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的办法,当然是命监狱加意防护,另外备一道公文,回府请示,道是该犯妇审问定罪,是绞立决的重犯,未便保外就医,为经延医入狱诊治,据云:该犯妇的心疾甚重,睡梦中亦可发作,立时气绝;古者所谓,“无疾而终,大率类此。”除加意防护以外,倒过来催促,“一俟部文到达,即请迅予转发,以便依律处决。”

这样交代完了,入席畅饮,尽欢而散;李振标便连夜赶到刘文兰那里,说知究竟。两江总督属下各重要衙门,其时刚好装了电话,刘文兰跟臬司衙门的幕友通了话,当时就把事情说妥了,准定初六发公事,初七送达首府,转达首县,已在初八了。

在初八那天,上元县已经备了两个白寡妇病重的公事;接到部文,立即申覆,照例冬至前十日,停止行刑,是故白寡妇的处决,定在十一月十八日,亦即是冬至後一天。

※※※

“事情很明白了!”秦典林跟赵仲华说,“她可活过冬至!我想就在冬至夜里动手好了。”

据徐逢生告诉秦典林,商定的计划是在冬至前一天报一个公事,说白寡妇的心疾加剧;冬至次日,呈报前一日夜间不治而死。事实上,是在冬至晚餐时,将毒药置入饭菜中,让她在不知不觉中撒手尘寰。

於是秦典林转告赵仲华:“徐逢生要我告诉你,冬至第二天一早,报官相验;这道手续一定要做的。大概到中午,你们就可以进去收屍了。”

听到“收屍”二字,赵仲华不觉惨然;在哀痛昏乱的心境中,想起有两句话要问:“那种毒药不知叫什麽名字?发作的时间,不知道痛苦不痛苦?”

“我没有问他。”秦典林说:“药石,你问他他也不肯告诉你的,监狱里自有他们自己的秘方。我想,就有痛苦也只是一会儿。”

“那麽,这麽安排是不是要预先告诉她呢?”

“这要问你了!谁也不敢作主。”秦典林说:“我也问过徐逢生,他说,他们无所谓的,有些事必得先告诉本人,譬如串供之类,有些事是不告诉本人的好。不过,你们如果觉得要先告诉她,亦可以照办。”

“那麽,你看呢?”

“我看,以不告诉她为妙,让她到死都不知道,岂不甚好!”

“是!我想也不必告诉她。只是,”赵仲华叹口气说,“生者何堪而已。”

确是“生者何堪!”赵仲华、金妹、带着孩子的荷姑、梁秃子、秦典林,甚至李振标,接连不断地去探监送食物;所不曾进狱探视的,只有一个徐老虎而已。

每个人都是去作诀别,但诀别的话只能放在心里;而且脸上还要装得很乐观似的,彷佛京里会有特赦死罪的恩诏下来。

然而白寡妇却不能无疑。到了冬至前两天,赵仲华去探监,她忽然问道:“你跟金妹应该回去了吧?”

“不忙,过几天再说。”

“今天我才知道,後天冬至;明天晚上是冬至夜。‘冬至大如年’,尤其是金妹;五太爷的心肝宝贝,从来都没有离开他老人家一天;这一次来看我,已经住了十天不止,不知道五太爷会怎麽地记罣。依我说,你们今天就该动身,明天下午到扬州,正好冬至团圆。”

赵仲华不知何以为答?而白寡妇的一直隐隐约约在心中出现的怀疑,此时突然加浓了好几倍;同时憬然有悟,冬至那一天,可能就有自己的一生大事出现。

赵仲华的态度,自然露了马脚;虽然他仍旧想隐瞒,但白寡妇已经非追根究柢不可了。只是知道在他口中问不出什麽来;决定找王大婶去问。

她在女监是相当自由的;行动所受的限制很少,不过她自己识趣,不是万不得已,总是守在自己房子里……好在最近有件很容易消磨工夫的事,托王大婶买了绣花的手绷、绸子、丝线,以及刀尺之类替慰慈在做鞋子,又剪又绣,居然已做成一双虎头鞋;昨天开始在做一顶帽子,从早到晚,除了有人探监以外,其余的时间,都倾注在那顶帽子上,手里在做,脑中在想……想的是苹果般的笑靥;长大来英气勃勃,到处受人注目的一个读书人,名字叫做白慰慈。

当然也想到别的人,每一个人都是有情有义、难舍难分;然而她也知道,非舍非分不可。既然如此,倒不如早早分手倒是解脱。

因此,她此刻找找王大婶,心情反是兴奋多於一切;而王大婶却不易了解,奇怪地问:“白五嫂,你有啥高兴的事?”

高兴倒也不见得。不过听此一说,白寡妇知道自己态度有异,便定一定神说:“王大婶,我想来问你句话;务必请你实说。我的日子,是不是到了?”

王大婶考虑了一下,决定如她的愿,据实回答,因为多日相处,她有把握,白寡妇受得起打击。

“是的!”她平静地回答。

“那一天?”

“本来早就到了。”王大婶说,“是上头想法子拖过节。”

节是冬至节,“那就是後天的事了?”她问。

“後天不会。”

“冬至第二天?”

“是的。”王大婶说,“本来想不告诉你的,让你自己都不知道,随随便便,一点不难过地走了。既然你问到,我就跟你说实话吧!”

於是王大婶将秦典林来托徐逢生,如何定计,如何由李振标去托江一帆,如何由石师爷一手主持的前後经过,凡是她从徐逢生口中听到的,都告诉了白寡妇。

白寡妇听了,悄悄地淌着眼泪;是感动得忍不住自己的眼泪,而嘴角却带着笑容,“我实在活得很值得,死得也很值得!就怕大家对我的好,来生报答不尽。”她说,“王大婶,这件事能这麽办,在我,真正喜出望外!”

“白五嫂,”王大婶也很感动,“你真正是女中豪杰,我不但从来不曾见过,听都没有听说过。”

“不要这样说!王大婶,事到如今,我有句什麽人面前没有说过的实话,要跟你说:我是有预备的。”

“有预备!”王大婶一惊,“你预备要做什麽?”

白寡妇将王大婶带到自己屋里,原是要给她看一样自己所预备的东西;临时变了计画,微带哀戚地说:“王大婶,我们相交一场,应该留点东西给你做纪念;实在也没有什麽好东西。”

她一面说,一面解开衣襟;彼此女人,无所避忌,露出羊脂般白的胸脯,将玄色绣花绸肚兜上系的一根金链子,解了下来,交到王大婶手里。

“我不要!”王大婶很坚决地说;且以同样坚决的态度,将金链子塞了回去,“让你带去。”

“你不要傻。这东西那能带去?”白寡妇说:“王大婶,我最後的一句话,你就依我吧!”

王大婶心想,过一天人家来收屍,一看肚兜上金链子失踪,必是疑心她私下侵吞了去;这个恶名犯不着背,不过说出来就没有意思了,且先收着再说,因而等她再塞回来时,随手搁在桌上并不作声。

“再要拜托王大婶,”她指着随身携带的什物说,“这些东西,看看那个用得着,请你替我分一分。”

“好的!”这件事她毫不迟疑的应承;女监中那些犯妇跟白寡妇谈得来,她也知道,自会代她俵散。

“王大婶,样样东西都可以送,这瓶药,你千万不要当做治胃气的苏打片;不是的!”

看她神色严重,王大婶便问:“是啥?是毒药?”

“跟毒药也差不多,是我托人在上海买回来的一瓶安眠药。上次你问我,我说是治胃气的苏打片,那是骗你的!”

“原来,白五嫂,你早就有预备了?”

“是的。我怕我进来之後,吃不起苦头,不能不有个最後打算。一进来才知道用不着。不过,”白寡妇露齿而笑,“到底还是用得着!”

在王大婶看,她的笑容比哭还要凄凉;低下头去再也没有勇气抬眼看一看白寡妇,带着那条金链子,悄悄地走了。

※※※

很巧,一出女监便遇见徐逢生;王大婶正好叫住他,要将在白寡妇那里的所见所闻告诉他。

才讲了两三句,徐逢生便说:“到我那里谈去。”

进屋坐下,细谈究竟;王大婶将那金链子取了出来,“徐头,”她说:“我想等她倒下来,仍旧把它挂回去。”

“那不必!交回屍亲好了。”徐逢生问,“她有没有说,啥辰光吃她的药?”

“没有!”

“只怕已经吃下去了。”徐逢生说,“你去看看。”

王大婶急忙起身,走到白寡妇那间房子外面,只见门窗紧闭,便不叩门;找到窗户的一个缝隙,往里窥探,只见白寡妇和衣躺在床上,拉开被子,盖着半身,一只手放在胸前,似乎睡得很恬适似的。

是在养神,还是已服了安眠药?王大婶无法确定。

王大婶心中自说:“一个人就此去了,真也是福气!”於是推人及己,设想自己是白寡妇,能不能像她这样似乎是含笑而逝的光景?

这是她从来没有设想过的事;及至放纵想像,很奇怪地,平时早都因为不想去想而遗忘了的事,包括二十年前几乎跟小叔子勾搭上手的那个淡星微月的夏夜的一切,此刻都清清楚楚地呈现在眼前。

想到眼前她要哭。丈夫是厨子,疯瘫在床上;三个儿子,三个女儿,成家的只有一个小儿子;大女儿快三十了,只为脾气古怪,说了多少趟媒,都未成功。老大未嫁,又不愿妹妹先她出阁,以致耽误了老二的青春佳期;今年二十三岁,皮肤乾巴巴地,脸上从无笑容,以致於落得个“寡妇脸”的外号。

“真是伤阴骘,断子断孙的人叫出来的!”王大婶自言自语地骂了这一句,无法再往下想了,定定神才想起自己此刻要关心的是白寡妇的生死。

於是她再凑到门缝中去张望,白寡妇的姿态一无变动。她不知道她是一时熟睡,还是已就此长眠?试着将门一推,关得实腾腾地;敲了两下,亦无回音,知道事情起变化了。

她想了想回身而去,找到徐逢生将所见的情形,说了一遍;徐逢生点点头说:“我去看看。”

回到原处,弄开窗子,跳了进去,将门打开;王大婶一奔进去,直到床前便伸手探白寡妇的胸部,摸到便是一惊。

“怎麽样?”徐逢生问:“没有热气了?”

“冰冷。”

“等我来看。”

徐逢生扒开白寡妇的眼皮看了一下,又看口角有无血迹,再看皮肤是不是发青发黑?还好,没有任何中毒迹象。

“药呢?”他问,“那样东西要找到。”

等找到已是一个空瓶子;大概白寡妇将所有的安眠药都服下去了。

“我们走吧!”

徐逢生带着那个空瓶子,与王大婶回到自己屋里,商量该怎麽办。

“按部就班,该怎麽办就怎麽办。”

“那就是说,要查监的时候才会发现?”

“对了!”徐逢生说,“好在是上头交派下来的,比较省事;不过,有件事,不能怕麻烦。你把她的衣服去换一换。”

白寡妇在狱中所受的优遇,是瞒着上头的;明天江大老爷派人来相验,看她所穿的衣服会露出破绽,所以徐逢生关照,应该换上重囚所穿的灰布破棉袄。

“我想,人都死了,不要再让她穿囚衣吧!”

“上头看到了不妥当。”

“不要紧!就说本来穿的是囚衣,死了以後才把她带来的衣服换了上去。”

“也好!”徐逢生说,“事情没有关系,只要大家的话,接得上头就好。”

於是徐逢生作了必要的安排,关照王大婶这夜作为值夜,住在里面照料这件事;他自己决定先去通知赵仲华,好预备棺木盛殓。

到得祥昇客栈,他托柜上派人去请赵仲华出来;及至见面,只见赵仲华的神色,凄凉而惊惶……狱卒入夜相访,不会带来什麽好消息;赵仲华已猜到是怎麽回事了。

“徐头,”赵仲华冒冒失失地声音很大,“是不是……。”

一句话不曾完,自己缩住了;因为他已发觉徐逢生的眼色,示以警戒,因而省悟,这不是一件随便在什麽地方,可以公开谈论的事。

“我们到外面谈去。”

“好!好!这里来。”

赵仲华将他带到代替客厅用的空屋;徐逢生开门见山地说:“我来交差。白五嫂写写意意地走了。”

赵仲华只觉得血好像凝结了,脑子里变得不会思想了,好半天才像乍死还魂似地说,“喔,是写写意意走的?”

“白五嫂自己带了安眠药,知道了这回事,她一点都没有什麽!我还没有见过什麽人,有这样子看得开的!”

赵仲华强自抑制自己的思绪,定定神思索应该问的话,第一句是:“啥辰光走的?”

这一下徐逢生才发觉,自己做事虽细心,还是百密一疏,当时忘掉看钟;不过,也可以算得出来,想一想说道:“黄昏六点钟左右。”

“那是酉时。”赵仲华问,“今天晚上总不能进去料理吧?”

“当然。就是明天,也不能太早,因为要报官验一验,最好是中午,探监的人也散了,清清静静好办事。”

赵仲华想了一下说:“徐头,我心里有点乱,说话不会转弯了。大家不是外人,而且承你这样子帮忙,真是存殁俱感;现在我想请教徐头几件事,请徐头成全到底。”

“好说,好说!只要做得到,我一定效劳。”

“在里头做法事当然不可以;不知道能不能成服?”

成服?徐逢生心想,莫非还要披麻戴孝?这不是新鲜花样!不过,他先不回答,只说:“请你再说下去。”

“第二,能不能找间空房子入殓?”

“还有呢?”

“能进去多少人?”

徐逢生在想,看样子是当监狱像自己家里一样,要大办丧事了!心里好笑,口头上却是一本正经地回答:“小赵先生,你说的三件事,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一定弄一间宽敞空房给你;至於成服,那里不是成服的地方。”

“是,是!”赵仲华也发觉自己的想法不对,“这句话不算。”

“那麽你问的第三句话,我可以这样说,照规矩,只能进去一男一女两个。白五嫂的事,与众不同;你看吧,非要进去办事不可的,自然只好放进去。有些人就不必进去了;要在灵前磕头,等灵柩出来了还来得及。”

说停当了分手。赵仲华回到里面,只见金妹在倚柱盼望,一见他的影子,迎上来问道:“徐逢生来干什麽?”

赵仲华尽力保持平静的声音答道:“表姊自己吃安眠药上路了!”

一语未毕,金妹“哇”地一声哭出声来。荷姑赶紧抱着孩子奔了出来,问知究竟,当然也忍不住呜咽;孩子一吓,更放声大哭。这两大一小的哭声相当惊人,顿时招来了许多闲人;梁秃子中午喝醉了,正沉沉大睡,从梦中惊醒,急急奔来探问。

他的宿醉未醒,可是脑子却很清楚,“哭不得!”他着急地说,“一哭会泄露机密,会害好些人!”

赵仲华也省悟了。如果真相外泄,江一帆便得丢官;石师爷与徐逢生、王大婶都有祸事上身。所以顾不得礼貌,一面将金妹拖进屋去,一面向荷姑连声说道:“不能哭,不能哭!”

哭声可止,眼泪不停;直待哀伤从泪水中宣泄得差不多了,方始商量正事;事多人少,连夜去找好帮手。诸事粗备,时已三更,金妹跟荷姑还在谈白寡妇的种种好处,几乎一夜未睡。

第二天一早,张二嫂先到;接着约好帮忙的朋友,陆续到达。由梁秃子为头,分派金妹跟荷姑到法华庵去取“寿衣”,张二嫂跟赵仲华去提那口“寿材”,约来四个朋友,亦分成两拨跟着去照料;他自己在县衙门後身的茶馆中坐镇,作为联络总归之处。

到了茶馆里,前一天约好的秦典林,已经在等着了。一见他来便说:“我去打听一下看看。”

约莫过了半个钟头,去而复回,身後跟着徐逢生,一脸疲倦之色,但神情却是恬适愉快,招呼过了,很满意地说:“没事了!”

“多亏徐头帮忙!”梁秃子问,“衙门里还有啥手续,要预备的。”

“石师爷关照,这件事越顺利,越要当心;从头到尾要没有一点点毛病。领屍一定要亲人。”

“表弟不是亲人?”

“你是指小赵先生?”徐逢生说:“白五嫂不是有个儿子?”

“那是毛孩子。”

“不要紧!毛孩子总有娘;那天不也来探过监吗?”徐逢生又说,“我也请示过石师爷,他说毛孩子跟他娘,母子两个在领据上盖手印好了。”

“也好!”梁秃子想起,原来说定了的,到了法华庵,荷姑因为有孩子不方便,就在那里留守,如今要她来盖手印,该去通知,因而站起身来说,“我去走一趟,把他们母子去接了来。”

赶到法华庵,见到了荷姑;道明缘由,催她动身,不道荷姑忽有异议。

“梁二哥,”荷姑说道,“要嘛,我去领屍首;要嘛,光是孩子盖手印。如果我们娘儿两个都盖,算啥名堂?”

“这又是何道理?”

“梁二爷,你倒想想:”荷姑答说:“慰慈是白五嫂的儿子,为什麽要我盖手印?”

“因为你是慰慈的亲娘。”

“既然我是慰慈的亲娘,为什麽又算白五嫂的儿子?”

梁秃子被她问住了,搔着秃头,大伤脑筋,“荷姑!”他说,“我都被你弄糊涂了!”

“你糊涂,我不糊涂。”荷姑答说,“白五嫂对我不错,我把儿子给她;现在要她儿子去领她的屍身,你把孩子抱了去就是了。”

梁秃子将她的话细辨了一下,听出口风有异;明明是跟死者为难,却又口口声声说白寡妇的好话。那麽到底是跟谁为难呢?“不见得是要为难我吧?”他在心中自语。

这样有片刻的僵持,梁秃子蓦地里想起,中午就要办事,若说什麽大事都解决,唯独领屍的手续办不好,这成什麽话?因而大为着急,而且亦颇为烦躁。

躁念一生,旋即警觉;手生在荷姑身上,她如不肯伸出来盖指模,是谁也不能强迫她的。於今只有把原因找出来,想法子解决;千万急躁不得!

於是,他想了一下问:“荷姑,请你说,要怎麽样,你们母子才能盖手印?”

“没有办法!”荷姑答说:“我没有资格。”

“资格”是个新名词,居然出於荷姑口中,梁秃子颇为惊异;但总算扼住一条头绪了,很快地问道:“你说的资格,是什麽资格?”

“能够替慰慈一起盖手印的资格啊!”

“这个资格现在就有的。”

“没有。”荷姑摇摇头,“官儿们如果问到我,我说是白慰慈的亲娘;这一来,白慰慈是过继的,不就很明显了?”

“是啊!过继有什麽不对?”

“过继没有不对,问到慰慈原来姓啥,就不对了!”

“这也没有什麽不对!原来姓徐。”

“对!姓徐;他爹呢?”

“徐宝山。”

“他娘呢?姓啥?”

梁秃子恍然大悟,原来荷姑是因为“妾身未分明”;亦可以说借此要有个了断。此刻如将徐老虎找了来,当面说完,荷姑是他的正室,事情可以立刻解决。

“荷姑,我懂你的意思了,你的道理说得一点不错!应该要争,我跟小赵一定帮着你争;徐大哥亦一定会答应的。”梁秃子先这样恭维安抚了一番,方始提出难题,“可是徐大哥到镇江去了;一时三刻追不回来,没法子当面锣、对面鼓跟你说个清楚,而事情中午就要办。白五嫂已经在监狱里好多时候了;总不能说,人死了还要坐牢吧!”

这“人死了还要坐牢”一句话,打动了荷姑;想一想说道:“那麽,梁二爷,你说个办法看!”

梁秃子已经完全了解她的要求;可是她的要求是不是为徐老虎所同意,大成疑问。因此迟迟无法作答;而心里很着急,因为情势急迫,没有工夫跟她磋磨。

这一急出一个计较,“荷姑,你请放心好了!我要讨你们一杯喜酒吃。你把孩子抱着,先跟我走;到了那里,我们大家共同写纸头给你。”他说,“不过,你要帮我的忙,就是不要让我再跑了。”

荷姑听得这话,自然欣慰,便即问道:“你说写纸头,写什麽纸头?”

“包你姓徐。”

“如果办不到呢?”

“我们大家跟徐大哥绝交。”

说得这样决绝,荷姑自然满意。於是抱着孩子跟了梁秃子走,两顶小轿飞快地抬到原来约会的茶馆中,只见赵仲华、秦典林、金妹跟张二嫂都在。

“徐头呢?”他问。

“到里头去了。留下话在这里,等人一到,马上到班房里去盖指模;人就可以进去了。”

“不忙,不忙!”他故作闲适地,“两位请过来!”

梁秃子将赵仲华与秦典林找到一边,说知经过,赵、秦二人都深感意外。

“想不到荷姑这麽厉害。”秦典林说,“这是人家家务,我不便插手了。”

“不!”赵仲华说,“你现在也算一家人了;要出主意。”

“有什麽主意好出!兵临城外,内无粮、外无草,除了竖白旗没有别的办法。”

“好!只有这样。徐大哥那里,我们三个人共同负责,如果他不承认,那就是老梁说的,只好跟他绝交。”

於是梁秃子起身将荷姑请了来;悄悄说道:“是不是,我们三个都愿意做保,写纸头给你。”

荷姑甜甜地笑道:“谢谢三位。这张纸头怎麽写法?”

“自然包你姓徐。”

“姓徐容易。”荷姑答说:“我现在就算姓徐。不过,我也可以随时改别的姓。”

秦典林一听她这话,明白了,知道骗她不了,索性大方些,“自然包你是徐太太。”他说:“明媒正娶。”

“那麽,谢谢三位大媒了。”荷姑略显腼覥地说:“不过,我还要请一位大媒,只要她说一句,就用不着啥纸头了。”

“谁?”

“喏!”荷姑指一指金妹。

於是又要把金妹请了来,说知经过;金妹自然一诺不辞,眼前的麻烦是解决了,大家都心头一宽;接着便由秦典林与梁秃子陪着荷姑母子到了班房,徐逢生跟刑房书办在那里等着,很顺利办妥了领屍的手续。

於是仍由梁秃子发号司令,决定推赵仲华陪金妹、陈二嫂入监料理殡殓;他亲自掮着一箱金妹在法华庵督工缝制的殓衣,送他们到监狱後门,交代给徐逢生,同时关照:“在里头不要哭;要哭回法华庵再哭。”

金妹答应着,与陈二嫂携手跟在徐逢生後面,赵仲华殿尾,穿过阴湿狭暗,曲曲折折的甬道,来到一个院落,三面土墙,北面有三间屋子,一明两暗,明间特大,足供回旋。但停棺入殓之处有了,棺材却又怎麽进来?赵仲华想到这里,率直动问。

“喏,这里!”徐逢生向东面一指。

原来这座废旧的院落,原是专供监毙或绞决人犯处理後事之用;为了进出方便东面开了很大的一扇门,只为树木遮掩,所以赵仲华未曾看到。当然这须屍亲花了钱,或者有极大的面子,方能享受这一优遇;否则,只有一个狗窦大的小门可用,棺材根本进不来,屍首是用芦席一卷,从“狗窦中塞了出去。”

这时王大婶已返了,金妹就像见了亲戚长辈似地,抢先迎上去招呼,十分亲热:“孙小姐,”她说,“你不要伤心,白五嫂的收缘结果是好的。你去一看,就知道她是高高兴兴走的。你们一哭,反害她在黄泉路上走不快了!”

“是!我知道。”金妹连连点头。

一路说,一路走,进了屋子就可以看到,停灵在东面那间。探头一望,只见两条矮凳搭起舖板,白寡妇头南脚北地直挺挺躺在上面;面上盖着一方丝棉。头旁地上一只破锅,有个犯妇模样的女人跪在地上,不断地烧化纸钱;脚下还有盏油灯,自然是为她在黄泉路上照明用的。

境况自然凄凉,但狱中有此,王大婶跟徐逢生实在算是很尽心照料了!所以金妹与赵仲华都有感激的神色。

“你来看看!”王大婶领先进入东间。

於是金妹与赵仲华都跟了进去;王大婶将丝棉轻轻揭开,只见白寡妇口眼紧闭,脸色如常,彷佛在熟睡之中。金妹又伤心、又安慰;转眼想跟赵仲华说话时,只见他眼泪一串一串往下掉。

“小赵先生,你不要伤心,”张二嫂在旁边解劝,“白五嫂心里会不安。”

赵仲华点点头,抹掉眼泪;向王大婶说,“一切要重重拜托!她不懂,请你指点。”接着又向张二嫂表示歉意:“拖了你到这种地方来帮忙,实在过意不去。”

“小赵先生,你不要这样说。这里交给我们了,你请出去吧!”

於是赵仲华退了出去;徐逢生招招手把他邀到一边说道:“小赵先生,有件事要跟你说,白五嫂临终以前,拿身上一条金链子送了给王大婶。这本来也是人情当中常有的事;不过,死无对证,我们要避嫌疑。喏,金链子在这里,请你收了回去。”

说着他从身上取出来一个纸包,打开来一看,两尺长黄澄澄的一条金链,两端有个小小的挂钩;知道白寡妇是从肚兜上取下来的。

赵仲华也是县衙门出身,深知胥吏皂役的剥削搜刮,无所不为;如果犯人有这样一条金链子能留到死,也一定落入他们手中了。不想白寡妇自愿相赠,而竟为了避免来路不明的嫌疑,自动归还,这真是太难得了!

感动之余,很想维持白寡妇的原意,拒而不纳;转念一想,这是表姊的着体之物,似乎不宜流落在外,所以很郑重地接了过来,深深致谢。

※※※

灵柩安置在法华庵,也设了灵堂,亲属都成了服……事实上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白慰慈披麻戴孝;一个是赵仲华,表弟的服制甚轻,不过摒除绸缎,素色布袍而已。但金妹与荷姑亦都戴了孝,而且移居法华庵,朝夕在灵前焚香上供。

後事办到这里,告一段落;梁秃子向赵仲华说:“现在就剩下盘灵回扬州这件事了。应该找徐大哥来商量,再说,死者的遗嘱也在他手里,我是见证;早早照遗嘱办妥当了,我也了掉责任。”

“当然,非徐大哥来不可。也奇怪,行踪不明,不知道到那里去了;真是急死了!”

“我回扬州去一趟,看看到底怎麽回事?”梁秃子自告奋勇。

“对!顺便请你把这里的情形,跟三位老太爷说一说。”

等梁秃子一走,赵仲华越发忙碌,因为有许多人提了香蜡银锭到法华庵来致祭,有的是慕名,有的是徐老虎的朋友,有的受过白寡妇的好处;而在赵仲华,两眼漆黑,一个不识,由请教姓氏到陪礼道谢,得应酬好半天。如果同时有两三个人来,分身乏术,颇以为苦;只好将秦典林请了来帮忙。

到了第四天晚上,法华庵中忽然有人来叩门;小尼姑在里面问,外面答说:“你开开来就知道了。”

从门缝中看出去,是一条稍长大汉,满脸胡桩子,形容可怕,当然不敢开,便问一声:“你到底是什麽人,姓什麽?”

“我姓徐。”

“来干什麽?”

外面是徐老虎,一路而来,内心悲伤;及至望见法华庵,一颗心已飞进去依傍在白寡妇的灵柩,所以答话变得完全不合常理。此时定神,突然省悟,不该这样的态度。

於是他说:“我来看赵先生,不知道在不在这里?”

“是不是扬州来的赵先生?”

“不错,不错!”

“他怎麽会住在法华庵,你该到祥昇客栈去找。”

这一来金妺与荷姑自然都知道了。两人对徐老虎的突然而至,都不免意外之感,而应该如何处理,亦都不免茫然。

不过金妹的心思灵快,略一沉吟,已掌握了处理的要诀,不能让徐老虎进门;也不能让荷姑跟他见面。

於是她跟尼姑说:“请你不要放他进门,只说老师太的清规很严;天一黑就不能有男施主进门。”

“本来就是这样。”

“那好!请你赶快去。”金妹转脸对荷姑说,“我一个人去打发他走;等我把你的这件事办好了,你再跟他见面。”

荷姑原来也有这样的想法,所以一口应诺。金妹两面都控制住了,便不必匆忙,撂一撂鬓发,换一件衣服,好整以暇地,倒像要去会亲戚。

“我也许要跟徐大哥一起回祥昇。”她说,“你晚上如果怕,跟知客师说,找个人来给你作伴。”

“我知道!你放心去好了。”

到得门口,隔着大门上的一个小框框;金妹喊一声:“徐大哥!”

徐老虎脸本是朝外的;及至旋过头来,让金妹吓一跳,只见他脸色灰败,胡子满面,尤其可怕的是,两眼红赤如火,彷佛刚杀了人似的。

“金妺妺,你叫他们开门,让我进来。”

“不,徐大哥,你应该早点来。”她说,“我刚刚到老师太那里去请示,碰了个钉子;庵门可以开,不过你不能进来。”

“金妹妹,我们特为从清江浦赶来的。”

“怎麽,徐大哥,你到清江浦去了?”金妹问说,“去干什麽?”

“说来话长,现在没有工夫谈这些!”他哀求地说,“你先开了门,放我进去!”

“今天晚上是一定不行的了!徐大哥也不争在这一夜。”

徐老虎没有再说话,只是两眼中豆大的泪珠,滚滚而下;小尼姑看在眼里,大为不忍。

金妹却狠得下心,“徐大哥,”她问,“你跟仲华见了面没有?”

“没有,到了南京那里也没有去,一直就奔这里。”

“那麽我陪徐大哥到祥昇去。有话到那里再谈。”

说着,金妹让小尼姑开了门,一脚跨了出来。徐老虎却不免踌躇,“没有轿子怎麽办?”他说。

“走过去就有了。”

金妹是天足。从前一直为人所笑;这几年风气开通,到处成立放足会,金妹的这一双天足,变成得风气之先,高视阔步,更觉神气。此时领头先走,走得极快;徐老虎紧追两步,在她身後说道:“金妹妹,请你慢点走,把她的情形跟我说一说。”

所谓“她”,自是指白寡妇;金妹也答他一句:“说来话长!”又加了一句:“一切都很圆满!徐大哥,现在要看你的了。”

“这话怎麽说?”

金妹不答,紧走几步到了巷口;招一招手,来了两乘待雇轿子。

到得祥昇客栈;赵仲华一见徐老虎,先喜後惊;惊的是他的神色实在可虑,必是出了什麽意外。不过还不容他问出口;金妹已抢先作了安排。

“你来一趟!”她举起一只手使劲搔着後颈,“不知道有个什麽虫或者蚂蚁在这里,痒得要命。”

说完,一切不顾,掀门帘钻入另外一间屋子。赵仲华还在发楞;而精神已经比较稳定的徐老虎却催着他说:“你先请进去吧!”

於是赵仲华掉头就走,掀开门帘,便看到金妹将一根手指搁在撅起的两片樱唇上,示意噤声。

“我把话跟你交代清楚。”等他走近,金妹放低了声音:“我没有让徐大哥进去法华庵,只怕他哭得太伤心;荷姑心里不是味道,影响他们以後的感情。”

“不错!”赵仲华深深点头,“你很细心。”

“今天是推说天黑了,法华庵不准男施主进去,明天一大早他就会赶了去,你得想法子把他拦住。”

“这可怎麽拦法?”

“我不管!”金妹带着撒娇意味地说:“你自己去想办法。”

“那麽,要拦到什麽时候呢?”

“拦到十点钟。”金妹答说:“到时候我调虎离山,把荷姑弄了出去,你们再来。”

“好!就是这麽说。”

於是两人仍旧回到前房,徐老虎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请你们赶紧告诉我!”他催促着,“巧珠死的时候怎麽样?”

“根本就不能说是死了!”赵仲华答说:“照徐逢生、王大婶说起来,不过一觉睡了没有醒而已!”

“真的!徐大哥,”金妹在旁帮腔,“大家都说,表姊是成仙成佛去了。你不应该伤心,不然她会不放心。”

“那麽,是怎麽死的呢?”

“吃安眠药死的。”

“安眠药?”

“是啊!安眠药。所以说只不过是一觉睡了没有醒而已。”

“这我就不懂了!”

这难怪徐老虎不懂!等赵仲华从头到尾说了根由,他确实感到是一种安慰,脸上的神气便缓和得多了。

“我实在惭愧,”他头低得抬不起来,“巧珠这件事,照规矩说,我第一个应该出力,结果都靠你们,我一点心都没有尽到。”

“徐大哥,你不要这样说!”金妹接口相劝,“最了解表姊的只有你;她的心事你最清楚。你只要能了她的心事,就算你报答她了!”

“是!”徐老虎郑重其事地说:“金妹妹的话,我一定记住。她总巴望我能出头,轰轰烈烈做一番事业。这一点,迟早要做到。”

“那就再好都没有。”金妹又问,“徐大哥你说到清江浦去了,是去干什麽?”

徐老虎的清江浦之行,颇有收获。他是去打听董金标如何勾结了漕督二少爷;以致於斩绝了白寡妇唯一的一线生机?由於当地漕帮老大的帮忙,不但这件事尽知底蕴,而且还发现董金标别有图谋,准备再掀一场大案出来,一不做,二不休,要拿李振标连根铲除,更不用说是徐老虎了!

这就是他有那种想杀人的表情的由来。当然,连日奔波,心头焦急每天睡两三个钟头,尚且不得安枕,即令是没有重大心事的人,也会如此狼狈。徐老虎知道自己的心事决不能揭破,得找个理由为赵仲华与金妹解释;而且应该是很好的理由,不然他们不会相信。

好得是连赵仲华在内,对於贩“砂子”的实际情形;也就是月黑风高,如偷越关卡,争那身家性命决於俄顷的片刻,并不了解,所以他可以很容易地编一套谎话。

“有一帮兄弟,大概有个三十多人;为头的叫‘黄鼠狼’,本来就不大靠得住,只为一时没有什麽好处给他们,所以也刊在花名册上,算是收编为官军了。那知道黄鼠狼跟贩私米出洋的一帮人搭上了线;要重新做‘老本行’。这件事要做出来,你们想,漕台衙门正跟刘道台过不去,抓住把柄,有得他们烦了!所以我连夜赶了去料理。”

“噢!”赵仲华很关切地问:“摆平了没有呢?”

“当然摆平了。不过很吃力,我几乎三天三夜没有睡觉。”

“我看也是!”金妹接口说道:“徐大哥你好好睡一觉。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你自己这样的糟蹋!”

“这话一点不错。好在一切都过去了。徐大哥,你没有什麽放不下心的;弄点酒来吃了,舒舒服服睡一觉吧!”

徐老虎想了一下答说:“也好!”他站起身来,“我到澡堂里去睡觉。”

金妹也知道,徐老虎有个好朋友开着一家很大的浴室;当下向赵仲华呶一呶嘴,“你陪了徐大哥去!”她说,“省得徐大哥一个人寂寞。”

为他破寂是假,监视是真;赵仲华点点头,却又问道:“你呢?我看不如仍旧回法华庵。”

“不!”金妹想了一下,招招手说:“你来!”

将他找到一边,金妹问起一件紧要大事,荷姑的终身。刚才跟徐老虎谈白寡妇的身後之事;对这一点故意略而不提,怕的是徐老虎此时心情躁急,无法听得下去。但事情必须解决,而且拖不得;金妹因为对荷姑有承诺,心里有些着急,催问赵仲华应该怎麽办?

“不要紧!等他一觉睡过,精神好了,我平心静气跟他说。”

“那麽,明天我怎麽跟你碰面?”

“上午不必碰面。你准定十点钟以前,把荷姑调开,中午我们在这里见面再谈。”

赵仲华答应着,陪同徐老虎出了祥昇客栈。行不多远,到了一家字号叫做“沂水池”的澡堂子;门前的大灯笼已经灭烛,里面却灯火明亮,还热闹得很。

那里的夥计都认得徐老虎:“徐大爷,徐大爷”地叫得很亲热。引入内柜房,见到了徐老虎的朋友,沂水池的老板桂老四;他是个瘸子,起落不便,一见生客,要挣扎着从钱柜上下来行礼。徐老虎将他拦了。

“不是外人!”他为桂老四引见,“巧珠的表弟小赵。”

“小赵先生!”桂瘸子出言还很文气:“孙五太爷的东床。久仰,久仰!”说着,反手往旁边一抓,一只手擎起一把椅子,摆在帐桌旁边,落地无声,沉稳非常。

赵仲华知道这桂老四手上颇有工夫;又因他吐属跟江湖好汉的粗豪不同,不由得另眼相看。

“令表姊这件事我也听说了。只为残疾在身,行止拘束,竟不能到灵前去磕个头,实在不安之至。”

“不敢当!”

“小赵,桂老四从前跟你表姊很熟。”徐老虎说。

这一说,赵仲华对他又添了几分亲切之感;不过没有什麽表示,只礼貌地点点头而已。

“你去过清江浦了?”桂老四转脸问徐老虎。

“去过了。”

“怎麽样?”

“你的话不假。”徐老虎说,“亏得你早告诉我。”

“那麽,你预备作何处置呢?”

“冤有头债有主。无非讨个公道。”

“你要想到一句话:投鼠忌器!”

“不要紧!”徐老虎摇摇头。

“宝山,”桂老四面色郑重地提示:“你答应过我的话,不会忘记吧?”

“不会!我一定跟你商量。”

“好!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这时有夥计端来一个大托盘,上面是宵夜的酒菜,摆好台面,桂老四扬手肃客。自己一手按帐台、一手按钱柜,微微一撑,身子从钱柜上蹿到了食桌前面的一张大方凳上。赵仲华猝不及防,倒吓一跳;及至看清楚了是怎麽回事,不由得脱口赞道:“桂老板好身手。”

“见笑,见笑!少了一条腿,只好学猴子蹿来蹿去。”说着,回头喊道:“老周,不有无锡肉骨头吗?徐大爷最中意的,怎麽不拿来?”

“喔,倒忘记掉了!”

“不必!不必!”徐老虎阻拦着,“我今天胃口不好!”

“拿来!”桂老四说,“反正小赵先生在。”

将一大盘无锡肉骨头端了来,徐老虎一块都不吃;喝酒也只吃些花生豆腐乾之类,荤腥不动。

“怎麽回事?”赵仲华不免奇怪,“我记得你是无肉不食的。这鸭子很不坏啊!”

“肉,从此跟我无缘了!”徐老虎苦笑着说。

这句话越发令人不解,两人都停了筷子看着,在等他作解释。

徐老虎在这种逼视的眼光之下,自不免感到窘迫。但亦没有什麽难以出口的隐衷;只是话说出去就不回来了!如果做不到,不如不说。

要考虑的就是这一点。他凝神静想了一会;事实上再一次下定决心:“从此以後,我要吃长素了!”他说。

“为什麽?”桂老四与赵仲华不约而同地问。

其实这一问是多余的。话一出口,便都想到了,自然是为了白寡妇。不过他们只知道为她长斋;却不知道为她何以要长斋?

“徐大哥,”赵仲华率直地问说,“你这算什麽呢?是报答表姊?要报答也不必这样。”

“不是。”

“那麽,”桂老四问道,“是忏悔宿业?”

这句话文了一点,徐老虎不懂;所以也摇摇头。

“还是为了白五嫂好早早超生,你吃长素等於替她做功德。”

“也不是!”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是为了什麽?赵仲华真个困扰了。

“好了,”他说,“徐大哥请你自己说吧!”

“我是自己罚自己。”徐老虎慢吞吞地答说:“你知道的,我没有肉吃不下饭;我就不吃肉!”

话只说了一半,不过赵仲华已懂了他的意思;他这样自虐,为的是减少他精神上的痛苦。

“我劝你再想一想。”桂老四挟一块无锡肉骨头放入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说,“这件事说来容易做来难。照我想,吃长素就像寡妇守节那样,难熬得很。”

桂老四的口才本来不错,这几句话听来却有些刺耳。徐老虎不作声;赵仲华心想,这个譬喻不甚恰当,因为他听人说过,素食已成习惯的人,闻见荤腥味道会作呕,与寡妇守节,难耐寂寞长夜是两回事。

不过,有个理由可以劝他,“徐大哥,”他说,“吃长素你身子会吃亏。表姊如果知道你这样子,一定不赞成。”

“现在也顾不得她了,只好顾我自己。”

说到这样的话,令人无法再劝。桂老四向赵仲华使个眼色,意思是不必再劝;因为越劝就越认真,也就不容易挽回了。

“你们慢慢吃吧!”徐老虎起身说道,“我想到池子里泡一泡,找个人替我浑身捏一捏。”

於是桂老四找人来将徐老虎带去洗澡;不一会听得劈劈拍拍搥背的声音;等赵仲华吃完宵夜去看,徐老虎已经睡得很沉了。

※※※

第二天一早,赵仲华突然从梦中惊醒;急急张眼四顾,只见徐老虎还睡在那里,一颗心才能放下……他是在梦里头突然想到,倘或徐老虎早就到了法华庵,事情就不妙了。

既已惊醒,不必再睡;起身漱洗,喝着茶等徐老虎醒来。

经过一夜的熟睡,徐老虎的精神已恢复了大半,心境显得比较平和。赵仲华一直在等这样一个时机,见此光景,自然不肯放过;但觉得在跟他谈判以前,最好拉桂老四做个帮手,这得先跟他打个招呼,免得接不上头。

这时桂老四已来请了,到得柜房里,只见摆了一桌子的点心;因为桂老四缺一条腿,上茶馆不方便,所以在家招待。

“点心都冷了,不中吃。”桂老四说道:“茶是好的,六安瓜片。”说着亲自执壶替客人倒茶。赵仲华耳濡目染,也懂了江湖上的好些门道;看他斟茶的手法,知道他是“清洪两门抱”。

“茶好!”徐老虎喝了一口,看着点心;其中有素包子,而桂老四故意不指明,只向赵仲华使个眼色,意思是如果徐老虎吃了肉包子而不作声,大家也不必说破,将计就计,就算让他开了荤了。

赵仲华自能会意,也觉得有趣;看徐老虎对那些蒸食看了半天,挟起一只蒸饺送入口中;他赶紧也挟了一只去尝,希望是菜肉馅儿的,结果却失望了,入口一股麻油的味道,不用咀嚼便知是素馅。

先谈谈昨晚上睡得好不好;又谈谈桂老四的买卖,等将点心收好了去,只是喝茶时,赵仲华开口了。

“桂四哥,”他说,“我讲件事,倒要请教你,看我做错了没有?”

“不敢,不敢!请讲。”

赵仲华先看着徐老虎问:“荷姑的事,桂四哥知道的吧?”

“知道,知道。”桂老四抢着说。

“我看你跟徐大哥的交情,想来也应该知道。”赵仲华说,“荷姑的儿子,也就是徐大哥的儿子,过继给我表姊,改姓为白,这一点,桂四哥当然也知道?”

“是的!”

“事情就从孩子上起的。领我表姊屍首的时候,上面交代,一定要亲人盖手模具领,孩子不懂事,要妈妈也跟着盖手模。这不算错吧?”

“也不算错!反正公家说的话,只有照办。”

“就是这话。这件事里头很帮忙,犯不着为一件小事再去噜嗦;那知道不是小事!”

这时徐老虎沉不住气了,“怎麽?”他问:“还要荷姑盖手模?”

“是啊?”

“她盖了没有?”

“你别急!听我说。”赵仲华说,“荷姑的意思,要孩子盖手模可以;她不能跟孩子的手模盖在一起,因为她已经不是孩子的娘了!如果说,孩子有两个娘,一个是我表姊;一个是她,那麽,她算什麽身分呢?”

“是本生亲娘;孩子过继过去,自然有两个娘。”

“不错!可是孩子本姓什麽呢?”

“姓徐。”

“孩子姓徐,孩子的娘该姓什麽?”

“自然也姓徐。”桂老四答说。

“就是这话罗!所以,荷姑要个名分;这个名分,只有徐大哥能给她。而徐大哥那时候不知道在那里?”

“有道理!”桂老四亦大赞荷姑:“话说得很厉害,不过不能不服她!荷姑我也见过两次,看她不大开口;开出口来着实不像女人!”这话又有些失言了,不过这一次他自己省悟得快,所以紧接着又对徐老虎说:“一个白五嫂,一个荷姑,都是女中豪杰,偏偏都让你遇到了!”

“她算什麽女中豪杰?”徐老虎不以为然地,“这种趁火打劫的做法,我最不服气。”

“徐大哥,你这话不公平。”赵仲华早就揣摩过他的心理,料到他可能有此想法,所以早就想好了话驳他:“这是她名分上应该可以提出来的要求,怎好说是趁火打劫?她自己亲生的儿子,给了人家,牺牲也不算不大。徐大哥,你这样说法,太过分了一点。”

徐老虎不作声。赵仲华与桂老四在研究他何以不作声的原故?想来想去只有一点:他心里还放不开白寡妇。

“要我现在就答应她,说实话,是没有啥诚意的。”徐老虎说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你们两位想一想,我现在那里有心思来谈这件事!”

“你错了!”桂老四很率直地说:“所谓死了,死了!一个人死了就什麽都了掉了!白五嫂往生极乐,尘缘已了;你应该想念她的好处,不应该还放不开她!”

“一点不错!”赵仲华紧接着帮腔,“徐大哥,男子汉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

“放倒放得下,提还提不起。荷姑这件事,我总有个交代,不会让你们为难。不过,让我缓一缓再说,好不好?”

“我跟梁秃子倒无所谓。”赵仲华答说,“她要金妹作保;金妹也答应了她。她做事很认真的!”

“我看这件事,其实也不必多谈。”桂老四看着徐老虎说:“在当时这种情形之下,为了把白五嫂的事办好,只怕不必荷姑开口,你自己会求她,有什麽条件,心甘情愿地答应。事过境迁,心情不同;你如果设身处地想一想,就不同了。”

这番话相当透彻。徐老虎平心静气地想一想,果然,在当时自己必是千依百顺,无所不可。不会觉得她趁火打劫,只会觉得解决了一大难题而快慰。

这样想着,便点点头说:“好吧!我娶她就是。反正巧珠也这麽劝过我!”

这句话不该拖上一条尾巴!赵仲华心里在想,徐老虎实在很不聪明;这一点对他和荷姑将来的感情很有关系,必得提醒他。

“徐大哥!”他说:“你这话在这里说说不要紧,在别地方,尤其是荷姑面前,千万不要这样说。娶妻是你自己的事,与别人不相干。你说这话,荷姑心里会不舒服。”

“是啊!”桂老四也说,“你这话三不着两;不是半吊子,也是洋盘。凡事心里打主意,没用的话,说它干什麽?”

这话比赵仲华所劝要重得多,而在徐老虎却更受听,点点头答说:“对!反正我心里有主意就是。”他站起身来,“我们该走了吧?”

看看钟,十点将到;到法华庵的时候正好,赵仲华立即同意。

到得法华庵进了灵堂,只见素烛清香,供着两乾两湿四个果碟,另外还有一瓶花,收拾得非常整洁。徐老虎上了香,磕了头,然後起身说道:“我想看一看寿材。”

赵仲华看他脸上,居然一滴眼泪都没有,只是形容惨淡:心想,必是要凭棺一恸,就让他看个痛快好了。於是高高揭起内幔;徐老虎慢慢踱了进去,手抚着已上了一道漆的棺材,俯身细看。

“这是什麽木头?”

“桫枋。”

“桫枋?”徐老虎连连点头:“好,好!”

从前到後走了一圈,居然不曾哭;不过脸色极其阴沉,使得赵仲华颇为不安,便即问道:“徐大哥,你看有什麽不妥当的地方没有?”

“没有!”徐老虎指着灵堂问:“都是金妹费的心?”

“是的!大部份是她的安排。”

“真要谢谢她!”徐老虎的脸色放缓和了,“不知道能不能进去跟她道个谢?”

“此刻不在,大概跟荷姑上街去了。”

“那麽,我们是不是可以在这里谈谈?”

“好啊!”赵仲华指着院子里说,“到那边坐去。”

院子里有一张砖制的棋桌,两人各踞一个石鼓,对面相坐;赵仲华静等他开口,而徐老虎却皱着眉落入沉思之中。

“小赵,”徐老虎终於开口了,“你一定很奇怪,我到了这里,会没有一滴泪?”

“你哭过也不止一场了!”赵仲华说,“男儿膝下有黄金,眼泪也是珍贵的。”

徐老虎摇摇头,意思是他的话没有搔着痒处,“小赵,”他说,“我一走到法华庵门口才想通,我不应该在这里哭;一哭,别人一定要问:他为什麽哭得这麽伤心?这不是让死者出丑?所以我大澈大悟了,我跟你表姊,到此就算了局。”他紧接着说,“当然,决不是说,她身後之事,我就不管了。”

赵仲华再也没有想到,他会有此转变;但多想一想,自亦感到欣慰,点点头说:“徐大哥,你这样的想法,表姊一定赞成的。”

“我亏欠你表姊。”徐老虎说,“如今有几件事,我要跟你商量。第一,她托梁秃子写的遗嘱,自然要照办;不过,我不便出面,只好请你偏劳了。”

赵仲华想一想答说:“可以。”

“其次,她留下来给我的一份,我不能要。”

“你不要,给谁呢?”

“你收了回去再说。”

“这不行!”赵仲华说,“我不能做这种不乾不净的事。徐大哥,我也要面子,我也要做人的。”

“那……”,徐老虎踌躇着说,“只有捐到善堂去了!”

“何不留着给慰慈呢?”

“不必!慰慈我替她教养成人,顶她们白家的香烟,这算我对她的报答。如果儿子争气,不必留钱给他;儿子不争气,留钱给他,只不过看他更不争气而已!”

赵仲华心里在想,徐老虎重名轻利,原是江湖豪客的本色,但怕荷姑不是这麽想。这件事不必跟他争辩,倒是不妨跟金妹商量。於是点点头说:“徐大哥的本心我知道。请你再说第三件。”

“第三件就是荷姑的事。我可以娶她,算我们是结发夫妻;不过她的脾气不大好。要想拘束我,办不到!小赵!”他说,“这一点,务必请你跟金妹先跟她讲明白。”

“我想亦不会的。我们会跟她说。”

“那好!”徐老虎从腰上解下一串钥匙,一共三个;链子上还系着一只玲珑可爱的琥珀老虎,递过来说!“喏,钥匙我交给你了。一个关房门,一个开那个乌木柜;柜子里的东西,都是要紧的;里头另外有一只铁箱,拿这钥匙开,巧珠的首饰、房契,还有别样契据,都在箱子里。梁秃子给她写的遗嘱,我也放在里面,如今都归你了。”

赵仲华颇有负荷不胜之感;想一想说:“我也不能一个人去开;请梁秃子跟盐栈里的人大家做个见证。”

“那随你!不过我劝你不必这麽做。”徐老虎说,“到底是私产,跟外头人没有关系;如说你受了巧珠的好处,不忘记她,总也有别的法子报答她的。做人只在自己的心;自己良心上交代得过就好,不必为了避嫌去做大可不必做的事。”

“这话倒也实在。等我跟金妹想出一个办法来,再跟徐大哥商量。”

“你们商量就够了。”徐老虎侧脸向里,凝望着灵堂,脸上渐渐浮起凄楚悲愤之色,好久方说:“我今天下午就想走了。”

“到那里去?”

“到镇江。”

“去做什麽?”

“办点私事。”

这句话就不对了。如今他要办的私事,再要紧眼前的不过“红白喜事”。喜事是他跟荷姑的婚约,总也得有个仪式;丧事是白寡妇的柩灵安葬。想到这里,便即问道:“徐大哥,你看表姊应该葬在那里?”

“南京!”

葬在南京亦未始不可;但听徐老虎说得那麽简洁坚定,似乎别有非如此不可的原因,倒要探问一下。

“你看葬在南京比扬州好?”

“是的,照应方便。”徐老虎说,“我打算等慰慈大了,让他在南京成家立业。白老五本来不是扬州人。”

“这一说,我也赞成葬在南京。不过,在这里办丧事,人地生疏;徐大哥,你有啥要紧私事,一定要去镇江?能不能把下葬的事办好了再走?”

徐老虎笑了,“小赵,”他说,“你样样都能干,怎麽这件事说外行话?”

“何以呢?”

“下葬先要看地;看好了地要看山向,性急不得!你想与我去一趟镇江有什麽关系?”

这话自然有道理;不过,他并没有了解赵仲华的本意。

赵仲华何尝不明白?只不过因为实在不放心徐老虎何以忽有此镇江之行,想藉故挽留;既然漏洞被他捉住,只好笑笑不响。

不过,下午就走,亦未免太急了些。“徐大哥,”他说,“徐逢生很帮忙,还有上元县的刑书,似乎该请他们吃顿饭,道个谢,晚一两天再走,行不行?”

“这要等梁秃子来了才好。”

“他今天大概就会回来。”

徐老虎想了一下说:“好!如果他今天不回来,那就改天再说。反正,我明天上午非走不可。”

“既然如此,不管梁秃子来不来,都在今天晚上请好了。不然,临时邀客,亦似乎不恭敬。”

事实上,当天早晨请吃晚饭,已嫌太迟了!所以赵仲华急着要定酒席,发帖子;但须等金妹跟荷姑回来有个交代。正在踌躇着不知所措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秦典林。

他是受李振标之托,特地来找徐老虎。因为自从改编以後,徐老虎虽然预先声名,得请一个月假才能销差;但论到军务,紧要之际随时可以徵召;李振标就是为了奉到命令,需要他协力,所以托秦典林来跟徐老虎商量。

一听他们要办正事,赵仲华预料必有一段时间,自己正好脱身去办正事。当下起身,先将晚上请秦典林作陪的话交代过後,随即匆匆离去。

“徐大哥,”秦典林说,“最近米粮走私出口的情形很猖獗,米不比‘砂子’,会激起民变的。刘制军很重视这件事;关照刘观察务必要想法子。所以,特为来跟你商量;能不能助一臂之力?”

“是助那个?”

“当然是我们统领。刘观察把这副担子加在他肩上,有些挑不下去!”秦典林说,“他很想请你帮忙,怕碰钉子,所以要我来探探口气。”

“那还有什麽话说。不过,”徐老虎很深沉地说,“忙也要帮得上才行。”

“一定帮得上。”

“如果说只要我一个人,我自己可以做我自己的主,到东到西,跟了就跑。倘说要带人,就不大帮得上了。”

秦典林骇然,以为徐老虎过河拔桥,一改编成了官军,居然有不服调遣的情形,这後果可就严重了。

看他脸上,猜到心里,“不是我拿蹻,你不必瞎疑心!”徐老虎说:“师爷,我老实对你说吧!只有少数部下不听我的话,我要整顿好了,才能帮李三爷的忙。”

听这一说,秦典林放心了,“那麽,徐大哥,你说要多少时候才整顿得好?”他问:“有半个月够不够?”

“尽够!”徐老虎说,“不过上头要撑我的腰,我才可以放手整顿。”

“那是一定的。我跟我们统领说了,跟刘观察当面去谈。必可邀准。”秦典林又说:“徐大哥,你是怎麽个整顿法,要不要我效劳,替你写个章程出来?”

徐老虎灵机一动,觉得这正好为自己所要干的一件大事,做个伏笔。不过此念一起,反而踌躇,因为原来走的是一条迂回曲折的路,一路披荆斩棘,都为的是走通这条路打算,不暇计及其他。甚至是否走得通这条路,亦无绝对把握;而半途损身,亦在意中,所以所作的安排,都以收束为主,如今似乎不同了。

这就好比发现一条新路,一样通到目的地,但安全得多!既然如此,以前所作的安排,有些是不必要的,有些是不适用的,改弦易辙,颇为费事;因而有着徘徊歧途之感。

秦典林怎会知道他的心事,只当他在考虑应该如何整顿?便为他作了些很切实的建议,应该如何训练,如何加强装备,如何整饬纪律?徐老虎因为心情不同,倒是很有兴趣地能够听下去了。

等秦典林讲完,他也作成了决定,“多谢,多谢!”他说,“秦师爷,你讲的这套办法,很高明,就请你替我拟个章程来!不过,其中有一点,我还要请教,请教!”

“不必客气!”秦典林很高兴地答说:“提出来大家商量。”

“整顿纪律,是不是要用军法?”

“自然。”

“那麽,譬如去打仗,有人倒贪生怕死,该进不进,该退的时候来得个快,把阵势都冲乱了。那时候怎麽讲军法。”

“你的意思是,讲军法显得太迂缓了,是不是?”

“是啊!没有工夫去讲军法。”

“这是可以当场处置的。军法中原有规定,像这种情形,就地可以正法。”秦典林说,“所谓‘督战’就是这个道理。那个不用命,立斩马前,以儆效尤。”

“是了!”徐老虎又问,“又譬如其中有奸细,要紧关头打算倒戈,或者捣乱,这该怎麽办?”

“断然处置。”

“立斩?”

“是啊!”

“行吗?”

“这……,”秦典林想一想说,“行是行,不过事後的责任很大,要有证明,此人确是奸细。最好事先能够授权。”

“什麽叫授权?”

“就是上头准你有这个权力,可以便宜行事。”

“整顿记律,也应当有这个权,能够断然处置,便宜行事。”徐老虎说,“秦师爷,请你章程中特别要说明这一点。没有这个权力,人家不怕,整顿不好的。”

“好!”

“你看会不会准?”

“只要说得动听,自然会准。”

“那就全靠你一支大笔了。”徐老虎从身上取出一张银票,双手奉上。

“这是干什麽?”

“秦师爷,我请你兼一兼我那里的笔墨。这是先奉送的薪水!”

在银票出现时,秦典林便知是他有所馈赠,而且已打算直受不辞;因为跟他客气,反会被他误会作假。不过,一看是上千的整数,似乎数目太大,惊喜之余,不免躇踌,怕徐老虎另有他办不到的要求。

“收起来,收起来!”徐老虎将银票硬塞到手里,“秦师爷,你这个章程,一万两银子都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