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寡妇将锁片挂在孩子脖子上,同时又说:“这不算!娘另外有东西给你。”

不知道她另外有什麽赠与?荷姑自不便问,只谈慰慈的性情以及好些作为一个母亲值得夸耀的有关孩子的趣事。白寡妇一直含笑倾听着。

这该说些知心话了!金妹心想,自己该知趣些,便悄悄起身,往外面走,正好王大婶经过,是个极好的机会,自己拉住她,跟她闲谈,好给她们“姊妹”有个倾诉的机会。

白寡妇深知金妹用心,也确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要跟荷姑说。但牵涉到徐老虎,却又苦於不了解他的态度,不便深谈。不过,徐老虎的态度,当然由荷姑的为人而来。她心里在想,只要确知荷姑既贤且淑,亦就不妨力劝徐老虎娶她为正室。

打定了这个主意,便必须利用这短短的工夫,细心去了解荷姑的本性与行为。首先看孩子,慰慈生得茁壮可爱,但手臂、下巴已有两处疤痕,似乎照料不甚周到,不免有些失望,自然,她要从宽处去想,疤痕之造成,出於一种不可抗力,未必就该她负责。

最要紧的是她对徐老虎的情份,这一点在目前既没有机会当面去打听,譬如金妹,亦未见得知道她跟徐老虎之间的情形,那就只好自己旁敲侧击地去问她了。

“妹妹,”她闲闲问道,“你跟宝山认识几年了?”

“是,”荷姑想了一下答说,“是我二十岁那年。”

“这样说,五年了。”白寡妇问,“你觉得宝山这个人怎麽样?”

“我说不出。”荷姑率直答道,“他在外面做什麽事都不跟我说的;我也不懂。”

“那麽,後来你们闹意气分手,你心里懊不懊悔?”

荷姑不即回答,沉吟了好一会,方始开口:“当然有一点点。”

懊悔只有一点点,那麽其余的是什麽呢?恨他?白寡妇这样想着,便试探似地问:“你现在不恨他了?”

“稍为好一点。”

还是在恨他,恨如不解,会成怨偶;白寡妇心里发凉。倘或她跟徐老虎不和,彼此分手,自然出於自愿;徐老虎亦一定不会撒手不顾,自会对她有所安排。然而慰慈呢?

这麽一想,心里有了计较。只是她根本上还是希望荷姑能够与徐老虎厮守终身,所以用解劝的口气说:“宝山的脾气是强一点。不过他很念旧,不是没有情义的人。妹妹,人与人之间,那怕是夫妻。感情也是一天一天积起来的,总要互相体谅才好。”

荷姑点点头,表示接受;不过说了句:“要看他自己。”

这句话意思很深,似乎徐老虎的态度上,有什麽让她很不满之处;白寡妇觉得保留为妙,只又劝她:“男主外,女主内。我们女人家,说到头来,要靠人家;有的地方也不能不委屈一点。”

“姊姊说得对!”荷姑忽然很明白地表示了态度,“我也愿意委屈,不过委屈也要值得。如果自己想想犯不着,就委屈了也没用。”

这意思是有些不能委屈。妇人最大的委屈是名分不正;这一点白寡妇的体会甚深,所以很同情荷姑的想法。

谈到这里,金妹因为一个人在外逗留得太久,已引起过往的人注目,不能不回进屋来;因而打断了白寡妇与荷姑的话。接着,王大婶也在门口探了头望了一下,显然的,是带着些催促的作用……探监的时间有限制,早已超过好几倍了;白寡妇唯恐惹人生厌,便向金妹使个眼色示意。

“明天再来!”她向荷姑说,“我们也好走了。”

“好的!等我来替儿子把一把尿,马上就走。”

等荷姑抱着孩子到院子里,恰好给了白寡妇一个机会,“妹妹,”她悄悄的问说,“宝山到底预备拿她怎麽办?”

这当然是荷姑的未来,金妹答道:“现在还谈不到!徐大哥也没有心思来办这件事。”

“我有点担心,怕他们仍旧捏不拢。但愿我的话不准。万一,”白寡妇很吃力地说,“他们依旧走散。妹妹,我的儿子要托付给你!”

这是很艰钜的责任,不过不容金妹犹豫,只有立即答应:“表姊,你放心好了。”

话也只能说到这里为止,等荷姑入室,金妹已经取了两块银圆放在果碟子里,相偕跟白寡妇作别;说是隔天再来相访。

“好的!”白寡妇问金妹说:“梁秃子来了,务必请仲华马上陪着他来。”

“是的。”

“还有,请梁秃子带笔墨纸砚来。”

原来是要托梁秃子写遗嘱!金妹心里有数;只不明白何以要托梁秃子来办这件事。

※※※

“这也容易明白。”赵仲华为金妹解释疑问:“第一、徐大哥也很信任梁秃子的,由他替表姊写遗嘱,等於请他做个见证;第二、当然其中有牵涉到我的地方,怕我不肯写,所以托梁秃子。”

他的推测一点不错,白寡妇确是如此用心。遗嘱是写给徐老虎的;因为她的遗产只有徐老虎能够处分。首先是拿她附郭的五十亩良田,留给白慰慈;指定由徐老虎及赵仲华代为监理,要请江都县衙门立案,等白慰慈成年以後,交给他管业。

其次是拿一所市房赠与赵仲华跟金妹,作为他们新婚的洞房;另外提三千现银,为金妹添妆。

此外尚有许多赠与,不过数目都很小,总计亦不过两千银子。除此之外,全部归徐老虎所有;最後是托徐老虎善视白慰慈……其实这是多余的叮嘱,慰慈虽姓白,也是他亲生之子,何能不加善视?不过,梁秃子仍旧照她的意思写了。

梁秃子常替人代笔写信,却从未替人代笔写过遗嘱,心里自不免有异样的感觉,有几分悲伤,也有几分恐惧。但看白寡妇从容道来,浑如无事,也不免惊异,而且好奇;他觉得这是个非常珍贵难得的机会,如果不好好问一问,将会是一件莫大的憾事。

这分好奇心越来越炽烈,终於迫使他中途搁笔,考虑了一会,开口说道:“白太太,我在盐栈里,常有人托我来写家信,有些是遇人不淑,给娘家人诉委屈;有些是受人欺侮,向亲人求援;有些是境况不好,吐吐苦水,实在说起来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可是常常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甚至语不成声。只有白太太你叫我留下这些话,好像心目中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些事照你的话做了出来,你是再也看不到了!莫非世界上真有视死如归这句话?”

白寡妇苦笑了一下,“老梁,你的话我没法子回答你!”她说:“说我不怕死,那是假话。人没有个不怕死的!不过,世界上还有比死更可怕的东西。”

“喔!白太太,你倒说,什麽东西比死还可怕?”

“活在那里的日子,一点点味道都没有;而偏偏要你活下去!老梁,你倒想想,那不是比死还要可怕。”

梁秃子凝神想了想,点点头说:“白太太,你的说法不错。如果想到将来是那样活着受罪的日子,倒也不如死了是解脱。不过,你并没有到那个地步。”

“当然是到了!不过,我还算聪明,自己抢先一步走到了;如果不是这样,真的自然而然到了那个地步,我连眼前这点面子都保不住。为此,我心满意足了!有时半夜里醒过来,想到平时亲近的人,从此看不到了,心里自然一阵一阵发毛。不过,只要再转个念头,这些亲近的人,就算让我还能看到,我自己有什麽脸去见他们;他们对我又是怎样的一种看法,我就觉得死也无所谓!”

最後这段话说得太玄了一点,梁秃子无法接受;他想了一下问道:“倘或朝廷倒真赦免了,白太太你心里怎麽想?”

“我当然也很高兴。不过,赦免就是赦免,要我做违反本心的事,我是决不做的!”

“那麽你希望不希望这样子赦免呢?”

白寡妇笑了,“老梁,”她说,“我们也是好几年的宾东了,你总知道我的为人,万万做不到的空想,我是从来没有的!”

梁秃子心想,如果我是皇帝,第一件事就是下一道圣旨,赦免白寡妇。一个念头没有转完,记起她刚刚说过的话,立刻觉得自己有此想法,简直无聊得可笑。

“老梁,”白寡妇问道,“你写完了没有?”

“还没有。不过快了。”

“那请你写完了再说。”

於是梁秃子将遗嘱写完,小声念了一遍;白寡妇指正了几处小小的错误,一一改正,大功告成了。

“老梁,我送你点钱,你不能不收;否则,你让我到死心里都难过。”

白寡妇随身带着几百两的银票,除了狱中花费以外,还剩下二百多两,将整数送了给梁秃子。由於她有话在先,梁秃子真有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之感。不过终於还是收了下来,表示将来要做佛事,为白寡妇祈冥福。

“这都用不着的!老梁,我只托你一件事,你能够替我当心,我就安心了。”

“是的!请你吩咐。”

“宝山很听你的话。请你告诉他:既然改邪归正,有了收缘结果,无论如何要在正路上巴结,奉公守法,安安稳稳过一世。”白寡妇加强了语气说,“我从来不说要人报答的话;现在只破一个例,如果宝山说要报答我,他能这样子,就算是报答我了。”

“是!我完全懂了。”梁秃子很负责地答应着,“我不但把你的话带到,而且以後我还要常常提醒他,不要忘记你的话!”

“对了!我正就是这个意思。”

※※※

当梁秃子在为白寡妇写遗嘱时,金妹在替她办後事。

这是她在扬州筹画好的。大悲庵的老尼姑有个徒弟净一,在南京主持一座庵,叫做法华庵。天一早,金妹登门拜托,先写了一两银子的缘簿,然後道明来意,要借法华庵办丧事。

“喔,”净一问道,“是那一位?”

“我不瞒你。”金妹说道:“有位白寡妇,师太总知道吧?”

“是她!知道,知道。”净一答说,“白施主跟我师父也熟的,不是外人。”

“那再好都没有。”金妹交出五十两银子,“请师太代为备十个人的斋饭,大概要好几天工夫。另外请师太收拾停灵的空房,再要找几块裁缝的案板。回头我们就要动手了。”

交代完了,金妹又去访一个土着,是孙五太爷的徒弟,姓张行二,开一家很大的香蜡舖。张老二夫妇每年都要到扬州给师父去拜生日;金妹跟他们很熟;张老二的妻子又很能干,所以金妹决定找她帮忙。

“张二嫂,我要替我表姊办後事,请你带两个人跟我一起走。”

“你表姊?”张二嫂詑异地。

“就是白寡妇。”

“喔,原来是你夫家面上的人。”

这一说,金妹脸红了;只好装作未曾听见,“张二哥呢?”她说,“我要看一口棺材,这要请内行。”

“他也不内行。不过不要紧,我有个远房的表姑夫,开一爿很大的寿器店。我们就作成他的生意好了。”

“那太好了!既然如此,就不必忙。我们先去剪料子。”

剪料子做“寿衣”。这些料子是特制的,大致非绸即绫,不过质料很薄;因为最讲究的共有“十三件”。十三件衣服包在屍首,如果厚了,根本穿不上;非薄不可。

既然人还活看,缝制这些装里的衣服,便等於制备“寿衣”,向例亦须选适宜的日子动工;而事实上却不能容许她细挑慢拣,所以金妹决定援用“拣日不如撞日”的说法,当天便得找女裁缝,假法华庵动手。好在只要这一天开工应了这句话,做不完不要紧,明天再做,因而倒显得很从容了。

请张二嫂找了四个女裁缝,在法华庵的大殿上搭起案板,开工以後,金妹去办另一件大事;到张二嫂的远亲所开的一家寿器店,挑选一口伴随白寡妇入土的好棺材。有钱人家对这件事都很注重,因为是一生中最後的归宿,往往由老人家亲自挑选上好木材,派孝顺子弟督工合制,称为“寿材”;那家寿器店恰好有一口桫枋“寿材”,原属做官人家的一位老太太所有。只为遭了横祸,家道中落,当初一千两银子置的这口寿材,愿以半价出让;张二嫂的亲戚表示,这口棺材至少值八百两银子,只为是熟人,只赚五十两银子,总价五百五十两。

金妹当然很高兴,立即照数付清价款,告诉店家,随时要用。张二嫂促成了这桩好事,也很得意,但不免遗憾:“可惜!明明摆在这里,白五嫂自己看不到。”

这话说得金妹心里一动,到晚来跟赵仲华商量,“表姊的寿材、寿衣都备好了!”她说,“如果能够让她自己过一过目,心里一定很舒坦。”

“那怕办不到,总不能送到监狱里去让她看。”

“不能送进去,可以把她弄出来。”

赵仲华吓一跳,“你这种念头动不得!”他说,“做不到的事!”

“也未见得做不到。只要工夫到了,自然可以;你不妨跟徐逢生去谈一谈。一早出来,傍晚送回去。他们如果不放心,我去做押头好了。”

“如果肯了,倒也不必你做押头。”

金妹怂恿着说,“说不成功也不要紧。明明可以成功,只为你不说,错过机会将来会懊悔。”

这句话将赵仲华说动了,心里盘算了好一会说:“事情倒不妨进行。不过,徐逢生一个人做不了主;要上面打通了,才有办法。”

“你的话不错,上面怎麽样打通?是不是要托人?”

“当然!不但托人,还要送礼。我去找秦师爷去。”

找秦典林,细说了缘由。秦典林面有难色;只说:“我一定去找路子。不过,这事责任很重,不知道行不行。”

“请秦师爷费心。只要上头默许,徐逢生人倒也是有担当的。”赵仲华问:“要不要先好好备一份礼去?”

秦典林想了一下答说:“你拿二百两银子给我,见机行事。”

“是,是!”赵仲华立即取了二百两银票给他,又叮嘱一句:“秦师爷,事情要快。”

“我知道。今天晚上听信。”秦典林看一看银票说:“一张不方便,最好把它换成五十两一张,四张。”

赵仲华如言照办,秦典林立即揣着银票去办事。他也是直截了当去找徐逢生;开门见山地说了来意,将银票放在他面前,静候答话。

徐逢生紧闭着嘴,久久不语;秦典林有些等不急了,开口问道:“是不是‘尺寸’不够?你尽管说。为好朋友办事,我贴几个也不要紧。”

“不是!这件事风险很大,我要好好想一想。”

“莫非你不相信人会‘回笼’?”

“秦先生,你不要误会。我不是不相信你,也不是不相信白太太。是怕她自己都没有想到的岔子。”

“不会有什麽岔子吧?”

“怎麽不会?”徐逢生说,“他们江湖道上的恩恩怨怨多得很!说句笑话,只有在‘里面’顶保险,什麽人都找不到她;一出来了,万一倒遇着仇家,事情很难说。”

“我想没有那麽巧!而且也不到别的地方。”

徐逢生又考虑了一下说:“这件事要跟管女监的商量。你中午来听回音。”说着,将四张银票拿起来点了一下,退回一张,“经手不落空,这是你的。话说在前面,事情不一定成功;不成功我把原银退给你。”

“好的。不过,我的一份可以免了。”

“不必客气。如果你不愿意要,退回去也是你的面子。”

“这话也不错!好吧,中午静听好音。”

到得中午,徐逢生来践约,果然带来了好消息。他跟王大婶说通了,可以把白寡妇带出来;不过时间改在晚上。

“晚上亦无不可。啥辰光?”

“总要天黑以後,不过有三件事先要说清楚:第一、明天天不亮就要归号;第二、管女监的王大婶要陪在一起;第三、无论如何要小心,出不得一点岔子。”

“好!我知道了。回头怎麽联络?”

“不是法华庵吗?”徐逢生说,“你等在那里就是。”

秦典林答应着,兴匆匆地去找赵仲华,笑容满面地说:“成功了!”又将五十两的一张银票退还,“只花了一百五十两。”

这自然是面子十足的事,赵仲华先恭维了他一顿;银票却不肯收,而秦典林非退回不可。这样争执着,反倒将正经话搁起来了。

最後是赵仲华让步,收回银票,另作酬谢的打算;然後请他细说经过。

一说到是晚上出来,赵仲华又有了新的想法。徐老虎又来找过赵仲华,要他设法“成全”,想跟白寡妇见一面,如今倒是一个好机会。

於是,他将徐老虎的愿望告诉了秦典林,接着说道:“秦师爷,说起来也是人情上难免的事!你想,以他们的关系,到了这个时候,还不能见一面,说几句心里的话,眼睁睁地就此生离死别,自然是一辈子抱憾的事。如果能够成全他们,真是莫大功德;所以说,‘公门里面好修行!’就是这个道理。”

秦典林为他说动了;想了又想,觉得有个办法可以一试。不过,这又得银子开道,话才好说。

“这好说话!‘春宵一刻值千金’,那怕上千的银子,宝山也肯的。”

“一千不要,一百是要的。”

於是赵仲华又取了一百两银子给秦典林;同时问说:“秦师爷,你是不是有什麽腹案?”

“是的,”秦典林点点头,显得很得意地,“我有个法子,王大婶大概会同意。她不是不放心吗?索性借她家里住一晚。就算是租她的房子好了;这笔钱算是租金。”

赵仲华也觉得此法甚妥。王大婶既不担风险,又有一笔意外之财,何乐不为?当下怂恿他赶紧去接头,把事情说定了,好通知徐老虎。

“事情我有八分把握。不过,有一点不能不顾虑;如果白五嫂自己不愿意,怎麽办?”秦典林说,“你不是跟我说过,白五嫂不是不愿意跟宝山见面吗?”

这一说,赵仲华却楞住了。考虑了好一会说:“只有一个办法,先不让她知道;到了时候,宝山一闯进来,她总也不致绝裾而去吧?”

“也只有这样了。”

於是秦典林又去找到徐逢生,先不说究竟,只请她把王大婶约出来,当面有话谈。这很方便,不多一刻就将她找来了。

秦典林是跟她第一次见面,少不得还有一番寒暄,又恭维她为人热心;秦典林的口才来得,人情比赵仲华更为练达,说王大婶这样照应白寡妇,江湖道上都知道,无不钦佩。人都是好名的,王大婶听得自己已扬名江湖,不由得满心欢喜,笑得一直含着笑容。

这样子,话就更好说了;他很婉转地道明来意,并表示“租金”从优,务必请她成全。

“这是阴功积德的好事。”王大婶满口答应;“不过我家里不方便;大杂院、人多房子浅,消息马上就传出去了。”她转脸向徐逢生说:“徐头,你倒想个法子看。”

看他们不以为奇的神情,似乎像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并非第一遭。秦典林知道事情一定可以成功。

果然!徐逢生想了一下说:“借阿凤的地方,好不好?”

“能借阿凤的地方,当然最好。不过,要你去说。”

“可以!”徐逢生向秦典林说,“恐怕要多破费几个。”

“那当然,请你吩咐。”

“这个数目好了!”徐逢生伸一伸手;揸开五指,是表示要五十两。

秦典林很高兴地照付了,同时问说:“那是个什麽地方?”

徐逢生想了一下答道:“是个私窑子;有时候也做‘台基’,临时借给人家住。不过,现在要跟她借的不是一间房;是整个儿包下来,所以要多花点钱。”

这就比借王大婶家更合适了;秦典林非常满意。当下约定,第二天晚上让白寡妇跟徐老虎相会;秦典林郑重叮咛,这一层先不必跟白寡妇说破。

等秦典林兴匆匆到客栈,去向赵仲华回覆接洽经过时,只见徐老虎是依照预先约定赶了来的。他心里很急,有无数放不下的心事,想知道结果,只是有荷姑与金妹在不便动问;所知道的,只是她们俩带着白慰慈去探监的经过。当然,这也是他关心之事的一件;不过,不是最主要的。

同样地,赵仲华与梁秃子也有话要私下告诉他;而秦典林则需要先跟赵仲华接一个头。这都不便在客栈中谈;於是梁秃子提议,找个馆子为徐老虎接风。

接风为名,密谈是实。四个人安步当车上了街,徐老虎与梁秃子在前;秦典林将赵仲华拉了一把,故意落後,将见了徐逢生与王大婶以後的结果,悄悄告诉了他。

“这太好了。能做到这一点,我们将来不会有遗憾。不过,”赵仲华伤感地说,“为人安排这样的约会,实在是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事。”

“我也有同感。”

说到这里,徐老虎跟梁秃子已经在一家清真馆子前站住了脚;挑了个静的单间落座,徐老虎迫不及待地问:“秦师爷,有没有消息?”

“你问的是什麽消息?”

“部里的公事还没下来?”

“只怕还没有。”

“唉!”徐老虎叹口气,“没有消息也算好消息;可是没有消息,天天在心里记挂,这味道实在也不大好受。”

“男子汉,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也不必太过於认真!”秦典林转而问梁秃子,“你是那天来的,我怎麽不知道你来?”

这话让梁秃子无法回答;想了一下还是老实回答:“白太太有点事嘱咐我。”他想到,白寡妇叮嘱的话,正不妨当着秦典林的面说了出来;於是转脸对徐老虎说:“白太太要我告诉徐大哥,既然改邪归正,有了这样一个好结果,千万奉公守法,安安稳稳过一世。白太太说,徐大哥如果要报答她,这就是报答。”

徐老虎面色凝重地听着,双眼不住眨动,看得出是强忍眼泪;赵仲华向秦典林使个眼色,示意他也劝几句。

“白五嫂真是了不起!”秦典林直抒所感,“到今天这种地步,她一句怨言都没有发过;涵养真是到家了。徐大哥,你千万要听她的。”

“当然!”徐老虎说,“不过,我还得要做一件事,才能听她的话。”

这个表示太奇特了!赵仲华问说:“徐大哥,你还要做一件什麽事?”

“我不能说。说了就做不成了!你们将来看着好了;等我做过了,你们不会说我做错了的。”

“到底什麽事呢?”

“不谈,不谈!喝酒。”

赵仲华心想,不能说的事,就一定是做错了的事;照此看来,白寡妇倒真应该跟他见一面,好让她及时劝阻。

於是仲华指着秦典林说:“徐大哥,有件事,你得好好谢一谢秦师爷。他跟上元县监狱里说好了,明天晚上,把表姊接出来,让你们见面。”

听得这一说,徐老虎惊喜交集;梁秃子亦大感惊异。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事,两个人都只望着秦典林,说不出话了。

“平心而论,人家真是很够交情;担的风险亦很大。徐大哥,”赵仲华郑重叮嘱,“这件事,千万不能跟人提起。”

这话当然有关照梁秃子的作用在内;所以不自觉地说:“不会的!一个人不能不知道轻重。”

徐老虎也说:“我怎麽跟人提起?连荷姑面前,我都不说。请你跟孙小姐提一声,请她也不要提起。”

“我已经告诉她了。”

“那麽,”徐老虎问,“明天啥辰光,在那里见面?”

“天黑以後。”秦典林答说,“是特为安排的一个地方,我也没有去过。只知道很清静,而且,不论你们干什麽都不要紧。”

最後这句话很微妙,赵仲华跟梁秃子相视作了个会心的微笑。

“我们现在把它定规一下。”秦典林看着赵仲华说,“你不是说,白五嫂到法华庵去看她的寿衣吗?”

“这,”赵仲华踌躇着,“我看不必了。”

“对!我也觉得行迹以隐秘为妙。这样,明天晚上请徐大哥在客栈里等我;到时候我会联络。”

“好,好!我在客栈里恭候大驾。”

“其实,”梁秃子说:“大家都想跟白太太再见一次面;如果方便,我到那里去弄几样菜,请一请白太太。”

梁秃子会做菜,是连秦典林都知道的;不过,这样做法似乎太无忌惮了,当下拦着他说:“算了,算了!梁二哥,这不妥当。不要弄得人家说一句闲话,这件事就不圆满了。”

“是的,是的!”梁秃子也发觉自己的话,过於轻率,很诚恳地接受劝告。

“徐大哥,有一点,我先要告诉你,请你在心里做个准备。我跟表姊谈过,她觉得跟你见面,徒然伤心;所以明天出来能见到你,她事先是不知道的。”

“我知道,我知道!”

“还有,到时候有女监的王大婶守在那里,你们谈有关你的话,要当心隔墙有耳。”

“这,我也知道。”

“还有件事!”秦典林的脸色很郑重,“白五嫂的事,已经铁案如山,动不得一点点了!这里头关乎好些人的前程在内。徐大哥,这一点你要仔细一想。”

秦典林是过虑,怕徐老虎会突然起意,将白寡妇劫走;但这是不能没有的过虑,所以徐老虎并不觉得他的话多余,只是很诚恳地说:“秦师爷,你请放心。我徐宝山不是半吊子,决不会做出对不起朋友的事来!”

酒罢各散,赵仲华与梁秃子回客栈;徐老虎要去看李振标,有公事接头,与秦典林同行,不回客栈住了。

这夜找个机会,赵仲华将徐老虎与白寡妇,将要会面的话悄悄告诉金妹。

金妹对这件事特感兴趣,“他们见了面会怎麽样?”她说,“大概有说不完的话?”

“当然罗!”赵仲华说了两句成语:“生离死别,海誓山盟。”

“海誓山盟”?金妹想一想说,“一定是约定,来生再做夫妻。”

“唉!”金妹忽然叹口气,“老天爷也实在会捉弄人;如果表姊没有嫁故世的那位表姊夫之前,就遇见徐大哥,那有多好呢?”

“关键倒不是这一点。是他们干的这个行当不好!为人不犯法,有多好!”

“可是,如果不是干的这个行当,他们又不会认识,不会在一起。所以我说,是老天爷捉弄人。”

“闲话少说,明天,法华庵是不能去的了。”赵仲华说:“你不妨再次去探监,听表姊说些什麽?”

“如果她不肯跟徐大哥见面呢?”

“她不会知道。我关照王大婶先不要告诉她。”

“那麽要我听她说些什麽呢?”

“我是说,她或许还有未了的事要交代。”

赵仲华想了一下说,“这样,你探探她的口气,如果她愿意跟徐大哥见面,你就把这个安排告诉她;同时关照她,务必劝徐大哥不要轻举妄动。”

“怎麽?”金妹很关心地问,“徐大哥说了什麽?”

“他似乎要做一件会闯祸的事。什麽事都不知道。”

“好!”金妹点点头,“我知道了。”

第二天是金妹一个人去探监。白寡妇当然很高兴,因为她有好些话要跟金妹谈。

“你看荷姑这个人怎麽样?”她问。

“人不错的。就是脾气稍为强一点。”

“对!我的看法跟你一样。”白寡妇说,“我心里在想,还是应该劝宝山娶她。这样对孩子也有好处。”

金妹在想,如果荷姑依旧下堂,孩子也许会带了走;那时只想留子去母,是件很难的事。所以为了白慰慈,劝徐老虎娶荷姑,是最好的办法。

於是她趁机说道:“不错!我想应该劝徐大哥娶她,可是别人的话,徐大哥是不肯听的;只有你才劝得动他。”

“我人在里面,他又不能来探监!”

意思活动了,金妹敲钉转脚地问一句:“表姊,你是不是愿意跟徐大哥见一面?”

“如果能见,未始不可。”白寡妇摇摇头,“他决不能来探监。”

“那麽,”金妹压低了声音问:“王大婶告诉你了没有?”

“王大婶告诉我什麽?”白寡妇问。

“今天晚上要带你出去会一个人。”

“带我出去?”白寡妇惊异地,显然的,光是能带她出狱去走一走看看好久未见的市面这件事,便已引起了她极大的兴趣。

“是的。仲华托秦师爷都谈好了。”金妹答说:“今天晚上王大婶陪你出去;明天一大早再回来。”

“有半夜的工夫,我可以好好跟你谈谈天。”白寡妇笑着说,“我好想吃几样东西,我自己动手来做。”

“表姊,你想吃什麽,我做了替你送来,陪你谈天可不行,你也没工夫跟我谈,有个人要跟你会面。”

“谁?”

“徐大哥。”

听得这一说,白寡妇收敛了笑容,微微皱着眉说:“我跟仲华说过……”

“我知道。”金妹抢着说,“现在有件事,我们想想,只有表姊才劝得住徐大哥。再说,你跟徐大哥,彼此总有些不便让第三者知道的话要说。所以还是让你们会个面。”

白寡妇考虑一下,点点头说:“既然你们是这麽一番好意,我也不能不领情。要我劝他一件什麽事?”

“他不肯说。只说,将来我做出来了,你们不会骂我。仲华说,看样子徐大哥会闯祸。”

“好!我来问他。”白寡妇又问,“是在什麽地方跟他见面?”

金妹是知道地方的,只是不便明说,含含糊糊答道:“一个很清静的地方。王大婶会告诉你。”

※※※

中午,王大婶便跟白寡妇有了联络;黄昏时分,她带来一套衣服,一件蓝色旧宁绸棉袄;一条绉纱裙;一块玄色绸包头巾;另外有个三屉的竹篾提篮。白寡妇一看就知道了,是跟经常到女监来看病的杨太太借来的。

“你就算杨太太。”王大婶说,“万一有人跟你招呼,你点点头,不必开口。”

“我懂。”

“那麽,你换衣服吧,换好了我们就走。”

换好衣服,将包头巾遮严一点,再装做咳嗽,不时用手绢捂着嘴;白寡妇揽镜自顾,觉得很可以遮人耳目,才放心大胆地随王大婶出了监房。

黄昏的监狱中,格外黑暗;所以在甬道中擦肩而过时,亦没有人认出她不是“杨太太”。打後门出去,转过一条横弄,已有两乘轿子等在那里,坐上了,抬起就走。

也不知走了多远,下轿一看,双扉紧闭,王大婶叩一叩门环;接着门便开了一条缝,发现有个女人半边脸。

“噢,来了!”

王大婶不作声;等她将门开大了,领着白寡妇往里直走,迳自到了堂屋里。应门的那个女人跟着进来;她便是阿凤,年纪跟白寡妇相仿,也还有些风韵,只是神态打扮都不大正经。

於是王大婶为彼此引见,白寡妇叫居停“阿凤姊”,阿凤叫她“徐太太”。当然白寡妇以及将要来的徐老虎的身分,这个临时居停是决不会知道的。

“请到里面坐!”阿凤将她们带入东面屋子,前後两个房间布置大致相仿,一张大床,一张梳妆台,靠窗一张方桌,两张椅子,靠壁是一张条案,上面放着帽筒、花瓶之类。两室相通,但可以关断;後面一间另有出路。

白寡妇也是见多识广的人,一看这般格局,再想到阿凤的那种神态、打扮,心里就明白了。因而便有些担心,怕有寻花问柳的陌生人闯了进来,诸多不便。

“徐五嫂,”王大婶用她的假姓称呼,“後面比较清静,你住後面好了。”

白寡妇点点头,不作声;阿凤却问:“王大婶,你回去不回去?”

“我不回去。”

“那麽,你住前面。”

“不!”王大婶答说,“我到你那里去,可以谈谈。”

“那再好没有。”阿凤又问:“预备什麽宵夜?”

“不必费事!”白寡妇开口了,“无缘无故来打扰,已经很过意不去了。”

“不费事,不费事……。”

一语未毕,外面有叩门声;白寡妇不免紧张,王大婶亦有警戒之色,先拉住阿凤说道:“如果是陌生人,千万不能让他进门。”

“我知道。”说完,匆匆而去。

白、王二人都侧耳听着。不久,听得关门的声响;白寡妇掀起窗帘往外张望,只见阿凤一个人走了回来,知道是来寻芳的客人,让她打发走了。

“王大婶,”白寡妇忽然说道:“我有点怕!”

王大婶有些诧异,白寡妇这样的人,居然会说这样的话,有点不可思议,因而问道:“你怕点啥?”

“我也说不出来!”白寡妇抚着胸说,“心跳得很厉害。”

“歇一歇就好了!你到後面去吧。”

这时阿凤亦已回来,便一起陪她到了後房;点上灯,又沏了一壶茶来;正当此时,又有人在敲门了。

“这一次大概是了。”王大婶站起身来说,“我去看看。”两个人一离去,白寡妇忽有孤立无助之感;而且心里乱得很厉害,不知道见了徐老虎,第一句话该怎麽说;也不知道徐老虎会是怎麽一种神情?

正在七上八下,胡思乱想时听得有男子的脚步声;不言可知,是徐老虎来了。白寡妇越发慌张,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手足无措之中,听得王大婶在说:“在里面,请你自己进去吧!”接着,是房门关上的声音。

蓦地里醒悟,只当平时他回来的那种样子好了!於是,她便迎了上去……平时在家,徐老虎回来,她常是这样做的。

这样一想,恢复了镇静与自信,走到灯光映照,能让徐老虎看到她面庞的地方站住,含着微微的笑意在等候。徐老虎却完全失去了往日的从容,脚步踟蹰地站住,望着白寡妇不知在想些什麽?慢慢地眼圈红了。

白寡妇内心当然也在动荡,不过她能控制得住自己,“宝山,”她说,“不想跟你见面,到底还是见了面了!”

“我,”徐老虎摇摇头,“到现在还像在做梦一样!糊里糊涂地,弄不清楚,想不明白。”

“什麽事弄不清楚,想不明白?来吧,”她自己先坐了下来,“既然来了,就好好谈一谈。”

於是隔灯相对,两个人先不说话,都仔细地端详着对方。徐老虎觉得她没有变什麽;白寡妇却觉得他变了很多,“你看,有根白头发!”她站起来说,“你不要动,我替你拔掉它。”

接着她走到他身边,细心地为他检视白发。像被蚂蚁叮了一口似地,徐老虎发觉自己的白头发,并非三五根。他的心思很乱,想阻止她不要干此不急之务,但这话却又舍不得出口;因为她紧紧挨着他,能很清楚感觉到她身体上的热度,这种温馨的感受,勾起无数旖旎的回忆,他不肯去破坏它。

然而另一方面他又很着急,有许多话要说,工夫不能这样白白地消耗;幸好,白寡妇已经住手了。

“你坐下来。”他说,“巧珠,我到现在还是觉得你这件事做得太傻!”

“我也是没法子!想来想去,只有这麽做。”白寡妇想起赵仲华让金妹转过来的警告,便一正脸色说道:“宝山,你知道不知道我现在有件放不下心的事?”

“什麽事?你说,我替你去办好!”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白寡妇露出欣慰的神色,“你答应我了,就要做到!”

“当然。”

“我托梁秃子告诉你的话,你知道了?”

“是的。”

“我还是那句话,只望你安安稳稳过一世,千万不要去闯祸,不然,”白寡妇说:“我死不瞑目。”

徐老虎听得最後这四个字,又难过了,“你本来可以不死的!”他说,“事情弄得很好,那知道……”

“唉,这些都不必提它了!”白寡妇打断他的话说,“我觉得这样子也很好。人生在世,那怕做皇帝,到头来还不是要死?不过迟早而已,想开了实在用不着难过。只怕死了还牵肠挂肚,口眼不闭。宝山,我们好了一场,你总要听我的话才好。”

“我听,我听!”徐老虎一迭声地答应。

“那麽我问你。你预备拿荷姑怎麽办?”

“我不知道,现在还没有心思去想这些。”

“这也是一件大事。”白寡妇说,“你不懂女人的心,也不懂女人的苦楚。既然荷姑替你生了儿子,而且又回来了,她心里是怎麽个想法,你不能不去想一想;更不能明知她是怎麽个想法,故意不去理她。”

徐老虎不答,只目不转睛地望着白寡妇;眼中眷恋不舍的深情,灼然可见。这是她久已未曾见过的目光了!似陌生、似熟悉,定定神记起她第一次看到这副目光的那天。

那天……她为白殿魁所持丧服将满的初夏,徐老虎来缴一笔卖了一船私盐的银子,看他走得满头大汗,心里十分怜惜,叫人打盆水让他洗脸。谁知他居然毫不客气地卸去上衣,就当着她的面大洗大抹。她先有些不高兴,很快地避到卧室里;但却忍不住在门缝里张望。一条板带将腰紮得极紧,益显得胸膛宽广;皮肤极白,白得耀眼,不由得将她的视线吸住了。

眼看他洗完,拿起他自己的那件拷绸短褂闻了一下,仍旧丢下,坐下来发楞。这不言可知,是闻到了短褂上汗臭,不愿再穿,却又无可奈何,所以有此表情。

於是,她开了箱,找到亡夫的一件白竹布短褂,叫人拿了给他;等他穿好了才走出去。

“大小倒还合适。”她说,“你就穿回去好了。”

“不必!”徐老虎答说,“拷绸乾得快,请莲子替我搓一把,晒一晒,一会儿乾了,我换下来。”

莲子在厨房里做事;白寡妇便自己动手替他洗短褂。徐老虎在旁边看着,看得她有些不好意思,忍不住问说:“你怎麽不说话?”

“我一个人怎麽说?”徐老虎笑着回答。

白寡妇也笑了;随口问道:“宝山,你怎麽还不讨亲?”

“这话你问过三四遍了。”

“是啊!就因为你老不说缘故,所以我要一问再问。”

“五嫂,你真的想知道?”

“当然!你给我帮忙,就像一家人一样,我当然要关心你的亲事。”

“那,我就告诉你好了,我心里已经有个人了。”

“既然有人,怎麽不赶快去求亲。谁啊?”

白寡妇一面说,一面抬起头来;那时看到的他的眼光,就是她此刻所看到的。

她清清楚楚地记住,当时一看到他的眼光,她心里就发慌了。赶快将头低下去;绞乾了衣服想躲开;谁知他紧盯着问:“五嫂,你不是要我说话吗?”

“是啊!”她只好这样回答:“我在听。”

她将脚步停了下来。

“五嫂,我心里这个人只好想想,没法子求亲。”

“为什麽?”

“我怕碰钉子!”

那种蕴含着深深眷恋的眼光又出现了。白寡妇到此时才真个恍然大悟;怔怔地望着空中;好半晌不得声。

“五嫂,该你说话了。”

“要我说什麽?”白寡妇茫然地问。

“你说,我跟我心里的那个人求亲,会不会碰钉子?”

白寡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是真的不懂他的意思,还是故意闪避,徐老虎一时还看不出来;希望未绝,而话却有些接不下去了。

等吃过饭,莲子因为娘病了,预先跟主人请过假,所以在厨下草草收拾了一番。急急忙忙地回家探病;这时天色有些变了,细雨潇潇,而徐老虎舍不得走,白寡妇也没逐客的意思。不久雨声渐响,雷声隆隆;倏忽之间风狂雨骤,想走也走不成了。

“落雨天留客。”徐老虎笑着说。

他是试探。孤男寡女,别无他人,照道理说,那怕天上下冰雹,也不能留他;如果白寡妇说一句“天留人不留”,他预备即刻知难而退,免得“羊肉不曾吃,落得一身羶”;而且也坏了白寡妇的名誉。

白寡妇确是在考虑;沉吟未定之际,只听一声暴雷,雷电过处,又有“格喇喇”树枝折断的声音;急忙抬头看时,院子里一棵老槐树,为暴雷劈断了一大枝。断落下来,倒无大碍;遭的是断了犹连,枝叶纷批地半垂下来,方向恰巧指着白寡妇卧室,雨水立刻指向窗纸。如果不设法移开,雨水顺流而下,入窗进屋,会弄得糟不可言。

“要找老王来。”白寡妇着急的说。

老王是他家的看门兼打杂,耳朵不怎麽灵;非得冒雨穿过院子,到门房里去叫他。徐老虎想,与其如此,不如自己动手。

於是他略略看了一下,有了主意;向白寡妇说:“你找把劈材刀来!我把那枝枒杈去砍断了它。”

“雨很大。”

“反正去叫老王来,也要弄得一身湿的,求人不如求己了!”

这时屋子里进水了,其势不容她多作考虑;匆匆到厨房里取来一把劈柴刀,交到他手里;自己进房来移开桌上的什物,一面动手,一面向外张望。

外面的徐老虎己掇了一架梯子,靠在槐树上;身手俐落地爬上扶梯,举刀一劈,哗喇一声响,屋子里立刻就没有雨水流进来了。

“多谢,多谢!”白寡妇很高兴地说;可是立刻发现了难题,徐老虎浑身湿透,一条白洋裤子贴在两股上,凹凹凸凸,一望之下,羞得白寡妇的脸发烧。

“怎麽办呢?”她避开脸说,“赶紧换下,不然就要受凉。”

“是啊!贴在身上,难过得很;能不能找条裤子给我?”

“有!有!”

白寡妇又开箱子,取出她亡夫的一套纺绸小褂裤;摆在床脚的方凳上;自己走到堂屋里,让徐老虎进去换衣服。

好久都没有声音,白寡妇不免奇怪,偷偷张望了一下,只见他穿着整整齐齐地坐在那里发楞。

“这是干什麽?”白寡妇在心中自问。

於是白寡妇敲敲门,看他是何反应?等了一会,没有声音,她忍不住将门一推;意外地发现徐老虎当门而立,她倒有些进退两难了。

看到他那双紧盯的眼睛,她有些懊恼;“你看什麽?”她负气似地说,“好像不认识我!”

“我在想,有句话真不错!‘若要俏,三分孝!’”

一面说,一面让开,容白寡妇入内,她对他这句话很感兴趣,所以一进去便向穿衣镜中去相自己是如何俏法?镜中的她,一身紧纱衫裤,漆黑的头发上别一朵用白头绳编剪而成的菊花;脂粉不施而天然黑白分明,自己看看也觉得很悄。

正在揽镜得意之时,镜子里又出现了一个人;自然是徐老虎,双手一圈,拿她抱住,也许是他抱得太紧的缘故,她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从胸口往上挤,堵住了喉咙,连呼吸都很困难了。

“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徐老虎一面闻她一面说:“救我一救!”

事实上她也要他救一救。窗外的大雨浇不息他们身子里面的乾柴烈火!门关了,灯也熄了;彼此都得救了。

窗外依旧风狂雨骤,而徐老虎的感觉中却是艳阳天气,懒懒地什麽心思都没有,或者说什麽心思都能丢开,只是闭着眼享受那份神游物外的恬适。

但偶然触摸到枕头上一片湿,不由得大吃一惊;“巧珠!”他喊。

她不作声。不过他可以发觉她在摸索起床;将梳妆台上捻得极小极小的洋灯捻亮,坐下来对镜理梳。

徐老虎不知道该怎麽办?想了好一会,起床穿好衣服,走到梳妆台前,噗通一声朝洋灯跪了下来。

白寡妇吓了一跳,急急问道:“这干什麽?”

“我罚咒!我罚咒给你听。”徐老虎朝洋灯说道:“灯光菩萨在上,我徐宝山从此以後,如果待白巧珠不好,叫我天打雷劈!”

听得这麽说,白寡妇赶紧去扶他起来;巧得很,就这时候打了个暴雷,她一吓,自然而然地又投入他的怀中了。

温存了一会,他松手放开她;看她脸上眉舒目展,无丝毫哀郁伤感之色,不由得困惑了。

“你刚才哭了?”

“是啊!当然要哭。”

“哭什麽?”

“你这话问得好稀奇!”白寡妇说,“譬如,好好一样心爱的东西,忽然失手打碎了,你不难过?”

原来是为她失节而哭!徐老虎自感歉然,不由得问道:“现在呢?还在懊悔?”

“我做事从不懊悔的!”

“不过还有点难过,是不是?”

“有一点点,慢慢会好的。”

这使得徐老虎的歉疚之感,大为减轻;相对地,一种兴奋与憧憬,急剧昇扬,拖张椅子在她身边坐下来有话说。

“巧珠,”他开门见山地提出要求,“你嫁给我好不好?”

白寡妇似乎微微一惊;但没有做声,对着桌子,一面用桑皮纸擦脸,一面在想心事。

徐老虎知道她在作一个很困难的决定,需要时间考虑,并不催她;只絮絮不断地自道爱慕已久,又自誓必能使她过称心如意的日子,希望促成她的决心。

终於,白寡妇开口了,“一个寡妇,已经缺了一半了!那里会有称心如意的日子?”她说,“不管怎麽样,说起来总是二嫁!”

“二嫁有啥关系?只要我当你元配就可以了!”

白寡妇摇摇头,安慰之中有酸楚,“宝山,”她说,“这件事暂且不谈吧!只要我们两个人好就是!”

※※※

“我记得,你说过:‘只要我们两个人好就是!’那知会有好不下去的时候!”徐老虎摇摇头,用一种哭音说道:“我真是不甘心!”

“这是命!宝山,人再强,强不过命。你是个男子汉,莫非我看得开的地方,你倒看不开?”徐老虎不作声,心里不免有些惭愧。“巧珠,”他说,“别样事情我都看得开,就是这件事,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麽会把我弄得做人的味道都没有了。”

“又何致如此!你自己总可以想点解闷的法子。不必替我难过,那不但多余,而且大错特错。”

“大错特错?”徐老虎愣然,“我不知道错在那里?”

“错在你觉得我不应该有今天的下场;以为我的下场很惨。不是的!”白寡妇很起劲的说,“我自己觉得这样的下场,买都买不到的!你想,为了我,上上下下多少人在帮我的忙?不说别的,只说三位老太爷好了;将来说起来,白寡妇为人不错,所以把扬州三老都惊动了!人生在世,随时都会死;一般人,死了,一时伤心,过後忘得精光,像我,死了之後,总还有一段辰光,人家会谈到我,而且不想我的坏处,只想我的好处,豹死留皮,人死留名;而且留的是好名声!我再不知足,自己都对不起自己了。”

这番侃侃而谈,光是那种心安理得的态度,对徐老虎便有绝大的说服作用;不由得激起许多想像,都与“人死留名;而且留的是好名声”有关。

“巧珠,”他说,“梁秃子把你叫他写的东西交给我了。封好在那里,我还没有看。我想,将来总有点东西留给我;我有我的用法,现在跟你谈谈好不好?”

“好啊!”徐老虎居然能够面对现实了,白寡妇自然高兴,“你说给我听听!你预备怎麽用法?”

徐老虎的意思是,拿白寡妇留下来的产业,大做好事,恤老怜贫,养生送死;目的是为她买来个善名。

“做好事我赞成;落个好名声在外,我当然也愿意。不过,宝山,沽名钓誉的事不要做。人家会笑的。”

“我懂!”徐老虎答说,“总不能花了钱挨骂。”

“就是这话。”白寡妇紧接着说,“还有一点,我一定要关照你,有件事千万做不得!”

什麽事做不得呢?徐老虎以为她一会说下去;谁知竟无下文!不免奇怪了。

“怎麽不说?”

“我这话说出去,也有人会笑我;你只要摆在心里好了。”

徐老虎点点头,“你的意思,这件事我只要不做;不必多说。”他问:“是不是?”

“对!”白寡妇说,“你不要劝人家造贞节牌坊。”

“喔,是这麽一件事!”

“怎麽?”白寡妇觉得他有爽然若失的语气,不能不问问清楚,“你不赞成我这话?”

“那里!绝对没有。”徐老虎立即否认,“如果是那样,不是变了骂你了;骂你亦就是我自己骂我自己;禽兽不如!”

听他说得这麽重,白寡妇心中释然了。“抚孤守节四个字,我只赞成上面两个字。”她说,“守节能守得住,当然最好;不过,我想很难。世界上有好些事情,说来容易做来难;照我看难中之难,就是年轻轻守节。丈夫刚死的辰光,伤心还来不及,那里会想到别的?到得日子一长,慢慢就会懊悔;守节二字,当初不该轻易出口。如果没有人理她这句话,自己还好转圜;倘或旁边有人称赞,如何如何冰清玉洁,把她回头改嫁的路子,堵得死死地,就好像把人关在冰清鬼冷的地方一样,你说残忍不残忍?”

徐老虎知道这是她的亲身经验,连连点头:“我明白,我明白!”

“你不会太明白的!”白寡妇说,“像我跟你,我并不懊悔;只觉得有件事做得错了一点。”

“那件事?”

“当初你要我嫁给你,我没有答应。如果答应了,总比偷偷摸摸来得好。”

“巧珠,”徐老虎很起劲地说,“如今也还不晚……。”

“不!”白寡妇很坚定地打断他的话,“现在不必再谈了。你只记着我的话好了,帮人家抚孤的好事要做;劝人家守节,大可不必。”

“不但不必,我还要帮人家改嫁。”徐老虎说,“譬如人品不错,勤俭肯上进,没有力量成家;如果他肯娶人家的孤孀,我帮他!”

白寡妇笑了,非常愉悦地:“再嫁不是什麽好名声;不过与其守不住做出见不得人的事来,倒还不如老老实实改嫁。”她说,“你只要记住这个道理;也不必一定都劝寡妇去嫁人。”

由此开始,气氛一变,伤逝感别的心情被冲淡了,渐渐地沉浸在往日欢愉的回忆中,“我们谈点高兴的事!”白寡妇说,“不要再提扫兴的话。”

这也正是徐老虎的想法,“那麽谈点什麽呢?”他顺手一把捞住她,双双往床上一倒。

这使得白寡妇想起一件往事,“你记得吧,”她问,“有一次到杭州去烧香?”

“杭州烧香,不只去过一次,”徐老虎问,“你是指那一次。”

“前年秋天。”

“喔,”徐老虎说,“就是烧香以後去逛七里泷的那一次。”

“是啊!”

“怎麽样?”

“你是忘记掉了?还是装糊涂?”白寡妇笑道,“装糊涂是对不起我;忘记掉了是对不起那个风骚的‘同年嫂’。”

徐老虎真的是忘记了,这时为她提醒,不由得笑道:“我当时也没有想到,那种药酒是这麽厉害!”

於是他将那段意外的风流罪过回想了一遍……每次去烧香,白寡妇总是很虔诚的,前後七天总有半个月的斋戒,茹素,不同床,甚至连房帏调笑,摸一把,亲一亲都不许。

前年秋天那一次,是两个人一起去。在杭州三天竺烧了香,因为徐老虎有一个朋友替父亲做七十整寿;另外有个朋友娶儿媳,一顿寿酒,一顿喜酒吃下来,白寡妇听人提起富春江上的风景如何迷人,忽然动了游兴,於是雇了一只“江山船”去访严子陵钓台。

这种“江山船”据说是元朝末年,与明太祖朱元璋角逐天下的陈友谅的部属後裔的专业,一共九姓,自成社会,不与外人通婚媾。船娘叫做“同年嫂”;有人说应该叫做“桐严嫂”,桐是桐庐、严是严州,即为江山船所经的县分。这些“同年嫂”实际是船妓;凡是到福建上任、出差的官员,都喜欢坐江山船,因为既有怡人的七里泷风景,更有醉人的船妓。当然,像他们如夫妇同坐一条船,“同年嫂”是规规矩矩,对坐船的“老爷”是不敢勾搭的。

这天船泊在严子陵钓台下面,月明如画,他们俩倚舷讲话;由於白寡妇在杭州新买的一种“生发油”,香味格外能够逗人,久旷的徐老虎不免“不安分”了。

“不可以!”白寡妇很坚决地拒绝,“罪过!”

“过了好久,我算算。”徐老虎想了一下说,“过了九天了。”

“九十天内不可以!”白寡妇说,“还没有回扬州,就算还在烧香,你熬一熬吧!”

“已经熬了半个月都多了。”

“多的日子也熬过了,还在乎这两三天?”

“你倒说得滑稽,这件事要熬不住,一时三刻都不行。”

白寡妇不作声,心里有个主意;不过不能说出来。

不一会,白寡妇悄然离去,在船尾上找到那个风骚入骨的同年嫂阿连,坦然告以自己的苦衷,要求她李代桃僵,解除徐老虎“片刻熬不得”的苦楚。

在阿连,这是颇为新奇的经验。她见过无数官眷,都将“老爷”管得极紧,连多看她一眼都会吃醋的太太们,占十之七八;眼开眼闭、不闻不问的占十之二三,若说自己来为丈夫撮合“好事”的,绝无仅有地只见过这位“徐太太”。

因此之故,阿连反倒劝她了,“徐太太,”她说,“我们吃了这碗饭,名声在外,黄熟梅子卖不得青;太太吩咐,是用不着拿蹻。不过,这件事能不做,最好不做;过後想想会懊恼。徐太太,我是老实话,你不要动气。”

“那里、那里,你是为我;我不能不识好歹。”白寡妇想了一下说:“这样子如果他能熬得住,那就算了;倘或过不了门,你就算帮我的忙。”

“好的!我知道了。好在,我睡的舖,就隔一块舱板。”

说停当了,白寡妇回到中舱,只见徐老虎一个人在喝药酒。这瓶酒是她跟他在杭州一起逛城隍山,在火神庙前的一个摊子上买的;据说功效甚多,徐老虎无可无不可地买了一瓶,带在船上。此时,忽然打开来喝,必有缘故,她便问道:“怎麽想起来喝这瓶酒?”

“卖酒的不过说,能够‘宁神安眠’,我喝两杯,一觉睡到大天亮,不就没事了。”

“对!”白寡妇欣然赞成,“你就多喝一杯好了。”

喝完药酒,解衣归寝;白寡妇睡在他对面舖上,已将入梦,忽然惊醒,发觉徐老虎在拍床搥枕地呻吟,不由得大吃一惊。

“宝山,宝山!”她问,“怎麽回事?”

“x妈的!”徐老虎骂道,“什麽‘宁神安眠’?喝下去六神不安。回杭州,我要到城隍山上去砸他的摊子;那个王八蛋,太捉狭了!”

白寡妇不由得好笑,起身捻亮了灯一看,徐老虎面赤如火,眼中慾焰升腾,知道他说的不是假话。

“喝杯冷茶!”白寡妇听说书的说过;喝冷水可当解药。

“没有用!”徐老虎答说,“灌了三杯了;一点用处也没有。”

“我找有用处的给你!”白寡妇到得後舱,将阿连唤醒了;走马换将,投怀送抱,直到五更天。卖药酒的话没有错,徐老虎一枕酣眠到日中方始起身。

回想起这段往事,徐老虎有着亟待补偿的歉疚,“巧珠,”他低声笑道:“我们现在就算在江山船上,好不好?”

白寡妇不答,将脸贴在他胸前;他发觉她的心跳得快了。

及至他伸手到她腋下解钮扣时;她揿住了他的手,“有人在外面。”她说。

“怕什麽?”

“人家嫌忌讳的!”白寡妇到这时候才完全明白,所有的一切,都是预先安排好的。於是嫣然一笑,悄悄起身,闭门落闩。

在门外的王大婶,听得“阁碌”一响,知道他们携手入罗帏了,便即蹑手蹑脚地离开了那里,但却不敢上床;打了一个盹後又回来,听听他们可有声息?

原来王大婶干这一行,听过、见过的稀奇古怪之事极多。刚才听了好半天的壁脚,知道这对没有名分的夫妇,恩情如海,难舍难分;白寡妇固然深明道理,不会做出什麽害人的事来,徐老虎的为人如何,并无所知,倘或早有作一对同命鸳鸯的打算,弄包什麽毒药,一起服下,他们倒是双携泉台,生死不离了,自己跟徐逢生的性命,说不定也要赔在里面,岂不冤枉?

因此,她每隔半个钟头来探听一次,打算着如果发现异状,立即破门而入;幸好,有忧无惊,每次去都听得里面在喁喁细语,大概枕上有诉不尽的今世恩情;订不完的来生密约。到得第五次去,恰好听得里面钟打四点。时候差不多了,王大婶毫不迟疑地,举手叩门;里面随即答应:“来了!”

虽说来了,却久无动静;这也可想而知,必得穿好了衣服,才会起来看门。王大婶省悟到这一点,便即说道:“慢慢来!白五嫂,我不过通知一声,该动身了。”

“是的,是的,好了!”

说着,微闻足步声响;接着拔闩开门,却不见徐老虎的影子,不由得诧异。

“徐大爷呢?”她率直地问。

“从这面出去了。”

原来徐老虎已走到了前面房间。王大婶不知道他因何跟她避面?一时不暇究诘;只跟着白寡妇进屋,等她转过身来,灯光照面,才看出她双眼微饧,颊有春色,鬓脚蓬松;不由得想到她跟徐老虎在一起的情形,双眼不自觉地就往床上那一堆抖乱的被子看去。

白寡妇脸一红,急忙去理衾枕。王大婶一把拉住她,歉意地说:“白五嫂,实在对不起,杀了你们的风景;我是叫没奈何!请你跟徐大爷不要见怪!”

“那里,那里!已经感激不尽了。”

接着,她叠好了被子,还扫了床,从容不迫地收拾得整整齐齐。王大婶冷眼旁观,有着不能信其为真的感觉;一个朝不保暮,随时可死的人,居然能这样不改常度,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来!白五嫂!”王大婶将镜箱打开,“我替你理理头发。”

“多谢!”

白寡妇坐了下来,对镜自顾,也发现了自己脸上已消逝的春色;不由得怔怔地望着镜中,心头浮起青春年少的许多乐事,不辨是悲是喜。

就这时候,听得前房徐老虎的声音:“巧珠,我要走了!”

“喔!”白寡妇有点手足无措似地。

徐老虎终於先走了,隔房道别,不曾见面;因为他已忍不住掉了眼泪,而且眼眶一直在发热,自感羞惭,不肯见人。

“王大婶,我们也走吧!”

白寡妇又向居停道了谢,留下二两银子一个红包;在晨色熹微中,跟王大婶悄悄又回到原处。

※※※

公事终於到了!第一个知道的是李振标;他跟秦典林商量,应该通知谁?

“这倒不忙!”秦典林慢条斯理地说,“本来还存着万一之想,所以我有个主意没有说出来;如今是定案了。绞立决。绞刑不管男女,都是在监执行。我在想,反正县官监视,无非验明正身;只要确已毙命,就没有责任。既然如此,不妨去打个交道。”

李振标从刘文兰那里接到通知以後,心里非常难过;总觉得有那种“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咎歉,所以心神恍惚,听得秦典林的话,茫然地问:“打什麽交道?”

“我看,能不能让白五嫂一点都不吃苦,安安稳稳,糊里糊涂地回了老家,岂不甚好?”

李振标定神想了一下,觉得这正是弥补内疚的一法,所以连连点头;“对!对!最好能做到这样。你倒去找找路子看,要花多少钱,归我出。”

於是,秦典林又去找徐逢生,说明来意,请教办法;同时又问起行刑的经过。

“手续差不多的。照样也要提堂、上绑;不过不是绑到法场,是绑到监狱。”徐逢生说:“监狱里一样设公案,标朱行刑,三绞三放,等屍首冷了,验明正身不误,县太爷才回大堂,一样也要‘盘衙’以後,才回上房。”

秦典林见过所谓“盘衙”;县官从法场回衙门,仍旧高坐大堂,由八到十个衙役,持着水火棍在大堂上绕行数周,一面走,一面吆喝,意思是怕有怨魂缠身,加以驱逐。这套仪式行完,县官方始卸去红风帽,退堂回到後院。

这是白寡妇已死以後的事,可以不管;秦典林要求在她未死之前就作安排。三绞三放不但受刑吃苦,而且死下来,面孔紫胀、舌头拖得好长,形容十分可怕;这一点,无论如何要请徐逢生想法子。

“法子有,最好是上头交下来!”徐逢生说,“只要刑名师爷说一句,我跟刽子手去商量,不必他们辛苦了;我弄包药让白五嫂吃了,让她‘走路’。”

“如果上头讲不通呢?”

“那就比较麻烦了。只有私做。不过……。”徐逢生没有再说下去。

秦典林当然也懂,私下动了手脚,万一为县官发觉,要担很大的处分;想一想问道:“三绞三放,屍首冷了,县官是不是亲自要去看过?”

徐逢生摇摇头,“自己不会去看的;看了饭都吃不下。”他说,“总是派贴身的‘二爷’去看。”

这就必须用钱来打通这一关。徐逢生表示亦可以想办法;秦典林便重托了他。彼此已做过“交易”,该多少钱不必提,徐逢生会替他斟酌。约好第二天早晨在茶馆见面,秦典林随即赶回去覆命。

李振标在他走了以後,已将整个情形从头到尾想过一遍;觉得大家都对白寡妇另眼相看,这件事她一生最重要,也是最後的一件事,只要不是太离谱,看来无不愿意帮忙。不过州县衙门向来是“阎王好见,小鬼难当。”如今秦典林既然跟徐逢生谈好了,用不着“私做”;更用不着跟县官的“二爷”去打交道,直接去看县官好了。

“上元县的江大老爷,人最圆通不过。”李振标说,“而且白五嫂过堂,他陪刘大帅一起问过案;上次湖北派委员来查,他也很帮忙。既然如此,请他好人做到底,我去看他。”

当下骑马带护兵,到了上元县;投帖进去,江一帆立刻接见。首县最不能摆架子,讲究言谈亲热,一方面使得对方受用;一方面也为的是让旁人看着,觉得这位大老爷好朋友极多,真有办法。何况,像李振标这种身份,手下带着一营专门缉私的兵,缓急之际,颇可倚恃,当然更要好好敷衍。

一请到花厅里,江一帆降阶相迎,拉着他的手说:“李三哥,我正有事要托你;想不到你恰好光临。今晚有事没有?”

看他正色相问,李振标倒不好推托,这样答说:“江大哥如果有事吩咐,尽管请说。今晚上我可以把工夫抽出来。”

“有工夫就在我这里便饭,慢慢儿谈。”接着便吩咐听差,通知小厨房添菜。

李振标那有心思吃他这一顿饭,无奈不好推辞,只好由他。等坐定下来,开门见山地说:“江大哥,我今天来是为白寡妇的事。不知道公事到了县里了没有?”

“还没有。不过我听说了,部文已到,定的是绞立决。”江一帆问道:“李三哥你有什麽吩咐?”

“无非想让她少吃点苦!江大哥,这白寡妇以前的丈夫,是我的朋友;今天是私下来求江大哥!”说着,站起来请个安说:“请江大哥成全。”

“不敢当,不敢当!”江一帆急忙扶住他,“请坐下来谈。”他想了一下又说:“李三哥,我一定帮忙!该怎麽办,请你说好了。”

“我一定帮忙”那五个字说得很重;李振标犹服一粒定心丸;当即说道:“能不能不绞,让她弄点药吃下去?至於提堂、验人之类的手续,自然照做。”

等他的话一完,江一帆大为摇头:“一提堂就算开始吃苦头了!”他说:“这,我见得多;有的瑟瑟抖,有的吓傻了,溺尿全出的都有;即使有那硬气的,心里在害怕,我也看得出来。”

“那麽,”李振标有些困惑,“该怎麽办呢?”

“等我想办法。总有的!你老哥不必担心,我们先吃酒。”

李振标还有一大堆事等着他做,实在无心饮宴;只是有求於人,不便扫兴,强打精神,先陪着闲话。等席面排好,江一帆还想邀一个人来喝酒。

“你跟石师爷去说,”他吩咐听差,“就说缉私营的李统领在这里,酒量很好;石师爷有没有兴趣来坐坐?或者,把菜送了到他那里去吃也可以。”

原来州县衙门对刑名、钱谷两位幕友,由於前程所系,格外尊重;都是独住一院,各自位置。东家除了初一、十五特地设席宴请“老夫子”以外,平时有事,都是移樽就教。如果偶而小酌,请来作陪,都须用徵询的语气,表示不敢有何勉强之意。

“这位石老夫子人很随和的。”江一帆说:“办法,我是有了;不过最好由他口中说出来,做的时候才顺利。”

“是、是!一切请江大哥成全。”

“你不必跟我客气。这些话留着,回头跟我的刑名师爷说。”

因为有此关照,所以李振标对石师爷非常恭敬,口口声声“老夫子高才硕学”;“老夫子阴功积德!”石师爷听了心里自然很舒服。

慢慢谈到正题,石师爷要看东家的意思……请他来当然是他说话;不过是饰词拒绝,为东家解决难题;还是玉成其事,却须看江一帆的意思行事。

眼色一飘过去,江一帆立即说道:“老夫子!这白寡妇,连制军都有矜怜之意;而况是李统领的交情,请多费心吧!”

有此明白的表示,石师爷当然有法子可想;因为连总督都表矜怜,则在处置上稍有不符法例之处,亦会包涵,事情就更好办了。

“如今有两个办法。”石师爷说,“一个是报病毙;一个是报自尽。都可以不必受刑,更不必过堂。”

“那好啊!”江一帆问,“这两个办法,那一个好?”

“各有利弊。”石师爷说,“先说病毙。病总有个起因;起病之後给犯人医过没有?此都要预先有案;作个伏笔。否则,部里驳下来,连总督都有处分。”

“这怕不行了!”江一帆说,“听说钉封文书已经下来了。”

石师爷想了一下说:“这一点回头再研究。照我看,如果上头肯担责任,报自尽倒也省事。”

“监犯自尽不是要处分长官?”李振标说,“那不妥当。”

“处不处分,视情形而定。”石师爷说,“如果监犯未上刑具,疏於看守,以致自尽,当然要处分;倘或上了刑具,就可免议。不过一上了脚镣手铐,如何得能自尽,大成问题。所以这一条的案例很少;部里也不容易准,稍为说得牵强一点,就会驳下来。”

“照此说来,是报病毙为妙?”江一帆问。

“是的。不过要上头肯包涵,预先不说好,不能做。”

“请教石师爷,”李振标问,“要上头怎样包涵?”

石师爷不即作声,起身取了本宝历,略一翻阅,欣然说道:“只要拿钉封文书压一天,我就有办法了。”

这话就不但李振标,连江一帆亦有意外之感;他原来想到的,也是报监毙这个法子,不过手续甚繁,安排得不周到,自己就会替人受过,所以细节上要请石师爷来好好费一番心。那知他的法子不难想,而且看他的脸色,还是极有把握的样子。凡此,都是江一帆事先所不曾想到的。

“现在部文是在按察使衙门。我想托营务处刘观察去说一声,一定可以办到。”

“事不宜迟,如果已经发出来了,就比较麻烦。所以,请李统领明天一早就得想法子把部文去拦住。”

“好!”李振标说,“我回头就去看刘观察。”

“这倒不必这麽忙!臬司衙门拿公事先发到府里,那一关拦不住,府里这一关还可以拦一拦。”江一帆转脸问道:“老夫子,我倒要请教,何以只压一天,就有法子好想?”

“今年冬至是十一月十七,今天是初四,如果司里的压一天,後天初六发到府里,再转到本衙门,正好符合限期。”

江一帆恍然大悟。原来恤囚有停刑的规定,立决之犯如部文到日,在正月,六月,以及夏至前五天,冬至前十天,照例停刑;钉封文书如在十一月初七到县,恰符规定,有十天的时间来报病毙,就可以做得天衣无缝了。

这就不但白寡妇可免刑诛,而且还能多活十天;李振标喜出意外,江一帆亦非常满意。石师爷为人很热心,做事更老到;退席片刻,将刑书找了来,命他即刻备一个禀帖,说犯妇白巧珠,突然胸口绞痛,昏厥在地;经急救已经苏醒,询知犯妇声称,原有心疾,但已多年未发。云云,请示处理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