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知就在这件事好转,一切顺利之际,晴天一个霹雳,来个声名狼藉的御史梁为录,将刘文兰狠狠参了一本;军机处承旨发了一道廷寄到湖北:“有人奏:江宁营务处总办刘文兰,承办剿洗盐枭一案,得贿纵放。此案情节重大,着张之洞遴派要员澈查具奏,毋稍徇隐。原摺着抄发张之洞阅看。”

幸亏有个军机叫连文冲,很得过刘坤一的好处;当即打了个密电到江宁,透露了原参的内容。说是刘文兰奉到刘坤一的命令,指派督员李振标设计诱捕“为害扬属,历有年所”的盐枭白寡妇、徐老虎;李振标已经得手,但刘文兰“受贿数万金”密饬李振标纵放徐老虎,只将白寡妇护送到南京,发交地方看管,并不移送臬司讯办。

目前,刘文兰正在筹画,为白寡妇、徐老虎脱罪,暂以招抚为名,藉此可为白寡妇说好话,得从末减。

最厉害的一着是,连吴二浪子进京,为白寡妇去活动这一节,亦叙在参摺之内。虽未指名道姓,但说有“扬籍刑曹,亦受关说;已允俟江宁详文到部,力为开脱。”这一来,刑部所有扬州籍的司官为了避嫌疑,都不能再管这件案子了!

“完了,完了!”孙五太爷接到消息,气急败坏地跳脚,“白五嫂一条性命保不住了!”

其时沉二太爷已回扬州,三老将李振标邀来商议,都认为事态严重。白寡妇固然性命难保,徐老虎怕亦难脱身事外;如果认真查办,牵连甚广,逼出事故来,於公於私都是不了之局。所以决定仍请沉二太爷到江宁去走一趟,探明两江总督衙门作何处置,再作道理。

当然,李振标是一定要去的;结伴到了江宁,沉二太爷住在陈本福家,李振标直接去看刘文兰,当天晚上,就陪了他到陈家来相会。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刘文兰苦笑道:“沉老,我心里很难过;以你老在江湖上的声望,居然说是白来了两趟,这件事太窝囊了!”

“不,不!”沉二太爷心里却是这样的感慨,不过表面上非常豁达,“怎麽说是白来了两趟?一点都不是,第一、跟我们陈大哥、老弟兄多年不见,能有机会碰面太痛快了;第二,结交了仲翁你这麽一位好朋友,也是件快事!”

“多谢沉老抬举;越为教我惭愧,效劳不周!”

“言重,言重!”沉二太爷问道:“如今这一案是怎麽应付呀?”

“湖北张香帅,已经有电报来了,派了一位候补道来查;此人很噜苏,不过,我们这面问心无愧,不要紧!”

“岘公的意思怎麽样?”陈本福问道,“你请示过没有?”

“请示过了。”刘文兰答说,“招抚一事,仍旧照常办理;不过,白寡妇……。”

他没有说下去;但大家都能意会,“其实,”陈本福强作安慰之语,“这件事在白寡妇求仁得仁,本就是照原来的约定办,似乎亦没有什麽可遗憾的!”

“沉老,”刘文兰的脸色突然变得严肃了,“有件事,我要求你老格外费心;徐宝山这面千万不可以轻举妄动;不然,事情就要弄得糟不可言了!”

“是的。”沉二太爷说,“这一层,我们也想到了;自会劝他。”

“总办!”一直不曾开口的李振标,突然问道:“这件参案是怎麽来的?总办可曾去摸过底细?”

刘文兰已经仔细研究过,照参劾的内容来看,完全是针对他而来的;不言可知,是他的冤家在捣鬼。不过是那个冤家却还不知;因为这几年他在江宁官场中很红,总办营务处的权大,得罪的人很多,需要慢慢查访。

这话自以不说为宜;一说出来,会让人感到白寡妇是受了他的连累。所以刘文兰只答一句:“我正在查。”

“无鬼不死人!”沉二太爷说:“当然是有人从中捣乱,不然不会知道那麽多内幕。不过眼前先不必管这一层,顶要紧的是将公事铺排好。”

正谈到要紧的地方,陈家的下人来报,总督衙门派专差来找刘文兰。这当然是有重要公事等他去谈;刘文兰不敢怠忽,不过临走时留下话,等他见过总督,立即再赶回来,还有许多事要好好商量。

这里沉二太爷、李振标与陈家父子,也有许多要避开刘文兰才能谈的话;重心集中在这件参案到底因何而起?要了解了这一点,才可以知道有无指使之人;如果有,是谁指使,大致亦有线索可寻。

“最好能找到摺底来看一看,就容易明白了。”陈本福说,“看样子,那位都老爷对内幕相当熟悉。”

“这就不用说,一定是江南官场,有人捣乱。”沉二太爷说,“我疑心是有人跟刘仲芝过不去。”

“我也这麽在想,”李振标说,“刘仲芝得罪的人很多;妒忌他的人也不少。”

“这件事,我想,能不能请陈大哥跟他谈一谈?”沉二太爷说,“因为这一次事出突然,将来还会有什麽麻烦,实在难说;能够摸清底细,自己知道事情要坏,会坏到怎样一个地步?有了把握,才不会乱了脚步。”

陈本福虽然息隐多年,早年带水师时,在江湖上的阅历很深;深知像这样的案子,可大可小。因为这件案子虽不算太复杂,但案中人的身份,龙蛇混杂,无所不有。只怕有人借此耍了恩怨,推波助澜,节外生枝,一波未平,一波另起。以扬州三老的身份,如果有这样的情形发生,决不能脱身事外。自己既然跟沉二太爷是至交,跟刘文兰又有上一辈的交情,从那方面来说,都不能坐视,因而慨然答说:“好的!我一定把它弄个清楚。”

刘文兰言而有信,虽然时候已过午夜,他还是赶了回来。事实上他亦不能不再回陈家,因为刘坤一所作的决定,必须立刻告诉沉二太爷。

“刘大帅叫了我去说:这一案要越快了结越好。因为,第一,等湖北派来查案的委员一到,案子已经定夺,不但公事上有了交代,私底下亦容易说话;第二,像这种案子,必定有人趁火打劫,早早了结,便无可乘之机!”

“一点不错!岘帅到底经得起事多。”陈本福不待刘文兰说完,便抢着接口,“尤其是第二点,说实话,你们两位老弟或许想不到,我跟我们沉二哥是很清楚的。”

所谓“两位老弟”是指刘文兰跟李振标;他们两人确是不明白,陈本福所说的“想不到”之事是什麽?

“为啥要结得快?是怕有人‘趁火打劫’,譬如说:李老弟你,难免有一两个不大对劲的人;或者你当你缉私营统领,气不过想跟你捣乱,看这件案子一出来,可以把你拖在里头,当然会想尽办法把案子扩大。所以要结得快,才不会另外出毛病。这就是岘帅所说的让人没有‘可乘之机。’”陈本福看着沉二太爷问道:“沉二哥,你觉得我这话怎麽样?”

“是的!”沉二太爷深深点头,“再譬如先前芝翁说过,湖北派来查案的,人很噜苏;也许他在这里有什麽不大对劲的人,恰好亦跟案子有关,说不定也会公报私仇,要想法子把那个人拖在里面,这不就麻烦?”

“是,是!”刘文兰深深点头,“两位老前辈看得再透澈不过。如今我们就要研究,怎麽样能把案子结得快?我是说,招抚这件事。”

“芝翁,白五嫂呢?”沉二太爷问说。

“这……,”刘文兰黯然答说,“当然保不住了。”

“那麽,是不是先要报部?等公事回来再说?”

“不是!正式问过一堂,判了罪,立刻动手。”

沉二太爷与李振标都觉得心头一震!所谓“动手”,当然是处死。“这麽快!”李振标不自觉地说道:“真有点教人措手不及。”

“这也是不得已!不但是为了公事上有交代,对白五嫂跟徐宝山也有很大的好处。”

“喔!”沉二太爷说:“这倒要请教!”

“照会事上说,湖北来的委员,是代表张香帅;而张香帅是奉旨查办,所以这个委员的权很大,案中有关一切,无论间接、直接都可以查。两位倒想,倘或那委员把白五嫂提堂,不说别的,罪衣罪裙,抛头露面,白五嫂先就委屈了!”

“啊,啊!”沉二太爷完全领会了,“少不得还要上刑罚!万一白五嫂熬不住刑,招出点啥来,不但她一生争强好胜,苦苦修来的一点名声,付之流水;宝山一定也脱不得干系了!”

“是!怕的就是这一点。”

“既然这麽说,事情还真是要快!”陈本福是懂公事的,提醒刘文兰:“倘或张香帅来个电报,说奉旨委员来查,人犯妥为看管,不要擅作处置。那一来又麻烦了!”

“是的!”刘文兰答说:“刘大帅也正是这个意思!”

“那麽,看样子就在这两三天了?”

“是的!所以我要告诉沉老,预备明天过堂,判了绞立决;最後就‘请王命’动手。”

“後天!”沉二太爷大吃一惊。

在沉二太爷看,刘文兰这样急着要把案子结束,未免一厢情愿;不由得想说几句重话。

当然,重是意思重,措词仍旧谦和客气。

“芝翁,”他说,“如果一定要急着处决白五嫂;恐怕招抚这件事就很难了。请你还要想一想。”

“喔,”刘文兰问,“这倒要请教沉老了。”

“这道理也容易明白。”陈本福插进来说:“徐宝山也是重情义的人,白寡妇杀头他做官;是这样子,他怎麽肯?你倒想,换了你也不肯做吧?”

“就是这话罗!”沉二太爷说:“芝翁,请你跟制台还得商量过。”

“其实也无须请王命!”陈本褔说:“定罪归定罪,处决归处决,是两回事。”

所谓“请王命”,原是督抚一种不可滥用的特权。遇到特殊的情况,譬如贪官苛吏,暴虐过甚,激起民变;非杀此官不能平民愤,於是督抚迫不得已请出“王命旗牌”,代表皇帝执行威权。像处决白寡妇,如果也要请王命,就显得小题大作了。不过,对於这一点,刘文兰亦有解释。

“我是为白五嫂着想,怕湖北来的委员要提她出来问,多受委屈。既然两老这麽说,自然可以照办。如果查案委员,真有这样的要求,另外想法子搪塞就是。”

“一点不错。”陈本褔说:“先看委员派的是什麽人,总可以托人打个招呼。如今倒也是招抚一事要赶紧办。”

“这件事还有点麻烦!”沉二太爷微微绉眉:“宝山的意思是很明白;如今他的希望完全落空,只怕要打退堂鼓。不过这件事跟地方上也有关系,我回去找孙、朱两位商量,务必压他一压就是!”

“那可承情不尽了!”刘文兰起身一揖。

“这件事务必要仰丈三老的大力,摆平了它!不然,公事上无法交代;调兵遣将真个大干起来,事情就难以收场了。”说完又是一揖。

沉二太爷,急忙还礼;心里把他的话体味了一遍,也感觉到话中不无威胁的意味,应该当作一个不能忽视的严重警告。

於是沉二太爷复回扬州;一进城便去访孙五太爷,恰好朱三太爷与徐老虎也在。他细说了刘坤一的决定,与交涉的结果;同时也提出了他自己的意见。

“这一趟,等於我们大家都栽了跟斗。‘龙门要跳,狗洞要钻’,事情逼到这个地步;这一步一定要尽快,跨了过去。宝山,你不会让大家为难吧?”

如果徐老虎翻悔,招抚一事作为罢论;那一来,为难的就不仅是在座的三老,还有江宁的“两刘”及李振标。同时,白寡妇要想像目前这样,在狱中受到特殊的待遇,也是件不可能的事了。

徐老虎对这些关系出入,充分了解,所以毫不迟疑地答说:“决不翻悔!”

“好!”沉二太爷一翘姆指,“宝山,你很明白。只有这样子,你自己先站稳了脚步,拳头伸出去才有力量。”

“这个‘拳头’自然是向冤家对头……如果有人跟徐老虎、白寡妇过不去,掀出这桩参案来,自然是“冤家对头”,非制裁不可。

就在这时候,赵仲华匆匆奔了来。他从得到事情有变的消息,知道白寡妇决无活命之望以後,忧急交加,几天的工夫,人瘦得小了一号;沉二太爷见了吓一跳,脱口问道:“仲华,几天不见,你的气色怎麽这样子难看?”

“也难怪他!”孙五太爷心怜爱婿,叹口气说:“白五嫂跟他,比同胞姊弟还好;你想,他那有不着急的?”他接着又问:“仲华,你手里拿的什麽?”

“吴二哥来的信。”赵仲华抬眼对朱三太爷说:“他教我代为给三叔、三奶请安。”

“喔,”朱三太爷问:“信里另外说点啥?”

“信是托便人带来的,由天津到上海,立刻转扬州,一点都没有耽搁;所以信息很快。他抄了梁为录原参的奏摺;又说,梁为录受了漕督五百两银子的贿,这桩事情,是漕督跟总督斗法;我们这面吃了‘夹档’。”

“来,来!”沉二太爷立刻伸手:“我来看看。”

他把信接到手里,先看所附的抄件……梁为录参刘文兰的原摺,一面看,一面为大家讲解。情况很明白了,梁为录所说的一部分情形,正是漕运总督松椿的次子奎龄为了扩充漕督实力,在扬州活动董、郭两金标归顺漕督不成的经过。所以吴二浪子所说,这个参案於漕督的指使,是确凿不疑的事。

但是,关於刘文兰与李振标定计,以及白寡妇投案的经过情形,奎龄是如何知道的呢?显而易见的,是有人跟奎龄谈过。

“沉二叔的话一点不错‘无鬼不死人!’”徐老虎说,“这个‘鬼’要抓出来,方便得很!不过如今先要办正事,没有工夫管;等正事办妥了再动手。”

“对!”三老不约而同地表示嘉许。

“我们商量商量,如今急着要做的是那几件事?”孙五太爷说,“讲完了,分头去办!”

接下来再看吴二浪子的信,洋洋洒洒一大篇,八行笺写了十二张之多,先叙旅途的情况,次述到京以後,父子相聚;他父亲看着儿子改邪归正,十分高兴,因此对於白寡妇一案,亦愿从中帮忙。同时他也找到了朱三太爷的“侄子”;待他非常客气,亲自到京,设了一桌盛筵,为他引见了两个刑部很有势力的当办。都说“扬州三老”,在他们亦是久已仰慕,只要跟三老有关的事,无不竭力效劳。但公事是公事,必须两江总督衙门,先为白寡妇留下开脱的余地,他们才好着力。

“总之,”吴二浪子在信里这样写道:“此事进行之顺利,出乎弟之意外。方在窃喜之际,不意晴天霹雳。阅邸钞忽有澈查此案之上谕。经托刑部新识之友打听,方知为梁督老爷,受人指使所为。功败垂成,为之扼腕。”

“说起来也不必太难过。”朱三太爷接口说道:“当初原是这麽打算的,白五嫂拿她的一条性命,换来保全大家。如今也仍是这个样子,没有变过!这,这在古书上有两句话,我听人说过的。”他笑笑又说,“我来讲古书,岂不是笑话?”

“有的!”赵仲华说:“这叫求仁得仁!”

“对,对!求仁得仁。”

徐老虎也在书场中,听讲过这句成语;心想:白寡妇固然求仁得仁;但情形本来不是如此!已可死里逃生了,忽然让人在背後放了一枝冷箭,此仇不报,不能甘心。

***

两江总督衙门的西花厅,这天夜里灯火辉煌;伺候的官员差役,总有二、三十,都在窃窃私议,不知道总督提审白寡妇以後,会作何处置?

白寡妇早已提到。依旧家常衣衫,头脸整齐,不像个犯妇;对人笑脸相迎,不像过堂,倒像来作客。因此吸引了许多人来看热闹;只是总督的体制尊严,不敢公然露面,躲躲藏藏地闪现在山丛、假山之间。

刘坤一却迟迟不见露面,说的是晚饭以後,花厅伺候;而在他吃晚饭时,已经比平常人家至少晚了两个钟头,已是钟打九下;饭後还要“过瘾”……他的烟瘾痼疾,是连朝廷都知道;一躺到烟场,又非一两个钟头,不能起身。

因此直到午夜子时,方始由角门中踱了出来,营务处总办刘文兰,首府首县都在伺候,行过了礼;刘坤一问道:“白巧珠带来了?”

“是!”首县答说,“已经带到。”

“这件案子,非比寻常缉私案件,关系地方治安,比国家监课,更为重要。本部堂向以保境安民,为施政的圭臬;所以亲自提问。有劳贵府、贵县陪审;如果有该问而未问到的,请两位提醒我!”

首府、首县心理都很明白,陪总督问案,固是很有面子的事,但实际上只是配在那里听听,并无开口问案之权;若有意见只能向总督提出,无非为他做个耳目而已。

於是总督在正中匟床上落坐;两边摆两张椅子,上首是首府,下手是首县,匟床旁边,挨着刘坤一另设一张凳子,是刘文兰的坐处。

“带上来吧!”

“是!”江宁县值堂的差役,齐声答应。

“慢着!”刘坤一紧接着说:“好好儿的,别张牙舞爪!”

原来花厅问案,虽不喊“堂威”;但为了威胁犯人心理,仍有各种吓唬犯人的方法,所以刘坤一这样关照。

其实,这关照是多余的,因为白寡妇本就特蒙礼遇,只见上元县的差役上前很亲切地说:“白五嫂,你请上去吧!制台特为关照,要客气,不要紧的!”

“多谢,多谢!”

“跪的垫子,特为加厚。”那差役又关照:“多磕头,少说话!”

“是的,我知道。”

“不过,白五嫂,有个过节,不能不做一做……。”

那差役歉然地不能毕其词;白寡妇却很明白,赶紧答说:“朝廷的王法,不能不受;跟大哥你不相干!来、来,拿来。”

於是用副极轻的手铐铐上她的双腕;那差役一手牵铁链,一手往後,还怕手铐太重,会伤了她的皮肤,替她将手铐托住。

等一进花厅,到得垫子前面跪下;那差役亦屈一腿朝上回禀:“带到犯妇白巧珠一名。”

於是白寡妇磕头说道:“巧妇白巧珠叩见大人。”

“白巧珠。”刘坤一说,“你抬起头来!”

“是!”白寡妇把头抬了起来;自不免有些窘,所以眼皮仍旧垂着。

“看你这个婆娘,不像是会杀人的样子。”

“回大人的话,犯妇从来没有杀过人。”

“你部下呢?”刘坤一问,“不能说没有杀过人?”

“是!不过都是情势逼在那里,不能不动手。误伤是有的,绝不是存心要杀人。”白寡妇紧接着说,“不过,不管是不是误伤,该我来算帐。”

“你倒很有担当。我问你,你部下有多少人?”

“没有仔细算过。”白寡妇从容不迫地答道,“说起来也不能算部下,都是为了混一口饭吃,大家合在一起做生意,好有个照应。”

“你们做的生意是犯法的!你知道吗?”

“知道。”

“知道了还要做,不是明知故犯?”

“大人明见!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要养命活口;刀头上舐血,心惊肉跳,也只好硬着头皮去做。”

“两位听听她这话!”刘坤一向左右陪审的府县说道:“我们职司民牧,细民的生计,实在不能不顾。”

“是!”首府首县,一齐欠身答应。

“白巧珠!”刘坤一继续往下问,“徐宝山是你什麽人?”

“他是我管事的人。”

刘坤一想问,可是你的姘夫?旋觉身膺疆寄,起居八重,问这话未免有伤尊严;因而改口说道:“这徐宝山完全听你的话?”

“是!”

“你叫他怎麽,他就怎麽办?”

“是!”白寡妇说,“故而徐宝山如果有啥错处,帐要算在我头上。”

“这个人怎麽样?”声音温和,口吻也不像问口供,白寡妇觉得奇怪;细想一想,恍然有悟,於是加重了语气答说:“徐宝山为人善良,也很能干,而且不是自甘下流的人;只为生活所逼,听我的指使,在他实在委屈。”

“如果,我给他一条自新之路呢?”

“大人!”白寡妇深深磕头,“这样子体恤开恩,不但徐宝山,犯妇也感激;就死也瞑目了!”

这般至诚的神态,连陪审的府县都颇为感动,因而以关切的心情在等待刘坤一说下去,要知道他是如何给徐老虎一条生路?

“你叫徐宝山来设诚,他会不会来?”

“一定会来!”

“你有把握?”

“是!”白寡妇说,“徐宝山也是肯上进的人。”

“那麽,你下面的人呢?”刘坤一问,“是不是听徐宝山的约束?”

这话不能等闲视之。白寡妇心里在想,自己万变不离的宗旨是,要冲淡徐老虎的势力,把一切责任揽在自己头上;但又怕官府认为他不能约束部下,并无用处,因而轻视。以徐老虎的性情,这一点是无法容忍的;就投诚了也不会有什麽好结果!所以她觉得这句话要好好想一想,不能随随便便地回答。

“怎麽样?”刘坤一催问,“徐宝山约束不住?”

“在以前,大家都听他的话的;不过,那是因为有犯妇在的缘故。如今,情形也许有点不同了。”

“你是说,或许他会约束不住。”

“是,或许!”

“照这样说,你的部下不见得全部都会投诚?”

“徐宝山一定会投诚。”白寡妇说:“犯妇叫他尽力想法子,都投到大人这里来,改邪归正,替朝廷出力。”

“好!”刘坤一又问,“如果有人不肯投过来呢?”

“那当然是愿意安分守己做个良民。”

这话答得非常好,刘坤一颇为欣赏;“果然如此,我亦乐得网开一面。”他说,“就怕他们恶性不改,依旧为非作歹,那又如何?”

“如果是那样,就是自寻死路,怪不得别人!”

“那时候,徐宝山肯不肯替公家出力?”

“如果吃了公家的俸禄,当然要替公家出力。”

“话是不错,就怕他阳奉阴违,不是实心出力。”

“大人这话,”白寡妇很委婉地说,“犯妇能不能请大人说明白一点?”

“好!我就明白告诉你,如果你的部下仍旧犯法贩盐,我如果派徐宝山去围剿兜捕,他会不会私下买放?这就是阳奉阴违?”

“不会,决不会!”白寡妇说,“倘或如此,是不听大人的命令,大人可以办他!”

这话说得很透澈,但还不是刘坤一的期望;他期望受抚後的徐老虎,不但不会对公令阳奉阴违;而且还能利用他熟悉私盐情形的特长,自动立功。不过,这话在此时此地,说了亦是多余;只有等待徐老虎投诚受职之後,好好的开导他。

问到这里,应该可以结束了;刘坤一觉得白寡妇知情达理,实在不像个“强盗婆”;而且颇有忏悔的诚意,很想抚慰一番……当然,开脱她是决不可能的了;唯有从其他方面设法,让她心里好过些。

於是,他问:“白巧珠,你还有心愿未了?”

这是在问她的身後;暗示必将处死,白寡妇心头自是一震!不过旋即泰然了,“回大人的话,”她说,“犯妇只求不要连累无辜。”

“你的部下,也不能说无辜。不过朝廷仁厚,总想以德化民;如果徐宝山投诚过来,肯痛改前非,实心实力,奉行公事;那就不但可以将功赎罪,而且朝廷也一定不会亏待他!”

这番宣谕,已非常明白;白寡妇深为安慰,“谢谢大人!”她说,“徐宝山一定不会辜负大人的栽培。”

“只要他不辜负你的苦心;我想,他也就不会辜负朝廷的法外施仁。”刘坤一又问:“你还有什麽话?”

“还有,”白寡妇很吃力地说,“犯妇自己觉得有个要求,似乎过分;不过,还是想侥幸试一试。想请大人格外赏犯妇一个体面;犯妇不是怕死!”

刘坤一听不懂她的话;也不知道是该叫他说清楚些什麽?正在踌躇之际,发觉有人在拉他的衣服,转脸一看,是刘文兰有话要跟他说。

“她的意思是,”刘文兰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请大人判她绞刑。”

一说破就容易明白了。像这样的案子,如果定了死罪,应是处斩;为的绑上法场,明正典刑,有警惕愚顽的作用。白寡妇死不怕,却怕面子上不好看。这也是人之常情;刘坤一很乐意以此作为她的抚慰,所以毫不迟疑地给了她答覆。

“我一定不教你抛头露面就是了!”

听得这话,白寡妇喜动颜色;至至诚诚磕下头去,口中说道:“大人恩德如天,将来一定公侯万代。”

“你还有什麽话?”

“犯妇没有话了。”

“两位,”刘坤一顾视左右,“有什麽话要问她?”

“大人问得透澈精到,全案尽明。卑职无须多问了。”

首县亦是这样表示;刘坤一随即命人将白寡妇带了下去。撤除公座,摆上茶来,刘坤一还有话跟府县说。

“两位看到今天的情形了!请问有何感想?”

“这个白寡妇,”首府说道:“实在可惜了!”

“是!卑职亦有同感。”首县附和着。

“这白寡妇本人有悔过之诚,是经过她的人,有目共睹之事。不过,也不能因此就免了她的死罪!朝廷的大纲大法,到底是不容轻易破坏的!”

“是!”首府首县,悚然同声。

“话又说回来,世上亦不能事事讲法;天下亦没有一部什麽事都能管得到的法!譬如说,男女居室,有什麽法可言;纵有其法,又该由什麽人来执行?”

听到这话,首府首县及刘文兰都笑了,“大人真是喻妙天下!”首府半恭维地说。

“这是因为我最近看吕氏春秋,对不情之法,颇多感触之故。”刘坤一又说,“大家都道诸葛武侯是法家,其实他还是儒家的的底子,以法行儒,所以虽严不苛。我自然不敢望武候於万一,不过‘国法不外乎人情’这句成语,倒是细细体味过的。”

“是!”首府觉得制军是在为亲民之官开讲,不能不表示一点领受之意,“大人的开示,实在敬服!职司民牧者,如果都能记住‘以法行儒’的宗旨,体会‘国法不外乎人情’的道理,则理刑问案,自得其平,即或偶而失入,亦不致怨讪丛生。”

“老大哥的话说得很好,不过,有一点与实情不甚相符,如照那两句话去理刑问案,容或失出,不致失入,这是闲话,不提它了!”刘坤一紧接着说,“两江地方辽阔,民情复杂,我受朝廷付托,以保境安民为唯一宗旨。论到盐枭,究与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不同;自古以来,盐枭改弦易辙,成王成霸,别创一番事业的,也多得很。”

“是啊!”首县接口,“钱武肃王保障一方,不也是盐枭出身吗?”

“英雄不论出身低。”刘坤一接着又说,“如今有位都老爷参我们,说不该轻纵白寡妇,招抚徐宝山;两位是看到今天的情形的,我刘某何尝轻纵了白寡妇,更不知招抚徐宝山有什麽不对?”

“绝无不对之处。”首府说道:“那怕聚众谋反,亦无非先招抚入手。首恶必诛,胁从不问。大人本此宗旨,处置白寡妇一案,绝无半点可议。”

“老大哥是明白人!”刘坤一很欣慰地说,“听两位的意思,我越有自信。这一案,我想就照此结了!”

“是!”

“仲芝,”刘坤一转脸又说,“请你明天就办两件事,第一,跟臬司衙门接过头;第二,招抚徐宝山一事,越快越好。”

“是!”刘文兰问道:“是先办後奏,还是办妥了再出奏?”

刘坤一想了一下答说:“一面办,一面奏!”

“是了。”

※※※

由於彼此都有意早早获得一个结果,所以谈判很顺利。徐老虎……也就是白寡妇的部下,十分之九愿意受抚,其余十分之一不想吃粮的,每人发二十两银子,自奔前程。这件事由三老代他出面主持,事先讲明白;如肯安安分分做人,包他们无事;倘或仍操“贩砂子”旧业,自己当心,一旦被捕,别以为可以靠过去的交情,得免法办。

愿意受抚的,造具花名册一共七百二十多人。照防军的编制,二百五十人就可以编成一营;稍为不足额些,这可以编成三营,蔡、董、郭三金标各带一营。由於名字相同,叫起来不便,所以除了董金标以外,蔡金标改为蔡永胜、郭金标改为郭得功,都奉到委札,是五品的营官;徐老虎是四品都司,统辖这新编的三营。

看起来徐老虎是个光杆都司;不过他计谋很深,董金标、郭得功两营之中的哨官,都是他得力的亲信,为的是一旦有事,可以择一而代。事情做得很快,不过十天的工夫,已经诸事就绪,由刘坤一专摺出奏;只等上谕批覆,便可将集中在句容一带的这七百二十多人,正式点验,收编成“江南续备军”。

到了第十二天上午,张之洞所派的查案委员方山,已由刘文兰所派的炮艇,接到江宁;江一帆陪着刘文兰到下关迎接。上了岸刘文兰将他的绿呢大轿,让给他坐;自己跟江一帆先赶进城,等方山的大轿一到,他们又已在“公馆”门口迎接了。

这样隆重的礼数,方山不能不感动;同时心里也很不安!怕的是公事上查出来许多毛病,无法替人家遮掩,未免抱歉。因而得进客厅,反客为主,先向刘、江二人兜头一个大揖:“两位老大哥,如此抬爱,实在不敢当!倘或容兄弟在江宁多住几天,务此脱略礼数,一切作简;否则,我只好连夜赶好公事,尽快回去覆命。”

次日为方山接风,以江宁名厨招待酒宴,全是上等名菜。酒後狎游南京名胜,以江南名媛艳红相陪,畅饮冶游,心神十分愉快。

等他倦游归来,刘文兰已经替他拟好一份极其详细的调查报告,除了刊叙两江处理此案的经过之外,当然还要替刘文兰辨诬,同时解释他受谤之由,是因为他“实心任事,不避嫌怨,难免开罪於人”又说:“职曾亲赴镇江一带私下查访,细按流言,尽属子虚;而对两江总督剿抚兼施,将为患盐务已久之走私颓风,一举廓清,咸表敬仰”。

方山细细看过,认为语多溢美,但大致皆有根据,也就不加改动,表示一定原封不动,照抄呈上。

为了仍旧想救白寡妇的性命,徐老虎直接托秦典林走了臬司衙门的路子,答应可以定一个“绞监候”的罪名。不过有两个疑问:第一,刘坤一是否同意;第二,京里会不会照准?

第一个疑问,可以解决;刘坤一面前,总有办法好想;但第二个疑问,必得仔细考虑,因为倘或京中不准,後果可能会很严重。

“我请教过臬司衙门的老夫子,照这个案情,准的希望,微乎其微;如果驳下来,也不会叫两江重新定拟奏覆。因为这不是案情上有什麽还要细查的地方;情节是很明白的了,只不过罪名定得适当不适当?所以上头可以直接改定罪名。”

“那麽,秦先生,”徐老虎问:“如果绞监候不准,会改什麽罪名?绞立决。”

“倘或是绞立决,就值得试一试了。因为原来就是绞立决,并未加重……。”

“怎麽?”徐老虎问道:“总归一死,怎麽还要加重?如何加法?”

“总归一死是不错!可是死也有各种死法,绞刑是全屍;斩刑就不同了!”秦典林又说,“臬司衙门老夫子告诉我,上头改定罪名,亦总是要查案的;像这种案子,批下来是这麽六个字:‘着即就地正法!’那时再想绞立决,就不可能了!”

听得这话,徐老虎不能不考虑了;因为白寡妇曾经当面要求刘坤一,但愿不必抛头露面。如果五花大绑,游街示众;然後在雨花台下,身首异处。落到这样一个结局,未免太惨!

“徐大哥,这件事你要仔细想想,倘或如此,白五嫂死不瞑目。”

“是啊!我要仔细想一想!”徐老虎说,“也许吴二浪子的老太爷,可以帮忙。”

“这一点我也想到了。”秦典林说,“人,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照臬司衙门老夫子说,像这种情形,可能根本不交部;军机大臣上奏的时候,皇上直接就交代了,一个电报下来,当时就得遵旨办理。倒不如照常规定,由部里按部就班用文书覆下来,反可以多活几天。”

“这话倒也是,不过……。”

“我看,这件事不如问问白五嫂自己。”

“不必问她,她一定不同意这麽做的。”徐老虎说,“我在想,能有一线生路,总不能随便放弃。”

徐老虎将口问心,通前彻後地想过来,总觉得冒这个险只能成功,不能失败;而成功的希望最多只有十分之一。实在是不宜去冒的一个险,可是要他亲口同意绞立决,就好像白寡妇的一条命,送在他手里一样,万万不肯。

“这样吧,我们去请教、请教孙五太爷。”秦典林说:“他是多少年的老公事,一定晓得其中的厉害关系。”

徐老虎同意这个办法;即时起身与秦典林一起去访孙五太爷。

“这件事很难,只怕第一关就通不过。”孙五太爷开口就浇了徐老虎一盆冷水,“你倒想,人家参两江说是徇私包庇;刘制台当然要做得很漂亮一是一,二是二,一刮两响。老实说,定了绞立决的罪名,就事论事,已算宽大了;那里可以拖泥带水来个绞监候?倘或碰了钉子,刘制台的面子有关,还说不定那件参案会起翻覆。我想,他不肯这样报到京里的。”

“就算他肯。”秦典林进一步求了解,“你老人家肯,京里有没有路子可走?”

“走路子是一回事,走得通,走不通是一回事。你刚才告诉我,臬司衙门的老夫子都认为很难,那一定是很难的了。”孙五太爷略停一下又说,“就算改定了绞监候,不过多活一年;明年勾决,还是免不了她勾到的。向例,像这种罪名,勾决的时候,一定归入‘情实’一类。除非明年有啥庆典,譬如老太后整生日之类,不会缓决!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还是难逃一死!而况……”他摇摇头不肯再说下去。

徐、秦二人都无从猜想,他那未说出口的话是什麽;但都看出,这是一句很要紧的话,非听不可。所以徐老虎很恳切地说:“五叔,事到如今,你老人家有话不肯说,只怕将来说了也没有用了!”

“对!”孙五太爷矍然答说,“话要趁现在说。宝山,人生在世,不为求名,就为求利。白五嫂也要死得值!炮仗要放得及时,才会有响声;死要死得轰轰烈烈,让江湖道上提起‘白寡妇’三个字,都要翘一翘大姆指!过了一年半载,仍旧不免一死,那时候人家的说法就不同了:‘可怜!弄了半天,种种法子都想尽,仍旧救不活她!’倒像白五嫂贪生怕死似地,好比炮仗受潮了,放不响!你倒想想,你心里是啥味道?”

听这一说,徐老虎一惊;心里作了痛苦的决定,口中却这样说:“那,我也只好不管了!”

不管便是同意的表示。这件事就算解决了,秦典林连夜翻回南京向李振标覆命,转告刘文兰,当即出奏,白寡妇就算死定了。

金妹知道了这件事,嗔怪她父亲,道是只要有一条生路可走,都得为白寡妇尽力。孙五太爷对爱女一向宽容,这一次却正色将女儿教训了一顿。

“你们都是在害白五嫂,害她多受煎熬!你要晓得,她是在修行,快要功德圆满,修成正果了!你们在旁边分她的心,拖她的辰光,万一她把握不住,多少年的道行坏在你们手里,那时你悔一辈子!”

这几句话令人莫名其妙!只为父亲难得发怒,金妹不敢回嘴;事後细细参详,悟出点道理来了!如今大家佩服白寡妇的是,她那种牺牲自己,成全他人,光明磊落,视死如归的气概。不过古人说得好,做烈妇容易,做节妇难!一念轻生,慷慨捐躯,是烈妇;夫死不嫁,几十年冰清玉洁,不知道要熬过多少个漫漫长夜,挣来一座贞节牌坊,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

此刻白寡妇的情形,就好比做一个烈妇;若是不许她死,便等於要她做节妇。倘或是绞监候的罪名,在监狱里住的日子一长,起了贪生怕死之念,那一来就没有可以让人佩服的地方了!如果真的能救出来她的一条命,也还罢了,就怕到头来仍旧难逃一死;而这一死,便不值钱了!

想通了这些道理,金妹便自然而然地跟她父亲采取同样的态度。只是在想,如何让白寡妇死得风光,死得毫无遗憾。

於是她说,“爹,我要去探监!”

孙五太爷没有拒绝,只说:“等仲华回来了再说。”

赵仲华是到上海接荷姑母子去了。已经有信寄来,还有两天,可到扬州;金妹在这两天之中,好好作了一番盘算,决定自告奋勇,替白寡妇安排後事。

※※※

接了荷姑到扬州,由於事先已托盐栈租好房子,一上岸送入新居,家具杂物,样样俱全,还有佣人,一见就叫“太太”;荷姑一颗心立刻定下来了。

其时徐老虎接到通知,已经赶到;他跟荷姑之间,别有恩怨,那段感情很复杂,只有他们自己理得清楚。赵仲华交了差,随即辞去;先回盐栈安顿了行李,随即换了衣服,提着一只皮箱,赶到岳家。

皮箱里装的是上海带回来的洋货,孝敬孙五太爷和老姑太太之外,一大半是金妹的衣饰杂物,样样精巧,令人爱不忍释;因为如此,直到吃晚饭时,才能谈到别的情形。

孙五太爷衙门里有事,饭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所以金妹说话亦就不必有何顾忌,首先问道:“你在上海有没有去吃花酒?”

赵仲华不妨她问这话;想一想答说:“吃过两次。一次是郑老八请客,一次是郑老八的朋友来邀,不好意思拒绝;第三次我就不去了。”

“逢场作戏也不要紧,你何必特为来个声明?”金妹发觉这是个不适宜的话题,随即把话扯了开去,“前几天,秦师爷来过了。”

“喔,有什麽消息?”

金妹发觉,这也是个不适宜的话题……不宜在餐桌上谈白寡妇的後事,因而这样答说:“你先吃饭,吃好了我们细谈。”

这一说,已经影响了赵仲华的食慾,吃完一碗饭就不再添了。

“怎麽不吃了?”金妹关切地问,“菜不对胃口?”

“不是!”赵仲华不肯说实话,“在盐栈里吃点心,吃得多了点。”

“那麽再喝碗汤吧。”

扬州人的鱼汤讲究熬成奶汤;孙家的鲫鱼汤,另加镇江醋、白胡椒,喝下去醒酒开胃,赵仲华觉得胸次积滞一消,舒畅多了。

“秦典林来,当然是有表姊的消息。”赵仲华问:“是好呢?是坏?”

“也谈不到坏!”金妹答说,“老早说过,求仁得仁。如今只有尽力让表姊不留下什麽放不下的心事,高高兴兴地走!”

“‘高高兴兴?’那亦不过说说而已!难道她对这个世界真的一无留恋?不过她争强好胜,不肯说心里的话,我自也就不便说破,免得她更加难过。”

“就是这话罗。她的难过,倒只是一时的;反而是我们!只怕没有三年五载,忘记不了她的好处。”

“这就叫‘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未婚小夫妇谈得很投机了。金妹一直在注意他的情绪;到此刻认为是可以深谈了,便用徵询语气说道:“我想到南京去看一看表姊,爹说等你回来再说。你的意思怎麽样,不反对吧?”

“只要爹答应你去,我当奉陪。”

金妹很高兴,因为他的回答,比她想像中还好。“爹一定会答应。”她说,“因为我是去办正事。”

“办正事?”

“怎麽不是正事?我是替表姊去料理後事。”金妹振振有词地说。

赵仲华对她的话,略有意外之感;不过,一转念之间,便觉得确是少不得她一个。收屍不是领一具屍首;是领一口屍棺。狱中入殓,必得有亲人在旁边;而唯一能够“亲视含殓”,而且是死者所希望能够在她旁边的,怕也只有金妹一个人。

“那时要替她洗澡、穿衣服,你倒不怕?”

“这有什麽好怕?我只担心一个人照应不过来。照你说,里头的王大婶可以帮忙;到底人家是有公事的;我也不好指挥她,所以想带一个人进去。这你都不必管,我自己会想到。如今只有一件事要问你,表姊到底算啥身份?”金妹还怕他不明白,很清楚地问:“到底是姓你从前那个表姊夫的姓呢?还是姓徐?”

“还是姓白!”赵仲华毫不迟疑地回答。

“你说是跟我说过,表姊不忘前夫;不过,我总觉得徐大哥应该……。”

“你弄错了!不是徐大哥不肯给她名分,是她自己不要。这中间,还有个道理;她要了人家的儿子,再占了人家的名分,似乎说不过去。”

“你是指荷姑?”

“是!”

“那麽怎麽是占了荷姑的名分?”金妹问道,“如果徐大哥肯娶荷姑当正室,就算续弦,那里占了她的名分了?”

“就因为徐大哥还不肯。将来的情形怎麽样,自然还不知道,就眼前来说,徐大哥根本不考虑这一点。如今,表姊姓了徐,荷姑定会多心,未见得就肯把儿子给人。”

“这话倒也是!”金妹紧接着问,“那麽,这话跟荷姑谈过没有呢?”

“我已经把意思透露给她了。”

“她怎麽说?”

“她说要看徐大哥的心意。”赵仲华又说,“照我看,当然是有条件的。”

“她的条件,恐怕徐大哥一时答应不下。”金妹忧形於色地。

“不要紧!她很听郑八的话,最後没有办法时,可以把郑八搬了来。”赵仲华很有把握地说,“我想还不致於非要郑八来跟她说不可。”

“这件事要早早定局,因为我要把孩子抱去,让表姊看一看。”

赵仲华沉吟不答。因为孩子改姓是一回事;从她手里抱去又是一回事。而况婴儿离不开母亲;就算荷姑肯放手,金妹未见得会照料婴儿。

“怎麽?你为什麽不说话。”

“我在想,带一个毛孩子在身边,麻烦亦很多,譬如尿片……。”

“那算什麽麻烦?学一学就会了。”

“孩子要吃奶呢?你有奶给他吃?”

“啐,”金妹羞得满脸通红,“你在放什麽狗臭屁?”

赵仲华自知失言,难怪她会骂人;因而赔笑道歉,“我是无心的一句话;对不起,对不起!”他又说,“不过,我说的也是实话。”

“不会用奶妈?”

一句话将赵仲华驳倒;但他无须争辩,从善如流地答说:“对,对!明天就替白慰慈找奶妈。”

“白慰慈!”金妹问说,“这个名字荷姑知道不知道?”

“还不知道,不过,她只要肯把孩子给人,取什麽名字不会争的。”

金妹点点头说:“你得赶紧把这件事去弄好。来得及的话,我们最好後天就走。”

“後天?”赵仲华觉得为难,“怕没有那麽快!”

“这是什麽事?当然要早早赶了去。你尽快去办。後天来不及,大後天一定得走。”

“好吧!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看一看。说不定徐大哥已经跟她谈好了。”

※※※

谈是谈了,没有谈拢。一如预料,荷姑是有条件的,先要为她的身分,作一个安排。

徐老虎是作了推辞,说刚刚受了招抚,公事很多;再说此时有何举动,也会遭人批评。但荷姑表示,只要先说定,将来再办喜事,亦无不可,徐老虎答应不下,事情便成了僵局。

恰在此时,赵仲华赶到。由於两番相晤,而且又是带她回扬州的人;所以荷姑对他情分不同,多少有视如亲人之感。

赵仲华看他们的脸色,便知话不投机;於是向徐老虎使个眼色,示意他暂时避开,以便向荷姑下说词。

“怎麽样?”他开门见山地问,“你们好像刚吵过嘴。”

“当然要吵嘴。他只要我的儿子,并不是要我。要我回扬州,根本是多余的。”

“照你说,我跟郑八爷是帮着徐大哥来计算你了?”

这个指责很厉害,刺入要害,让荷姑难以招架,不能不赶紧否认:“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赵二爷你不好误会的。”

“我们没有误会,只不过你的气话说得过分了一点。徐大哥当然喜欢你,才会听人的劝,托郑八爷去寻你;托我去把你接回来,你想,是不是呢?”

“听那个的劝?”

“咦!我不是跟你说,是我表姊劝他。”赵仲华紧接着说,“我表姊早不知道这回事如果早知道,早就劝他这麽做了。”

荷姑不作声。显然的,心中不能无感。

“你也要原谅徐大哥,他跟我表姊的那一段情,大家都知道的;现在已经有人在说,一个投案,性命不保;一个投诚,做了武官,意思是骂他没有情义。徐大哥是要面子的人,心里万分委屈,如果你还不能体谅他,反而还要逼他,这就不是自己人了。”

“我也不是逼他马上就要有什麽举动,只不过说一句话。”

“这话叫我也不肯说的!”赵仲华答说,“徐大哥是有良心的人,我表姊就在这几天要‘去’了,他怎麽好说这话?譬如将来有人问,他是什麽时候娶他现在这位太太的;人家答一句:就在他前头那个快要受绞刑的那几天。有这句话在外面,徐大哥怎麽做人?就是你,面子上也不见得光采。”

“好了!我就暂时不提这话。”荷姑倒也爽快,“看以後好了!”

“对!看以後。做人要自己做的;你做得像个贤慧的太太,徐大哥自然当你结发糟糠。”

“赵二爷,你说,要我怎麽样才算贤慧?我的脾气,他是知道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的性子直。”

这话让赵仲华很难回答;只得撇开:“几时有空我再跟你谈。有件事,我要问你;我表姊想跟你拜个姊妹,你看怎麽样?”

这是赵仲华一时的灵机,为的笼络荷姑,好让她心甘情愿抱孩子去见白寡妇。果然,荷姑顿时有受宠若惊之感。

“真的?”她问。

“我骗你干什麽?”赵仲华钉着问一句:“你愿意不愿意?”

“怎麽不愿意?只怕高攀不上。”

“客气话不用说了。如果愿意,我们一起上南京去探监。”

“好!好!”荷姑连连点头,“我抱了她的儿子去给她看。”

其时徐老虎在间壁偷听,赵仲华与荷姑的谈话,一字不遗地听了进去。欣慰之余,不免惊异:“小赵着实有点本事,居然能拿她说服!看来已有阅历,可以收他做个好帮手。”

一面这样想,一面悄悄溜了出去;在街上打个转,买了两包荷姑爱吃的零食,提了回来。只见荷姑一个人在给孩子喂食,便即问道:“小赵呢?”

“回去了!”

“喏,糖莲子,核桃糕。”徐老虎把纸包解了开来,拈颗糖莲子塞到荷姑手里;同时闲闲地问道:“他跟你说了些什麽?”

就因为他这个小动作所表现的情意,荷姑对他的不满消释了一大半,说话的态度也就不同了,“他劝了我半天,话在道理上,我只好听他的。”她说,“将来就看你了!”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徐老虎这样用两句俗话作为答覆。

“只要你记得就好。”荷姑又说,“我跟赵二爷约好了,预备到南京去探监;让孩子去见见过继的娘。”

“喔,这样说,你是肯了?”徐老虎故意这样说。

“好在不过改过姓,儿子还是我的。”

“本来就是这样嘛!”

於是荷姑跟他谈去南京的计画,说要跟白寡妇结成姊妹。姊姊是白寡妇;做妹妹的应该表示敬意;问徐老虎应该怎麽办?

“其实你肯把孩子给她,她已经很高兴。另外,你送她一两样首饰;她总也要答礼的,等於拿首饰换了戴。”

荷姑想了一下,点点头说:“就是这样。”

到了第二天,金妹特意来看荷姑;接着又把她接回家,见了孙五太爷。又跟赵仲华一起商量去南京的事,谈得颇为投机。

到晚来,赵仲华与金妹双双送她回家;徐老虎将赵仲华找到一边,有件事跟他商量。

“你们什麽时候走?”

“我正要跟徐大哥谈。”赵仲华说,“我们预备後天走,金妹跟荷姑都要去看表姊;她未了的事,金妹都会替她办。一切後事,你也不必担心。”

提到白寡妇的“後事”,赵仲华面现凄惶,徐老虎更是眼圈都红了。“你们是至亲我亦不必说什麽道谢的话。”他说,“我已经拨了一笔钱,存在南京信源钱庄;回头我把存摺图章交给你,尽量用!还有件事,我想问问你的意思,我很想跟你表姊见一面。”

这自然是情理中必不可少之事;不过,赵仲华并不以为他跟白寡妇能有此诀别的一晤。他有个感觉,白寡妇从决定投案那天起,可能已提慧剑斩断了情丝,未必再肯跟他见面。

“这得问问表姊的意思。”赵仲华答说,“如果表姊同意,再来安排如何见面,你看好不好?”

“我就是这个意见。小赵,”徐老虎抱拳说道,“你得成全我!”

接着徐老虎又向金妹深深致谢,进一步谈了白寡妇的後事,大家的意见都相同,丧事要办得风光;当然最主要的是,徐老虎有了一个替她披麻戴孝的儿子,否则,怎麽样的铺张,亦觉美中不足。

赵仲华打前站,在靠近上元县衙门的祥昇客栈,包了一座大院子,南北房共有十间之多;因为到南京来向白寡妇诀别的,除了金妹、荷姑以外,还有盐栈的同事,如梁秃子等人,地方小了不够住。

安排停当,赵仲华才去看李振标打听消息;据说公事就在这两三天。既称“立决”,公事一到,便须执行;略为拖近一两天,两以通融,再迟了则有不便。

“日子不多了,见得一面是一面。”李振标说,“我心里很矛盾,照道理应该去看她,可是又怕见她;所谓‘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做官真没意思;把交情都做掉了!”

看他容颜惨淡,足见是由衷之言;赵仲华便安慰他说:“我表姊是极明理的人,她决不会怨三哥。你的意思,我替你说到就是。”

“好的,我就拜托你了。喔,”李振标突然说道:“内人有块陪嫁的地,在蜀冈;当初原要造一所小小的别墅为先岳养老,後来先岳去世,这件事就没有办。上次我回扬州,内人跟我谈起,说是白五嫂逃不过这一关,想把这块地送她。托你把内人的意思告诉令表姊。”

“是!我一定说到。”赵仲华很高兴地说,“她的後事正在安排,别的都好办,就是墓地还没有着落,要挑一块好地方,得慢慢找。既然这块地能造别墅,想来风景一定不错。”

“不但风景不错,风水一定也很不错。”

“是啊,宜造阳宅,当然也宜作阴宅。”赵仲华说,“‘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中好墓田!’我替我表姊谢谢李三哥、李三嫂。”

“聊表心意而已。”

“还有件事,我想跟李三哥商量。”赵仲华说,“徐大哥想跟我表姊见一面,你看,这件事能不能做?”

“也没有什麽不能。不过,他们见了面最好不要谈什麽触犯忌讳的话。”

“触犯忌讳?那些话是触犯忌讳的?”

“如今案子已经告一段落,过去他们一起贩卖砂子的事,最好不要再谈!”李振标说:“这一趟奎龄吃了亏;他也不是好惹的,说不定暗中有布置,如果有一两句要紧的话,落入隔墙之耳,说不定又会节外生枝,引起另外的纠纷。”

“李三哥顾虑得极是!”趟仲华心里在想,照此看来,还是不让他们见面为妙。

“不过,我倒希望你表姊能对宝山有两句切切实实的话交代。既然已经改邪归正,做了武官,千万不要再起别样心思;不然会害了他自己。”

他的话似乎有矛盾,而且彷佛对徐老虎不甚信任,这未免令人疑虑。赵仲华心想,照此看来,让徐老虎跟白寡妇见一面,好对他有一番叮咛,是件必要的了。

辞别李振标,去看徐逢生,很顺利地一找就找到。这一次徐逢生对赵仲华更加不同了;以前是客气,这一次还格外亲热,因为他已知道了他是孙五太爷的乘龙快婿。而孙五太爷不独因为他在清帮中的辈分高,在皂、隶、快三班中,亦是大江南北各县公人中的龙头,所以徐逢生把赵仲华是当“自己人”看待的。

赵仲华却又有他的盘算。交情只好卖一次;而且这一次要麻烦徐逢生的地方很多;确确实实要让他担很重的干系,所以预备了一个大大的红包……徐老虎的那只存摺上,有五千银子;他亦不妨慷他人之慨,大大地挥霍一番。

“徐头,”他说,“你我认识,虽是秦师爷介绍的,不过谈起来不是外人,所以我亦不必再经秦师爷的手;有点小意思,直接就奉上了。”说着,将一个红包递了过去。

徐逢生不肯接,将头摇得博浪鼓似地,“小赵先生,”他说,“你刚才说得好,提起来不是外人。五太爷是我们老前辈,大家都靠他遮风遮雨;你是我们五太爷的姑爷,我怎麽好做半吊子的事?”

“话不是这麽说。”赵仲华亦知他会推辞,所以事先想好了话在那里,此时从容说道:“如果是我自己的事,当然要拜托徐头;别人的事就不一样了……”

“不,不?”徐逢生打断他的话,“白五嫂啥人物?我们替她尽点心,也是应该的。”

“徐头,你提到这话,就好了。你总也知道,我表姊是很好面子的人,这趟在里面多亏大家照应,不让她尽点心!她心里不舒服。这里面几两银子,也不是送你的;只不过托你代为散给小弟兄,大家结个善缘。”

说到这话,徐逢生不能不考虑。他自己固然不肯收一点点好处;可是手下的小脚色,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心里不是这麽想。固然,自己交代下去,他们对白寡妇不敢不客气,可是不见得能像自己一样,由衷地愿想照应她。

这样一想,便将红包接过来,一看是二百两的银票,立即说道:“太多、太多,用不着。”

徐逢生替他计算,监狱里一共四十两就够了;不过,另外还要花三十两。

“伺候白五嫂升天的,一共四个人,两个上手,两个下手,这是件大事,不便让他们白辛苦,上手十两一个,下手五两一个。不多也不算少!”

“这都听徐头吩咐,用剩了再说。”

“不!”徐逢生将红包递回,“小赵先生,你另外备七十两银子,随便那天交给我好了。”

“你收着不也一样吗?”

“不!”徐逢生非常坚决,“如果不是这麽办,我就没法管了。”

既然如此,赵仲华便换了三张银票给他。然後跟他商量,如何能让徐老虎跟白寡妇见一面。

这个要求是徐逢生所未曾想到的。因为徐老虎投诚被抚,由盐枭变为武官,他并不知道;在他的想像中,徐老虎应该躲得远远地,何敢到两江总督衙门所在地的南京来露面?更何况是来探监?

看他面有难色,赵仲华立即自动撤回,“徐头,”他说,“这件是无可无不可的!”

“小赵先生,”徐逢生急於辩白:“我们先不谈做得到、做不到;要紧的是,先要想想犯得着、犯不着?徐老虎敢到南京来吗?”

徐仲华一愣,细想一想才明白,他一定还不知道徐老虎目前的情形,便即答说:“他已经受抚了,现在是官军身份。”将徐老虎受抚的经过,约略说了些。

“原来徐老虎不是从前的徐老虎了!我们在里面不大出来,消息欠灵通。”徐逢生想了一下说:“小赵先生,你知道的,女监只有至亲可以去探望;像徐老虎这种情形,上头如果晓得了,会很麻烦。不过,我还是可以想办法;就怕他们见了面,哭哭啼啼,弄得上上下下当做一件新闻在传,那就一定要出事。”

“这一层,我会先跟他们说明白。”

“对!一定要说明白。”徐逢生问,“小赵先生,你什麽时候去探监?”

“我想今天就走一趟。明天上午我表姊的乾姊妹跟内人,想进去看看她。”

“那都没有关系。”徐逢生站起身来。“我们就走吧。”

※※※

仍旧跟上次一样,是在分隔男女监的空院子里见了面。白寡妇神态如昔,不过细细看去,她鬓边添了几茎白发,眼角多了几丝皱纹,可以想像得到,身在囹圄,日子怎麽样也不会过得舒坦的。

“表姊,我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荷姑肯把孩子给你,姓名也都改过了,叫白慰慈,荷姑明天要抱了来,让慰慈见见娘。”

听这一说,白寡妇笑得眼角的鱼尾纹更深了;“哎唷!”她道,“我还要给见面礼呢!这样,仲华,你回头替我去打一副金索片;明天带了来。”

“好!”赵仲华又说,“还有件事,表姊,我擅自替你做主,明天见了荷姑,你要替我圆谎。我说,你很想认荷姑做妹妹;她也很愿意任你做姊姊。”

“好,好!太好了。仲华,这本来就是我心里的意思。”

“还有,”赵仲华说,“徐大哥想跟你见一面。”

白寡妇不作声,微皱着眉在很郑重地考虑。

“我跟徐头说好了,他答应想办法。”

“徐逢生答应了?”

“是的。他说,别的都不怕,就怕你们见了面,哭哭啼啼的可不大妥当。”

白寡妇自己也怕!在她看,世界上只有两件事,充不得英雄好汉,一件是喝进去的酒;一件是流出来的眼泪,都是不能勉强的事。她平心自问,实在没有见了徐老虎不会流泪的把握;同时也没有把握,说徐老虎见了她,也不会掉泪。

果然如此,辛辛苦苦培养起来的一点面子,必定撕破;而且别人谈到这件事,也一定会牵连到死去的丈夫。何苦来哉?

於是,她断然决然地说:“不必多此一举了!”而且她还说明了拒绝的理由:“见了面一定会弄得很难看!对那个都没有好处。”

赵仲华知道她的性情,轻易不作决定;作了决定,便无更改,劝也无用。不过有一点,却不能不告诉她。

“李振标的意思,是想表姊交代徐大哥两句话:既然已经投诚了,就要好好做下去!李振标说,这话只有表姊交代他才有用。”

“怎麽?宝山莫非有什麽不大服贴的情形?”

“那可不知道了。不过,我看没有什麽。”

白寡妇沉吟了一会说:“李振标说这话,一定有缘故的。这话我当然要交代他;不过不一定非要当面跟他说不可!”

“那麽,表姊是预备托那个转告呢?”

“等我想想,说不定托荷姑告诉他;就怕荷姑弄不清楚。”

“要不要我去告诉他?”

“不!”白寡妇说,“你说了,他一定会追问,这话从何而来?说不定就会多生是非。”

这就是白寡妇心思细密之处,赵仲华暗暗佩服;“我懂了,我懂了!”他深深地点头。

“金妹好吧?”白寡妇信口问了一句。

“喔,”赵仲华急忙答说:“他也来了,明天也要来看表姊。”

既然来了,不让她来探监,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事,白寡妇亦就不加拦阻,只说:“我也好想她们。你办喜事的日子,定了没有?”

“没有。”

“应该早点办!”白寡妇说,“你们年纪轻,不着急;也要想想五太爷,早点让他抱外孙。”

“再早也是过了年的事。”

“为什麽不在年里办?”白寡妇突然问道:“梁秃子不在这里?”

“他回去了!”赵仲华答说:“过两天还要来的。”

“那天来?”

梁秃子是来帮着办丧事,等他来时,必是白寡妇已将毕命;因此赵仲华只好反问一句:“表姊有事要他办?”

“是的!我要托他写一封信,也是遗嘱。”白寡妇平静地说:“这封信不便托你写。”

她没有说理由;不过赵仲华可以想像得到,这封信……遗嘱之中,必有牵涉到他的话,所以不便让当事人来写。因而点点头说:“今天我就写信给他;明天到南京;後天一早来看表姊。”

“这样最好。”白寡妇又换了个话题,“荷姑的那个孩子乖不乖?”

“你是说你的儿子?很乖。”

“喔,”白寡妇愉悦地笑了,“像不像宝山?”

“我看不出来。”赵仲华很用心地想了一下,“耳朵似乎有点像,你看了就知道了。”

“我真想这个时候就抱一抱。”

“今天可来不及了。我明天一早就带她们来。”

“好!你就回去吧!”白寡妇叮嘱,“不要忘记,打锁片。”

为了她一再叮嘱,赵仲华一出上元县监狱,就先到银楼去买了一副现成的,刻着“长命百岁”字样的金锁片;归途经过“民信局”,借他们那里的纸笔,写了封信给梁秃子,特加“酒力”,关照民信局,务必以最快的方式,寄到扬州。

回到祥源客栈,只见有好几位堂客在;一见赵仲华,都赶着叫“妹夫”,原来这些堂客,都是孙五太爷的徒弟的内眷。不怕生的居多,而且多半健谈,有的跟赵仲华侃侃而谈,有的向金妹不断夸奖赵仲华。闹哄哄乱了好一会,争着要邀他们到家吃饭;而金妹抱定主张,那里也不去,说是有白寡妇的正事要办;结果居然将那班堂客打发得一个不剩。

“好了!”金妹向一直不大开口的荷姑说,“这下可清静了。”

“你看,慰慈,”赵仲华把金锁片取出来,挂在孩子脖子上,“你娘替你买的见面礼。”

由此开始,一面逗孩子,一面谈探监的情形。吃完晚饭,又谈第二天去看白寡妇该当注意些什麽?最要紧的,当然是能让孩子讨她的欢喜;这是连荷姑都知道的。

其次是荷姑跟白寡妇认姊妹,“应该有些什麽规矩?”她说:“先要弄清楚;不要闹笑话。”

“照规矩要一起磕头换帖,按长幼见礼、请客。如今当然一切从权,改个称呼就可以了。”金妹说道,“为人原是一片心,不在形式上头。”

“对!出在一片心。”赵仲华又说:“早点睡吧,明天一大早就得动身。”

於是分别归寝,赵仲华倒是头一着枕,便已入梦;在北面同住一间屋的金妹与荷姑,却是辗转反侧,怎麽样也睡不着。她们有个同样的感觉;白寡妇关在监狱里不知是什麽样子?又想看,又怕看,就是这一份矛盾的心情,搅得他们六神不安。

当然,此外还有各人的心事;尤其是荷姑,对於一个从未谋面的妇人,而且曾成为对立的情敌,一旦结成姊妹,且要将唯一的爱子过继在她名下,这个转变太快、太大,她的心理还不能适应,总觉得在什麽地方还有不妥似的,放不下心。

※※※

到得上元县监狱,已经十点半钟了。不过倒是这个时候,因为探监常是一大早;此刻差不多都已散尽了,王大婶才能腾出工夫来好好照料。

由於徐逢生已将红包俵散,虽然数目不多,意思总算到了,所以王大婶格外热心,腾出她的屋子来,还备了茶和果碟子招待……当然,她也知道,这不会是白费的。

“两位请坐!”王大婶特别向金妹致意,“孙小姐,你们老太爷我也见过的。真正老辈英雄。他老人家好?”

“托福,托福!”金妹答说,“王大婶,叙起来都不是外人,我表姊多承你照应感激不尽!”

“孙小姐,你的话说错了,既然不是外人,照应白五嫂是应该的,你怎麽说客气话!好了,我想你们心里也急;我把白五嫂去请来。”

等她一走,荷姑忽然有些打摆子的模样,牙齿在打战;金妹有些着急,先看一看窗外,赵仲华未曾走开,放了点心方始转脸问道:“荷姑姊,怎麽,你病了?”

“不是!”荷姑是因为初入监狱,初会突然变出来的一个关系最亲近的人,奇异的兴奋与莫名的恐惧交相震荡,才有了这样的现象。

金妹有些了解了,从她手里把孩子接了过来,安抚她说:“喝口热茶,把心定下来。”

“嗯!”荷姑将一杯热茶捧在手里;忽然惊呼:“哎唷!我忘了一件要紧事了!”

“什麽?”金妹赶紧放缓了语气:“不要紧,仲华就在外面,可以叫他去办。”

“不!来不及了!他也不知道放在那里?我有两样首饰要送……。”

“喔,”金妹抢着说,“我当是什麽?补送也一样;我先替你说到就是。”

一语未毕,门前出现了一条人影;荷姑不敢相认,因为白寡妇服饰既不像狱囚,形容也不似她心目中所想的那种泼辣刚健的样子,怕是狱中的执事,不要认错了。

“表姊!”

直待金妹惊喜地喊出声来,才知道不曾认错;而她心里的感觉,也像金妹那样,又惊又喜。

“妹妹!”白寡妇执着金妹的手,眼却看着荷姑。

荷姑没有等金妹引见,便用着羞涩而亲热的声音喊道:“姊姊!”

白寡妇眼角擒着泪珠,一把抓住荷姑的手,眨着眼看了好一会才说:“真没有想到我还会有个好妹妹!我叫你二妹好了。”

这是为了避免对金妹的称呼混淆;荷姑随即答说:“我另外还有一个姊姊,从小就失散了;我叫你大姊!”

“好!你就当我是你失散的那双姊姊,重新相见!”白寡妇问道:“二妹,你今年二十几岁?”

“二十五。”

“那我正好做你的大姊了!”

“表姊,”金妹看她们认姊妹告一段落,很快插进去说:“你也不看看你的儿子?”

“是啊!我的儿子。”

白寡妇将孩子抱了过来,又看又亲,不断夸赞,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慰慈倒也跟她投缘,在金妹与荷姑逗引之下,居然很清楚地喊出一声:“妈!”这一下更使白寡妇乐不可支,将孩子紧紧搂着,身子不断摇晃,彷佛唯恐失去似地。

见此光景,荷姑与金妹当然也欣慰而感动,当视线相接时,荷姑呶一呶嘴;金妹知道,是催她把那几句门面话说出来。

“表姊,”她从容说道:“荷姑姊跟我说,她很高兴有你这麽一位姊姊。拜姊妹本来有拜姊妹的规矩,如今只好从权,只要一片真心,别的都没有关系。可惜,她早预备好两样首饰要送你的,只为今天一早心急慌忙,忘记带来了。好在总还要来看你,下次带来。此刻让我先说一声。”

“对,对!还要见面,下次带给我。”

白寡妇一面说,将孩子交了给金妹,一面从身上掏出一个棉包包来,打开来里面是一枚蓝宝石的戒指。这时金妹才发现,一向戴在她右手无名指的这枚戒指,已经卸了下来,自然预备送给荷姑的。

“二妹,”白寡妇将荷姑的手拉了过来,亲手替她把那枚戒指套上,“这只戒指,我戴了二十年了。以後你见了这只戒指,就跟见我的人一样。”

又说“断头话”了!荷姑鼻子发酸,无法从容答话,只能重重点一点头,答一声说:“嗯!”

“喔!”金妹想起来了,将孩子又交给荷姑,然後打开携来的包袱,把金锁片交了给白寡妇,“你给慰慈的见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