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赵仲华走时,带着满脸的笑容。而金妹的脸色却变得凝重了,“白五嫂,”她问,“你到底是怎麽样的为难,要爹替你出来摆平?”

白寡妇一愣,“妹妹,”她问,“你怎麽知道我有为难的事?”

“是……,”金妹认为不必隐瞒,“是赵二爷跟我说的。”

“他怎麽跟你说?”

“他似乎也不十分清楚,只知道你好像有极大的心事。”

“慢慢跟你谈。走!我到你那里去!”

※※※

三老聚会之处是在一处道观的鹤轩之中。这座道观名叫清都宫;主持道士是沉二太爷的徒弟……清帮三教九流都有,唯独理发匠是例外。因为清兵入关,强迫去发,有“留发不留头”的口号;剃头挑子一端是根旗杆,据说当初若有人不肯剃发,立即砍头,挂在“旗杆”上示众。理发匠成了刽子手,多少不肯做顺民的汉人,死在他们手里;而清帮本来志在反清复明,所以不屑与作为清兵鹰犬的理发匠为伍。自翁、钱、潘三祖传下来的家法,不准剃头的入山门,不过数典忘祖,记不得有此一段民族大义在;而清帮中人亦早就不反清了,反而替理发匠取的外号“扫清码子”,倒有反清的意味在内。

这清都宫的主持道士,法名真一,长袖善舞,香火既盛,观产亦丰,平素好结交同门,对师父更是尊敬非凡,当然,孙、朱二老,在他亦是当师父一样看待的。

三老之中,以朱三太爷朱标的年龄居长;其次才是孙五太爷;沉二太爷沉淦年岁比较小,进山门亦晚,但以他的境遇最好,本身有好几号大买卖,徒弟一个个都很有出息;所以,凡是有不得不请三老出面的事,虽由孙五太爷领头,却常是由沉二太爷来铺排,就因为他那里要人要钱都方便。

平时三老聚会,总有帮中有头有脸的後辈,到场伺候;但偶而也有例外,须事先特别关照,不必声张。类此情形,必是有事密议;这天亦是如此。真一办事很周到;不但腾出鹤轩来供三老相聚,而且封闭了通往鹤轩的垂花门,红纸大书“清净醮坛”四字,谢绝了游客。

刚过中午,真一便将鹤轩中陈设妥当了名茶好酒,乾湿果碟,十分讲究;到了快约定的三点钟时,第一个到的客,不是三老之一,而是特为约了来的李振标。

李振标跟真一也很熟,所以一到就问:“老大,你晓不晓得,孙五太爷约我在你这里见面,是为啥?”

“不清楚欸!”真一答说:“只晓得我师父跟朱三太爷都要来。”

一听三老都到,李振标有些紧张了,“还约了那个?”他问。

“没有别人,就是你一位特客。”

“喔!”李振标咬着嘴唇在想,到底是何大事,惊动三老?

真一也在奇怪;如今见李振标困惑的神气,越发心里痒痒地,想探究明白。不过,帮中的规矩,“开口洋盘闭口相”,事不干己,切忌多问。所以只得忍住,跟李振标谈些不相干的事。

不久,沉二太爷到了;接着孙五太爷与朱三太爷联袂而至。见过了礼,真一又检点了一番,一切妥贴,方向沉二太爷说道:“师父,我在外头听你老人家招呼。”

“也好!”沉二太爷使个眼色,“你陪振标去谈谈。”

这就是要让李振标一起回避;做後辈的奉命唯谨,李振标立刻跟着真一走了。

“五哥,”沉二太爷说,“开谈吧!”

“有件为难的事,要跟两位讨个办法。”孙五太爷说,“振标回来当缉私营统领,有人要过不去了;关起门来说,都是一家人,公私不能两全,这已经难办了。还有更难办的是,想出头来叫开的,是个堂客,真是难上加难?”

“堂客?”朱三爷捋着雪白的一把胡子问:“是不是这个姓?”

“一定是!”沉二爷揸开了五指。

“不错,是她!”孙五太爷不胜感叹地,“说起来,我们老弟兄三个都应该惭愧;想不到女流之中,着实有比男人家还要光棍的。”

“喔!”朱三太爷很注意她,“老五,你难得这样子称赞人家。倒说来评评看。”

细说之下,朱、沉公评,孙五太爷看法不错;“白五嫂”真可称是巾帼英雄。

“三哥,”沉二太爷说,“你跟宝山的前人正是‘同参’,情份不同,你先说!”

“我很难说话。”朱三太爷摇摇头,“还是先听老五的。”

“白五嫂的志向,不可以不成全她;我想找振标来问问,只要他公事上交代得过去,无论如何要放她一马。”

“这当然!”沉二太爷说,“不过,据我所知,他的肩膀上很重,公事怕不好交代。”

“且跟他谈了再说。”

於是沉二太爷往外招呼一声;真一将李振标陪到门口,掉头又走了。

“振标,”孙五太爷说,“今天把你约了来,是有事要求你……。”

“五叔,”李振标急忙站起身来,“你老人家太言重了。”

“我说这话,听起来好像过分,其实另有道理。这件事公私两难;在公事上,请你高抬贵手,不就是求你?”

李振标越发不安;局促地搓手:“五叔,你老人家也是老公事;只要你老人家说做得到,我就一定做到。”

这话着实不易对付;尤其是在孙五太爷,身为江都、甘泉两县的捕头,为了公事与私情兼顾,也伤过脑筋,将心比心,了解李振标的难处,更觉无话可以说。

看起来,局面一上来就要僵,身为主人的沉二太爷急忙问道:“路是人走出来的。大家慢慢商量!振标,你的公事要怎麽样才能交代,不妨先说一说。”

“喏,三位大爷请过目。”

李振标从“护书”中取出来一个一尺来长,六七寸宽的大封套;封口之处盖着紫泥大印,一望而知是两江总督衙门的公事。

可是公事却不止一道。李振标前後所接的“札子”及刘坤一、刘友兰写来的信,都盛在这封套中带来了。三老之中,朱三太爷目不识丁,只识数目码子,孙五太爷大概西瓜大的字,识得两三担,只有沉二太爷早年是客栈帐房出身,不但识字,还能写信;所以这些公事,当然由他来看。

沉二太爷一面看,一面脸色就变了;看完,向孙、朱二人说道:“公事很麻烦。”

“莫非还要借人头。”朱三太爷问。

“岂止借人头?还不止一个!”

“几个?”

“一、二……,”沉二爷算了一下,“六个人。公事上交代,这六个非缉捕到案不可,倘或拒捕,格杀勿论。”

朱三太爷勃然变色,“振标,”他大声斥责:“这种公事,你怎麽接下来的?”

话说得似乎不通;两江总督下的公事,何能不接?李振标略想一想才明白;朱三太爷的意思是,说他根本就不该去当这个缉私营的统领。

这当然让李振标感到委屈,“三叔,我也是身不由己。”他说,“如果当初刘大帅先跟我说明白,是有这麽一件公事交代给我,我就讨饭,也不会做这个官。此刻,如果有门路,拿我调开,甚至革我的职;只要不让我挑这副担子,怎麽样都可以,无奈办不到。三叔,这一层,你老人家要体恤下情。”

他的话不管是真是假,总是可以摆在场面上来说。除非真如他所说,能走门路,将他调职;否则就得体谅他的处境。这样想着,朱三太爷也跟孙五太爷一样,哑口无言了。

依旧是沉二太爷来打开僵局,“三哥,你也莫怪振标!事情摆明在那里;那个来都有麻烦。”他说,“依我看,倒幸而是振标,话还好讲。摸个不通情理的半吊子,开口闭口‘公事公办’;莫非真的‘开香堂’,赶他‘出家门’?倘或来者是个‘空子’,那就更难弄了。五哥,你说我这话是不是呢?

“不错、不错!”孙五太爷也劝朱三太爷,“三哥,你性子耐一耐!振标不是半吊子。”

沉、孙二人的话中,都在捧李振标。这话比诰责更使他感到难对付了!不过,不管怎麽样,三老一个都不能得罪。这是应付今天这个场面,必得做到的一件事;因此,他觉得首先要慰抚朱三太爷。

“三叔责备我的话,一点都没有错;也难怪三叔生气。总而言之,一步走错,没法子回头了!如今只好求三位老人家,开示一条明路,让我少错一点。”

其词婉,其情衷,朱三太爷叹口气说:“振标,我也不是责备你;我是气上头不讲道理。私盐贩子从古就有的;如果没有人贩私盐,不晓得多少人要吃白饭?做事情不朝根本上头去想,动不动打官腔,拿大帽子压下来,人心不服,越杀越多!”

“是啊!”沉二太爷接口说道:“不是盐课太重,那里会有私盐?这些也不必去说它了。振标,你倒说,有没有别的法子,可以不杀人?照我想,强盗尚且可以招抚;贩私盐的难道就不能走一条改过自新的路?”

“是!我也跟刘大帅面禀过。刘大帅问我一句话,我不敢接口。”

“什麽话?”

“他说:你能不能邀地方上的绅士,具一张保结,从此以後,江淮一带,再看不到一粒私盐;倘或还有人贩私,甘愿同科。二叔,你想,我那里去弄得来这麽一张保结?”

三老面面相觑,都有泄气之感。这本来是办不到的一件事;沉二太爷亦是故意这样说说,用意在难倒李振标,好教他格外让步。那知道,这步棋人家已走了先着,只好不谈。

朱三太爷的想法比较单纯,此时大声说道:“照我想,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银子,倒打听打听看,要多少银子买他们这六颗人头?只要开出盘子来,大家来凑好了。”

“这倒也是个办法。”孙五太爷点点头,“铜钱银子的事,没什麽大不了的。”

“我也这麽想!”沉二太爷叫明了问:“振标,你说呢?”

“这一点,三位老太爷,我说实话,恐怕办不到!”

“为啥?你说个道理看!”

“第一、没有门路;第二、刘大帅怕不肯,听说他去年到北边去带兵打日本鬼子,搞得不大好。京里老太后、皇帝、一班王爷对他都有闲话;所以刘大帅现在只想做两件很漂亮的事给上头看看。”说到这里,李振标赶紧又加上一句:“偏偏我运气坏!他要杀人,点上我做刽子手;想想真是一万个不情愿。”

李振标这样能辩则辩,不能辩则一味自怨自艾自责;这一手虽软而韧的工夫,着实厉害。孙五太爷原籍山东武定,移居扬州四十年;这时不由得想起幼时听惯的一句俗语:“一块豆腐掉在灰堆里,吹又吹不动,弹又弹不得”,竟无奈何他了!

沉、朱二人的感觉亦复相同。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得当着李振标,有些话不便说。於是沉二太爷说道:“振标,你请便!”

“是!二叔。”李振标恭恭敬敬地答应着;伛着腰,倒退着避了出去;远远地跟真一在一起。

轩中的三老都舒了一口气:“想不到李振标是块牛皮糖!”朱三太爷说,“他这套工夫,不知道那里学来的。”

“做官做久了,都会这套工夫。”孙五太爷望着他问:“三哥,你看怎麽办?”

朱三太爷十分作难;亦颇为烦恼,他觉得这件事很窝囊。像这样的事,应该徐老虎挺身而出,两肩挑起,谁知是白寡妇来“顶凶”;这在江湖道上,徐老虎如何还能做人?可是,这是场面上的看法;在他,由於跟徐老虎的“前人”,是“开大香堂”一起“孝祖”、“上大钱粮”的“同参”弟兄,情份不同,难免对徐老虎存着私心,觉得能让白寡妇去挡灾,计亦良得。

这是个绝大的矛盾!身为帮中大老,一言一行为後辈法,决不能说私话,而又非说不可,自然十分作难了。

想了又想,终於牙缝中挤出一句话:“这一来,白五嫂当了‘英雄’,宝山就是‘狗熊’了!”

光棍听话想两面。孙、沉二老,拿他的话稍为咀嚼一下,便连胞浆都咬出来了……他的话,听起来好像在说,应该由徐老虎来当“英雄”;其实只是希望能让他不致於成为“狗熊”而已。

孙五太爷心里明白,白寡妇的本意就是为此。但这话不能早说;要难难徐老虎,让他早负点责任。

於是孙五太爷答说:“是英雄,是狗熊都看自己,不过,‘龙门要跳,狗洞要钻’,有时候狗熊亦不得不扮一扮。三哥你说是不是呢?”

这意思是徐老虎不能既要了里子,又要面子;如果真的要面子,里子自然要放弃。不过,话中也有谅解,朱三太爷觉得默受为是。所以点点头不接下文。

沉二太爷是居中调和的地位,见此光景,知道孙、朱其实已取得默契,只是一个偏向白寡妇,一个偏向徐老虎。而就事论事,白寡妇实在值得佩服,扬此抑彼,亦是天公地道之事。

“五哥的话不错,宝山不能不扮一扮狗熊,我看,这件事既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们可以不管;要管的是黄盖挨打挨得值!”

“那是用不着说的。”朱三太爷立即接口,‘吃一根鱼翅,拖三年航船’,那个敢做半吊子,从我这里先就不能过门!”

此为沉二太爷提供保证,徐老虎一定会设法报答白寡妇。虽未指名道姓,意思是很明白的。

“光棍点到为止”,何况是朱三太爷的身分,一言九鼎,无须参说了。

“有三哥替白五嫂作主,再好没有!”孙五太爷觉得有一番话,还得重申一遍,“宝山也是个好脚色,将来一定会大大‘升梢’;白五嫂就是爱惜他的人才,所以替他挡在前面。这番苦心,我们弟兄三个跟振标,完全清楚。不过,‘不遭人忌是庸才’,眼前就有人在私底下说宝山的坏话;我耳朵刮到,也不止一次两次了。将来宝山一蹿起来,就更加会有人挖他的根;也一定会提到白五嫂。我们要替他洗刷,认认真真说句公道话;白五嫂这件事,是瞒着宝山做的;如果宝山知道了,一定不肯教一个女人去替他挡灾。”

他这些话是说给沉二太爷听的,作用不是希望发生在将来,而是眼前要求所有知道的人守口如瓶。因为一透露出去,自然会传到徐宝山耳中,那就不外乎两个结果,一个是挺身而出;一个闷声不响。如是前者,有违白寡妇的本意;倘如後者,更加糟糕,徐老虎一世抬不起头来,白寡妇的苦心,全付之东流,不管受何罪名,都是白白牺牲。

但是以此二爷的地位,他如何可以叮嘱他千万不可说出去?那样,就不算是将他看成一个不懂事的後生小子;至少也意味着是个难共机密的人。但事实上,沉二太爷平时口风并不紧;如果真一问到,他可能就会告诉人家,不可不防。因此转弯抹角地说了这一套话,用意在引起沉二太爷的警惕。

“不错、不错!”沉二太爷深深点头,“这话,回头还得要关照振标。”

话在他身上发生作用了。但是,孙五太爷没有想到,朱三太爷却多了心;将来若是有人说一句;这件事徐老虎虽不知道,朱三太爷可是一清二楚的;不过,他不开口,就只好让白寡妇去挡灾了!那一来,连自己在帮里的威望,都受贬损,太划不来了。

於是他作了个决定。只是此刻不便说,说了便成闹意气;传出去说是三老不和,会惊动五湖四海。岂可不顾大局?

其时,沉二太爷已经将李振标又招了回来,仍旧是孙五太爷开口:“‘皮绊皮绊,三年不谈,十年不烂’;现在谈它个清楚。振标,你的意思到底怎麽样?”

“皮绊”是湖北话,纠葛不清之谓;清帮亦通用此语。李振标听他的口气,知道三老已经商妥了办法;自己就不必提出任何要求。因为提了也没用。

“三位太爷,”他说,“我刚才说得很清楚了,只要让我在公事上过得去,三位太爷怎麽说,我怎麽做。”

“你的话很漂亮,也很滑头。”孙五太爷很率直地说,“公事也是事,私事也是事;事在人为,要看你怎麽做法?你说,要你公事上过得去,这一层我们三个没有办法包你的圆儿;因为你是怎麽答应刘制台的,我们不晓得。”

这话分量很重,李振标大吃一惊;以为三老一商量之下,认定他出卖了徐老虎与白寡妇这一夥人。这是所谓“扒灰倒笼”,犯了“十大帮规”的第二条;有死而已!因此,气急败坏地说:“五叔,你老人家这话,我肩膀上担不住。刘制台先委我做缉私统领。後来才交名单下来;我为宝山他们求情,是跪在刘制台面前说话的。如果我说假话……。”

“不,不,不!”孙五太爷倒有些歉然了;急忙阻止他赌咒:“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你公事上怎麽交代,要看你自己的手腕;我们总让你情理上交代得过去就是。”

“国法不外乎人情!”沉二太爷接口说道:“情理上交代得过去,公事上总也交代得过了。”

听得这话,李振标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是,是!”他拭一拭汗说。“我听吩咐!”

“我们三个的意思,把白五嫂交给你!”

李振标一楞;不自觉地问:“交给我怎麽样?”

“自然是随你处置。”

这就很清楚,是由白寡妇一个人“顶凶”,李振标知道这就是最後决定,没有讨价的余地,但有句话不能不说:“请问五叔,我有句多余的话要问,这是不是白五嫂自己的意思?”

“你这话问得真是多余!”孙五太爷怫然不悦,“我们三个人,岁数加起来不止两百;莫非还会拿个空子,还是妇道人家来垫背?”

“是,是!”李振标急忙赔罪,“五叔不要生气,是我说话没有分寸。”

“闲话少说。你只说一句,这样子做法,事情是不是就算摆平了?”

“不是”也不行!李振标硬着头皮答一声:“是!”

“那麽别人没事了?”

“别人”是指徐老虎与四金标;李振标想一下答说:“这一层,我一定做到。不过,也要让我有句话好说。”

“你要说句什麽话?”

“我跟刘制台说,其余的都逃散了;不会再出事。”李振标说,“如果他们自己不检点,我这句话说不响。那就想帮忙亦无从帮起。”

意思很明白,只要徐老虎与四大金标,光贩私盐,不杀人,不越货,更不与官兵为难,李振标就可担待一切。这是保证,也是要求;要求不悖情理,孙五太爷表示满意。

“三哥,振标的话很‘上路’,事後请你告诉宝山一声。”

朱三太爷点点头,不置可否。心里在说:何必事後?事先我就要告诉他。

“那麽,此刻要谈做法了。”孙五太爷问道:“振标,你跟白老五生前也是好朋友;白五嫂虽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也叫事出无奈。如今‘梁子’解开了,你们见个面好不好?”

“提到这话,我要在你老人家面前,表明心迹。我跟白五嫂根本没有‘梁子’!这不是我故意装得气量大,实在是白五嫂迫不得已,说起来还是在卫护。所以这一次我也决不是有啥报仇雪恨的意思在里头;至於白五嫂,到我那里也来过几次,我因为公事上头有疙瘩,不敢见她。现在三位太爷的吩咐,事情有了归束;如果你老人家认为大家应该谈一谈,当然要见个面。”

“‘锣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你这番表白是应该有的。”孙五太爷向朱、沉二人说道:“明天,我那里吃夜饭。还有件事,应该先告诉老弟兄。”说着,不自觉地眉开眼笑了。

朱三太爷微感诧异,沉二太爷却猜到了,“五哥,”他问:“是要吃金妹的喜酒了;是不是?”

孙五太爷点点头说:“还早,还早!”

“这样说,事情已经定局了?新郎倌是那家的?”

孙五太爷故意卖个关子,“到时候你们就晓得了!”这因为说出赵仲华,白寡妇就成了他的亲戚;防人误会他为了“亲戚”有私心,所以不能不这麽说。

回到家,只见白寡妇跟金妹正谈得起劲,白寡妇倒没有什麽,反而是金妹埋怨孙五太爷:“爹!你怎麽去了这麽多辰光?”她说,“说好白五嫂听你招呼的,也不送个信来!”

“等等不要紧;等等不要紧!”白寡妇赶紧接口,“我一点不急。”

孙五太爷点点头,不理这一段;只慈爱地问金妹:“你在白五嫂那里吃的中饭?”

“嗯!”金妹点点头,一张脸忽然红了。

“光棍眼,赛夹剪”,孙五太爷再看一看白寡妇那种隐含微笑的神情,心里料到了五六分,不再多说。

“明天晚上,我请人吃饭。”孙五太爷对金妹说:“不要多;要软要烂。再弄两个甜菜!”

“爹!你请什麽人?”

金妹话未说完,白寡妇便拉了她一把,小声说道:“当然是请牙口不妨的老人家。”

金妹被提醒了。她也看过红楼梦,说是善窥人意的薛宝钗点菜,总是点又软又烂的,以及甜点心之类,即是为了迁就掉了牙的史太君,於是脱口说道:“爹是请三伯伯跟沉二叔?”

“对了!”孙五太爷转脸说道:“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也不必讲什麽避嫌疑;白五嫂,请你做个陪客好不好?”

“是!五太爷吩咐,我一定早到。”

“还有呢?”金妹问说,“还有那个作陪?”

“没有了!”孙五太爷故意这样说;因为安排白寡妇与李振标见面,是点水不能漏的一个秘密,所以他在爱女面前都不肯明说。

金妹亦不再问;想了一下突然说道:“爹,我想起来了,老黄的儿子明天去学徒弟,老黄要去写关书,老早跟我说过的,要请一天假。请客只好到馆子里去叫菜了。”

馆子叫菜,便有外人来;孙五太爷觉得不妥,踌躇地说:“能不能叫高妈弄一弄?”

“高妈的手艺,只能做下手,不能上灶。”

“那怎麽办呢?”

“我,”白寡妇自告奋勇,“我来帮高妈好了!”

“这太好了!”金妹拍着手说,“是高妈帮你做下手。”

“嗐!”孙五太爷心里亦很高兴,不过不能不假意推辞,“怎好劳动白五嫂?没有这个道理。”

“自己人讲啥道理?”金妹被骄纵惯了的;拉着白寡妇说:“来,来!到我房里去商量。”

这一下,孙五太爷就觉得无趣了,“你们在这里商量不一样?”他说。

“那就陪我爹。”金妹向白寡妇说,“我们就在这里开菜单,你说,我写!”

於是两人又说又笑地商量菜单:狮子头、蟹粉豆腐、鱼羹、坛子肉、虾圆、神仙鸭子菜加馄饨。两个甜点心是:枣泥核桃锅饼、“蜜腊朝珠”……加蜜煨烂的莲子。

孙五太爷靠在藤榻上,一面吸烟喝茶;一面听她们谈论,一个尽心指点,一个欣然受教,感情异常融洽,心里不由得大起感触。他在想,如果金妹有这样一个大姑子,可真是她的福分;自己也大可放心了。无奈,好景不长,像此刻的情形,说不定从明天起就见不到了。

念头转到这里,他的心猛然往下一沉。在帮里开香堂,动家法,处死过好几个“叛逆”;在衙门里,更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他送上法场,心里从来没有难过过,而此刻却凄凄恻恻,只想痛哭一场才痛快。

因此,孙五太爷不能再坐下去了。金妹性子乖巧,他的脸色稍有变化,她就会发觉;父女相依为命。若是老父面现不愉,她一定会追究到底;更何况是面有戚容,更非问个明白不可。

就是离去,也不能显得太突兀;孙五太爷从藤榻上坐起来,伸伸胳膊舒舒胸,然後徐步向外走去。金妹只当他一时兴到;要去走一趟太极拳,亦就毫不在意,仍在原处与白寡妇商议明天请客的细节,一切妥当,已到上灯时分。

“我得走了。”白寡妇说,“明天一早我就来。”

“何不吃了夜饭去?或者,”金妹怂恿地说,“索性睡在这里!叫莲子回去,告诉徐大哥一声,你今晚上不回去了。”

“不!还是回去的好。明天晚上,我总不能这一身打扮来作陪客。”

白寡妇要回去换衣服;这就没法子了!金妹怏怏地说:“那麽,明天务必一早就来。”

“好的。”白寡妇说,“我跟老太爷去说一声。”

於是,金妹陪着她往後走去。孙五太爷单住一个院落,南北平房各三间;北屋左右是卧房与起坐之处,中间供着三尊神道:正中吕祖,东首济颠和尚,右首是武当开山祖张三丰。画轴上的吕纯阳头戴方巾,身穿海清,不背葫芦不挂剑,手里却捏一卷书,是明朝儒士的打扮,儒释道三教同源;似乎表现得很清楚了。

走来一看,孙五太爷正在烧香。白寡妇便拉住金妹,不让她打搅,在里面点了香,磕过了头,念念有词地祝祷完毕,方始咳嗽一声。

“喔!”孙五太爷回头一看,“你们都商量好了。”

“好了。”金妹说:“我留白五嫂在这里住,她不肯。”

“那麽吃了饭再回去!”孙五太爷不由分说地,“金妹,你去看看,添两个菜。”

白寡妇知道他的用意,是借此将金妹遣走,有话说;因而便不做声,金妹也很乖觉,点点头,掉头就走。

“你请坐!”孙五太爷说,“白五嫂,今天我跟朱、沉两位,邀了振标来谈过了。我没有想到,公事上这麽凶!如今虽然你有成全宝山的一番苦心,我们三个替你作主就是。不过,你最好再想想。”

“谢谢五太爷,我想了又想,只有这样最圆满;各方面,连我自己都对得起了!”

“是的!”孙五太爷不由得首肯,“白五嫂,你这样做法,真是对得起自己了,大家都在说,想不到你做事这样子光棍!”

“全靠你老人家成全。”白寡妇笑得很甜,看上去是很得意的样子,“三位太爷合齐了来替我整理这件事,我的面子足够足够了。”

“这也是应该要管的事。”孙五太爷说,“白五嫂,有句话,我要先问你,我会把振标也约了来,你打算私下跟他谈呢;还是当着我们三个的面,说清楚?”

白寡妇想了一下说:“我想私下先跟他谈一谈。谈妥当了,请三位老太爷做了见证;如果谈不拢,再请三位老太爷帮我说句话。”

“好,好!我想一定谈得拢。”

“那再好都没有。不过,五太爷,我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要让金妹妹晓得。”

“这……,”孙五太爷有些为难,“她迟早总要晓得的。”

“那是以後的事。明天最好不要让她晓得。。”

孙五太爷想了一下说:“好!到时候我把她调开去。”

“一切都求五太爷费心。”白寡妇接着说:“还有件事,只怕我做得荒唐,要请你老人家原谅。”

“哦,你说!”

“金妹妹今天在我家,刚好我表弟来;舍下房子浅,闪躲不开,我只好让他们见了个面。”

听得这话,孙五太爷彷佛换了个人。变成童心犹在的老天真;眯起了双眼,嘻开了嘴,迫不及待地,“怎麽样?”他问,“他们怎麽样?”

白寡妇笑了,是真的觉得有趣的笑,“你老人家也真是!”她说,“一提起金妹妹的事,枪法就乱了。”

孙五太爷不好意思地笑一笑,“白五嫂,你没有儿女,不晓得有儿女的人的想法。”他说,“金妹的终身一天没有着落,我的心事一天不了!”

“你老人家放心好了!你这个女婿挑对了!他们将来一定同偕到老,儿孙满堂。”

孙五太爷大为高兴;但光听这一句话,未餍所欲,“喔,喔!”他急急地又问,“他们见了面怎麽样?”

“他们见了面啊,”白寡妇知道话怎麽说都不碍了,为了取悦老人,便加枝添叶地说:“当着人,你偷看我,我偷看你;背着人叽叽咕咕,说不完的话!”

“喔,”孙五太爷张大了眼问:“你是说,小赵也很中意金妹?”

“是啊!那有个不中意的道理。”白寡妇又说:“五太爷,你的称呼要改改了,叫他仲华好了,‘小赵、小赵’的,听起来刺耳。”

不错!孙五太爷心想,老丈人叫女婿,小什麽、小什麽的,从来不曾听过,便深深点头:“对,对!我就叫他仲华!”

“是的,是的!”孙五太爷连连答说,“我自然叫他仲华。”

“我这表弟,人是不错的,有志气,也聪明,脾气有点孤傲,将来要请五太爷好好教训他!”

这是亲家攀谈的口吻;但也有点“托付後事”的意味。孙五太爷心里又恻恻然地一动,点点头没有答话。

“金妹妹的八字我晓得了……。”

“咦!”孙五太爷奇怪,抢着问说:“你是从那里打听到的?”

白寡妇笑笑答道:“我是骗金妹妹自己写出来的。”略停一下她又说:“算命这件事,相信它说不定会灵;不相信,根本就无所谓。五太爷,这桩亲事,你老人家如果中意;我可以替我表弟作主,就算定局了。至於八字合亦好,不合亦好,都不必管它。你老人家看,这麽办好不好?”

“好!”孙五太爷脱口答道:“白五嫂,我实在佩服你;做事一刮两响,真是爽气。”说着,还翘一翘大姆指。

“五太爷说得我太好了!”白寡妇说:“如今我要说老实话,如果不是他们小两口投机,我这种爽气话也不敢说。五太爷,你老人家真可以放心,我敢写包票,将来一定恩恩爱爱,白头到老!”

“谢谢,谢谢;谢谢你的金口。”孙五太爷笑得须眉风动;然後正一正脸色说道:“白五嫂,有件事,你要赏我一个面子。”

“唷!五太爷你怎麽这麽说嘛?”

“是这样,仲华是我看中的;不过,照通常规矩,总是男家……。”

“喔!喔!”白寡妇摇着手说,“我懂了,我懂了!你老人家不必再说。这件事,当然是我男方家请大媒来求。五太爷,你看,我请那一位好?”

“这,等我想一想。”

“其实,倒有两位现成大媒在那里!一位朱三太爷;一位沉二太爷。”

“啊,对!”孙五太爷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我怎麽就想不到?”

“如果五太爷赞成,明天就当面拜托朱、沉二老。”

“好!就这麽办。”孙五太爷突然想起,“咦,金妹怎麽没有来回话,也该开饭了吧!”

金妹就在门外。她本来便已想到,父亲是特为“调虎离山”,好跟白寡妇谈事;因而故意在厨房里多待了一会。及至回到这里,听得是在谈她的终身大事,当然要悄悄听个明白。此时怕父亲走出来看破,急忙溜了出去;定定神,方又从容不迫地走了进来。

一走到廊上,与孙五太爷迎面相遇,她从容自如地问:“爹,是不是好开饭了?”

两件大事都已谈过,自然可以开饭。席间,孙五太爷不时有笑容流露;金妹当然知道原因,只低着头吃饭。孙五太爷与白寡妇都很知趣,对她的事只字不提,怕她受窘。

吃完饭,白寡妇随即告辞;金妹送她上轿,一面并排着,一面低声问道:“爹怎麽说?”

白寡妇心知是问她的事,当然不会说实话;安慰她说:“谈得很好!事情不要紧了。”

“谢天谢地。”金妹舒了口气:“今天晚上我才睡得着。”

※※※

到家已是起更时分,只见徐老虎一个人坐在堂屋里;桌上放着两把手枪,一方白布,一瓶擦枪油,正要动手擦枪。

“你什麽时候回来的?”她问。

“我刚回来。”徐老虎问道:“你在孙五太爷那里?”

“是啊!”白寡妇坐了下来,将这一天他出门以後,所发生的一切情事,细细告诉了他。金妹与赵仲华的亲事,是个有趣的话题;而且也是她所做的一件快心得意之事,所以谈得十分起劲。

徐老虎一面擦枪,一面听;几乎没有接过一句口,白寡妇终於发现他心不在焉,对於她所说的话,并没有听进去多少。

这便没趣了!她草草结束,起身回到卧室,更衣卸妆;同时也在想心事,想到明天跟李振标见面,他会怎麽说?提出什麽要求;自己该怎麽回答。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镜子里发现了徐老虎的影子。回头看时,他的态度很奇怪,静静地站着,两手环抱在胸前,却握得极紧的拳头;双肩耸起,看上去觉得他的身材更魁梧了。

“巧珠!”他说,“你晓得我今天在那里吃的晚饭?”

“我猜不出。”

“在朱三太爷那里。”

这也是平常得紧的事,但有前面那一问;可知这顿饭不寻常了。她有些紧张,定定神问道:“怎麽想到在他那里吃夜饭?”

“是朱三太爷特为派人来叫我去的;只有我们两个人。他把今天下午的事,都告诉我了!”徐老虎脸色凝重,加强了语气说:“巧珠,你这件事做得大错特错!怎麽事先不跟我商量商量?”

白寡妇既惊且愤;气的是朱三太爷!照孙五太爷的话,可知三老已相约守口如瓶,绝不泄露;何以朱三太爷出尔反尔,做了半吊子?

不过,她很能自制,仍旧用平静的声音问:“朱三太爷怎麽说?”

“三太爷问我晓不晓得这件事?我跟他说:我不晓得。他说:现在你晓得了!”

“就这麽一句话?”

“就这麽一句话还不够?”徐老虎的声音忽然粗了,“你这麽做法,弄得我还有脸见人?”

“这又不是你的事!人家第一个要抓的是我;我守王法到案,与你不相干。”白寡妇就像在谈别人的事似地,声音中不带任何感情,“为什麽你没有脸见人?”

她的话,没有一句是徐老虎听得进去的;但不知从何驳起?徐老虎一个人生了好一会闷气;突然顿一顿足说:“好!第一个抓的是你,第二个抓的是我;你守王法到案,我也守王法到案好了!”说完,气鼓鼓地在床沿上坐下来,扭着脸不看白寡妇。

这一下,逼得白寡妇改变了态度,急急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扳着他的肩说:“宝山,你不要做傻事!我这麽做,不是为你,是为我自己;你如果不肯听我的话,我们就白好了一场!”

“怎麽叫为你自己?”徐老虎回过脸来说:“我也知道你为我!不过,你的做法是办不到的事!就算办到了,我也不领情;你是在害我!”

最後这句话,太委屈了白寡妇;心一酸,眼圈就红了。

女人到底是女人!徐老虎在心里说;同时不自觉地气平了,对白寡妇又怜又爱,又感到歉疚,握着她的手说:“我话说得太急,错怪了你。你不要难过,我们慢慢商量。”

由此展开辩驳,徐老虎的态度,仍然非常坚决,认为跟李振标是他的事,不许白寡妇插手。但经不住她婉转譬劝,反覆解释,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徐老虎终於被说服了。

不过,她只说服了他,同意她原来的想法不错,而并无补於死结的解开。因为白寡妇的一切设计,都以徐老虎不知此事为前提;而如今诚如朱三太爷所说的:现在你晓得了!一切情况便都不同。

“三太爷真是老悖晦!”白寡妇恨恨地说:“年纪一大把,还像个小孩一样,不知轻重,不晓得那句话该说,那句话不该说!”

“你也不要怪他老人家。”徐老虎此刻的态度,跟白寡妇相反,平心静气地说,“他老人家是为了家门的面子,不能不说。”

白寡妇不作声,眨着眼,想了又想;问出一句话来:“那麽,你预备跟李老三怎麽去谈呢?”

“一切照样,就是你换了我!”

这个答语在她意料之中;叹口气说:“再谈吧!”

其实不必再谈,她心里另外已经有了铁定不移的主意了。

这一夜同床异梦,两人都是魂梦皆惊地度过漫漫的长夜。第二天一早起身,都觉得疲惫不堪;徐老虎是打算好了的,先上茶馆约人,提早到澡堂,先好好补足一觉,下午跟四金标细谈此事。白寡妇也有打算,最要紧的是,先使一条“缓兵之计。”

“我等下就要到孙家去了。”她说,“我答应了金妹的;今天她家请客,我要去帮忙。”

“孙家请客?”徐老虎问道:“请谁?”

昨夜只谈到金妹的亲事徐老虎便已神思不属;以後她自己的事就没有再谈;所以他亦不知道有孙五太爷请客这回事。白寡妇已想好了说法,从容答说:“小赵跟金妹的亲事,男女两家的大媒,想请朱三太爷、沉二太爷两位。孙家今天请两位大媒;他家大司务正好有事,非回家不可;我答应帮他们去上灶。”

“喔,”徐老虎问,“陪客是那几位?”

“就是我,再就是孙家姑太太。”白寡妇说,“金妹也要上桌,不便另外请陪客。”

说得入情入理,徐老虎不疑有他;只说:“我只怕也要很晚才回来。我想约四金标切切实实商量一个办法来。”

“好的。反正这件事我总归不管了,你们去商量好了。”

“本来你就不该出头。”徐老虎想了一下说,“今天的机会倒正好,在三老面前,你明明白白说一声;这件事归我来办。如果要请三老出面作主,我会当面去求他们。”

“我说,我说!”白寡妇似乎犹有余愤似地。

※※※

“五姊!”金妹笑哈哈地;打扮得十分娇艳,颇有喜气洋洋的意味。

白寡妇一楞。不知道她何以改了称呼;又因为她那模样吸引住了她的视线,更无法开口了。

“是爹叫我改口的。他说他称你‘五嫂’,我也这麽叫,会弄不清楚,所以叫我叫你‘五姊!’”

“对,我倒喜欢你叫我姊姊。”

“五姊,”金妹突然收敛了笑容,“你今天的气色好难看!”说着探手来试她额头的热度。“没有什麽吧?”

“没有病!”白寡妇说,“昨天晚上没有睡好!不要紧的。”

“真的没有什麽?”

“真的没有什麽!”白寡妇问,“菜买回来了。”

“刚买回来。”

於是金妹陪着白寡妇到厨房。指挥两名女仆,一个烧火的粗做丫头,洗剥割切;一直忙到中午,才有头绪。

“吃过饭,好好睡个午觉。”金妹很体贴地说,“我到四点钟叫你起来,动手也还不迟。”

金妹将她自己的卧室腾了出来,换枕套、换被单;将窗帘遮得严密地;又叮嘱下人不得接近,以便保持清静,让白寡妇能够好好睡一大觉。

可是白寡妇本来就有心事;而睡在金妹床上,又更增感触。回想十来年前,自己的境遇与金妹妹亦相差无几;那时无忧无虑,过得好安逸的日子;唯一的恼人的是,枝头鹣鲽,水面鸳鸯,会引起一阵阵不知来源,捉摸不到的,空虚的感觉;可是若有一个挺拔潇洒的影子闯入心房,立刻便又感到一种咀嚼不定的,奇异美妙的滋味。

金妹此刻便是在这样的一种境况之中;相形之下,越觉可羡,便越觉难堪。辗转反侧之际,听得孙五太爷的声音,就再也无法躺着了。起身拉开窗帘,打开金妹的镜箱,发觉自己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年;不免伤心地掉下两滴眼泪来。

拭去泪痕,重匀脂粉,略略打扮了一下,走出房门,发觉不妥;在没有见到三老以前,必须先跟李振标说几句话……如果已见过孙五太爷,话亦交代了,就没有再见李振标的必要,否则,便是一大破绽。

因此,见李振标必须瞒着三老;这就要靠金妹帮忙了。她回身进来,静静思量;而金妹发现窗帘已启,知道她午睡已毕,走进来问道:“时候还早,怎麽不多睡一会?”

“我睡不着!”白寡妇拉一拉她说,“妹妹,你坐下来,我有事托你。你知道不知道李振标什麽时候来?”

“他是晚辈,当然要早来。我想,他快来了。”

“他来了以後,你能不能背着老太爷,让我跟他见一面?”

“五姊,”金妹问道:“为什麽不能让爹知道?”

“妹妹,请你不要问;我一下子说不清楚。这件事很要紧,你无论如何要帮我这个忙。”

“好了,你要我怎麽样,我就怎麽样。”

白寡妇想了一下说:“等李振标来了,跟老太爷在谈天的时候,我走了进去;当然要跟李振标寒暄,那时你能不能想个法子,把老太爷调了开去?”

金妹想了一会说。“要调开多少时候?”

“大约一盏茶的工夫。”

“一盏茶是多少时候?五分钟、十分钟?”

“五分钟!”白寡妇静静地望着一座玻璃罩子的小金针,看那枝钢针一跳一跳地往前走;心里盘算了一会儿:“五分钟够了。”

“那,我有个法子。我就拿你的事问爹,他一定不肯告诉我;我就跟他磨,磨够了五分钟,放爹回去。你看,这样好不好?”

“也可以!不过,妹妹,你说话要当心。”

“我知道,我知道。”金妹忽然忧形於色地,“五姊你的麻烦到底是怎麽回事?”

一个在厨下忙碌;一个不时进出……金妹真像比白寡妇还关心;每次回到厨房,总是带些恨声地说:“怎麽还不来?”

白寡妇心里也很急,但只是急在心里,反倒安慰她说:“会来的,会来的!太阳还没有下山,还早。”

到得东面墙头,染上一抹金光时,金妹兴匆匆地奔了进来报好音,李振标到了!於是按照预定的步骤,白寡妇抹净了手,解下围裙,走向孙家客厅;在回廊的窗外现身,扭头一望,拾好跟李振标打了一个照面。

“啊!”李振标颇感意外,因为孙五太爷约他时,并未说明,白寡妇也在这里;而此时邂逅,其势不能不作招呼,“五嫂也在这里。”

“好久不见了!”白寡妇大大方方地踏了进来,“三哥,这向好?”

“托福,托福!”

“三嫂呢?一直想去看她,总是凑不出工夫。”

“这两天在犯胃气。”

“重阳快到了,是犯节气。”

“今天我们家饭司务回家去了。”孙五太爷说,“特为请五嫂来帮忙。”

一语未毕,只听金妹在门外喊:“爹!你请过来!”一面说,一面招手。

“好!你们谈谈。”孙五太爷亦很愿意给他们这麽一个单独相谈的机会。

两个人都目送着他的背影;看他跟着女儿走远了;白寡妇:“三哥,你们昨天谈妥了?”

“五嫂,”李振标说,“我是不赞成这样做的!不过五太爷说得很透滚;我亦很佩服你的苦心。我只有照办。”

“谢谢你,三哥!”白寡妇说得很快,但很清楚,“事情仍旧照做,不过表面文章要重新做过。朱三太爷把这件事告诉宝山了;宝山一定不准我管。我请三哥表面上依他;暗底下依我。请三哥说了地方、辰光;我一个人来报到!”李振标双目大张,定睛看了她一会;忽又睫毛乱眨,颇现困惑之色。

“三哥,你懂我的意思了?”

“我懂了!”李振标说,“怪不得宝山叫人来约我;问我那天有空,要请我吃饭。想来就是要谈这件事。”

“一定是的。”白寡妇问道,“三哥跟他约定了没有。”

“还没有。我说,过两三天等我空一空,我请他吃饭。”

“好!”白寡妇说,“我都预备好了的!说走就走,只等三哥一句话。”

“一句话是说不完的。明天,请五嫂到我那里来细谈了”

“明天啥辰光?”

“尽你方便。”李振标说,“我一天不出门;也不会客;专诚等你!”

“那好。我一定来!”白寡妇很郑重地说:“三哥,刚才我们两个人的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李振标很郑重地答说:“我知道了!”

白寡妇再无别话,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转身而去,仍回厨下;吩咐灯火丫头,去请金妹来,有话要说。有话也不必急着在这时候说;用意是通知金妹,跟李振标的交道已经打过;她不必再缠着她的父亲。

菜已经上齐了;白寡妇洗净了手,到金妹卧房里,重新洗脸打扮好了,方始到厅上去做陪客。

“辛苦,辛苦!”孙五太爷首先站起来,“大家都在说,想不到白五嫂还有这麽一手本事!”

“来,来!”沉二太爷说,“我听说白五嫂的酒量很好,我先敬一杯。”

“该我来敬三位老人家。”说着,她拿起杯子;李振标立即举壶替她斟酒。两个人的视线,先都注视着酒杯;等斟得八分满,不约而同地抬眼,四目相对,再一次取得了默契,白寡妇更放心了。

先跟沉二太爷乾了杯;接着是敬朱三太爷,“白五嫂,”他说,“这一杯不算;你还要罚一杯!”

“喔,”白寡妇说道:“只要你老人家说出道理来,我一定受罚。”

“你烧得这麽一手好菜,从来都不请我吃一顿,该不该罚?”

“该罚,该罚!”白寡妇举杯一饮而尽。一下子三杯下肚,在善饮的人算不了什麽;对不会喝酒的人来说,便有些惊心了。门外窥探的金妹,深怕她喝醉;不由得出声便喊:“五姊。”

听得这一声,孙五太爷立即起身走了出去,大声叱道:“叫你不要来,你怎麽在这里?快走,快走!”

孙五太爷从未这样子对女儿说过话;白寡妇大为不安,立即赶了出去,可是已只能见到惊鸿一瞥的背影了。

“真不懂事!”孙五太爷犹恨恨地说。

“五太爷,你老人家用不着责备她;今天我要说的话,也没有什麽听不得的。”白寡妇说,“你老人家先请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