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分头去拦。”郭金标提出进一步的建议,“我们先想一想,五嫂会到那些地方去投案?”
“第一个,是缉私营;也许直接就到李老三家里。第二个是江都县。第三个是运司衙门……。”
“不!”徐老虎截断董金标的话说,“运司衙门跟江都县都不相干;缉私营也不会,用不着费周折,直接就到李老三家好了。而且,照我看,人已经不在李家!”
“为什麽呢?”董金标问。
“李老三不要防我们上门去讨人吗?”郭金标说。
“对了!”徐老虎说,“李老三一定连夜送她上南京了。”
这个结论连董金标都接受了;要研究的是,李振标的走法。大致沿运河南下,溯江西上,这条路是不会错;所以不能确定的是,运河这一段是坐船,还是沿堤岸到瓜州?
“为了快,是走陆路。”徐老虎认为不管陆路、水路,到江边一定会换他们缉私营的小火轮,因此他毅然下令:“我们只要到江边去守好了。老董,城里有多少人好调?”
董金标想了一下说:“大概三十多。”
“赶快!能调多少是多少。”徐老虎说,“我先赶到瓜州去;你尽快来接应。”
“好!”董金标起身就走。
“老郭,”徐老虎又咐吩:“你赶到十二圩去,关照盐关上特别当心;如果有缉私营的船过去,最好能拦住。”
这个任务很艰钜,缉私营的船上有小炮,不容易拦得住;略想一想,有了一条计策:“徐大哥,”他问,“我多弄几条空船,找个江面狭的地方散开来挡它一挡好不好?”
“可以!”
於是郭金标也走了。徐老虎随即换了短打,腰间束一条带子,将两支枪左右掖好,外面再罩一件长衫;正待起身时,有一群人进来了。
原来贺客都已察觉,主家不知出了什麽意外?自觉交情不够的,都已告辞;交情深的虽留了下来,却已无心饮食。所以席面已经散了;由赵仲华领头,来打听动静。
既然如此,徐老虎索性利用现成的人,做个比较周密的部署;先简单说了经过以及准备采取的对策。然後第一个点到梁秃子。
“老梁,你跟秦师爷是好朋友,马上去一趟;问问他是怎麽回事?一定要他说实话。”
“我晓得。他不说实话,我跟他翻脸!”梁秃子问,“打听明白以後,怎麽办?”
“如果如我所预料,是到河边坐小火轮到南京;你马上赶到瓜州来。不然,你就回这里来,帮小赵的忙。”徐老虎转脸对赵仲华说,“我本来想请你去通知五太爷。不过,今天这种日子,去做‘毛脚女婿’不大好,你就坐守老营好了。”
“好的。不过,”赵仲华说,“五太爷那里,总要有人去通知啊!”
“通知朱三太爷也一样。”
这个差使委托了郑老八;他也是朱三太爷嫡亲的师侄,正要给师叔去请安问好,是一举两得之事。
交代既毕,不再耽搁;徐老虎出入常有四个弟兄相随,不过此刻只带去三个,因为其中有一个不会骑马。
等徐老虎一走,梁秃子随即赶到秦典林那里。他仍旧住客栈,不过比以前宽敞;独占一座小小的院落,一明两暗三间屋子,另带下房。梁秃子排闼直入,只见秦典林正在振笔疾书,一看有客,很快地搁笔,随手拖一本书,掩盖在写的那张纸上。
“梁二哥,”他起身迎了上来,定睛看一看梁秃子的脸说:“有事吗?”
“是的!”梁秃子开门见山地说:“秦先生,我们多年的交情,就看今天了。”
秦典林一惊!“梁二哥,”他讶异地问,“什麽事,说得这样子严重?”
“我只请问秦先生一句话。如果你老不肯告诉我实话,我们的交情就算完结了。”
秦典林已察知端倪,不敢轻易答应;只说:
“你先说来看!”
“秦先生,我们女东家是不是在李统领那里?”
果然是问她的行踪!秦典林心里一跳;虚幌一枪地反问一句:“就是这一句话?”
梁秃子也很老练,听他这麽说,便知白寡妇却是到李振标那里去了,所以接下来又说:
“还有,我们女东家此刻是在李家,还是送走了!”
“送走了!”
“由那条路走的?”
“梁二哥,你问它做什麽?”
“这,请你就不必问了。”
“梁二哥,你这就不对了!”秦典林质问似地,“你不跟我说实话;而要我跟你说实话,那不是太霸道了一点?”
梁秃子被他驳的无话可说;沉默了一会,毅然地说:
“秦先生,我可以告诉你;我想,以我们的交情,你亦不会害我背一个出卖朋友的名声。是徐老虎叫我来问的,问明白了,打算把我们女东家去换回来。”
这番话还是实中有虚:徐老虎打算投案,是他早知道了的,但此刻是否仍然维持原议?却不能确定。但如说徐老虎已调兵遣将,准备临江力夺,怕秦典林监於关系重大,宁肯交情破裂,不敢实话直说,所以不能不作此说法。
果然,徐老虎会出此一着!秦典林心中颇为得意……原来白寡妇秘密投案一事,李振标到了这天下午四点钟才告诉他。李振标的计画是,等白寡妇一到,立刻沿运河堤岸往南走;另在瓜州预备一条升火待发的小炮艇,连夜接运到南京。秦典林认为这条路不妥,因为第一,这是比较正常的走法,果真徐老虎要派人拦截,容易料到;其次,瓜州往西便是十二圩,盐船汇聚之处,亦是徐老虎的势力范围,只怕闯不过去。而硬闯则可能开火,事情就会闹得不可收拾。
因此,秦典林献一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一面沿运河多派兵丁巡逻,故作戒备之状,以为疑兵;一面以轻车载白寡妇,由扬州趋西南,直奔十二圩之西的仪徵,转船到南京。这样便可避免徐老虎的拦截,顺顺利利地达成目的。
李振标欣然乐从,此刻已在仪徵途中了。秦典林心想,如果跟梁秃子说了实话,等他回去告诉徐老虎,再转道追赶,时间上差了一截,已难得手。不过说实话虽已不妨,而仍以不说为宜;如今最要紧的,倒是要让梁秃子明了白寡妇的苦心。
这样想停当了,便即说到:“梁二哥,我一定跟你说实话。只是未说之前,有句话先要请教你,你口口声声‘女东家’;请问,你是不是该听东家的话?”
这话将梁秃子问得一楞;但是不能不作正面的回答:“是的。”
“既然如此,你就不必替徐老虎来打听这件事。因为,第一、这是你们女东家的意思;第二、对徐老虎没有好处。”秦典林很恳切地说:“梁二哥,你晓得的,我很佩服白太太;现在是更加佩服了,真个大仁大义,智勇双全,啥叫巾帼英雄?白太太就是。”
这样子推崇白寡妇,自然会使梁秃子动容,“秦先生,”他说:“请你说说明白。”
“当然!”
等秦典林将李振标与白寡妇前後秘密接头的经过,扼要一谈,梁秃子方始明了白寡妇的用意,完全是为了成全徐老虎。一时除了嗟叹以外,无话可说。
“怎麽样?”反是秦典林问他,“梁二哥,你还有什麽话要问我?”
“秦先生,此刻我们女东家到底在那里?”
“你还是要问?”
“是的。我要晓得!”梁秃子说,“她是我的东家;我能不关心?”
“这话说得倒也不错。不过,你还是不晓得的好,因为这跟保全徐老虎的名声有关系;其中的道理也很细微,我想你慢慢儿也会想得明白。总而言之一句话,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不晓得她的行踪,比晓得来得好!”
“那麽,我跟徐老虎怎麽说呢?”
“这容易。”秦典林说,“你只说,李统领已经安排了一条最稳当的路子,把她送到南京去了,是怎麽一条路子,我不能告诉你。你告诉徐老虎,说我说的,投案是白太太自愿,目的就是不愿伤和气;如果他不服气,未免辜负了白太太的苦心。而且这一来会害得白太太在堂上更难说话。徐老虎应该想一想白太太待他的好处,不要再替她闯祸了!”
“是,是!”梁秃子悚然敛手,“我懂了!秦先生,这件事还要请你帮忙。我此刻要赶回去,先把事情化解开!”
出得门来,梁秃子仔细考虑了去向。认为徐老虎沿运河堤岸到瓜州,一路上看到缉私营所放的岗哨,必定深信不疑,李振标将由这条路带白寡妇上船;自然赶到江边守候,直到天亮。这样平平安安地彼此躲过一场冲突,未始不是好事;而传出去说是徐老虎得知白寡妇投案,如何在瓜州死守,打算临江夺人,亦可证明白寡妇此举,徐老虎事先毫不知情,更是一件好事。
因此,他决定不去瓜州,让徐老虎与他手下在江边喝一夜乍起的西北风;迳自来到白寡妇家。
在白家坐守的赵仲华,心里七上八下,坐立不安;一见梁秃子回来,迫不及待地迎上前去,渴望着从这个出事以後,第一个派出去办事而有了回音的人口中,证实他的猜测,或者他的希望不错……他的希望是,白寡妇此刻是在李家被软禁着。果然如此,他将会在他到这天才确定名分的岳父面前,长跪不起,要求非救白寡妇回来不可。
“怎麽样,梁二哥?”
梁秃子闭嘴不答。一路上他思前想後,完全了解了白寡妇的愿望;她的愿望要怎麽样才能实现,就全看从此刻开始,是如何传说这件事的真相?说法不妥,让人对徐老虎有所误会,那就全失她的本心了。
传说总有个开头,头一句话就可以决定传说的主要内容;以後辗转相告,加枝添叶,都由这一句话而来。因此,梁秃子格外慎重,想了又想,无法开口。
“到底怎麽回事?”赵仲华着急地催问;“梁二哥,怎麽不开口?”
“我不知道打那里说起?”梁秃子被逼出一句话来,“总而言之,这件事大家都让她瞒住了;连三老都在内,就莫说徐大爷了。”
话说得不着边际,赵仲华越听越糊涂;“是什麽事瞒住了三老跟徐大哥?”他问。
“投案!”梁秃子说,“只为跟徐大爷商量不通;又晓得徐老爷好面子,讲义气,做事敢作敢当,决不肯让白太太出面到官,所以表面上不露声色,暗地里跟李统领接头好了,趁今天大家都在忙的时候,悄悄投案。”
“这样说,是真的在李统领那里,人呢?是不是还在李家?”
“不会!”
“梁二哥,你怎麽知道不会!”
“你想,人在李家,三老会去硬讨;徐大爷会带人去硬抢。李统领怎麽应付?”
“那麽,人是送到南京去了?”
“是的。”
“会走那条路呢?”
“我不晓得。”梁秃子说,“秦师爷怎麽样也不肯说实话。他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晓得她的行踪,比不晓得来得好!”
“这话是什麽意思?”
梁秃子心想,秦典林的意思是要避免冲突。不知道白寡妇的行踪,至多四处瞎摸,徒费一番力气而已。若是知道由那道而去,明知追不上,亦必硬闯;而对方当然也要阻拦。这一下可能就是破脸开火,所以他不肯说这句最要紧的一句话,实在是好意。
不过,以赵仲华跟白寡妇的关系与情分,他未见得能平心静气去体谅秦典林的苦心;说了也是白说,甚至会引起他的反感,以为秦典林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因而索性回他一句:“我亦不懂他是啥意思?反正怎麽样他也不肯说;只说已经由另外一条很妥当的路子,将白太太送到南京去了。我们这回不必劳师动众去追,要追也追不上。”
赵仲华岂肯死心?但却无计可施;一个人在心里自恨自怨了好一会,问出一句话来:“梁二哥,照你说,我们就坐视不救?”
“怎麽能坐视不救?”
“这样子在这里一无作为,不是坐视不救吗?”
“不!你要做的事还很多。如今顶要紧的一件事是,商量派人到南京,看白太太是在什麽地方,替她上上下下打点,少吃点苦头。”
这一说,又勾起了赵仲华的愁肠。她自然是下在监里,以盐枭的罪名,视为第一等重犯,有官媒看守,晚上睡“匣床”,终夜不得动弹;白天用铁链子拴在床脚上,一旁是一只其脏无比的马桶。这种日子教她怎麽过得下去?
转念到此,几乎掉眼泪。梁秃子知道他的心情,自悔话说得过分;赶紧又安慰他说:“其实,也不会吃啥苦头。自愿投案,又有李统领在关照,一定客客气气的。再者,五太爷总有熟人在里面,能托一托,更加可以放心。”
“对,对!”赵仲华愁怀一宽;想了一会说,“梁二哥,我托你到孙五太爷那里去打听一下看。郑八通知了朱三太爷;他们三老说不定这时候已经碰了头,看看是何说法?”
梁秃子觉得他这个推测,很有道理,孙五太爷虽不认识,但在这样的情况之下,登门求见亦不算冒昧,当即点点头说:“好!我马上就去。”
刚站起身,只见郑八匆匆而来;脚步未停,便已开口:“宝山没有回来?”
“没有。”赵仲华答说。
“梁二爷有没有打听到什麽消息?”
“有的。”梁秃子要言不烦地答说:“白太太自愿投案,跟李统领早接过头;此刻是从很稳当的一条路一起到南京去了。”
郑八点点头,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他说,“三老都怕宝山会跟官兵翻脸,事情就不好收场了。如今看来,暂时可以放心。三老明天一早聚会,要宝山也到场;我看先把他追回来吧!”
“对!”梁秃子也说,“郑八爷这非你去不可;我陪了你去。”
“不,不!”郑八有异议,“我们先把事情弄清楚了再说。通知宝山回来,不必我们去,只要派人送个信就可以了。要商量的是,宝山回来了,怎麽跟他说;他晓得白五嫂自己去投案了,会怎麽样、怎麽做?”
这是提出深一层的看法。赵仲华与梁秃子都觉得言之有理;同时也有相同的见解,徐老虎是怎麽想暂且可以不问,他会怎麽做,必得研究透澈,何者可行,何者不可行?然後再看他的态度,为他作最好的打算。
“谈到他会怎麽做,这要分开两方面来看,第一要看徐大哥的脾气,第二要看他对……,”梁秃子迟疑了一下,终於说出口来:“要看对白太太的感情,到底好到什麽地步?”
“这用不着研究的!”赵仲华说,“人心都是肉做的,我表姊这样子待他,感情不好也好了!而况他们本来就好的。”
“这话很透澈。”郑八点点头,“至於他的脾气,我跟他是‘同参’,二十年的弟兄,摸得很清楚;只要有什麽法子能够把白五嫂换出来,他一定会不顾一切的去做。”
“那麽,郑八爷,”赵仲华问道:“你有什麽法子呢?”
在梁秃子看来,赵仲华这一问完全多余,或者说,不应该这麽问,白寡妇既已投了案,只有想法子让官府从轻发落,要想用徐老虎去把她换出来是决不可能的事;就算可能,亦是大违白寡妇本心的一件事。不过,他也非常了解,赵仲华跟白寡妇是至亲,在情分上有如姊弟;所以谈到这件事,他心里只有一个希望,怎麽样能把白寡妇救出来?其他皆非所问。
因此,他觉得在这样的情况下,是无法就事论事,冷静而彻底地去考虑。这样想着,便不等郑八回答赵仲华的话,抢先说道:“我看,只有请三老出面来料理,此刻最要紧的是,把徐大哥稳下来,一着错,满盘输,千万鲁莽不得!”
这正也是郑八的想法;当即表示同意,“我说派个人去通知宝山,就为的可以稳住他。如果我去了,他一定会问我,到底是何情形?那时我怎麽说法?”他说,“所以最好派个不相干的人去通知他回来;让他问不出什麽,就不会有什麽动作了。”
於是作了决定,派了盐栈里找来打杂的一个小夥计,连夜到瓜州去请徐老虎;只说有大事要跟他商量,别的什麽话也不用说。
到得此时,已经半夜一点钟了;不久天亮,便有紧张忙碌的一天在等着!梁秃子劝赵仲华打个盹,自己和衣往藤椅上一靠,只觉双眼涩重,很快地便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曙色已透;只见赵仲华守着一盏孤灯在那里发楞。
及至梁秃子欠身而起,赵仲华闻声回头,映光相看,梁秃子吓了一大跳,赵仲华就这半夜的工夫,彷佛老了二十年,两颊凹了下去,眼眶深陷,瘦削不成人形。忧能伤人,竟致如此;而使得梁秃子更为困惑的是,毕竟只是表姊弟,何致於有此比同胞手足还要关切深厚的感情?
“我在想,”赵仲华说,“只有到京城里去想办法,才是釜底抽薪之道。”
梁秃子无法作答。只觉得他的想法,即或不是匪夷所思,亦是不切实际,想了好一会,劝慰着说:“你先把心定一定!这件事不是没有人管;三老总有一个办法出来。如今最要紧的是沉着!”
“我也知道,无奈……。”赵仲华黯然低头,没有再说下去。
就这时候,徐老虎回来了;衬着他那白晳的肤色,形容更觉古怪可畏。进门便向梁秃子说:“我等了你半夜!”
话中有责怪之意,使梁秃子觉得需要略作解释,“我先要回来报信,跟郑八爷碰头,比到江边去通知徐大哥你,来得要紧!”他说,“徐大哥,这是件没法子的事……。”
“老梁,”徐老虎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你只说,人在那里?”
这所谓“人”,当然是指白寡妇;梁秃子答说:“我想此刻已经到了南京了!”
徐老虎神色大变,而沮丧多於一切,“我不懂!”他说,“是走那条路去的?”
“我不知道。秦师爷不肯说破;只说是一条极妥当的路!”
徐老虎愣住了,心里在想,瓜州空等;十二圩亦必然有截没住,否则早有消息来了。照此看来,必是越过十二圩,先到仪徵,或由水路西行,或经六合由旱路到浦口渡江。无论那一条路,都追不上了。
“怎麽办呢?”徐老虎的两道眉毛皱成一个结;右手握成拳,不断重重地敲击左掌,无奈之情,溢於词表。
“徐大哥,”赵仲华插进来说,“应该赶紧派人到南京去照应表姊。你看呢,那个去?”
徐老虎摇摇头,“我不知道!”他说,“我的心乱得很。”
“徐大哥,”梁秃子少不得又要劝慰,“你先息一息,洗洗脸,吃吃茶。郑八爷一会就到;三老今天早晨就聚会,专门谈这件事。总有一个妥当办法出来,你先不要急。”
“有什麽妥当办法?”
“这要商量起来看。”梁秃子心想,徐老虎与赵仲华都是方寸大乱,无法跟他们平心静气地深谈,不如自己去干正经;因而起身说道:“我再去看看秦师爷,打听打听消息。”
就在这时候,听得大门外隐隐有喧哗之声,接着便有人飞速来报,竟是三老联翩而至了。
三老是由郑八陪着来的,一个个面色凝重;等徐老虎接到厅上坐定,梁秃子与赵仲华方始上前见礼。赵仲华不想成了孙五太爷的女婿以後,竟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之下,益生感慨;而翁婿初会,亦不免腼覥,一时改不得口,只恭恭敬敬地叫一声:“五太爷!”
此时此地不宜叙私情;孙五太爷只点一点头,向徐老虎说道:“宝山,这是我们家门里的一件事!看白五嫂的居心行事,说实话,我们都不过比她多吃了几年饭而已。宝山,纸里包不住火,既然已经烧开来,你就应该晓得,这不是件好玩的事。”
听得这番话,徐宝山只有警惕,不明真意,“五叔,”他说,“事情发作得意想不到;我实在不知道该怎麽做。三位老人家都在这里,我只有听吩咐。”
五太爷转脸向沉二太爷说:“老二,你的心思细,请你先说。”
“事情是很麻烦。不是我帮李振标说话,他是官身,上面有上司、有皇命、肩膀上担子很重。”沉二太爷说,“早先我们谈过,李振标也答应过,只要有个人出头,别的就不问了。话是这麽说,到底也只是私下商量。国有国法,要认真起来,也是件没法子的事。如今顶要紧的是,要避避风头。宝山,你手下的人,你都吃得住吃不住?”
“这,老二,你不必问。”朱三太爷说,“就是宝山吃不住,难道我们还能站在旁边看热闹。”
在徐老虎认为,除了蔡金标以外,其余都能约束得住;现有朱三太爷这句话,那就连蔡金标可能不就范的话也不必说了。
“我想,你也应该吃得住。”沉二太爷说,“宝山,你马上要交代下去,一不可轻举妄动;二不可乱发牢骚;三不可随便谈论。只当没有这回事,安安分分过日子。先把局面稳下来,救白五嫂才比较容易着手。”
“是,是!”徐老虎一迭声地答应。
“至於白五嫂到了南京,苦头是决不会吃的。当然,要派人去照应……。”
“我已经派人去了。”孙五太爷打断他的话说。
“二叔,”徐老虎突然想到,“李振标应该有个交代吧?要不要把他请来问一问?”
“此刻他人在南京;我想他一回来,总有话说。如今事机急迫,我们也不必等他,应该再派人去,一面摸底,一面探路。”沉二太爷说,“我看这件案子的关键,是在刘道台刘文兰身上。不知道,有那个能跟此人接得上头?”
在座的人,没有谁知道刘文兰的底细,也就说不出可以托谁跟他打交道。不过这也不要紧,以三老的手面,只要放出一句话去,自然会有人来效劳。当时决定,刘文兰这条路子,仍旧由沉二太爷进行;他有把握,在这一天中,一定能弄到一封很切实的信。此刻要商量的是,由谁持着这封信到南京去见刘文兰;同时为白寡妇上下打点,照料官司?
人很多,可是要挑一个适当的人却不容易。首先,徐老虎及他手下的“大将”不便出面;能出面而且能干的,三老手下亦很多,情况隔阂,事情做得可能欠紮实。在这种为难的情况下,赵仲华不能不挺身而出了。
他是从一开始就有到南京去“赴难”的打算;只以自觉人微力薄,难胜艰钜,及会耽误大事,所以不敢开口。此时虽是自告奋勇,仍旧有所声明:“如果说在南京少个跑跑腿的人,我义不容辞。若能探监,我至少也算是个亲人,照律例,比别人去看我表姊,要方便得多。”
“探监倒不用愁。”孙五太爷说,“上元、江宁两县的三班六房,有好些熟人在那里,无论如何会赏我们老弟兄一个面子。不过有些话,白五嫂或者不肯跟外人说;仲华去,倒是再适当不过。”
“这样吧!”沉二太爷有了主意,“索性烦梁二哥也去一趟。振标既然肯帮忙,我们就要把秦师爷派到南京去;他的人头熟、点子多,是个很有用的人。梁二哥去,就专跟他打交道。此外,我还要找个人,要在他面前吃得开的。”
这个人就彷佛如郑八在上海,能够替他们打接应,不管是要打听消息,派人送信,或者缓急之际要笔钱用,只要开口就有。像这样的人,在帮里并不难找;徐老虎自己就有。
“二太爷”他说,“我有个好朋友,是空子;不过门槛精通,什麽地方都够得到,我想就托他好了。”
“有现成的人,自然最好。”沉二太爷问,“你那位朋友,是何行当?”
“是典当里的朝奉,姓汪。祖籍徽州,在南京已经三代了。”
朝奉是安分守己,不喜管闲事的多;而居然有这样一个汪朝奉,三老都微感诧异。不过,他们没有理由不相信徐老虎;更没有理由不同意徐老虎的办法。事情便这样定局了。
“连蔡金标在内,一共五个人,梁二哥、小赵、秦师爷、汪朝奉;包罗万象,照料白五嫂一个人是绰绰有余了。不过,宝山,我看这五个人当中,要有一个为头的;大主意由为头的拿,事情没有办通,彼此先生了意见,就不好了!”
“当然是仲华为头!”徐老虎毫不迟疑地答说。
“不好,不好!”孙五太爷大声说道:“仲华不宜为头。并非他做了我的女婿,我要替他卸责任。为的是这种事最忌动感情;一动感情就会拿不定主意,下不了决断。仲华跟白五嫂名为表亲,其实跟同胞姊弟没啥分别;如果只想到她姊姊的苦楚委屈,会误了大事!”
“对!”一直不曾开口的朱三太爷说:“为啥一等一的好郎中,自己亲人得了重病,要请别人来看?就是这个道理。”
听得这两老的话,梁秃子暗暗佩服;阅历毕竟不同。不过,赵仲华不为头,可又该谁来主持呢?他正这样在想,只听孙五太爷在提他的名字了。
“依我说,梁二哥来把舵最好!梁二哥我虽然少见,不过一看就晓得是稳当的人;而况这件事要靠秦师爷帮忙,只有请梁二哥多上紧催一催。”孙五太爷问道:“宝山,你看我的话怎麽样?”
“你老人家的话,没有个错的。”
“话不是这麽说。大家都是为了佩服白五嫂,只要於她有好处,没有那个存了成见。如果有更适当的人,尽管提出来商量。”
“我看梁二哥很妥当。”朱三太爷率直地说,“用不着再商量了!”
“那麽,”沉二太爷接口,“梁二哥自己的意思呢?”
受宠若惊的梁秃子,自觉义不容辞,当即答说:“说起来我是不配为头的;不过五太爷刚才说过,这件事要请秦师爷大大出一把力;论到这一点,我是没法子推辞的。至於到了南京,该怎麽做法,当然大家商量好了再动手。我亦不敢擅专。”
“那好!原该如此。”沉二太爷作了结论,“事情商量定规了,‘将军休下马,各自奔前程’;该做啥做啥,赶紧动手。我们老弟兄三个再谈谈。”
於是厅上分做两起,徐老虎跟梁秃子、赵仲华谈南京之行;三老仍在原处,有一番密密计议。
“老五、老二,”朱三太爷不胜感叹地,“白五嫂是这样的人,我们真正看走眼了。这件事我们要看看,李振标做得在不在路上?倘或不在路上,应该有个切切实实的办法;不然,只要官儿大,祖师爷都可以不顾!我们对江湖道上怎麽交代?”
“我觉得李振标一点不错。”沉二太爷说,“白五嫂是卫护宝山;他跟白五嫂走一条路,当然也是卫护宝山。家门的义气顾到了,一点不错。”
“我也是这麽想,不过,”孙五太爷说,“此刻好像言之过早!”
这意思是说,还要看李振标是不是言行相符。他迫於上命,公事要交代,这是连白寡妇与徐老虎都谅解的;可是毕竟是为了交代公事,还是他自己想藉此献功,却还有待事实证明。所以孙五太爷多少持保留的态度。
就眼前来说,三老都认为李振标必须实践他自己的诺言:第一、只要有头脑投案,其他概不株连;第二,对投案的人,尽力营救……至少是尽力照应。在三老,亦必须让李振标做到这两点,对白寡妇、徐老虎以及帮中後辈、江湖同道才有交代。否则,“金字招牌”就算让李振标砸碎了。
此刻,他们唯一要商量的就是这件事,“难得有件事,要我们老弟兄三个一起伸手;几十年道行,修来辛苦,不能不爱惜。再说,白五嫂这面,已经委屈了,决不能再让她做鬼都在骂我们。”孙五太爷面色凝重地说,“我现在倒有点不放心李振标;两位看,是不是要盯紧他?”
“当然!”朱三太爷因为徐老虎的关系,对此事的关切,不下於孙五太爷;这天虽不大说话,心里一直在盘算,觉得孙五太爷的话,正中下怀,所以趁机说道:“要盯,在扬州盯没有用;要到南京去盯。我想我们三个人当中,最好有一个辛苦一趟。”
话是这麽说,其实已等於对沉二太爷提出要求。因为,他如果愿去,大可自告奋勇,不必这样说法;而孙五太爷是江都、甘泉两县的都捕头,必得在扬州城内坐,也是无法分身的。这样剩下来的,就只有沉二太爷了。
沉二太爷是谅解的。孙五太爷公事要紧;朱三太爷不肯自告奋勇,是有自知之明,身份是船户,又不大识字,在缙绅先生面前是个“粗人”,有些场面上站不出来。唯有自己是个大老板,而且捐过一个县丞;官场中的交道也打得。如此说来,南京之行,舍我其谁?
想到这里,他毫不迟疑地说:“我去一趟。”
“那再好都没有了!”孙、朱不约而同地说。
“不过,我去了只管盯李振标。”沉二太爷说,“梁秃子他们,仍旧办他们自己的事。”
“是了。”孙五太爷笑道,“不过,他们有行不通的地方,只怕仍旧要来求教你;你也不见得肯不管。”
“那当然。”沉二太爷也笑了。
於是情势又一变;到南京去为白五嫂打点,等於是沉二太爷为头。这个消息一传出去,南京码头上轰动了。因为三老在清帮中,德高望重,是大江南北的尖儿脑儿,南京码头虽大,而行辈相等的,只得一个,衰颓庸弱,并不足以约束後辈。所以沉二太爷如到南京,帮中都觉得应该好好尽一番礼;尤其因为三老息隐已久,足迹不出扬州已二十年;江湖上有为难之事,必须三老主持时,都是登门求教,从没有人能请得动他们的“法身”。
因此,沉二太爷为什麽不辞跋涉,亲到南京,自有许多人要问;问出结果,不免惊讶。想不到白寡妇居然能把这麽一位大老惊动了来,可知其人之不凡!就这样,一夕之间,使得白寡妇的声名大振了。
※※※
由於李振标事先的安排,白寡妇在首县上元县的监狱中,就像作客一样。当然,这也由於白寡妇自己深知分寸,尽管狱中优遇,将她安置在“官媒”所住的一间屋子里,不入牢房,换囚衣,而她自视是一名犯人,谨言慎行,恪守法度。而且,一到先尽自己的“规矩”,解开一个小包裹,里面有个拜匣,十来枚金戒指,四百多两银子,一起交了给“禁婆婆”,拜托她代为分派,聊表敬意。而且一再表示,匆匆投案,带得不多;只要有她的家人来探监,另外还有一番孝敬。行事如此漂亮,即无人情关照,她在狱中也很吃得开了。
不过,最令人衷心佩服的,是她那种行所无事的态度,即不忧虑,亦不烦躁;谈到案情,微笑不答。居然在随身包裹中,还带着八寸直径的一个绣花用的小竹绷,闲来低着头细针宿缕地在绣一个荷包;这便令“禁婆婆”……狱中都叫她王大婶……诧为初见了。
“白五嫂,我实在想不通!你遭了这种官司,还静得下心来绣花?”
“没法子!”白寡妇微笑答道:“不是借绣花来打发工夫,我的心更静不下来。”
“你这个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见。”王大婶在短短的两天之内,已跟她有了深厚的感情,关切地提醒她说:“白五嫂,我听说你的案子很重,你府上到现在也还没有人来看你;你是怎麽一个打算?要托人,要送信,要早早想办法,。”
“多谢王大婶关心。我想马上会有人来。目前,我一切都托了李统领;想来他一定会替我想法子的。”
“喔,喔!”王大婶想了好半天说,“说实话,白五嫂,像你这样的人,我在这里三十二年,还是头一回遇到。且不说上头有关照,就凭白五嫂你的为人,都想替你做点什麽,心里才好过。你的案子,我们不大明白;外头在传说,恐怕制台亲自要问。这不是好玩的事!你自己要好好想一想。”
“是的。我也知道!王大婶,将来麻烦你的地方还多;有好些要紧话,还没有到说的时候。王大婶,到了这里,我就当你是唯一的亲人了!我不知道这里的规矩,不敢乱说;若是照你老人家的为人,我真想给你磕个头,叫你一声‘乾娘!’
“那里,那里!”王大婶乱摇着手说:“那不折煞我了?”
王大婶着实感动,对白寡妇亦就格外照应得周到,不是陪着她絮絮闲话,多方慰劝;就是替她去打听消息。因此,总督衙门提问的消息,白寡妇是很早就知道了。
提问是在夜里。黄昏时分,李振标到了;他穿的是便衣,在狱神庙中见到了白寡妇。此时此地,无须客套,他只将提问的情况告诉了她。
“是由营务处总办刘道台问。”他说,“我已经把前後经过,都告诉他了。大家心照,不会牵涉得太多。不过,白五嫂,事情一半要看你自己的口供;你不要怕,到了那里,尽管从从容容,想停当了再回答。最要紧的是,话不要多。”
“我晓得。”白寡妇笑道,“‘开口洋盘闭口相’,这句话,我还懂。”
“李大人,”王大婶插进来问,“有件事,我要请示你老;这位白五嫂,是不是要换了衣服去见刘大人?”
“这,”李振标踌躇着说,“我倒说不上来了。”
“王大婶,”白寡妇泰然说道,“无所谓的!公事上一定要交代得过去,我换衣服就是。”
所谓“换衣服”是换囚衣。王大婶找了一套全新的,亲自服伺她换好;一面不断地表示,为她委屈,又劝她忍耐。然後,又亲自陪着她坐车到了总督衙门;李振标这时已换了官服在那里照料。由於事先已安排得很周全;一到便被带到总督衙门大堂西面的一个院落里,正是营务处治事的所在。
那个院落南北两排平房,南屋暗沉沉地,北屋亦只有正中一大间有灯光;王大婶照那里差役的指示,将白寡妇带入厅中,只见正中一张大匟床,前面是一个拜垫,便不待关照,自己双膝往上一跪,俯首待命。
不久听得靴声自远而近;抬头看时是个便服的中年男子,料知便是营务处总办刘文兰;当下仍旧低头,正一正身子,跪得笔直。
“回大人,”差役说道:“下跪的就是犯妇白巧珠。”
刘文兰点点头,开口问道:“你就是人称白寡妇的白巧珠。”
“是!”
“你丈夫叫什麽名字?”
“叫白殿魁。”
“死了几年了?”刘文兰问,“生前作何行当?”
“死了五年了。”白寡妇答说:“生前是贩砂子的。”
“贩私盐是不是?”
“是的。”白寡妇答说,“生计所逼,不得已做这个行当。”
“你知道不知道,这是犯法的?”
“白殿魁生前贩私盐,有多少时候?”
“大概有七八年的工夫。”白寡妇答说:“白殿魁未娶小妇人之前,就做这个行当。”
“这样说,你嫁他之前,就知道他是盐枭。”
“回大人的话,这一点,小妇人不敢承认。”白寡妇提高了声音说,“小妇人的父母,把小妇人许配白殿魁的时候,只知道他做贩盐的生意,不知道他贩私盐,更谈不上盐枭两个字。”
“这是怎麽说?婚姻大事,对男家的情形,没有打听清楚,就把女儿许配给人家,有这个道理吗?”
“大人责备得是,不过,当初也不能怪小妇人的父母;因为白殿魁贩盐,安分守已,看不出他在贩私盐。”白寡妇略停一下又说,“其实小妇人嫁过去的时候,白殿魁也不过偶而贩一两次私盐,而且都不是他自己愿意的。”
“自己不愿,何苦要做?”
“回大人的话,是不得不做。”
“怎麽叫不得不做?”刘文兰有些生气了,“白巧珠,我久闻你的名字,知道你很厉害;不过,你如果想在本道面前三不着两,花言巧语,架空胡说,那是你自讨苦吃!”
“小妇人不敢!”白寡妇依旧很从容地,“大人升到道台,想来做官多年;两淮私盐的情形,自然是大人最熟悉的,白殿魁不得已贩私盐的缘故,大人想也想得到,何必小妇人说出口?”
这番略带恭维的话,刘文兰受之有愧;因为他对两淮贩私盐的情形,只知大概,不知其详。如今白寡妇把一顶他想不到的高帽子套上来,自不便不受;想了一下,这样说道:“贩私盐有各种各样的情形,谁知道你丈夫是怎麽回事?你趁早实说,不必吞吞吐吐!”
“既然大人一定要小妇人说,小妇人不敢抗命。大人晓得的,盐贩子到盐场去领盐,重重盘查,节节刁难;管盐的老爷,额外拿几包盐叫白殿魁去卖,照官盐的价钱,一次先收了去。请问大人,那几包盐算是官盐,还是私盐?”
这一问,就像一只巨灵掌掩到刘文兰嘴上,只字不能出。私盐之中原有一种所谓“官私”,是盐官用各种明侵暗吞到手的货色,但食盐不是食米,可以搬回家去当存粮,留着慢慢享用;而私盐如果脱不了手,根本就不值钱。所以“官私”必得假手私盐贩子销售。照白寡妇所说的情形,白殿魁犯法贩私,却只是为盐官当差,自然不愿;但如拒绝,後果亦就不问可知了。
到这时候,刘文兰开始感到白寡妇不易对付;而对这一点,最聪明的办法是避而不谈。
於是刘文兰问道:“白殿魁手下有多少人?”
白寡妇也知道,口供逼紧了;是到了生死祸福有出入的地方。此刻再细想一想,抵赖无用;不但无用,而且要抵赖就根本不必投案。如今唯一的说法是,避重就轻,表示出於无奈。
想停当了,随即答说:“不一定,少的时候二三十;多的时候上百。”
“这是结帮!”刘文兰用缓慢而沉重的声音:“白巧珠,你总该知道,贩私盐,一个人走单帮跟成群结帮的罪名是不同的!”
“是。小妇人知道;小妇人的丈夫也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麽要这麽做?”
“大人明鉴,不管做什麽买卖,总是有同行的。大家看白殿魁为人还讲义气,肯照顾别人,有事都来拜托他想法子;白殿魁向来热心,不肯推托。久而久之,自然而然地,好像成了一个头脑。”
“成群结帮,原都是这麽来的,并非你丈夫有什麽例外。”刘文兰又问,“白殿魁犯过案没有?”
白寡妇不知道他所说的“犯案”,是指什麽案子?且先答一声:“没有。”
“成群结帮贩私盐,岂能不犯案?”刘文兰冷笑着,“你真以为官军一无用处,看见私枭结帮而来,就会躲得远远地,不敢惹他们?”
这一说,白寡妇明白了,他所说的“犯案”,是指抗拒官兵,“这也难免的。”她说,“官兵抓私,私贩要逃;逃不掉难免、难免……。”她想找个把能显示迫不得已的字眼,冲淡“拒捕”的罪名,而一时想不起,只好发楞了。
“难免什麽?”刘文兰逼迫地,“你说啊!”
“难免……,”白寡妇终於想到了两个字“难免挣扎!”
“好个‘挣扎’!”刘文兰越加不敢大意,怕自己会问不下去;所以想一想才接着说:“拒捕自然要挣扎;挣扎不掉就会行凶。是吗?”
“大人明鉴,实在是挣扎。”
行凶起於挣扎,情非得已。白寡妇这话是不辩之辩。刘文兰心想,白殿魁的帐不必细算;人都死人;就是算清了也不能硬加在她头上,要她认帐。因而急转直下地问:“白殿魁死了以後呢?蛇无头不行;手底下的一批人,当然散掉了。”
“没有!”白寡妇回答得很爽脆。
“为什麽?”
“因为大家不忍散掉。”
“不忍散掉?”刘文兰问,“不忍的是什麽?”
“这一层,说来就话长了!”
“不要紧,你慢慢说好了。”
“大人,王法不外乎人情;有时候犯王法也是为人情……。”
白寡妇便是咬紧了这个说法,很委婉地解释,当白殿魁病殁,停屍在堂时,他的手下就曾集议决定,为了感念死者的义气,也为了大家能不受地痞流氓及其他私枭的欺侮,仍旧要照白殿魁生前的办法,患难相济,祸福相共。这就是所谓“不忍”之心。
“那麽,白殿魁死了以後,那个当头脑呢?”
“是我!”白寡妇斩钉截铁地回答。
“你?”刘文兰问道:“你一个妇道人家,就敢带这麽一班亡命之徒了?”
这是很要紧的一句话。从好的方面说,是想开脱白寡妇;而从坏的方面说,希望她能“咬”出更多的人来。白寡妇在这一点上,特存戒心,毫不松口。
“也没有什麽不敢带。”她说,“大家自愿服我,什麽事都容易了。”
“你也懂贩私盐的门路、诀窍?”
“是的。在白殿魁生前,小妇人就帮他一淘做的。”
“帮你丈夫,跟你自己当头脑不同。”刘文兰问,“你总有帮手吧?”
“没有!凡事都是我自己作主。”
“喔!”刘文兰略停一下,突然问道:“有个绰号叫徐老虎的,是你的什麽人?”
这问到紧要关头,也是白寡妇最难回答的地方来了;她开始有点紧张,调一调呼吸,尽力保持平静地回答:“他叫徐宝山,是我手下的人。”
“大家都说徐老虎是头脑。”刘文兰说:“光是从他这个绰号,就可以知道他的为人了!”
“‘老虎不吃人,样子吓煞人’,徐宝山这个人,其实并不凶,也没有什麽大用处。”
“你所说没有大用处,是指什麽用处?”
“所谓‘大用处’,就是能够独当一面;如果他有大用处,小妇人早已把弟兄交给他了。”
这样为徐老虎开脱,措词很圆滑;刘文兰暗暗点头;不过他也并没有就此放松,紧接着问:
“你手底下的人很多,为什麽只拿徐老虎跟你相并论?”
话很厉害。白寡妇心想,这一点如果没有圆满的解释,徐老虎仍旧不能脱身事外。想了一下,觉得只有一个说法管用;可是这个说法却实在羞於启齿。
“你说啊!”刘文兰催问着,“总有个道理在内吧?”
“是!大人,”她放低了声音说:“另外有个道理。”
“我就是要问你这个道理!”
而白寡妇偏就说不出这个道理,满脸胀得通红,窘急无计,恨不得有个地洞,能让她缩身而隐。
刘文兰倒也不是故意要使她受窘。不过,徐老虎的名气甚大,纵使已接受了李振标的要求,尽量为他开脱,亦须先问一问,看供词如何?才好找个开脱的理由。因此看白寡妇那种如坐针毡的情态,虽觉不忍,亦只得狠下心来,静等答覆。
一时出现难堪的沉默,连录供的书办,值堂的差役,都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於是白寡妇想了又想,鼓起勇气打破了沉默。
“大人,小妇人是失节之人,请大人不必再问了。”
这个答覆,多少是出乎刘文兰意外的。但公事毕竟是公事:“我何能不问?”他说,“不问怎麽能覆命?白巧珠,你不要自误!”
最後这句警告,等於表明了他的追根究柢,并非恶意。而在白寡妇,说了那一句话,以下便不甚涩口了;抬头问道:“大人要我说什麽?”
“你跟徐宝山是怎麽回事?你说失节,可就是失在徐宝山手里?”
“是!”白寡妇轻声答着,把头低了下去。
“既然徐宝山跟你有夫妻之实,他当然要干涉你的行动。”刘文兰用平静亲切的语气问,“按常理说,是不是应该这样?”
按常理说,自然不错,衡诸实际,更是早有这样的情形。但白寡妇的脑筋很清楚,知道一承认便会使得徐老虎脱不了干系;但完全否认,却又不近情理。心理得有一个避重就轻的折衷说法才好。
照这个宗旨去设词,并不困难;她略想一想答道:“这要看什麽事?在家里,他总算是一家之主,小妇人自然依他。至於在外头,一切都是小妇人自己拿主意。”
“人家是女主内,男主外;你们倒是恰恰相反。”刘文兰调侃地说。
“实情如此!”白寡妇说,“徐宝山自己也知道,他如果插手来干预,别人也不服他。”
“这样说,徐宝山跟你别的手下一样,只听你指挥?”
“是。”
问到这里,似乎徐老虎已可置身事外了;那知刘文兰细想一想案情,认为还有很大的疑问,如果不能澄清,公事上依旧不能交代,所以还得再问下去。
“你的话是这麽说,照档案上看,可并不是照你所说的那样。”他翻开案卷,细看了一会指出一件案子,“去年三月廿八,徐宝山拒捕,枪伤炮艇上的一名哨官,这件事怎麽说?”
一问到此,白寡妇的心往下一沉。类似案子?徐老虎有好几件;倘或一一追究,怎麽得了,这是一个绝大的难题。先前问到她跟徐老虎的关系,固然难以启齿,到底只是脸皮厚一厚,便可应付的事;这个难题可就不同,应付不得法,前功尽弃。因此,白寡妇决定设词拖延;腾出工夫来好好想一想。
“有这样一件案子?”她故意装做不信的神气,“徐宝山不是会随便伤人的人。”
“抵赖是没有用的!”刘文兰看着案卷,为她提示这一案发生的经过。
经过的情形,白寡妇比他更了解。案子发生在口岸的江面上;口岸是一处很要紧的码头,为江北要地泰州的咽喉。当时徐老虎带着弟兄,由泰州运私盐,到口岸下船;关卡及巡逻的警官都打了招呼,应该可以安然通过。那知有一名哨官偏偏不卖他们长官的帐,坐着炮艇追了下来,横冲直撞,其势汹汹;是有意为难的模样。
盐枭最怕遇到这种情形,有那蛮不讲理的甚至会用炮艇撞船,盐船撞个洞进了水,货色就会泡汤,先就吃了亏了。徐老虎迫不得已,开了一枪;他的枪法极好,要取那哨官的性命也容易,但守着白寡妇的告诫,不敢下此毒手,看那哨官沿着船舷由船尾到船头时,一枪打中他的大腿,自然翻身落水。炮艇上救哨官要紧,把船停了下来;徐老虎的盐船,方得脱身。
在刘文兰提示当时的情形时,白寡妇已经想好了主意;平静地说道:“大人讲的这件案子,小妇人想起来了,确是有的。不过,不是徐宝山的事!”
“不是他,是谁呢?”
“是小妇人。”白寡妇说,“当时小妇人在船上,特意叫徐宝山开枪的。因为那位哨兵,逼得太紧,不得不动手。”
“那不是拒捕吗?”
“当时他并没有说要抓我们的盐船,炮艇开得很快,对准盐船撞了过来;倘或撞上,起码十来条性命。小妇人迫不得已,只好叫徐宝山开枪。”
“为什麽不叫别人,要叫他?”
“因为小妇人不敢伤哨官的性命,只有把他从船上打到水里;别人的枪法不如徐宝山,打不准,很危险。只有徐宝山,一枪能打中哨官的大腿。”
刘文兰没有话说了。心里在想,如果都是照此情形,公事上便不难交代;因而嘉许地说:“你只要讲实话就好!还有件案子……。”
“大人,”白寡妇抓住他语气中略一停顿的空隙,很迅捷地抢过话来说:“若有官兵追得太急,为了脱身不能不动手的案子,都是我的指使;小妇人的手下,没有我的话,是不敢动手的。一切案子,都是我的责任,我的不是!”
刘文兰暗暗佩服,这样大包大揽,是快刀斩乱麻的手法,乾净俐落,一了百了,以旁观者的眼光来看,确是最明智的办法。但如想保全白寡妇,则又另当别论了。
他颇为茫惑,不能了解自己何以会有这样的心境……总觉得不能让白寡妇死。但是,他看不出如果只由白寡妇一个人顶罪,如何才能不死?只是有一点他很明白;此时他需要有时间来好好考虑这件事。
他只能暂时停审,不能下令还押;因为他曾接受了李振标要求,也可以说是警告,必须一堂就有结果,该死该活,这晚上便要定案。否则,夜长梦多,将有许许多多意想不到的阻力出现;到那时候,他除了辞官听候处分以外,别无选择。
“来啊!”刘文兰大声招呼着;等差役上前,他又问着:“上元县的原差呢?”
“在外面伺候。”
“你把他们传上来,我有话交代。”说到这里,刘文兰又补充指示:“想来是有官媒陪着来的,只传那名官媒好了。”
於是王大婶便领了来,她磕个头自己报名:“上元县官媒王氏,见大人请安。”
“这个白巧珠是极紧要的犯人,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
“你知道就好。我告诉你,你把白巧珠带下去,有人会找地方让你们休息;你好生看守照料,不准有任何人跟她说话。”
“是!”王大婶说,“不过是在大人地方,有人要跟白巧珠来说话;官媒什麽身分,敢出头来阻挡?”
“你这话不错!我自会交代。”
刘文兰是交代在营务处管庶务的,一个姓胡的佐杂官儿,替他们预备饮食,好生照料,注意关防;然後由角门进入另一个小院落,那里才是专属於他的公事房。
一回来第一件事是找李振标;但见了面却又不知怎麽说才好?李振标不会知道他的心境,只是静静地等他发话。
“我们办事,不能只讲交代公事,也要顾到公道,是不是?”
李振标不知他意何所指;只能答一声:“是!”
“这白寡妇,我看她并没有必死之道;如果硬判她死罪,似乎说不过去。”
听得这话,李振标立刻起了戒心;想了一下答道:“大人如果能开脱她的死罪,当然求之不得。这一案的前因後果,我已经跟大人细细回明,总要办得乾净才好。”
“那不又是交代公事,不顾公道了吗?”刘文兰说:“所有的案子,一起推在白寡妇头上,是不公道的!”
李振标不觉骇然,明明说好了的,怎麽变了卦呢?此念一生,顿时急得额上都见汗了。
“而且,”刘文兰又说,“我亦没有想到,白寡妇是这麽一个人!强盗婆的样子,半点都找不到;这样的人,实在值得救她一救!”
这话使得李振标兼有啼笑皆非与爽然若失之感!谁知刘文兰办这样一件大案,忽然有了妇人之仁。心里在想,情急无用,只有晓以厉害;更将爱之适足以害之的道理跟他细说一番,才能把他的心境扭转过来。
於是,他略想一想,以偏锋笔法作开头,假意装出欣然的神色说:“大人肯救她,真是连我都感大恩。”他说,“想来大人预备跟大帅去说,拿白寡妇从轻发落,全案一笔勾销?”
“全案一笔勾销?”文兰愕然,“那怎麽可以?”
这一答覆,在李振标意料之中;沉着地说道:“本来是可以的!大人也答应过了的,只拿白寡妇一个人顶罪,其余的不再追究。这样做法,公事、人情两面都顾到了。我再提醒大人,白寡妇是同意了这个办法,才来投案!该杀该剐,她死而无怨;如果不是照原来的话做,即使拿她从轻发落,她不但不会见情,反而会怨、会恨。”
“这话未必尽然。蝼蚁尚且贪生,她岂有不想活命的道理?”
“那麽请大人问她,如果她有贪生的念头,是她自己做不到约定的条件;那就不能怪大人究根问底了。”
刘文兰默然。白寡妇丝毫没有想侥幸得生的表示,就像她丝毫没有强盗婆的样子一样,都是他感受得非常深切的。不过,他也确信,世上无人不恋生,只是有些人至死不肯出口而已!他想救白寡妇,即是出於这一层至深的体会。
“大人,”李振标知道自己的话,已有初步效果;越发不肯放松,“救人要救彻底,不彻底就要请再想、三思了!回大人的话,这一案能做到眼前的样子,已经很不容易;清帮的情形,想来大人亦总有所闻,应付不得法,麻烦很大。我受大人跟大帅的提拔,又是朝廷的命官,公事上没有办好,撤职查办,罪有应得。可是,连累到大人跟大帅,教我於心何安?如今白寡妇那里已经派了人来了,都让我挡在那里,暂时不让他们跟她见面;明天,扬州还有个人来,这位一到,大人,我就挡不住了!而且,如果他有什麽交代,我亦非听不可;不能听的话,只有辞官;辞不掉,只有‘开小差’。这话,我决不是有什麽要挟的心;若有此心,就不是人,是禽兽……。”
“振标,振标!”刘文兰使劲挥手打断,“你不必赌咒了!你说,要来的是个什麽人?情形为什麽会这麽严重?”
“大人,”李振标问道:“扬州有‘三老’,不知道听说过没有?”
刘文兰当然听说过,“扬州三老”与“扬州八怪”的名气一样大;不过他只是听说,不知其详,当即问道:“你所说,到南京来的这个人,就是三老之一?”
“是!”
“三老不是说,早就金盆洗手,不问外事,不涉江湖了吗?”
“说是有此一说,其实,江湖上有事,他们又何能不管?再说,三老之首的孙五……。”说到这里,李振标顿觉碍口,因为“孙五太爷”是市井间的尊称,在三品道员,职能指挥两江所辖营伍的刘文兰面前,何可用此称呼,但只称“孙五”自觉过於无礼,想找个适度的尊称,偏偏一时想不起来,因而嗫嚅着无以毕其词。
刘文兰倒不在乎:“你说的是孙五太爷?”他问,“他怎麽样?”
“他现在还是江都、甘泉两县的都捕头。扬州有他坐镇,从无盗案、窃案;见财起意,或者饥寒起盗心,偶而下手的也有,可是,除非不在扬州销赃,否则亦是必破无疑。”李振标紧接着说:“如今到南京来的这位,姓沉,行二,是买卖人;这位沉二老板在三老中年纪最轻,今年也六十多了,足智多谋,善於应付外场。此番之来,是专为白寡妇来料理官司的。倘或大人倒有开脱她之意,而我反对;这话传出去,大人请想,我成了什麽人?”
“不是你反对,你是有条件的;而你的条件,又是做不到的……。”
“正是!”李振标抢着说:“能够全案一笔勾销,又能够减白寡妇的罪,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为什麽反对?可是,外人不知内情,难免误会。”
刘文兰语塞,老虑了好一会,突然问道:“这沉二的来意是什麽?既然都已经说好了,由你亲自在这里接头;他又何必老远地从扬州跑了来?”
“这当然是怕我说话不算数。”
“你怎麽跟他们说的?”
“无非是大人和大帅许了我的话。”
“这……,”刘文兰蹙着眉说:“我跟大帅许了你不错;可是,你得知道,这是奉旨办理的案子,亦可说是‘钦案’,上面如果不许,亦是枉然。”
“只要大人跟大帅许了;上头自有办法,可以过关。”
“什麽办法?”
“这一层,”李振标陪笑说道,“请大人就不必问了。”
“我何能不问?”刘文兰说,“问明白了我才比较易於措手。”
这提醒了李振标;心里在想,他或者是有这样一种顾虑:奉旨办理的案子,处置欠周密,报上去会被驳,以刘坤一的身份,就算只是碰一个小小的钉子,面子上也会很难看。如果能够提供保证,报上去决不会被驳,他内心泰然,就乐於帮忙了。
不过,这个保证很难。他细想了一会,记得朱三太爷有个徒弟的父亲,是刑部掌权的司官;这是条路子,且先用来搪塞了再说。
於是他问:“请问大人,这件案子报上去,是准是驳,可是归刑部核管?”
“是的。不过刑部综理天下刑名,各有各的职掌;那怕堂官,也不能干预司里的意见。”
“像这样的案子,归那一司管?”
“当然是江苏清吏司。”刘文兰答说,“话虽如此,其实只有秋审处才有权;因为……。”
他没有再说下去是,因为他至今还不知道该不该定白寡妇的死罪?如果定了死罪,则照例归秋审处作最後的审核。不过,这一来倒触发了李振标的记忆,将朱三太爷那个徒弟的父亲的职名想起来了。
“他们有条路子,刑部有位姓吴的老司官,历年都调充秋审处的总办,很有权的。”
“原来如此!”刘文兰亦有了主意,欣慰地说,“能有秋审处的人帮忙,白寡妇就有活命的希望了!”
接着刘文兰为李振标解释刑部处理死罪人犯的制度。凡待决之囚,由各司先斟酌情节,分为四等:情实、缓决、可矜、留养承祀。情实当然无话说,秋後处决;缓决则是以某种特殊原因,暂不处决;可矜是情有可原,应该减罪改判;留养承祀乃是本人罪无可逭,但从伦理上看有顾虑,譬如父母在堂而身为独子,有奉养之责;或者数世单传,而犯人尚无子息,一死则绝了此姓人家的血食,凡此或留养,或承祀,亦可免於一死。
刘文兰的意思是,倘将白寡妇判为“绞监候”的死罪;报部入於秋审招册,有人帮忙,替她找出个缓决或可矜的理由出来,便可不死。当然,白寡妇定了死罪,所有罪过,由她一肩担承,全案便有一笔勾销的可能了。
“是,是!”李振标笑容满面地说:“大人这样子处置,真是阴功积德;连我都感激的。”
“你不必说这话,我尽力去办,万一有什麽意外,不如理想,你们别怨我就是了。”
“不敢,不敢!”
“既然如此,今天也就不必再审下去了。等我把全案好好再研究一下,三两天内再提人来问。”
於是刘文兰通知上元县的原差,将白寡妇送回,在公事上来说,只须“改期另审”一句话,不必有何理由;私底下则由李振标去解释……事实上只是一种安慰。
“白五嫂,”当着王大婶在,不便深谈,只能泛泛地慰问,“你多委屈了!”
“谈不到,谈不到!”白寡妇说,“有我这位王大婶照应,一切都很方便。”
“是的。”李振标转脸说道:“王大婶,多费你的心了!”
现任的三品武官,以此称呼,王大婶真有受宠若惊之感,满脸堆足了笑容说:“不敢当,不敢当!李大人,你老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不敢说,白五嫂在里面会像在家里那样舒服,不过,我能做得到的,一定做到,决不让白五嫂委屈。”
“那就好!过几天我再谢你。”李振标转回来向白寡妇说了一句要紧话:“白五嫂,事情大概就照我们的原议办了!”
“好的。”白寡妇欣然答应,却又叮嘱一句:“三爷,不管怎麽样,一切照原议。”
“是的。”李振标想了一下问道,“白五嫂,你有什麽话要我带出去?”
白寡妇只有一个心愿,想跟徐老虎见一面;但这是非常不合适的一件事!而且除非能单独相处,并且隔墙无耳,才能说几句知心话。想想只有忍了下去。
“喔,”李振标在此时作了一个决定,“小赵来了!明天我让他来看你。”
赵仲华他们是早就到了;是李振标拦阻着,不让他们见面……当然,他有套说法;说上元县表面上宽容,其实另外奉有密令,在侦伺白寡妇的动静。此时去看她,不小心泄露了一两句要紧话,於她有害无益。其实,李振标是怕白寡妇见了亲人,心一软,不能再坚持原来的主张;上得堂去,口供与原议不符。如今他可以放心了;也是彻底信任白寡妇,决不会为一时的情感,转移坚持的主意,所以不妨让他们见面。
白寡妇自然又惊又喜;“三爷!”她问:“他是那天来的?”
李振标想一想答说:“来了有两天了,是我劝他,暂时不要跟你见面;怕扰乱了你的心境。”
“喔!”白寡妇笑容顿敛;要好好想一想他这句话的意思。
“王大婶,请你带白五嫂走吧!”李振标从身上掏一张一百两银票,交了过去:“这点钱,寄放在你这里,白五嫂有啥用度,你尽管开销;过几天我再送来。”
“是,是!”王大婶也很懂过节,眼望着白五嫂,却不肯伸手去接。
这是要等白寡妇一句话;她也知道,这一百两银子等於送给了王大婶,“光棍不断财路”,何况於自己亦有好处,所以毫不迟疑地说:“李三爷不是外人,你拿着好了。”
“你们回去吧!我也走了。”李振标又说,“明天我安排小赵来看你。”
※※※
赵仲华很顺利地进了监狱,也见到了王大婶。由於男子不便进入女监;同时狱中尊重他们愿私下相谈的愿望,也不宜安排他们在狱卒休息之处见面,最後是采纳了王大婶的建议,这天的天气很好,没有风,淡金色的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地有如草长莺飞的暮春,不妨就在分隔男女监的空院子里相见。
秋阳并不眩目,但赵仲华所看到的白寡妇,却是影影绰绰的纤影;这使他意识到自己眼眶中必有泪水,视线才会模糊。於是,他赶紧眨几下眼,又用手背抹一抹;脸上堆足了笑容,迎上前去,喊一声:“表姊!”
“你来了!”白寡妇定睛看了看他说:“气色倒还好。”
“你也还好!”
“是啊,跟在家里差不多。”白寡妇说,“都亏得王大婶照应。”
於是赵仲华再次向王大婶含笑点头,表示致谢。这时已有人端来两张椅子,一张骨牌凳,凳子权当茶几,上面居然摆两碗盖碗茶。而最触目的是端东西来的是两名女囚;灰败褴褛的囚衣,与穿得整整齐齐的白寡妇对照之下,显得非常不调和。
“你们好好谈吧!”王大婶指着她自己的屋子说,“我在我房里,有事招呼我一声。”
“喔,请等一等!”白寡妇转脸问赵仲华:“你带来一点什麽东西。”
赵仲华大包小包地带得不少。除了她的衣服之外,就是白寡妇爱吃的糖果茶食;她检点了一下,分成大小两堆,小的自用,大的交给王大婶,转分给同监的难友。
这也就是她在监中所以能受人尊敬的原因之一。赵仲华心想,宁愿自己刻苦,处处顾到别人,正就是她的好处;然而她这些好处的报酬是什麽?是赢得别人赞一声:“白五嫂够意思!”如果仅仅为了这句话,甚至把性命都赔在里面,值得不值得,就大可怀疑了!
“你是一个人来的?”他听得白寡妇在问;抬眼看时,王大婶已经抱着东西走了。
“不止一个人。”他定定神说:“还有梁秃子、秦师爷、沉二太爷也要来。”
“沉二太爷?”白寡妇彷佛吃了一惊,“他老人家来干什麽?”
“听说是来监督李振标,要他一定说话算话。”
白寡妇大感欣慰。她原来最担心的一件事是,怕徐老虎不了解她的苦心,邀集江湖上人,与官府及李振标作对,所以一听沉二太爷要来,不免吃惊;那知事实恰恰相反,沉二太爷来监督李振标实践诺言,正亦就是执行三老对她的保证,事情将更顺利。想想也是,且不说沉二太爷谨慎和平,处事细密,不会出此鲁莽的举动;即使朱三太爷,性子虽急躁,到底久涉世途,岂能不识轻重,任意妄为?
这样想下来,心境更为舒泰;不提此事,只问金妹;带些玩笑地说:“你那个新娘子,这几天怎麽样?”
“我临走那一天跟她见了次面,只说了两三句话。她教我带话给你,过些日子她会来看你。”
“不要,不要!”白寡妇摇着手说:“她不要到这种地方来!而况!她也不便。”
“要来,当然是跟五太爷一起来。”
“怎麽?”白寡妇又惊奇了,“五太爷也要来看我?”
“是这麽在说?能不能来,还不晓得。”
“仲华,”白寡妇正色说道:“你回去跟你丈人说,千万不要来。扬州一天都少不得他!不要为了我的事,在公事上出了麻烦,反而害我不安。这话,你一定要切切实实说到。”
“好!我一定说到。”
“宝山呢?”白寡妇又问,“是不是还安静?”
“徐大哥当然很着急。不过,大家劝他;他亦还肯听劝。”
“你也要多劝劝他!”
“表姊,”赵仲华终於忍不住说了一句,“你为啥要这麽做?”
“莫非我做错了?”
“我不晓得!”赵仲华很吃力地说,“也许不错!”
“一点不错!”白寡妇用极有信心的语气说,“只有这样做,才能面面俱到。常言道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只有我这麽做才办得到。”
“就算办到了,你可是……”赵仲华突然警觉,把原来想说的“你可是一条生命或许也化掉了”;只为想起秦典林的告诫,不敢刺激白寡妇,所以把话硬咽了回去。
白寡妇也不问他;只说:“仲华,如今我放不下心的,只有一件事;你务必替我催宝山,一定要快办。”
“喔,你说。”
“这件事说来很长。”白寡妇略想一想说:“你知不知道宝山有个儿子?”
“徐大哥有个儿子?”赵仲华大为惊异,“从没有听人说过!”
“宝山在镇江弄了个人,叫荷姑……。”
提到荷姑,赵仲华突然想起,脱口说道:“啊!我知道。”
“喔,你知道!”白寡妇很关切地问:“是怎麽一回事?”
“我见过。”
赵仲华记得,去年春天陪两个朋友去逛金山寺;无意间邂逅徐老虎,当时他带着一个风致娟秀的少妇,一时回避不及,徐老虎只好替他引见,说她叫荷姑。赵仲华只当她是野草闲花;而像徐老虎这样的人押妓饮酒,逢场作戏,是件无足为奇的事,如果在白寡妇面前搬弄是非,是件再蠢不过的事,所以很快地将这件事置诸脑後。此刻若非白寡妇提起,一时还想不起荷姑这个人。
“这个人怎麽样?”白寡妇问。
“我记不太清楚了;是在金山寺里见过一面。”赵仲华说:“当时并没有看到孩子。”
“孩子是她跟宝山以後才有的,是个男孩。”白寡妇将当时徐老虎如何交代“後事”,才谈到这个孩子的经过,细说了一遍。
“孩子是宝山的骨血,当然不该流落在外面。就是荷姑,也应该把她接了回来。孩子没有亲娘,在後母手里一定会吃苦。至於荷姑,照我看,脾气固然刚一点,倒是有志气的人;将来会是宝山的帮手。为大、为小,我觉得只有照我的办法做最好。不过,当时我不便说;今天,表弟,我把这件大事,交代给你!你跟郑八去商量;务必把这件好事办成!”
听得她恳恳切切地细诉心事,赵仲华内心感动,不由得眼眶又发热了;强忍住泪水,说了句:“表姊,你真贤慧!”
“不是啥贤慧,只求我自己心安!再说,也是为了我自己。”
“为你自己?”
“怎麽不是为我自己。这一来……。”白寡妇突然顿住。
这是句很要紧的话,赵仲华必得明明白白地问清楚,才好不折不扣地顾得她的利益,所以紧钉一句:“这一来,怎麽样?”
“这一来,”白寡妇吃力地说:“至少也有个替我披麻戴孝的人!”
这是说到“断头话”了!赵仲华五内震动,用尽自制的工夫,方能将两滴眼泪只含在眼眶内;借着思索的模样,悄悄将泪水擦去:“既然表姊是这个意思,我跟徐大哥说,把那个孩子当作表姊亲生的好了。”
“不知道荷姑肯不肯?”
“怎麽不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表姊,你倒想,是你换了荷姑肯不肯?”
设身置地想一想,万无不肯的道理;白寡妇点点头说:“能这样,我当然求之不得。”
“说啥求之不得?表姊,有些事是你不肯去求;求到,一定可以如愿。”
这是话外有话,白寡妇微一沉吟,忽然绽开笑容道:“你的话不错,我现在所求的,就快如愿了。但求菩萨保佑,顺顺利利达成我的心愿。”
“表姊,”赵仲华忍不住的问,“你的心愿到底是啥?”
白寡妇先不回答他的话;管自己说:“表弟,我有桩要紧的事情,要拜托金妹妹。刚刚我心里在想,只要观音菩萨保佑,如了我的心愿;我一定要到扬州城里城外,供得有观音菩萨的庵堂去烧一炷香。心到神知,我这就是许了愿了;将来如果我不能还这个愿,务必要请金妹妹替我代还。”
何以自己不能还愿?由此可以想见,她是存着必死之心,抱着必死之志。赵仲华意会到此,心如刀绞;但看到白寡妇平静的脸色,想到古人所谓“从容就义”,大概就是这等模样!於是悲哀化为崇敬,看得他表姊像神一样了。
“表姊,”他肃然问说:“你的交代,一定不会忘记。不过,要怎样才知道是如了你的心愿呢?”
“第一,祸是我一个人挡,其余一概没有牵连;第二,江湖上都晓得这件事是我瞒着宝山做的,宝山不是孱头。你只看是这样的情形,就晓得我的心愿达到。”
她一面说,他一面深深点头;等说完了,他立即答覆:“表姊,你的本心,不管怎麽样,大家都清楚了!三老就是证人。也许,还有比你所想的好结局出现。果真如此,我跟金妹,要把扬州城里城外,所有的庵观寺庙的香都烧到。”
“呃,”白寡妇眼睛发亮了,“还会有怎样的结局?”她问。
“预备到南京走走路子,或许,大事可以化小。”
白寡妇收敛了笑容,沉静地想了一会方始开口:“这当然也是我求之不得的事。不过,表弟,事情的轻重,一定要弄清楚!你刚才说到我的本心;我的本心就是那两点心愿。不是出乎我本心的事,再好,我也不愿意。你懂我的意思不?”
“我懂。”
“那好!”白寡妇欣慰地,“这就好比斗牌,先要求和;和下来,大小要看牌,强求不得!为求大牌该和不和;那一来我就输到底了!千万、千万!”
白寡妇又说,作此决定,是她灯前枕上经过千万遍思量的结果;说到头来还是为自己。她要赵仲华替她设身处地去想,倘或她能苟活,徐老虎决不能苟免,岂非不明不白地做了另一个寡妇?往後漫长的岁月,还有什麽生趣可言?当然,也许又能遇上一个知心合意的人;可是已失了一次节,不能再失第二次,为人看得一文不值,想死亦都嫌晚了!
“想死亦都嫌晚”这句话,在赵仲华感觉中所引起的冲击特别强烈;不由得深深点头,重重地答一声“的确!”
“再说,一帮弟兄还是要我来带;可是,我带不带得下呢?带不下!心有不同了。当时是想为你表姊夫争口气,有股劲道硬撑在那里。这股劲道,以後不会再有了!到那时候,弟兄们四分五裂,各干各的,什麽下三滥的事都做得出来;而闯了祸,我脱不得干系,难逃王法!那又何苦来哉?”
“表姊,”赵仲华长长地透了口气:“你想得真深!我到现在才明白,你做得不错。如今别的话都不用说了,我会把你的这番意思,告诉徐大哥。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想他一定也会像表姊夫当年刚刚去世时候的你一样,另有股劲道,要替你争口气,好好带那班弟兄。”
“对!”白寡妇极其欣慰地,“我就是希望这样子。不过,有句话,表弟,你摆在心里不可忘记。贩砂子到底是件犯法的事,能够看看有啥机会,早早改行最好!宝山如果想不到,你要提醒他,劝他。”
“是的!我一定记在心里。”赵仲华又问:“表姊你还有啥交代?”
“话很多,一时也说不尽。好在总还有见面的时候;等我想起再告诉你。”
“好!”赵仲华忽然想起一件事,觉得非常重要,“表姊,你跟徐大哥总要……,”他吃力地说:“总要有个名份吧?”
“他跟我谈过,我想不必了!”
“怎麽呢?”
“我已经对不起你表姊夫了,不能再做一件对不起他的事,不过……。”白寡妇突然顿住,他由於赵仲华的话,触发了一个念头,不知道对不对,可行不可行,需要好好想一想。
赵仲华却不知道她的心事,等了一会,看她还是不开口;少不得要问:“表姊,你有什麽话,尽管说!”
“我在想,不知荷姑肯不肯?如果他生了第二个儿子,现在这一个,肯不肯给了白家?”
“只看徐大哥肯不肯?徐大哥肯;荷姑不能也不会反对。我想,徐大哥决没有不肯的道理。”
“话虽这麽说,到底也要荷姑自己愿意,事情才会圆满。”
“一定会圆满!”赵仲华极有信心地,“人心都是肉做的,表姊这样子待荷姑,她一定会感动;能够有机会报答,在她是最高兴不过的一件事。”
“你也想得太好了。”白寡妇笑着说,“事情就拜托你了。”
“包在我身上。”赵仲华拍着胸说,“表姊,你倒替你的儿子取个名字看!”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白寡妇喃喃念着;眼中闪现出奇异的光芒,喜悦混和着哀伤,还有些感慨与惊异,充分显示出她因为有了一个虽未见过,也还没有定局,只有私下计议的一种名分上的儿子而大为激动。
见此反应,赵仲华私心窃慰,觉得自己终於做了一件对他表姊很有用的事;同时自己告诉自己:必得将这件事做得十分圆满,一无遗憾。
“谈得不少了!”白寡妇说,“人家格外宽容,我们自己也要识相;表弟,你好走了。”
赵仲华听得一个“走”字,顿有黯然魂消之感;但警惕到情感宜於收敛,只好听她的话,答一声:“好!我过一天再来看你。”
“对,过一天再来。”
“但愿下一次来,有好消息带给你。”
“如说有好消息,那就是荷姑的事。”
“我知道,我今天就办。”
“那倒也不必急。”白寡妇站起身来,“我送送你。”
“不必,不必!”赵仲华迫不得已,移动脚步,一面走,一面又问:“表姊,还有什麽事,要我办的?”
“你替我望望金妹,哄她不要记罣。”
赵仲华心中一动;不暇考虑地说:“我教她来看你。”
“不要,不要!千万不要!”白寡妇神色严重地,显得非常认真,“这个地方,最好不要来!尤其是良家妇女。表弟,你不要胡闹。”
话说得很重了,赵仲华自觉没趣,低头不语,白寡妇倒觉歉然,少不得还要说几句话。
“我知道你们小夫妻不放心我,不过你们也要晓得,我也不放心你们!只要你们夫妻和好,彼此体谅,快快活活过日子,我就比什麽都高兴。”
“嗯,嗯,好!这话我会告诉金妹。”
“对!你告诉她,说我说的,她样样都好,唯有脾气稍为刚一点;能够稍为改一改,我,我……。”白寡妇忽然咽住,而且初次有了些伤感的模样。
赵仲华颇为不安;知道她下面那句话是“死亦瞑目”,却不敢说破,强自保持平静的语气说:“金妹最听你的话,表姊,你放心好了!”
这时已走近男监,许多在禁的囚犯,扒着铁窗向外张望;白寡妇觉得不宜再往前走,而且遥遥发现王大婶已赶了过来,便站住了脚,不再相送。赵仲华在众目睽睽之下,更不便有何表示;匆匆道别,跨出了监门。只听一声沉重的合门声;回头看时,已再无白寡妇的踪影,心头不觉浮起一阵无可言宣的怅惘之感。
谢过了俗称“牢头禁子”的狱卒徐逢生,回到旅馆,跟秦典林与梁秃子细谈狱中的情形;秦、梁二人感叹不绝,同时也有如释重负之感。他们对赵仲华会以亲情影响了白寡妇,使她改了心思的顾虑,终於证明只是过虑。
“现在要商量一下了。”梁秃子说,“两件大事,怎麽分头去办?”
第一件大事,是要走京里的路子救白寡妇。这得沉二太爷跟李振标来主持;第二件大事便是将荷姑母子接回扬州。这自然是由赵仲华去办,最为妥当。
“我看这样,”秦典林说:“我越俎代庖,出个主意,仲华兄不妨先回扬州,一则将这里的情形,告诉了徐大哥,好教他放心;再则想法子尽快去接回荷姑,能将那孩子抱来跟白五嫂见一面,那对她是个很大的安慰。”
这最後一点,是赵仲华所没有想到的,觉得是个极好的主意,当即很兴奋地说:“对,对!我马上就动身。”
“不!还有件事。最好你等沉二爷来了,看应该怎麽跟朱三太爷说,请他关照他那个老弟,怎麽样到刑部去打点?”
“沉二爷什麽时候到?”
“只怕已经到了。”梁秃子说,“等商量停当,你带回信回去,岂不又快又省事?”
“好的!我准定明天一早走。”
※※※
事情很顺利。一方面由早年的湘军水师将领陈本福出面向刘坤一讨情;一方面是徐老虎愿意接受两江总督招抚,而由刘文兰从中斡旋,决定将白寡妇从轻发落;不过公事报到部里,能准与否,无可为力。这一层有朱三太爷的“徒弟”吴二浪子这条门路,双管齐下,大家都认为至少有八分把握。
在上海,赵仲华靠郑八帮忙,找到荷姑,见面恳谈。由於白寡妇的意思极诚,赵仲华又善於言词;加上郑八在一旁大敲边鼓,所以荷姑颇为感动。当下谈妥了条件,她愿意带着儿子,重回扬州;将来是嫁徐老虎为妾,或者作为外室,既是徐家的骨血,愿意让他归宗。
於是,赵仲华托郑八,先为荷姑另外赁屋安置;他回扬州跟徐老虎商量好了,再来接荷姑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