跟他们接近呢?”

当然是在十二圩“盐关”,以及“四大金标”那批月黑风高,偷渡关津的人。不过,梁秃子觉得不宜说破,但也不能骗秦典林,只笑笑答说:“秦先生慢慢就晓得了。”

这就不必再多问;秦典林套上马褂说道:“走吧!”

可是,梁秃子却有话要问:“秦先生,今天的事,李统领知道不知道?”

“你想呢?”

“我想……你应该告诉他。”

“对了!应该告诉他。”

“他怎麽说?”

“他不必说什麽。我告诉他是要他明白,并非我跟白寡妇有什麽来往;无非普通应酬。既然如此,他就不必说啥;他当然知道,我是有分寸的。”

梁秃子明白了,在白寡妇是想套对方的实话;而李振标那面,不反对由秦典林去看看情形。

於是梁秃子不再多问了,陪着秦典林到了白家;略感意外的是,赵仲华在门口迎接,迎至厅上,梁秃子为他们介绍。赵仲华文质彬彬,举止谦恭之中,带着潇洒,秦典林对他的印象极好。

略为寒暄了一阵,赵仲华起身肃客:“家表姊刚才告诉我,请秦师爷二厅见礼。我来带路!”

既由堂客出面做主人,当然是以通家之好看待;秦典林不须客气,跟着到了二厅,只见陈铺一新,用的是大红缎子平金的椅披,待客之礼,十分隆重。

也就是他登堂的同时;白寡妇从里面迎了出来,仍旧是由梁秃子引见,彼此叫应了,秦典林深深一揖,口中说道:“冒昧,冒昧!”

白寡妇裣衽为礼,等坐定下来,方始开口:“秦师爷,冒昧的是我!我听梁二爷说,跟秦师爷是好朋友,那也就跟自己人差不多了。而况李统领跟先夫是至交,有这样两层关系,我应该略尽地主之谊,承秦师爷赏面子,想来亦不拿我们当外人看待,我很感谢的”。

“好说,好说!”秦典林指着梁秃子说:“我跟梁二哥的交情,与众不同;他来约我,不敢不来,再说,我亦久慕白太太是女中英雄,能有认识的机会,亦不肯放过。”

由於有这样一句话,秦典林便放眼平视,从头看到底,怎麽样也找不出为一般人所说的“强盗婆”的那种味道。

也许是他的眼光太恣肆了,白寡妇略有些窘;将一双脚先往裙帽中缩一缩,然後说道:“今天没什麽可口的东西请秦师爷,不过家里做的菜,总比馆子里要乾净些。”

“是,是,我听梁二哥说,白太太亲自下厨房,真不敢当。”

“不会好吃的!等下秦师爷不要见笑。”白寡妇站起身来说:“梁二爷,仲华,请你们陪秦师爷到书房里谈谈。”

书房就在右面那一间,布置得窗明几净;墙上挂着郑板桥的画,金冬心的对联。秦典林心里在想,徐老虎目不识丁;莫非白寡妇还知书识字?不然,不会有这麽一间不俗的书房。

一面想,一面口中说了出来:“这里雅致得很!想来是白太太的书房?”

这话梁秃子无法回答;他还是第一次踏进这间屋子,所以赵仲华答说:“也谈不到书房,不过,身分贵重一点的客人,来了可以有个地方坐。”

拿这间房当做一个起坐之处,倒确是很舒服的地方,秦典林坐的是一张藤绷的摇椅,左手方是一张靠壁摆的红木条案,正中一个绿瓷长方大盆,种着一株枝叶茂盛,具体而微的桂树,金粟飘香,中人欲醉;橱旁是一盏带瓷罩的大洋灯,光线从左後方而来,最宜看书……条案上就堆着好几函书,都是些小说、笔记之类,居然还有一部诗集。

摇椅的右手是张矮几,上面盖碗茶、水烟袋之外,还有一个果盘;秦典林拈了一粒松子糖放在嘴里,双手放在靠手上,摇曳着浏览看壁上的字画。

“‘扬州八怪’留下来的东西还很多;扬州的繁华,可是风流云散了。”秦典林说:“那天我坐船从东园到平山,一路荒凉。据说当年两岸都是亭台楼阁,何以落到这麽一个地步?”

“当年都是大盐商的花园。”赵仲华答说:“听老前辈说起,乾隆南巡,最喜欢扬州;盐商因为东园到平山,是御舟必经之路,所以两岸都造花园,简直没有一寸空的地方。”

“那麽!”秦典林觉得他这话说不通,“两岸的地,莫非都是大盐商的?”

“不是。”

“既然不是,何以说没有一寸空的地方?莫非造不起花园,亦由盐商替他出钱?”

“那当然不会。不过有个取巧的办法,临水造一道花墙;墙里多种树木。从船上远远望去,只当里面也是一座花园。”

“原来如此!”秦典林笑道,“这就是所谓粉饰昇平了。”

“我刚到扬州的那两年,市面还好。”梁秃子说,“这两年越来越衰落了。”

“话虽如此,扬州还是个好地方。要讲起居舒服,南京、苏州都不及扬州。”

谈到这里,莲子来请入席。出来一看,白寡妇已用一方白布裹着一把牙筷,等着“安席”;自然是秦典林上座,梁秃子与赵仲华左右相陪。白寡妇自己坐了主位,但要下厨,所以由赵仲华代理主人的职司,招呼一切。

菜以鳝鱼为主,扬州叫做“鱨鱼”,乾炸、油爆、红烧、凉拌,做了四样花色。秦典林最喜此味,赞不绝口;等白寡妇厨下料理已毕,洗了手来作陪时,他特意向她敬酒致谢。

“到了扬州,天天吃鱨鱼,真叫‘一日不可无此君’,不过吃来吃去,以府上为第一。白太太的手艺,实在了不起!”

“秦师爷说得好。”白寡妇又问:“宝眷接来了?”

“还没有。”

“总要接来吧!”

“要看情形。”

“如果宝眷来了,事先告诉我一声;我荐个厨子给秦师爷。”白寡妇说,“这个厨子是淮安大馆子出身,手艺很不坏。”

淮安是个水陆要冲的大码头,在几十年前,繁盛不下扬州;漕运、河道两总督都驻此地,冠盖往来,特重应酬,所以出了许多好厨子。黄、运两河堤岸所出的鳝鱼,肥美无比;据说淮安的名厨,能做整桌的“全鳝席”。秦典林想到这里,不由得要咽唾沫;不过,若说能用一个会做全鳝席的厨子,可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事。

於是,他笑笑答道:“白太太,我那里够资格用好厨子?何况,我一向单身惯了的;这一次大概也不会拖个家累在身边。”

“要说家累,在身边不在身边都是一样的。单身究竟不便。”白寡妇略停一下,自觉好笑地说,“也许有句话,我不该出口;秦师爷何不弄个人在身边?”

“这,”秦典林倒也有此意思,不过到底是初次会面的堂客,不便深谈此事,只说:“也要看机缘。”

“如果秦师爷愿意,我倒可以效劳;替秦师爷好好寻一个人。”

“多谢,多谢!”秦典林笑道:“将来少不得要拜托。”

主客的交谈,到此算一个小小的结束;这就该作陪客的来应酬了。但梁秃子、赵仲华都无话说,只举杯相敬而已。

白寡妇觉得可以渐渐往深处谈了;便闲闲问道:“秦师爷跟李统领是好朋友?”

“不是。”秦典林心想:自己跟李振标的关系,梁秃子是知道的,不便说假话;但也不可说得太深,所以这样答说:“我跟他一见投缘,承他看得起我,邀我来帮忙。其实不是帮忙而是帮闲。”

“秦师爷太客气了。”白寡妇说,“李统领是先夫生前的好朋友,我很知道他的为人,很敬重能干的人。”

“这话倒不假!”秦典林脱口答了这一句;旋即感到话说得欠检点,便又补充一句:“可惜我不是!”

话有点说不下去了;赵仲华很机警,换了个话题,“秦师爷一个人在这里,总难免寂寞吧?”

“还好,还好!”秦典林指着梁秃子说,“有我们梁二哥常常陪我,不会寂寞。”

“你陪秦师爷,”白寡妇望着梁秃子问:“逛了些什麽地方?”

“无非吃吃酒,听听书。”梁秃子老实答说。

提到说书,赵仲华的劲道来了。原来他跟徐老虎一样,是个书迷。不迨徐老虎喜欢“三国”,而且喜欢夏玉台一派的“武三国”,赵仲华则不拘一格;说到头来是爱跟说书名家交朋友,老一辈的蓝玉春如何如何;小一辈的王少堂如何如何?得自亲见亲闻,往往失真的道听涂说,自然大不相同;加以赵仲华的口齿清晰,形容入妙,益觉娓娓动听,因此,在无形中劝了秦典林好些酒。

他的酒量很好,只是初次作客,不便畅饮;白寡妇因为还想找机会说几句要紧话,希望他保持清醒,所以亦不多劝。饭罢茶叙,赵仲华接受暗示,故意把话题又转到李振标身上。

“李统领实在很苦恼!”白寡妇接口说道:“秦师爷想必总知道他的心境?”

这一句话是逼着秦典林要谈李振标;至少不能不把话接下去。秦典林心想,李振标的苦恼,就是她跟徐老虎替他带来的;这话该怎麽说呢?考虑了一下,觉得还是以装糊涂为宜。

“白太太,”他用略带惊讶的神态说,“我倒还不知道李统领有苦恼。”

这样的回答,在白寡妇的意料之中;甚至是她所希望的回答,因为话就急转直下,很自然地说到要紧的地方来了。

“秦师爷你倒想,”她很快地说,“李统领是个极重义气的人,偏偏做的这个官,要他不讲义气。说起来,江湖上的弟兄,那个没有一点香火因缘?平时称兄道弟,一起共过患难享过福的;倒说有朝一日,要教他公事公办,翻脸不认人,他怎麽狠得下心来下辣手?想想真是替他苦恼。”

这番话,着实有点分量。秦典林开始感到白寡妇不大好应付了!他把她的话体味了一遍,认为她是在警告,果然李振标下了辣手,便是不讲江湖义气;江湖事,江湖了,李振标的缉私营统领的衔头,就得挂起来说话了。

“秦师爷,不瞒你说,从我们这位李三哥有了好消息以後,我一直替他在发愁;我倒有个想法,不晓得做得通,做不通?”

“请教!”

“我想,做官那里都好做,何必一定要在绊手绊脚的地方?‘兔子不吃窝边草’,为的是躲起来容易;如果窝边草吃光了,自己的这个洞让人家看得一清二楚,秦师爷,你倒想想,有啥好处?”

“嗯,嗯!”秦典林不能不佩服,“原来‘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在此!‘狡兔三窟’,隐藏的洞是要紧的!”

“一点不错,狡兔三窟!看上去挖到人家的根了,说不定就扑个空。”白寡妇趁机作了这个表示自己还有地方可躲的暗喻;静静地等候反应。

秦典林在南京候补,真是所谓“辕门听鼓”,并无酒食徵逐去应酬官场的能力;若说要他找一条能够替李振标活动调差的路子,一时还真想不起可从何处下手。

而且,就有路子,也不能自作主张,所以此时无法作任何承诺;不过他的态度很恳切,“白太太,”他用低沉的声音答说:“这件事我晓得了!我很懂你的意思。等我跟李统领谈了,再来回报你。”

事实上,这就是白寡妇所希望得到的答覆;尤其是他的神色,在她更觉满意。心里在想,此人可以说已被自己说服;如果再有进一步的表示,让他死心塌地去为自己办事,岂不更好?

这样想着,便动脑筋,如何向他示惠?最简单的办法是送钱。但看秦典林的为人以及他目前的境况,决不肯,也不必接受这样的馈赠,还得另想别法。

眼前不是能让她从容筹思的时候,“秦师爷,明人不须细说。我只有一句话:李统领当你是自己人,我也当秦师爷你是自己人。”

说到这样的话,加上她那种若有所言的眼色,使得秦典林心里又是一荡;赶紧站起身来说:“我晓得,我晓得!一切心照。”

白寡妇不必再留他了;陪他出了书房,只见梁秃子与赵仲华双双迎了上来,眼中都带着一种询问的眼色。白寡妇便略略额首,表示谈得很好。

於是梁秃子问:“秦先生,是不是要回去了?”

“是的,要告辞了。”秦典林向白寡妇道谢:“叨扰,叨扰!今天这顿饭吃得很有意思;但愿以後还有得吃。”

“尽管来!”白寡妇微笑答道:“一遭生,两遭熟,秦师爷想到就来好了。”

这宾主之间的对答,在旁人听来,不免想入非非,尤其是赵仲华,更觉得她的话外有话,心里很不是味道。

“梁二哥,”秦典林问道:“可以不可以陪我回客栈?”

“当然,当然!”

到得客栈,秦典林显得很兴奋;他倒真的想办成这件事,将梁秃子邀来,是有些不便在白寡妇面前出口的话要问他。

“白寡妇好像跟李统领很熟?”他试探着问。

“是的。从前很熟。”

秦典林发觉自己发问的方式,很不得当。白寡妇与李振标的关系,他是知道的,无须从头问起。再则在梁秃子面前,亦不必有所顾忌;大可想说什麽便说什麽。

“我知道,从前很熟,现在几乎断绝往来了。梁二哥,我想要知道,从前熟到如何程度?除了通家之好以外,另外有没有感情上的纠纷?”

“感情上的纠纷?”梁秃子愕然,“你是说李统领跟我们女东家,是不是‘好’过?”

“对了!就是这话。”

梁秃子搜索记忆,无此印象;不过男女间事,难说得很,他只能这样回答:“没有听说过。好像不会有这样的事。”

“何以见得不会有?”

“我们女东家不是乱来的人;而况有了徐老虎;再跟别人好,徐老虎先就放她不过。”

“我是说她在没有跟徐老虎好以前的情形。”

“那就不知道了。”梁先生忍不住问,“秦先生,你打听这一点,是为啥?”

“我老实告诉你,我对白寡妇的想法,现在完全变了,本来只是因为你的面子,不能不去吃这顿饭,打定主意不谈正事,现在不但要谈,而且要办;不但要办,而且想成功。所以不能不仔细问一问。”接着,他将白寡妇的话都告诉了梁秃子。

“这不是很好吗?”梁秃子也很高兴,“事情能这样了结,再圆满不过。”

“还不能这麽乐观。我怕他们之间,如果有什麽感情纠纷,话就难说了。照现在看,大概这一层顾虑是多余的了!”

“那麽,秦先生,事情有把握了,是不是?”

“照道理说,应该有个六七分把握。”秦典林说,“明天我就去办!这件事如果办得成,会很快,非快不可!”

听他这麽说,梁秃子以为三二天就会有回音。谁知如石沉大海;而且他来看了秦典林两次,都没遇见。到了第五天,连白寡妇都沉不住气了;关照赵仲华告诉梁秃子,托他来讨个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