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这天晚上,梁秃子到秦典林的客栈去坐等;直到午夜时分,方始见着面。

“对不起,对不起!这几天实在很忙。”秦典林沮丧的说,“事情不成功!”

“怎麽呢?”

“我也不知道怎麽说才好!”秦典林的神气非常为难。“总而言之,李统领有李统领的苦衷,真正一言难尽。”

秦典林觉得这件事非常窝囊,对於白寡妇毫无帮助,而且还不能跟梁秃子说真话。他唯有替李振标解释,活动调差一事,在两江总督刘坤一那关,定然通不过;甚至还说不出口。至於江湖义气的话,一时也谈不上了。

这种说法,实际上已等於说了一部分真话;梁秃子的心冰凉!愁眉苦脸地看了他半天,方始问出一句话来:“是不是要她的性命?”

此言一出,秦典林亦为之变色;脸上痛苦不堪。梁秃子知道,情况比光要白寡妇的命,还要严重?

“莫非是洗剿?”

所谓“洗剿”,是比“格杀不论”还要厉害的一种肃清土匪的手段;“那倒不至於!”秦典林摇摇头。

“这样说,起码是两条命?”

秦典林先不答;然後摆出一种绝望的神态,“我索性跟你实说了吧!事情总归弄得一塌糊涂,我两面不能做人了!”他说,“一共是借六个人头!”

不用说,白寡妇、徐老虎、四大金标是在必诛之列。了解了真相,梁秃子反倒沉着了;定定神想起有句话不解,“秦先生,”他问,“怎麽叫两面做人?”

“消息传出去,白寡妇他们不想保命?也许先发制人,也许远走高飞,李统领会弄得一塌糊涂,你想想,我怎麽还能做人。”

梁秃子的脑筋很清楚,略想一想,随即非常郑重地说:“秦先生,你这话不会从我嘴里漏出去一个字。因为我就明白告诉了我们女东家,对她也没有什麽好处。那六个人头,虽不是铁铸铜浇,要借也不大容易;如果李统领办不下来,是他自己的事。我不会害秦先生做不来人。”

这对秦典林是一种安慰;同时反觉得话倒好说了。“梁二哥,”他说,“照我看,你、我、李统领都是一样的想法,只要公事交代得过,而又能救白寡妇他们,什麽法子都愿意用。”

“那麽,秦先生,你说有什麽法子?”

“我不知道!”秦典林摇摇头道,“这两天,我跟李统领一直在谈;我自己也一直在想。就是没有好法子。”

“法子一定有,只是好不好而已。”梁秃子又说,“不过有一点,想来李统领也知道,他的公事,能交代得过,已算上上大吉;要想办得漂亮,是决不会有的事。”

“我也是这麽想。”秦典林突然警觉,“我不能再多说了!”接着,浮现了异常歉疚的神情,“梁二弟,效劳不周;我心里很难过。”

“那也没有什麽,都是为朋友。治一经,损一经,倒不如听其自然的好。”

就在这时候,门外有人在喊:“秦老爷,有信!”

这是李振标送来的,秦典林看完,随手递了给梁秃子;随即招呼他的跟班准备出门。梁秃子看信上,除了上下称呼以外,只得一行字:“伫候大驾,请即驾临。”

“那,”梁秃子意兴阑珊地站了起来,“我走了。”

“慢慢!梁二哥,我还要跟你说两句话。”

话与白寡妇无关,但由白寡妇的事所引起;秦典林说得很含蓄,不过意思亦容易明白,白寡妇的局面,看来维持不下去了,梁秃子应该有个打算。

“如今言之过早!”梁秃子说,“到混不下去的时候再说。”

“凡事未雨绸缪为妙。梁二哥,我是为你!你的事,我无论如何要想办怯。”

这表示梁秃子如果想离开通裕盐栈,秦典林可以替他另外设法找个栖身之地。这自是好意,但梁秃子不愿考虑。

“盐栈是有部照的,两江总督亦未见得能封它的门;大不了不卖私盐就是。”梁秃子停了一下又说:“何况,人家在患难时候,我不但不帮忙,而且脚底上抹油,自己想想也太不够味道了。”

话说得很有骨气;但似乎略有负气的意味。秦典林答说:“不是我不帮忙,是帮不上忙。”

这是为他自己解释,梁秃子当然听得出来,点点头说:“我知道你帮不上忙;不过,只是这件事帮不上忙……。”

“对!”秦典林大声抢着说:“如果另外有事能够帮忙,我一定尽我的力量。”

有这句话,也算一分收获;梁秃子心里比较好过了些。但是,难题仍在!

应该怎麽回报白寡妇呢?他安步当车地走回盐栈,一路上只在思索这个难题。自己答应过秦典林,决不透露公事上的机密;可是“见死不救”,於心何安,而在白寡妇问起时,又何能没有一句话的交代。

经过彻夜的盘算,勉强决定了一个办法。一早起来,将赵仲华约出去吃茶;告诉他说:“昨天我去看过老秦了,事情不大妙!”

“怎麽不妙?”

“老秦确确实实帮了忙,他对我们女东家佩服,一点不假。不过,他帮不上忙!照他说起来,事情确实有难处。”

“那就算了!另想办法。”

“是的,要另想办法。”梁秃子发现赵仲华对这件事,还不了解其中的严重,便提醒他说:“要好好想法子,而且要快!”

赵仲华听这口气,自然诧异,“怎麽?”他问:“事情是不是很麻烦!”

“是的。”梁秃子觉得还应该说一句话,想了又说:“是意想不到的麻烦!”

赵仲华愕然,追下去问:“是怎麽一回事?”

“那就不知道了”梁秃子说:“你只这样子告诉白太太好了。”

“好!”赵仲华既已经了解事态严重,便不肯耽搁,起身说道:“我现在就去。”

※※※

徐老虎是这天一大早回扬州的。洗了脸,喝茶吃点心;将此行的结果细细说与白寡妇。

“事情是有的。”他说:“不过私娃子并没有生下来,是打掉的……─。”

“打掉的?”白寡妇问:“既然打掉了,为何在上海住许多日子?”

“你不要心急,听我告诉你。”

原来金妹由义兴源洋广杂货店二老板夫妇陪着,到了上海就住在义兴源的联号。那里的老板,认识好些外国医生,好不容易说服了其中的一个,愿为金妹动手术堕胎;谁知金妹反而不愿。

“她不是不愿意打掉;是不愿意男医生替她做这件事。这男医生又是外国人,她更加不肯。结果只好找了个稳婆,用土法打胎;那知道出了毛病,流血不止……。”

“唷!”白寡妇又插嘴了,“弄成血崩就不得了。以後呢?”

“以後还是请外国医生,打了一针才止的血。不过人已经吃亏了,面黄肌瘦,乾血痨的样子。你想,何老二着不着急?”

“当然要着急!这对孙五太爷怎麽交代?”

“还不单是不好交代,更怕孙五太爷追究起来,丑事瞒不住。所以,抱定宗旨,无论如何要把金妹养得复原了再回来。”

“怪不得从去年秋天一直住到今年春天。”白寡妇问说,“那麽,是那个替她下的种呢?”

徐老虎不答她的话,反问一句:“你记不记得去年腊月十八下大雪,我们的船在十二圩江面上捞到一具浮屍?”

“记得!有人认出屍首,说是何老大的徒弟罗小毛;有人又说不是,後来由同善堂去埋掉的。”白寡妇说到这里,突然想到,“莫非就是罗小毛‘经手’?”

“就是他!”徐老虎说,“罗小毛我也见过,那怕屍首发胀,脸盘子总看得出来的;当时何大装糊涂,不肯出面收屍,我就疑心其中有花样。那知道果不其然。”

显然的,罗小毛是死在“家法”上。“十大帮规”第四条“不准奸盗淫邪”,从洪杨以来,本已不大注重;但对自己人有此恶行,还是很认真的。尤其是罗小毛对金妹来说,乃是晚辈;勾搭师姑,等於以下犯上,违背十大帮规的第一条“不准欺师灭祖”;自然是“死罪”,按帮规处治,是缚在铁锚上,用火烧死。同时让他落个全屍,还算是从轻处治。

正谈到这里,赵仲华来访。徐老虎还不知道在他离开扬州的这几天,有白寡妇托梁秃子约了秦典林来见面这回事,所以赵仲华的脸色有异,不易察觉;而白寡妇心里明白,他必是有重要消息带来。不过,他既不说,自己亦不便当着徐老虎问;趁他们在谈上海的见闻时,回到卧房里将床铺好,准备让旅途劳顿的徐老虎,好补睡一觉。

“船上没有睡好,我看你去息一息吧!”白寡妇向徐老虎使个眼色。

“好的!”徐老虎会意了;向赵仲华歉意地说,“你坐一会,我不能陪你了。”

“尽管请,尽管请!”

於是徐老虎向里走去;却又回身看看白寡妇说:“你来看看,上海带来的东西,分一点给小赵用!”

实际上是把她调进去有话说,白寡妇自然也能会意。不过,上海带来的洋货,诸如香肥皂、花露水、毛巾之类,在内地看来,都是珍品;分些与赵仲华用,也正是白寡妇想做的事,所以一进房门,顾不得跟徐老虎,先去开他带回来的箱子。

一打开来,首先发现一张照片;天足、女学生装束,年纪约莫十六七,拈着一朵花,微笑着在闻。风致嫣然,是个极可爱的女孩子。

“这是谁?”她问。

“朋友的女儿。”

朋友的女儿?何以送他一张照片?白寡妇想问而没有出口,仍旧把它放在原处。

“是托我做媒,所以交张照片给我。回头我们再谈。”徐老虎说:“我到上海做什麽的,你当心,不要在他面前露口风。”

“这何用你关照!”白寡妇问,“你要跟我说,就是这句话?”

“就是这一句。如果小赵问你,我到上海去做什麽?你只说看朋友好了。”

“晓得。”

白寡妇捡了好些洋货,用块包袱包好,重新回了出来,只见赵仲华已有些焦灼的神色了。

“表姊,有消息了。”

白寡妇摇摇手,将他引到一边,低声说道:“你要沉得住气,坏消息都摆在你脸上了!”

赵仲华不免惭愧,自觉在他这位表姊面前,就显得像个孩子似地;这种泄气的感觉,使得他竟有些怯於开口了。

白寡妇不免歉然,笑笑说道:“我不是怪你,我是要你不必太认真,事情没有什麽大不了的。”

如果连这种故意安慰的话都听不出来,那可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了!赵仲华心想,若非是不得了的事,她又何必抛头露面,把素昧平生的秦典林请到家里来;如今看她的样子,不要以为自己没有经过风浪,沉不住气而轻事重报,以致掉以轻心。

为了使她不会把事情估量得轻了,赵仲华认为话应该换个说法,据实转告,不是最好的办法。於是他略想一想问道:“表姊,梁秃子为人很稳重,话不会乱说,你总知道的吧?”

“当然。”

“原来我们像你一样,以为事情没有什麽大不了的。但是,梁秃子再三叮嘱,要赶快去想法子,越快越好!他说,事情比你想像的坏得多!”

听得这话,白寡妇果然感觉事态严重了,不过,她说话的条理,仍然非常清楚,按部就班,从头问起。

“我有个办怯,托秦师爷跟李振标商量。怎麽说?”

“不成功!什麽原因没有说,大概是不肯说。”

“那麽他是什麽时候告诉梁秃子的呢?”

“是梁秃子去找他,昨晚上等得好晚才等着。”

“这件事有点奇怪了!”白寡妇说:“看样子好像秦师爷在躲他?”

“当然是因为事情不成功,不好交代的缘故。”

“那麽,你是怎麽知道的呢?”

“一早,梁秃子拖我去吃茶,把这些情形告诉我,托我来告诉你。”赵仲华又说,“我想他不肯来见你;跟秦师爷不肯见他的道理是一样的。”

白寡妇点点头,“事情坏到不能想,这话是秦师爷说的呢,还是梁秃子看出来的?”

“这,我倒没有问。”

“你看呢?”

“照我看,是梁秃子听了秦师爷的话,有这麽一个感想。”

“这样看起来,秦师爷把真正的情形都告诉他了!大概他有苦衷,不便跟我实说。”白寡妇紧接着说:“表弟,你回去再问问他!”

“怎麽说法?”

“你就说我说的,能不能请他把李振标的打算告诉我?”

“我想他不见得肯说。能说早说了。”

想想赵仲华的话也不错。梁秃子是两面的交情。除自己这面以外,也要顾到秦典林;同样地秦典林也是,秦典林两面的交情,或者说是两面的责任,一方面对朋友,一方面对“东翁”。若说李振标有何激烈的措施,当然不能泄漏风声;而秦典林如果肯将秘密透露给梁秃子,必定千叮万嘱,要守口如瓶。现在要人家泄底,岂非强人所难?

平心而论,能得“要赶快想法子”这一句警告,秦典林已担着干系,不应再有苛求。倘或必得追索底蕴,也应该另外去找路子。

白寡妇还在细细思量,赵仲华却又开口了;问出一句话来,多少使她感到意外,“表姊”他说,“孙家的事怎麽样了?”

问到这话,自是关切;而若非有意,无须关切。白寡妇想一想答说:“这话要问你!你的意思,到底怎麽样呢?”

“我听表姊的意思,你说好就好;不必问我。”赵仲华脸上出现了别样的坚毅,“我们现在倒要有这样子一门亲戚。”

这平平静静的一句话.激起了白寡妇心湖的不平静。原来赵仲华已经知道了,结这门亲可以求得孙五太爷的鼎力之助!尽管金妹也配得上他;而在他起先不愿,如今改变初衷,就算是一种牺牲,这牺牲却是为了助她解除困境。患难之际,毕竟还是至亲得力!

这样想着,心里不由得酸酸地,眼圈不自觉地红了。虽未掉泪,而给赵仲华的感受,却是深刻无比!从白殿魁死後,他就从未见过表姊有过伤心的时候;这麽一个刚强的女人,会在自己面前泫然欲涕,若非将自己当作亲人看,是决不会如此的。

於是,赵仲华的眼圈也红了。不过,彼此都是突然一惊,急急闪过头去,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动了感情的样子。

还是赵仲华先开口,“表姊,我要走了!”他转过半个身子来,“我的意思,想来你知道了,一切都请你作主。”

白寡妇想留住他;可是说得一慢,赵仲华已疾步而去,只得随他,转过身来,才发现分给他的那包洋货,没有带走;心想,他或许还会回来。如果回来,应该跟他说些什麽话?

她不知道该怎麽说?心里很乱;坐了好一会,等把心稍为静下来,想好几句话,可是一时没有机会说了;赵仲华始终没有再来。

“要赶快想办法,越快越好!”她在心里默念着这个警告,便将赵仲华暂时丢开;一个人在盘算,眼前立刻要做的事是什麽?

她心里在想,要想法子,先得弄清楚难处在那里?唐僧取经,九九八十一难,难难不同;如果人家要吃唐僧肉,至少也要弄个假唐僧给他,才能敷衍得过去。说到头来,还是摸底第一。

底子在李振标肚子里。当面锣,对面鼓去问他,是最快不过。只是“光棍好做,过门难逃”;李振标倘或很光棍,倒是有心帮忙,然而总得打个过门,公事上才好交代。自己这一去,开门见山,无所闪避;好比推小牌九,输家逼着庄家摊牌,庄家就想放一马也办不到了。如果自己手里的点子能过得去,还则罢了;现在明摆着虽非“蹩十”,亦不过一两点,为啥不先避他一避。看着风色再说?

这样想着,突然灵机一动,要赌就赌大牌九!前道点子不够,後道牌好,照样可以保本。为今之计,要赶紧去想的法子,就是去找一个能压得庄家的“後道”。

到两江总督衙门去走路子,就好比想弄一对“宝子”做後道;太大了!其实可以不必。就扬州来说,能搬得动五太爷便已足够。

主意打定了。又用心盘算了一番,觉得事情大有可为;唯一感到不安的是,可能会牺牲了赵仲华。但此刻也顾不得那麽多;但愿能够免去这场灾难,总有图报之日。

※※※

“哟!那阵风把你吹来的!”孙五太爷一见白寡妇很高兴地又说又问,“听说宝山到上海去了?”

“今天一早回来的,特为带了几瓶外国补药来孝敬你老人家。另外有两瓶吃风湿的丸药,说是很灵;我想你老人家也有这个老毛病,既有好药,理当赶紧送来。”说着,白寡妇命莲子将个细竹丝圆笼提了过来,将补药与药丸的功效,服法,一一交代明白。

“真正感激不尽!”孙五太爷接着又说:“你多坐一会,吃了夜饭,我叫人送你回去。我们好好谈一谈。”

“是的,我也有话要告诉你老人家。”白寡妇张望了一下问道:“金妹妹呢?”

“上街买丝线去了,就要回来的。”

“我等他。”白寡妇说,“我有件事,想来想去,只有来求五太爷。”

“好!只要我做得到,一句话。”

“我想五太爷去问一问李三爷,他到底要我们怎麽样?”

问到这一句,孙五太爷的神色立刻就变过了,是一脸愁容。

“这件事很麻烦。不过,我总不能不管;要管又不晓得从那里管起?”孙五太爷突然抬头问道:“宝山是怎麽个意思?”

“他没有别的意思,无非想有一条路好走!”

“他一个人想走一条路子?光是他一个人要有条路走?”

“当然还有手下的弟兄。”

“难就难在这里!千军万马过一道独木桥,一下子怎麽走得光?”孙五太爷说,“若是只有宝山一个人要走条路,那倒容易。”

这话说得很明白了;白寡妇心想,孙五太爷未免看低了徐老虎,以为他只求独善其身,果然如此,只要不怕将来在江湖道上没脸做人,现成的上海夷场上,就可以安安稳稳避风,何用来求他?

於是她说:“宝山不会抢先过独木桥的,总要千军万马能先过河,他摆在後面再说。”

她这话又说得太漂亮了一点;孙五太爷相信她的话,一下子把徐老虎又看高了。略一沉吟,说出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来。

“果然宝山有意思断後,事情倒也好办了。”

何谓“断後”,白寡妇不大明白;只是对“事情好办”这句话深感兴趣,便催促着说:“你老人家倒说个道理看。”

“河工上‘合龙’,遇到不顺手的时候,五嫂,你晓不晓得,是怎麽个办法?”

她不懂孙五太爷何以忽有这样一问?心想“开口洋盘闭口相”;该答他一个“不晓得。”

於是,孙五太爷从头细谈河工上的“合龙”。黄河泛滥,堤防冲决,要设法堵塞;即是将冲坏的那一段堤修好,束水入原来的河道。

朝廷向来视河决为最有害国计民生的大事。所以每遇此种灾难,无不全力救治;除特设河道总督,经常管理,如果泛决的情况严重,往往特简资望能使督抚听命的大员,去主持堵筑决口的工程。支用库帑,动辄以百万计,成功则受上赏;不成会遭严谴。

因此,受命的大员,无不戒惧从事;越到快完工时越紧张。原来溃决之堤,从两头同时并修,逐渐往中间会合;决口越来越小,水力便越来越强,到两堤合而为一的那片刻,束水最狭,水势最猛,修堤堵决的成败,亦往往系於“合龙”之是否能够成功。

合龙之法是用若干大船,满载大石,用竹缆铁索联在一起。另外用缆索系在对岸上游的绞盘上,渐渐放舟而下,到达所谓“口门”,也就是两堤之间的那段缺口,将连串大船的位置,然後一声令下,将船凿沉;堤上预先待命的夫役,群起用命,将备好在那里的石块、泥土、竹木之类,可以堵塞的材料,一起投向口门,将冲向缺口的“大溜”挤入原来的河床,顺轨而行,大功便可告成。

不过,这要看运气;运气不好堵不住,劲急的水势,激起几丈高的浪花,轰然一声,缆索齐断,口门冲破,复成泛滥,那一来,主事者革职赔修,倾家荡产,未足以了此公事。

因此,合龙如果发现险象,全靠上上下下,拼死命去抢救,与洪水争那片刻的工夫。为了激励士气,常有主持河工的大员,在激流中纵身一跃,殉身工地,部下见长官如此,自然奋不顾身,加倍出力,得成全功。据说,殉职的河官中,有个姓谢的,殁而为神;化身为一条金色小蛇,号称“金龙四大王”,常常显灵,河工上一过霜降,水势低落,可保安澜,照例演戏酬神;如果香花洁净,敬神虔诚,“金龙四大王”就会翩然而至。主事者用朱漆盘将他高供在上;以小纸写下许多戏目摆在盘中,他会衔出一片纸来,就是他所要点的戏。

“金龙四大王”的故事,江淮之间,传说甚多;白寡妇亦是耳熟能详。如今听孙五太爷谈到合龙的情形,了然於他的譬喻;是暗示着,徐老虎应该像那些尽职殉身的河官那样,有赴水的勇气。

这应该怎麽答覆呢?白寡妇心里在想,不好装做不懂,更不能表示办不到;但亦无法作何明确的答覆。唯有先敷衍着再说。

“五太爷,你老人家的开示,真是金玉良言;我想宝山亦不是半吊子,到了非挑一条路走不可的时候,他一定会先顾兄弟,後顾自己。”

“对!男子汉,大丈夫,全靠自己有主张。五嫂,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回去跟宝山商量一下看,定了主意来告诉我;我总尽力就是!”

“多谢五太爷,”白寡妇在这片刻,作了一个决定,便即说道:“主意,是现在就可以定了的。请五太爷跟李三爷先接个头,把道儿划出来,我走就是。”

“你走?”孙五太爷很詑异地。

“是的。我走!”白寡妇说,“五太爷,你晓得的;说起来,宝山不过是我的夥计而已!”

这就大出孙五爷的意外了!沉吟半响说道:“五嫂,我想问你两句话。”

“不敢!五太爷请吩咐。”

“第一,五嫂,你晓不晓得,李老三身不由己;他划出来的道儿,说不定很难走。”

“不要紧!我一定走。”

“第二,我不懂你这麽做,为的什麽?”

“为的让大家有条路走。”

“我是说,”孙五太爷很吃力地,“这样做,对宝山不好!”

“你老人家这话,我不大明白。”白寡妇很诚恳地说,“我一个妇道人家,年纪又轻;好些个道理体会不到,要请五太爷指点。”

“我不过比你多吃了几年饭,讲到做人的道理,你倒也不必客气,那个不晓得你比男人家还要光棍?不过,五嫂,我说句不怕你见气的话,男女之别,内外之分,到底是要紧的!外场到底是男人家的天下;女人家的台型紮得忒足,会伤男人的面子!就算宝山没事,将来场面上也抬不起头;做人也就没有意思了。”

这番话就江湖道义来说,是爱人以德;隐隐然主张,该由徐老虎挺身而出;“人死留名,豹死留皮”,落个响当当的名声,强似窝窝囊囊一世。这也还就是他那个河工合龙遇险,应该舍身殉职,以期保全大局的想法。

不过,白寡妇跟他的看法相同;做法相反,所以结果绝异。徐老虎的面子要顾到,决不可以让他留一个“贪生怕死,对不起白寡妇”的批评在外;这跟孙五太爷的想法一样。只是所谓“贪生怕死”,是知道了生死之间,必须作一抉择,而懦怯退缩,才会被人看不起。若是本人根本不曾遭遇到生死的考验,无须作任何艰难的决定,那就谈不到此了。

她的做法不同,即在徐老虎没有遇到灾难之前,先替他挡掉。这一点做不做得到,关键却在孙五太爷手里。

於是,她双膝一跪。口中说道:“五太爷,请你老人家成全我。”

孙五太爷大惊,急忙站起身来;男女授受不亲,无法去扶她,只能避开,“五嫂,五嫂!这是为啥?”他说:“快请起来,有话好说。”

“五太爷如果不肯答应,我就一直跪在这里!”

是如此痞赖的态度,孙五太爷大感困窘,着急地说:“我那有不帮忙的道理?不过,我还不知道你的意思,不知道做得到做不到,怎麽好随便答应。”

“五太爷一定做得到;而且并不难。”白寡妇说,“我不是蛮不讲理的人,五太爷你请放心。”

“好了!你这麽说,我答应就是。”

“谢谢五太爷!”

白寡妇的神态很奇怪,满脸春风,似乎心境舒畅非凡。孙五太爷猜不透她葫芦卖的什麽药,心里倒有些嘀咕了。

“五太爷为宝山着想,要让他能够在场面上立得起来;足见得你老人家爱护小辈,宝山将来一定会感激的。不过,眼前不是成全宝山,是成全我。”

“好说,好说!五嫂,”孙五太爷很率直地,“门面话够了!”

“那麽,我就老实说,这件事,我一个人来做,无论如何不要让宝山刮到风声。他不是‘没种’的人,晓得了一定会抢在我前头;那一来,事情就麻烦了。我到底是女流之辈;殿魁当初的一班弟兄,暂时带一带不妨,日子长了,难免有看不到,管不到的地方。所以,这两年,我一步一步让宝山去接手;想把肩膀上的一副担子卸给他,好安安分分做个女人。如果宝山不在,仍旧要我来挑这副担子,只怕一个挑不动,四分五散,落到下三滥的地方;五太爷,我想你老人家耳根也不会清静吧?”

孙五太爷悚然动容,她说的决不是门面话;所谓“下三滥”意思是很明白的,如果私盐生意做不成功,势必偷鸡摸狗,甚至打家劫舍。自己是江都、甘泉两县捕头;到那时候,岂止耳根不能清静,只怕几十年修成的道行,都会打掉一大截。

当然,她还有未曾说出口的话;这是为了救徐老虎:义气着实可敬。孙五太爷不由得翘起大拇指,说一声:“五嫂,可惜,你是三绺梳头,两截空衣的妇道人家:不然,我真要‘关山门’。”

这是说,白寡妇如果是男人,他就要收“他”作“关山门徒弟”。清帮的规矩“开山门”的大徒弟顶香烟;而收“关山门”的小徒弟,就算是收梢结果一件最得意事,表示自己可以不涉江湖,杜门避嚣了。所以白寡妇懂得他这麽说,顿生知己之感;激动之下,不由得又跪了下去。

“五太爷,你老人家不嫌弃,就收我做个乾女儿!”

“不敢当,不敢当!”孙五太爷跳了起来,“我说话不当心,五嫂,你不要认真!我那里敢当你长辈?”

“本来就是晚辈。殿魁叫你师叔;我叫你老人家一声‘乾爹’,也是应该的。”

“不,不!不是这麽说。五嫂,你要晓得,有了名分,我替你说话就不方便了!”

这是托词,但也是实情。有了名分,孙五太爷在场面上就要避嫌疑;说起来是存私心帮乾女儿,落这样一个口实,只有坏处,没有好处。白寡妇也就不必再坚持。

“既然你老人家这麽说,名分上头不必再谈。不过,我心里是当你老人家是我一个亲人。”

“我晓得,我晓得!五嫂,我当你自己的一个小妹子;你这件事我‘包圆儿’。不过,我还劝你一句,顶好再想一想!”

“五太爷当我亲人,倒替我想想;除此以外,还有啥好法子?‘光棍犯法,自绑自杀!’只要不牵累别人,我就心满意足了。”

白寡妇的决心似乎已不容怀疑;孙五太爷立即开始很认真的考虑。屋子里静得很,秋日下午的金黄阳光,从洞开的窗户中射进来,晒得人有些懒洋洋地;加以微风飘送穠郁的桂花香,更薰得人什麽事都不想做,只在打算如何找些赏心乐事,不辜负这良辰美景。

可是,一个白须白眉的江湖“大老”;一个方当盛年的“如花美眷”,所在沉思的却只是一个“死”字!

就在彼此出神的当儿,突然房门被打了开来;首先是一条极长的辫子甩了进来;接着便听见惊诧的声音:“我当没有人!原来爹在这里;白五嫂也在这里!”

定睛看时,正是金妹,白寡妇含笑起身,“金妹妹,”她拉着她的手说,“长得越来越标致了。”

金妹笑笑说道:“白五嫂,你上次来,我正好不在家,到外婆那里去了。今天是在舅舅家里忽然心里一动,不知道是什麽缘故,只想回家;现在才知道,你在这里!你说怪不怪?”

“那一定是我们的缘份深。”

白寡妇说到这里,转过脸来,想跟孙五太爷说话;但他用个眼色示住了她。“五嫂,”他知道她要说的是什麽,抢先说道:“这件事,你知我知,你放心好了。就在这两三天,我一定有回音给你。”

“是的!都拜托你老人家了。有事请金妹妹来叫我一声,我马上就来。”

“我都懂!”孙五太爷答说,他懂她的意思,是不让徐老虎知道,她对他有所请托。

“走,金妹妹,我到你绣房里看看去。”

“什麽绣房;看了教你见笑。”

金妹居然也学着说客气话了。她的卧房布置得不算雅致;但动用的家俱什物,十分讲究,只是有些杂乱无章,极大的一个康熙窑的五彩花瓶,插的却是一根马鞭,显得不伦不类,非常刺眼。

“金妹妹还会骑马?”

“骑了好玩。”金妹将椅子上的衣服,拿起来往床栏杆一搭,“白五嫂,请坐,请坐!”

接着叫人倒茶;自己又端张凳子垫脚,在衣柜顶端,取下来一盆外国糖果,开了封款待客人。

白寡妇口中不断客气,心里却从金妹的行动中细细想她的为人;性情是爽朗热诚一路,持家未必在行。不过,有她父亲的面子在,同门的师兄弟都会照应;将来决不会过苦日子,只要能够指挥下人,持家在行不在行,倒也不生大关系。

但有一样发现,使得白寡妇惊异之至。北窗下放着一架绣绷;上面一方绷紧了白软缎,已绣成了一大半,用棉纸遮盖着;她揭开来看,绣的是一对鸳鸯,在碧水红莲中,交颈相嬉。初看色彩鲜艳;再看针脚整齐,竟是高手所绣。

“金妹妹,”她问,“这是你绣的?”

“绣得不好!白五嫂,你不要笑我。”

“我那里敢笑你?佩服都来不及!”白寡妇由衷地赞美,“真没有想到,金妹妹生了这麽巧的一双手。”

这实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以金妹的性情,居然能静得下心来,干此细针密缕的行当!而能够如此,脾气再坏也坏不到那里去!

她本打算促成这桩姻缘的,但在既定的主意中,还有一两分保留;倘或金妹真有不堪为人妻的缺点,亦不能不为赵仲华想想。而到了此一刻,再无犹豫;同时也觉得心安理得,做这个媒人对仲华不须有任何歉咎之意。

“白五嫂,你看!”金妹笑盈盈地取出一个扁平的白布包来,“这个帐门的花样!”

这是绣品中的大件,两尺高、八尺长的一顶帐额,也是白软缎的底子,苍松、青草、白鹤、梅花鹿;绣得栩栩如生,十分雅致;还用黑丝线绣出四个篆字,红丝线绣出一方图章。

“这四个字我不认得了。”

“叫做‘鹤鹿同春’。”

“好口采!仙鹤、梅花鹿都是长寿的,你们将来一定白头到老。”

金妹原是替自己绣的嫁妆,一听白寡妇直言揭破,不由得脸就红了。但得意欣悦之情是羞涩所掩不住的。

“金妹妹,”白寡妇拉着她的手说,“你是那天生日?”

“我是重阳那天生的。”

“喔,倒巧!”白寡妇又问:“时辰呢?”

问生日还无谓,打听时辰就是在问“八字”了。金妹刚消退的红晕,又飞起在双颊;“我不晓得!”她垂着眼皮说。

这是故意不肯说;白寡妇笑道:“我去问老太爷。”

金妹忽然心中一动;问了八字当然要去请教算命先生,如果与小赵的八字不合,婚事就不会成功,父亲一定会失望,既然如此,不应该让他知道这回事;怕他因此而抱着极大的希望,万一不成,是个打击。

於是她问:“白五嫂,你问我的时辰是为啥?”

“这还要我说吗?”

“我不管你有啥用处!”金妹的爽朗性情开始显露了,“你不必去问人家,我自己告诉你好了,我是日中出世的。”

“那就是午时。”白寡妇自语似地说,“九月初九正午;属马,又是午时。这个八字一定了不起!”

“有啥了不起?再好的八字,生在女人身上,太好也好不到那里去了!”

“何以呢?”

“白五嫂,你们想,做了女人还有啥想头?譬如,像你;白五嫂,你如果不是女人,做官也好,做生意也好,做啥都能够自己闯一番事业,一做了女人,缚手缚脚,天大的本事也没有用。”

这话说给白寡妇听,尤其是此时此地,多少搔着了痒处;白寡妇颇有知己之感。不过,身分、处境、年龄不同,她觉得对金妹妹来说,最好不要有这种想法。

“金妹妹,我也晓得,你性情高傲,说话做事,普通的男子汉都及不上你。不过,生来是女人,是没法子的事,女主内,男主外,女人出头料理外务,不是一件好事!金妺妹,我完全当你是自己亲人,才肯说这样的话,你不要动气。”

“怎麽谈得到动气?”金妹也略知白寡妇的情形,觉得她现身说法,意思极其诚恳;不过这一感想,不便出口,想一想毅然决然地答说:“白五嫂,我听你的话就是。”

“这才是我的好妹妹!”白寡妇满面含笑地将她一拉,“来!我还有话跟你说。”

两人并坐在桌沿上,低声悄语,直谈到傍晚,白寡妇起身告辞;金妹要留她吃饭,正在去留不决之际,孙五太爷出现在窗外。

“爹!”金妹在窗内喊,“我留白五嫂在这里吃饭,好不好?”

“不必了!白五嫂有事。”

听这一说,金妹愕然不解;白寡妇却知道其中另有道理。便向金妹使个眼色,起身迎了出去。

“五嫂,”孙五太爷说,“你请过来,我有两句话跟你说。”

“是的!”白寡妇回身向金妹再度抛过去一个眼色,是示意她不必跟来了;然後又说:“金妹妹我回头再过来。”

金妹点点头站住了。白寡妇跟着孙五太爷,回到他起坐的那间屋子里,低声问道:“小北门外沉家,你知道不知道?”

白寡妇想了一下问说:“是沉二太爷那里?”

“对了。”孙五太爷说,“明天下午,我约了在他那里见面;李老三大概会来。你明天在我这里听信息;我也许会打发人来请你去,跟李老三见个面。”

“是!”

“能够叫开最好。不过,”孙五太爷抑郁地说,“只怕,合不了拢!”

“五太爷,你老人家尽管放心!”白寡妇神色肃然:“到那时候,我会跳!”

孙五太爷不响;好久才说了句:“五嫂,你真了不起!”

白寡妇认为此事不必再提了;心里在想,是不是要提亲事?考虑下来,觉得此时谈到婚姻,作下承诺,不无卖好之嫌,或许会叫人看不起;但不妨略略透露一点意思。

“五太爷,”她说“我刚刚在金妹妹那里。以前少亲近,真正是错过了!”

一谈到金妹,孙五太爷立刻眉飞眼笑,“你们谈了点啥?”他问。

“谈得很多。金妹妹为人,跟我的脾气很相投;可惜,我的手没有她巧。”

“你是说她会绣花?”孙五太爷越发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是啊!我真奇怪,金妺妺有这麽一手本事,外头竟会不知道!”

“这可以说是她的一点长处。”孙五太爷说:“不是我‘老王卖瓜,自赞自夸’,金妺不喜欢卖弄;她的好处,只有我清楚。”

“现在我也很清楚了。”白寡妇说,“我很高兴。”

为什麽高兴?当然是因为金妺会成为她的表弟媳的缘故。孙五太爷明明知道,却仍忍不住故意问一句:“为啥高兴?”

白寡妇有些好笑;孙五太爷这样年高德劭,熟透世故的人,一提到女儿,便一点心机都用不出来!因为如此,便有意逗一逗他。

“这话,我不好说。”

“为啥?”孙五太爷拿旱烟袋不断指着作势:“尽管说,尽管说!”

“我怕金妹妺看不起我表弟。”

“不会的,不会的!”孙五太爷说:“包在我身上。”

“你老人家这麽说,在我们这方面,真是求之不得。不过……。”

白寡妇还在沉吟如何措词,孙五太爷已忍不住了;“你是说,小赵先生从小订的那门亲,还没有退掉?”他问。

“是的。不过快有回音了。”

孙五太爷迟疑着说:“最好催一催。五嫂,我们自己人,我老实说:这件事,如果你那里有难处,我托人出来办。怎麽样?”

“不必,不必!你老人家请放心,事缓则圆,一定可以弄妥当。只是世界上的事,常常要拖到那个时候,才会成功。心急不得!”

“话不错!不过,唉!”孙五太爷叹口气说:“别的事我都不在乎;就是这件事,不知道为甚麽,一提起来,就恨不得马上办成功。”

“这就是天下父母心。”白寡妇说:“五太爷的意思我知道了,我尽力去办就是。”

白寡妇认为自己对赵仲华的这头亲事,已谈得太多了,笑笑不肯再说下去;只说:“五太爷真是为儿女操心!姻缘、姻缘;缘份到了,自然会让你老人家抱外孙。”

听到“抱外孙”三字,孙五太爷益加掀髯大乐。白寡妇翩然起身,重新回到金妹那里,打算坐一坐便即告辞。

“白五嫂,”金妹解开一个包裹,“我有一对枕头套送给你。”

这对枕头套,自然是绣了花的;白寡妇辞谢不受,“金妹妹,”她说,“你要预备嫁妆了!我没有帮你的忙,反倒糟蹋你的东西,怎麽可以?”

“甚麽嫁妆不嫁妆?”金妹也很坚决,“你如果不要,就是嫌我的针线不好!”

看她要恼,白寡妇不能不受;想一想笑道:“你一定要送我,我就索性问你多要一样东西。”

“好!只要我有。你说!”

“有没有绣现成的荷包,或者男人的拖鞋?”

“女人的拖鞋,有一双;是预备我自己穿的。男人的……,”金妹迟疑了一下,“没有。”

她以为白寡妇要了去给徐老虎,所以不愿。白寡妇却是别有用心;只是不便坚索,而脸上不免微现怏怏之色。

金妹觉得抱歉,想一想还是拿出来一个荷包;蓝缎底子,上绣一只开屏的孔雀,“我只有这一个。”她说,“你要就拿了去。”

这只荷包所花的手工可观,知道是她自己心爱之物;白寡妇心想,索性说明了它,免得她以为人家在“夺爱”,心里不舒服。

不过,一说她可能会害羞,将原物收了回去;所以先把荷包拿在手里,方始说道:“这样东西我要去送一个人。金妹妹,你知道不知道,我要送那个?”

这一说,岂有不知之理;金妹红着脸说:“管你去送那个?”一面说,一面把头扭了过去。

白寡妇觉得很有趣,灵机一动又说:“金妹妹,你不要骂我贪心不足,我还要跟你讨样东西。”

“什麽东西!”金妹答说:“男人的拖鞋,我可不送!”

白寡妇听出她话中的意思,心里倒很佩服,她是表示看不起“吃拖鞋饭”的男人;换句话说,是希望赵仲华要有出息。

“我知道。我知道!不会跟你要男人的拖鞋。”说着,白寡妇将她梳妆台上一张照片拿在手里,“我是要拿这个。照得真不错。”

金妹当然肯送的;不过,不能不稍稍做作,所以上前来假意夺一夺。

白寡妇一面将照片藏在身後,一面笑道:“你越不肯,我越要。我真不懂,你为啥这麽小气,送我一张照片都不肯?”

“我是怕你去乱送人。”

这话不知是真是假?如果是假,那就明明是想谈赵仲华。白寡妇对她的观感已大不相同;而且亦可说是已作了决定,要拿她当表弟媳,这不妨谈一谈,也是件很有意义的事。

於是,她笑着问道:“你怕我去送那个?”

这一问,问得金妹脸如红布,自知失言,强笑着说:“那个知道你去送那个?”

“我老实跟你说。来!”白寡妇收拾嬉笑的态度,拉着她并坐在一席杨妃榻上;低声问道:“你见过小赵没有?”

“那个小赵?”金妹故意扬着脸问。

到底脸还嫩。白寡妇心想,这样逼着她问,她是怎麽样也不肯承认的,得要换个说法,话头才会接得上。

“我这个表弟,好处说不尽!”

“好处说不尽”五字,当然会使得金妹大为关心,而她却又不往下说,也不看金妹,彷佛在想心事似地。等了一会没有下文,金妹忍不住了。

“有些啥好处?”她的声音中带着轻蔑的意味;白寡妇知道,这是故意做作,目的是要表示,她这句话并非出於关切而发问。

因此,她顺着她的语气说:“你不相信是不是?我倒说几桩你听听。第一,有志气,从不肯仰面求人。”

“这也不大对!”金妹接口,“俗语说的,‘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一个人那里可以说不必求人。”

“求人当然要求;也要看看彼此的情分,够不够得上。我是说他不会随便求人。”

“这还差不多。”金妹抬眼看着她,眼中是催促的神色。

“第二,有良心。受人家一点好处,决不会忘记。”

“这一点倒是要紧的。”金妹忽然发狠似地说:“我最恨没有良心的人。”

白寡妇心中一动,她这话是不是为罗小毛而发?想借此探问,而终於不敢;怕一句话说错,会闹出大风波。便接着说“第三”。

“小赵还有样好处,气量很大,吃点亏不会计较。”

“那也要看吃的什麽亏?有些亏,譬如铜钱银子上,吃亏就吃亏,无所谓的。有些亏就不能不计较了。”

“是啊!他也是这麽说。”白寡妇笑道:“看起来你们的脾气很像。”

“那当然!小赵常说:男子汉,大丈夫,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能不报,此外都可以马虎。这跟你的意思是一样的。”

白寡妇又说:“他的好处很多,坏处也有。你要不要听听?”

这是故意逗她;金妹亦就故意这样回答:“你不要管我要听不要听;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要说。”

“我倒是想说,说了又怕你不中听!”

“怎麽!”金妹有些紧张了,“莫非他说了我什麽?”

“不是!”白寡妇说,“这也是小赵为人的一样好处,从不在别人背後论长道短的。”

“那麽,你怎麽说,怕我不中听呢!”

“因为小赵的脾气不好。”

“他脾气不好,为什麽我不中听?”

“这样说起来,”白寡妇笑道:“你不嫌他脾气不好?”这让金妹很难回答。如果说一句“他脾气好不好,与我何干?”那就僵得白寡妇说不下去了;反过来道是“不嫌他脾气不好”,这话更说不出口。想一想只有假意生嗔,是个应付的好法子。

“我不跟你说了!你的话处处有埋伏,一个不小心,就会上你的当。”

白寡妇笑了,“好妹妹!”她笑停了说,“你听我的话,我不会教你上当的。不然,我就不会把他的脾气告诉你了。”

“他是什麽脾气呢?”

“他的脾气很傲!”白寡妇说,“看不顺眼的人,他不肯稍为敷衍敷衍,这种脾气会吃亏的;我也常常劝他。以後……。”她笑笑不说下去了。

意思是很明白,以後要由金妹来劝他了。她只有装作不懂,再问下去:“还有呢?”

“还有?”白寡妇想一想说:“性子很急;而且得理不让人的。”

“只要他有道理,人家自然也要让他。”

话说得近了。白寡妇远兜近转,说到这个地步,便不肯再放松,“那是人家。”她说,“如果是自己人,就他没有理,也要体谅他天生急性子,或者心境不好,让他一让。不然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金妹心想,这是她替赵仲华提出来的一个条件。大概他也知道,自己娇生惯养,有个脾气不好的名声在外,所以要这样言明在先。如果自己不肯委屈,应该此时就有表示。

这要好好考虑了。金妹颇有自知之明;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自己倒愿意尽量委屈,就怕委屈积得太多,抑制不住,一下子爆发,会搞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见此光景,白寡妇当然全神贯注。在她的想法,金妹的人品,应可列为上等;过去有那麽一次失足,亦可以不论;惟有她的性情不改,夫妻之间,经常口角,日久天长,会成怨偶。那一来自己就对不起表弟了。

终於,金妹开口了,“人都有脾气的。”她说:“也不能说,世界上有种人,天生是可以乱发脾气的;有一种人,生下来就是该受气的。气受得多了,偶而也会发个一二次。”

这表示愿意作相当程度的让步。由於她是经过考虑以後的答覆;白寡妇认为她言出於衷,颇感欣慰,觉得这头亲事,越有把握了。

“当然,自己人总要互相体谅。小赵不是不讲理的人,只准他自己发脾气;人家偶而发一次他就受不住?不会的!”

有这样的答覆,在金妹亦可认为满意。不过,不便明说,只微微点一点头。

“我要走了!”白寡妇问道:“你明天上午到我那里去玩,好不好?”

这样说法,定有用意在内;金妹毫不迟疑地答说:“好的。不过,你府上我只去过一次,地方有点记不大清楚了。”

“不要紧,明天我派轿子来接你。”

“那就更好了。”

“还有,在我那里吃了饭,我再送你回来。”白寡妇说:“明天下午,老太爷或者有事要找我;请你跟他老人家说一声,我就在你这里听信息。有事随时来招呼。”

“我晓得。我马上跟他说。”

於是,白寡妇便不再向孙五太爷作别,由侧门坐上轿子,带着莲子回家。第一件事是派人到通裕盐栈去通知赵仲华,请他明天上午来一趟。

这得有理由:白寡妇告诉派去的人说:“你跟表少爷说,请他来把我们的几盆盆景收拾收拾。请他十点钟来;不必太早。”

话刚说完,徐老虎回家来了。他不知道白寡妇去过孙家;只问:“你到那里去了?家里也没有留句话。”

“我看金妹去了。”白寡妇说,“这头亲事,大概可以成功。”接着,她将在金妹那里的所见所闻,原原本本地说了给徐老虎听。

“照这样看,着实还是一头好姻缘。”徐老虎兴味盎然地说。

“但愿如此!”白寡妇说,“我明天约了金妹来玩;借修盆景为名,把小赵约了来,让他们见个面。下午我送金妹回去,就要正正式式提亲了。明天上午,你最好早点出门;有你在他们见面不方便。”

“我明天本就想到十二圩看看,一天不在家。”徐老虎问道,“见了孙五太爷没有?”

“没有!”这是白寡妇早就想好了的,所以答得极快;她把话题又拉了回来,“你有空倒跟张书办去谈谈,孙五太爷到底是怎麽个意思?”

“你是要我去做媒?”

“是啊,你跟张书办两个,就算男女家的正式媒人。”

“做媒人我还是第一次。”徐老虎笑道:“真还不知道怎麽做法?”

“这个媒人很好做,爱亲结亲,一切好办。你先问问孙五太爷是怎麽个打算?回来跟小赵商量过,就可以正式答覆人家了。”

“如果张书办问我,小赵是怎麽个意思,我应该怎麽说?”

“除了不入赘以外,其他都无所谓。”

“聘金?”

“不会谈这个的。就谈也不要紧,我替他出。”

徐老虎也觉得自己这句话问得多余,笑着说道:“头一次做媒人,说的都是外行话。”

“‘开口洋盘闭口相’,你多听少说,就不显得外行了。”

※※※

白寡妇一大早起身,指挥女仆收拾屋子,换窗帘,换椅垫,预备果盘,又是杀鸡,开火腿,如接待贵宾似地;到得八点多钟,派轿子去将金妹接了来。

金妹打扮得很漂亮,也很大方,然而也很新奇;宝蓝缎子的夹袄,下系一条白练百褶裙;一朵朵小红花绣在褶子里面,莲步轻移时,花纹若隐若现,设计得很巧妙。

也许是出於孙五太爷的授意,带来四样礼物,云南的宣威腿、吉林的哈士蟆、南安的腊鸭、口外的蘑菇。这份礼物,相当贵重;但在孙家只是现成的东西,他家有各色各样的江湖朋友,就有各色各样的地道名产。

“金妹妹,”白寡妇不以为然地说,“你这样子客气,莫非不当我是自己人?”

“那个说的?是当你自己人,所以有点好吃的东西,大家嚐嚐。不是自己人,我还舍不得呢!”

“你真会说话。来,这面坐!”

白寡妇把她引到窗下坐着。新换雪白的纱窗帘;玻璃窗又擦得纤尘不染,所以院子里一切看得很清楚;一缸金鱼,许多盆景,还有一树正开得热闹的丹桂,香味馥郁,中人欲醉。

“白五嫂,你这地方真好!”

“真好?”白寡妇心中一动,“送给你做新房好不好?”

“又来说笑话了!”金妹红着脸回答。

在白寡妇却不是说笑话,不过还没有打算好;更还没有到谈她的打算的时候,所以笑笑没有再说下去。

坐下来喝茶闲谈了一会;白寡妇忽然想起,“我也喜欢绣花,不过比你差得远了。”她站起身来,“我有一本绣花样子,是苏州带来的,你倒看看。”

金妹深喜此道,发现样本中颇有新巧花式,顿时爱不释手;“白五嫂!”她说,“请你给我几张棉纸,再拿枝笔给我;最好是眉笔。我描几个样子带回去。”

“描什麽?你喜欢,把这个本子带回去好了。”

“这不好!我带走了你就没得用了,还是我来描。”

白寡妇便依他,取来纸笔,另有个画眉用的小小墨盒,一起放在窗前的方桌上。金妹立即动手,聚精会神地细细描画。

正快描完一张时,莲子来说:“表少爷来了!”

听得这一声,金妹不自觉地把笔停了下来;白寡妇便说:“你坐一坐,我去招呼一下。”

等她一出房门,金妹凝眸外望;只见赵仲华已入中门,穿一件蓝湖绉的夹袍,一只手撩着袍子下摆;一只手袖子半卷着,露出雪白的一段小褂袖头;头上戴顶六褶头的青缎瓜皮帽;鲜红的一个帽结子,样子潇洒得很。

“那是什麽?”白寡妇迎上前去,指着轿夫替他提来的一个网篮问。

“不是要收拾盆景吗?”赵仲华答说,“我把要用的家伙、材料都带来了。”

“你倒心细。”白寡妇说,“先进来坐一坐,喝杯茶再说。”

“不必了,一肚子的茶水。”他一面说,一面背转身去卸长衣,“趁早动手为妙。”

卸下夹袍,莲子接了过去;只见他里面穿一件绸夹袄;下面是一条直贡呢的套裤,裤脚紮得极紧、极挺,金妹觉得帅极了。

“那就辛苦你了。中午有两样难得吃到的好东西请你。”说完,白寡妇就走了。

可是离了院子,却未回进来;金妹猜想她是到厨房去料理她所送的那几样珍馐去了。於是,管自己坐下来,执笔继续未了之事。

而心却定不下来;彷佛窗外有根绳子在牵动,不能不抬眼去望。望到的是赵仲华的背影,站在案板後面,正偏着头端详一盆梅树盆景。约莫有两三分的工夫;见他抓起剪刀动手,东剪一下,西剪一下,手法乾净俐落。须臾住手,金妹看那盆中所栽的一株小梅树,形势夭矫,顿觉改观了。

再用棕索一结紮,更觉姿态变幻,观赏不尽;金妹有种冲动,想走出去当面赞他一声:“你还有这麽一手本事。”

这一个念头浮了起来,心里火辣辣地焦躁不安;唯有自我宽慰,不断地这麽想:人在一起了,至迟到中午,在饭桌上即能见面;莫非这片刻就等不得?

慢慢地,心里较平静了。依旧回到坐位上,伏案描花;可是,还是不感兴趣,望到花样本子上,不是什麽梅兰菊竹、青杏红豆,而是赵仲华的影子。

这可是没法子的一件事!金妹再度搁笔,站向窗前,隔着窗纱看赵仲华修剪盆景。心里不由得在想,自己如果是在他身旁,他会怎麽样?照他的性情来看,他必是旁若无人,专心一志地做他该做的事。自己呢?会不会觉得他冷落了自己?金妹很认真地去体会;认为自己不会有这样的感觉。有出息人都是这样的。

由此开始,便落入幻想中了。但感受却是极其真切的!小两口关起门来过日子,他读书写字,莳花种竹;她把个家料理得井井有条,闲来绣绣花、看看书。入晚一灯相对,即便无言,已觉消魂。这样的日子,就跟神仙一样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听得一声咳嗽,一惊之下,万象皆灭;回头看见白寡妇,不由得便问:“你是从那里进来,我怎麽没有看到?”

“我是从後房进来的。”白寡妇看到桌上,一幅花样还没有描完,心里不免好笑。金妹自然觉察到了,相找句话掩饰,无奈思路迟钝,越急脸越红,恨不得能有个地洞好钻。

见此光景,白寡妇大为不忍,不能不设法消除她的窘态,便将视线避开,说一句:“金妹妹,我有点正事跟你谈。”

听说是谈正事,金妹的感觉立刻不同,坐下来望着白寡妇;见她不开口,还催着问:“白五嫂,你说嘛!”

白寡妇原是为了转移她的情绪,实在没有什麽正事要跟她谈。想一想说道:“正事也是你的事;你看,我这个表弟,为人怎麽样?”

金妹颇感意外。不过既然当作正事来谈,而且白寡妇一本正经,丝毫没有点玩笑的意思在内,那就比较易於应付了。

“我看不出来。”她说,“又不是神仙,光是从一个人的背影上,就可以看出这个人怎麽样?我没有那麽大的本事!”

“不错!”白寡妇点点头,“我问得太性急了一点。金妹妹,回头你跟他谈谈,大大方方地,不要怕!”

“我不怕!”金妹天生是争强好胜的性情,所以不肯承认自己有情意,“谈谈怕什麽?”

“那好!你坐一下。”说完,白寡妇站起身来又走了。

金妹不知道她要干什麽?心里却有些嘀咕,大话已经说出去了,回头跟赵仲华相见,如果不够大方,岂不是为人所笑?

偶而抬头一望,发现白寡妇正提着长袍的领子,在帮赵仲华穿着。两个都是侧影,所以一面穿衣服,一面谈话的情形,看得很清楚;亲切自然,犹如同胞姊弟。尤其是白寡妇,动作虽无顾忌,却欠缺温柔之致,重重地用手拿在他肩上掸灰,鲁莽地将他推个转身,以便替他扣腋下的衣钮,那样子就像大姊在照料顽皮的小弟弟。

金妹并无兄弟姊妹,因此,看这份友爱之情,心头浮起无可言喻的向往之情。更其羡慕赵仲华,有这样一个亲如手足的表姊;但念头不知怎麽一转,想到以後如白寡妇此刻在做的事,将是自己日常例行之事。自己可不能像白寡妇那样,大剌剌地将他推过来,推过去,应该轻柔细致,谈着话,让他在不知不觉中,穿着整齐。

怎麽会想到这些?她突然警觉,不由得脸就发烧了;而再望出去,人影不见,知道是进屋来了。赶紧摸一摸,把心定了下来,自己对自己说:放大方些!

门帘一掀,进来的是白寡妇,含笑招手,“外面坐吧!”说着,她又使了个眼色。

金妹忽然情怯,但终於还是鼓足勇气,跟着白寡妇到了堂屋里。四目相接的刹那最尴尬,幸亏主人机警,介绍得快。

“金妹妹,你见过我表弟吧?赵仲华。”她紧接着对赵仲华说:“这位就是孙五太爷的小姐!”

“孙小姐!”赵仲华拱拱手说道:“我跟孙小姐在喜庆人家,见过两次;不知道还认得我不?”

由於语言亲切,有话可谈,大大地消除了金妹的窘意。她心里在想,如说记不起这个人,明明是撒谎;俗语所谓“假撇清”;又叫做“黄熟梅子卖青”,最能成为笑柄,倒不如坦白些,反见得真诚。

打定了主意,便即答道:“我记得一次张书办老太太生日;一次是在聚合诚刘老板家吃喜酒,都见过赵二爷。”

这个答覆,颇得赵仲华的好感,更使白寡妇欢喜,原怕她会害羞,说不出话,不想居然能侃侃而谈,弥见真情。心想,这头媒是一定做成功了!

“金妹妹,”她笑着问道:“你怎麽知道他行二?”

“伯仲叔李,不是行二吗?”

此言一出,白寡妇一时还听不懂,赵仲华却刮目相看了。

“孙小姐懂文墨的!”他对白寡妇说。

此言一出,金妹有受宠若惊之感;而在白寡妇听来,亦无异为赵仲华心许的表示,心里更加踏实了。

“赵二爷在说笑话,”金妹少不得要说几句谦词;她这样对白寡妇说,“我那里懂得什麽文墨?”

“不要客气!不要客气!”白寡妇说,“照我看已经蛮好了。”

“白五嫂,你这话,我不懂;什麽蛮好?”

“文墨好啊!你绣房里有‘天雨花’、‘再生缘’;我还看你写过的字。”

“那里看到的?”

“在你送我的那对枕头套里,有张纸条,当然是你写的。”

金妹大惑不解,“怎麽会呢?”她说,“我为什麽写张纸条摆在里面?白五嫂,请你拿出来我看看。”

白寡妇笑了,“不必看,不必看!”她说,“只要你承认会写字就好了。”

这一说,金妹与赵仲华都明白了,原来白寡妇使一句诈语在开玩笑……其实却是她的苦心。金妹识得字,她从她枕头边摆着唱本,便可知道,却不知会不会写字?而这话又不便明白相问;就问了,也许金妹谦虚,会写说不会写,所以使这麽一个小小的手段。如果金妹真的不会写字,也就一定不会有这种记不起自己曾否写过如此一张纸条的困惑。

现在由她的口气中,很明显地可以听得出来,不但会写字,能够记记家用帐;甚至还会写信。白寡妇便即说道:“女人家又不去考秀才,文墨也不必怎麽精通;不过识得字,会写信,那真比‘亮眼瞎子’不知道方便多少?要写信有人可托,还好;没有人可托,要去请教测字先生,那就不知道会闹出多少笑话?”

金妹爱听笑话,便兴致盎然地说:“白五嫂,你倒说一个我听听!”

“你听不得!”白寡妇忍着笑说:“都是荤笑话。”

听得这一句,金妹不免发窘。赵仲华却看出来,白寡妇是故意在逗她。两个人的表情都很微妙,看得有趣,不觉“噗哧”一声笑了。

这一笑坏了!金妹大窘;掀开门帘,往里就走。赵仲华不由得吓一跳;白寡妇也急忙追了进去。

进去一看,她放心了;金妹似笑非笑地,毫无不快的表情。不过,等白寡妇走近了,她却埋怨:“你这个人,也不管有没有生客在,乱开玩笑,真正气煞。”

“我那里错了?”白寡妇低声笑道:“就为了有小赵在,我不好意思说荤笑话。这有什麽不对?”

“好,好!你对,你对!我服了你了。”

“你当然应该服我!”白寡妇将她拉到一边,低声笑道:“别样事情我不及你,说到看男人家的好坏,我总比你在行;我替你挑的人不会错的。”

明明是金妹自己挑中的,只为害羞说不出口;而且传了出去,说“孙金妹脸皮真厚,自己挑了个小白脸做老公”,这话难听到极点。以白寡妇这样熟透人情的人,难道看不出这一点?如今这样说法,明明是为她遮掩,体贴甚深。

因而,感激之心,油然而起,紧握着白寡妇的手,好久说不出话来。

“去吧,”白寡妇凑在她耳边说,“宝山到十二圩去了;门上我已经交代,什麽人来都挡驾。没有外人;你有什麽话,尽管自己问他。”

“嗯!”金妹在鼻孔中发声,轻轻哼了一下。

刚要出房门,白寡妇突然站定,想了一下说:“金妹妹,你替我写几个字!”

“我那里会写?”

“不要客气,不要客气!”白寡妇高声招呼莲子,取来一副笔砚,一张梅红笺,放在桌上,又道声:“请!”

金妹只好坐了下来,捻着笔问:“写什麽?”

“你写:坤造……。”

“慢慢!”金妹打断她的话问,“头两个字我就听不懂。”

“乾坤的坤,造化的造。”

“原来是写女人的八字。”金妹搁笔问道:“那个的八字?”

“你不要管!”白寡妇念道:“光绪五年九月初九午时生。”

这就是金妹的八字,她更不肯写了;率直说道:“我不写!”

“怕什麽?算命先生又不晓得是你的笔迹。”

这话也不错;金妹迟疑了一会,毕竟还是写了。白寡妇接到手中,转入後房;金妹不便跟了进去。等不多久,只见她回来时,手上已多了一个荷包;正是她送白寡妇的。

“我把你的针线,让小赵看看;也好教她晓得,你不光是生得美!”

金妹知道她的用意,原想拦阻;但为她这麽一恭维,便不忍扫她的兴了。

“仲华,你看看人家这双手巧不巧?”

赵仲华看到荷包,眼前一亮;手伸出去,发觉拈过瓦子,指头不大乾净,便从袖子里抽出雪白的一方机纺手绢,使劲地擦了又擦。方始将荷包接过来,凑在亮处,细细观赏。

“绣的实在精致!”赵仲华情不自禁地,“这个荷包带出来,就出风头了!”

白寡妇微笑着转脸过去,看金妹矜持地没有什麽表情;认为她已听出赵仲华的弦外之音,而并不反对。

於是她问:“你想不想出这个风头?”

“怎麽不想?”

“那好!”白寡妇说:“我借你带几天,让你好到朋友面前夸一夸嘴。”

赵仲华确是很喜欢这个荷包;而且他也很需要这样一个荷包,用来装乾槟榔、紫金锭之类的东西,遇到人多气味恶浊的地方,打开这个荷包,拈一块解秽辟邪的丹丸放入口中,既方便,又神气,不是很有意味的一件事?

因此,他笑容满面,不断地说:“谢谢,谢谢!”

“不光是要谢我!”

“自然要谢孙小姐。”赵仲华很快地接口,“孙小姐的工夫,扬州只怕是第一了。”

“赵二爷,”金妹高兴在心里,口中却不知该道谢,还是谦虚,只说了句:“真是!”

“我倒不是乱恭维。”赵仲华说,“绣花两处地方最有名,一处是湖南,叫湘绣;一处是苏州,叫苏绣;扬州如果像孙小姐这样的好手多几个,照样也可以打出一块金字招牌,叫扬绣。”

这却不是说笑话;而金妹又是有志气,有心胸的人,觉得赵仲华的说法,很合胃口,不由得便正着脸色,深深点头。

“可惜,扬州的风气不好!”赵仲华感叹地吟着,“‘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

“这是两句诗,”白寡妇问,“你做的?”

扬州提起郑板桥,妇孺皆知;墨迹流传,亦很普遍。赵仲华所指的粉壁上,便悬着一幅郑板桥的横披四个字:“难得糊涂。”

“你也不要把扬州的女人,说得一文不值。”白寡妇说,“照我看……。”

“对不起,对不起!”赵仲华赶紧表示歉意;而且不安地望着金妹,怕他的那句话会惹起她的不快,“我是乱说的。”

“乱说倒也不是乱说。”金妹似乎也有感慨,“不过扬州的风气不好,不能怪女人。”

“是,是!应该怪男人。”赵仲华完全是将顺的语气。

见此光景,白寡妇有些好笑;也有些警觉,自己再不抽身,就是不知趣了。

“你们谈谈,我可是真的要到厨房里去了。”

等她一走,两个人都觉得有些窘迫。金妹只好拈起一把瓜子,慢慢磕着;赵仲华便又去观赏那只荷包,打开来想看是什麽料子的衬里,不料发现一张红纸。

金妹眼尖,看出那张红纸上,就写着自己所写的出生年月日;心想要回来却开不得口。

这时赵仲华已将红纸取了出来,入眼想说:“是那个的八字?”话到口边,蓦然省悟,便缩住了。

结果是赵仲华将那张红纸仍旧塞入荷包;而且将荷包系在腰带上。这些情形,为在窗外悄悄窥视的白寡妇看得清清楚楚……八字名为“庚帖”,是定婚的一样主要凭证;白寡妇特意让金妹亲笔书写,间接交付赵仲华,犹似乎经过媒人的手,将对方女家的八字交与男家。如今一个默许、一个默受,大事已定!当初以为必有曲折的一桩婚姻,竟在片刻之间成功;而且看来相当美满。白寡妇自己想想,都觉得很得意。

到得厨房,想想还是不能放心,也许赵仲华明知其事,只是不便当面将八字退还。不如当面问个明白。

於是她关照莲子:“你去请表少爷来,说我有句话跟他说。你就在那里陪陪孙小姐;等表少爷回去了再进来。”

莲子答应着去了;不多一会,只见赵仲华潇潇洒洒地来到厨房,未曾进门,先就大声说道:“好香的火腿!”说完,还用鼻子在空中嗅了几下。

“你今天的口福不错。云南宣威腿,难得吃到。苏州人说:‘吃饱勿忘种田人’;你吃火腿,也不要忘了送火腿的人。”

“是那个送的?”

白寡妇不答他这话;只看着他的腰际说:“你倒已将荷包带上了?”

“是啊!”赵仲华低头看了一下,“很漂亮,是不是?”

“你把荷包打开来看过没有?”

“对了!”赵仲华似乎被提醒了,‘表姊,我正要问你,这是怎麽回事?’

“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呐!”白寡妇放下厨刀,一面用围裙擦手,一面说道:“字是她亲笔写的;当着她的面交了给你。现在要等你的回话了。”

“我老早说过,一切都请你做主;你说好就好!”

这是已经答应了,但白寡妇觉得还不够,“话不是这麽说!我说好没用;你们做夫妻是一辈子的事。”她紧接着说:“这要你自己情愿;自己看中,趁现在还没有正式下庚帖以前,你自己说一句!”

“不是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赵仲华犹不免脸嫩,略带些窘地回答,“还要我怎麽说?”

“不是囫囵笼统的一口话!人在你面前,看也看够了;她绣的东西,写的字,你也看过了;话也说了好些辰光了!是怎麽样一个人,你总说得出来吧?”

赵仲华点点头,知道若不把金妹好好形容一番过不了门。於是想一想说道:“样样都好!我实在也没有想到,她是这样子不错。脾气,看来一定是有的;不过,让她一点也就无所谓了!”

“好!”白寡妇很满意,“你总算是有眼光,有良心的!”

“那都是表姊照应我。”赵仲华有着掩抑不住的喜色;也很有兴趣谈谈如何正式求婚。可是,白寡妇却不容他说下去了。

“你快出去吧!我们做主人的,不要冷落了人家。”

赵仲华便不敢耽搁,转身就走。心里对白寡妇充满了感激;想想,实在奇妙!本意是准备牺牲,那怕是头恶姻缘,只要因此而跟孙五太爷成了至亲,对於解除他表姊的困境有帮助,其余皆非所问。谁知结果是这样美满;真有喜出望外之感。

於是回到客厅,跟莲子换了班;便不知不觉地以白寡妇作话题了。

“孙小姐,”他问,“你跟我表姊很熟吧?”

金妹想了一下答道:“本来不熟,现在很熟了。”

“你看我表姊,为人怎麽样?”

“我以前虽跟白五嫂不熟,也听人说过,她是女中丈夫,现在一熟,更觉得她真是了不起。可惜……。”

她没有再说下去,当然是一句碍口的话;赵仲华认为说出来也不要紧,便追问一句:“孙小姐,你替她可惜什麽?”

“可惜应了那句古语:‘红颜薄命’。”话一出口,金妹觉得不妥;赶紧又说:“不过,好人有好报;像白五嫂这样的人,一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将来的收缘结果,一定是好的。”

“是啊!我也是这麽想。”赵仲华趁机说道:“她眼前就有点麻烦,只有五太爷才能帮她的忙。”

听得这话,金妹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关切;不觉坐近了赵仲华,用低沉的声音说:“我也隐约的听到了,白五嫂好像有很为难的事;不知道到底是什麽?有话如果她不便开口,我去跟我爹说,无论如何要帮她的忙。”

赵仲华很谨慎;想多说而终於不敢,“我也不十分清楚。好像是李统领跟她过不去!”他说,“你何妨问问她自己。”

“好的,回头我一定要问她。”金妹偏着头在想心事;睫毛一闪一闪地,似乎显得很困惑地。

见此光景,赵仲华反觉歉然,“船到桥口自会直。”他安慰她说,“有五大爷在,没有什麽大不了的事。”

金妹点点头,而愁颜未解,“李振标这个人,我知道。”她说,“人是好人,也很正派,就是脾气强。”

听得这话,赵仲华上了心事;照金妺所记,似乎孙五太爷亦不见得能使李振标就范。这就大为可虑了!

赵仲华的心猛然往下一沉,失望极了!原以为只要能搬得动孙五太爷,一切都可迎刃而解;谁知不然!如果真的连孙五太爷都不能拿这件事“摆平”,他想不出扬州城里还有谁能帮得了白寡妇?

转念及此,只觉满心烦躁,背上如生芒刺,额上微微冒汗。伸手到袖子里想掏手绢儿擦一擦汗,一摸一个空,记起在厨房里跟白寡妇谈话时用过;必是掉在那里了。

金妺一直在注意他的神情,不明白他何以如此发急;只知道他此刻要一块手绢儿擦汗。关切之下,不暇多想,将拴在自己腋下钮扣上的一方绣花罗巾摘下来,隔着桌子递了过去;同时说道:“赵二爷,你擦擦汗。”

赵仲华自然接了过来;心里有所警惕,自己太沉不住气,有失男子汉的气概,因而掩饰地说:“天气好像忽然暖和了,夹袍子都穿不住。”

“‘桂花蒸’嘛!”金妺又提到白寡妇的事,“白五嫂跟李振标到底有啥叫不开的过节?我还不大清楚。”

赵仲华想一想说道:“她跟宝山的情形想来你总知道。李振标如今回来当缉私营统领,自然要跟她过不去。”

金妺不语,眼睛眨得很快;是用心在思索什麽的神情。

“缉私是李振标的公事,当然要让他交代得过去。不过,既然他也是江湖出身,总不能不讲江湖的义气,江湖的道理;如果他真的翻脸不认人,一定要打官腔,说什麽‘公事公办’,那就太过分了。”

这个赵仲华所提出来的看法,实际上也就是他代白寡妇提出来的希望或要求。金妺点点头说:“他不会过分的,他敢这样,我爹也不会答应他,何况还有朱三太爷、沉二太爷。”

提到“三老”,赵仲华又比较乐观了。“三老”以孙五太爷为首;“龙头”号召,群起响应,以这样雄厚的声势,不能迫使李振标就范,似乎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说来说去,还是要看孙五太爷肯不肯帮忙;帮忙又肯不肯出全力?而孙五太爷肯不肯出全力,也要看金妹的态度;而自己是最可影响金妺的态度的一个人。

这样一层一层往里想,他发觉自己竟是解除白寡妇的困境的一个关键。对於这个发现不免又喜又惊,形成心情沉重,压得他不能不说话。

“孙小姐,”他说,“我表姊的麻烦,无论如何要请你替她想想法子。”

“当然,当然!”金妹有些不安,以为他在说她不肯帮忙,所以极力解释了一番;最後说道,“总而言之,白五嫂的事就跟我自己的事一样!”

这自然是一个最有力的保证;而细细想去,却又不然。一个人就是对於自己的事,也有不关心的;所以金妹应该说是“白五嫂的为难,就是我的为难”才对。

心里是这样想,却不便说出口来;否则就不但不近人情,而且也显得自己的心眼太小了。赵仲华只是深深点头,在双眼中表示感激。

女人一向注重所关切的男子的眼神;特别是关切之中有着爱意,更是时时窥伺,稍为有些变化,便能激起或惊、或疑、或喜、或悲的无数想像。而像赵仲华此时眼中的神色,在金妹自然是能从心底感动的。

“说实话,”她情不自禁地说,“就是白五嫂不来托我爹;我知道了她的情形,也一定要替她尽点力量的。因为,白五嫂这个人,实在,实在……。”

何以忽然说不出口?这使得赵仲华大为困惑;白寡妇的好处很多,怎会找不出一句话来形容?

他没有想到,就因为白寡妇的好处甚多;所以金妹无法找到一句适当的话去形容。说她“实在是好人”,这话太空泛;而且是不适当的。因为说某人是好人,意指善良;而白寡妇的好处,却决非善良一字所能包涵的。

在赵仲华的眼光逼视之一下,金妹有些发慌,但还是凝神想了一下才回答:“实在,白五嫂这个人值得佩服。”

“是的。”赵仲华同意她所用的“佩服”这两个字。

“第一,我佩服她不会婆婆妈妈,小里小气;第二,我佩服她,总是先为人家设想,而且想得很周到,很体贴;第三,我佩服她真能稳得住,譬如……。”

话又中断了;赵仲华毫不考虑地追问:“譬如什麽?”

“譬如,她自己有很麻烦的事在身上,居然还能够声色不动地管人家的闲事。这一点,没有几个人做得到的。”

“管闲事?”赵仲华问,“不知道她管的什麽闲事?”

听此一问,金妹倏地抬眼,看了他一下;脸上有嗔责的表情,同时亦有些羞态,把头扭过去不作声。

赵仲华恍然大悟;原来她所说的管闲事,便是为他们俩撮成姻缘这件事。他心里在想,白寡妇管的并非闲事,只是她想不到其中的用意而已。

於是,他歉然地笑道:“我一时没有想到。原是一件大事;不过在她算是闲事而已。”

正谈得投机之时,听见有人咳嗽,两人不约而同地住了口;接着,便看到白寡妇带着莲子来收拾餐桌。三副杯筷,一副在上,两副分设左右,成个品字形。金妹知道自己会被推为上座;先就表示;“我坐在这里好了。”

她的方向是坐东朝西,对面是赵仲华;空下坐北朝南的首席,白寡妇便即笑道:“莫非我做主人的坐在上面?”

“那也无所谓!”

“决没有这个道理。”说着,白寡妇便推金妹,“请,请!坐上去。”

“不必推来推去!”金妹一伸手将上面那副杯筷,移到下方,“这样好不好?”

这样,虽无首席,却有主位,是个最适当的折衷;赵仲华心里佩服金妹处事明快之至,不由得便赞成:“这样好,这样好!”

“唷!”白寡妇笑道:“你倒已经帮她了!再过些日子,只怕连我表姊都不认得了。”

一听这话,两人脸都发红;“那有这话?”赵仲华说,“我只有更记得表姊。”

这话说得也很老实,是感谢她替他做主,撮合成这项姻缘;但在白寡妇听来,总觉得另有涵义,心里倒是一动……这一动,她自己知道,是不该有的事;赶紧收敛心神,帮着莲子上菜。金妹少不得也帮着动手,只有赵仲华安坐不动;注视着金妹的动作。

“要不要喝点酒?”白寡妇问金妹。

“不要!”

不说不会喝,而说“不要”,便有相劝的余地了,“少喝一点点。”白寡妇说,“我有瓶薄荷酒;颜色真好看。”

於是她进屋取来一瓶洋酒;瓶子是葫芦形,里面装着碧绿透明的薄荷酒。由於色彩的诱惑,金妹就不坚拒。

赵仲华依旧喝他的花雕。莲子知道“表少爷”的习惯,烫热了的半斤花雕,不会多喝,可也不能少;早就替他备妥。

於是浅斟低酌,一面品味金妹带来的宣威腿;一面闲谈。只是赵仲华插不进口;因为她们所谈的是时新衣饰,以及种种闺阁琐事,赵仲华并不在行。

喝完一小杯薄荷酒,金妹的脸就红了;白寡妇还要再劝,金妹按住杯口,不让她斟,“不能再喝了!”她一面说,一面看了赵仲华一眼。

显然的,这是怕引起赵仲华的反感。白寡妇心想,金妹能这样子看赵仲华的眼色行事,将来夫妇之间一定可以和谐;心里觉得安慰,自己又添了一杯。

她的酒量很好,但不敢多喝。饭罢喝茶;看看时候了,便即说道:“妹妹,我们该走了。”

“好,马上就走。”

话虽如此,也还有好一会工夫。妇女出门不方便,一切都要检点到;她们在卧室中摸索,赵仲华便在堂屋里想心事。

“我们要去了。”白寡妇走出来问赵仲华,“你呢?”

“我?”赵仲华茫然地,不知何去何从?想一想才答:“我回盐栈去。”

“你倒不如去看张书办。”

赵仲华心神不属,不知她为何有此关照?一时愣在那里,不知如何作答。

“怎麽回事?”白寡妇嗔道:“莫非你醉了?”

表姊有些生气了!赵仲华不免吃惊;定一定神终於想到,“对,对!”他赶紧说道:“我有件大事去拜托张书办。”

一说“大事”,便知他已会意;白寡妇欣慰地点点头,却又不放心地叮嘱:“不要空手上门。”

“我知道。”赵仲华只要心思一集中,反应是很灵敏的,“我自己会办。”

“那好!你先请吧。”

“是。”赵仲华看着金妹,在找一句道别的话。

金妹当然要躲;不过她是躲开白寡妇的视线,转到她身後,微微抬眼,瞟着赵仲华。

“孙小姐,”他说,“请常来玩!”

金妹点点头。白寡妇听她没有声音,转脸来看;这下,她不能不开口了,“白五嫂,”她问,“你欢迎不欢迎我常来玩?”

“那有不欢迎的道理?不过,最好先通知我一声。”

“嗯,嗯!”金妹慢吞吞地答说:“我知道你事情忙,要来,一定预先约好。明天下午,不知道空不空?”

“有空,有空!”白寡妇问,“你啥辰光来?”

“一吃过饭就来,好不好?”

“怎麽不好?”白寡妇向赵仲华使个眼色,“你快去看张书办吧?”

赵仲华完全了解,金妹与白寡妇所说的那些话,实际上是说给他听的。最难得的是白寡妇充分能够意会,一问一答,配合得严丝密缝。想想实在是件很有意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