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席间,坐定下来,少不得还有几句闲谈;等大家放下筷子,沉默下来,孙五太爷咳嗽一声,开口说道:“白五嫂,你的意思,昨天我们三个跟振标说过了。振标也是公事在身,由不得自己做主,这一层,你要体谅他!”
“是的。”
“振标的意思,只要公事上能交代得过去,无有不可。你们看看,是你们自己先谈呢,还是摆在台面上,一起来谈?”
此言一出,白寡妇立刻换了一副表情,双眉微蹙,目光收拢,三分忧愁,三分伤心,三分委屈,外加一分怨恨,并作十分无奈,低声说道:“宝山晓得了!”
“晓得什麽?”孙五太爷急急问说。
“三位老人家昨天跟李三哥商量好的事!”
“咦!”孙五太爷不自觉地转脸去望沉二太爷。
沉二爷本就一惊,因为昨日之会,由他的徒弟真一安排,如说徐老虎已有所闻,当然是在清都宫走漏的消息;此刻孙五太爷那种彷佛在质问“怎麽回事”的眼光看过来,脸上就更加挂不住了!
“岂有此理!”他神色严重地说,“五哥,请你派个人到清都宫去一趟……。”
他话还不曾完;朱三太爷已连连摇手,“不,不!”他插进来说,“不要冤枉人家!是我告诉宝山的。”
沉、孙二人相顾错愕,白寡妇当然亦要装得吃惊似地,只有李振标声色不动,静静地注视着。
“你们不要骂我半吊子,说好了的事情,无缘无故又翻掉。‘人人要脸,树树要皮’;宝山绰号‘徐老虎’,如果这种关节上头,要让白五嫂去出头,他这只老虎就变成了‘煨灶猫’了!”
话当然有道理;孙五太爷暗暗心喜,白寡妇可以无事了!不过,表面上不能不埋怨几句:“三哥,既然这样,你昨天在清都宫怎麽不说?要说了,今天可以把宝山约来;当着振标在这里,说说清楚。如今又多费一番手脚。”
“怪不得。”李振标开口了,“宝山托人约我,说要请我吃饭;想来一定就是谈这件事。”
“当然,那是一定的。”孙五太爷转脸问白寡妇,“宝山跟你怎麽说?”
“他教我不要管。”白寡妇仍旧是委屈的声音与表情,“他说是他的事!”
“好!”孙五太爷向朱三太爷翘一翘大拇指,“宝山有种!”
朱三太爷面有得色;不过马上就收敛了,“振标,”他问,“你怎麽说?”
“如果是宝山肯出来挺,公事上当然更加好看了。”
“是的。我只问你一句话,宝山出来,就跟白五嫂出来一样,是不是?”
这所谓“一样”是条件一样;李振标斩钉截铁地说:“当然!”
“那好!”朱三太爷说,“老五,我们可以不管了;让他们自己去摆平。”
孙五太爷若有所思地未作表示;沉二太爷却把他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三哥,不管似乎不行。宝山跟着振标去了,留下他一帮弟兄交给白五嫂;这件事我们不管就变成‘小刁码子’了。”
见死不救,袖手旁观,谓之“小刁码子”。这话虽重了些,但很显然的,并非指责朱三太爷。
因为这是要帮白寡妇的忙,也就等於帮徐老虎的忙;对与徐老虎关系较近的朱三太爷来说,当然也是好意,不致於引起误会。
“老二的话不错的。”孙五太爷也说:“三哥,这件事不能不管。”
朱三太爷想到他的处境;如果徐老虎一投案,白寡妇无法约束部下,流为狗盗鼠窃,则以他江都、甘泉两县总捕头的身分,就会大伤脑筋。所以关切此事,是无怪其然的。
於是他说:“管当然要管。不过现在亦无从谈起;白五嫂回去跟宝山好好商量一下子。到底是你们自己的家务!”
“是的!”白寡妇说,“将来总还要求李三哥高抬贵手,放大家一条生路。”
“这一定会的。”孙五太爷趁势又拿话套住李振标,“‘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加一。’振标做官做府,大仁大义的人,五嫂你放心好了!”
“五叔,”李振标不安地笑道,“你老人家怎麽也送个炭篓子给我戴?事情大致说停当了,宝山跟我来谈,也是一样的。不过,今天有句话,我要当着三位老人家交代,请五嫂跟宝山说明白,‘光棍劈竹不伤笋’,凡事要留余地。”
这意思是说,贩私盐亦须有个分寸,不要逼得缉私营不能不动手。白寡妇明得其意,深深点头;表示接受。
谈到这里,也算是有了结果。孙五太爷觉得金妹的亲事,可以提出来了;当下先提壶替朱、沉二人斟满了酒,举杯说道:“我有桩事情要拜托!”说罢,先乾示敬。
“等我想想!”沉二太爷乾了酒说,“天气冷了,五哥要舍棉衣,发米票;有两本缘簿要交过来。是不是?”
“这件事,当然也逃不了要麻烦两位的。不过,今天是另有私事。”孙五太爷略有忸怩地:“我请五嫂替我说!”
“咦!”朱三太爷笑道,“老五,你有啥事情怕难为情,要请白五嫂替你说?是不是,老来还要走一步桃花运?”
“不是,不是!”白寡妇忍着笑说,“三太爷,你老人家误会了。五太爷要请大家吃喜酒倒是真的;不过不是他老人家纳宠,是吃我们金妹妹的喜酒。”
这一说,朱、沉二人不约而同地笑道:“好啊!那一家。”
“是我表弟,以前在刑房帮忙的赵仲华。”
“是不是小赵?”沉二太爷问。
“对了!大家都叫他小赵。”
“好!”沉二太爷脱口称赞,“这个小夥子人漂亮,有出息。我们不知道是白五嫂你的表弟!想来是你做的媒?”
“不是!”白寡妇答说,“是五太爷自己看中的。”
“老眼不花!”沉二太爷笑着道贺:“五哥,恭喜恭喜!”
孙五太爷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说不出话,仍是由白寡妇代言:“五太爷的意思,想请三太爷、二太爷做男女两家的大媒。不知道两位老人家怎麽说?”
“那有什麽好说的?做现成媒人,是天下最便宜不过的事。”朱三太爷问道,“我算是男家的?”
“是!”白寡妇说,“照规矩,该我来求你老人家。”
“这都无所谓。”沉二太爷说,“小赵,我人是没见过;不过听人说过,刑房有个小赵,是很漂亮的脚色,不知道相过亲没有?”
“相过了。真正是前世的姻缘。”
“这样说,金妹也中意了!”沉二太爷插进来说:“五哥就是金妹这一颗掌上明珠;小赵这个半子,跟人家的女婿又不同。白五嫂,不知道你表弟家还有什麽人?”
一听这话,白寡妇就懂了他的用意;以“三老”的身份,说出话来,一句就是一句,有理无理,不好驳回,所以她不等他说出口,先消解了它,“我本来想,我表弟就是一个人,不妨入赘到府上。是五太爷大仁大义,不肯贬低女婿的身分;所以实际上当儿子一样,名分上我表弟还是姓赵!”
这是白寡妇立言得体,明明赵仲华不肯做赘婿,却说是孙五太爷行事正派。沉二太爷原有的一番好意,亦就不必谈起;想一想说道:“我是女家的媒人,应该做一件事。这件事一句话可以说停当;然而倒是大事!”
“你说!老二,我听你的就是。”
“我看金妹是宜男之相,将来一定多子多孙。男孩子,头一个当然姓赵;第二个应该过继过来改姓,是五哥的孙子。”
“应该,应该!”白寡妇立即接口;又向孙五太爷徵询意见:“你老人家看,这样子好不好?”
“好的!”孙五太爷重重点头。
“我再补一句,”朱三太爷说,“如果金妹将来只生一个儿子,兼挑两家;倘或小赵又娶了小,生了儿子,金妹生的,就过继到孙家。你们看,我这个办法公平不公平?”
因为他有此一问,白寡妇少不得细想一想,发觉其中大有深意。倘或金妹将来只生一子,而夫妇感情不变,则赵仲华为了嫡出长子不致於成为孙家的後嗣,必然不肯纳妾。在金妹那方面,或许为了能让自己的儿子姓孙,会劝丈夫纳妾生子。总之,赵仲华想娶偏房,便可能失去嫡长子,而金妹能容忍丈夫别立侧室,亦非全无好处。
这不但是公平,而且亦是想到若干年以後,他们夫妇之间,可能会有这样一种情形出现而预谋补救之道。照此看来,朱三太爷着实有算计。白寡妇一直觉得三老之中,这位船户出身的朱三太爷,想到就说,胸无邱壑;现在才知道自己是看错了!
※※※
这一夜,徐老虎回来得很晚,白寡妇则因前一晚失眠,白天在孙家又相当劳累,所以睡得很沉,竟不知道他是什麽时候回来的?第二天起身问起,据打杂的说,他为徐老虎开门,是清晨两点。
白寡妇灵机一动,急忙又回卧房探视,徐老虎在她套房中的一张洋式小铁床上睡得正酣。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白寡妇连头都顾不得梳,拿块青绢包一包,就是随身衣服,挽个菜篮;临出门时关照莲子:“大爷起来,你告诉他,我买菜去了。”
出门是条长巷;巷口有轿可雇。白寡妇随便坐上一乘;到了闹市下轿;随便买了菜,另雇一乘轿,抬到李家。她要这样费一个周折,才能在徐老虎面前,瞒住自己的行踪。
到得李家不走前门,也不走後门;是走一条狭巷子中去叩李家的边门。应门的是李家的厨子;面现讶异地说:“咦!白五婶,你老人家怎麽来敲这道门?”
“你不要响!”白寡妇将预备好了,捏在手心中的一块碎银子塞了给他,“我自己进去好了。”
李家的厨子,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不过见钱眼开,照她的话做;不声不响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
白寡妇没有到过李家的厨房,但从厨房到上房,并不难找;穿过短短一道走廊,转个弯,随即就看到了,是李家的起居间;白寡妇来看李太太,总是在这里盘桓,开饭也往往就开在这里。
“白五婶!”李太太的一个丫头,名叫小红,迎上来招呼:“这麽早来!太太刚起身”
“我来看你家老爷。”
一语未毕,李太太从屋里走了出来:“五婶!”她招招手,“请进来!”
显然的,李振标已经告诉了妻子,并且作了安排;引着她进屋,只见李振标穿得很整齐地迎了上来,低声问道:“五嫂,你是从那里进来的?”
“从厨房旁边的小门。”
李振标点点头,向妻子说道:“你去告诉他们,有看见客人进来的,不准说出去。”
“就是厨子,还有小红;两个人看见我进来。”
“我知道了!”李太太说,“我去告诉厨子。”
“五嫂,你请进来!”李振标说,“我给你看几件公事。”
白寡妇最关心的是自己的行踪;望着李太太的背影说:“三嫂晓得不晓得,我到这里来,决不能有一个人说出去。”
“她晓得!她很仔细的。”
听得这麽说,她才跟着李振标从床後转过去;里面是一间书房,摆着好些个台子,却都加了锁;看得出是个收藏紧要文件,处理机密事务的所在。
“你请坐!”李振标移开书桌後面的一张椅子。
白寡妇需要坐下细谈,却不肯占主人的座位;但四周一看,除了一张用来垫脚开高处柜子的骨牌凳以外,竟别无可坐之处。
“不必客气!”李振标说,“我这里没有人来的,所以不备椅子。五嫂,你请坐下来再说。”
说着,他已经一脚踏上骨牌凳去开柜子,这不是应酬谦让的时候;白寡妇便坐在书桌後面。李振标从柜子里取来一个卷宗,顺手将搁脚凳拖了过来,用手抹一抹,坐在白寡妇右面。
“五嫂,我这里有三件公事,你先看一看。”
“三哥,”白寡妇笑道,“你晓得的,我认不得几个字。”
“名字总认得!”李振标揭开一通盖着紫泥大印的“札子”,指着後面一行说,“你看!”
白寡妇看得出来,是一张名单;第二个名字中,有一个“白”字,便即问道:“上头当是宝山为首?”
“是的。”
“那不用说,第二个是我;还有四金标?”
“是的。”
“上头要我们六个人?”
“是的。”李振标取第二件公事,“我看差使不能办,立刻上呈文辞差;结果,制台来了这件公文,话很难听,不但不准我辞,而且意思中说,我有包庇的嫌疑。如果走漏一个,唯我是问。”
“这样说,我们六个人都要到案?”
“这是办不到的事,就办得到,我也不能这麽做。”
“多谢你,三哥!”白寡妇说,“公事很难交代,我也知道,承三老出面,三哥高抬贵手;当然跟了三哥走了,什麽都是我一个人承当。不过,三哥,如果我到了案,公事还是不能交代,怎麽办?”
“五嫂,这一层你请放心,除了官场,还有江湖,除了王法,还有家法。我在三老面前说过的话,怎好不算数?不过,那时候要请宝山稍为收敛一点;不必避风头,只要不是有意去碰对头风,我就承情不尽了!”
“三哥把话反过来说了!”白寡妇俨然笑道,“该当是我承情不尽。”
笑得很甜,彷佛心境很轻松似地。李振标实在奇怪,此时此地怎会有此笑容出现?心头在浓重的疑雾笼罩之下,突然一动;莫非使诈?
这一念之转,使得他大起警惕。俗语说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意不可无”。白寡妇与徐老虎干的是刀头上舐血的买卖;与自己是处在生死对立的地位上;江湖义气、家门规矩,诚然重如泰山,然而性命出入,毕竟不是小事!自己不可信之太过;万一落了圈套,不但丢官,而且丢脸,从此江南、江北就没有得混了。
他的心思有些乱了;脸上阴晴不定。白寡妇看在眼里,自然关心;正想发问时,门上剥啄有声。李振标似乎一惊,赶紧起身去开门,门外是李太太与小红;一个托盘上面是两碗奶汤面,一碟肴肉,一碟酱菜,另外有一盘包子。
“粗点心!”李太太在门外说,“你们一面吃,一面谈!我不来打搅你们。”
点心就放在书桌上;李太太没有进屋就带着小红走了。白寡妇反客为主,很殷勤地劝李振标进食。
“五嫂,”李振标突然问道:“宝山到底是怎麽个意思?”
“不是三哥你晓得的;他不准我插手!”
“不准你插手,当然是他自己要来管这件事。五嫂,”李振标放下筷子问:“你知道不知道,他是怎麽一个打算?”
白寡妇不明白他何以节外生枝,问到徐老虎身上?想一想答说:“他亦是讲义气的人,不会做出对不起朋友的事。不过,如今与他不相干了,三哥,你可以不必再问。”
“不!五嫂,”李振标立即接口说道,“大家休戚相关,这件不好说与他不相干。果然他是存着与他不相干的心,事情倒容易办了;就怕他一定要他自己来管!五嫂,你倒想,他肯一句话不说就放你走吗?”
“我想过了,事情一定要瞒着他;而且要快。三哥,请你此刻就说停当,要我怎样跟你走?都无不可。只要我一到,三哥立刻带我离开扬州;万万不能在扬州耽搁。”
这番话显得很有诚意;倘或使诈,就不会作这样明快乾净的表示。李振标也防着白寡妇到案以後,徐老虎会有激烈的行动,甚至将白寡妇抢走,亦在意中,如今听得她也这样说,足见自己的顾虑决非多余。
“好!”李振标拿了个包子在手里,站起身来,一面咬嚼,一面走来走去在盘算。
就在这时候,李太太又来敲门;为的是南京总督衙门,有差官来投信,而且有话要当面交代。这不能不见,李振标嘱咐妻子陪着白寡妇,道声“失陪”,匆匆而去。
“昨天振标回来谈起,”李太太说,“孙五太爷的小姐有了人家了?”
这是一个极好的闲谈题目;白寡妇便将经过情形,大致说了一遍。李太太自然深感兴趣,但也不免讶异。
“原来你跟孙五太爷做了亲戚!”
“这那里好算亲戚;一表三千里,远到不知道那里去了。”
“虽然一表三千里,亲戚总是亲戚。而况,朱、沉两位是现成媒人;你才是撮成这头亲事的功臣。”李太太问道:“定了日子没有?”
“还没有。”白寡妇答说,“不过这件事做起来很快。”
“是啊!就年里办喜事也来得及。”李太太说,“平常人家备嫁粧费辰光,孙五太爷有多少徒子徒孙替他办事;说一声就可以了。”
白寡妇心中一动;脱口说道:“这一层我倒还没有想到!”
话有点文不对题,李太太无法接口;望着她发楞。
白寡妇省悟了,歉意的笑道:“三嫂,我是在想另外一件事;对不起,对不起!”
李太太不知道她想到的是什麽,不便去问;事实上也不容她问,因为李振标已回进来。
等李太太退了出去;他说:“五嫂,我今天就要到南京去一趟。这件事我们回来再谈。”
“三哥那一天回来?”
“两三天。”
“见一次不容易,我们把日子定规了它;到时候我好想法子避开宝山。”
李振标想了一下说:“今天初二,就是初六好了。”
“好!准定初六。”白寡妇又说,“刚才我跟三嫂在谈金妹,忽然想起;我最好等他们定了亲再跟你走。”
“那!”李振标脸色有点变了。
“三哥,你放心,事情决不会变卦。”
“我知道。不过,孙家的喜事,要到那一天才办;起码两三个月以後。”
“不,不!我是指传红。就是这几天的事!”白寡妇说,“宝山那面,请三哥跟他拖一拖。”
“几天的事,当然好办。宝山那面,我自有办法敷衍。”
“好!我们初六再谈。”白寡妇说,“我想请三哥先预备,大致初九夜里,我就可以跟你走了。”
“是了!”李振标说,“五嫂,我不留你了。宝山这面交给我;只要你自己留点神,就决不会泄漏出去。”
“我这面决不会。凡事都是我自己作主,我自己料理。”
李振标理会得弦外之音,立即答说:“我亦是一样;凡事我自己料理。”
於是白寡妇起身告辞。李振标先请他太太去看清了出路;确无闲杂人在,方始自己守在出入通道,由李太太送她到厨房,仍旧由侧门出去,挽着菜篮回家。
这时徐老虎是上茶馆去了;白寡妇紧关房门,静静地思考好一会,决定了几个步骤,首先是将赵仲华去找了来。
“昨天我到孙五太爷那里去过了。”她说,“虽说是人家看中你;到底我们是男家,照规矩应该由我们这面求婚。所以我当面提了提;孙五太爷不但一口答应,而且请好了大媒;我们这面,我亦请好了。这两位大媒,说起来吓人一跳;你道是那两位?”
“我怎麽猜得到?”赵仲华笑容满面地说,“想来一定够面子。”
“岂止够面子,太够面子了!女家大媒是沉二太爷;男家大媒是朱三太爷。”
“原来是他们两位!这面子够大了;不过,如果不是他们两位,外头反而会诧异。”
“你是说,孙五太爷嫁女儿,就非他们两位做大媒不可?”白寡妇说,“世界上那有什麽一定要这样,换个花样都不行的道理。这且不去说它;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一切都听我替你安排?”
“是一切都请表姊做主。”
“那好!”白寡妇将要办的事,在心中理了一下,从容不迫地说:“第一是聘礼。孙五太爷不在乎,我们不能不顾面子;回头我拿钱给你,你去办八样首饰。”
“表姊……。”
一看他的表情,她就知道他要说的话了,“你不必跟我客气,说些不相干的废话。”她摇着手说:“你只听我的话,我就很高兴了。”
赵仲华想了一下,重重地点着头着说:“好!总归我说什麽也是白说,索性不必开口!”
“就是这话。”白寡妇接着又说:“第二,传红的日子,我想定在初九。”
“这个月初九,重阳登高那一天?”
“对!”白寡妇说,“看起来好像太匆促了一点;不过,我有我的道理。你晓得的,最近我们有麻烦,宝山如果一打了官司,我就没心思替你办这件事了!”
至於传红定婚的日子挑在九月初九,不必白寡妇解释,赵仲华也能意会。那天是金妹的生日,亦犹“拣日不如撞日”之意,否则,合婚择日要避免男女两家八字的冲克,短期间内不一定能挑到合适的日子。
“如果赶得及,年内就会办喜事。”扬州的风俗,嫁娶多在秋腊之间;所以白寡妇作此估计,“照规矩,要女家来‘舖房’,我们可以不管。不过,住房总要嘛!”
“当然!”赵仲华说,“到那时候我会找。”
“不必找了!”白寡妇说,“我在辕门轿有所房子,不大不小,正合你们小夫妇用。我预先声明,房子不是送你的,只是借给你们住。”
“好!我借。”
“这顶要紧的一件事,有了着落;你就省事多了。话虽如此,办喜事总要大把花钱;你倒自己计算一下看,还要多少钱?”
赵仲华心想,“舖房”在男家只要预备一张床;木器帐幔,一切动用什物,皆是女家备办。不过照孙家的境况,至少“四铺四盖”,房子还不能小;这一来,除洞房以外,客厅、书房的家具陈设也不能少。这上面总要花到二百两银子。
其次是喜事当天的筵席,迎亲的执事等等,场面可大可少;少了不像样,起码要请二十桌客,统算也要花到二三百两银子。要有五百两银子,才娶得成这一房妻室。
五百两银子,在富家不当回事;在自己就是一个钜数。想了好一会,嗫嚅着说:“表姊,只怕要好几百两。”
“几百两那里够?你这场喜事,照我估计,总要用到二、三千两银子;不过,你放心,凭孙五太爷的面子,你收的礼一定不止这个数。当然,礼要办喜事那两天才会送来;事先的用度,要自己筹画。”白寡妇紧接着说:“我借你两千银子;一半备办聘礼,一半是办喜事的费用。不够,有礼金可以弥补;多下来的,起码可以维持一年半载的家用。到那时候,孙五太爷定有办法。表弟,你看我这样子替你打算好不好?”
“表姊!”赵仲华实在无话可说;想了好一会才挤出一句话来:“你这样子待我,我心里很难过。”
“难过?”白寡妇诧异地,“为什麽?”
“你替我打算得这麽周到,可是你的麻烦,我一点帮不上忙。”
“那个说的?”白寡妇大声回答:“以後我有好多事,要你跟金妹帮忙!”
“那,”赵仲华心中一喜,“只要是表姊的事,或者表姊说什麽,我们没有不听从的。我怕表姊怕我办不了,不肯说;其实,我亦不是毫无用处的人。”
此刻要叮嘱的事,就是这些。白寡妇回到卧房,打开一只小箱子,里面是她积聚的财产,有房契、有地契、有银票、有首饰;在平时,入目总不无喜悦之感,隐隐然觉得後下半辈可安安稳稳过日子,吃辛苦毕竟也还值得。此时却毫无这种想法,反有一种空落落地,彷佛这一切东西,都与自己无关的感觉。因此,她连平时最喜欢,每次看到,都要把玩一番的首饰都不顾;抓了一把银票,约莫计算了一下,够了数目,便即关上箱子,重新又走了出来。
“你数数看,一共是多少?”她将一叠银票交了过去。
赵仲华做事讲究整齐,将银票以数目大小排好,方始计数,总数是二千四百四十两。
“零头给我,整数你拿去。”
赵仲华依言留下二千两,余数交还白寡妇,她却只取了四十两,又退还四百两。
“我说的零头是四十两;这四百两银子……,”她说,“算我送你的贺礼。”
赵仲华抱定了“大恩不言谢”的宗旨;默默地收了下来。
“你可不要上赌场输掉!”白寡妇半真半假地警告。
“我再要上赌场,就不是人了!”
“这才是!你说这句话,我顶高兴。好了,你先走;去办首饰。吃过中饭,穿了马褂来,我陪你到朱三太爷那里,当面去请大媒。”白寡妇又说,“朱三太爷那里要送礼,你顺便办一办。钱花着再说,不够我还有。只要面子好看,多用几个不要紧!”
这话很合赵仲华的脾胃。心想反正人情是欠了;债也欠了,将来总有还得清的日子,所以兴匆匆地上街,挑首饰、办礼物,尽量求好……然後回到盐栈,吃完饭换了衣服,赶到白寡妇那里。
※※※
白寡妇这时在孙家;本意是见孙五太爷,说明其事。不道扑了个空;但告诉金妺也一样,所以留了下来。
“我有个主意,不知道行不行?先要问问你;我想九月初九是你的生日,天生的好日子,就在这天传红好不好?”
这一问,金妹怎麽回答得出,脸红得有些发慌了。白寡妇这才发觉,自己的话问得过於直率,不免歉然。
“这样,”她想了想说,“你如果愿意,就不要开口;不愿意就说个不字。”
这一来,一下子将金妹逼急了,“你明晓得我开不出口,故意摆个圈套!五姊,”她口不择言地,“怪不得人家说你厉害。”
白寡妇夷然不以为意;金妺却以自觉失言,愧悔自恨,满脸胀得通红;将个头低得直垂到胸前。
“妹妹,你没有说错话。”白寡妇说:“厉害不是坏事;女人要厉害一点,才不会吃亏,闲话少说,初九的日子怎麽样?”
经此抚慰,金妹心里好过得多;只是要她亲口答应一句,还办不到,只说:“要问爹!”
“当然,要问他老人家,那是我的事;我现在问你,为的是怕你会觉得太匆促了,心里委屈。”白寡妇紧接着说:“告诉你一句老实话,你肯答应下来,就算是体谅我。”
“怎麽呢?”金妹看着她问。
“宝山总在这十天半个月里面,有官司上身;这场官司要到南京去打,我当然要去照应,说不定一年半载不能回扬州。”白寡妇略停一下说,“男家只有我一个算是亲人;早早把你们这件百年到老的大事办下来,我也好放心去忙宝山的官司。”
她的话还没有完,金妹已深感不安了;以她的性情,到时候不会再害什麽羞,“我倒没有想到这一层。”她急急答说,“徐大哥的官司是要紧的。五姊,就照你的意思好了。”
她那种急人之急的神态,极其诚恳;白寡妇颇为感动,紧握着她的手说:“谢谢你!妹妹。传红也没有什麽太费事的地方;到你生日那天是赶得及的。只是五太爷要请的客多。三江五湖,帖子一时送不到;不过你花轿抬出门的日子还早,尽来得及通知。到时候,总要好好热闹一场。”
“没有你在;再热闹也没意思。”
就这一句话触动了白寡妇的心境;自知自己是决无法赶上这场热闹的!但此时却不能不强为欢笑去安慰金妹。
“我一定会赶回来吃你的喜酒。”她说,“也许那时候官司已经了结,我已回到扬州;那就不但吃你的喜酒,还要替仲华办喜事。”
“一定要这样!不然……。”她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白寡妇不知道金妹未说完的话是什麽?不过,这件事最好不谈,所以不但不过问,而且把话题移了开去。
“妹妹,我倒问你。”她说,“辕门轿住家,你看好不好?”
“太热闹了。”
“那麽,你想住那里?”
“顶好离……,”金妹不好意思用“娘家”二字;“离爹近一点。”
“那也容易。”白寡妇说,“仲华在辕门轿有宅房子,本来想收回来作新房;既然你不中意那个地段,另外在这里附近找房子好了。”
金妹正要答话,只听外面一声苍老而中气十足的咳嗽,两人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孙五太爷大袖飘拂,手里盘着一对铁弹子,大步走了进来,兴致显得很好似地。
“五嫂,”他先开口招呼,“你什麽时候来的?”
“来了有一会了。”白寡妇答说,“有件大事来跟你老人家请示。”
一听这话,金妹扭头就走。孙五太爷知道,必是与爱女终身有关的大事,与白寡妇自己的麻烦无关,便踏了进来,点点头说:“我们在这里谈好了。”
坐定下来,白寡妇很委婉地道明来意;孙五太爷欣然表示同意。
“五嫂,你这个主意好!”他说,“传红不费什麽事。不过,有句话,五嫂,恐怕我问得冒昧。”
“那里的话?你老人家尽管说。”
“仲华现在住在那里?”
白寡妇懂得他的意思;想一想答说:“他此刻是住在盐栈里。刚才我跟妹妹在商量;仲华在辕门轿有宅房子,房客租约快满期了,想收回来收拾收拾做新房。妹妹舍不得老爸爸,住得要近娘家,这倒也不难。就是眼前,只好在我那里,算是男家。”
“是,是!”孙五太爷笑道,“五嫂,我要改口称你亲家了。”
“这真正不敢当。”白寡妇无心闲话,急转直下地说,“日子很快,应该怎麽预备,要跟你老人家一样一样请示。”
“好!你请等一等。我请个人来。”
原来孙五太爷家里场面甚大,衙门里的公事,江湖上的交际,其门如市,特意要请一班执事为他分劳。不过,里外的界限,极其清楚;白寡妇每次都进内宅,中门以外的情形从未见过。此刻孙五太爷要请个人进来,就是为了办事容易。
这个人是孙家的内帐房,姓吴、行三;孙五太爷管他叫“吴三哥”,人极精明而诚恳,与白寡妇见过了礼,谈起文定的仪节,一样一样安排,有条不紊,不消片刻便都说停当了。
最要紧的当然是庚帖,男女两家都托了吴三。买来两副金帖,男家的一副上写“谨尊台命”。内页只写些“百年好合”、“鸾凤和鸣”的吉祥话头;不写两造的八字;这仪徵的规矩,扬州城里也通行的。
庚帖写罢,孙五太爷认为不必麻烦两位大媒,当面交换过了;白寡妇还有许多事要料理,匆匆告辞回家。赵仲华已等了好半天了。
於是白寡妇略为息一息;随即又陪赵仲华,去看朱三太爷。
登堂献礼,道明来意;朱三太爷少不得有几句客气。及至谈到文定之期定於九月初九,朱三太爷不免诧异,何以如此匆促?
白寡妇实话直说:“宝山去投了案,这场官司有得打;我想跟了到南京去。所以想把我表弟这件终身大事先办出一个起落来,心也可以定些。”
“喔,”朱三太爷问说:“那麽拜堂呢?也在年里挑日子吧?”
白寡妇还未答话,心里恻恻然的赵仲华抢着开了口,“三太爷,这还早!”他说,“徐大哥的事,我也不能袖手旁观。到那时候我也要跟着我表姊到南京;等徐大哥的官司有个了结,再作道理。这一层,想求三太爷跟五太爷说一说,务必体谅。”
“好!好!”朱三太爷满口答应,“这是你们弟兄的义气。五太爷一定会答应。我晓得他也是急於想了结这件大事;不过,事情逼到关节上,也教没法子。照道理说,他不但会答应;而且很高兴!”
这表示朱三太爷对赵仲华作此表示,深为嘉许;而白寡妇心理却拴了个疙瘩,怕自己一报了案,更会影响赵、孙两家的佳期。不过,这也只好摆在心里,决不能丝毫现於形色。
“好了,就这麽说了。”朱三太爷是直性子,老实说:“赵老弟!你先请。我还有话跟白五嫂说。”
“是!那,我就先告辞了。”赵仲华又向白寡妇:“表姊有什麽话交代?”
“没有别的话。那几样首饰靠你再到银楼去催一催,千万耽误不得!”
赵仲华答应着走了。朱三太爷便请白寡妇内宅去坐。他的妻子病故多年,当家的是个姨太太,半老徐娘风韵犹存;因为出身青楼,工於应酬,见了白五嫂,道长问短,亲热非凡,倒害得朱三太爷坐在一旁,好半天插不进话去。
白寡妇心里也很急,找个空隙,截断了朱家姨太太的话,转脸问道:“三太爷有话吩咐?”
“宝山上午在我这里。”朱三太爷沉吟着说,“他有件事来跟我商量;你来得正好,我想先问问你。”
“是!”白寡妇看了朱家姨太太一眼;意思是提醒朱三太爷有关系的话不宜轻於出口。
朱三太爷懂得她的意思,但认为不碍;而转念又想,自己的话,让他姨太太跟白寡妇谈,似乎更合适。
这临时一变主张,便得重新安排;他想了一下说:“白五嫂,你先请坐一坐,我跟老七说几句话。”
朱三太爷这位姨太太,未从良以前的花名叫做琴楼老七,也是个直性子,当时便说:“老头子也是,白五嫂又不是外人,有什麽话不能说?”
“自然是不能当着白五嫂说的话。来、来,不要噜苏!”
琴楼老七向白寡妇笑笑,跟着出去,好久方回,脸上依旧挂着笑容,不过笑得似乎很怪。同时,白寡妇发现朱三太爷已出了中门,看样子不会再进来了:这表示要说的话都已经告诉了琴楼老七。
“白五嫂,事情倒是一件好事;不过,老头子说,仍旧要看你自己的意思。”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使得一直感到困扰的白寡妇,越发莫名其妙;“三奶奶,”她惴惴不安地问,“是怎麽一桩好事?”
“宝山来跟老头子说,跟你也好了有些日子了;应该有个名分。问老头子,他这麽做好不好?老头子说要先问问你。”
是这麽一桩“好事”!白寡妇弄清楚了却更困扰;因为这件事有好些不对劲的地方。第一、徐老虎为何不直接跟自己来说?第二、朱三太爷的态度似乎很奇怪。
“喔,”白寡妇答说:“我要想一想。”
“对的!终身大事,是要好好想一想。”琴楼老七以替她倒茶这个动作,暂时避开。
於是白寡妇定定神细细思量。自己与徐老虎的这段孽缘,将来会是如何了局?这不是没有想过,但一直不知道该怎麽办?最主要的原因是,在他,在她都不是什麽光采的事。清帮中对这方面是很认真的;不过一个未娶,一个已寡,偷偷摸摸过日子,情有可原。若说明媒正娶,等於公然“盗嫂”,在师兄弟的义气上是说不过去的。
这样想下来,徐老虎所以不先跟自己说,而要请示朱三太爷的道理,就很明白了。他是想获得长辈的准许;如果朱三太爷同意,恰如奉了师命,在帮规上是交待得过去的。
那麽朱三太爷赞成不赞成呢?白寡妇将琴楼老七转过来的话,多想一想便明白,朱三太爷并不赞成,不过不愿公然反对;希望由她拒绝,彼此不伤感情。
白寡妇觉得徐老虎的情分,朱三太爷的用心,都是可感的。事实上就算朱三太爷赞成,她亦不会同意;因为那一来,等自己投案以後,就会加重徐老虎的感情负担,而且也会使得他更难见谅於人。
作此拒绝的决定容易;要找个拒绝的理由却难。白寡妇想到,话如果说得不妥,可能会露马脚,让人家猜到,她已有了秘密投案的打算。
白寡妇在想,自己这一点成全徐老虎,比夫妻的恩义还深的苦心,眼前只有李振标一个人知道;而要瞒人耳目,特别是瞒官方的耳目,应该将徐老虎的关系拉得越远越好。如果说自己是头脑,徐老虎是夥计,当然头脑挺身而出;倘是夫妇,老婆替男的去挡灾,那做丈夫的还能有脸见人?
这一层厉害关系,是紧紧掌握得住的;可是,拒绝的理由不充足,就会引人猜疑,尤其是朱三太爷那种老江湖,粗中有细,一看就透,更得有句话,让他一听就觉得言之有理,衷心接受。否则,想来想去,终究会猜到自己的真心。
好得是有从容考虑的时间,白寡妇想了好几个理由,很冷静地考虑下来,认为有句话简短有力,一下子可以打入人心。
“三奶奶!”她照朱三太爷门下对琴楼老七的称呼在喊。
“想好了?”琴楼老七注视着。
“三奶奶,我想过了。宝山是一番好意,不过,我自己知道,我的命苦,终究是寡妇的命;做了一回够了,不必再做第二回!”
此言一出,琴楼老七大吃一惊;直觉地用苏州话问道:“休那哼格能说介?”
原来她对李振标奉命严拿江淮盐枭一事,毫无所悉;更不知道徐老虎与白寡妇要抢着去投案;而一投了案很可能性命不保,所以这样惊异地问。
白寡妇自然不便也不必细说,只歉然地答说:“三奶奶,你不明白,我也说不清楚,只请你照我的话回覆三太爷好了!”
琴楼老七想了一下,觉得此事要问只有问“老头子”;当下说道:“你请坐一坐!我马上去告诉他。”
这一去去了好久;回来时,朱三太爷跟在後面,一进门便说:“白五嫂,你也不必那样子想!宝山投了案,当然,身背上不轻;不过也未见得就一定要‘借人头’。我来想法子,你把心宽宽。”
“是!”白寡妇趁机说道:“三太爷等於宝山的‘亲阿叔’,只有仰仗你老人家的大力,宝山才有活路。”
“是的、是的。”朱三太爷说,“我有多少力量,尽多少力量。”
“谢谢三太爷!我改日来请安。”
※※※
李振标从南京回来了。一到先派人给徐老虎送信;约他晚上见面,时间定在九点钟,地点是在他家里。
徐老虎当然要仔细想一想,“麻布筋多,光棍心多”;多想总不是坏事;朝坏处去想,更不是坏事。
徐老虎怕此去是场鸿门宴,李振标说不定当场翻脸,筵间下手;如果出以这样的手段,他是不会甘服的,所以在腰间佩了一枝小枪,去将四大金标找了来,有一番话交代。
“李老三从南京一回来,就约我吃饭,好像不怀好心。现在是上刀山、下油锅的时候,什麽事都会发生,不能不预先想一想。”
“宝山,话不是这麽说。”白寡妇很婉转地纠正他,“你不要忘记,是你先约人家;人家因为要上南京,说回来再谈。现在回来了,立刻请你吃饭,并没有错。”
“话是不错,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徐老虎停了一下说,“他如果好好跟我谈,我跟他走。不过走要走得值得。这件事,一直没有认真谈过,今天要好好谈一谈了。”
“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我们也不能让大哥一个人去顶缸。”
董金标说的是门面话,没有什麽道理可言;不过其余三个人不能不随声附和。乱糟糟你一句,我一句,表明了各人的义气之後,白寡妇开口了。
“照我看,李老三今天不会做出什麽半吊子的事来!不过,要有人去挡,也是逃不掉的事。我们现在分两面来商量,宝山进去了,在南京怎麽办?在这里怎麽办?”
“在南京,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银子;只要能救大哥,花多少都不在乎!”蔡金标说,“如今先要想法子筹现款。”
“那倒不必急。”白寡妇说,“银子容易门路难。”
“路是自己走出来的。”蔡金标说:“大哥真的要进去了,我们自然陪到南京。”
“也不必多去。”徐老虎摇手阻止,“第一,人多没有用,反而惹眼;第二,这里是根本,不能没有人照应。”
於是议定,徐老虎投案以後,由蔡金标陪着白寡妇到南京去打点照料。至於在扬州,一切由董金标负责;眼前或者不能有所作为,但须保存实力,以备再起;尤其是要保护自己的码头,不为人所夺。这个责任很重;董金标倒是毫不迟疑地答应下来了。
※※※
这天晚上,徐老虎到将近午夜时分才回来;四金标都还在那里等消息。
“谈得还不错!”他说,“李老三总算很上路,投案的日子,由我自己决定,我定了月半,还有八九天的工夫,该当要预备的都可以预备好了。”
“大哥!”董金标问,“李老三没有说,大哥投了案以後,会怎麽样?”
“他说道,案子尽量拖;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到拖不过去的时候再说。”
“照这样看,他很帮忙?”
白寡妇心里明白,李振标遵守跟她的约定,对徐老虎使了一条缓兵之计。自己的打算,到此才是实现的开始;有许多早就想好的步骤,可以跟他谈了。
“南京那方面早早打点。老蔡不妨请他早点去;托总督衙门的刘二爷到县衙门打个招呼,进去了也少吃苦头。”
所谓“进去了”是入狱,一投案解到南京,自然交首县监禁,江宁的首县是上元县,那里的刑房书办叫王和贵,跟徐老虎有过一面之缘。此刻提到,让他想起来了,很高兴地说:“用不着找刘二爷;找上元县的刑书王和贵。备一份礼,带一张我的名帖,招呼就打到了。”
“这份礼不能轻!我来关照老蔡。”白寡妇又说,“李老三那里有个秦师爷,为人很热心,也很能干;他跟盐栈的梁秃子是好朋友,明天约出来请他吃顿饭,托他照应,一定很得力。”
“我知道,你跟我说过。我明天就去找梁秃子。”
“还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白寡妇说,“老董是外场人物;将来少个人,恐怕要他独当一面。盐栈,我想不必让他管了。”
“那麽,交给那个管呢?小赵?”
“不好,小赵资格还嫩,一下子拿他提起来,恐怕人家不服。我想,经过这一次风浪,大概慢慢要收束了;盐栈是个退步,想该自己来管。”
徐老虎并未听出她话中的深意;点点头说:“你自己管也好!一步一步拿小赵提上来,将来做你的替手。”
“小赵未见得肯孵在盐栈里;他的志向很高,又有那麽个丈人,将来一定有一番事业创出来!”
於是话题便转到赵仲华与金妹身上。徐老虎颇致感慨,认为姻缘奇妙;将人比己,忍不住说了一番藏之心中已久的话。
“巧珠,我现在懊悔做错了一件事!当初应该带了你开码头,避开这里,正正式式做夫妻。这样偷偷摸摸,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这话正碰在白寡妇的心坎上,只觉胸前一紧,眼眶发热发酸,真想痛痛快快哭一场。可是她毕竟还是忍住了;拭去泪珠笑道:“照这样说,我倒但愿你充军了!不管充到‘云贵半边天’,我跟了你去就自由了。”
“恐怕没有那麽便宜。”徐老虎黯然低头;等他抬起头来时,眼角也有了黄豆大的两滴泪水。
“你不要伤心。”白寡妇极力抑制自己的悲伤;一面替他拭泪,一面说道:“天无绝人之路,总想得出救你的法子。”
“我看没有法子好想!李老三跟我说得很清楚了!”
“他怎麽说?”
“他说:他晓得有种西洋的丸药,只要吞一粒下去,一点痛苦没有就‘去’了!”
这就是说,李振标已可断定,到官决无生路,不如自裁。白寡妇心中一动,不由得问说:“什麽时候吞呢?”
“当然在到案‘过堂’,公事有了交代之後。早吞了白死,没有用处。”
白寡妇爽然若失。心想:若是只要有人一死,便可抵销大家的罪;那有多好!
“就有用处,我也不做这种事!”徐老虎自己说,“这好比唱戏,既然有胆量上台去,就要说是说,唱是唱,做是做,打是打,把戏唱足了它;如果扮只兔子、扮只猪,一上台就装死,那就不如省省了!”
这个譬喻很动听。白寡妇心里泛起一种骄傲的感觉;自己的这个“男人”很“有种”!因为如此,她又有警惕:第一、行事绝对要机密,如果让他知道了,他会不择手段阻止自己去投案;第二、行事要十分小心,决不能让人误会徐老虎知道她要去投案,故意装糊涂。
“巧珠,”徐老虎忽然有些英雄气短的模样了,“我现在没有别样心事;只放心不下你!”
“喔”白寡妇心想,他这话等於替自己说了;抑郁地抬眼问道:“你不放心点啥?”
“你年纪还轻……。”
“这你放心好了!”白寡妇抢着说,“我跟三奶奶说道,我的命苦!命苦我认了;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念经吃长素,修修来世。我们名分虽没有,心里我总当我是你的人了!”
徐老虎默然,怔怔地望着她;泪光闪闪,而又似乎难於启齿似地,令人困惑。
“怎麽?”白寡妇问,“你还有什麽话?”
“你完全弄错了!”徐老虎很吃力地说,“不是要你替我守节,没有名分,又没有儿女,守也守不出名堂;我的意思是你年纪还轻,犯不着耽误自己,凭你的人才,不愁没有体体面面的人来娶你!”
原来他是这样的意思!白寡妇倒不免自惭,相处至今,还不能把他的为人看透;当然,她也很感动,而更多的是懊悔;自己实在可以不必假设这种根本不可能会有的情况!因为等将来真相大白,他想到自己有过这样的表示,为了报答恩情,一定照样去做;甚至误会自己是留下“遗嘱”不肯违背。自己不娶,岂不是绝了他徐家的香烟?
转念到此,白寡妇自觉是在无意中造了孽,有如芒刺在背;沮丧地不开口。
这表情很奇怪;徐老虎猜不透她是何心思?不过有一点是很清楚的,这件事不宜再谈了!
此话不谈,要谈的话还多得很,徐老虎有好些後事要交待。他虽不识字,待人处世倒是磊磊落落的;自觉有好些友道有亏的事,或者已许下的诺言,必须料理得清清楚楚,才能死而无憾。而这些後事,有的可以趁这几天工夫,自己去办;有的却必须托付给白寡妇。
这当然从最要紧的谈起,徐老虎定定神,细想了一下,认为最要紧的有两件事;其中有一件是白寡妇知道的,有一件却一直瞒着她,看来如今是不能不告诉她了。
两件事都是徐老虎负疚於心,耿耿不安的。一件是他酒後玩枪,打死了一个姓吴的朋友;此人的遗孤要照应。
“吴老二有一个儿子;千万要照应好!”徐老虎说:“他娘一天到晚斗纸牌,不大管他,要学坏了!巧珠,我看教他做你的乾儿子,好不好?”
“只要他娘肯,当然好!不过,”白寡妇在想,他这个托付一定要落空;倒不如替他出个主意,“做乾娘的怎麽管得住男孩子?无非照应他不挨饿、不受冻而已。十三、四岁知识已经开了,在外面不学好,只怕做乾娘的晓都不晓得。照我说,不如叫他到盐栈里来学生意;或者送他去念洋学堂,住在学堂里。”
“住学堂到底还小,他娘不会放心的。”徐老虎沉吟了一下说,“叫他到盐栈里学生意,一面请人教他读书。这样子,你照应起来也方便。”
“这也好!”白寡妇只有这样答应。
“还有件事,巧珠,我说了,你不要骂我!”
白寡妇看他脸上有尴尬之色,不由得诧异:脱口问道:“你做了什麽鸭屎臭的事?”
“事情倒不算鸭屎臭;不过有点对不起你。”
“对不起我?”白寡妇略为想一想说,“那不要紧!你说出来我们商量,看看有什麽补救的法子?”
“对了!我就是想请你补救。”徐老虎问道:“後街上的荷姑你还记得不记得?”
荷姑是小家碧玉,却长得明艳可人;白寡妇见过几次,自然记得。“不就是有个瞎子老娘的荷姑吗?”她问,“後来突然之间搬家了。你问她做什麽?”
问到这话,徐老虎越有窘色;但终於鼓足勇气说了出来:“先搬在镇江;是我替她找的房子!”
白寡妇大为诧异;简直不能相信。但她立即警觉,自己的态度会吓得他不敢说下去;所以赶紧放缓了脸色,平静的说:“这也没有什麽!你说下去。”
看她并无愠色,徐老虎才放下了心;而下面的话也比较好说了,原来徐老虎将荷姑安置在镇江;一个月总有几次双宿双飞,如是约有一年之久,荷姑提出要求,要正式嫁徐老虎,甘愿为妾。
谈到这里,徐老虎停了下来;脸上是痛苦的表情;可知是回忆到他最不能释怀的那一段了。
白寡妇虽已将什麽不能忍受的事,都已置之度外;但至少还有好奇心,忍不住催问着:“你答应了她没有呢?”
“我怎麽能答应她?”徐老虎答说:语气中似乎认为她这话问得多余。
而白寡妇还是要问下去;不过是很平静,像谈别人家的家务的那种态度,“你总有几句话答覆她吧?”她说,“何妨告诉我听听。”
“我跟她说,我大老婆还没有,那里好弄个小老婆?她答我一句话,”徐老虎迟疑地说:“如果她那句话,只说半句就好了!”
“喔,”白寡妇越感兴趣:“怎麽回事?”
“唉!不要提了!”
“怪了!”白寡妇说,“你不是要交代我吗?怎麽又不提了呢?”
这句话将徐老虎驳倒了。他在想,此时不谈,永无再谈之日;好在白寡妇的性情,他是有把握的,说出来至多伤她一时之心,至於事情,该怎麽办,还是怎麽办,不会有何影响。
想停当了,便用不带感情的声音说道:“她说,你就娶我做大老婆好了!我听了只好笑笑……。”
“慢,慢!”白寡妇打断他的话问:“这就是你所说的‘半句?’”
“对!”徐老虎接着说:“她的神气,不晓得怎麽不高兴了。接下来又说:‘你不娶黄花闺女做大老婆;难道娶个寡妇做大老婆?’我一听这话,五脏六俯都冒火;当时一巴掌过去,把她的头打得歪了过去。”
他的这几句话,在白寡妇心里大起波澜,自己克制着调匀了呼吸,微微笑道:“她的话也不错!也不算骂我。你的脾气也太爆躁了些。”
“现在来说,当然是爆躁;在当时,我还算对她客气。她也不是黄花闺女;黄熟梅子卖青,倒也罢了,不该还说你!”
“我知道,我知道!你冒火是为我。”白寡妇紧接着问,“以後呢?”
“以後,”徐老虎回想当时情形,“那天下大雨,我仍旧过江回扬州来了。第三天再去,那知道人已经走了,我四处找她,没有找到;後来听人说,是在上海,有人在小菜场里看到过她。手上抱着男孩;说是好像我!”
“呀!”白寡妇既惊且喜,“这麽说,她是替你生了个儿子?”
“应该是!”
他是持怀疑的语气;白寡妇倒不明白了,“怎麽叫‘应该是’?”她问。
“照孩子下地的时间来算;她走的时候,有两三个月的身孕了。”
白寡妇稍为想一想,用确信不疑的声音说:“一定是!”
这下是徐老虎不明白了;不由得便问:“你是从什麽地方断定的呢?”
“你不懂女人的心!”白寡妇说,“荷姑是发现自己有了喜,才要你娶她。你还没有儿女,所以她有了喜就会自觉是大功一件,跟你说话的态度就不同了。只怪你粗心大意,没有去细想一想,一口回绝还打了她,这换了我,心里也会恨;她那样子一走,不是嫌你,更不是另外有什麽打算,只为了太委屈了,跟你赌一赌气。”
这番话说得徐老虎如梦方醒;回忆当时的光景,越想越不错,“怪不得!”他自语似的地,“我说呢,她平常说话不像那样子吃了生葱似地;原来她自以为有了孩子就了不起了。”
“这也是人之常情。”白寡妇问道:“荷姑此刻在那里?”
“大概还在上海。”
“你赶快派人把她们母子去接了来!”
声音很坚决,态度很认真;徐老虎倒是有些困惑了,急於想知道她到底是何打算?“我跟你谈这件事,原意是请你将来派人去打听一下,到底是怎麽回事?如果真的是我的儿子;那也就是你的儿子,当然要领回来。不过,”他嗫嚅的说,“荷姑,给她几个钱算了;你又何必跟她见面?”
在他开口时,白寡妇已经发觉自己的言语失於检点,如果他这样自问:把荷姑接了来干什麽?莫非还期望她来守节?那一来越想越多,可能就会疑心自己是别有安排。现在听他是这样发问,觉得正好有了一个掩饰的机会。
“哼!”她冷笑一声说:“你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人家既然为了孩子跟你赌气,当然拿孩子当宝贝;你认为给人家几个钱,人家就肯乖乖地让孩子归宗?”
“嗯、嗯!你这话有道理。”徐老虎问说:“你的意思是,想把她接了来,当面跟她谈。”
“不是当面跟她谈,是当面求她。”白寡妇说:“这件事越快越好;你今天就办!”
“何必急在一时?”
“不!一刻都耽误不得。你不是说,这个孩子也是我的儿子?那你就听我的话;我急着要看看我的儿子!”
徐老虎知道她是如何地盼望得子,这两年求神问卦,看医生,求秘方,请教多子太太,而肚子却偏不争气。可是他没有想到她对不是她自己生的儿子,却竟如此热切,视为己出!这使得徐老虎欣慰异常,而更多的是感动与感激。
“好!我一定马上去找。”就像当初查访金妹的秘密一样,他又想到了他那个在上海捕房里当包打听的拜把兄弟,“我马上派人去,三、五天工夫就可以把她们母子接了来。”
“不,不,不是这麽办!”白寡妇沉吟着。
“那麽,该怎麽办呢?”
“最要紧是找到人,找到了先安顿在上海再说。”
“咦!”徐老虎说,“你不是急於想看一看儿子;怎麽又不想看了呢?”
“不是不想看;我恨不得这时候就能抱一抱。只是事情要一桩一桩办。你想,这几天那里有工夫来谈这件事。”白寡妇想了一下说,“等你到了案,官司稍为有了眉目,我亲自到上海去一趟。此刻,我再说一句,最要紧的是,把她们母子找到,有人照料,就可以安心了!”
“是啊!”徐老虎释然了,“我原也想这麽办。只为你说得那麽急,反而弄不懂。”
“好了,两件大事都有着落了!”白寡妇问说:“还有什麽事,索性都说一说。”
“这两件大事有了着落,别的都无所谓。”徐老虎心情舒畅地说,“今天晚上可以舒舒服服睡一觉了。”
白寡妇很惊奇。听他的口气,看他的神态,不但对自己的生死祸福,彷佛己置身度外;而且还有点成竹在胸,根本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的神气。那是怎麽回事呢?
此念一生,心头疑云大起。虽然最後到案的不是他;但她还是觉得有探明他的真意与动向的必要。因此思索了一会说道:“那麽,我们谈谈投案以後的事。”
“没有啥好谈。‘光棍犯法,自绑自杀’,该杀该剐,听天由命。多谈了,时时刻刻挂在心上,弄得魂不守舍,一看就是孱头;那一来,我‘徐宝山’三个字就算栽到家了。”
原来是这样的打算。白寡妇颇为满意;要的就是他这份英雄气概。於是她点点头说:“好!我就不谈。”
“喔,”徐老虎说,“我想起来了,我答应了人家几件事;事是小事,不了总不好。你记住:第一,巷口打更的,我答应他一口棺材,你不要忘记。”
他这一说,倒提醒了白寡妇;她也跟他一样,有好些许诺,需要交代。不妨趁这机会,以话答话,让徐老虎替她料理。
就这样谈到天色微明,才归寝;同床同枕,彼此都格外珍惜这一番缱蜷之情,以致曙色已透,方始入梦。
从第二天起,都开始大忙特忙了。徐老虎要做的事,还可以分派他人代劳;白寡妇却必须亲身躬历,而且许多安排,要不为人知!因此,尽管她心思细密,能沉得住气,却总有些神思不属的模样;徐老虎看在眼里有些困惑,但怕她是为了他而忧伤,不敢多问,免得更触动她的愁怀。
到晚来,邀集手下在一起吃饭;除了蔡金标已去南京以外,其余比较要紧的人,都已到齐,其中包括赵仲华与梁秃子在内。
肴馔很丰富,可是大家都知道,这顿饭的滋味是决不会好的。赵仲华,愁眉苦脸地,两道眉毛几乎拧成一个结了。
反是徐老虎,显得很豁达地,故意问他:“小赵,快要做新郎倌,为啥发愁?”
赵仲华无以为答,摸着脸硬挤出一丝微笑;看来很不自然。白寡妇暗暗叹口气,心里在想;“到得九月初十,真相大明时,他的脸色更不知道会怎麽样的难看?”
吃过一巡酒,徐老虎开口了,“平常承大家的情,都很看得起我;今天邀大家吃杯同心酒!”他举杯看着赵仲华,“小赵,看开一点!人生在世,到头来都是一样的!今朝有酒今朝醉,来、来!”说着一仰脖子乾了杯。
看他豪气十足,赵仲华不敢说“杀风景”的话,默默地也乾了酒;然後说了一句:“徐大哥,你的事就是我们大家的事!”
“一点不错!”董金标立即附和,站起来高举酒杯,“徐大哥这样子义气,我们说什麽话都多余了。只有拿徐大哥的事,当做自己的事,尽力去做,这杯酒,徐大哥叫它‘同心酒’,大家都要乾。”
听得这话,满座起立,连平时滴酒不沾唇的人,亦都硬着头皮自己灌了一杯酒。
“谢谢!”徐老虎满面笑容地说,“各位抬爱,感激之至。但愿我走了之後,大家仍旧能像今天一样,那就是替我挣面子了!”
等他的话一完,满座的视线不约而同地集中在白寡妇脸上;期待着她有几句话交代。白寡妇当然要说,只是措词不易,还在思索;而就在这短暂沉默的当儿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是位堂客,李太太;还带了孩子来的。这一来:白寡妇不能不离席招呼;将李太太母子迎到里面,彼此以眼色示意,取得默契,都不急着谈正事,只是客客气气地寒暄。
这样做法,为的是要瞒住徐老虎;求其周密妥当,连下人面前都不可稍涉神秘的形色,以防徐老虎或者会问起莲子或高妈:李太太跟太太谈些什麽?若说她们的声音都很低,一句都听不见。这就容易令人起疑了;因为他之投案,至少与李太太无关,就算传话,亦可以把他请了进去,当面相告,无须多费周折,由白寡妇转达。
这决不是过虑!徐老虎对这位不速之客的来意,即无疑惑,亦当关切是可想而知的;果然,正当他们在谈赵仲华的亲事时,廊上脚步声响,白寡妇是听惯了,便向李太太使个眼色,示意徐老虎来了。
於是,李太太说:“这件事,振标心里也很难过,特意叫我来看五嫂;看看有啥可以尽心出力的地方?”
最後一句话刚刚出口,徐老虎已经露面了;跟李太太客客气气地招呼过了,随即转脸问白寡妇:“三嫂还没有吃饭吧?”
“不客气,不客气!”李太太说,“我是吃了来的。”
“真的吃过了。”白寡妇也说。
“小乖呢?”徐老虎又问李太太,“我听说三嫂把他也带来了,怎麽不见?”
“莲子带他去看鱼了。”白寡妇作答。
“本来不带他来的,不知那个说了句,白五婶家里的五色金鱼,配上水晶玻璃缸,好看得很!所以一定吵着要来。”
“喔!”徐老虎向白寡妇看了一眼。
两人的默契甚深;这一眼便表达了他要说的话。白寡妇微微颔首,表示同意。李太太却不懂他们的意思;只向徐老虎说:“徐大哥,振标自己不便登门,叫我来有两句话说。这一次的事情,他实在叫没法子;总要请徐大哥格外宽恕。”
“好说,好说!如果李三哥真的肯等我一报到,就此高抬贵手,我们已经感激不尽了。”
“这一层,徐大哥放心好了!振标对朋友,我是晓得的;决不会说了不算。”
“是,是!”徐老虎知道自己话中犹有不信任之意,是失言了,所以歉然地说:“我是多余的过虑。”
“第二,”李太太管自己接着说,“振标已经派秦师爷,先到南京去了;这位秦师爷人很能干的,将来徐大哥的官司有他照应,凡事比较方便。”
“原来秦师爷到南京去了!我也听说,他很能干,很义气的;我本来还想请他吃顿饭,见见面,做个朋友。现在只好在南京见面了。”
“宝山,”白寡妇插进来说,“秦师爷是李三哥很得力的人,特为派到南京,照应我们的官司,这真是当我们自己人了!我想秦师爷去了,不如我们也请梁秃子辛苦一趟。”
“这再好没有!”李太太接口说道,“我也听说了,秦师爷跟你们这里一位姓梁的管事是好朋友。那一来就更加方便了。”
於是徐老虎又连声道谢。这样招呼过了,因为外面大家都还在等着,便先退了出去。过了这一关,白寡妇与李太太才可以悄悄“说私话”。
“振标特为叫我来,跟五嫂讨个日子。”李太太不容她开口,紧接着又说:“不过,五嫂,振标也说了,这件事请你想一想!因为一做就不能回头了;如果中途有啥为难的地方,也只有硬挺下去。”
何谓“中途为难”?白寡妇心里在想,一投了案无非收监、审问、定罪、行刑;只要自己都能坦然接受,就没有什麽为难之处。李振标的意思,大概是怕她一投了案,但见“官法如炉”,受不得熬煎;心生畏惧,搞得不够漂亮,这件事就不如不做了!
他的顾虑不错,自己亦必得再想一想。当然,决不能因为李振标有此警告,就要变挂;她要想的只是自己可有什麽挺不过去的地方,得要预先请李振标设法。
“三哥的好意,我很领情。”她一面想,一面说:“我的主意是早就打定了,万万不会改的;中途若有为难的地方,一定也能挺得下去。不过有两件事,我想弄弄清楚;或者还要请三哥预先化解。”
“五嫂,你尽管说;振标一定会去想法子。”
“第一件,”白寡妇说:“要顾我一个体面……。”
“这你用不着说的!”李太太抢着说,“振标说过了,一定不会让你面子上弄得很难看。”
“那好!真谢谢了!第二件,不知道过堂的时候,会不会上刑罚?”
“这,”李太太到底是官太太;这方面比白寡妇懂得多,“堂上问案,对妇道人家本来就很宽;如果口供顺利,更加不会动什麽刑罚。”
“怎麽叫口供顺利呢?”白寡妇说,“我跟三哥说过的,什麽事我一肩担承,该杀该剐都是我的事;倘或堂上还要逼问,那时候怎麽办?”
“这一层,五嫂,你放心;振标答应你了,一定做得到的。”李太太将声音再压一压低:“振标这趟到南京,都说好了。”
“那就没有什麽为难的地方了!”白寡妇欣快地说,“日子我已经跟三哥说过了;仍旧不改。”
“九月初九重阳?”
“是的!夜里。”
“怎麽来接?”
“不必来接!”白寡妇说,“我自己会来。照那天一样,到了府上,我从通厨房的边门进来。”
要接头的就是这一句话;来意既达,李太太随即起身告辞,急於要将白寡妇的意思,去回覆李振标,以便布置一切。
“那,三嫂,我也不留你。改天好好……。”白寡妇话一出口才想起;不由得叹口气:“那里还有改天?只有来生再见了。”
李太太一阵心酸,赶紧拦阻,“你不要说这种断头话。五嫂,”她说,“吉人天相!”
白寡妇也警觉了,处此境遇,李太太哀戚则可;倘或掉眼泪就漏马脚了……她没有理由为徐老虎掉泪!因此,点点头不再多说;只提出警告:“三嫂,你不要伤心,让人家看见了不大好。”
“我知道,我知道。”李太太取手绢擤一擤鼻子,眨一眨眼睛,还装出一个笑容;但却比不笑还难看。
“喔,我想起来了!”白寡妇喊道:“莲子,你外面找两个人,把金鱼缸送到李公馆去。”
“不要,不要!”李太太乱摇着手,“来一趟总要带点东西去;那里有这个道理?”
“这是……。”白寡妇想说:这是最後一趟。因为李太太以後是不会再来的了。话到口边,想起这也是“断头话”,所以赶紧咽住。
其实,她虽没有说出口,也跟说出口一样。李太太心想,收下这一缸金鱼,将来替儿女们留个纪念也好;十年、八年之後,孩子们如果已记不起白五婶是怎麽样子,犹可凭藉这具水晶鱼缸去唤起他们的记忆。
这层意思也是不能说出口的,李太太唯有默默接受,带着儿子回家;将经过情形,细细告诉了丈夫,却又怀着热望问了一句:“白五嫂到底能不能保得住性命?”
“除非,除非,”李振标很吃力地说:“慈禧太后有话交待下来!”
“慈禧太后!”李太太有着如望白云,遥不可及的感觉,“有那个能替她到慈禧太后面前去求个情?”
“不可能的!”李振标摇摇头:“我是空话当不得真。”
李太太叹口气;亲自选了个最稳妥的地方安置金鱼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