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李太太走了以後,白寡妇就没有再出去,主要的是,她自己觉得心境不宁;对自己在此时应该持何态度,并无把握,怕言语神色之间不谨慎,会泄漏机密。

其次,她也确有一个人静下来细想一想的必要。李振标的那句话,分量很重;自己心里应该有个好好的准备,案是投了,做得不够漂亮,拖泥带水惹出许多意外枝节来,那就变成一着错整盘输!

她也听人说过,官有几等几样的官,有些官讲信义,有担当;有些官花样百出,不过万变不离其宗的是一个“钱”字;有些官极能干,但也极厉害,到什麽地步说什麽话,而且变脸极快,笑容一敛,马上六亲不认。白寡妇在想,遇到第一种官,当然最好;第二种也不怕,反正“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就怕遇见最後一种官,到时候身不由己,却不可不虑。

当然,李振标的诚意是绝对可信的;再有“三老”,特别孙五太爷“摆肩胛”,李振标更不敢起什麽“洋盘心思”。可是,两江总督这个衙门到底太大了;倘或刘坤一连李振标都不理,一个入网要第二个,株连不已,那时候能有什麽“一物降一物”的好法子去应付?

这话似乎应该跟孙五太爷说明白。白寡妇在想,要让孙五太爷明白的是,遇到那种情形,不是要他想法子去跟总督衙门打交道;而是要他谅解“人急悬梁,狗急跳墙”;倘或这次投案是个骗局,牵连株求,案子不了,那就只好走到那里算那里了。

打定了这个主意,她的心境变过了;就彷佛早几年亲自带去“贩砂子”那样,充满了跃跃欲试的意欲,不自觉地从梳妆台抽斗里取出一枝手枪来,检查子弹。

但是,等那枝闪闪发蓝光的手枪拿到手里,她忍不住感慨;第一次玩枪,死去的丈夫就劝道,说是女人家何必拿刀动枪?当时只是为了好玩,也是为了好强;别的女人看了怕的东西,自己就像捏一把厨刀那样不在乎。说起来是件令人惊奇的事。如果当初听白殿魁的劝,又何致於会有今天的下场?

正这样回首前尘,感触多端之时,徐老虎走了进来;一眼看到手枪,便是一楞,再看到她脸上,更是一惊。

“巧珠!”他问,“你拿枪做啥?”

说着,一个箭步蹿了过来;手先身到,左掌已按在那枝枪上,倒把白寡妇吓了一大跳。

“你当我要做啥?”她懂了他的意思了,“我是在想,万一报了案,做官的说话不算话,事情不了,我们也该有个打算。”

“原来是这样子!”徐老虎倒觉得自己鲁莽了,松开手说,“你的话,一点不错,我也是这麽想。巧珠,我想,过了孙家的喜事,我们两个,约了李老三,再到孙五太爷那里,仔仔细细谈一谈。你看好不好?”

“谈是要谈,不必约李老三。”白寡妇说,“俗语道是先礼後兵;大家客客气气最好,不然我们自己也要有个预备。明天你关照他们,哄弟兄们枪擦擦、船修修,人也不要走远了,有啥风吹草动,马上就能动手才好!”

这一点,徐老虎亦曾想到过,而且也有了安排;他是决心不再让白寡妇去涉任何危险,所以此事托了董金标。如今听她提到,便将自己的意思说了出来。

“我跟老董说清楚了,如果李老三那面有信用,大家照往常做生意,不过,一定不能闯祸伤人;倘或不守信用,得寸进尺,那时候就不必客气了。不过,动手以前,我关照过他,无论如何要先把你送到平安的地方。”

“这……,”白寡妇问说,“你怎麽没有跟我谈过?”

“就是刚刚吃酒的时候才谈好的。”

“喔,如果是那样子的话,你要把我送到啥地方?”

“我想,还是上海比较好。第一、有租界,做官不敢惹洋人;第二、巡捕房里的人,可以照应你。”

白寡妇点点头,不再多问;要问的是:“如果人家得寸进尺,不饶不依,一定要追案到底,你打算让董金标怎麽样动手?”

“让老董自己看情形。”徐老虎说,“动了手,总不会有好事情!”

说着,徐老虎的脸色变了。他本来生得长大白晢,而此时脸上白得连血色都看不见了,目露凶光,那种狞厉之气,很容易会使人想起他的外号。

白寡妇暗暗心惊,但终於保持着平静的语气问:“总不能乱来一气吧?”

“冤有头,债有主,怎麽会乱来?”徐老虎说,“老董的意思,如果是那样子的话,当然要跟缉私营拚一拚。”

“不!不!”白寡妇很郑重地说,“宝山,你的想法错了!倘或事情起变化,一定是李老三也上了上面的当,你不可错怪他。再者,顶要紧的是,不可以真的动手;真动上了手,这台戏就唱不成了。”

“怎麽?”徐老虎摇摇头,“你的话,我不懂!”

“我说给你听,你就懂了!一句话,‘雷声大,雨点小’,只要吓吓他们就够了。”

“‘他们?’指的是那些人?”

“总督衙门的那些人。”白寡妇慢条厮理地说,“譬如,你投了案,他们还要往下追;我这里就叫老董把弟兄找齐,摆出要拚命的样子。地方上当然会着慌;那时候李老三跟孙五太爷就有文章好做了,劝上头得饶人处且饶人,逼急了一场乱搞,事情闹得京里知道了,就是总督也吃不消。要这样子做法,才有用处。”

徐老虎恍然大悟;由衷地佩服,“好!”他说,“巧珠,我明天关照老董,我今天说过的话不算。”

这话令人费解,白寡妇要求:“说清楚点!”

“我原来跟他说,动手之前,先把你送到平安的地方,这可以不必了。真的到了那种地步,照你的办法,听你的调度。”

白寡妇对於他这一表示,非常满意。徐老虎已充分了解她的办法,而且是出自衷心的赞成;既然如此,事情在他手里,一定也是照此步骤去做,不会闹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话虽如此,她仍觉得有句话该关照,“孙五太爷辈份高,为人热心,又是‘舵把子’;如今结了亲,情分更加不同。将来,”她说:“凡事你不妨多问问他!”

最後一句话露了马脚,徐老虎一时弄不明白,她怎麽会用个“你”字?而就在发楞之际,惊出一身冷汗的白寡妇发觉自己无意中露出了真相;幸好还来得及补救。

“我是说,将来孙五太爷总要到南京去探监;以他的身份,一定是请到里头,该你们好好儿谈。你不妨请教请教他,口供可以松的地方松,该咬紧的地方一定要咬紧,听孙五太爷的指点不会有错。”,

原来是这麽解释!徐老虎深深点头:“这我懂!”

※※※

九月初八晚上,孙五太爷在家请客。男客两桌、女客一桌!名义上是为了金妹在娘家过最後一个生日,而正日……第二天重阳,是传红的日子,所以提前一天吃生日酒,带点“暖寿”的意味。其实,是孙五太爷专为请徐老虎与白寡妇。

他这个举动有两层用意,第一是结成亲戚,理当设宴会亲;其次,却是主要的目的为徐老虎打招呼。

因此,所请的客,除了朱三、沉二两老以外,都是帮里有面子的人物。沉二太爷是知道他的用意的;所以入席之初,首先说道,“今天是孙家会亲,我们都是陪客;应该请宝山首座。”

“没有这个道理!”徐宝山连连拱手,“自然是两位老太爷首座!”

“宝山,”朱三太爷是直性子,话说得很露骨,“孙家姑爷是白五嫂的表弟;也算是你的表弟,既然会亲,当然是你坐上位。”

“要坐也要你老人家坐。”徐老虎坚持不允;转脸向孙五太爷说道:“五叔,你老人家如果容我舒舒服服吃一顿。就不要作弄我!”

“好吧,”孙五太爷说,“那就请你坐第二位。”

於是东面一席,朱三太爷首坐,徐老虎居次;西面一席是沉二太爷首座。孙五太爷在东面一席作主人。

坐定之後,朱三太爷问道:“老五,有个客,你倒没有请?”

孙五太爷知道他是指谁?“你是说李老三?”他坦率答说,“帖子我下了的;不过带过去一句话,他可以不到!”

这天的场合犹如关起门来“叙家常”,发帖给李振标是当他自己人;带过那句话去,是体谅当官的身份。徐老虎觉得孙五太爷在这种过节上,相当周到,确是够资格当“舵把子”。心里佩服孙五太爷;也佩服白寡妇,她看人不错,凡事真该多多请教这位“舵把子”。

酒过三巡,做主人的开口了;却不提爱女,只谈徐老虎,“‘铁树不开花,安青不分家’”,他用帮中这句老话作开场白,手指着徐老虎说:“宝山有点事摆不开,大家都要拉他一把!”

说着,手中的酒杯已举了起来,这表示替徐老虎打招呼,愿意帮他忙的,都得乾这杯酒。沉二太爷先响应,“‘光棍犯法,自绑自杀’,宝山这趟做得很漂亮!”他举杯说道:“我要敬一敬!”

“该我来敬!”门外忽然有人答话;人随声现,满座惊奇,竟是李振标。

“振标,”做主人的孙五太爷,急忙起身:“我没有想到你会来。”

“五叔叫我来吃酒,我怎麽会不来?不过,五叔,我要告个罪;酒我吃,坐是不坐了。因为另外还有个早就订好,不能不去的约会;只为大妹子的好日子特意抽空来道喜,顺便来跟三位老叔请个安,弟兄们敬杯酒。”

“谢谢,谢谢!”孙五太爷拉着他的手说,“我晓得你忙,不多留你;坐一坐,我就放你走。”

“坐这里来!”沉二太爷身旁正好有个空位,“振标你坐了,做主人的才好坐。”

“是!”

於是李振标走过去坐下;但随即又站了起来,就从身旁的沉二太爷开始,逐一向三老致意,最後仍然是站在孙五太爷身边,面对着徐老虎。

“刚才沉二爷说过了,宝山这趟实在很漂亮。体谅我的苦衷,赏我无大不大的一个面子;我心里的感激,没有话好说!只有借花献佛,聊表寸心;宝山,”李振标很吃力地说,“我实在不知道怎麽说了!总而言之,我亦是有苦难言!”

“三哥,你不要这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安青。”徐老虎很泰然地,“一顶独木桥,总要有人让一步,才能过得去你已经走到桥当中了,退回去也难,只好我让!”

“好!”两桌上的人,不约而同地喝采:纷纷起立,举杯相敬。徐老虎脸上飞了金一样;得意非凡。

朱三太爷当然也很高兴,觉得自己也有面子。不过,这个面子也不是白占来的;徐老虎一投了案,白寡妇到底是妇道人家,自己少不得要以长辈的资格,替他料理一切。

想到这里,认为自己应该要说几句话;所以喧譁稍歇,李振标已经回座时,他开口了。

“宝山承大家抬爱,我亦得感激。不过‘隔行如隔山’,大家虽有心捧宝山,也有帮不上忙,吃不上劲的地方;过几天,千斤重担,要该振标接过去了。宝山是我嫡亲师侄,我当着两位老弟兄,各位小老弟的面,要重重拜托振标。”

说着:亲自下座来向李振标敬酒;徐老虎亦是紧紧跟随在後。见此光景,李振标急忙迎了出来,“三叔,”他扶着朱三太爷的胳膊说,“你老人家言重了!怎麽说到拜托二字?宝山帮我一个大忙,该我向三叔你老人家道谢。此刻正好顺便向三叔表明;我为宝山费了一点苦心,但愿将来三叔不要骂我!”

“那里,那里!家有家规,国有国法;大家只要按路子走得不错,那个也不要怪那个!”

“是,是!我敬三叔!”李振标抢先乾了手中的酒。

“多谢!”朱三太爷啜饮一口,回头说道:“宝山,成天是在家门里,大家叙安青的礼;过两天情形就不同了!你要明白。”

“是的!”徐老虎懂得暗示,恭恭敬敬地向李振标说:“三哥,请你多照应!”

“好说,好说!你刚才说道,一笔写不出两个安青;不管在那里,家门的义气,我是不会忘记的。宝山,你将来会晓得!”

这“将来”二字,在李振标别有所指;而徐老虎以及在场所有的人,如果将此二字稍为辨一辨味,却都认为指徐老虎投了案而言。尤其是朱三太爷深为满意;觉得李振标的话是暗示他另有办法,或许徐老虎可以不死!

“三哥,”徐老虎想到还有句话,说出来不好意思;但不说是错过了机会,决定还是说了出来:“一人做事一个当!我决不会害你为难;至於白五嫂,老早就不管事了,倘或过去有对不住三哥你的地方,看我的分上,放她一马。”

这话让李振标心头一震;一时有些答不上来。冷眼旁观的孙五太爷却紧张;“振标,”他插进来说,“其实,宝山这话是多说了的;不过既然说出口来了,倒要请你明明白白交代一句!”

於是举座的视线,集中在李振标脸上,越发使得他心里发慌了。

李振标在这许多眼睛逼视之下,大起警惕:“麻布筋多,光棍心多”再不作回答,惹人心疑,则不但前功尽弃,而且会造成无可弥补的错误,他人死不甘心,自己在江湖道上也再难立足。为此,他无法再考虑什麽,开口答道:“这是用不着的事!白五嫂女中豪杰,那个不佩服?大家把我看成什麽人了!”

语气中略有不满之意,正好配合他那微窘的神态,掩饰了他的心境。徐老虎与孙五太爷当然很满意;而李振标亦就此抽身告辞,对家门的义气,江湖的规矩,算是都有了交代。

※※※

里面一桌是孙家姑老太太做主人,客人不多,白寡妇、琴楼老七以外,另外三个是孙五太爷徒弟媳妇,连金妹一共是七个人。

……首座本该是白寡妇,因为她是媒人,辞让再三,由琴楼老七座了首席;白寡妇居次,她随手拉了金妹坐在一起。一个淡雅,一个艳丽,再配上一个丰容盛鬋的琴楼老七,不由得就令人注目了。

孙姑太太喜欢说笑话:“真像三盆花!”她说,“三奶奶是老来俏,好比腊梅;白五嫂文文雅雅,好比白菊花;我们金妹,今天格外出色,是朵芍药!”

这一说,视线便都集中在金妹脸上,害得她腼覥了。白寡妇替她解围,有意要将大家的视线,引到琴楼老七身上,便即笑道:“说三奶奶老来俏,一点不错。依我说,还不是腊梅,是朵又红又大的山茶花!”

“好了,好了!”琴楼老七摇着手说:“你们不要弄错!今天是吃金妹的寿酒,又是喜酒;为啥拿我来开胃?来、来,我先敬寿星一杯。”

於是,目标复又转移到金妹,而赵仲华成了话题。琴楼老七盛赞不已;白寡妇亦谈了些赵仲华的好处。金妹叫“嫂子”的那三位太太,不断地向金妹贺喜,说她有福气。这一下害得她不能不逃席。

“不要走,不要走!”白寡妇追了进去,低声说道:“你不要怕难为情。越是这样,大家越要拿你取笑;索性大大方方,倒也闹不起来。来!回到席面上去。”

金妹无奈,只好回座。见此光景,大家不便再逗她;席面上就此沉默下来了。

“白五嫂,”琴楼老七忽然问道:“听说你跟李振标,以前有过过节,可有这话?”

这是个非常不适宜的话题,白寡妇不愿多谈;便答一句:“没有这话!三奶奶你不要听人瞎说。”

其实琴楼老七却是一番好意,因为朱三太爷有个徒弟,跟李振标的一个换帖弟兄很熟;她又只知道白寡妇跟李振标曾有过节,而不知其详。问到这句话,原有看看能不能辗转托人替他们化解之意?话一出口,发觉自己不免冒失;再听白寡妇这一说,自然就不开口了。

谁知这句话影响了金妹的情绪。这几天她一想起徐老虎的案子,便为白寡妇难过;这天心里为自己想的事情多,才能忘却别人,不过此时又为琴楼老七提醒了!心里不免恻恻然,转脸看到白寡妇,不觉一惊!不明白她何以有此神色?

她的神色,不是深切关注的人看不出来;眉宇之间隐藏着一种绝望的豁达,竟是一无生趣的表情!

“金妹!”突然有人叫。

金妹又是一惊,茫然抬眼时,才记起声音,是老姑太太在叫她。

“你敬敬大家的酒。”

“噢,噢!”金妹有些手足无措地。

於是白寡妇为她斟了点酒;提醒她说:“先敬三奶奶!”

从琴楼老七敬酒,一圈轮过来,最後才到白寡妇;她抢着说道:“妹妹,我们意思意思!”说着,举杯沾一沾唇就放下了。

金妹这时的情绪已比较正常了,微笑着说:“你怎麽不多喝一点?”

“我留着量,回头要敬老太爷。”

金妹不明白她的意思,问道:“你还要到外面去敬酒?”

“不!我想,老太爷等下要进来的。”

果然,不一会孙五太爷到後面来招呼,尽他做主人的道理;要招呼的,自然只有两位客人。他坐在老姑太太与金妹之间,先向琴楼老七寒暄了一会;接着便喊一声:“五嫂,我要多敬你两杯!”

“不敢当!我敬你老人家。”白寡妇站起身来,亲自为孙五太爷斟满了酒,又说:“五太爷,我只有一个表弟,从小当亲兄弟看待的;你老人家不要以为女婿是娇客,该当管教他的地方,还是要管教。”

孙五太爷一楞,话倒是很冠冕堂皇,但似乎不必在这样的场合中说,所以一时忘了作答,只跟白寡妇对乾了酒。

放下酒杯,才想起应该说话:“五嫂,你不必关照,仲华是我女婿;若有不到之处,我会告诉他!”

“是!”白寡妇又说:“我还要敬五太爷一杯酒,宝山的事,要请你老人家格外费心。”

“那更不用说!五嫂,振标刚才来过了,谈得很好。”

听得这话,最感安慰的不是白寡妇,而是金妹。於是席面上由於她的面有喜色,气氛才比较轻松。等孙五太爷周旋一番离去以後金妹的话就变得多了;谈刺绣、谈脂粉,话题不虞枯竭,交谈相当顺畅。

这顿酒总算尽欢而散,金妹的本意,想留白寡妇作个伴,只是知道她是“男家”的主人,明天要发聘礼,要请客,有许多事非她不能作主,实在开不出口;只是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不断地看着她。

白寡妇了解她的心意。留下来作长夜之谈是决不可能的;但也不忍就此别去,直考虑到客人几已走完,该她决定去留时,方始说道:“我还可以坐一会。”

“好不好!”金妹笑逐颜开地说:“到我房里去坐。”

老姑太太要检点喜堂,以及传红的仪文,不能陪客;这也正符合她们俩的意愿,彼此可以多谈些知心话。

“五姊,”金妹首先要把心中自以为最值得安慰的事说出来:“听爹的口气,好像李振标肯极力帮忙。看来徐大哥的官司,没有什麽大不了的;至多几年牢狱之灾。”

这话等於隔靴搔痒,全不相干;可是白寡妇仍是顺着她的心境,表示同感,微笑答说:“但愿如此!”

“一定是这样子!”金妹蹙起眉说,“好好的日子,忽然出这麽一桩麻烦;一想起来,心里就是一个疙瘩,兴致都打不起来了。”

见此光景,白寡妇大为焦忧。她知道金妹的愁烦,是为她设想而起,对徐老虎并无太多的关切;如果一旦真相揭露,是她投案,金妹更不知会怎样地悲痛忧急?

这样想着,她竟有些懊悔促成她跟赵仲华的姻缘了!倘或不是至亲;而且由这头亲事上结下深厚的感情,此刻就不会这样痛苦了。

金妹主要的是,要发抒她心里的感想,最要紧的一句话说了出来,有一种与白寡妇共尝了甘苦的感觉,心头比较轻松,反而催着白寡妇说:“五姊,你请回吧!我晓得你事多,辰光最宝贵。”

“不要紧!”白寡妇要想出几句安慰她的话来,才肯走;只是这几句话实在不容易想。

“五姊,”金妹又问,“你那里,明天请了那些客?”

“不多!都是平时走熟了的;大概有两桌人,再就是仲华的一批朋友,也有一桌。”

“他的朋友倒是些什麽人啊?”金妹闲闲问说。

这样探问,当然是关切赵仲华的交游;白寡妇并不深知她表弟有那些朋友,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仲华的朋友,没有不够朋友的人”她说,“我没有见过几个,不过有时候听他说起,那个怎样义气;那个怎样重情面,想来都还不错的。”

“我想,他也不会去交下三滥,半吊子的朋友。”

“可是,妹妹,你要晓得,好朋友有时也会牵累别人的。”白寡妇忽然想到,把世途险巇,做人不易的道理,跟她说一说,一方面是教导,一方面也是劝慰,“妹妹,以後你不是做小姐了!做小姐有父母在,不必你操心;人家也处处看你是小姐的身份,又有五太爷的面子挡在前面,那怕话说错了,事情做得不周到,人家都不会认真。等到自己做人家,凡事要自己做主,不可以再像做小姐那样由着性子来。世界上到处有是非,在娘家可以不闻不问;以後就不能不管了!你会受气、受惊、吃苦;也许一天当中,几样没趣的事会接二连三地来;妹妹,你总要记住,自己要会譬解,凡事朝宽处去想。心要细、胆要大;自己把握得住!”

长长的一番话,要紧的只是最後的两三句,金妹倒是都记在心里,深深受教地说:“五姊,你这些话,没有那个跟我说过。我想,你的话总是不错的,我会好好去想一想。”

“对了!”白寡妇欣慰地说,“你好好去想一想。”

※※※

孙家从一大早开始,便有贺客登门;到得辰牌过後,茶馆的早市初散,更是轿马络绎,热闹非凡。当然,宾客中最受人瞩目的是沉二太爷;他的行辈本高,这天又是“大冰老爷”的身份,所以轿子在清音堂吹吹打打声中,抬进大门,直到厅前下轿。

孙五太爷是在滴水檐前迎接;两人穿着簇新的长袍马褂,好多年没有上身过的上身了,看着对方,想到自己,都不免有沐猴而冠的滑稽的感觉,因而不按礼数寒暄,却只是相视而笑。

“请大冰爷入席!”

执事高唱,便有四个孙五太爷特意请来陪大媒的朋友上前招呼。这四个人都算是场面上人;其中之一便是张书办。

“沉二太爷,你老请上坐。”

张书办也在“门槛里面”,所以用此尊称;但这个场合,不宜叙帮中礼节,沉二太爷连连拱手说道:“不敢,不敢!张先生你是原媒,该你上坐。”

“那里,那里!照规矩来,沉二太爷不必客气。”

对媒妁必享以盛馔是四海通行的规矩;孙家这天传红,到中午方始宴客,但大媒一到,便有一桌酒摆在那里等着。沉二太爷略为谦辞,居中坐定。

四位陪客有个官称,叫做“支宾”;跟沉二太爷都算是熟人,因而不愁无话可谈。由新郎谈到新郎的表姊,张书办便说:“这位白五嫂照顾亲戚,也算仁至义尽了,小赵这桩喜事,是她一手料理。新郎官我很熟,真正交了一步运,有这样一位丈人,又有这样一位表姊,可说是前世修来。”

“张先生,你的话错了!不该这麽说。”

“喔,请沉二太爷指点。”

“我是以媒人的身分说话,你不要见气!张先生,你该说小赵前世修来这麽一位好太太才是。”

“正是,正是!”张书办表示诚恳受教,端起酒杯说,“该罚酒。”

“罚酒不必!我来敬一杯。”

在他身後说话的正是孙五太爷,大家都站了起来,孙五太爷急忙一手将沉二太爷按得坐下,另一只手连连挥动,示意请坐。

“五哥,你也坐下来,我有话说。”

“好!”孙五太爷在下首坐下,一面替客人斟酒,一面说道:“老二,你说;我在听。”

“女婿是半子之靠;你又只有金妹一个。将来养老敬孝,完全是他们小夫妇的事。五哥,你打算怎麽样培植你女婿?”

“这件事!”孙五太爷搔搔头皮说,“老二,你把我难倒了。想来,你问到这话,一定有主意;几十年的老弟兄,我的女婿就是你的女婿,你的路子广,要请你拉他一把。”

“好说,好说!我的路子虽然还不狭,无非是些生意人。小赵看来是个读书种子,我怎麽拉他?”沉二太爷接着说,“五哥,我主意倒有一个,怕你舍不得?”

“何谓‘舍不得?’”

“如今留学的风气很盛;我看倒不如送小赵到日本去读书,三年五载回来,留学生的资格,怕不替你女儿争一副诰封。”

一听女儿受诰封,孙五太爷不觉怦然心动。他平生有件耿耿於怀的事,就是自己的身份太低微,尽管江湖道上尊之称“太爷”,但果真有了儿子,是连应试都不许的。女儿更莫想能够匹配做官的人家;如今却说女婿有官可做,能弥补一生的缺憾,怎的不喜?

喜在心里,难也在心里。女婿去留学了,女儿一个人寂寞空闺,看着也不忍。再则又怕小赵一个人在外面,年轻风流;说不定另有所恋,女儿又受委屈。

“怎麽样?”沉二太爷有意激他一激,“我说你舍不得吧?”

“那个说的?”孙五太爷下了决心,“我不但舍得女婿,连女儿都舍得。”

“此话怎讲?”

“我女儿女婿一起送到日本去留学。”

“五哥,只要你真的舍得,这倒是培植小辈的好路子。”

孙五太爷未及答话,门外起了骚动,原来男家行聘的行列,已经到了;孙五太爷急忙迎了出去,只见另一位大媒朱三太爷,已经下了轿子,四具长形的所谓“条箱”,一直抬进厅来。

“三哥,辛苦,辛苦!”孙五太爷笑容满面地拱手道谢。

“老五,你不必招呼我;先照规矩办事。”

照规矩,是将条箱从木架上卸下来,供在正中;然後由女家请来的一位翁姑在堂,有儿有女的所谓“全福太太”,检视聘礼,揭开置在条箱中的朱漆木盘上面所覆的锦袱,只见四样光彩夺目的首饰:一副珠花,一双金镯,一对红蓝宝石戒指,一条翡翠项链。另外还有一个小金锭,一具三镶的玉如意,讨个吉利口采,叫做“一定如意”。此外还有八件衣料;是扬州市面上所能买得到的最好的料子。

聘礼的样数不多,而相当名贵。围着看热闹的贺客,纷纷称赞。孙五太爷自然高兴,但也有些不安,只说:“太重了,太重了!”

“老五,”朱三太爷说:“白五嫂还有两句话托我带来,比起金妹的人品来,聘礼是太轻了!这番做亲,跟人家不同;女婿就是你的儿子。”

“好说,好说!”孙五太爷越发感动,“白五嫂真正难为她!今天我还不便去;请二哥替我先谢谢她。”

这时沉二太爷已走了过来;大声说道:“三哥,现在是我的事了!走马换将,你在这里安心吃酒;我到男家去‘回盘’。”

回盘只是衣服鞋帽之类,最要紧的是一副红彩泥金的全帖,写上金妹的生辰八字之外,还有几句老套的客气话:“立冰既兆,适谐凤吉之占;种玉未成,先拜鱼笺之宠,虽若太简,不替初心。自愧家贫,莫办帐幄之具;敢祈终惠,少知篚篚之资。谅惟台慈,特赐鉴察。”

※※※

女家的回盘,亦是由沉二太爷亲自押送,吹吹打打地到了白寡妇家;一样张灯结彩,贺客满堂。出来迎接大媒的,是赵仲华的一个“一表三千里”的表叔;因为白寡妇是堂客,不便出面;徐老虎更是“外人”,无可插手,不过,实际上却是他做主人。

“沉二叔,”他替双方介绍,“这位是仲华的表叔。”

“敝姓陈,”赵仲华的表叔自己报名,“草字厚甫。慕沉二太爷的大名了。”

“啊、啊,这个称呼决不敢当。我单名一个淦字;别号仲珍。”沉二太爷又对徐老虎说:“宝山!陈先生这样称呼,教我怎麽能受!请你跟陈先生说,一定改一改。”

“陈先生,”徐老虎当面转达,“我沉二叔这麽说,请你就改称呼吧!”

“是的,恭敬不如从命,承仲珍先生作冰人,感谢之至。备得一杯水酒,略表微意,就请上坐吧!”

沉二太爷看他出言吐语,文质彬彬;衣饰虽然寒素,毕竟是衣冠中人,所以态度上也很尊敬,谦让再三,方始坐了首席。

白寡妇是算好了时刻的,沉二太爷一到,时近正午,正好开席,不必另为大媒设宴;陪客亦只在贺客中现找。一席五人,除了沉二太爷及陈厚甫,徐老虎以外,另外请了两个陪客,一个是张作梅,一个是徐老虎的“同参弟兄”,在上海老闸捕房当探目的郑老八,他的“官名”叫做守先。

坐定下来,少不得彼此请教姓氏行业。陈厚甫是在浙江游幕,对官场的情形相当熟悉,郑老八对上海租界上的一切,无所不晓;加以张作梅颇为健谈,所以席间颇不寂寞。不过沉二太爷与徐老虎插不进嘴去,只能静静的听着。

酒到一半,赵仲华出现了;自然是先向大媒致谢,沉二太爷说:“仲华,你去敬了酒来;我有话跟你说。”

於是赵仲华,陪着陈厚甫到每一桌上敬酒致意过後,复回原处,在他表叔身边,添个座位坐下,静待沉二太爷发话。

“仲华,我们想问问你,将来有何打算?”

这一问,赵仲华不免踌躇,因为第一,不知道沉二太爷的用意;第二,自己的打算,只能私下计议,不宜在大庭广众之间谈论。

但沉二太爷是前辈,又是女家的大媒,自不能避而不谈。想了一下答说:“我还要跟大哥好好商量。”

这话让沉二太爷一楞,徐老虎马上要报案了,那里还有工夫“好好商量”?而且他自顾不暇,又何能为人筹画前程。

徐老虎一样也很困惑。赵仲华是极聪明的人,应该想到,人家不会有工夫为他去出主意,如果这是句敷衍搪塞的话,可实在不大高明。

不但徐老虎,赵仲华自己亦颇困扰;话说出口才想到,这话不对……这话是白寡妇跟他说;就在前两天,赵仲华跟她商议想“开码头”,白寡妇回他一句:你将来跟宝山商量。当时不曾细想,此刻沉二太爷与徐老虎的表情,就如一面镜子,让他发觉,白寡妇的话说得令人莫名其妙了!

推己及人,赵仲华越发了解他人所感到的疑惑;而不论如何,自己刚说过的这句欠周的话,必须弥补。所以又接下去说:“我看徐大哥这几天很忙,一直没有开口;只好等我表姊心境比较好的时候再说。”

有这几句话,算是能自圆其说了。沉二太爷接口说道:“我倒替你想过了而且跟你老丈人谈过,他对你的期望很高;打算把你们小夫妇都送到日本去读书。你的意思怎麽样?”

赵仲华自己还不曾有表示,张作梅就抢着开口,“这是再好不过的出路。”他说,“如今风气大大开通了,李中堂虽然失势,京里讲求洋务的大老还是很多;督抚当中,湖北的张香帅,我们两江的刘岘帅,亦都认定了富国强兵,非重洋务不可。谈到洋务,当然没有比留学生更精通的。仲华老弟啊,这个机会你不可错过!”

“是啊!”张书办也接口,“难得孙五太爷肯放你们一起到外国!金妹小姐是他老人家的命根子,居然就舍得了;赵华兄,令岳对你实在很看重。”

“是的。”赵仲华敬重白寡妇;爱屋及乌,所以对徐老虎亦是视之为长兄的态度,转脸问道:“徐大哥,你看呢?”

“当然,当然!你老丈人这样待你,真是没话说了!”徐老虎突然感觉到,自己正应该趁此机会多说几句:“你说要跟我商量,我实在没啥主意。现在沉二太爷关顾你,替你跟孙五太爷商量,有这样一个结果,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一件事。将来我是照应你不到了;好得你有一位好丈人。为人总要不忘本,识好歹,讲情义,‘吃一根鱼翅,拖三年航船’;记得孙五太爷待你的情分;对金妹要格外让她三分。”

这番话说得大家都在暗中点头;觉得徐老虎跟白寡妇虽非夫妇,而白寡妇与赵仲华亦非手足,可是他们彼此之间的感情义气,倒像嫡亲的姊弟与郎舅。如今徐老虎对赵仲华的规勉,亦正就是孙五太爷想说不能说;旁人想说不便说的话,而在这个场合的他来说,显得分外诚恳。传到孙五太爷耳朵里,当然待女婿更要好;而这也就是徐老虎照应了赵仲华。

“宝山,你也不必说啥‘照应不到’人家的话。”沉二太爷安慰他说,“事情慢慢来!等过了今天,我们跟你再谈。”

他的所谓“我们”,包括其他两老在内;这只有徐老虎明白,当即感激地举杯说道:“二叔,我先谢谢你老人家!”

“你不必说这个谢字!”沉二太爷答说:“原是我们一定要管的事。”

徐老虎投案之事,自不便多谈。但听沉二太爷的口气,案子似乎不如想像之严重,所以最关切此事的赵仲华与郑老八,都深感安慰;而席间的气氛也就格外融洽了。

※※※

晚上还有两桌酒,除了一个郑老八,都是“自己人”。因为是“自己人”而且白寡妇与一般的“堂客”不同,所以坐在一起;她的右首是赵仲华,左首是董金标的小女儿,也是她的义女。这个小女孩名叫玉莲,刚满十岁,生得聪明伶俐,一张嘴极甜;颇得白寡妇的宠爱。

吃到一半,白寡妇看时候差不多了;便向赵仲华说:“你在这里招呼客人;我到厨房里去看看。”

等她刚站起身,玉莲拉住她说:“乾妈!我跟你一起去。”

“不!你在这里!厨房里油腻烟灰,把你的新夹袄都弄脏了。”

“我不进厨房好了!”玉莲央求着:“乾妈,我要跟你去。”

白寡妇想了一下,不再作声;携着玉莲的手,先到厨房,说是“菜上得太快了”,关照“慢慢来!”然後,回到自己卧房;放下玉莲的手,捻亮了洋灯,只是发楞。

“乾妈!”玉莲问道:“你在想心事?”

白寡妇一惊;但意乱如麻,竟连孩子都对付不了,只怔怔望着玉莲。

这一转身之间,让玉莲发现了,怯怯地说:“乾妈,你,你在哭?”

这一下,才让白寡妇发觉;眼角有一滴泪水,急忙用手抹掉,“不是!刚才在厨房里让烟薰的,”她不耐烦了,“玉莲,你到外面去玩;乾妈有事。”

玉莲委委屈屈地走了,在外房枯坐守候;白寡妇也顾不得她了,匆匆检点要带走的东西……一个布包袱,里面是几件替换的亵衣,一条裙子;另外还有个镜箱。要检点的是放在镜箱小抽斗中的银票,数一数一共四百五十两银子;在狱中打点似乎也够了。

於是,她将一串钥匙放在梳妆台桌上,预备要走了。走到门口,才想起有玉莲在,是个必须摆脱的羁绊;定神想了一会,有了主意。

放下包袱,她空手走到外房,带着玉莲,重回厅上;走到一半,她站住脚说:“玉莲,你先出去;乾妈忘了一样东西,去去马上就回来。”

玉莲答应着走了。白寡妇亦即转身回房,提起包袱绕向屋後,那里有一道连赵仲华都不知道的小门;本意是干的刀头上舐血的买卖,万一官兵来抓,好有个紧急退步;不道此刻却成了秘密投案的通路。

这道门设在床背後……凡是温饱之家,少不了有张大床;摆设的方式,亦总是靠壁横置,後面留出两三尺宽的一条夹弄,一头用布帘挡住,杂置箱笼等物,是女主人专用的一个最隐秘的所在。白寡妇在这里做了一道门;推出去又是一条短短的夹弄,若有风吹草动,先在这里躲一躲。果然情势不妙,便出这条夹弄;外面是个除此以外,无路可通的小天井;当然小天井有道门通到屋外,不然就逃不出去了。

白寡妇的行动很迅速,玉莲刚回到原处,她已经开启了小天井的木门,探头一望,幸喜无人,极快地闪身而出,随手将门掩上,往南出了小巷,直奔李家。

※※※

“乾妈怎麽还不来?”

等玉莲问到第三遍,赵仲华不是抚慰地答一句:“就会来的!”而是疑云大起;但同时有极深的警惕:切勿张惶。

於是,他平静地说:“我陪你去找!”

携着玉莲的手到後面,白寡妇所住的那个小院子,静悄悄地毫无声息;赵仲华不便闯了进去,只在走廊上喊:“表姊,表姊!”

玉莲也喊:“乾妈,乾妈!”

里面没有声音;後面却有了声音,“表少爷,”是莲子在问:“太太看见没有?”

听这一问,赵仲华心往下一沉;而警惕愈深,尽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露丝毫惊惶,“不在厨房里?”他问。

“没有。”莲子答道:“我到各处都寻过,不知道那里去了。”

无疑地,已经离家了!是为了什麽,赵仲华不知道;他知道自己此刻唯一能做,须做的一件事是通知徐老虎。

“大概是到孙家去了。”他说,“莲子,你把徐大爷请进来;到他身边咬句耳朵,不要大惊小怪。懂不懂?”

“懂,懂!”莲子掉转身,急步而去。

“赵叔叔,”玉莲眼泪汪汪地问道:“乾妈到底到那里去了呢?”

“是到孙五太爷那里去了。乖,玉莲,你不要哭;今天是喜事!”

玉莲很懂事了,听这一说,赶紧用手背抹抹眼泪,强作欢笑;但怎麽样也装不像。赵仲华也不去管她,只将她的眼泪能够止住就行了。

等徐老虎一到;赵仲华将玉莲交给莲子领了去,方始压低声响说道:“四处找表姊,找不到!徐大哥,你请进去看看。”

徐老虎楞住了!先不进房,要问一句:“最後看到她的是那一个?”

“玉莲。”

“是在那里看到她的?”

“表姊带着玉莲一起到厨房里看了看,要出去时,走到半路,关照玉莲先到厅上,说忘了拿一样东西;从此没有再见过面。”赵仲华又说,“玉莲告诉我:‘乾妈好像在哭!’”

徐老虎面色凝重地说了句:“恐怕是出纰漏了!”转身就走。

一进房首先看到梳妆台上的一串钥匙,徐老虎脸色大变;急急奔向床後,里面很黑,什物又多,绊手绊脚地发出很大的响声。赵仲华在外面听见,大吃一惊,不知出了什麽事?急急奔了进来,只见徐老虎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不断搓手。

“走了!”他说,“从床背後走的。”

“怎麽会呢?”赵仲华大为诧异。

徐老虎没有心思为他解释;拉开抽屉,取出一支上次从上海带回来的手电筒,交给他说:“床背後有扇门。”

赵仲华打亮手电筒进去一照,果然有道门,门闩已经推开;推一推纹风不动。显然的,白寡妇从这里出去以後,在外面将门闩住了。

那麽,是到那里去了呢?他这样在问;徐老虎也这样在想。

“小赵,事情麻烦了!我们只有分开来办;你去招呼客人,告诉老董、老郭,请他们马上来!”

“还招呼什麽客人?”赵仲华说,“好在是自己人,跟大家说实话好了。”

“不!”徐老虎立即回答:“第一,今天是你的好日子;第二,也不必太张惶。”

为了第二点理由,赵仲华答应着走了。不一会,董、郭二金标脚步匆遽地赶了进来,不约而同地问道:“怎麽回事?”

“巧珠管自己走了!”

董、郭二人既惊且骇;“她去投案了?”董金标问。

“除此之外,她会到那里?”徐老虎说,“不管她有什麽天大的事要去办,总会跟我说一声;唯独这件事,她一定要瞒着我的。”

“一点不错!”董金标说:“好在走得不多一刻,赶紧去拦,也许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