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会写字,最好骗他一个笔据下来;那就铁证如山了。”
“能这样当然最好。不过,我想不出,要怎麽样才能让他落张笔据?只有麻烦你跟小黄去动脑筋了。”
“好!我来想法子。”郑老八说,“走!仍旧到春宝那里去。”
到了“小房子”,只见後房已收拾得焕然一新;门上还贴了个新剪的双喜字。小大姊说,这都是春宝一手料理的。徐老虎自然感动,郑老八也觉得很有面子。
“应该怎麽谢谢她呢?”徐老虎说,“只有好好捧她个场。”
正在谈着,小大姊春风满面地上得楼来,掀起门帘向下喊道:“两位少爷请上楼!走好;慢慢走。”
接着便听见楼梯上很敏捷的脚步声;徐老虎不免诧异,是什麽人?似乎是颇受欢迎的阔客;但又何以是少爷?
念头还未转完,郑老八已站起身来说:“小黄陪着关老四来了。”
果然,首先出现的是小黄,手里提着一个西医所用的洋式大皮包;後面跟着一个人,年纪比小黄大不了多少,生得长大白晳,模样与徐老虎相彷,不过衣饰非常华丽,神采飞扬,与小黄站在一起,正有玉树临风之概。怪不得十六岁的小大姊,会有那种情不自禁的爱慕的表示。
“老四,”郑老八说,“这位徐老大,是扬州来的好朋友!”
“久仰,久仰!”关老四拱拱手,派头像官家子弟,“镇江、扬州一带,提起徐大哥,无人不知。大名如雷灌耳,幸会之至。”
“好说,好说,请坐!”
等宾主落座,把小大姊忙坏了,倒茶摆果盘,还要关心客人的坐处,“来!这张椅子舒服。”她对关老四说,“请这里坐。”
由她乱过一阵,郑老八方始交代:“你去请你阿姨回来,说有客在家吃饭。”
“阿姨关照过了!菜也叫好了。”小大姊问,“吃什麽酒?我好去叫。如果要白兰地,我要到‘那面’去拿。”
“拿两瓶‘三星’来好了。”
小大姊答应掀帘而出。一静下来,徐老虎少不得跟关老四有番寒暄。此人倒是真正的“洋行小鬼”,他对郑老八很尊敬;听口气彷佛他欠过郑老八什麽情,亟图报答似地。
“我们趁她们还没有来,把正经事商量商量好。定出办法来。”郑老八问小黄,“你跟老四谈过了?”
“谈过了。”小黄打开皮包说,“东西弄好了!”
大家都探头去看,只见皮包里是簇新的“老头票”,总数有十来紮之多;紮得整整齐齐,谁也看不出一面一底之外,中间是白纸。
“好!”郑老八点点头,“现在我们先说地方。在春宝那里如何?”
“那里人多,不方便。”小黄立即答说,“我跟关四哥商量过了,最好就在这里。”
“就在这里?”郑老八有点迟疑。
“怎麽?”徐老虎倒赞成小黄的主意,“这里有什麽不妥?”
“不是有什麽不妥。老四约他到这里来,总有个说法?”
“我们想好了。要把香妃老七找来,跟他串一脚。”
“你是说,这里就算香妃老七跟老四借的小房子?”
“是的!”
“不知道香妃老七肯不肯?”郑老八说,“这要叫春宝去说。”
“一定肯的!”徐老虎接了一句。
“何以见得?”
“凭我们关老弟这份人才,那个红倌人不中意?”
“那麽,”郑老八兴味盎然地说,“倒不妨试试;叫个局看。”
“长三”出堂差,无所不可,饭馆、戏园,私人寓所,一律应招;唯一的例外是,“长三”讲身分,除了每年九月里赏菊那一段时间以外,平时不到“么二”出局。所以郑老八的提议,没有人觉得匪夷所思;只是没有局票,黄荣才就随便找张纸提笔写了两行字,关照楼下的“相帮”立刻送去。
“现在再往下谈。”郑老八向黄荣才说:“你一步一步说下去。”
“明天上午,我到青莲阁跟他碰头,问他能不能帮忙?他一定会问我,忙要怎麽帮?我就说米粮出口要请他保险。看他怎麽说?”
如果董金标一口回绝,这台戏自然就唱不下去了。不过,照目前的情形,他绝不会拒绝;於是黄荣才便约他晚上在此与关老四见面。只要他来了,就必定上钩,因为即令他自己不松口,可以用话套他,漏出一句两句,便是“通敌”铁证。
“再下一步,就要看徐大叔的了。”黄荣才说,“是当场捉住他呢,还是过後再说。”
“徐大叔的意思,过後再说;将来到南京去处置,还要我们两个去做见证。这一点,恐怕到时候抽不出空。”郑老八问到:“小黄,你看有啥好法子?”
“是的。做见证不一定抽得出空。”黄荣才先向徐老虎解释:“外国人在公事上死板板的点名,不到很麻烦。”
“是的,是的。我知道!”徐老虎已经放弃了这个计画,“我想能够弄张笔据也一样。”
“你们倒想想看,”郑老八问到:“这张笔据怎麽弄?”
“那容易!”一直不曾开口的关老四,应声而答:“叫他写张‘伏辩’好了!”
这是流氓惯耍的手段,“郎中”假赌,或者女色勾引的“仙人跳”之类,一等对方入了圈套,饱受勒索之余,往往还要写一张自承“罪状”的悔过书,名为“伏辩”。郑老八与徐老虎都觉得这个办法虽好,只是有欠光明;江湖道上传出去,未免有伤身份,所以都沉吟不答。
关老四很机警,立刻把他的话,自动收回,同时提出新的建议:
“写‘伏辩’当场就要戳穿西洋镜,不如叫他写张收条。不会写字就让他盖手印。”
“会写,会写。”徐老虎说。
“慢来!”郑老八说,“这个法子自然不错,写了收据就是受贿的证据。不过他也不是三两岁小孩子,倘或不肯写怎麽办?”
“不写,自然就不必谈了。”关老四说,“我有话说得他肯写。譬如劝他用假名字;反正笔迹是一样的。”
“对!”徐老虎点点头,“是一样的。我看,就这样定规了吧!”
几乎所有的难题都解决了,徐老虎自然很高兴。不过惩治董金标,只是修私怨;在公事上,逮捕谢老大归案,关乎扑灭米粮走私,性质非常重要,却还没有头绪。因而又不免减了兴头。
见此光景,郑老八便即问到:“老徐,你还有啥心事?”
徐老虎不知道自己的心事,能不能当着黄、关二人透露?踌躇未答;而郑老八却想到了。
“你是说派董金标去干的那桩差使,还没有着落?”
“是啊!”
“慢慢来,事缓则圆。”郑老八说,“先打听打听这个人平常的行动;我想总有漏洞可以捉得到。”
於是徐老虎又想到阿香,觉得从她口中,多少可以探知谢老大的情形;决定这晚上好好下一番工夫。
“小黄、老四,”郑老八说到做到,即时开始打听,“谢老大的情形,你们清楚不清楚;他除了抽鸦片、赌钱以外,难道步门不出?”
“一个人怎麽不出门?”黄荣才说,“不过谢老大也知道,动他脑筋的人很多;最怕‘请财神’,所以出门的时候很小心,起码有四个人保镖。”
“你认不认识这四个人?”
“我认识两个。”小黄亦很机警,猜出怎麽回事;口中不说,却深深看了徐老虎一眼。
这下关老四也发觉了,他比较心直口快,随即问说:“是不是要动他的手?”
既然说破了,不必再瞒;否则就变成“半吊子”了。徐老虎便点点头说:“原是跟明天要办的那件事是一案的。”他灵机一动,想起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那句话,便又说道:“这不比普通的‘请财神’,他勾结东洋小鬼,拿米粮走私出口;害得老百姓吃贵米,这种人,就江湖道上也容他不得。我是奉了两江总督衙门的令的,只为在租界里,不便动手。如果那位能够用条计,把他引到我们自己地界上,下手抓他归案,弄个几千银子的赏格,包在我身上。”
此言一出,黄、关二人大为兴奋;郑老八便即笑道:“有几千两银子,你们两个‘身背’上都可以轻了!”
黄荣才跟关老四二人,相视目语,取得了默契,便由黄荣才作了答覆:“既是为民除害,又有赏格,何乐不为?我们两个商量商量看。”
“好!就重托你们两位。”徐老虎说,“公家的赏格以外,我另送两千银子。”
“那怎麽好意思?”黄荣才说,“事情能不能成功,还不晓得。如果办不成功,徐大叔不要骂我们。”
“有你们两位在一起,一定成功。”徐老虎说,“这件事就请你们俩主持,该怎麽办,要我怎麽样接应,尽管不客气地说。”
其实春宝已赶回来了,上楼看有个陌生的关老四在,而香妃老七的“局票”上缀一“关”字,当然就是这个客人叫的局。究竟是怎麽回事,茫然莫辩;所以匆匆招呼以後,便使个眼色将郑老八调到後房去询问究竟。
“这个关四少是干什麽的?怎麽在这里叫局?我一点都不懂。”
“自然是我的朋友。”郑老八问说,“你看这个人怎麽样?”
“无非油头光棍。”春宝的眼睛很厉害,“看来像大少爷,只怕是空心大老倌。”
郑老八笑了,“空心,实心,你莫管。”他问,“你看老七会不会喜欢他?”
这一说,春宝大起戒心,“你不要来捣乱!”她说,“我好好的场面,明天都坏在他手里!”
原来堂子里的“本家”,最怕姑娘“结恩客”,名花有主,肯报效的“冤桶”都会裹足不前。春宝知道香妃老七的性情;像关老四这种年轻漂亮的人物,很可能一见倾心,那时生意不好好做,只想到“小房子”去陪恩客,春宝的“淫业”自然大受影响,所以不由得有些情急了。
“你不要担心!”郑老八安慰她说。“这个人我吃得住他;如果老七对他有意思,我会叫他少来,不至於让老七迷得他生意都不想做。”
“那好!是你自己说的。”春宝问道:“你找他来干什麽?”
“明天要借这里替老徐办件事;再要让老七跟关老四搭个挡……。”
“搭什麽挡?”春宝急急打断他的话问:“不要弄出什麽活把戏来?”
春宝误会了,以为要搞个什麽仙人跳之类的骗局;郑老八不觉有些好笑,“你想到那里去了?”他说,“我的朋友也不是什麽下三滥的人。跟你实说了吧,老徐是有桩公事活要托小黄跟关老四办;找老七不过摆摆场面,并没有别的意思。莫非我还会害你不成?”
这话说到头了。春宝不再提此事;只问:“今天本来是贺贺徐大少爷跟阿香‘圆房’;现在场面有些乱了。”
“不是乱,是热闹。”郑老八说,“我想有老七同席,阿香也不见得会不高兴吧?”
“那倒不会。”
“不会就好!”郑老八问,“阿香什麽时候来?”
“要徐大少爷去接一接她。”春宝说道,“我还没有来得及跟他说呢!”
“那就不必耽搁了,快跟他说了,去接吧!”
於是春宝又将徐老虎找了来;提出要他去接阿香的要求。徐老虎欣然应诺;由那里的相帮领路,叫一辆马车到了阿香那里。
阿香是租了人家一间阁楼住;阳台上搭出来的一间小小木屋,外表简陋,里面倒布置得乾乾净净,足见持家一道,还不外行,使得徐老虎又增了几分好感。
“你请坐!地方太小,不要见笑。”阿香不免还有周旋的形迹。
等徐老虎一坐下来,阿香随即从藤制的茶壶箱中,揭开保温的棉套,倒了一杯茶,自己试喝了一口,认为满意;才抽出腋下的一方手绢,将就口的杯沿擦一擦净,捧到他面前。
这体贴而细致的小动作,使得徐老虎对她刮目相看,喝一口茶,又是香味浓郁,温凉适度,十分可口,一时颇有家居纳福的那种满足之感。正想找话称赞一两句时;只听她开口问道:“要不要换双拖鞋,舒服点?”
“不心了!”徐老虎又说,“实在说,我倒不太想走;不过好多人等你去吃饭,不好意思让他们久等。”
“好多人?”阿香问说,“是那些?”
徐老虎照实相告,除了生客关老四以外,还提到叫了香妃老七的局。阿香听完,不即作声,脸上有迟疑不愿的表情。
“咦?”徐老虎不免诧异,却又不知怎麽问才好?
“大爷,”阿香微带歉意地说,“不是头一回,我就要拗你的意思,头一回不认真,做成例规,以後要改就难了。”
“怎麽?”徐老虎越发不解,“什麽例规?”
“我们要做人家了,虽然还没有名份,到底是人家人;不好随便乱见生客。”她略停一下,将她的感想都说了出来,“再说,我只到春宝的小房子,不到春宝的‘生意上’,现在让我跟香妃老七同席,算啥名堂呢?”
这番话说得徐老虎有如芒刺在背,既敬且惭;自己的见识竟不如阿香正大!补过唯有尊重;然而那面又如何交代?
“本来只说郑八爷跟春宝,一起吃顿饭谈谈说说,那是交情不同,又是房东房客,我很乐意;现在这样子,我如果去了,是看轻我自己。一个人自轻自贱,又怎麽能叫别人看重你?”
“你说得一点不错!我去回绝她!你等在这里,我回来陪你吃饭。”
“慢慢!回绝也得有句话,不然会得罪人;也扫了他们的兴。大爷,你说我忽然肚子痛,他们不会疑心我装病的。”
“好!我马上就去。”
徐老虎说,“好在相帮已经先去了,不会拆穿西洋镜。不过,回头春宝如果要来看你,怎麽办?”
“让她来好了!她知道我有这个毛病。”阿香又说,“你也不必来陪我;那里吃完饭来接我好了。”
“就这样说,我赶回去告诉他们。”
坐上马车,徐老虎变了心思;只觉得跟阿香在一起吃饭,滋味会特别好。而况看她的见识,是可以共患难的,不妨跟她商量商量逮捕谢老大的事。
主意一打定,回去便轻事重报了,说阿香肚子痛得很厉害;马上还要替她去请医生。郑老八和春宝再也想不到他会撒这麽一个谎;只劝他不必再去,请医生的事,派相帮去照料好了。
“这不好!”徐老虎一口拒绝,“我自己去!”
郑老八知道他的脾气,说了不改;春宝还要挽留,郑老八便拦住她说:“你让他去吧!他们今天头一天,彼此要照应,也是对的。”
“况且,”徐老虎也说:“这里请客,事情多;相帮走不开。回头等她好了,我还是陪了她来。”
“那一定来,”春宝说:“她是老毛病,没有什麽大不了的。”
徐老虎答应着,与小黄、关老四也打了招呼,出了弄堂,仍旧坐马车回原处。
“咦!”正在吃饭的阿香大为惊异,“大爷,你怎麽又回来了?”
“我想想,还是应该陪你来吃饭。”
“没有菜怎麽办?”徐老虎看桌上,只有一小碟卤香瓜,一小碟颜色发黑发绿的臭腐乳,一碗汤倒很讲究,有腌肉、有冬笋、有千层,糟香扑鼻;便即说道:“有这样腌川就很好。”
“总还不够。”阿香说道:“辰光也来不及,我到弄堂口去买点现成的东西。你先吃起酒来等我。”
说着,她取出一瓶自己泡的虎骨木瓜烧,又弄了一碟花生,让徐老虎自斟自饮;然後拢一拢头发,提着一个竹丝小篮匆匆走了。
徐老虎坐定下来,辨一辨自己的感觉,所见所闻所触,都是陌生的;唯其陌生才是新奇的;而唯其新奇,很快地便觉得可亲可爱了。
四周打量了一下,看到梳妆台上有一张照片,二十刚刚出头,面庞丰腴,但眉目未变;气度却不像风尘中人,越看越爱,便取了来摆在方桌上,一面看照片,一面剥着花生喝木瓜烧。
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得门响,他方从迷惘中惊醒,只见阿香将篮子放在桌上,取出来好些卤菜;另外有一盒“中将汤”。
“要装就装得像,是不是?”
“春宝不会来了。不过说了,一定要我陪了你去。”
“好的!等你吃完饭再说。”
等阿香将桌面收拾妥当,自己也坐了下来,扶起筷子吃饭时,徐老虎问道:“你没有用人?”
“有个小大姊。她娘生病,回去了。”
“其实,我看这里也很好。倒比春宝那里还清静。”
“我也住惯了。不过,”阿香说道,“地方太小,有个客人来,什麽都在人家眼睛里,不像样子,於你的面子也不好看。”
“这倒是实话。”徐老虎停了一下说,“我在想,春宝那里也不怎麽样合适,索性租个比较大一点的地方。”
“太大似乎也用不着。你又不常在上海;我看春宝楼下正好。万一要请客,人太多,借用她楼上;再借用她的佣人,又省事,又省钱。你看好不好?”
听她这样打算,徐老虎没法子说不好。
这样的打算,又体贴、又精明、又恰当,徐老虎自然听从。心里浮起的感想,则又不独敬与爱,而且觉得她可以信任,能够参与大事。
於是他又想起自己早有了的那个决定何不此时就谈?不过,怎麽谈法,需要先想一想,好好的一个开头,不要因为出言不慎,一下子弄坏了。
“汤冷了!”阿香站起身来,“我去热一热。”接着把那碗川糟端了出去。
这恰好给了他一个思索的机会;等她将热腾腾的汤端了来,他已经想好了谈这件事应该采取的态度。
“趁热先喝一碗;冷了就不好吃了。”
浓郁的川糟汤,洒上胡椒与青蒜,香味扑鼻,徐老虎胃口大开,一下子吃了有半碗。阿香停筷看着他,笑容始终未变,心里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满足。
“舒服,舒服!”徐老虎擦一擦额上的汗,“我们谈谈,好不好?”
“怎麽不好?”阿香问道:“谈什麽?”
“大家谈谈过去啊!”徐老虎说:“我过去是做盐生意;我们叫‘贩砂子’,说穿了就是贩私盐……。”
徐老虎将他“贩砂子”的情形,很坦率地“招供”了一番;不过没有提到白寡妇,也没有提到荷姑。
阿香全神贯注地倾听着,脸上不时有吃惊的表情,是不自觉地关切。一直听到他受招抚,才有舒泰的表情。
“虽说做了官,做官也有做官的难处。”徐老虎急转直下地说,“你呢?你也不妨跟我谈谈你的过去。”
一听这话,阿香的表情转为阴郁;微微叹口气:“总是命苦!”
徐老虎知道,不愉快的经历,不会有谈的兴趣,自己是为了表示坦诚,先作自述;她的情形不同,非逗引着,软软地逼着,她是不会多谈的。
於是他说:“你跟春宝是怎麽认识的?”
“我们从前在一起。”阿香说,“她跟我的心思不一样。”
“怎麽不一样?”
“她觉得吃这碗饭无所谓;我……。”阿香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所谓“吃这碗饭”就是在堂子里打滚;徐老虎问道:“你觉得做人家人好?”
阿香点点头,“人总要有个着落。”她抬眼看着他说,“是不是呢?”
“一点不错!”徐老虎问:“後来你就跟了姓谢的了?”
“嗯!”
“姓谢的是青浦的土财主?”
“他有个堂哥哥是青浦的财主。他不是,不过帮他堂哥哥管点生意上的事。我看他为人老实,所以跟了他。那知道,脾气很怪,实在过不下去,我才出来的。”
“脾气怎麽怪法?”
“凡事要跟人家拗一拗!”阿香皱着眉说:“真叫说不像,话不像!”
“如果是这样的脾气,怎麽能帮谢老大做事呢?”
“他不拗的时候,做事也规规矩矩;所以谢老大平时不去管他,让他自己去做。有时谢老大要照自己的意思做,就故意拗一拗。”阿香想了一下,举个例说:“譬如有一次,跟人家争田里的水,谢老大的意思想把水沟掘断;就故意说:水沟不能掘断;掘断了人家会来讲理,没有话好说。他就说,水沟在自己田里,要怎麽样,就怎麽样,人家管不着。谢老大就故意跟他争。结果还是把水沟掘断了。”
“这样说,谢老大为人厉害得很。”
“自然罗!”阿香答说,“不厉害,怎麽能够用这种‘拗相公’?”
徐老虎觉得谈到这里,麽该实话直说了。“有件公事,我想跟你谈一谈。”他说,“事情倒也巧得很;我没有想到你跟谢家认识。也许你能够帮我一个忙。”
这话大出阿香意外,“怎麽?”她问,“大爷,你的公事跟谢家有关系?”
“是的。”徐老虎问:“你知道不知道,谢老大做什麽生意?”
“他什麽生意都做。只要有钱挣就好。”
“不错!不过有的钱挣不得,他做一项生意,不但犯法,而且害老百姓,所以上头派我来抓他。”
“抓谢老大?”阿香眼睁得好大。
“是的,抓谢老大。”
“只怕不容易。”
“就因为不容易,所以要跟你商量。”
阿香有些困惑,低着头想了一下说:“大爷一定是要问我,怎麽才能抓住他。是不是?”
“是啊!这里是租界,有外国人在管,弄得不好会出事。”
“租界里不能抓,只有不在租界里抓他。”阿香迟疑着说:“法子是有一个;不过照这个法子做,有点作孽。”
徐老虎心中一喜,催促着说:“你不管它!说出来再商量。”
“谢老大的娘还住在青浦,他倒是蛮孝顺的;只要说他娘想他,他就会到青浦去看老娘。这样,半路里就可以抓他了。”
“对!”徐老虎说:“我就是想骗他出洞。这要怎麽样才能骗得他相信?”
“他娘想他,会叫人到上海去说。或者,有便人告诉他;他也会……。”说到这里,阿香突然停了下来,大大的眼睛,不住眨动,但眉头微皱,似乎想到了一个自己都不满意的办法。
“法子是有一个。不过,这个法子实在很作孽!所以……。”她咂了一下嘴,摇摇头,是非常为难的神气。
徐老虎当然不肯放松,“阿香,”他说:“这谢老大,你说他随便什麽生意都做,实在是随便什麽坏事都做。这种人抓他起来,教他少害点人,是阴功积德,不算作孽!”
“话是不错。不过,用他老娘来骗他,好像说不过去。”
原来谢老大的母亲,长斋念佛,所以一年倒有大半时光住在一座“家庵”里面;阿香在青浦的时候,常去探望,颇为投缘。就在离开谢家以後,还去看过她两次。
如今她愿意助徐老虎一臂之力,设计很周密,是先到青浦去一趟,专程探望谢家老太;然後回到上海去跟谢老大告归,顺便传话,说他老母想念他得很;甚至要说他母亲有病痛。这样,就一定可以把谢老大,从上海租借骗往青浦。
“这一计太好了!”徐老大问道:“你顾虑的是你跟谢家总有点情分,好像对不起谢家是不是?”
“是啊!”阿香反问一句:“换了你也不肯做吧?”
“那倒也不见得。我刚才说过。谢老大无恶不作,抓他起来,也算做好事。”
“你说他无恶不作,特为去看老娘,总不能算坏事吧?”
徐老虎语塞。同时也有警惕;阿香不是易於受欺的无知妇人。
“再说,用这个说法骗他上当,教天下孝顺父母的都要寒心了;说是孝子做不得!你倒想,这不是我作孽!”
她的理由一点都驳不倒。在徐老虎看,这件事等於煮熟了的鸭子又飞掉,心里十分懊恼。
“早知道办不到的事,你根本不必跟我讲的!”
这话有点不大讲理;不过阿香却完全接受了他的责备,歉疚万分地陪笑道:“原是我不对!等我再想办法。”
看她这样婉转依顺,徐老虎不免又爱又怜,同时也觉得自己的责备太苛,便安慰她说:“你也不必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总有办法的。”
於是不谈此事,只说闲话。阿香口头应付徐老虎,心里却不断在盘算,想了又想,觉得自己不妨出出主意,行不行让徐老虎来决定,是最恰当的做法。
“我还有一个法子。这个法子!我不大情愿,你也许也不大赞成。”阿香说道:“不过,这个法子要做起来,总有八成把握。”
“噢!”徐老虎对她的能干,已有了解,很起劲地答说:“你先把你的法子说出来,情愿不情愿,赞成不赞成再商量。”
阿香点点头,而脸上却有为难的表情;徐老虎也不开口,只用殷盼的眼光看着她。
“是这样,”她略微有些窘态,“谢老大打过我的主意;我一直装糊涂……,”她迟疑了一会,忽然问道:“你懂了吧?”
徐老虎当然懂了,不过确是不大赞成。江湖道上用到“美人计”,说出去总是件欠光明的事。不过,阿香的盛情是可感的,应该有所表示。
“我知道,你是为我,愿意受委屈;等我想一想,这件事做起来,总要不伤你的面子才好!”
这话完全是为阿香设想;她当然也很感激徐老虎的情。
所谈之事虽无结论,但两情欢洽,犹如新婚;在徐老虎更是多少天以来,第一次有畅适的心情。
酒醉饭饱,阿香收拾了残局,泡上茶来。徐老虎看她腰肢袅娜,忍不住一把揽住她问道:“你有没有孩子?”
“从来没有。”
“怪不得身段这麽好!”说着,手就有些不老实了。
阿香并无愠色,但也不肯让他恣意轻薄;很巧妙地闪避着。
“大爷,你呢?”她问:“有几个少爷,小姐?”
“有一个男孩,给了别人了。”
阿香大为惊异,挣脱了他的把持;看着他问,“一个男孩,怎麽会给了人家呢?”
徐老虎不愿细谈,但也不忍让她失望,想了一下,答了两个字:“报恩!”
“报恩?”阿香想了一下说:“拿亲生的独养儿子来报恩,这个恩,莫非是救命之恩?
“一点不错!”徐老虎由衷地佩服,“你的心思真灵。”
“怎麽一回事呢?”
“说来话长。”徐老虎说,“谈起来伤心,以後慢慢告诉你。”
“这倒是我的不是了!”阿香歉意地说,“不该触动你的心事。”
“这不怪你。你又不知道!我们不谈这个,谈谈别的。”
“你说!谈啥?”说着,阿香又依偎着他坐下。
温暖软腴的身子,把徐老虎的一颗心烘热了,“阿香!”他说,“你替我生个儿子好不好?”
“只怕没有这份福气。”阿香说,“看过几个算命的,都说我命里没有儿子。”
“怎麽会?”徐老虎说,“看你的相,不是不会生的。”
“生是会生!”阿香答说,“说我命里有两个女儿。”
“女儿也好!”徐老虎说,“我遇到过两个女人,真不输男子汉大丈夫;可惜生错了地方。如果投胎投得好,这两个女人,会有一番事业做出来!”
“女人能做啥事业。”阿香兴致盎然地问:“这两个女人是怎麽样的人?”
“一个就是你。”
阿香爽然若失地说:“原来大爷是拿我开玩笑!”
“这是我心里的话!”
看他脸色郑重,阿香倒有些困惑;姑且问道:“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徐老虎摇摇头,不愿意再说下去了。
阿香很奇怪,也越有兴趣去追索;但旋生警惕,男人不愿谈的女人,最好不要多问,不然会生误会,伤感情。
於是阿香微微一笑,站起身来,表示这个话题,在她算是结束了。
由於心里怀着疑问,动作便不经意了,一伸手拔掉发髻上的簪子,等抖散了头发才想起,自己忘其所以了!这是临睡之前才有的举动。既已如此,也就不必急着重新梳头;打开镜箱,取出一柄常州竹篦,坐下来栉发。
徐老虎心里很矛盾,又想留下来,享受这一夜的温馨;又怀念着郑老八那面,应该有个交代。
正在心神不定时,听得有人敲门,阿香便问:“那位?”
“我。”是春宝的声音。
开出门去,不但有春宝,还有郑老八;他两手都有东西,一只手提着一篮水果;一只手拿着一盒点心。两个人进门都含着笑容。
“阿香姊,”春宝问道:“你人怎麽样?”
“好些了!”
“看样子是入洞房了!”郑老八说,“我们来得不是时候。”
“没有这话!”徐老虎笑道,“我本来就要回去了。他们两位呢?”
这是指黄、关二人;郑老八答说:“回去了。我明天上午有公事,怕没有工夫跟你见面,特为今天来碰一个头。”
“喔,”徐老虎问,“事情怎麽样?”
“都谈好了!只等董金标来上钩。”郑老八说,“明天晚上约他来吃饭。你准六点钟来。小大姊会在後门接应;如果她没有话,你悄悄上楼,在後房听壁脚好了。”
“你呢?”
“我到时候也来。”
徐老虎点点头,看春宝跟阿香并坐低语,便向郑八说:“我决定租你们楼底下,不知道现在的房客什麽时候搬?”
“那要问她!”郑老八提高了声音说,“春宝,跟你说话呢!”
春宝问知原故,答应即日通知房客,不再续租;然後问道:“目前是不是在後房先住一住呢?”
这话很难回答。照徐老虎的意思,眼前一动不如一静;不过春宝特意将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不搬去住,似乎有负盛意,因而踌躇难定。
“我看过了明天再说吧!”郑老八这样建议,“公事总是要紧的。”
提到公事,阿香忽然说道:“春宝姊,我暂时不搬。”
“为啥呢?”
“你请过来!我有话告诉你呢!”
等春宝一过去,她拉着到一边,是尽量跟徐郑二人隔得远,怕他们听见的模样。不但如此,而且谈得很多;不但谈得很多,而且似乎有争执。看样子,春宝是在作规劝。
这就令人困惑万分了;郑老八忍不住问道:“你们在谈点啥?”
“不与你相干。”春宝答了这一句,仍旧低声跟阿香讨论,好久才告结束。
她们之间的“纠葛”,终於告一段落。春宝舒口气,站起来说:“我们好回去了!徐大少怎麽样?”
“他自然留在这里。”郑老八说。
春宝不接话,阿香也不开口;显然的这是不欢迎他住在这里的表示。徐老虎倒不免一惊,莫非事情变卦?为了什麽?
这样想着,自然而然地抬眼去看阿香,她回报的却是抚慰的眼色。可知其中别有缘故;问春宝一定知道。
念头转得很快,在还没有造成尴尬情势之前,他就泰然说道:“明天上午还要办事,我今天非回客栈不可。”
於是三个人一起辞出;阿香送到楼梯口;转折之处,不足方丈之地,而楼梯逼仄,要一个一个走,照习惯,男女同行,上楼时男先女後;下楼时女先男後,此是迷信使然,妇女的裙帽,不可飘拂在男人的头上,所以这时也是阿香先下楼。
由於灯光昏暗,阿香不断在喊:“当心,当心!”走得自然很慢;徐老虎在後面握着阿香的手,实在有些不舍,但毕竟还是分手了。
一乘轿子、一辆马车,到了春宝的小房子;一坐定下来,徐老虎就迫不及待地问春宝:“你们在谈点什麽?”
“是啊!”郑老八也说:“谈了这麽多时候,好像在办什麽交涉。”
春宝不答,征征地望着徐老虎,好半天才说:“徐大少,你要交大运了!”
“怎麽呢?”
“能遇见阿香这样的人!为了你,真正仁至义尽!”
郑老八笑道:“你真是媒婆的嘴。”郑老八笑着说。
“你倒问问徐大少自己看。”
“怎麽?”郑老八真的问他,“阿香对你怎麽样?”
“不错!很好。”
“何谓仁至义尽呢?”
这话徐老虎觉得很难回答;便先不理他,转问春宝:“阿香跟你谈到我的事了?”
“是的,谈到你的公事。”
“还谈到公事?”郑老八大为诧异。
“不与你相干!”春宝嗔着他说:“不要来乱打岔。”
“回头跟你说!”徐老虎向他安抚了这一句,又问春宝:“她怎麽说?”
“她说她定好主意了,决定助你办成这件事。所以,目前不但不能搬过来,而且要你不要到她那里去。顶要紧的是,千万不能让外头晓得,你跟她在一起。”
“喔,那麽她这个主意,预备怎麽做呢?”
“你自己问她好了。”
徐老虎想了一下说:“我还要跟她见一面,问问清楚。”
“其实,事情也很清楚了。”春宝说道:“如果你不赞成,就跟她说;赞成,听她去做,等她来通知你最好。”
“到时候,她会来告诉我的。”
郑老八不知他们说些什麽,在一旁有不耐烦的模样了。於是徐老虎从头谈起;这是他自觉得意之事,谈得很细,许多情形是连春宝都不知道的,听得津津有味,郑老八更是出了神了。
及至讲完,徐老虎又说他自己的感想:“阿香肯这样子委屈帮我的忙,我自然要好好谢一谢春宝姊。不过,用这种法子把谢老大弄到手,说出去似乎不好听。”
“说起来,谢老大我也很熟。”春宝说道:“论他的为人,也不算怎麽坏,徐大少,是不是一定要抓呢?”
听得这两句话,徐老虎恍然大悟。怪不得郑老八曾提警告,莫在她面前谈谢老大;同时也明白了她刚才何以与阿香有争执的模样,必是卫护着谢老大之故。
事情一弄清楚,反觉尴尬,话有点说不下去了。
幸得郑老八帮他说话,“这是人家的公事,前程都在这件事上。”他说,“谢老大当然是犯了国法才要抓他;就抓了去,不见得一定会有罪。他有他的道路,将来也许一点事没有就放出来。你不必替他担心,也不必多管闲事。”
最後两个“不必”,一则是劝慰;再则也是警告,春宝自然听得懂,赶紧声明:“徐大少的公事,我自然晓得轻重。不过问一声而已,我决不会泄漏一个字;不然害徐大少白费心思,也害了阿香,我那里会做这种没经头的事?”
“是,是!”徐老虎急忙附和,“多谢春宝姊费心。”
“那麽,”郑老八问,“这件事你做不做呢?”
徐老虎踌躇着说:“我实在有点拿不定主意;怕说出去名声不好听。”
“那是没有办法的事!你要晓得,除了这个法子,没有别法!你倒自己再想想,有没有更好的法子?”
“想了好久了,不知道怎麽办?”
“那就是了!你是实逼处此,只有这个办法;不然就只有用他老娘的名义去骗……。”
“那不行!”徐老虎打断他的话说,“阿香不肯。”
“既然如此,你只有两条路之中,挑一条路走。一是不抓他了,带着董金标回南京;一是照阿香的办法做。”郑老八又说:“照我看,机会难得。”
难得阿香跟谢老大有渊源;难得她能干会想出这一计;更难得她肯这样尽心尽力!徐老虎为他“机会难得”这四个字所打动了。
“好!决定照她的法子做。”
“既然如此,你就照春宝的话,明天也不必去看她;等她进行得差不多了,自然会来通知。”
“是的。”徐老虎点点头;忽然想到一件事,“明天晚上怎麽样?是不是让董金标把那一皮包‘钞票’拿走?”
“当然!”
“那,西洋镜不一回去就拆穿了?”徐老虎说:“回去一看,钞票上只有一上一下两张真的‘老头票’,难道还想不到是受骗。”
“我自有不会让西洋镜拆穿的法子。”
“什麽法子?”
郑老八笑了,笑得相当诡秘:“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他说:“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说穿了就不值钱了。”
徐老虎不知道他葫芦卖的什麽药?也许根本还没有主意,此时只是为了招架,虚晃一枪而已。
“好吧!”他笑笑说道:“明天这个时候就知道了。”
第二天黄昏,董金标在张园安垲第跟黄荣才再次相晤;见面不须多说;一切都在上午青莲阁中说好了,此时一辆马车,相偕去践关老四之约。
到得春宝的小房子,小大姊领上楼喊道:“七小姐!黄大少带朋友来了。”
於是门帘启处,董金标顿觉眼花撩乱,首先看到的是抓门帘的手上,戴着一只晶光四射的金钢钻戒指;再看到那张瓜子脸上,一双眼睛黑而且亮,令人不可逼视;头一低看到的是紫缎灰鼠皮袄,下穿一条葱绿散脚裤。怪不得,董金标心里在想,说香妃老七是数一数二的红倌人,真个名不虚传。
“请坐,请坐!”香妃老七问道,“这位想来就是董老爷了?”
“是的!”黄荣才问道:“四哥呢?”
“来过又出去了,说是跟三井银行周买办碰个面,马上就回来的。请坐,请坐!”
於是香妃老七敬烟,跟董金标寒暄了一番,貌美如花,声美如莺,虽是些不相干的应酬话,董金标亦觉得很兴奋。
不知谈了多少时候,小大姊又在喊了:“四少爷来了。”
“四少爷”自然是关老四。他这天穿的是西服,水獭领子的大氅,貂皮帽子,脚下登一双其亮无比的漆皮鞋,手里拎一只极讲究的皮包。等着香妃老七迎上来时,他将皮包跟貂帽交了给他,然後一面脱大氅,一面抢上来招呼。
“四哥,这位就是董兄!”
“久仰久仰!”关老四将大氅往椅子一丢,抱一抱拳报名:“关永安!”
“幸会,幸会!”董金标说,“这趟到上海,交了两位这样的好朋友,实在高兴得很。”
“彼此,彼此!来请坐下来谈。”
董金标一面谈话,一面打量关老四。剪辫子的新派人物,他也见过好几个,但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人。生得固然英俊潇洒,不过“人要衣装”这句话也不错;从头到脚,服饰无一不讲究。黄荣才说他是上海滩有名的阔少爷,一点不错。
“四少,”香妃老七来问道:“是不是就开饭?”
“好!”关老四问董金标说:“草草不恭,请你包涵。”
“四哥,”黄荣才却有异议,“时候还早,我们多谈一会再说。好不好?”
主客都会意了;关老四点点头,向香妃老七说道:“也好!我们有点正经事谈,谈好了,可以放开量来喝酒。你把我的皮包给我。”
於是香妃老七将皮包取了来,随即退了出去;黄荣才便向董金标招招手,三个人围着一张小圆桌,一起坐下。
“董兄,”黄荣才开口先说,“我这位关四哥的娘舅,就是谢老大先生;关四哥替谢老大先生办点私事,对外是不出面的。我把你老兄的情形,跟关四哥说了,他很高兴;让我约你到这里来吃饭。有什麽话尽管敞开来谈。在堂子里人多,不大方便;这里是关四哥替香妃老七买的住家,没有外人,你尽管说好了。”
“是的!我亦很仰慕谢老大先生。”
“多谢,多谢!”关老四说,“家母舅晓得有董兄这麽一位朋友,很想结交;不过,外面现在对他的流言很多,他一时不便出面,只关照我,务必要结交董兄这麽一位朋友。他又说:‘江湖道上不可以做半吊子,要想到跟人家就算一见如故,到底初会;如果人家有啥好处到我们,要想到我们有啥好处回报?’家母舅是很直爽的人,所以我亦是很老实的做法,有一点点准备。”
董金标已听黄荣才暗示过,心知所谓“准备”是什麽?当下假装不知地问道:“你说外面对谢大先生有流言,不知道是什麽流言?”
“其实也不算流言。确是有的。”关老四问道:“董兄在漕运总督衙门,有没有路子?”
“我认识漕台的二少爷!”
“那太好了!这就是一条路子。”关老四又问:“交情想是很深。”
“还可以。”
“那就要拜托董兄了,能不能托一托那位二少爷。”
“是什麽事要托他?”
“无非关照下去,运米出海的船,高抬贵手。”
董金标沉吟不答;因为他觉得话说得太多,而且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
关老四便即说道:“董兄,我做事不喜欢转弯抹角;喜欢说老实话,皇帝不差饿兵,何况是求人家的事,自然先要自己尽一番意思。”他忽然低声问黄荣才:“老头票行不行?”
“那……,”黄荣才说,“我想一样的。你刚才到周买办那里去过了?”
“是啊!他给我预备的是老头票;叫我带来了!”
“多少?”
“我不晓够不够?”说着,关老四很自然将皮包上的活动锁一揿;盖子自动弹开,里面包紮得整整洁洁的四綑老头票。
“八万?”黄荣才问。
关老四点点头,仍旧将皮包关拢;转脸去看董金标。
董金标心乱如麻,钱未到手,已有患得患失的模样,黄荣才与关老四对这种紮局行骗的勾当,见得多了;两人对看了一眼,相戒慎重,因为在这将上钩未上钩之际,是最紧要关头,操之过急,就如钓鱼将钓杆提早了,鱼儿受惊而逸,就再也不会回头。
於是黄荣才问道:“董兄跟漕台的二少爷是怎麽一个交情?”
这一问,有将董金标的心思集中的功效。想一想答说:“漕台的二少爷名叫奎龄,大家都叫他奎二爷。在衙门里很管事。我有个朋友,姓张,是江都县的官亲;是他引我跟奎二爷认识的。承蒙他看得起我,一见如故……。”
接下来便大谈奎二爷想扩充漕标,在扬州招兵买马,如何看中了他;如何每日盘桓;以及奎二爷为人如何慷慨,如何能干?讲得十分起劲。
黄、关二人自然做出留心倾听的模样。等他讲完,关老四问道:“扩充漕标,就是为了对付我们的?”
所谓“我们”,意指他“母舅”谢老大的私船;董金标点点头说:“後来没有成功。成功了,你们就没有现在这麽便当。”
“现在也不便当。”关老四停了一下说,“这也不去说它了!我先请教,扩充漕标,为什麽没有成功?”
这话需要想一晌才能回答。考虑下来,董金标觉得实说也不妨,“因为两江总督衙门,管官军的刘道台,心忌漕台,不愿意他增加实力;所以我们一帮都投到两江了。”
“喔,”黄荣才作出突然省悟的神气,“那麽,你跟徐老虎再一起罗?”
“你怎麽知道?”
“徐老虎那一帮受招抚,是件大事,申报上登的很详细。”
“对的!”董金标说,“申报上登过。”
“那麽,董兄,”黄荣才放出很郑重的神色,“请问你这趟到上海来,有何贵干?”
“这……?”董金标不防他有此一问;心里警惕,话说到值钱的地方来了,不能随便开口。
“怎麽?”关老四也钉紧了问,“有啥不便说的地方?”
“倒不是不便说。我怕,”董金标微微逗引,“说出来,会让你们吓一跳!”
关老四善於做作,听这一说,脸上立刻有惊疑的神色;黄荣才只是一脸关切而不知如何措手的表情。
僵持了片刻,关老四站起身来招一招手;黄荣才便走过去,两人在窗下用极低的声音交谈了好一会,商定策略,关老四留在原处,黄荣才一个人走回去,坐下来先闭着嘴沉思。
董金标很沉着,他已经发现;自己的那句话说得很好,对方一定已经了解,事态严重。不过,他不知道黄荣才会怎麽说?想来一定是追问他这句话的意思,可不能轻易透露。
“董兄!”黄荣才说,“我们打开窗子说亮话,我知道你这趟到上海来,是有公事要办。刚才关四哥说了,只要董兄你当他朋友,他一定不会亏负你的。董兄,你先说一句,愿意不愿意交他这个朋友?”
“当然愿意。”
“真的。”
“自然!”董金标说,“不然我那里有工夫来陪你们。”
“这话就是了!”
黄荣才站起身来,将关老四的皮包拎到桌上,却打不开,是有心“吊胃口”;因为他要让“听壁脚”的徐老虎,跟录供的书手,听得格外清楚,所以话要一句一句地套问。
“董兄,你跟徐老虎很熟罗?”
“是的。”
“我听说,徐老虎也到上海来了?”
“不错。”
“你们是不是一起来的?”
董金标想了一会,微笑不答。
“这样说,是一起来的罗?”
“黄兄,”董金标反问:“你问这一点是为啥?”
“喏,”黄荣才指一指关老四,“他要我来问的。自然是跟徐老虎一起到上海来办一件公事?”
“不错!”
“啥公事?”
这问到最要紧的一句话上来了,董金标笑笑答道:“朋友是朋友,公事是公事。我不方便说。”
“不方便?对我们不方便?”
“这话很难说。”
“如果跟我们这边无关,就无所谓方便不方便了。是不是这话?”
“张兄,你说得太多了!”
这是暗示,说得多、做得少。只要皮包一送过去,他就会有一句答一句。
於是他说:“这里面的一笔款子,本来是想请董兄带到清江浦去活动的;关老四刚才跟我说了,只要董兄你肯当他朋友,不妨先送了给你。”
说完将皮包打开,看一看夹页里可有文件;簇新的老头票,自然也落在董金标眼里了。
“这里头,”黄荣才转脸问道:“没有别样东西吧?”
背手望着窗外的关老四,回过头来答说:“没有!这只皮包是周买办附带送我的。”
“那好!”黄荣才“叭哒”一声,将皮包关上,往前推一推,“董兄,外头交朋友,就是一句话。喏,说不说在你了!”
董金标骤获钜款,有些手足无措;踌躇了一会才说:“好!我决定交一交你们!有啥话要问我?”
到了这时候,盘马弯弓的姿态,是不需要的了。而且关老四亦不必避开,尽可坐在一起来谈。
“我的公事,说实话,是来捉谢老大归案。”董金标说,“徐老虎跟我一起来的,他不出面,不过事事由他作主。”
听得这话,关老四少不得有惊惧的神色;便即问道:“为什麽要捉我舅舅呢?”
“这也是徐老虎想出来的主意。擒贼先擒王;拿谢老大捉到南京归案,就不必派队伍到海口去了。”
“怎麽?莫非还要截我们的船?”
“不但截船,还要开火。”董金标说,“刘制台下的命令很严厉。”
“命令上怎麽说?”
“说米粮走私,老百姓吃贵米,会闹事,所以责成李统领,一定要想法子。”
“李统领是谁?”黄荣才问。
“缉私营统领李振标。他奉到命令,要徐老虎帮忙,替他出力办这件事。”董金标说,“徐老虎胆子小,怕跟你们的船开了火,敌不过,所以想出这麽一个绑谢老大归案的办法来。”
“那麽,”关老四问道,“怎麽又派了你老兄来呢?”
“因为,我在上海有好几个好朋友,路道很熟。”
“那几个?”
“这就不必跟你们说了。”董金标说,“我现在不过刚刚在探路子,还没有跟他们联络过。”
“你的意思是,等路子探好了,再跟你的几个好朋友联络动手?”
“怪不得!”黄荣才笑道:“原来你到谢家赌牌九,是为了探路子去的!”
“不错。”
“那麽,”关老四立即接口问说,“路子探好了没有呢?”
董金标想说,还没有好路子。话到口边,突然醒悟,照此说法,在对方根本不必担心;自己也没有发生什麽作用,不值这一皮包的老头票,所以话要说得严重些。不过刚才已经说过,还在探路,跟他的朋友也没有联络,这一点在话中要照应到,才不会露马脚。
所以他想一想答说:“路是刚刚探好,方法也刚刚筹画好;只为大家认识了,所以我暂时等一等,看一看。”说着拿手指一指黄荣才。
这个说法很巧妙,一方面表示,胸中已有成竹;一方面在关老四面前,将交情卖给黄荣才,让关老四回去见他的情,也是“花花轿子人抬人”,江湖上应有的道理。
然而,黄荣才无须见情,反倒逼紧一步问道:“那麽,董兄,你筹画好的法子,不妨说一说看。”
原是一句搪塞的话,岂容盘问。董金标只好这样答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也不必再去说它。总而言之一句话,第一,谢老大少出门;第二,当心徐老虎。”
“他住在那里?”
董金标毫不考虑地公开了徐老虎的住处:“三马路联芳客栈。”
“不跟你住在一起?”
“不住在一起,不过常常碰头的。”
黄荣才灵机一动,“我想请两个人把他‘做掉’,你看怎麽样?”
“那再好不过!”董金标答得非常爽脆;似乎心里一直存着个把徐老虎“做掉”的念头,所以一听这话,正中下怀。
关老四认为够了,便即说道:“我们先吃饭吧!”
“不,不!”董金标突然推辞,“改天再叨扰,今天我还有事。”
关老四与黄荣才不由得诧异;不过看他眼风扫过皮包,便都明白了,他是急於想把这老头票弄到手。
於是黄荣才便说:“既然如此,改天再叙。”说着很自然地将皮包提了起来,交到董金标手里。
董金标也很自然地接了过来,正要开步时;关老四喊一声:“张兄!”将黄荣才找到一边,低声说了几句。
董金标自然要等一等:不一会,黄荣才走到他面前,低声说道:“董兄,这八万老头票,你随便写张收据,好让他回去交帐。”
“怎麽?”董金标大出意外,“还要写收据?”
“这是门面帐。”黄荣才抬眼看一看关老四,将声音放得极低,“你看他那副花花公子的派头,他娘舅不大相信他,只当他耍花腔、骗钱去花,你随便写一张,不用真名字好了。”
董金标心里为八万个“老头”搅昏了,点点头说:“好!你写;我来具名。”
於是黄荣才写了一张“收到日本老头票八万圆正”的收据;董金标一看,认为毫无关系,略想一想,具了个“张德才”的假名。
等他一走;徐老虎、郑老八都出现了,後面还跟着个书手,手里拿着厚厚的一叠纸。
“董金标的话都写在上面了。私通外国的证据,就是这张收据。”徐老虎说,“假名不要紧,好对笔迹的。”
“慢一点!事不宜迟,马上就要动手。”
郑老八说,“赶紧……。”
“不要紧!”黄荣才抢着说,“门口已经有马车在那里;只要他一坐上,立刻到码头,有人等在那里,押上轮船,明天一早就到南京了。”
“那,我也要走了。”徐老虎说了这一句,低下头去;等他再抬起头来时,大家无不吃惊,只见眼泪流了一脸。
“怎麽回事?”关老四问说。
徐老虎听而不答,忽然又笑了;喃喃地说:“巧珠,巧珠,到底替你报了仇!”临走他又转过来向郑老八说:“阿香那里若有谢老大的消息,务必尽快通知我。”郑老七频频地向他点着头。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