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由於珠娘的安排,用那四样副礼,走了辽后左右一个掌权的宫女,名叫轻烟的门路。十六样礼物,已蒙天赞皇后嘉纳,而且允许张正枢晋见。

召见的地方在大内以西的“西海子”……契丹称有水草的低漥之区,都叫海子。这西海子却是汪洋百顷的一个湖,湖中有百丈广阔的一处陆地,名为琼华岛;正中高地,特建一座广寒殿,专为天赞皇后临流梳妆之用,因而通称为“梳妆台”。名为妆台,其实是终日起坐之处。辽主朝罢,就在这里盘桓,一面看皇后梳头,一面就在妆台旁边,跟她谈论国事。

这天的辽主,却不在西海子,是到另一处海子,在城南数里,名为“飞放泊”的御苑围猎去了……这是天赞皇后有意所作的安排。她像精明的男子一样,已经猜到北汉使臣破例进贡这份重礼,必是有所干求;军国大事,能许则许,不能许还是不能许。若是辽主在座,当面就须裁决!因而特意劝他到飞放泊去行猎,以便她易於推托。

舍舟上岸,辽官引向广寒殿。拾级而上,由宫女引入殿廷,只见一道珠帘垂隔,影绰绰一位盛装的丽人,年纪在三十左右,发黑如云,肤白似雪,艳光四射,令人不敢逼视。张正枢不觉低下头去,拜倒帘前,自陈姓名,说是特奉北汉皇后面谕,进献礼物,并问安好。

“难为你们皇后。也替我问好。”天赞皇后的声音,就如殿外柳丝中的莺啭那样清脆,“也难为你,远道跋涉。路上还平安吗?”

“得瞻上国,外臣之幸。”张正枢答道:“北上的道路宁静,只怕回去就难说了。”

“怎麽呢?”

“敝国与宋朝,多年未动干戈;如今宋主,乃前皇之弟,即位以来,征讨四方,十国已只剩敝国。视如眼中之钉,现已发兵北犯。强敌压境,形势危殆。”张正枢又说:“外臣奉敝国国主之命,乞师上国;其实亦是为上国安危打算。”

“喔!”辽后问道:“这是怎麽说?”

“宋主之意,不止於取河东为已足。河东屏卫大辽,所以敝国亡而上国危。宋主既下河东,必定乘胜北指,那时上国如何自处?”

“啊,啊!说得是!”

一听辽后有此表示,张正枢益发精神抖擞地说:“上国发兵相援,实所以求自保。拒敌境外,兵法上策。从来兵贵神速,如今宋军已经命将出师,伏乞天赞皇帝迅作宸断,即刻发兵;以雷霆之师扫跳梁之丑,实敝国之大幸,亦上国之至计。”

“好!”辽后点点头说,“我来跟天赞皇帝说。你先息一息吧!”接着,她又吩咐左右,“带北汉这位使臣下去,好好款待。”

於是张正枢由辽官陪着,接受了辽后的赐宴。宴罢又到帘前谢恩,然後回到驿馆,珠娘已笑盈盈地在迎候了。

“怎麽样?”

“多谢,多谢!”张正枢一揖到地:“非卿不及此!”

“看你这一身尘土。来!换了衣服洗个脸,好好说与我听,天赞皇后怎麽个样子?”

於是张正枢在轻松而得意的心情下,细谈西海子的见闻。他的口才本就来得,而可谈之事又多,娓娓言来,令人忘倦……直到深宵,终於留住了珠娘,春风先到罗帏,几乎忘却了燕地的苦寒。

※※※

由於天赞皇后萧燕燕的主张,辽主耶律贤决定派遣一名使臣到宋朝探询究竟。这名使臣叫挞马长寿,精通汉语,而且熟悉河东与中原的山川地理,是很适当的人选。

轻装简从,星夜急驰,挞马长寿用七天的工夫,赶到汴京。被安置封邱门以东的“班荆馆”……这个驿馆大有来历,太祖皇帝当年兵变陈桥,黄袍加身,就是此地。大宋开国,改陈桥驿为接待番使之所,题名取“班荆道故”之意,表示大宋与各番邦原为旧交,愿修新好。

这是当今皇帝即位以後,辽国第二次遣使;第一次是在两年前的夏天,太祖奉安山陵,辽国遣派占圣耶律敞来送葬,宋朝亦遣派起居舍人辛仲甫报聘。他对契丹的情形相当熟悉,因而皇帝特为派他接待挞马长寿。

未接见辽使以前,皇帝先召辛仲甫垂询:“契丹果有和好之意否?”

“臣与挞马长寿相处不久,尚未能探悉真意。但窥其来意似乎不善。”

“何以见得?”

“挞马长寿与臣相晤,每每问到我朝大将的近况踪迹;目的当在打听兵马调度的情形。”

“不错!”皇帝深深点头:“不错!听说挞马长寿精通汉语,熟悉地形,此来以聘问为名,探我虚实。我自有道理。”皇帝已料定随挞马长寿之後,契丹将派重兵援助北汉;因而即刻召见枢密使曹彬,先作了必要的部署,然後定期接见辽使。

接见番使,定例是在长春殿。特选身长六尺以上的禁卫站班,甲胄鲜明,仪观壮伟,挞马长寿一见,不由得肃然起了敬畏之心。

专掌殿前引导之责的合门使,带使入殿,行礼叩见,献上礼物。皇帝特加恩遇,赐座赐茶,然後垂询聘问的目的。

“外臣奉本国国主之命,特来请问大宋皇帝,听说大宋要伐北汉,不知师出何名?”

“你可知道北汉主姓甚麽?”

挞马长寿一楞,勉强答道:“姓刘。”

“刘,可是汉姓?”

挞马长寿不能不答一声:“是!”

“那就是了!既是汉人,应奉本朝正朔,与辽国何干,劳你来问?”

“不然,辽与北汉约为父子,子国受欺,我国不能不问。”

“这是北汉刘氏忘本,为我汉人之羞。如今九国归地,独独北汉负嵎逆命,我自然要兴问罪之师。”皇帝说道:“先帝开宝八年,你国遣派涿州刺史耶律琮,致书我国边臣,要求通好。自此以来,两国化干戈为玉帛。我愿贵使转告贵国国主,河东为大宋的版图,所当必取,如果贵国不加干涉,两国和好如初;不然,只有兵戎相见了。”

“大皇帝何出此言?辽国虽小,应当周旋。”

挞马长寿的语气很硬,那就无可再谈了。皇帝微笑说道:“寄语贵国国主,来年暮春,会辽东,如何?”

这是明白宣示,将征契丹。挞马长寿悚然心惊,但亦不敢示弱,辱及使命,庄容答道:“敬当闻命。”

这话表面谦恭而其实傲慢,意思是接受挑战。皇帝颇为恼怒,再一次坚定决心,非伐辽收回石敬瑭卖掉的燕云十六州不可。

当然,两国相争,不斩来使。大国有大国的风度,所以,依然按礼款待挞马长寿,回赠礼物,善遣出境。同时遣派专使,日夜急驰,通知奉派为“太原石岭关都部署”的郭进,加意防范,阻断赴援北汉的辽军。

※※※

郭进出身微贱,年轻时在钜鹿一家富户做佣仆,行为放荡,为人所不齿。酗酒赌钱以结交绿林豪客;这样下去会影响到这家富户的安全,所以他的小主人秘密跟人计议,打算不利於郭进。

郭进的妻子姓竺,是个贤慧妇人,知道了小主人的密谋,便劝郭进逃亡。她说:“你有气力,也有胆子,喜欢结交朋友,这些都是你的长处,为甚麽不好好用它来做一番事业?时势虽乱,倒正是大丈夫成功立业的时候,俗语说得好:‘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就看你有没有志气。”

妻子哭,丈夫也哭。郭进罚誓一定要出人头地,做个荣宗耀祖,受人尊敬的英雄。於是第二天一早就离开钜鹿,投奔太原。为刘知远所识拔,由帐下小校积功升到掌管一州兵马民政的刺史,在河北河南,捕盗安民,到处有百姓替他立碑颂德。

大宋开国,太祖皇帝用他防守河东北境,监视契丹,是朝廷独一无二备边的大将。大宋得以不受契丹的侵犯,都靠他的力量,因此太祖对他异常信任……有一年他的一个部下将官,进京叩阍,检举郭进如何贪残暴戾,而实在是诬告。太祖亲自盘问,得知实情,便对左右说道:“此人犯了过错,怕郭进杀他,所以到我这里来诬告。你们拿他送给郭进。”

郭进驭下极其严厉,此人如果送到他那里,必死无疑。太祖这样处置,就是为了尊重郭进,让他自己去杀此人。谁知不然。

“你居然敢到京里去告我,可见你的胆子不小。”郭进对此人说道:“现在接到谍报,北汉派出一支人马进犯。我派你领兵去抵挡,你如果打了胜仗,我向朝廷保荐你升官;如果失败,你就不必回来了,自己投河自尽好了。”

此人自分必死,谁知有这样将功赎罪,而且可以升官的机会,自然踊跃听命。带了自己亲信的部属,出境迎敌。舞枪跃马,舍死忘生般直冲敌阵,杀得对方人仰马翻,大败而逃。郭进也言而有信,保荐此人升官受赏,现在成了他部下的一员骁将……此人叫张守义。

就因为郭进能这样用人,所以他那支部队进退一体,如臂使指,运用自如。但是新派来的一名副将田钦祚,阴险狡猾,自恃是皇帝的宠臣,不大听郭进的指挥,使得他很伤脑筋。

※※※

接到朝廷的密旨,郭进自然要请田钦祚来商议。“钦祚兄,”他说,“刚刚接到诏令,说跟契丹已经决裂;如今亲征北汉,契丹一定会派重兵援助。皇帝责成我们扼守石岭关,不许契丹一兵一卒进太原。这个责任甚重,请问你有何高见?”

“那当然要听你的部署。”田钦祚说:“我看我们分兵而守,如何?”

“何谓分兵而守?”

“你带你的人马守北面,我带我的人马守南面。”

石岭关南面是太原,北面直通雁门关,北汉岂有余力进犯,所以田钦祚说愿守南面,即等於要郭进独拒北来之敌。这种骗三岁小孩的话,竟说得出口,在座诸将无不齿冷;而他本人神态自若,毫无愧色。

郭进性情刚烈,但就是拿他没有办法。心里在想,如果自己独当北面,倘或危急,田钦祚一定坐视不救;自己为他作挡箭牌还无所谓,万一失守,误国事大,个人粉身碎骨亦无补大局。这件事还须重新斟酌。

“城不可分,责任亦不可分。”他说,“田将军,我战你守如何?”

这四个字太笼统了,田钦祚不敢轻易答应,追问一句:“请明示。怎麽战,怎麽守?”

“估量敌情,必自北面而来,我领兵驻紮关外,遇敌迎头痛击。至於这座关嘛,”郭进抱拳说道:“就烦田将军把守。”

“喔,喔!”田钦祚双眼闪烁,又不知在打甚麽坏主意。

“田将军!”郭进正色说道:“果真敌自北面而来,我击敌关外,自有把握;此是以战为守。就怕契丹自正定穿井陉,西援太原,逆攻本关,那时我无法回师相救,千斤重担都在将军肩上。”

“只要守住了关就是?”

“是的。”

“其他不管?”

郭进再重重答一声:“是的。”

“我遵令就是。”

郭进点点头,向左右问道:“幕职官何在?”

找幕职官是要立军令状。本来郭进是主帅,无须向部属表明责任。但知田钦祚奸刁,自己不立,他一定亦会推托,所以格外破例,吩咐备两份军令状,各自签押,交互收存。

就这样,田钦祚已颇为不悦。军令状是立下了,但字斟句酌,费了好半天的工夫,方始提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很不情愿地交给了郭进。

※※※

於是,郭进引本部人马出关,沿滹沱河布防,左军屯定襄的三会城,此地有圣阜、牧马二水合流,注入滹沱河,名为三会水,河汊纵横,地形复杂,契丹不明地形,不敢深入,所以驻兵不多。

右军屯九原山下的九原城。九原又名九京,又叫九龙岗,山峦起伏,其仞有九;九原城三面平畴,跨冈筑垒,形势险要,凭藉地利,易守难攻,所以驻兵亦不多。郭进自领中军重兵,扼守三会、九原之间,忻州北面的忻口……汉高祖刘邦七年十月,大破韩王於河东沁县,韩王信逃往匈奴。刘邦发大兵三十二万追奔逐北,但多为步兵,时值隆冬,冰天雪地中行军,既苦且慢,只有刘邦亲自率领的先锋骑兵,孤军深入,攻到平城白登山,为胡骑所围。被困七天七夜,饥寒交迫,全军将溃。幸亏陈平出了一条奇计,买动匈奴单于冒顿的爱宠阏氏,劝说冒顿减弱攻势;刘邦方得乘大雾天气,在死士保护之下突围,在平城会合大军,向南撤退。进长城到了此地,方始脱险。六军忻然欢呼,因为名为忻口。

到了隋炀帝大业十一年,北巡河东;在雁门关为突厥包围,援军疾驰,亦是到了忻口,突厥解围而去。所以忻口虽小,名气甚大。

忻口山上筑砦,就叫忻口砦;郭进平时就很重视此处,战备完固。如今自领大兵驻紮,益发将防御工事,修缮得处处坚实,无隙可乘。

契丹发兵十万来援北汉,都统叫耶律沙,是辽国的名将;监军叫敌烈,年轻悍勇,为辽主耶律贤的宠臣,亲领先锋,由河北经龙泉关沿长城南下,想绕道定襄,会合北汉的人马,截断郭进的後路。

探马星夜报到忻口大营,郭进不免吃惊,亲自赶到定襄,领兵往东,从侧面拦截,走到孟县故城,得到消息,敌烈的前锋,已接近东北二十里外的白马山了。

於是郭进召集部将,商议御敌之计,“这个敌烈,年少气锐,第一仗绝不能让他得胜,否则气势越猛,以後要挡住他就吃力了。”他环视周遭,指名问一个人说:“熊大行,你有什麽计策?”

这熊大行是郭进帐下有名的一员战将,沉着骠捷,足智多谋,最长於奇袭;这时想了一下答道:“敌烈虽勇,孤军深入,犯了兵家的大忌;而且他地形不见得熟,这就是弱点。於今对方情况还不甚清楚,到底设伏引他,还是明攻暗袭,只有临阵而定。”

“都帅,”另外一个跟熊大行一样,官拜都虞候,名叫何庆奇的说:“兵贵神速;如果谋定後动,可能错失时机,请都帅先发兵要紧。”

何庆奇跟熊大行的交情最厚,每上战阵,互相支援,既不会争功,更不会坐视不救,所以郭进立刻作了决定,“熊大行的话不错,不妨临事见机而定,就派你们俩,各带三千人马,协同迎敌。”

领了将令,点齐人马,连夜行军。到达白马山顶,天色已经微明。熊大行下令暂息待命。命令中规定两点:第一,人马都择隐蔽之处躲藏,不准有旌旗外露。第二,不准埋锅造饭,以免炊烟四起,为敌人发觉;乾粮不足,大家平均分配,暂时点饥。

部署已定,天色大亮,熊大行跟何庆奇两人,策马上了高岗,天朗气清,视界甚远;山下只见一水映带,对岸尘沙大起,隐隐有刀光鞭影,是敌烈的先锋赶来了。

不但是敌烈的先锋,耶律沙唯恐他轻骑躁进,特意率领中军,连夜赶到,临河驻军。

找了个当地的土着来,由耶律沙亲自打听地形,“那叫甚麽名字?”他用马鞭指着横亘在面前的一道河问。

“这是牧马水的支流,名叫兴龙泉。”

“对面那座山呢?”

“那座山叫白马山,又叫作白马岭。”

“岭上有军队没有?”

“只有不到二十个人。专门在了望的。”

耶律沙细细看了半天,果然不曾发现有任何重军扼守的迹象。

回到帐中,敌烈来见,“都统,”他说,“刚才那个‘蛮子’的话,你听见了。既然白马岭并无守军,还不趁此机会渡河过岭?”

“且慢!”耶律沙说:“等耶律斜轸到了再说。”

耶律斜轸是副都统,率领大军,押着辎重在後面,行军不快,敌烈那里肯等?

“都统!”他大摇其头,“这是大好时机。等副都统的大队到达,总在两天以後。这两天之中,如果宋军开到,不但白马岭过不去,而且居高临下俯攻,我们会吃大亏。”

“不!不!我们是赴援北汉,大阵仗还在後头,不必争在一时。等耶律斜轸到了,大家从长计议。”

“都统,你太持重了,坐失良机,太可惜了。无论如何要照我的办法。”

由於敌烈坚持己见,耶律沙颇为苦恼。因为监军的身分,代表辽主耶律贤决定战略,同时监督都统进取,权柄甚大,如果他力持定见,将来追究责任,都是敌烈一个人的话,自己有口难言,因而考虑下来,只好听从他的要求。

话虽如此,还是先要问个明白,“监军,你打算如何进攻?”

“我先把部队拉过河去紮营……”

“慢来,慢来!”耶律沙抢着问说:“你是背水列阵?”

“对了。”

“这,怎麽可以?”耶律沙大摇其头。

“怎麽不可以?倒要请教都统。”

“背水列阵,兵家大忌,万一兵败,後无退路,如之奈何?”

敌烈一听“兵败”二字,怫然不悦,“都统,你怎麽出此不祥之言?我大辽铁骑,纵横无敌,只是不免骄慢;我现在背水列阵,示部卒以有进无退,人人奋发,个个当先,何患不能一鼓作气攻下白马岭。”

“这亦是一说。不过兵法‘多算胜’,好的地方要算,坏的地方更要算。万一不如人意,总要先筹一条退路。”

“用不着!”敌烈遥遥南指,“白马岭不过数十戍卒,大兵一到,望风而逃,何须算得?”

“我是说万一的话。万一兵败,责任谁属?”

敌烈勃然变色,“自然是我。”他悻悻然地说:“都统,你如果不信,我立军令状。”

这原是一句气话,而在耶律沙却正中下怀,立即答道:“好!请立状。”

於是敌烈气鼓鼓地立下军令状,声明倘或兵败,愿负全责。写完将笔一掷,却又问道:“都统,我胜了呢?”

“那还用说,我设宴庆功,飞报天赞皇帝,为你特请重赏。”

“这都在其次。我若胜了时,都统须以一物谢我。”

耶律沙摸一摸头笑道:“除却此物,都可奉赠。”

“我又何致於要都统的脑袋?”敌烈向他腰间一指,“等我得胜归来,都统那把刀是我的。”

那把刀名为缅刀,百练钢化作绕指柔,平时围在腰间,用个搭瓣扣住,要用时只解下来使劲一抖,自然挺直。刀薄如纸,锋利无比,是耶律沙防身的利器,心爱异常;但此时自无吝惜之理,便即解了下来,双手一托。

“监军,预贺你旗开得胜,此时便即奉赠。”

敌烈大喜,深深一揖,将刀接了过来,大言不惭地说:“迟早必承都统割爱,我就拜谢了。”

於是敌烈即时点兵,准备渡过兴龙泉。但既无桥梁,又无舟船,幸亏耶律沙支持,下令全军,砍伐大木,连夜赶制一座浮桥,这一下耽误了整整一天,第二天傍晚才得完成,只是天色已迟,渡过河去,紮营不便。敌烈下令,三鼓起身,四鼓饭罢,五鼓渡河,天明以前,所部一万人马,都须到达对河,违令者,立斩无赦。

在此同时,熊大行与何庆奇亦在计议。宋军在白马岭上的深箐密林中,已潜伏了两天一夜,乾粮早已吃光,但仍不准举火造饭,只派干当官下山采办粮食,就地烧煮,运上岭来,将就食用。

对岸的动态,自然都在他们监视之下。同时派出探子,渡河侦查。起先接到的报告是:耶律沙和敌烈只是前锋,大队人马还在後面。何庆奇认为敌军一时还不会进攻,建议凭河固守,一方面开始构筑坚垒,一方面请求增援。但熊大行的见解不同。

“敌烈年轻躁进,好大喜功,我们要引诱他渡河,然後以逸待劳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如果凭河筑垒,我们的兵一露面,对方知我有备,不来上当,势必等全军到齐,大举进扑。那样子,对我们大为不利。”

话是不错。但怎样能引诱契丹兵渡河,却一直想不出好办法;唯有持重隐秘,且先守着再说。

等第二批探子报告,说契丹兵砍伐树木,正制作浮桥。熊大行大喜,“这是天从人愿!”

何庆奇说:“我料敌烈就要来送死了!”

“不然,兵半渡而击,至多只能杀他们一半,後面的那一半见机而作,一定退了回去。庆奇,”熊大行用谦虚诚恳的声音说:“我跟你商量,我想这样子部署……。”

熊大行打算趁敌烈渡河以後,立脚未定之际,迎头痛击,所以他的部署是马军在前,步军後继,弓箭手押阵。同时要招募一批“选锋”,担当截断浮桥的重任。

“这批人不必多,大概有二三十就够了。”熊大行屈着手指说:“第一要强壮勇敢;第二要精通水性;第三要会说契丹话……。”

“这,”何庆奇打断他的话说,“这是为甚麽?”

“敌烈的兵一渡河,浮桥当然还留在那里,保持交通。”熊大行答道:“我的想法是,马队一冲,步军後上,选锋就要下河潜水去割断浮桥;而这个时候,必有落水的契丹兵,跟选锋混杂在一起,不管逃回去,还是回到这面,要会说契丹话才能逃生。”

“原来如此。设想倒好,只怕会说契丹话的人不多,就会说,也不一定强壮勇敢,深通水性。我看,你这一点行不通。”

“是,是!”熊大行连连点头,“原说跟你商量。你倒看呢!有好办法我一定依从。”

“照我看,不如用火攻。”

“是的。水火既济,水战用火攻,本是最好的战法,无奈火攻的武器不足。”

火攻第一要用火箭,还有样最有效的武是“油坛”,都得预先准备,仓卒莫办。

何庆奇想了一会说:“也许我有办法。等我先踏勘了地势再说。”

於是何庆奇选了两名卫士,一律换穿便衣,扮成行商模样,骑三匹快马,拣隐秘之路,下山而去。

出了山又上山,这一带重峦叠嶂,极易迷路,何庆奇每隔相当路程,必定回顾来路,细细辨认清楚;因而走得极慢。

到了午间,走到一处山头,翠峰插天,云影变幻,松涛如海啸一般,令人心旷神怡。何庆奇驻马高岗,一手执着缰绳,一手摇着马鞭,举目四顾,忽然起了隐居之思,心里在想,若能在这隔绝人寰之地,逍遥自在,既无兵革之灾,亦无尘嚣之扰,岂不就是仙人?

但想到自己的身分,不免自责,身为军人,理当执干戈以卫社稷,何可起这样苟安自逸的念头?如今外敌侵凌,不奋发抵御,等胡骑纵横,又那里是安身立命之地?

这样一转念间,雄心又起,挺一挺腰,往上一抬眼,发现峰顶走下来一名道人,用一把尖锄挑着一只箩筐,里面是各种野草,想来是到深山采药来的。

於是何庆奇下了马,将缰绳交给卫士,喜悦地在道旁守候……一路来绝少人烟,难得遇见这个道人,自然有“空谷足音”之喜。他准备向道人打听打听这座山的情形。

等道人走近,他唱个喏:“道长请了!”

“不敢当。”那道人站住了脚,“客官到那里去?”

见那道人慈眉善目,决非恶类;何庆奇觉得不必隐藏身分,便既答道:“实不相瞒,我是大宋军官,请问道长,这座山叫甚麽名字?”

“原来是一位军官,失敬了。”道人答道:“提起这座山,着实有段感人的故事。”

原来这座山,就是当年公孙杵臼和程婴定计,一个舍命、一个舍子救了赵氏孤儿,隐藏之处。

“所以,”道人又说,“这座山就叫藏山。忻州的程侯山,定襄的武峪山,相传亦都是藏匿赵氏孤儿的所在;到底真相如何,自然难见分晓了。其实亦不必深究,忠义千古,四海流芳,原是华夏之光,一定要指实某地某处反倒见得小了。”

听他这番议论,就知也是个重忠义、讲孝友、可以寄托腹心的人,何庆奇心中的戒备越发放宽了,“道长的高见,实在佩服。幸会之至。来,来!”他拉着他的衣袖,“容我细细请教。”

两人并坐在松树下的一块大青石上,彼此询问姓氏,何庆奇据实而告;道人自称叫庞心泉,远自武当山来此采药。

“平生好游名山大川,这藏山已是三度相访。”庞心泉问道:“虞候何事见教?但有所知,言无不尽。”

“感谢之至。”何庆奇问道:“这里附近可有村落?”

“须二十里以外方有。是个荒僻山村。”

“我是说临水之处。”何庆奇遥遥指着兴龙泉,“那道河,上游的水势如何,可通舟楫?”

“不通舟楫。不过初夏水势大涨,山中砍伐的木植,顺流而下,倒是有的。”庞心泉问道:“虞候想是来踏勘地形,打算移兵戍守?果能如此,下山往西,沿河上行六七里,有一块平阳之地,群山环抱,风水极佳,於今是采木商人聚集之地,不妨驻驾。”

“啊,市面如何?”

“都是工寮,谈不到市面。”

听这一说,何庆奇相当失望。他原来的打算是希望找到一处人烟稠密的村镇,采办油料柴草、雇用船只,到时候点燃了沿兴龙泉顺流而下,可以烧断浮桥,遮挡敌援。既是荒村冷市,缺少必需的材料,那就不必再去查访了。

看到他面色抑郁,庞心泉深为关切,便即问道:“虞候,你可是有心事?何妨说出来商量。”

“我要采办一批油料。听道长说到附近的情形,只怕无处可买。”

“喔,油料!”庞心泉问:“作何用处?”

“只为燃烧之用。”

“这有何难?”庞心泉大袖郎当,飘然划过,指着四周说道:“满山都是可燃之物。有一处松林,积年的松脂,胶结不化……”

话未说完,何庆奇已喜不可言,站起来打断他的话说:“就烦道长引路,带我去看一看。”

那片黑松林不远。到了那里一看,无一株松树不是累累然,纠结着极厚的松脂。何庆奇谢过庞心泉,赶回白马岭,挑选了两百人,带着刀锯绳索箩筐,复回藏山,拣那油分特多的松树,砍倒了几株,只取其红如火、油脂浸润的根段,劈成长条,连夜运回白马岭备用。

这时已得警报,敌烈的契丹兵,已从浮桥过河,正在紮营。熊大行与何庆奇星夜布置,要打他个措手不及。

当敌烈大队正在渡河之际,宋军亦以黎明之前的黑暗为掩护,悄悄向前移动。士卒久经训练,行动迅速确实,每个人几乎都能独立作战,不须长官叮嘱,自然都各找隐蔽之处藏身,摩拳擦掌,屏息以待,只等攻击令下,便要痛痛快快厮杀一场。

到得天色大明,敌军的态势,看得非常清楚了。契丹兵一队接一队,自东而西,拉得极长。主将的旗帜,就在浮桥附近,传令的快马,不断来回奔驰。但动向一时还摸不清楚,不知是先紮营,还是就要渡岭?

熊大行跟何庆奇在一起,见此光景,先要做个研判,才好动手,“你看,他们没有甚麽辎重。看样子,先要紮营,等待後援。”何庆奇略有些困惑,“然而何以背水列阵?”

“是啊!”熊大行不敢轻敌,“契丹颇有战将,用兵有不测之妙。背水列阵,亦是置之死地而後生之意,示部卒以有进无退的决心。照此看来,我们竟不必先攻浮桥。”

何庆奇懂他的用意,不攻浮桥,便是不断敌人的归路,契丹兵到危急之时,就不会恋战;如果截断浮桥,反正已无退路,必然拼命向前,成为极凌厉的攻势,这正就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道理。

“我们不能做帮助敌人激励士气的傻事。”何庆奇根据熊大行的方针,有了进一步的构想。“我想应该这样,我们不妨先向两翼发动攻击,将他们撵到中间,然後向中军猛击,逼他们从浮桥退过去,那时再相机行事。你看如何?”

“好!我赞成你的做法。”

於是派了两名卫士,分别向两翼传令。而其时敌烈的动向已渐明了,有一批马队,正在向中军集中,判断是选取劲卒,作为先遣部队,预备占据白马岭。其余的大部分步卒,已开始紮营,行动从容,正可以证明契丹兵并不知道宋军近在咫尺,不然,岂可以不严阵以待?

攻其不备,是用兵的铁则;事机绝妙,不宜耽误,熊大行便亲手射出一支响箭;但见白羽拖曳,直上青云,“唏㖀㖀”尖锐非凡的呼啸,引得契丹兵各个抬头探望。

等他们将头低了下来,向前平视时,但见林木之间,旌旗大起,两路人马直冲而下。这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个个怀疑,莫非天兵天将,自天空而降?

两翼的警报,纷纷集中到敌烈马前。他到底亦非弱者,想就此机会反击进取,当即飞骑传令,用强弓硬弩,守住阵脚。接着加紧调遣马队,由中路进军,希望突破宋军的防线,一鼓作气占领白马岭。

“将军,”他的军师哈里衮劝他:“我军所长,在於骑兵,可惜浮桥力薄,牵马过河不容易;马匹甚少,不宜轻用,山上岂是驰骋之地?而况敌人分左右两路冲,中间必有埋伏,将军不可轻进。”

“那麽依你之见呢?”

“依我之见,将集中的骑兵,分散两翼;将军自将步兵,扼守浮桥。只要能抵挡过一阵,稳住阵线,等大军一到,再定进止。为今之计,须作速向都统求援。”哈里衮说,“不妨我赶紧回去一趟。”

“不好,不好!刚刚过河,与宋军接仗,就要求援,岂不伤了我的锐气?”

不是伤了他的锐气,是伤了他的颜面;哈里衮心想,耶律沙极顾大体,又是主帅,隔河相望,发现这样的情形,决无坐视不救之理,自己不去,倒也无妨。

“不过,这顶浮桥,一定要守住,而且不能壅塞。”哈里衮向东西一指,“如果两翼抵不住,向中间退了过来,争渡浮桥,则大势去矣!所以务必请将军采纳愚见,先分兵增援两面要紧。”

“不然!”敌烈执意不允,“兵法贵乎出奇,我这中央突破的办法,攻其要害,宋军一定回师相救,两翼自然松动,那时三路并进,何愁宋军不逃。反败为胜,就在这将计就计的一着上面。时机迫促,你不必再说,只替我看守浮桥。”说着,他将令旗和一把佩剑交了给哈里衮,“阵中归你执法,擅自後退者斩!”

这时两翼都在酣斗。宋军如猛虎出柙,个个争先;辽兵犹如困兽之斗,不拚命不可,但吃亏在地形上,一方自高处冲来,是个顺势;一方在河边低地仰望而守,是个逆势。同时刚刚布阵,军需还未分配停当,有弓无箭,事不措手,强弱之势,相当明显。

就在两翼都将抵挡不住之际,只见中路尘头大起,黄沙影里,马蹄杂沓,一面红边黑底的大旗,高高矗起……这是敌烈的将旗,已经开始反击,直取白马岭了。主将如此,辽兵都是精神一振,奋勇反扑,反而是宋军要用强弓硬弩来压阵。

中路的敌烈骠悍异常,所领四百骑兵,又是百中选一的劲卒,都是一手长矛,一手藤牌,跨着久经训练,越是人声嘈杂,喊杀连天,越是扬鬃奋耳,四蹄翻飞的战马,从过岭的一条大路,蹿了上来。熊大行跟何庆奇见此气势也不免暗暗吃惊!

“这家伙,真是不要命的蛮干。”何庆奇骂道︰“那有这样子打仗的?教他好好吃些苦头。”

接着便要传令调集他的弓箭手,用飞矢封锁进路;熊大行拦阻他说︰“慢点!我们带的箭不多,他们又带着藤牌;如果箭放完了,仍不能挡住他们,岂不麻烦?现在有样制敌的利器在这里,为何不用?”说着,便指一指何庆奇带人采伐来的那批松脂和油松。

这时河边的战况起了变化,契丹兵由於敌烈的身先士卒,奋勇夺岭,都渴望着能追随将旗,登岭建功。心里这样想着,胆气自然而然激发,个个像平添了百把斤气力似地,挺矛舞刀,不顾命地直取而前,宋军的攻势,立刻受到了阻遏,变成只有招架的份儿了。

幸亏熊大行跟何庆奇,已经布置停当。又是一声冲天的号炮,一排箭过去,将敌烈前面的人马略挡一挡,而後队却依旧往上直冲,这样前後一挤,队形压紧,更见密集。熊大行更不敢怠慢,亲手放出一支火箭,落在敌人後面。

号炮是信号,这支火箭更是信号,指示火攻的地点,於是何庆奇紧接着抛出一枝燃旺了的油松,与火箭所着之处不远;所部士卒,如法炮制,油松和油脂,纷纷落向敌後,先是黑烟大起,很快地延烧着附近草木,橘红色的火舌窜了起来,哔哔剥剥,烧得好不热闹。

这是断敌人的归路。敌烈知道上了当,心中恼怒多於惊恐,恼的是对方手段太狠太毒,未攻前敌,先锁後路,存心要杀得一个不留。既然如此,倒要拼个你死我活。

这样想着,不觅路逃生,反而拿弓背在马屁上狠狠一击,那匹大宛名马,昂然长嘶,往上直冲,敌烈也扬脸仰望,见一株松树下站着一位将官,意态不凡,知是主将,随即抽箭搭弓,引满了一射。动作快,箭去更快,松树下的熊大行,猝不及防。

左臂上一阵刺痛,箭镞穿透战袍,直刺到骨,赶紧用手按往,不让箭杆摇动。

左右急忙上前救护,熊大行厉声叱道:“别管我,看住敌人!”

看敌人时,敌烈一马当先,目标异常显豁;虽是软甲护身,藤牌遮脸,但乱箭总可以将他射死。熊大行的卫士,为了替主报仇,一起袖箭举弓,对准了敌烈。

“慢着!”熊大行又喊:“放火箭!”

火箭照预定计划,射在敌烈面前,接着投掷油松,火杂杂地烧了起来,前後都用火焰隔断;敌烈开始着慌了。

熊大行说声:“是时候了!”看着他右面的一个小个子卫士吩咐:“跟他说吧!”

这卫士个子虽小,声音却极其宏亮,是特为选他来喊话的。“敌将听着!”他扯开嗓子喊道:“前後是火,无路可逃,下马投降!”

敌烈不理,掉转马头,冒着烈焰,直往山下冲去。适时如果一阵乱箭,可以将他射得刺蝟似地,立刻死於马下;何庆奇就是如此主张,但熊大行不想这麽做。

要敌烈死很容易,他本来就是自寻死路;而熊大行却只想生擒,因为活捉了敌烈,可以从他口中,探知契丹援助北汉的详情。此时招降不成,熊大行却仍旧不想叫敌烈死。

“敌人主将阵亡,他的部下,一时不会知道!倒不如让他逃了下去,那副狼狈的样子,看在他部下眼里,触目惊心,格外可以打击他们的士气。”

“高!”何庆奇听熊大行这麽说,翘起大姆指称赞:“比我想得深。这家伙就能够从火阵中冲出去,也一定烧得须发不全,卸甲丢盔了。不过,我们也该乘胜追击才是。”

“是的,只是要另外觅路。”

那片烈焰腾空,迎风飞卷,将成烧山燎原之势的火海,固然打击了敌人,但也阻隔了自己的去路。而且不即下山,还有被困之危,熊大行蓦然惊觉,这个战法并不算太高明,後患已生,得要赶快脱困。

因此,他下了紧急命令,各自找路往山下追击,以浮桥所在之处为集中之地……这是估计到敌人两翼,一定禁受不住压力,会争着过浮桥逃命,所以指定往那个方向追击。

命令既下,熊大行跟何庆奇分道由左右下山。绕过火海,脱却困境,遥遥下望,果然不出所料;由於大火烧山,敌烈逃回,契丹左右两翼的军心动摇,溃不成军,有的过桥,有的泅水,争先恐後地渡河逃命。而宋军两翼,合力向中间兜击,马队往来冲杀,气势十分凌厉,只见屍横遍野,斩获甚丰。

但是,望到对岸,旌旗飘拂,正有援军赶到。熊大行一见这情形,不由得暗暗心惊,勒马凝视,正好何庆奇赶来会合,两人便并马商议应付的方略。

“於今须防反扑!”熊大行说:“对方溃卒过河,虽可能冲散了他的援军,不过,敌人深浅还不甚明了,趁势冲了过来,我军久战之余,未见得能挡得住这批生力军。赶紧扼守浮桥要紧。”

“那何不乾脆将浮桥烧断了它?”

一句话未完,但见一骑快马,飞奔而来,手中持一个脑袋,是特地来报捷的,敌烈已被阵斩。

於是熊大行跟何庆奇幡然变计,一面将敌烈的首级,高高悬起示众,喊话招降;一面决定渡河迎敌,大干一场。

当下商定,熊大行就地留守,肃清残敌,并备支援;何庆奇带领所部人马进攻。……步兵越过浮桥,马队则连人带马,一起下河,涉水而渡。宋军士气高昂,纪律严整,有条不紊地行军到了北面,耶律沙的援军亦已到了河边。

两军遭遇,何庆奇一马当先,冲入敌阵。部卒见主将是这样奋不顾身,当然亦拚命向前。耶律沙更未防到宋军不曾布阵,便先冲锋,阵脚一松动,真所谓兵败如山倒,一路溃退,不成行列。

何庆奇当然不肯放松,只望着耶律沙的帅旗追赶,不知不觉追上了山路,猛然警觉,孤军深入,兵家大忌,勒马回顾,只见部下不到两百人……这都是马好的一群,马比较慢的都落後了。大队步卒,更远得连影子都望不见了。

“穷寇莫追。”何庆奇亲信部下劝他,“行列拉得太长,联络不到,容易失散。”

何庆奇有些踌躇,凝望眼前的那座山头,突然下了决心,“占了那座山头,眼界就宽阔了。”他说:“我们上那座山去等大队到达,再作道理。”

说完,双腿一夹马腹,顺手加上一鞭,那匹枣骝马,昂首长嘶,奋鬃直上,不容部下说话,便已冲上山头。

隐隐现现的耶律沙的帅旗,忽然停住。何庆奇心觉有异,但上山的路很陡,不能突然勒马,只有放松双腿,微微勒缰。枣骝马慢了下来,然後定睛遥望。

“蛮子。”只听见顶上暴喊,“下马投降!”

何庆奇大吃一惊,抬头仰望。高处的契丹兵,搭弓扣箭,遥遥下指;山岗上一员辽将,驻马而待,旗帜不同,显然是新到的援军。

身已中伏,何庆奇反倒沉着了,仰脸喊道:“来将何名?”

立马高岗的,正是耶律沙的副都统,契丹有名的悍将耶律斜轸。领军到此,遇着耶律沙,才知敌烈躁进,出师不利,後面已有追兵;於是匆匆设伏,部署尚未停当,不想何庆奇已投罗网来了。

此时要取他的性命,易如反掌;但耶律斜轸跟熊大行用心一样,都想诱敌深入,一鼓聚歼。所以,看到何庆奇的左右不多,便打算先放他一马,再作道理。

“你问我?”他在高岗上大声回答,说得极好的一口幽州声音的汉话,“你为什麽自己不先通名?”

何庆奇看他好整以暇的神态,料知他另有更厉害的打算;此人不可轻敌,为今之计,要设法让後队中止前进,不入陷阱,方是最要紧的措置,因而向他的亲信卫士赵如山说道:“我去诱敌,你赶快回去,挡住大队,跟熊将军说,为我报仇。”

“将军,”赵如山脸色一变,使劲摇着头,“不能这样!我们保你杀回去。”

“不行!你看看这个形势,逃出个把人去还可以,想全师而退,绝不可能。时候很紧急了,你不要跟我争,照我的话去做!”

说完,带转马头,往前路直冲,其余的人,也跟着一起走。赵如山却有些踌躇,不知何去何从?就这迟疑的当儿,“嗖”地一声,一支箭擦耳而过,吓得赶紧将缰绳一带,偏列一旁,定睛看时,何庆奇控弓在手,怒目而视。

原来这支箭是他放的,意在催促,见此光景,不能不走。赵如山一抖缰回身而去。

山上的耶律斜轸看得很清楚,完全了解何庆奇的用意,当然不肯放赵如山脱逃,下令放箭阻止他的去路。

这是非常奇怪的命令,不拦往前冲的敌将,却去截住单骑落荒而逃的一名士兵!都认为命令是弄错了,少不得追问一遍。就这片刻的耽误,赵如山已改变了位置,原来是在路中心,此时贴近崖壁,依山而转,由於危岩突崖的阻挡,已不容易用箭射到他了。

“追!”耶律斜轸一定要截住赵如山,他指派了四名快马好手:“割不了那个蛮子的脑袋,你们自己提脑袋来见!”

於是那四名辽将,飞奔下山去追赵如山。何庆奇遥遥望见,知道敌方已识破他的计谋;为了掩护赵如山,便又回马拦截。耶律斜轸自然容不得他如此,一声令下,飞箭如雨,何庆奇左臂着了一箭,几乎跌下马来;同时耶律斜轸直冲而下,也是想活捉何庆奇,从他口中,了解宋军的情形。

※※※

四名辽将,一路穷追,赵如山人疲马乏,渐渐要被追上了。

何庆奇已陷入重围,是可想而知的事;意识自己能够脱逃,是长官不惜牺牲生命的结果,赵如山深感肩头的压力至重,自己的性命亦至重,必须安然回返阵地,达成任务,才对得起何庆奇。

因此,他使尽全力,没命飞奔,然而胯下座骑却不得力,心中焦急异常。一路猛力挥鞭,一路在想,必得用计,才能脱身。然而计将安出?

转过一个山口,前面是条三岔路,一条是大路,也就是来路;一条是小路,不知通向何处?赵如山已经冲向大路,突有灵感,勒转马头,行向小路;走不了多远下了马,然後猛挥一鞭,将那匹空马,直驱而前,自己沿着路边,往回飞跑,到三岔路口,躲在一块岩石後面喘息。

喘息未定,四名辽将已经赶到;领头那人,高高举手,示意停住,後随的人,一齐勒马,马身直立,发出极尖锐的长嘶,接着便是喷鼻打转,好久不能安静。

当头的那两个人一高一矮,跳下马来,选择路径;高的那个指着小路说:“看!往这里逃走了,马蹄印子,清楚得很。”

“不然。”矮的那一个说:“这条路我走过好几回,要这条大路,才是直通白马岭的正路;小路是到不了的。马蹄印子也许是别人的。”

“我们不必争。”高的那个振振有词地说:“你细看大路上的马蹄印子。”

此时另外两名辽将,亦已下马,其中一个的眼光锐利,略看一下,断然决然地说:“那个蛮子绝不是从大路逃下去的。”

“何以见得?”

“只看马蹄印子的方向好了。都是倒的,没有正的,如果是从这条路逃了下去,莫非他那匹马还能倒走吗?”

而小路上的马蹄印是正的,两个对照,益觉显然;长得高的那个人一跃上马,说一声:“快追!”领头从小路追了下去。

赵如山见计得售,大为兴奋,凭空长了好些气力,从岩石後面跳了出来,往大路飞奔。但是,他也知道,只能骗得一时……那匹空马,奔了一段路,当然会停下来,在路边闲行吃草。辽将一见便知受骗,当然回马来追。

回马来追,实在也是一个机会,若能歼灭了那四个人,岂不可夺得马匹,赶回阵地?这样想着,雄心陡起;摸一摸箭壶中,还有上十枝箭,胆气越发壮了。

於是,他细心查察,发现极好一处地方,正在峰回路转之处,有一处危崖,遥遥望去,岩石为一尊罗汉,是大石上面孤零零搁着一块上丰下坠、摇摇欲坠的小石头……说是小石,总也有两三百斤重,从上而下掉落,足可以砸死人。

主意打定,奋力攀缘而上,先相度地势,觅好隐身之地,然後放下弓箭,试一试那块小石头,有把握可以推得动,便知辽将凶多吉少。

不过顿饭时分,远远望见几点黑影子,仔细辨认,恰是四人四骑,不是辽将,又是何人?

赵如山将双眼睁得好大,几乎目不交睫地注视着,心里是估量又估量,自觉拿捏得准了,奋起全身力量,注入双臂,喝一声,“走!”双手往前一推,那块有小水缸大小的石头,立刻就往前“走”了。

崖壁也是个斜坡,视界良好。只见那块石头一绷一跳,像个顽童似地任兴奔跃,落到三分之二的地方,与一块略微突出的岩石相激,弹得老高。鱼贯而行的三员辽将中,第三骑发见祸从天降,急忙勒马;势子太急,後面那一骑猝不及防,直冲而来,马头撞着马屁股,将前面那个本来因为座骑前蹄上提,身子後仰,全靠缰绳借力,才不致坠马的人,一下子撞了下来。

这一撞,只使後面那人的势子略缓一缓;他一面勒缰,一面转脸後望,马头半转向左,却仍在前进,两下一凑,恰如其分,数百斤重的大石头,泰山压顶般当头砸下,只怕还未曾弄清楚是怎麽回事,就已了帐,成了个自己都不知如何送命的糊涂鬼。

後面坠马那人,已经爬起身来;刚刚抬头,是想探望巨石从何而来,一箭已经射到,箭镞锋利,力道足够,所以前进後出,从鼻梁直贯脑勺,顿时栽倒在地,手足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干得如此乾净俐落,赵如山自己都觉得痛快无比;心情舒畅,越有自信,撂下一边,眼望前路……前面那两个人,发觉同伴失散,回马来找;前後两骑,一快一慢,显然的,前面是探路,後面在细找。

赵如山搭箭张弓,正待看准了放手,突然想到,料理一个人容易,但後面那个可能就此逃走,或者也像自己这样,找个隐蔽之处,俟机而动,还是麻烦。为绝後患,最好一起送他们见阎王。

因此,他先不动,双目左右移转监视着,看到前面那人,发见同伴的屍体,立刻加上一鞭,赶到近前,下马检视。接着便拔起了血淋淋的一支箭,仰首搜索。赵如山自然不肯让他发现,潜身下缩,但双眼却仍注视着敌人。

接着另个人快到了;持箭的那人,双手高举乱舞着,意思是招呼同伴快来。随即看到被招呼人的疾驰而至。

这都在他预计之中,着箭在弦,屏息以待;看准了一箭下去,正射在马足上;厥一个竭蹶,将马上那人,从马头上掀了出去,摔得半死。

後面那人不知究竟,自然急步上前。这时的赵如山,则又另取了支箭,搭在弦上了。这一箭非常要紧,若是射不中,想射第二支箭,得有片刻工夫,那人便有脱逃躲避的机会,再要收拾他便不容易了。

因此,赵如山将全副精神都放在那人身上,目光不瞬地盯着他的脚步,看他蹲了下去,探着同伴的生死,知道这要仔细检视,得有一会工夫,是个极好的机会,因而从从容容、仔仔细细地瞄准了,将手一松,只听得弓弦微张,箭去如飞,眨一眨眼定睛看时,一箭正中那人脑袋,却还未死,一面拔箭,一面似乎想回头来探望。

“还要赏他支箭。”赵如山自语着,又射一箭。

这下是不得活了。片刻之间,尽歼四敌。赵如山得意非凡,直冲下山,略一检查,果然都已气绝。遗屍自然不必料理,挑了一匹耳如削竹,身长腿细的白鼻马,一跃而上,绝尘而去。

走了有七八里路,山岗已过,遥遥望见大队漫山遍野而来,唯恐自己人误会,乱箭射来,不明不白地送命,他赶紧跳下马来,脱下战袍,高高举起,在空中乱舞着。

押後的将官也是何庆奇的得力部下,官拜步军副都头,名叫孙炎星,为人持重。远远看见有单骑飞奔而来,便约束左右,不可造次,此时一见那样的动作,更料定是自己人;因而打马向前,看到赵如山汗流满面,狼狈不堪,大为惊诧。

“老赵,怎麽回事?”

“赶快回去。”赵如山喘着气说:“前面有伏兵。”

“何将军呢?”

问到何庆奇,赵如山神色惨淡,几乎要掉眼泪:“只怕凶多吉少了。”他说:“已经陷入重围。”

“那得救他才好呀……”

“不!何将军不准大军前进。”赵如山又说:“救也很难,山路上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而且……。”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料想何庆奇不是阵亡便是被活捉。为今之计,什麽都是闲话,要报告熊大行亲裁御敌之计,才是唯一大事。

“那就这样,我留守在这里,你赶紧回去报告熊将军。”孙炎星说,“我还是要派人去探路接应。”於是孙炎星即时选派最精干的一个小队,向北入山接应;临行告诫,千万小心,随时要送消息回来。他自己就率领大队,就地部署防线,分占岗陵,以强弓硬弩,守住阵脚;少数马队,往来游击策应,严密戒备,等待熊大行的命令再定行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