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大行已经肃清了河岸南面,集中俘虏兵器、清点战果,斩获甚丰。但欣喜中有忧虑,何庆奇孤军深入,实在不能让人放心;因此,一得到赵如山的报告,证实自己不幸而料中,只恨得连连跺脚……恨自己应该跟何庆奇调换任务,就可以见机而作,决不至於深山失陷。
然而不是如此,又何能发觉敌人的後援已经到达了?真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见得何庆奇的冒险有益全局;也因此,不管论公论私,一定要设法救何庆奇。
熊大行略略考虑了一下,当机立断地下了命令,悬出赏格,招募死士,入山援救。能救回何庆奇的,赏花红一千两银子,呈报上官,奏请朝廷,小兵升为军官,军官请加三级。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报名的有十来个人之多,熊大行还得挑选一下,人数倒不宜过多,必须精壮机警,肯冒险犯难的才合格。结果,挑了五个人。
“连我一共六个。”赵如山攘臂而起,“这条路我刚走过,情况也只有我晓得。”
“如山,”熊大行歉意地笑道:“能由你带去,再好都没有。说实话,我心里是这麽想,只是你太累了,又立下大功,似乎应该让你休息。”
“熊将军,”赵如山说,“何将军是我长官,待我很宽厚,我当然要去。现在熊将军又这麽说,我更要去。不过……。”
他虽迟疑着不便出口,熊大行却了解他的未尽之言,“我知道,我知道。此行甚难,能够救回何将军,邀天之幸,不然打听个生死存亡的消息回来,仍然是大功一件。”他又激励那五名死士:“赵如山一个人料理了四个;只要胆大心细,一定成功。你们好好去吧,我等着替你们庆功。”
等赵如山一行辞别出发,熊大行也随即过了河,只是他的直属部队,仍旧留在南岸,要过河视察了情况再作道理。
等过了河,孙炎星上前迎接,首先表明,何庆奇安危未卜,他那一支人马的行止进退,听候熊大行的决定。这是愿意接受指挥的表示,熊大行自是欣然接受,同时徵询他对防守的意见。
“将军未到以前,我已经大略察看了一下地形。这里前有高山,後有大河,中间的地势平坦,只有几处小山头可守,但也只挡得一时。所以,照我的看法,不是进攻,就是退守,绝不能驻留在这个地方。”
熊大行一面听他陈述,一面纵目四顾;也觉得一大批兵马单摆浮搁在这空旷之地,成为虎落平阳之势,大为不妥,因而深深点头。但进攻还是退守,却无从判断。
就这时候,一名小校带来一个老百姓,约有四十年纪,虽是庄稼汉的打扮,却生得很精明能干的样子。
“将军,”孙炎星指着那人说,“这是我派人找来的向导。”
行军凡到一处,若非深悉地势,必须先觅向导。熊大行正要找这样一个人,好了解情况,决定方略,便即问道:“你叫什麽名字?是不是本地人?”
“小人叫陈德贵,世居本地。”
“那麽,这里周遭的形势,一定很熟悉了?”
“是。”陈德贵从容答道:“方圆五十里以内,什麽山、什麽水,小人都熟悉。”
“好极了。”
熊大行预备细问,便下了马,就在树根下坐,招一招手,让孙炎星和陈德贵围着他席地坐下;同时吩咐卫士在十几步以下警戒,防人偷听他们的谈话。
“这座山叫什麽山?”
“叫重门山。”
陈德贵用根树枝,在沙地上画出重门山的形势。当然简略又简略,无法看出甚麽来。
“入山的路有几条?”
“好多。”陈德贵答道:“总有七八条。”
“从北面上山呢?”
“正北只有一条。”
“只有一条。”熊大行惊喜地说,“这样说,如果北面有敌人来,只有一条路可走?”
“是的。”陈德贵很清楚地答道:“只有一条。”
熊大行心里在想:这就有制胜之道了。若能侧面进攻,绕越敌後,截断那条归路,辽军就成了瓮中之鳖了。
仔细询问探索之下,果然问出一条路;由重门山西面入山,有一处山洞,名为九曲洞,是通往山北的捷径。只是九曲洞中,弯弯曲曲不见天日,而且蛇虺盘踞,极其危险,所以名为捷径,实在等於死路,绝少人行。
有路就行,艰难非军人所畏。熊大行当即着手挑派选锋,一共是五十个人,由孙炎星亲自率领,携带乾粮、绳索、短刀、火炬、旗帜,由向导率领,入山去勘察九曲洞。
“孙副都头!”熊大行详细指示此行的任务,“你此去要做两件事,第一、是在北面入山的要隘上,布设疑兵,要在树木繁盛的山头上,多张旗帜,让敌兵惊疑不定,怕归路会断,可能就此退兵。”
“是!”孙炎星想了一下又问,“如果遇见少数敌人,有把握可以歼灭,那麽,请示将军,能不能动手?”
“这样看情形而定。”熊大行说,“自己虚实不能为敌人所知,这是一定要守住的宗旨。照我看,最好将他们惊走。”
“是。”孙炎星说,“请问第二件。”
“第二件是探查九曲洞的情形。去的时候要快,越早到越好;回程不妨从缓,细细查勘。这件事也很要紧,查得越详细越好。”
孙炎星懂得熊大行的意思,是要看看九曲洞可能开辟成为一条能行大军的捷径;这对眼前没有影响,但放远眼光看,将来对付契丹,大有用处。为将之道,就要有这样深远的打算,才能为国家建立大功。
“我理会得将军的深意。”孙炎星提出进一步的办法,“此去为求早早赶到,不能多携乾粮什物;回程怕受给养的限制,不能细细查勘,可否请将军另派後队接应?”
“可以。等你一出发,我马上再派队携带军需去接应。不过,有一点你要注意,等你回来的时候,大队可能已渡河扼守,那时候你自己绕道回白马岭来。”
“是。回程我分为两军,先派少数人赶回来报告情况;我自己带领大队慢慢勘查。”孙炎星又说,“最好西面入山之处,能设一处联络的地方。”
熊大行接纳了建议,指派一名叫白学登的干当官随同出发。当天赶到西面入山之处,找到一座荒凉的土地庙,决定就用它作为联络的站头。
这时当地的乡约已经得信赶到。他是听说有一批军队开来,不知要干甚麽,特地赶来探问。荒僻小县的人,没有见过世面,只知道军队难惹……五代的军队,纪律极坏,草菅人命,不当回事,所以这名乡约见了孙炎星和白学登,瑟瑟发抖,连话都说不大清楚。
见此光景,孙炎星心里有所警觉,必须先袪除此人的疑虑,才可以得到他的充分支持,因而和颜悦色地请教姓名身分。
“小人姓马,是这里的乡约。我们这个村子叫飞凤村,名字很好听,地方苦得很,只怕没有甚麽好东西能中各位军爷的意。”
这显然是误会了,孙炎星摇摇头说:“马乡约你弄错了!我们是大宋官军,讲究秋毫无犯,绝不会乱来。如果要向你们采购些什麽东西,也一定照巿价付钱,你们放心好了。”
马乡约怎麽能放心得下?原以为到的是北汉的军队,不道竟是大宋官军;“原来是……,”他很吃力地说,“不知大宋官军是驻在我们飞凤村,还是过路?”
孙炎星了解他的惊异的由来,宋军在他们看是“敌人”。只要他们心里存着这个念头,就会处处抗拒,这非得下一番说服的功夫不可。
“马乡约,你祖籍在那里?”
“小人的祖籍是河南。”
“这样说起来,我们是一家人,都是汉人。汉人与汉人那里会成仇敌?你不要忘本!”
“小人不敢。”
“我想你也不会。河东之地,原来就是汉家天下,北汉不肯归附,我大宋天子,已经发兵讨伐。官军绝不会难为百姓,你尽管放心。不过,这场仗打得长,打得短,甚至於打不打得起来,都要看河东百姓是不是深明大义。”
“军爷!”马乡约答道:“你老说的话,我不大明白。”
“一说就明白了。北汉绝不是大宋的对手,只要北汉主张顾全百姓,归顺宋朝,河东的战祸就可避免;倘或北汉不服,勾结契丹入寇,那时兵连祸结,就不知道甚麽时候才能结束。老百姓就有苦头吃了。”
尽管孙炎星一再声明军纪严肃,绝不骚扰,马乡约始终将信将疑,直到他要求雇用十名熟悉九曲洞途径而身强胆壮的夫子,并取出五十两银子作为预付的工资时,马乡约才知道大宋军队与众不同。疑虑一去,随之而生的便是敬仰,满口应承着,高高兴兴地去了。
过不了一个时辰,领来十个人,九个精壮汉子之中,夹杂着一个枯乾瘦小、面有病容的老头子。白学登性子比较急,一见就嚷:“这个人怎麽行?回去,回去!”
老头子果然掉头就走。这一转身之间,让孙炎星看出异样来了;此人的步伐,灵活有力,记起“人不可貌相”的格言,赶紧留住。
“嗨,嗨!”他亲手拉住老头子,“不是说你,你不要误会。”
马乡约点点头,是那种佩服孙炎星有眼光的神情。“军爷,”他说:“这个张老憨,人生得不起眼,大有用处,要穿过九曲洞,非他不行。”
听这一说,白学登自悔鲁莽,涨红了脸说:“我原是怕他吃不得辛苦。是,是好意。”
“也难怪!”马乡约说:“张老憨生成这个样子,其实很吃得了辛苦。两位军爷要叫他们干些甚麽,请分派吧!”
“好,好!等我先跟张老憨打听打听九曲洞的情形。”孙炎星拍拍他的肩,“要仰仗你了。”
“军爷,”张老憨开出口来憨态可掬,“我劝你们最好不要去。”
“为甚麽呢?”
“九曲洞是陷人坑,进是进去了,也许迷路出不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活活饿死在洞里,太冤枉了。”
听口气是有意如此说法,果然有入无出,马乡约又说甚麽“非他不行”,想来是刚才白学登言语得罪了他,故意拿一拿蹻。
这样想着,便堆起笑容答道:“本来是去不成的,有了你就不同了。我一共五十个人,连我五十一个,都听你的指挥。”
张老憨双眼一张,精光四射,越发看出他是异相。“军爷,”他很认真地问:“你真的愿意把人交给我?”
於是张老憨当仁不让地,真个发号施令了。首先要备办必需的器材用品,“最好拿笔记下来,”他说:“不然少一样就不成功。”
这是白学登的差使,他会写字。取出随身携带,专为行军而设计的一套笔砚,伸纸濡墨,看看张老憨,等候吩咐。那神态真是前倨後恭,判然两人了。
“麻绳一百丈,小铃当五十个,大铃当五个,风灯二十盏……”
“慢来,慢来!”马乡约着急地摇手,“老憨,你开出口来,先想一想,办得到的说;办不到的,免谈!你不能害我。”
“这一说就去不成了!”张老憨双手一摊,大有甩纱帽的味道。
“这样吧,”孙炎星急忙转圜:“先写下来再说。”
於是张老憨接着再报物品名称,白学登……照写;写完点一点数,不多不少,正好十样。
“马乡约,该你来看了。”孙炎星说,“照数给价,不少不欠,就是要快。”
“只要采办得到,我一定效劳。等我先想一想。”马乡约说:“铃当就没有……。”
“这不消你费心,我们的马脖子下面就有小铃当。”
“大铃当我倒也找得到,三清观的吴道长有作法用的铃,只怕没有那麽多。”马乡约问道:“猪血干甚麽用,要二十斤?”
“不要回来吗?”张老憨答道:“沿路做记号。”
“好!这有。猪尿胞呢?要二十个,就要杀二十头猪,我们这个村子里一共怕也没有二十头猪。”
“猪尿胞是装猪血用的。”张老憨倒也通人情,“既然没有那麽多,就改用毛竹筒好了,不过带着不方便,只好弟兄们麻烦些了。”
“弟兄们麻烦不要紧。”孙炎星说,“只要不麻烦地方就好。”
就在这样和衷共济的态度之下,十样必需物品,都已筹妥来源,没有原物,就用代用的东西。当天办齐,都送到了土地庙。
“这九曲洞十分难走,难处有三样,第一是歧路极多,一进去就绕不出来,所以要我打头。”
“那自然,”孙炎星说:“请你领路,我跟着走。”
“不!”张老憨说:“请你押尾。虽说押尾,实在也就是紧跟着我走。我们一共五十二个人,拴在一条绳子上。”
这时张老憨才细细说明九曲洞中的艰险困难。顾名思义,洞中为回肠九曲,自然不在话下;歧途纷繁,也早已说过,此外还有几样致命的危机。
“第一样,到处都是坑坑洞洞,有的三五尺深,有的是无底洞,一跌下去就没救。”张老憨说:“我要用条百丈长绳,拿大家拴在一起,就是这个道理,如果有谁掉到坑里,前後的人,要合力拿他拉了上来。”
“这法子好!”不过孙炎星也有疑问,“只是这一来,岂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出了毛病,连累全体?”
“问得好!”张老憨深深点头,“所以,这样子连着一起走,有个走法;一百丈绳子拴五十个人,前後各有一丈的宽裕,如果大家脚步匀称,前後相隔一丈,那就还有一丈的绳子垂着,根本就感觉不到甚麽。倘或前面忽然绷紧了,可知有人出了毛病;後面觉得绷紧了,也是一样。这个时候,该怎麽办?”
“自然是先立定了再说。”
“不错,一点不错。要尽力站定,只牵累到自己为止,教後面或者前面的人,不受影响才是正办。”张老憨说:“等站定了,再帮前面或者後面的忙,将人救出来。说到这里,我可有句话,必得请孙将军关照弟兄照办。”
“是的,你请说。”
“若是救不出来,只好牺牲。前後的人,拿绳子割断,去掉了那个人再拿绳子接上,照旧往前走。”
“壮士断腕,原该如此。”孙炎星问,“这铃当可是传通信息用的?”
“自然。”张老憨很清楚地规定铃号:“小铃当结在绳子上,摇两下,关照当心;摇三下,立定;乱摇一阵,那就不但立定,还要当心。大铃当专为出了大乱子,报警之用,要选派妥当人执掌。”
“好的。这个我会分派。请说第二样。”
“第二样,洞里阴暗潮湿,毒虫大蛇极多,若是被毒虫咬了,自己敷药,不准乱吵乱叫,扰乱大家。见了蛇,不必理牠。”
“如果被毒蛇咬了呢?”
“那……。”张老憨答道:“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孙炎星想一想才明白,正就是自己所说的“壮士断腕”那句话,唯有牺牲。自己平日发令的时候多,驱遣士卒从事出生入死的任务,只有关切,并无恐惧;而此时听得张老憨这样说法,却不由得悚然心惊,暗中自语:可要小心!自己被毒蛇咬了,也应该早自为计,不宜停顿,妨碍整队的使命。
不过,张老憨只着重在如何带领大队通过艰险神秘,充满着不测危机的九曲洞;而孙炎星则还要考查洞中的情况,提出报告。今後是不是能够开辟出一条专有的捷径,有效扼守强敌进窥的咽喉之路,全看自己所提出的报告是不是详细确实而定。
这是军事上的绝大机密,不便告诉张老憨,甚至也不宜明示於部下,只有靠他自己相机进行。
打定了主意,且先不言,继续请张老憨提示必得当心的行动。
“将军,”张老憨却只对孙炎星一个人说话了,“让弟兄们暂时息一息。”
孙炎星明白,这是单独有话要谈。看天色已近黄昏,这天反正不会出发,当即传令,饱餐歇息,如果在规定就寝时分以前,别无命令,大家按平时作息时间行事。
这时马乡约已单独备了两坛汾酒,杀了一头猪,抬来劳军。孙炎星也是肯与士兵同甘共苦的人,吩咐白学登,按人均匀分派……当然,要多提一份,整办好了,款待张老憨与马乡约。
就趁这饭前片刻,他约了张老憨在庙後一个小山岗,闲步密谈,张老憨首先问起出发的日期。
“自然越快越好。”孙炎星答道,“倘或你认为都预备妥当了,我们明天一早就可以走。喔,”就到这里,他想起最要紧的一句话忘了问:“老张,穿过九曲洞要多少时候?”
“如果顺顺利利,要一整天。”
孙炎星心想,照这样算,拂晓出发,入暮抵达;休息半夜,布置疑兵,等天色一亮,正好让契丹兵发觉受惊。时机正好,就点点头不作声了。
“不过,”张老憨有些忧形於色地说,“只怕不会顺利。”
孙炎星大惊:“怎麽呢?”
张老憨不即回答,仰首天边,若有所思。好久,才低下头来看着孙炎星,眼色中是十分恳挚的神情,看不出一丝戆憨之态。
“将军,不瞒你说,我这个人戆得很。心里总是在想,明明一条捷径,偏偏没有人敢走,其中总有使人怕到情愿绕好大的圈子而不敢冒险的难处在。我十年前就立志要打通这条路,一个人走过八次,只有两次走通。确是不容易过得去。老实说,我现在自己都有些害怕。”
这岂不糟糕!孙炎星着急地说:“老张,老张,你不能先害怕!你一怕,教我们怎麽办?”
“现在,当然害怕也要去。我的意思是,话要先说明白,请你自己斟酌,如果弟兄胆子不够大的,最好不要去。”
“是的。”孙炎星听他这一说,略略放了些心;不过他的警告,大意不得,一定要先弄清楚真相,“到底怎麽可怕?容易迷路、处处有陷阱、毒蛇毒虫,还有呢?”
这是一种心灵的感受,张老憨实在无法形容。九曲洞中,阴暗、潮湿、寂寞,身入其中,不由自主地会兴起一种被埋入坟墓中的恐怖,会吓得人发疯。张老憨记得他第一次入洞时,情不自禁地出声狂喊,震得满洞的回音激荡,竟至震落洞壁上的一块大石头,当头砸下,几乎丧生。
回忆至此,比较有实在的东西好说了,“将军,”他说:“九曲洞里的可怕,不是经过的人不知道,知道了也形容不出。打个比方,小孩子做了恶梦,惊醒过来,一片漆黑,叫娘娘不应,喊爹爹无声;那种味道,就稍微有点像了。”
“噢!”孙炎星不敢多想,想起来会自己吓自己。
“再有一样,里面不能大声说话,更加不可以狂叫乱喊,不然,声音在九曲洞里钻来钻去钻不出,会出大乱子。”
声音会钻来钻去,这话似乎新鲜,但细想一想,却知并非瞎说,如果在峰峦环抱之处发声长啸,不也有山鸣谷应的回声麽。
然而会出乱子,倒是不曾听说过的,行船到水深不测的险处,船家会预先关照乘客禁声,怕惊起蛟龙,兴风作浪;莫非九曲洞中,也有潜伏着的妖魔鬼怪,不能惊动?
“不是的。”张老憨回答他的疑问,“怕将洞顶上的石头震落下来,如果只是打死个把人倒还是小事,就怕正好塞住了出路,那时候地方狭窄,回旋不转,不好着力移开它去。军爷,你想想看!”
不用想也知道,大家都活埋在里面。孙炎星有些不寒而栗,觉得整个计划要改过了,至少去的人不宜那麽多。
“顶妥当的办法是,先去探一探路,安下标志,该怎麽当心;出了危险,该怎麽样应付,都弄得清清楚楚,就好得多了。只是辰光来不及,没奈何!”
孙炎星不即回答。他越来越觉得此行关系重大,可能会得到很高的成就;但也可能落得一个极悲惨的结果。行止计划自然要修改,怎样修改,眼前还无法知道,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绝不能操切从事。此行的成功还是失败,都决定於考虑的是否周详。
“我们先喝酒去吧!”孙炎星已当张老憨是一个极熟的好朋友,因而脱略了形迹,拍着他的肩,改了称呼,“老憨,你一点不憨、不戆嘛!”
张老憨笑了,是极憨厚的笑容。他也知道这件事还要从长计议,而孙炎星此时正在用心思盘算,所以不愿再多说甚麽,免得扰乱了他的思路。
回到庙里,“伙头军”已经整治好了酒肴……黄沙碗里盛着颜色微碧的汾酒,一瓦罐的大杂烩,仅此而已。
主客四人,席地而坐;这样的场面,自然用不着客气,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白学登和马乡约都健谈,张老憨的谈锋也不弱,只有孙炎星不大说话。
这一顿饭吃完,孙炎星已经盘算停当。兵在精不在多,冒险犯难之事,更是如此;他认为此行有十个人尽够了,人多了呼应不灵,反而累赘。
於是连夜挑人。第一大胆,第二力壮,第三机警。这三样以外,还有要紧的一点:任劳任怨,不会争功,更不喜表功的。
这就难了,挑来挑去只得七个,加上孙炎星和张老憨,十个都凑不满。
“也够了!”孙炎星说,“我想通了。所谓疑兵,原有两种,一种是要显得人多,看起来彷佛隐藏着千军万马似地;一种是要显得出奇,不应有敌人的地方,居然出现了敌人,岂不吓了一大跳?我们现在要设的疑兵是後一种,只要有几面大宋的旗帜就行了。”
其实旗子的分量不重,不带旗杆,每人至少可带十面,九个人有九十面也很够了,此外,孙炎星规定了每一个人的特定任务,主要的是记住沿路的情况;其中有两人的任务最枯燥,但也最要紧,是记住步数,用死法子测量路程。
任务分配讲解完毕,已是三更时分,孙炎星关照:“放开心思好好睡一觉,能睡多久睡多久,养足了精神,从明天黄昏开始,尽一夜的工夫办事。”
事实上睡到中午都已睡足了,这就无须空耗辰光,饱餐一顿,紮束停当,检点无缺,由张老憨带路入山。
九曲洞洞口,巨石矗立,藤萝密布,如果不是来过的人,决难发见。张老憨摇手示意大家停住脚步,仔细看了看西下的夕阳,对孙炎星说道:“时间倒是正好。此刻进洞,半夜里可以走完一半。那里有个洞,直透山顶。今天是十四,月亮也圆了,半夜月光直照下来,我们就在那里歇脚再走。”
他说一句,孙炎星应一声。一切都听张老憨指挥,用根十来丈长的麻绳,将九个人从腰际系住,各人胸前挂一串铃铛,安然前行,铃并不响;如果倾跌在地,铃铛碰撞发声,所有的人就都须停下来,共相扶持。
这些应该遵守的约定,由孙炎星重新提示了一遍,然後点起风灯,由张老憨领头,孙炎星殿後,鱼贯入洞。“老二”……为了招呼方便,九个人如九弟兄,张老憨是老大,孙炎星成了老么,依序第几,便是老几。老二与老三的任务是报数,一个报单,一个报双,递相传呼,报到一百,拿块小石子丢入另外一个口袋;报到一千,老三和老四的差使来了,用提着的一桶石灰水,在崖壁上记上数字。他们两人还有一个任务:每遇转弯之处,加上记号。
走到一千步外,离洞口已远,渐渐闻到霉烂气息。这是张老憨预先关照过的,遇到这种情形,便须服药。药是行军常备的“辟瘟丹”,各人从囊中取了出来,拿下一块,放入口中嚼化了,乾咽下肚。
忽然间,铃声大响;这是张老憨在摇大铃,闻声停步,听他喊道:“老三、老四!”
这两个人初次听得有特殊任务交派,未免紧张,答应一声,扯开腰间绳子上的活结,提着石灰水急急上前。
“当心,当心!当心头上。”
张老憨急急警告,已自不及,老三一头撞在下垂的石乳上,顿时鼓起好大一个疱,眼中金星乱爆,两耳雷鸣,几乎支持不住。
“怎麽样?”张老憨问道:“不要紧吧?”
老三硬挺住了答道:“不要紧。”
不要紧就办事。张老憨喊他们,正因路中突然垂下一长条石乳,倘不当心,就会碰头,所以要用石灰水涂白,好让大家注意。
这时孙炎星亦已解开绳子,赶来探视究竟。发现这条石乳,实在碍路,便主张乾脆将它设法弄断。
“那得费好大的功夫,今天是来不及了。”张老憨说,“还是赶路要紧。”
孙炎星有把削铁如泥、形似匕首的短剑,去除这条石乳,并非难事,只须将欲断之处,用剑尖在周围镂刻一条深槽,然後使劲一推,自能断落。但虽不甚难,却非举手之劳,为了顾虑一费时间,二耗气力,接受了张老憨的劝告,只用石灰水在石乳尖及前後道路上抹白,作为警告小心的记号,等回程再做处理。
就这样一路小心前进,不但由於彼此默契甚深,能够履险如夷;而且也因为心灵相应,互信互倚,一个人等於长了九个人的胆子,所以尽管洞中阴惨惨,绿火磷磷,时而有枭鸟发笑样的怪声,时而有大蛇在暗中窥伺的红眼,在常人一步一惊,可能会吓得瘫痪在地的大恐怖境界,他们九个人却都能沉着应付,不至於惊惶失措。
※※※
突然间铃声大作,不是手中的大铃,而是胸前的小铃。老二听得最真切,不知出了甚麽意外?但一个念头未曾转完,忽然觉得腰间一紧,拖曳的力量极大,不由得仆倒在地。亏得机警,急忙双手撑地,头向上仰,这“狗吃屎”也似的一跤,没有摔破了嘴唇,但是腰间勒得极紧,发生了甚麽事,可以推断得知了。
一听铃响,自老三以下,一起都站住了脚;脚上用力,手中的枣木棍支柱地面,采取严密戒备的态度,却都不发一言。
遇到这种意外,规定是由孙炎星来处理;他先平静地问一声:“怎麽了?”
“老二摔倒了!”是老三在回答。
接着又有声音:“我是老二。我是被拖倒的,大概老大摔到一个坑里了。坑很深,老大一定是悬空吊在那里。”
孙炎星可以料想得到,一定老二腰间的绳子,曳得很紧,所以他判断张老憨是临空悬吊着。如今先要稳住了再作道理,因而他略略提高了声音下令:“老三先帮老二拉住绳子,分量不要吃在他一个人身上。我马上过来看。”
他解下腰间的绳子,很小心地走到前面,在老二身旁站住。但见张老憨手里的那盏风灯,正摔落在一块突出的崖石上,配合着自己手里的一盏灯,高举下照,定睛细看,但见黑漆漆的一个大坑洞,约有四尺方圆,坑口拖着一条绳子。显然的,老二的判断不错,张老憨失足掉进坑里去了。
“老大!老大!”孙炎星在坑口喊,“你不要紧吧?”
坑中只有孙炎星自己的回音,却并无张老憨的反应;这可以确定,必已昏厥。孙炎星心内忧急,却不开口,俯伏坑口,提灯照看。坑底黑漆漆地只有一点光影荡漾,半空中黑忽忽地吊着一样东西,当然是张老憨的身子。
这时分派有救援任务的老六、老七、老八,已自动报到,孙炎星看着他们说:“坑底不知道是甚麽?看上去是水。”
老六的反应很快,随即捡了一块小石子,轻轻往下一落,一会,才听得“卜”地一声水响,果然是个极深的寒潭。
“好险!”大家都在心里说,“若非绳子系住,一失足就成千古恨了。”
“拉上来倒容易。”孙炎星问,“洞口不够大,身子横亘着会碰破脑袋,要如何才能直着吊上来?”
“办法是有一个,只怕力量不够。”
老六所说的办法,是放下去一个人,绳索系住腋下,垂直而降,然後抱住张老憨,一起再吊上来。不过,上面只有七个人,要临空吊起两个人来,又无着力之处,力量只怕不够。
孙炎星不响,仔细端详了一会,点点头说:“可以办得到,有借力的办法。老七,你身材矮,分量比较轻,你下去!”
“是!”老七立刻卸下身上的装备,放在一旁,随又紧一紧腰带,检点衣袖、裤脚,紮束得很利落地预备下潭。
“老二、老三用力稳住,老四、老五来帮忙。”
於是有了五双手可用。先用双股绳子将老七齐肩臂交界之处系紧,一头则系在岩石上,然後合力将老七垂放下去,潭口横置两条枣木棍……这时就用得着孙炎星那把好刀了,在潭口挖出两条槽,将枣木棍嵌在里面,槽口上将脚踩住,不使滑脱。绳子沿着枣木棍,慢慢往下放。
“差不多了。”老七在洞中说:“已经抱住了老大。”
“老大怎麽样?”孙炎星在上面问。
“昏过去了,头上在流血。”老七说道:“拉吧!”
绳子一拉,枣木棍在槽内转动,彷佛辘轳似地,轻巧得力,拉到潭口,老七一手抱着张老憨,一手扒住枣木棍,仰脸说道:“先把老大抱上去。”
孙炎星亲自动手,将张老憨抱了起来,放倒在地,检视伤势。
外伤倒并不重,只额上碰破了一块。行囊中备有救急的药品,一面包紮,一面撬开牙关,由孙炎星将一粒苏合香丸嚼碎了,塞入张老憨口中,外用通关散吹入鼻孔,不多一会悠悠醒转,大家才松了一口气。
“怎麽样?”孙炎星安慰他说:“老大,你不要着急。我们人多,大家轮流背着你走,不费甚麽事。”
“不必!”张老憨强自挣扎着要站起身,但头上晕眩,只一抬身子便支持不住,仍旧倒了下去,连话都懒得说了。
“你先躺一躺,休息一会。等我重新来调配一下。”
整个计划有点乱了。孙炎星只有自己领头,抽出人来背负张老憨,每五百步一换,行程自然慢了,幸喜一路还顺利。走到一处,发现洞中一块白光,仰脸而望,丈许方圆一个大洞直透山顶,中天皓月,如玉盘似地嵌在一块蓝缎子上。孙炎星觉得生平没有见过这样美的月亮。
“老憨!”他从老四肩上扶住张老憨说:“我们在这里息一息,吃饱了再走。”
张老憨人已好得多,坐在月光影里说道:“这里有两个大池子,大家先别乱动,当心黑咕隆咚看不见,失足掉了下去。先听我说。”
於是各人都持着戒心,解下行囊,集中在那丈许大的一块白光之中,听张老憨讲这里的地形。
“今天我们运气不错。”他说,“连朝天晴,地方乾燥,倘是阴雨天气,这里的泥泞会滑得站不住脚。但是稍微远些,因为阳光不到,还是长满了青苔,千万要小心。”
“老憨,”孙炎星问,“你说的两个池子在那里?里面有没有水?能不能喝?”
“池子在西面,走过去大概有五十步。一大一小两个;小池子在上面,那里的水可以喝,下面大池子的水不能喝。”
“喔,为甚麽?”
“大池子……”张老憨说,“最好走都不要走过去。”
“为甚麽呢?”
张老憨本不想说,无奈孙炎星紧逼着问,只好照实回答:“里面有条水桶般粗的大蟒蛇,蛰伏了一冬天,如今正是想……。”
正是想喂饱肚子的时候。他不说,大家也明白。水桶般粗大蟒蛇,身子总有二三十丈长,那得多少人来喂饱牠的肚子?
念头转到这里,孙炎星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内心亦大为不安。洞窟是蛇的天下,蜿蜒游行,无曲不达;被袭击的人,回旋无地,处於异常不利的地位。亏得洞中不大有风,否则冬眠已过,腹中空空的这条大蟒蛇,闻见人的气味,出池寻来,九个人都得饱牠的贪吻。
於是他问:“大家看一看水壶!不添水行不行?”
这意思是,如果勉强够用,就不必再去添水。各人检点,差足够用;有那觉得不够的,省会得他的意思,亦都不肯作声。
“既然都够了,我们走吧,这里不是个好地方。”孙炎星又问张老憨:
“你是不是还要息一会?”
“不,我们走。”
“该我来背老大了。”老五攘臂而起。
“不必,我能走。”
即使能走,必不能维持正常的速度,依然拖累大家。而且要步步为营,须防他再次失足,因而孙炎星坚决主张,还是背负着他走。
张老憨拗不过,只得依从。不过,他亦不光是增加大家的负担,一无用处;首先,他手里的一盏灯就很得力,因为高灯远照,大家的视界较广,招呼更加便利。其次,他仍旧可以担负向导的任务,及时指点提醒,所以这後半段的路,比前半段更觉顺利。
不过,经此长途跋涉,气力耗费甚多,所以用计算步数的方法与前半段路比较,约莫还有两千步便可出洞时,孙炎星下令休息。
张老憨这时的体力,已恢复得很多,精神抖擞地跟孙炎星商议出洞前後的行动计划,主张先派一个人去侦查一下。
“对!”孙炎星说,“我也有这样的想法……。”
他没有再说下去,心中在考虑,与其派别人,不如自己去。只是自己也累得不得了,竭蹶从事,怕侦查得不够仔细,所以还在踌躇。
张老憨跟他的想法约略相同,所不同的是跃跃欲试,有极旺盛的企图心。“我们两个人去看。”他说,“就地商量停当,大家一出洞就好动手。”
受此鼓励,孙炎星陡觉精神一振,只是不能不问一声:“你行吗?”
“没有甚麽不行。一共只有这麽短短一段路,爬也爬到了。”
於是孙炎星嘱咐大家饱餐待命,同时一再告诫:不可乱动,只在原地休息。
计算是两千步,其实远不止此数;数到四千步,还没有出洞的迹象,孙炎星不免疑惑,正要开口动问时,突然发现隐隐白光,转一个弯,豁然开朗,月色如银,斜射入洞,两个人都站住了脚。
孙炎星仰头细看,洞口是在一个半人高的上方;用手一摸,洞口之下是一道相当光滑、无可攀附的石壁。如果要畅通无阻,得用石块垫成七八级台阶,此时当然不可能这麽做,便看着张老憨问道:“当初你是怎麽上去的?”
“说起来伤心,当初千辛万苦走到这里,怎麽样也上不去,只好回头。第二次是带着我一个外甥来的,上倒是上去了,那知出洞就是一个险坡,我那外甥一不小心跌了下去,落入山涧,屍首都不曾找到。”
想不到他还有这麽一段伤心往事。孙炎星也替他难过,但实在不知该说些甚麽安慰的话,只有怔怔地望着不作声。
“不必去说它了。但愿从这一次以後,将这条路打通了,方便大家。”
“是的。”孙炎星紧接着他的话,用极恳切的声音说,“我无论如何要帮你完成心愿。你放心好了。”
“皇天不负苦心人!”张老憨很欣慰地说:“我们上去吧!我先上。请你蹲下来。”
说着,从腰间解下一条带钩的长索放在地上。孙炎星一看就明了他的办法,欣然蹲下身子,等张老憨踩上肩头,徐徐起立。於是张老憨半个身子伸出洞口,两手一撑,双脚一缩。孙炎星往上看时,人已出洞,随即捡起地上的钩索,看准了往上一抛。
接索在手,张老憨将钩子插入老松树身,捡起一块石头,使劲砸了几下,砸紧了再将绳子绕树两匝,然後拿另一端抛入洞中。孙炎星双手拉绳,两足撑壁,蹂升而上,将出洞口时,听得张老憨警告:“出洞不要放掉绳子,是个险坡。”
出去一看,果然是个险坡,唯一的倚靠,就是那株合抱的老松。孙炎星是很小心地走了过去,攀着树身,找定了安稳的立足之点,才抬眼观察周遭的形势。
第一眼就看到山腰中错落的灯火。一片平阳之地,中间有一串灯,贯珠般一共四盏;这不用说,就是敌人的中军大帐了。
再转脸看,斜坡无尽,根本没有可以歇足之处。往上看时,但见树木蓊郁,倒像能找得出一块平坦的地方似的。
由於一时劳累,而倚松喘息已定的张老憨,拉一拉孙炎星的衣服,向上指着说:“上面是一处斜坡,都是松柏,也有竹林,要挂旗子装神弄鬼,那里最好。”
一听这话,孙炎星大喜,急急问道:“由那条路上去?”
“喏,”张老憨手指着说,“绕过险坡,有条小路,盘旋上去,太费事,也太费时。倒不如依旧用钩索飞爪。”
“对,辰光要紧,我去领他们来。”孙炎星说,“你在这里接应。”
於是孙炎星仍旧缘索而下。这时只有一个人在坟墓似的洞窟中,踽踽独行,既兴奋,又害怕,内心的情绪,张弛起伏,很不稳定。走了有一千多步路,猛然警觉;洞中歧路很多,万一走错了,即令能够寻回原路,已误了大事。因而收敛心神,仔细辨认,幸好不错,就再也不敢胡思乱想了,全神贯注着,顺顺利利走回原处。
在路上,孙炎星就已经想好。首先要报告好消息,激励士气:“敌人就在山腰,中军大帐的灯号都看得清清楚楚。如果我们有强弓硬弩,从上面射下去,可以教他们营盘大乱。”
果然,一听这话,从老二到老八,无不精神百倍,摩拳擦掌地恨不得立刻就能展开一场奇袭。然而有用武之人,用武之地,用武之时,却无武可用,自不免令人扫兴。
孙炎星从黯淡的灯光中,看到大家的脸色,了解到他们的心思,倒有些懊恼弄巧成拙,急忙激励开导:“大家要知道,用兵之道,斗智为上,斗力为下;我们能够到上面设疑兵,出敌不意,做到这一点就不容易,就是一件大功。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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