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典林做梦都不曾想到,自己随随便便一番老生常谈。会这样值钱!这一来心理自然踏实了;他的一千银子只是草拟这一份章程的润笔,并不表示另有难题想请解决,所以笑容满面地捏住银票,深深道谢。
“秦师爷,不过我要托你,这个章程要请你赶快!”
“当然。我回去就动笔;请你看过了,马上就送上去。”
徐老虎苦笑了一下,“秦师爷,你知道的,我西瓜大的字,认不到一担。”他说,“俏眉眼不必做给瞎子看!我只希望上头马上会批下来,越快越好。”
那一千银子,多少冲昏了秦典林的头,不曾去想他为何催得这麽急;只想到如何才能达成他的愿望?考虑了一会。秦典林说:“要快,只有一个办法,请我们统领拿公事当面请刘观察去代批。不过这一来,查缉私米就片刻不能拖延了;否则何用如此之急?”
“这用不着说的,我要快,就是为了早早把那些坏蛋清除掉,才可放心派出去。不然,枪口倒过来打自己人,怎麽办?”
这样说定了,秦典林急於动手去拟章程,约定晚上见面就有回音;然後匆匆告辞而去。
法华庵只剩下徐老虎一个人了。知客师不肯冷落施主,陪着闲谈,说了些因果报应的故事;徐老虎倒也听得津津有味。谈起白寡妇,他想起一起上杭州烧香,虔诚斋戒的往事,不由得叹了口气。
“施主什麽事感慨?”知客师反问说。
“我在想,”他将手往里面一指,“她是顶敬重菩萨的,说到吃素念佛,至至诚诚一点不敢马虎,为什麽菩萨倒不保佑她?”
“施主你错了!往生极乐的这位女施主,前生的宿业很重,所以今生要这样子还。还掉了就没事了。”知客师说,“若问来生果,只看今世因。我也听说,这位女施主,为人极其厚道,只看她的人缘,也就可想而知。所以,来生一定是投生在富贵人家,安安稳稳坐享一世荣华。”
这话使得徐老虎深感欣慰。不过想一想因果报应之说,亦未免不安;暗地里忖度,自己似乎欠了白寡妇一条命,只怕来生非还不可。
心事当然不便实说,只泛泛地谈论,“师太,”他说,“我倒不懂,譬如说,强盗杀人,是不是就欠了那个人一条命呢?”
“这也不一定。或是被杀的那个,前世欠了他一条命,亦未可知。”
“这样说,是扯个直?”
“这话又难说了。强盗杀人;这家人家不肯饶他,报官把他抓了来抵命,这就变成冤冤相报,永无了期。”
“照师太这麽说,王法岂非就用不着了?”
知客师知道话中有了漏洞;不过,凡是“知客”,必然能言善道,会随机应变,这知客师法名清亦,很读过一些书,加以接待十方施主,见得人多,阅历甚广,所以不慌不忙地想了一下,答道:“施主所说的情形,叫做‘现世报’;与来生再了的冤冤相报是两回事。”
徐老虎不知道现世报过了,是否来生还要报?反正白寡妇这种情形,不算现世报;他关心的只是跟白寡妇的再世因果。
“师太,”他又问:“假如照你所说的情形,前世有冤孽,今世报过了,冤家解消了,以後会怎麽样呢?”
“这当然彼此都超生了。”
“喔、超生!”徐老虎紧接着问,“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如果有恩今世报不尽呢?”
“自然也是来生再报。”
“怎麽报法?”
“这就不一定了。”清亦在这方面谈话的经验很多,随口答道:“譬如说,有家人家,老子辛辛苦苦,起早落夜,一个钱舍不得花,积下好大一份家产,结果出了一个败家子,不消两三年工夫,花得片瓦不存。俗话叫这个儿子‘讨债鬼’,就因为他老子前世重利盘剥,或者替人家掌管产业,譬如经理帐房,典当朝奉,钱庄档手,明吞暗蚀,搞光了人家的家财,现世不报、来世就会生个‘讨债鬼’的儿子。”
“这还是报冤,不是报恩。”
“不!”清亦逞其无碍的辩才,“在败家子这面来说是报冤;在他老子就是报恩。事分两面看,话从两头说。”
“啊!啊!师太,你的话大有道理。”
徐老虎有点着迷了;因为他获得了启发,像自己跟白寡妇这种情形,必是她前世欠下自己很大的情,最後甚至欠下了一条命;所以今生会出於这样的一种报答方式。不过,在她是报恩,自己却不该以为报冤,理当如此;也应该有报恩的想法。
於是他想一想又问:“师太,我倒做个譬仿,大家没事闲谈谈。常见有些恩爱夫妻不到头;譬如男的先死,女的替他守寡,男的在阴世里都过意不去,但愿来生再做夫妻,而且倒过来希望自己变成女的。这样的报恩,是不是也有?”
清亦略知他跟白寡妇的关系,看他昨夜那种情形,以及此刻说话时不断地往里看灵堂,益知他跟白寡妇的感情极深。然则此一问当然是有道理的。
竟会到这一点,不由得深深看了他一眼;长大白晳,雄壮之中不失潇洒,正是水浒上所描写的西门庆的那副相貌,不由得心里不自在起来。
这种意马心猿的感觉,好久不曾有过了。清亦赶紧将头低了下去。一直侃侃而谈的,忽然有此表情,自亦不免使徐老虎奇怪,不知是怎麽回事?
“师太,我的话问错了?”
“不是问错了,是把我难倒了?”清亦抬起头来,微笑答说;神色自然恢复平静了。
“徐施主,”清亦忽然对他跟白寡妇的那段缘分,发生很浓厚的兴趣,所以神态中表现得相当地诚恳关切:“你心里到底有什麽愿望,何妨跟我方外人说一说;也许有我可以效劳之处。”
她那温柔中带着准备为他付出全部力量的眼光,对徐老虎来说,是一种极大的鼓励。跟白寡妇的这一段情,想起来有许多事可谈,而一直没有一个适当的人,可作为倾谈的对象;此刻似乎是找到了。
正在这样思索时,肚子里咕噜噜地一阵响;连清亦都听到了便即说道:“施主该用中饭了!只怕吃不来斋;下午再谈吧。”
徐老虎本是无肉不饱的;平时每天一早上茶馆,一碗荤面以外,还要再吃半笼小笼包,这天早晨只就酱菜吃了两碗白粥,此时自是饥肠辘辘;嘴里泛起鱨鱼、肴肉的味道,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但茹素的决心,并未动摇。
“肚子是饿了,不过我不吃荤;有一碗素面就可以了。”
“原来徐施主今天也吃斋?”清亦略有惊喜交集的模样。
“不但是今天,昨天就吃了;不但昨天,明天还是要吃。”
“徐施主倒真虔诚。”清亦想了一下又问:“徐施主为什麽吃斋?”
“说来话长……。”徐老虎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确实饿了,无心再跟清亦多谈,如果庵里不留客他打算出去找点东西吃了再来。
清亦当然会留他,“徐施主请在客房中坐一坐。”她说,“我马上预备,今天很巧;下午有位女施主,定了两桌素席,材料都现成,很快可以做出来。”
“不必费事!一碗素面,四个包子就够了。”
清亦笑笑不答,飘然而去;很快地带着香火老婆子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是一盘包子,四个碟子,素鸡、素火腿、烤麸、油汆松子,另外有一小碟辣油,一壶滚烫的茶,都设在西首禅房中。
“徐施主,请先用点点心。”
“太丰盛了!”徐老虎亦不客气,坐了下来,据案大嚼;清亦站在桌子旁边倒了一杯热茶,送到他面前。
这使得他警觉了,“师太大概好笑!”他说,“我的吃相一定很难看。”
“看来荒庵的东西还中吃。”清亦微笑着说,“所以徐施主吃得这麽香。”
“太好了!”徐老虎拿筷子倒过来,夹了一个包子放在空碟子里,推了过去:“我是借花献佛,请师太也用点点心!”
“多谢!”清亦坐了下来,拿手掰着包子吃;一面问道:“徐施主回头是想吃面还是吃饭?”
“怎麽还有东西?这就够了!”
“还有四个菜、一个汤。款待不周!”
“太多,太多,我一个那里吃得下?”
“当然,我也要奉陪。”
“是,是!”徐老虎说,“我陪师太,一面吃,一面谈。”
也不知是积郁已久,到了该倾吐的时候,还是对方外人比较不须顾忌,徐老虎一面吃,一面谈,将他与白寡妇的关系,透露得比什麽人所说的都多。特别是最近,也是最後的一夕相聚,谈得更为详细,所保留的一句话,只是还有“肌肤之亲”而已。
“我现在想想,也不知道那一次聚会,到底应该不应该?在我来说,我是至死不会懊悔的,不管因为这麽一叙,事後更加觉的凄凉,每每一想来,整夜睡不着,不过,我还是认为值得的。就怕……,”他忽然叹了口气,“永远没法子知道了!”
“什麽事永远没法知道?”
“我没有进监狱去探望她,据她表弟说,她在监狱里住长了,好像一切都很看得开,心情很平静。一个人如果能这样子死了去,也是一种福气;我怕那一次见面,把她的心情也搞乱了,死的时候心里或许不大情愿,岂不是害她痛苦?”
“原来徐施主是指的这一点。”清亦答说,“我倒要劝徐施主,对这一点不必多想,就有痛苦,现在也过去了。”
“话虽如此,我自己想不多想也办不到。”
清亦在心想,看他是西门庆的模样,不道如此多情;而且居然为了白寡妇愿意终身持斋。这样的男人,当今世上也算是很难得的了。
念头转到这里,不由得抬眼去看他。索性正面平视倒也无所谓,是眼珠向上,偷偷地看他一眼;而无巧不巧,这偷看的一眼,恰恰为他的视线捉住,惊得她赶紧又将头低了下去。
徐老虎也是一惊,不道她有这样的眼神。因此,倒要仔细看一看她,三十来岁年纪,皮肤白晳长得不十分好看,但颇为秀气;头上戴一顶黑丝绒僧帽,尼姑看不见光头就不难看,徐老虎未免心里也动了动。
不过,也是微一动心而已。因为他立即自我警觉,起这种念头,对不起白寡妇,也枉为吃长素。
清亦却不如他能克制,发觉脸上微微发烧,很想找一面镜子照一照,是何神态?心里是这种想法,坐着就不会自在,决定暂且避一避。
“我到厨房里看看去,让他们端热汤来!”
说话时,脸偏向一边;说完随即就走了。一出了屋子,冷风一吹,觉得舒服了些;心里在想,要不要再回去?如果不回去,让香火老婆子出来招呼亦未始不可;如果出去,倘或心猿意马,依旧掌握不住自己怎麽办?
在走往香积厨的路上,这一正一反两个念头,一直交替着在她脑中出现。等到在厨房里交代过了,脚步却仍旧走向原处,不过她不必再愁着怕自己掌握不住自己;因为有第三者在座,是赵仲华回来了。
这样,解消了她的难题,略略应酬几句,问知赵仲华还未吃午饭,便又到厨房交代添菜;自己就不回原处了。
添来的菜也很精致,赵仲华饱餐之余,不免奇怪;在他的感觉中,那知客师清亦对待施主固然没有礼貌不到之处,但眉宇之间总有那麽一点自视不凡,落落寡合的味道。而刚才听徐老虎说,清亦陪他谈了好些时候;坚留斋饭,亲而相陪,这就颇不平常了!最可怪的事,等他一到,却又避而不见,一样的施主,两样的看待,若非对他有成见,便是对徐老虎特有好感,两者必居其一,甚至两者兼而有之。
尤其使他诧异的是,徐老虎的神态,似乎有了很大的改变。赵仲华先当自己是一时幻觉,仔细观察了一会,可以很清楚地觉察出改变之处何在?那就更使他惊奇了!
“徐大哥,”他率直地问道,“我看你心境好像开朗得多;你自己觉不觉得?”
徐老虎点点头说:“是的!我自己也觉得是这样。”
“什麽道理呢?”
“有两个缘故。我先告诉你一个,”徐老虎答说,“那位知客师,倒有点道行,听她讲讲因果报应,我心里好像看得开了。”
“她怎麽说?”
“她的话很多。”徐老虎凝神静想,是要把清亦的话归纳起来,能够抓住要点,用一句话答覆赵仲华。
这在他有点困难;赵仲华也知道,话多便不知从何说起?提他一个头说:“一定提到来生?”
“也提到前世。凡事都是前世注定的;所以……。”
“所以不必难过。”
“也可以这麽说。”徐老虎答道:“我听了她的话,有这麽一个想法,今生是前世注定的;那麽来生怎麽样,今生也就注定了。天下这麽大,人也不知多少,为啥偏偏我跟你小赵是好朋友?当然因前世有关系,我欠你点啥,你也欠我点啥,前世的人情债,钱债,都要今生来理理清楚,所以又成了好朋友。如果今生清楚了,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来生就不会再认识了!你说,我这麽想,有没有一点道理?”
这才是真正让赵仲华惊奇了!不想胸无点墨的徐老虎,会说得出这样一番话,不由得兴奋地答说:“有道理,有道理!徐大哥,不是我恭维你,你这番道理很深;而且很有趣!”
听得这一说,徐老虎起劲了,“照清亦师太说,好像你表姊今世是欠我的;现在这样子,当然是把前世欠我的命债,人情债都还清了。”说到这里,他忽然若有所失的表情,“我担心,我跟你表姊的缘分,就此已了,来生不会再在一起了。”
原来如此!赵仲华颇为感动,而且不自觉地替他有点着急;“徐大哥,”他说,“你倒不妨再欠她一点什麽;那样,来生不就又在一起了吗?”
“我也是这麽在想。不过,倘如我欠她,照她的脾气,她不会跟我要的……。”
赵仲华不由得失笑了,“你这话好像太玄了一点!”他说,“连表姊来生的脾气你都知道了。”
“不说前世注定的吗?她是这样的脾气,改不掉的。”
照此说来,恶人世世为恶,谈不到什麽感化了?当然没有这个道理,不过,赵仲华觉得无须跟他争执,所以笑笑不响。
“你不相信?”徐老虎很认真地问。
“我相信。”赵仲华虚与委蛇地:“不过,这一来,你跟表姊在来生又怎麽发生牵涉呢?”
“只有一个法子,让她欠我一点情。”
“他人都不在了。”
“那不要紧!她总会知道的。”
讲到无可理喻了!赵仲华有无法答口之势;但看到他兴致很好,不忍扫他的兴,勉强提出一个疑问:“你预备做件什麽事,让表姊欠你的情?”
“这……”非常意外地,徐老虎竟卖关子了,“现在还不能跟你说。”
赵仲华有点啼笑皆非,“徐大哥,”他说,“你有点莫测高深了。”
“我自己心里有数。如果想想因果的道理,我什麽事都有主张,心不会乱了。像荷姑,我本来另有想法,现在决定照你们的话做,我娶她就是了。”
“喔,”赵仲华对他的心理,再度发生兴趣,“徐大哥,你是怎麽想的呢?”
“她的脾气太强,还想挟制我,实在不服气。不过,现在我想通了。”
“想通了?”
“是的。想通了!我是欠她一点,她替我生了儿子;儿子又给了人家,改了姓白,说起来,当然是她牺牲;又是从我身上来的,我应该补报。如今明媒正娶,给了她名分,我就不欠她了。到了来生,她归她,我归我,两不来去!”
原来是抱着这样一种想法去娶荷姑!恐怕天下成就婚姻的缘故,没有比这一个再奇特的了。赵仲华不由得替荷姑悲哀。
“徐大哥,”他觉得必须正色相告,“你娶荷姑,我们都赞成;你这个想法实在太玄妙了一点。不过,我有一句话,你一定要听我的。”
“如果是好话,我当然听。”
“我相信我是好话。”赵仲华说:“你对荷姑的这个想法,千万只可以摆在心里,不能跟荷姑说破;一说破,姻缘也就要破裂了。”
徐老虎连连点头,“真的是好话,真的是好话。”他说,“我一定听。”
这使得赵仲华稍感安慰,但必须再叮嘱一句:“别的人面前,也千万不能说!”
“当然。”
谈到这里,只见金妹陪着荷姑回来了!徐老虎赶紧站起来向金妹招呼;然後从荷姑手里将慰慈抱了过来问说:“你跟金妹到那里去了?”
“请张二嫂带路去逛了逛夫子庙。”
“好玩不好玩?”
“没有啥好!秦淮河的水都是臭的。”
见他们在谈话,赵仲华便向金妹使个眼色,走到一边去说悄悄话。
“怎麽样?”金妹问说:意思是指徐老虎“哭灵”,是不是伤心欲绝?
“他的态度,是想都想不到的。回头再谈。”赵仲华说,“荷姑的终身有着落了,你过去交代交代清楚,好了你的责任。”
语焉不详,而大旨可办。金妹略想一想,便已领会;便以眼色示意,一起走了过去。
“金妹妹,你来得正好。”徐老虎站起身迎接,“你请上坐!”
“咦!徐大哥,你怎麽跟我客气起来了?”
“我要请你做大媒,当然要客气。”
金妹很机警,知道这个媒不好做;徐老虎所提出来的条件,可能不易为荷姑所接受,因而很快地答道:“恭喜,恭喜!不过,徐大哥,我是女家的大媒。”
一面说,一面坐到荷姑身边,表示她们是在一边的;荷姑自然很满意,报以欣悦的微笑,看来很妩媚。
“亦不必分啥男家、女家;算我们两个公证做个见证人。金妹妹,你看怎麽样?”
这句话,金妹不能即时应承;先看一看赵仲华,见他没有什麽表示,方始答一声:“只要你们相信我,我就做。”
“我相信,我相信。我相信金妹妹会体谅我的苦衷。”徐老虎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刚刚才有一个出身,要好好巴结差使,凡事不能招摇。再说,孩子都有了,似乎也不必再闹那些虚花头。不知道荷姑的意思怎麽样?”
这应该是他们私下商量的事,如今要请金妹作仲裁,公开谈判,金妹觉得责任很重,便不能不求援了。
“来,来!”她向赵仲华招招手,“你跟徐大哥先谈谈。”
赵仲华亦觉得中间再隔一道手,比较有缓冲的余地;当即说道:“徐大哥,这样,你把你的意思告诉我;我告诉金妹,再让荷姑答覆你,你看好不好?”
“也好!”
“那麽,”赵仲华问金妹说,“你陪荷姑先进去吧!回头,我会招呼你。”
听这一说,荷姑首先表示同意;金妹便陪着她回到客房去休息。徐老虎便将他的想法告诉了赵仲华,希望金妹能说服荷姑同意。
他的意思是,不必举行什麽仪式,只不过婚书照常预备,再请一次客,让大家知道荷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他的理由是,交游甚广,如果办一次喜事,相当麻烦。此时此地,实在力不从心。
赵仲华知道他还有没说出来的话。白寡妇为他殒命;他却张灯结婇,广延宾朋,大办喜事。这话传出去,会招致讥评。所以一口答应。
於是,请香火老婆子将金妹与荷姑又请了出来,同时关照徐老虎避开,就当着荷姑的面说:“徐大哥确是有苦衷,荷姑应该原谅他;不然就不是共患难,同安乐的结发夫妻了……。”
“你别发议论。”金妹打断他的话,“……先说,是怎麽一回事?”
“徐大哥要顾到官声,他怕人家说他借办喜事打秋风,所以尊重名分,想一切从简。”
“争的就是名分,其他都好商量。”金妹向荷姑问说:“你看是不是呢?”
她的话不能算错,荷姑自然点点头。
“那麽,”金妹又问,“这个名分,总要让大家都知道了才算数。只有他们夫妇俩知道;再是我们两个知道,没有用;我跟你总不能到处去说,荷姑是名符其实,如假包换的徐大嫂啊!”
“这不说过了吗?由徐大哥请客,至亲好友,统通邀到,当场表明徐大嫂的名分。”
“这好像不够!”金妹转脸向荷姑说,“你看呢?”
荷姑也觉得有些委屈,但不知从何说起,想了半天说道:“你们看好了。只要你们觉得我不吃亏,也就算了。”
有此表示,凡事就好办了。金妹跟赵仲华商量。只请客,不拜堂;不坐花轿,只着红裙。这样做法,犹如新婚夫妇回到家乡,广宴亲朋,一样也能收福,一样也能张灯结彩,如果要热闹,请个班子来搭台演戏,亦无不可。荷姑有此结果,觉得满意,自很感激这一对未婚夫妻。
※※※
这天晚上宴客,有李振标,有上元县的刑房书办,也有徐逢生,彼此身分不大相称,席间不免拘束;幸亏秦典林能言善道,把气氛挑了起来,总算能够尽欢而散。
散席之後,除了徐逢生单独离去以外,分成两拨,赵仲华与这天才赶回来的梁秃子,跟刑房书办一起走;因为谈起白寡妇预备就地落葬,他有个朋友是“风水先生”,知道那里有墓地可买,特地带他们去接头。
徐老虎则由秦典林代邀,跟李振标有公事接头,到得秦淮河畔,就在李振标所寄宿的河房中密谈。
“老徐,”李振标开门见山地说:“这一次你要帮我一个忙。”
“我也听说了,论公事,我奉命令;论交情,三爷怎麽说,我怎麽做。不过,我先要把事情弄清楚。”徐老虎问道:“是不是真的开火?”
“现在还不知道。不过,米粮走私出海,这件事,刘大帅看得很重。因为,京里看刘大帅,有些地方不大听话;不过因为他在地方上的官声还不错,也不能动他。如果米粮走私,米价一贵,地方上百姓闹了起来,刘大帅对京里固无法交代;京里也觉得他的官声并不好,那一来,情形就不同了。”
事关刘坤一的前程,当然不会马虎了事,徐老虎刚从两淮回来,对於米粮走私出口的内幕,颇有所知,当即问道:“三爷你知道不知道,这帮人有外国人撑腰。”
“我知道。暗中有日本浪人撑腰;不过他们不说破,我们大可装糊涂,当他中国人看好了。如果开火,格杀不论。”李振标紧接着说,“当然,不希望真的弄到开火拚命。不过,有实力才可以谈得拢;没有实力,对方根本不把你放在眼里,谈都不用谈。”
“那麽,现在是在谈?跟他们‘老二’?”
原来干米粮私这一帮的老大,是松江府属青浦的一个财主,只为要他出资本,所以奉之为老大;掌权的是老二,本为日本洋行的一名翻译,外号叫“小东洋”;跟日本人勾结走私;而凡是日本浪人在中国为非作歹,无不有他们的领事馆在後面撑腰,是故李振标颇有顾忌。
“第一、上头怕日本领事一出头,到总理衙门提出交涉,有理没理,我们先输了一着,因为京里的大官儿都是怕洋人的。”李振标接着又说:“第二、‘小东洋’手下的人虽不多,枪比我们好,还有炸弹,火力上我们要吃亏。为此只好先托人拉线,对方阴阳怪气,没有一句切实的话;看样子恐怕非硬拚一拚不可了。”
徐老虎心想,既然火力不及人家,从何硬拚?想一想答说:“照这样说,硬拚不是办法。我看要另外想法子。”
“是啊!”秦典林插进来说,“只可智取,不可力敌。”
“法子倒有一个。”徐老虎突然有了灵感,“三爷,你所说的那个财主,我也知道,姓谢,是青浦的大地主;本人住在上海,一年回去两趟。是不是这个人?”
“不错!”李振标很惊异地,“你何以知道这麽清楚?”
“我这次到清江浦去,听漕运衙门的朋友告诉我的。”徐老虎又说,“俗语说的是擒贼先擒王,如果能拿谢老大弄到手,就不怕谈不拢了!”
听得这个法子,李振标跟秦典林都精神一振,不约而同地赞了一声:“好!”
“可惜,人在租界里,要动他的手不容易。”
“不见得!”李振标说:“你不是有好朋友在巡捕房?不妨接个头看。请他开个‘盘子’出去,我去想法子。”
“要叫我的朋友下手,他不肯的。”徐老虎摇摇头,“只有我们自己动手,托他暗底下照应照应,那还可以。”
“自己动手就自己动手。”李振标说:“我跟上面去要一份公事下来,捉拿要犯,又不是绑票。”
事实上是要照绑票的办法去做,决不能惊动租界当局。徐老虎凝神想了一下说:“这件事我们一步一步谈。第一,要找人。三爷,你看派那个去?”
“我没有人。这要对上海租界里很熟悉的人才行。”
“我倒想起一个人,董金标。”
“他行?”
“行!”徐老虎点点头,“七八年前,他在上海租界里混过,也干过这个行当。他不承认,不过我知道,没有错。”
“你说不错就不错。”李振标拱拱手,“还要拜托你去谈一谈。事成以後,他要想什麽好处,都好说。”
“这样,我只能把因头告诉他,带他来见你;有些话要请你当面跟他说。”
“好!好!”李振标连连点头,“事不宜迟,能不能明天就带他来?”
“他人不在南京。我派人去找他。明天只怕来不及。後天一定可以见面。”
“好的!後天我整天在这里等你的信。”
总算谈出了一个具体结果,彼此都觉得很高兴;因此,李振标提议到钓鱼巷去走走。徐老虎也就无可无不可地同意了。
三个人走了三家,都是些庸脂俗粉,无可流连。第四家却有了意外的发现,徐老虎在这里邂逅旧识,是五年前在上海访友,结下的一个相好文君老四。
那时文君老四,芳信年华,正如盛放的花朵,在长三中也是个“红倌人”;生得丰容盛鬋,艳光四射。如今却不免美人迟暮,显得有些憔悴;不过风度未失,跟本帮的姑娘在一起一站,自然令人注目。
“徐大少,好久不见了。”文君老四笑脸迎人,“你发福了?”
“你也越来越漂亮了。”徐老虎颇有他乡遇故知的快慰,执着她的手问道:“你好吗?”
这话问得不甚得当。上海长三的“红倌人”,五年之後,在此重逢;再看她的颜色,不言可知是沦落了。
因此,文君老四微笑不答,向李振标跟秦典林敬烟敬果,言语便给,应酬得体,两人对她都有好感。
“就这里坐一会吧!”李振标说:“我明天一早还要‘上院’,得要早点走。”
於是陪着闲谈了一会,摆上宵夜来喝酒;李振标跟秦典林都叫了局,逢场作戏,兴尽而止。起身告辞时,文君老四将徐老虎的衣服扯了一把,李振标眼尖,已经看到了。
“老徐,你不要走!”他说:“轻松轻松也好,可以把这一阵子的烦恼丢开;好好做一番事。”
“好,我不走!不过,秦师爷最好在这里陪陪我,我还有事跟他商量。”
“今天晚上还商量正事吗?”
“有何不可!”徐老虎笑道:“有事就是在这里谈最好。”
“那,”秦典林愿意留下,“我就陪徐老大谈话。”
等李振标一走,文君老四先替秦典林安排;南京的妓院,没有上海长三那些“花头”,只一句话,便可以将秦典林刚才所招呼的那个姑娘留着陪他。
“老四你不必陪我们。”徐老虎说,“我跟秦老爷在烟舖上躺躺。”
於是点上烟灯,徐、秦二人并头躺下,徐老虎一面烧烟泡,一面小声谈话。
“秦师爷,你知不知道,前一阵子,我到清江浦去干什麽?”
“大概跟漕督衙门有关。”秦典林说,“是什麽事,可就猜不出来了。”
徐老虎不答他的话,换个话题问:“你看董金标这个人怎麽样?”
秦典林不愿说实话,“你们是好弟兄,”他说:“何必问我?”
“问到你,他就不是好弟兄了。”
这话答得很透澈,秦典林知道他们已成冤家,说话不妨直率;想一想答道:“我看他是魏延。”
“魏延?”
“徐大哥,莫非你‘三国’这部书都没有听过?”
“原来是指面有反骨的魏延!”徐老虎很佩服地:“秦师爷你的眼光很厉害!我这趟到清江浦都打听清楚了。如果不是他卖友求荣,白巧珠的一条命一定可以保住。”
“这倒也是实情。虽不见得一定能保住,有那麽多路子在那里,总有办法好想。”
“办法太多了!如果不是湖北派人来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也并不难。所以说白巧珠一条命送在他手里,不算冤枉他。”徐老虎紧接着又说,“秦师爷,我不瞒你,此仇非报不可!”
秦典林吓了一跳,侧转脸去,头往後仰,看着徐老虎问:“徐大哥,你这个仇怎麽报法?”
他的声音非常平静,就像谈一笔无足轻重的小债务那样。秦典林却憬然有所省悟,心也有些乱了。
“话已经说开头了,所幸都跟你说了吧!”
原来徐老虎最初打算是,为了替白寡妇报仇,什麽都豁出去了;交代赵仲华的那些话,等於在安排後事,同时对娶荷姑一事也不肯松口,就为的是怕荷姑亦可能会成寡妇。
及至秦典林衔命来邀他助李振标缉私,徐老虎便想借整顿纪律为命,将董金标除掉;而逃避了杀人的罪名。此刻却又一变,打算借刀杀人。
“董金标这小子,我早就把他料透了;见钱眼开,专贪不义之财。如果让他去抓谢老大,你相信不相信,他一定会到对方去报密献功,做半吊子。”
“既然看到这一点,徐大哥,我倒不懂了!”秦典林问道,“你又为什麽保荐他?”
“这还不明白?”
“明白是明白,不过这个法子很危险。”
“险在那里?”
“你的法子,无非螳螂捕蝉,黄雀在後;抓到董金标的证据,教他死而无怨。是不是这样?”秦典林很清楚地问。
“不错!”
“你抓他有把握吗?”
“当然要先作布置。”
“可是!董金标是抓到了,打草惊蛇,姓谢的不就跑掉了吗?”
“这一层我当然也想到了。到那时候,利用机会,将计就计,好下手捉姓谢的。”徐老虎说,“总之,这件事做起来不容易;不过我有把握。”
“好!”秦典林说,“就算你有把握,不过有件事你想到没有,如果董金标倒是老老实实,奉命唯谨,你怎麽办?”
这一问将徐老虎难倒了,沉吟了好半天,方始答说:“真的这样,算他祖宗积德,我只好放他一马!”
“对!”秦典林很起劲地说,“能这样子,徐大哥,你这事可以做。不过,也还是要小心,不然,所谓弄巧成拙,连姓董的一起跑掉了!你也不能说没有责任。”
“是,是!”徐老虎深深受教,“我一定要小心!一定要小心!”
商谈算是有了结果,如果董金标居然能将姓谢的缉拿到案,将功折罪,徐老虎不再为白寡妇报私怨。是这样的一种态度,秦典林认为还算公平,表示赞成;但他很担心董金标果真做了“半吊子”,向姓谢的“放水,倒笼”,且不说国法具在,按帮规亦可处死,可是打草惊蛇,想要把姓谢的弄到手就难了。
徐老虎的想法不同,在他看,不必等董金标真有放水,倒笼的事实;只要有那种趋向,就可以动他的手。进一步研究,利用董金标做个钓饵,把姓谢的引出来,一网成擒,更是妙事;不过这个作法,很费手脚,首先是要保密,所以切切叮嘱秦典林,这件事连在李振标面前都不能透露。
※※※
安葬白寡妇一事,出乎意外的顺利;在幕府山之阳找到一块高爽的地,山向亦正相宜,目前下葬正好。赵仲华以死者唯一至亲的资格,本乎入土为安的古训,作主选定小寒那天为葬期。
只有半个月的日子,一切都得加紧;幸亏梁秃子、秦典林,还有徐逢生帮忙,都很得力。讣闻是用“孤哀子白慰慈”的名义发出去的;小寒前一夕在南京法华庵开吊,扬州有许多人要来吊丧,归蔡金标总司接待。到了小寒前三天,陆陆续续都到了;其中最令人注目的一位特客是沉二太爷。
这次他是应李振标之邀,住在秦淮河的河房里;因为缉捕米粮走私,是件大事,李振标很想利用沉二太爷的关系,配合徐老虎与董金标的行动,将姓谢的弄到手以後,由沉二太爷出面,依照江湖规矩,拿这件事叫开,能兵不血刃而在公事上有圆满的交代,斯为上着。
其实徐老虎已经跟董金标带人到了上海。为了避免引人注目,大家分开来住,徐老虎带了两个人住在三马路联芳客栈,跟董金标约定,每天见一次面,地点临时约定。
第二天见面就在联芳客栈。不过一夜工夫,董金标已经很有收获了;“这姓谢的鸦片瘾大,每天要下午两点钟才起来;过足了瘾,到四点钟才有精神。”董金标说,“他不大出门,都是在家里玩。”
“玩什麽?”
“自然是赌!”董金标说,“场面很大,人头很杂;我想去探探市面。”
“好啊!我赞成。”
“不过有一样不好!我刚才说过场面很大,如果不下手,站在旁边看看,最多一次;第二次人家就要疑心了。倘或下手呢,注码不能太小。这一点,很为难。”
徐老虎听到最後才明白,“你的意思是,要多带赌本?”他问。
“是啊!”
“要多少?”
“总得上千银子。”董金标说,“这一次来我一共只带三百两。”
“我有。”徐老虎说,“只要事情成功,莫说一千;一万银子也不在乎。”
徐老虎将银票是取出来了,不过不能一句话都没有就给了他,因为这是公款,如何出帐要有交代。
董金标听得他的话,不免一楞,“‘人到法场,钱到赌场。’”他说,“莫非输掉了还要我吃赔帐?”
“不是这麽说。赌桌上有输有赢,不赢只输,钱到那里去了呢?”徐老虎说,“我们现在做事不比从前。从前那是自己人,无所谓的;如今是替公家做事,领了公款要报销,倘或输了算公家,赢了归自己,这话说不过去。”
“你的意思是赢了要归公?”
“照说应该要这样,才算公平。”徐老虎说,“输赢都归你自己也可以,这一千两银子算是你暂借的。”
董金标想了一下答说:“一千两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为公家做事,我来赔一笔,犯不着。到底怎麽个办法,我今天先带了钱去看一看再说。”
“也好!”
徐老虎将银票交了给他,心里却在冷笑。董金标这个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玩这种手腕……此刻带了钱去下场了,输掉了就说输赢都归公家;赢了,说是暂借本钱。自以为聪明,正见得此人不可救药。徐老虎心想,自己估量他会告密献功,更有根据。不妨从此就盯住他。
於是,他毫不迟疑地去找他的把兄弟郑老八;见面是在巡捕房里,不便细谈,直到他下了班,找一家馆子吃饭时,方始细叙契阔。
先谈白寡妇,再谈荷姑,然後才谈他到上海来的任务。徐老虎先问到谢老大,郑老八自然知道。
“谢老大的情形,我也听说过,事不干己,不必去管他的闲事。”郑老八问,“你如今预备拿他怎麽样呢?”
“我想把他请到南京去。”
听得这话,郑老八吓一跳,“宝山,”他提醒他说,“这里是租界!”
“我知道是租界,不能乱来。”徐老虎说,“事情还很曲折,我先要跟你说清楚了,再跟你讨办法。董金标的为人,你总有点知道罗?”
郑老八点点头,“这个人,我不交的。”他用拇指、食指圈了个手势说,“他在这上头看得太重。”
“对!你的看法一点都不错。所以这一次虽由他来动手,我不大相信他,怕他搭上了谢老大,会倒戈投降。”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派了他来?”
“这另有个原因,且不去说它了。”徐老虎不愿透露借刀杀人的本意,只说:“我现在要请你帮忙两件事。第一、要监视董金标;第二、要替我把谢老大弄到手。”
“你这两件事都不大好办。不过你的事,我也推不掉,只好商量着办。”
“是,是!正是这样,商量着办。”徐老虎便将董金标已到谢家去赌钱这件事细细告他。
“这倒好办!”郑老八随即在菜馆里借了个电话,打回巡捕房。
不多一会,一名风度翩翩的少年,飘然而至,郑老八为徐老虎介绍,此人是他手下的一个“包打听”,名叫黄荣才,但郑老八只叫“小黄”。
“小黄,”他对着徐老虎说,“这位是扬州大名鼎鼎的徐老大,现在两江总督衙门当差,是我拜把弟兄。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知道,我知道。”小黄对徐老虎说,“有什麽事情请徐大叔只管吩咐。”
“这个称呼不敢当。”徐老虎看着郑老八说。
“称呼不错。”郑老八答说,“他是跷脚林的徒弟。”
“跷脚林”在清帮中也是个名人,跟徐老虎辈分相同,“原来黄老弟不是外人。”他欣慰地说,“那就好了。”
“是!是!”小黄连连点头,“有事请徐大叔说明吧!”
“我来告诉你,你到青浦谢老大家去看看,有个姓董的在场子里,你盯牢他;不要让他发觉。看他做了些什麽,跟那些人交谈?看明白了,回头来告诉我。”
“是了。”小黄问说,“盯到啥辰光?”
“盯到他走。”
“等下到啥地方来看八叔?”
“到你旅馆里恐怕不方便?”郑老八看着徐老虎说,“你挑个地方吧!”
这所谓“挑地方”意指徐老虎喜欢那个“堂子”,回头就在那里见面,他随即答说:“那里都可以。”
“小黄,你倒想想看。”
“喔,”徐老虎突然有了主意,“不知道谢老大有没有相好?”
郑老八懂他的意思,为的是便於打听,甚至接近谢老大。不过谢老大常去那家堂子,却还不知;“只有到了那里再打听。”郑老八略想一想说,“你到会乐里春宝那里去;如果‘翻台’,在春宝那里问一问好了。”
“好的。”说着告辞而去。
望着他的背影,徐老虎说:“倒看不出他是个包打听。”
“他也是少爷出身。包打听是客串,平常案子不办的;外头也不知道他是包打听。所以你要用到他,不能揭破他的底细。”
“我懂。”徐老虎说,“我们走吧!”
於是安步当车到了会乐里;春宝是个老鸨,而徐娘风韵,胜於雏妓,跟郑老八相好,对徐老虎也就特别殷勤,让到她那里最好的一个房间去坐。
“徐大爷喜欢怎麽样的人,告诉我;我来替徐大爷做个媒。”
“老七出局去了?”
“是的。”
“那就等一下。”郑老八说,“如果老七没有客人带回来,我们就在这里‘碰和’好了。”
“老七”是指占这个大房间的香妃老七,她是春宝手下第一块红牌。当然会有客人带回来;春宝心想,到时“白板对煞”,前客不能不让後客,就无趣了。所以心里盘算,应该如何将他们调开?
念头一转,忽然想到一个人,不由得喜孜孜地将郑老八一拉,表示私下有话相告。
於是向徐老虎告个便,两人转到後屋,在床沿上并排坐定,春宝轻声说道:“我规规矩矩替徐大少做个媒,你看可好?”
“规规矩矩做媒”即意味着是个长局,不是泛泛的露水姻缘。郑老八还不知徐老虎的意向,不便替他承诺,只说:“是怎麽样一个人”。
“人品色相徐大少可能会中意。三十刚刚出头,人很文静,派头像人家的少奶奶。先见个面谈谈,好不好?”
“好啊!”
“那就到小房子去。”
所谓“小房子”是老鸨或者姑娘私下所租的住处,大致为与恩客双宿之处;“红倌人”最忌“借小房子”,风声一传,知道名花有主,没有那个冤大头再肯报效。但老鸨却非借小房子不可,无论是会相好,谈公事,或者想静静地休息,都得有个退步;郑老八自是春宝的小房子的常客;但有徐老虎在,他不能不问个清楚。
“到了你那里以後怎麽样?如果人看中意了,总得有个下文。”
“你倒比徐大少还要急!”春宝笑道:“头一次见面,看中意了,也不能马上就‘攀相好’啊!”
“这话不错。不过,徐大少难得到上海来,我要陪他玩玩;到那时候不上不下,岂不扫兴?”
春宝想了一下说,“这样吧!看中意了,我就留她住在那里。”春宝说,“至於下文,那要看徐大少自己的手段了。”
“好!一言为定。不过,是怎麽样一个人?你先跟我说说,我好先告诉他。”
“她叫阿香,本来是‘铺房间’的,五年前嫁的人;一直住在青浦,太太很凶,实在住不下去了,所以搬出谢家,在上海私底下借了小房子。那知道太太晓得了,带了一班娘姨丫头,打上门来,只好跟谢家断了。”春宝又说,“阿香那天来看我,想寻个归宿;我看倒不如让徐大少替她立个‘门口’,一个月归她多少用途;到上海来就住在她那里,岂不是又方便,又舒服?”
郑老八听得她这番话,心里在想;莫非真有那麽巧的事?当即不动声色地问:“你说她本来嫁的青浦谢家,这姓谢的家里干什麽的?”
“是土财主。”春宝又说,“他有个堂房大哥,上海滩上也是有名望的人物。”
“怎样有名?”
“听说做米生意,出外洋的。”
郑老八又惊又喜!不用说,这就是谢老大。当即站起身来说:“好!我陪徐大少先去,你马上就来好了。”
“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春宝的小房子,只隔两条弄堂;郑老八邀徐老虎安步当车走了去,在路上就把这桩巧事告诉了他。徐老虎大感兴趣;笑着说道:“妙不可言!”
且行且谈,很快地到了春宝所租的小房子,敲开後门,就是厨房;小大姊一言不发,笑嘻嘻迎了进去,领到楼上,徐老虎在前房梳粧台上看到郑老八与春宝的一张照片,便知道这里等於他的外室,不必客气;所以很随便地在一张安乐椅上坐了下来;新买的一双缎面双梁鞋,有些夹脚,随即也就脱了下来,蜷腿而坐。
“这地方很舒服!”徐老虎问道:“你大概每天必来?”
“不!一个月有几天住在这里。”
“开销呢?”徐老虎问道:“维持这样一个门口,开销不轻吧?”
“还好,还好!”郑老八答说,“一个月给个二三十两银子。春宝不在乎;不过不能不意思意思,不然传出去说我‘吃软饭’,这个名声难听。”
正谈到这里,楼梯声响,春宝回来了。一进门就说:“我叫人去接了,马上就来,後房坐吧!”
後面是客房,比前房来得小些,布置亦很雅洁;而且动用物件,无一不备。郑老八懂春宝的意思,向徐老虎问道:“怎麽样?”
“好得很!”
“无论如何总比客栈里来得清静、舒服。”春宝说道:“徐大少是八少的好朋友,以後来了,就请过来住在这里,不要客气。”
“索性租了给我。”徐老虎笑道:“春宝姊做我的二房东好不好?”
“好啊!怎麽不好?不过……。”春宝笑了一下说,“等阿香来了再说。”说完,退了出去。
“老徐,”郑老八问道,“你刚才的话,是随便说说,还是真有这个意思?”
看他神色显得郑重,徐老虎倒诧异了,“我是说着玩的。”他这样回答,其实心里倒真有租房的打算。
“那还罢了!老徐,你如果要动谢老大的事,要另外寻房子办事;这里耳目众多,十分不便。”郑老八紧接着又说,“不是我怕事,我是为你,这件事你在这里做,我就要保你的险,不能不格外小心。”
徐老虎起先确有些疑心他怕事,听到最後,方始释然;点点头说:“是的,当然一切都听你。”
“等事情过去了,你要搬到这里来住,当然欢迎。”郑老八说:“回头你说话要留点心,动谢老大的脑筋这件事,不必在春宝面前提到。”
徐老虎点头答应;心里有数,郑老八在公事上十分小心。照此看来,恐怕未见得他能得他多少助力;期望太高会失望,一切都得靠自己。
这样一想,不免上了心事,正在思前想後,默默盘算之际;门帘一掀,春宝出现了,只见她回身招招手说:“请进来!”
於是进来一个淡粧的妇人,矜持地微笑着,自然是阿香,春宝为他们一一引见;郑老八便说:“都是自己人,一朝生,两朝熟,阿香姊你不必客气。请随便坐。”
等阿香点点头坐了下来,春宝便小声问她:“你带来的那个姊妹,打发她回去,好不好?”
“好啊!”阿香是欣然同意的神色,“好久都没有跟你一夜谈到天亮了。”
这表示她打算跟春宝同榻,亦有着“黄熟梅子卖青”的意味在内。但可以看出,她为人相当机警;徐老虎先就有些中意了。
“春宝,”郑老八说,“难得有客人来,有啥好东西请客消夜?”
“有,有!我已经关照老广东了,‘打边炉’,也快送到了。你们谈谈,我到楼下去看一看。”
等春宝一走,阿香很大方地代替她执行女主人的职司,倒茶敬烟,将果盘中的糖果抓了些放在徐老虎面前,顺口问道:“徐大少是那天来的?”
“来了两三天。”
“上海不常来吧?”
“一年总有两三回。”徐老虎问道,“阿香姊到扬州去过没有?”
“去过一回。”阿香拖张凳子坐下来,一面伸手去抓瓜子,一面答说,“那次是到金山寺去烧香,顺便逛一逛扬州。”
“你觉得扬州怎麽样?”
“好!”
“好在什麽地方呢?”
“好在清静。”阿香答说,“我看扬州人好像很舒服,一个个很笃定的样子;不比在上海夷场上,人轧人,人挤人,一出了门,就像赶火车似地,唯恐脱班。”
听她侃侃而谈,徐老虎觉得别有一种味道。白寡妇含蓄,荷姑沉默,似乎都不如阿香来得言语爽朗;若是作个伴,倒是这样的人好。
“徐大少,”阿香见他不作声,便即问道:“是不是我的话说得不对?”
“那里,那里!你的话再中肯都没有。我每一趟到上海,总觉得有点累;以前不懂啥道理,现在懂了,是上海人太匆忙,有些事很可以慢慢来的,也一定要赶紧把它做好,这样子,自然就容易累了。”
一个很起劲地说话,一个很用心地听,四目交视,两面的手却都伸向果盘中抓瓜子;突然都是一惊,瓜子没有抓到,却抓到了对方的手。
於是都缩回了手,徐老虎微笑道歉:“对不起!”
“徐大少,你请!”阿香抓了一把瓜子送到他面前。
就这时,他发觉郑老八不知在什麽时候溜走了;因而趁势捏住她的手。阿香想挣扎,他却不放;从她的眼色中看出,她是怕郑老八看到了,便即说道:“没有人!”
阿香回头看了一下,果然郑老八人已不在座,便即说道:“没有人也不可以动手动脚。”
话虽如此,手却不动了,而且眼中大有春色。徐老虎心想,她大概独宿已久;便笑着问道:“除了动手动脚,还可以动什麽?”
“什麽都不能动!除非……。”
“除非什麽?”他说:“除非等到关了房门熄了灯。”
“轻点,轻点?”阿香夺回了手,向外一指。
闲谈了一会,春宝带着小大姊收拾桌子,铺设碗筷;端进来一个紫铜火锅,另有八大盘生片,一一安置妥当,春宝开了一瓶绿豆烧,围着火焰跳动,香味四溢的火锅,忘却窗外的寒意了。
嚐了几口酒,来了个不速之客;是黄荣才。春宝叫他“小黄先生”,赶紧起来让座,添了碗筷。
“先嚐点酒,吃点烧菜,挡挡寒气。”郑老八说。
“我一去就找到了董金标。”黄荣才说,“他的打扮、神气,一望而知不是本地人。过去一搭讪,果不其然;说姓董;镇江口音,当然是他了。”
“不错!”徐老虎说,“他的镇江口音很重。”
“当时是谢老大的庄,手风很旺;董金标连输了两记,就缩手了。邀我到一边去谈闲天,我没有告诉他真姓名。”
“你怎麽说?”郑老八问。
“我说我姓张,他马上就问:‘张先生是不是在洋行里做事?’我问他何以知道?他说一看我的样子,就知道是洋行里的。”黄荣才笑道:“他当我‘洋行小鬼’,我也就落得假冒;倒打听到好些情形。”
这一说,徐、郑二人都很注意;不过两个人亦都有警觉,怕春宝、阿香闯进来不便。所以郑老八先有话叮嘱。
“你不必提名道姓!”他指一指外面低声说,“那个阿香,认识谢老大的。”
黄荣才点点头,想了一下说:“他问我,跟主人家啥关系?我说,我们有生意上来往。”
来往的自然是米生意;黄荣才又说在洋行里做事,自然而然地使得董金标误信他跟米粮走私有关,自以为找到了一条很好的路子,以话套话,越谈越近了。
“他问我,知道不知道那里的主人家,运米出洋?我就装做吓一跳,问他怎麽知道的?他笑笑不响,脸上很得意的神气。”
“很得意?”郑老八问,“得意什麽?”
“自然是因为小黄假装吓一跳的缘故。”徐老虎说,“如果人家对这件事不在乎,他就只觉得扫兴,不会得意了。”
“啊,啊!我懂这个道理了?”郑老八问:“以後呢?”
“以後,他忽然问我,住在啥地方?意思是想来看我,有话说。”
徐老虎有些紧张了,“假戏要真做了!”他急急问说:“小黄你是怎麽跟他说的?”
照黄荣才所说,似乎徐老虎的猜测是对了,董金标是在找一条路,能够通到谢老大那里告密献功。如果能够引他自投罗网,岂不甚妙?
於是徐老虎便向郑老八说:“这件事,你们两位要帮个大忙;而且要请你们两位做个见证,董金标到底是怎麽样一个人?”
“话要分开来说,也许他有这个意思,也许没有这个意思,现在还不能武断。我想,最好试他一试。”
“要试也不难。”徐老虎说:“不妨请黄老弟出面,你我两个在间壁听一听,就试出来了。”
郑老八同意这个办法,当下便教了黄荣才许多话;同时也要好好的布置一下。这样说停当了,黄荣才告辞而去。在後房的春宝与阿香,双双到前房来坐。
“听你们在谈公事,我们不好进来。”春宝说道:“阿香姊想回去了,我便留着她在这里。时候还早,要不要打打牌。”
“打牌不如挖花。”阿香接口说。
“只怕老徐不会。”郑老八:“挖花你会不会?”
“会是会。不会算‘道头’”。
“这你不必管。有两个女将替你算。”
於是拉开桌子,开始挖花,阿香坐在徐老虎下家;每次都是她替他算道头,徐老虎又爱发问,以致一下弄乱了,又得重算。这一来,郑老八大为不耐,打个哈欠说:“这场花挖得气闷不过。我看算了吧!”
“算了!算了!”徐老虎将筹码往前一推,笑着说道:“谈谈天最好!”
“谈天也要看人。”春宝向郑老八说:“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本来是打算将後房让给徐老虎与阿香的,此刻反过来了,春宝与郑老八退到後房,变成喧宾夺主之势,阿香微感不安,拦着春宝说道:“你们在这里!我今天借住後房。”
“也好!”春宝便领着阿香过去,轻声问道:“你看怎麽样?”
“要看他的意思。”
“这样说,你是愿意的了?”
“要大家愿意。”
“当然!这是一定要两厢情愿的。”春宝说道:“既然决定了,不如就做,我替你去谈,好不好?”
“当然!这一定要请你去谈的。”
於是,春宝回来,向徐老虎招招手,让他坐近了低声问道:“你看阿香人怎麽样?”
“不错。”
“那麽,我说过的话,你有没有意思做呢?”
“这是无所谓的事。不过,将来要没有牵缠才好。”
“怎麽叫没有牵缠?”
“譬如说,一定要跟我回扬州”,徐老虎说,“那就是件办不到的事。”
这一说,春宝倒不能不为阿香考虑。
“这怕难了!”郑老八发了议论,“人家贪图什麽?无非想找个归宿。你也要替人家想想,已经到了这个年岁了,那里还可以没有後半世的打算?”
有这话,春宝就不必再说什麽了。徐老虎自然也服他的道理;不过,他亦有他踌躇的缘故,“姻缘”二字,在他始终不甚得意,倾心相爱的人,只有期诸来世重逢;跟前有夫妇之名的荷姑,只怕终成怨偶。有此两桩不如意的遇合,自然会起戒心。
“我是有点怕。”他说了老实话:“怕将来脾气合不来,勉强在一起,彼此苦恼。”
“徐大少,你这个想法多余!”春宝很快地说,“如果情不投,意不合,一切都无从谈起。”
“既然是这样,就无所谓了。”
“不过,也有个限期。”郑老八接着徐老虎的话说,“情意是不是相投,几天工夫就知道了。”
这意思是,倘或情不投,意不合,应该趁早分手,不要耽误了人家的“夕阳无限好”。徐老虎本就是这样的想法,所以连连点头,表示完全同意。
以下的枝节就好谈了,由郑老八与春宝商量,决定徐老虎每个月送三十两银子给阿香,作为开销;另外送她两样首饰。不过他提出一个条件,希望阿香做春宝的房客,说是便於照应;其实便是将她托付郑老八。
“我亦喜欢大家住在一起,楼下的房客,下个月到期,我请他搬家,让你们来住。”春宝一口应承,“目下就暂住後房好了。”
“今天起租!”郑老八笑道,“你去通知你的三房客,好教她放心。”
於是春宝兴匆匆地去告诉了阿香;她别无他语,只是虽然还没有名分,却也不愿苟且相就,要挑个日子搬进来,方肯与徐老虎同桌而食,同榻而眠,“一起过日子。”
“他在上海有公事,没有多少日子耽搁,倘或一时挑不出好日子怎麽办?”春宝劝道:“我看拣日不如撞日。”
“那至少也要到明朝。”
“好!就是明朝。你今天不要回去了,我们两个一床好了。”
说停当了,春宝又到前房去传话;徐老虎倒觉得阿香不愿苟且,人品可取,欣然同意。又因为第二天还要托黄荣才办事,决定仍回客栈,跟郑老八约好,中午相会。
第二天中午仍在春宝的小房子见面,黄荣才说:“今天一早,我去看董金标,约他到青莲阁吃茶。我照商量好的办法,开口试探,说听他是镇江口音,想必在那一带很熟?他问说,是不是有事要托他办?我说,不是我托他;是我们洋行里托他。那时候,”黄荣才笑笑说道:“董金标原形毕露了!”
“怎麽呢?”徐老虎问。
“他开口就说,是不是跟漕运总督衙门有关系?”
由於黄荣才对米粮走私的情形并不熟悉;而且也不明了徐老虎下一步的行动,所以也只能作初步探视,跟董金标先搭上关系,只说要介绍一个朋友向他请教,问他愿意不愿意见面?董金标自是欣然许诺,约定明天上午,仍在青莲阁相会,作进一步的联络。
这个开头很好,徐老虎与郑老八都相当满意。如今要商议的是,怎麽样安排一个董金标非吞不可的钓饵?
“小黄已经说了,要介绍一个朋友给他;这个朋友,当然是要能够代表谢老大的。”郑老八说:“我想董金标既然要走这条路,对於谢老大这面的情形,总也打听过;谢老大左右有几个得力的人?用不相干的人恐怕冒充不过。”
“是的。难就难在这一层上头。”徐老虎点点头。
但黄荣才却另有看法,“照我看,董金标这个人,在钱上头贪得很!银子铜钿看不破的,一看到钱,脑筋就糊涂了。”他说,“我们不妨用银子来遮他的眼睛。”
郑老八与徐老虎都不作声;细想一想都觉得黄荣才的话,颇有见地,不妨一试。
“那麽,你说,怎麽样用银子来糊他的眼睛?”
“这个人派头要好。一身‘披挂’,要让董金标看得眼球凸出;另外……”黄荣才动问道,“董金标识不识外国银行的钞票?”
“知是知道,也没有见过多少。”徐老虎说,“平时多用洋钱、银票,外国钞票难得见到的。黄老弟,你问这话是有什麽打算?”
“财帛动人心,要能移‘露白’,让他心里有数,带去的钱,马上可以转到他手里,他的脑筋就糊涂了!不过现大洋太笨重,银票又不起眼;最好一皮包的外国钞票,一看就知道是笔大数目,才能打动他的心。”
“这个法子很妙!”徐老虎想了一下说,“可以!用‘老头票’好了!”
“老头票”就是日本正金银行的钞票,上面有中国字,董金标能够认识;而且这也与谢老大有日本浪人在支持走私的情形相符,确是再妙不过的一件事。
“当然不必用真钞票。”黄荣才说,“我有个表叔开纸行的,我弄几张新老头票摆在上面,下面用白纸整齐紮好,他看不出来的。”
“黄老弟,”徐老虎大笑,“你真有一手!”
“这个人归我找。”郑老八说,“约在啥地方,倒要好好商量。”
“现成!”黄荣才说。
“你是说这里?”郑老八问说。
“不!春宝那里。”黄荣才说:“你们两位不是要躲在隔壁房间里听?我看只有她那里最方便。”
“话是不错。不过先要跟春宝商量过。”郑老八说,“如今先不谈这一层,我们分头办事,你去弄假钞票,我去找人。晚上仍旧在这里见面。”
约定了分散,徐老虎回到客栈,只见董金标在等他。
“怎麽样?”徐老虎闲闲问说。
“昨天我去看了看。”董金标答道:“人是看到了,还找到一条路。不过急不得!”
“呃,怎麽一条路?”
“有个‘洋行小鬼’,姓张;跟谢老大是一夥的。我想从他身上探探底细;倘或能够利用他把谢老大约出来,我们就可以看情形动手了。”
这几句话,多少出乎徐老虎的意外!董金标居然会提到黄荣才,而且他的计画也似乎不错;然则他是真心想把这件公事做好,还是如自己所猜测的,打算告密献功?事在疑似之间,不可孟浪。
於是他想一想问:“你跟姓张的谈过了?”
“没有那麽快!还要去泡几次,泡得熟了,才好开口。”
这一说,就是原形毕露了。徐老虎心想,这是他的缓兵之计,不妨附和一番,“对!”他说,“事情急不得!‘火到猪头烂’,非下水磨工夫不可。”
“我预备今天再到谢家去看一看。”董金标说,“昨天我没有出手,今天非下场不可。公事公办,输赢都归公帐好了。”
“也好!”徐老虎说,“今天晚上我想到浦东去看朋友,大概有三五天耽搁,我留个地址在这里,如果有要紧事情,叫人来通知我一声,我好赶回来。”
这是徐老虎用的缓兵之计,董金标一听,正中下怀,“你尽管去!”他说,“三、五天当中,还不会有要紧事情。”
话虽如此,徐老虎仍旧很郑重地留下了住址。到晚来,董金标到谢家,徐老虎便又去访郑老八,把董金标所说的话,都告诉了他。
“照此看来,你的猜想是不错的了!明天这一计,必可成功。戮穿,你是想当时就处置呢?还是另有办决?”
“当时处置,恐怕不方便;我想还是把他调回去,反正有你跟小黄在,可以作证,不怕他抵赖。”
“我跟小黄,到时候怕不能到南京去做证人。”郑老八问道,“他会不会写字?”
“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