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未到,奉命在监视敌情的何小虎,匆匆赶来,推醒了何庆奇。
“爷!”他说,“有情况了。敌人的四座营帐,有灯火,有人影,看样子是要准备集合了。”
“喔!”何庆奇睡意全消,将一双眼睁得老大,“等我来看看。”
走过去遥遥了望,只见半山腰中,东南西北那四座原有灯火,後来熄灭了的营帐,复见光亮,但却望不见人影。
“我没有看到人嘛?”
“有的。爷的眼力不好,我去找个眼力好的人来。”
那个人也是何庆奇的卫士,奉命与何小虎分班监视,此刻正在息班打盹。他被叫醒了,揉揉眼定睛细望,渐渐都看明白了。
“东面的进去了两个,北面的出来了三个。”他说:“西南两面,正有人要进去。北面的又出来一个,是跑步,很匆忙的样子。”
“是了!”何庆奇看一看天上的斗柄,“时间也差不多了!小虎,你去传令,备战!”
一声令下,人人奋发,起初有点乱糟糟的样子,但黑夜中跌倒的,自己爬起;走错了地方的,自己重找,没有抱怨,更没有退缩。加以彼此协助照应,所以很快地显出秩序,各就各位,静悄悄地听候命令。
何庆奇身边有两名干当官,帮他处理指挥事宜。一小队、一小队不断有报告来,说是备战就绪;同时何小虎这面亦不断有敌人动态的报告。後半夜的月色相当明亮,看得出契丹兵人影幢幢,都已起身。最後在月光下发现似有似无的轻烟薄雾,以及隐隐的火焰,这不用说,是在埋锅造饭。
到此地步,可以确定敌人将发动拂晓攻击,时间就在饱餐以後,估计亦正是四更时分。何庆奇细察星象,三更已过了一半。朱副军头的突击队伍,一定也在摩拳擦掌,准备好好厮杀一场了。
但是,还得稍微等一下,“要等契丹兵拿起饭碗的时候!”他说,“攻击最好的时候,第一是他们做好梦的当儿;其次就是吃饭的那一刻。”
於是何小虎一眼不眨地注视着敌营。渐渐地,轻烟薄雾和隐隐的火光,大部分都已消失,这就表示黄梁饭熟,将要到口了。
何庆奇已移驻到床子弩後面,在那里下令:“大家预备!以火箭为号,并力攻击!不必求准,只要求快!”
阵地正面约有二十余丈开阔,由中间设床子弩的地方向两面下令,递相传报,直到左右两翼尽头,也得有些工夫;何庆奇做事讲确实,等够了时间,才向弩手下令:“放!”
目标是早校准了的,直对敌营大幅的旗杆。等“放”字刚出口,弩手燃着火箭,拿个木,轻轻一击,敲开了绞盘上的一块木头,随即听得急促的辘辘之声,一溜火光,破空飞去,一朵金花似地冉冉而行,顿时吸引了峰顶山腰,所有的视线。
接着便如天地突然崩坼似地,石炮齐发,火箭星驰,直往敌营飞到。虽然路远听不见声音,但敌营狼奔豕突的混乱情况,却很容易看到。同时两支火箭打得很准,插在敌人营帐上面,很快地烧了起来。
宋军见此光景,无不兴奋异常,一波接一波地装制石炮,接连发射。
但是,火箭不到之处的契丹营帐,亦竟起火燃烧……这是朱副军头的突袭小队的手笔。他在三更时分,就已抵达敌人外围;其时辽军已开始部署出动。敌人虽还不知有此突袭行动,但既已起身,便等於有了防备,硬拚只有吃亏,唯有潜伏待机。
不久炊烟四起,敌人埋锅造饭。朱副军头灵机一动,随即跟他左右,一胖一瘦两名得力的小校说道:“我们要想个办法,让他们的饭吃不到口。”
“妙啊!”胖小校最喜欢作弄人,欣然色喜,“军头,怎麽下手?请你快快吩咐下来!”
“莫慌,这要配合上面的攻势,此刻还不能打草惊蛇。”朱副军头说,“照我的想法,何将军当然也发现了这里的情形,不知道他是在甚麽时候动手?如果动手得早,趁他们乱的时候,我们去‘砸锅’……。”
“对,对!‘砸锅’。”胖小校低声笑着,就地打了个滚,像只小狗撒娇似地。
“起来,起来!”瘦小校打了他一巴掌,“听军头的话。”
“如果动手得迟,我们就不能等了。我们先动手。这要分两个步骤,第一,等他们在营帐外面,刚捧起饭碗的时候,我们溜进空营帐去放火。第二,等他们去救火的时候,我们去砸锅。”
“懂了!”胖小校这次倒是规规矩矩地回答,“那个家伙,”他指着守栅门的契丹兵说,“归我料理。”
胖小校有一手绝技:手掷铁弹。由於眼力准,实力足,五丈以内,百发百中;所以料理这个守卫,朱副军头也相信他有十足的把握,不过早了无用,反致偾事,因而郑重告诫:“你不要鲁莽,一定要听我的。”
於是在这段等待的时间,胖瘦两小校悄悄传令,检点火种。一个圈子兜下来,上面的攻势已经发动了。
“快!”朱副军头对胖小校说,“弹子!”
铁弹就在他手里,早已掌握待命。听的一声令下,不慌不忙地觑准了脱手一掷。守卫的契丹兵正张大了眼朝里面在望,不防一弹飞到,正打在鼻梁上,赶紧回头来望时,瘦小校已经赶到,手起刀落,削掉半个脑袋。他朝後挥一挥手,朱副军头便带着弟兄,伏身而进,分散着各找空营帐去放火。
这时的辽军,因为变起不测,根本弄不清是怎麽回事,所以格外显得惊慌,乱糟糟地四处奔走相问。营帐中大半都是空的,朱副军头的突袭小队,很容易地掩了进去,连火种都不需找,柱子上悬着现成的牛油灯盏,泼翻在帐篷上,随手点燃,很快地就烧了起来。
不过耶律斜轸的部队,到底也是有训练的,乱过一阵,发觉并非甚麽大队攻到,军心就比较安定了。首先是分头救火。用钩枪拉倒篷帐,压住火势;而上面的石炮打过一阵,暂时也停了下来。耶律斜轸研判情势,很快地发觉,火势并非纯由火箭所引起,见得有奸细混入阵营,当即下令,清查营地。
一面清查,一面兜捕。突袭小队人自为战,尽量逃避。就在这时候,第二波的石炮,又已打到。这一次辽军不怎麽惊慌了,因为到底不过小小石头,这麽大的地方;那里偏偏就砸在头上?倒是突袭的宋军,四处“砸锅”,十分可恨;因而搜到了先是一顿毒打。等耶律斜轸传下令来,捉住宋军,解到中军大帐,已都奄奄一息,开不得口了。
其中只有一个不曾受伤,正就是胖校尉。耶律斜轸便找了个会说汉语的军官来询问。突袭的宋军,事先都曾约定,倘或被擒绝对不能泄露军机,所以胖校尉只是摇头不答。
“你是哑巴?”辽军问说。
说他哑巴,就装哑巴。胖校尉“啊,啊”地又点头,又摇手,表示听不懂话。
这一来反而露了马脚。哈依利在一旁说道:“他明明听得懂,装成这个样子,实在可恶。吊起来打!”
“我看你还是老实些好!”辽军说道:“不然自讨苦吃。”
胖校尉知道自己弄巧成拙了,便又生一计,开口答道:“你将我绳子松开,我就说。”
辽军不敢做主,拿眼睛望着哈依利;获得允许才将他解缚。
就在手刚松开,得以自由的那一刻,胖校尉突然猛扑,扑向哈依利,张起两手使劲掐住他的脖子。左右急忙救护,但怎麽样也拉不开;而哈依利的双眼已经翻白,拚命挣扎。看看不是事,有人一刀刺了过去,胖校尉手一松,身子倒了下来,眼看是活不了了。
显然的,胖校尉的这番出人意料的行动,等於自杀,目的是消除他自己这个“活口”,免得因为受不住刑罚而泄露了机密。哈依利虽是契丹族,也颇仰慕中土的文化,懂得这就是“成仁取义”的孔孟之道,所以不但没有因为吃了胖校尉的亏而怀恨,并且相当尊敬,下令不得作践他的遗体,同时也不准虐待其他俘虏。
而就在这时候,只听得蓬然大响,接着有人惊呼倒地。是一枚石炮,恰好打中这座营帐,巨石破顶而下,将一个契丹兵打得脑浆迸裂,死在地上。
哈依利未免吃惊,同时也颇为懊恼;真想不到少数宋军,用最简陋的战具,会将数千人的阵地,搞得乱成一片。就由於这种愤怒的心情,激出一个想法,匆匆赶到中军大帐去见耶律斜轸。
他是来提出一个建议,仍旧依照原定计划,分五路上岭搜索,务必一鼓作气,聚歼宋军,根绝後患。耶律斜轸摇摇头,不以为然。
“军师,”他说,“我们太大意了,敌情毫无了解,以致挨打。如今情况不明,地形不熟,倘或分道出发,後路空虚,为敌人乘虚而入,捣毁了我们的辎重营地,那时进退两难,自陷绝境。”
“然则计将安出?”
“不因小挫而自乱阵脚,如今以持重为上。”耶律斜轸说道:“敌人这番举动,实在也是自己暴露弱点;有限的兵力,无非捣捣乱而已。如果刚才我们沉得住气,损失实在也轻微得很,打坏几座营帐算得了什麽?胜败兵家常事,不必以一时小挫,乱了大计。现在还得仔细搜索,活捉几个宋军,好好拷问。刚才问出什麽来没有?”
“没有!”哈依利将讯问的情形说了一遍。
“这就是敌人的长处。”耶律斜轸说,“敌人跟我们斗智,我们不必跟他们斗力。狮子搏兔,就搏着了,也已经吃亏了;我们要稳下来,谋定後动。谅他不过两三百人,能有什麽大作为?”
於是耶律斜轸下令,取消了原定的计划;各营整理阵地,加强戒备。同时派出一批探子,上岭侦察敌情。
扰攘终宵,到天明告一段落。但是,表面平静,暗中却在展开生死斗……耶律斜轸口头表示不在乎,其实也是恨得牙痒痒地,决定就在这一天,要消灭全部宋军。
在宋军这方面,战事虽告一段落但却更为紧张;因为飞攻发动之後,自己这方面的位置和实力,几乎已完全暴露。同时飞攻的战果,也可以预期得到,只能扰乱敌人,不能予敌人以致命的打击。既然如此,则敌人的大举反扑,当然在意料之中,需要多方面防御。
当然,最重要的是孙炎星的任务。这个任务如果能够顺利达成,战局会起绝大的变化,那时敌人一定会作困兽之斗,一场伤亡惨重的恶战是可以预料得到的;但是,胜利却也是有把握的。
在预定的计划中,支持孙炎星的任务,列为最急要。现在由情势的发展来看,这个任务的成败,关系着全队的生存,更非求得充分的成功不可……因为要守的地方太多,备多力分,结果会搞成以大吃小的局面,只有断路一策,是打蛇打在七寸上;只要能够得手,敌人心理上就大起恐慌。那一来便有可乘之机,求生之道了。
这是何庆奇在飞攻未停之前,一个人在心中的盘算。既停之後,立刻找到孙炎星和林震,检视情况……有一件事很糟糕,探路的刀卜,至今未回,是出了意外,还是越走越远,一时回不来,却不得而知。
“我们没有时间等他了。”何庆奇当机立断地说:“我们马上要动手,到那步田地说那里的话,走着瞧。”接着他将他准备以全部兵力,投入这个任务的想法,说了给他们两个人听。
“这是有去无回了!”孙炎星提出疑问,“根据地都不要了吗?”
“根据地当然要的,但也要能保得住才行。”何庆奇说:“我想来想去,只有冒这个险,全师而去,全师而回;而抢在敌人大举发动以前,做好这个任务,赶回来守住阵地,静观变化。”
“这样做法,弟兄们太辛苦了!”孙炎星说,“倘或支持不下去,反倒成了累赘。”
他所说的“弟兄”是指原有的人而言;至於他自己带来的人,经过半夜休息,不会支持不了。林震认为他的顾虑很有道理,不过何庆奇的办法亦是必要的。两相折衷,提出建议:“原有的弟兄,不妨担任比较轻松的任务,或者说是担任後备。我在想,此法步步为营,试探前进,一路都要布置步哨;原有的弟兄,辛苦了一夜,让他们就当联络通信的步哨好了。”
何庆奇所着重的是一个抢时间的“抢”字,不愿多花工夫在言语上面,当时同意了孙炎星的办法;而且仍旧由孙炎星主持这个任务,他只是督师而已。
於是前队由孙炎星、林震和张老憨带领,看准方向,觅路前进。每人都带着掘路的工具,以及拆散的床子弩、绳索、吊钩,自然也有武器。长长的一串,蜿蜒在山谷之间,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东张西望,只是踏着前人的足迹,奋勇前进。
晨曦之中,遥遥出现一条影子。打头的张老憨立即站住脚,用詑异的声音说:“怎麽会有人?”
林震抬头一望,那条影子闪跳迅捷,不用细看,便知是谁,“自己人!”他说,“刀卜回来了,且听听他的。”
刀卜也发现了前进的队伍,越发飞也似赶了过来。走近了才看清楚,他的一身衣裤,破得东一块西一块,脸上也被荆棘划伤了好几处,样子相当狼狈。
“怎麽样?”林震拉着他的手说,“教我好着急,当你出了事。”
“差点不能回来。”刀卜喘口气说,“遇见两个契丹兵,骑马由北而来,拚命撵我,好不容易才躲开。”
“咦!”林震诧异,“你是怎麽说?你在涧的这一面,路在涧的那一面,何能撵你?”
“我已经到了那一头了。”刀卜这时很兴奋了,“让我找到一处地方,很狭,而且有一座独木桥;不过桥板快烂了,大队人马过不去。”
“好极了!只要有一个人过得去就行了。”
张炎星和张老憨都很高兴,越发奋勇向前。但是细想一想,亦不免顾虑。
“刀卜!”张炎星问道:“你是说,你的踪迹,已经让敌人发现了?”
“是的。”
“那两个人是什麽路数?巡逻的吗?”
“看不出来。只看出他们是由北而来,像是赶路的样子。”
“大概是他们送军报来的专差。”林震说道,“想撵上刀卜,无非是要问一问路。”
※※※
林震的判断一点不错。那两个契丹兵是投递紧要文书的专差。
到达耶律斜轸营地时,也正是刀卜遇见自己人的时候。等耶律斜轸看完文书,立即下令拔营。
原来,辽国内部,政局有不稳的迹象。耶律斜轸和耶律沙,都是“天赞皇帝”的亲信贵族,在未率师援北汉以前,本身的爵位,一个称为“南院大王”,一个称为“南院宰相”,是辽国可以左右政局的重臣;因而飞诏召回,增强镇压的力量,使得有野心的不敢轻举妄动。
於是耶律斜轸一面派军师到东面十里以外,通知在整编所部的耶律沙,采取行动;一面派出先遣部队,往北勘察道路;接着,他自己亲率大队撤退。由於这是巩固根本的大事,耶律斜轸下令,兼程班师。
※※※
宋军却不知就里,在刀卜向导之下,很顺利地前进。近午时分,到达深涧西岸。那里是两岸最狭之处,但也有一丈长宽,孤零零架着一长条木板。年深日久,风吹雨打,朽腐的地方很多,走在上面,随时可能发生桥断人坠的危险,落入数十丈的涧谷中,粉身碎骨。
大队如要过涧,必须另造一座新桥。先要伐木,砍削枝叶,然後设法横搁两岸,但亦仅可供一个人通行,而且需要小心。这样做法,未免太慢,可能日落西山,人还不能过完。
何庆奇在这方面的经验相当丰富,决定使用绳桥。好在两端正有合抱不交的大树,可以作为绳桥的基石。便由身轻如燕的刀卜,先引一根绳子过去,两头系紧,约有人高,位置正在独木桥上面,这一下就不怕了。他首先踏上独木桥,上面攀住绳索。如果桥断,有所依附,亦不致坠涧丧生。
接着便又跟桥板平行,系上另一根绳子。如果桥断,这根绳子便代替桥板之用,踏绳而过,就是绳桥。
刚刚布置停当,大队要过涧之时,负责往来联络的何小虎赶到,带来了一个消息;敌人已经拔营,正往北而来。
何庆奇大惊,以为敌人已窥知自己的策略,倾巢来攻。如果自己这方面的人,全在这条路上,对方拿马队一冲,然後守住两头,以强弓硬弩封锁,非全军覆没不可。
因而他赶紧下令,原地待命。然後找孙炎星和林震商议。
“计划破坏了!就在这面,也不是绝对的安全。一面抽掉桥板,一面要觅地隐藏才好。”
这时林震已由伏地听声的方法,测出敌人还在五里以外……五里山路,不比平路片刻即至。时间虽然不多,但也不太紧迫,因而何庆奇不妨谋後而定。
“我们先要立於不败之地,过得涧去,敌人插翅难飞,拿我们无可奈何,只是要防着他们用箭。”何庆奇说,“孙副都头,过涧以後,队伍由你指挥,要找隐蔽之处,分开来躲避。”
“是!”
“我们当然要作卷土重来之计。”他上下看了看,接着说道,“桥板要抽掉,绳桥也要拆除,等敌人走了,我们再过来。这得要几个人在这里。”
他选派了林震、何小虎、刀卜,指定他们上崖壁隐藏,等敌踪消失,再到大路上来接应。那时孙炎星要引弩曳箭,射到对涧,重新建立绳桥。
“我自己带二十弓箭手,埋伏在那里。”何庆奇指着山坳转角之处说,“那里是绝好的设伏之处。”
这个山坳,转折很深,由东至北,未转过山坳之前,视界完全受阻;但一转过来,发现情况,要想退让躲避,却已不及。何庆奇的计划是在那里设下三道“绊马索”,等敌人冲过来,被绊倒地,立即发箭,倒一个死一个,可予敌以大创。
“这一计极妙!”孙炎星大为赞叹,“不过,将军,以後呢?”
这一问,大家都明白了,辽兵大队围困之下,必无幸免之理。当然,何庆奇是不待他问,胸中就有成竹,原就是准备牺牲的战法。他身为主帅,如非身先士卒,就不能要求部下,出以必死之心。
“我看不必如此。”林震指着对面说,“在那面埋伏也是一样。”
对面是一处林木茂密的小峰,正对东面,敌人易於发觉;位置稍差,但却安全得多。何庆奇虽不中意,但料知大家必不容他身蹈危地,也就答应了。
於是分头进行,撤退,安置绊马索,以及林震等人择地隐藏,三方面的部署,同时并举。何庆奇是最後过涧的一个。等他到了对面,何小虎将绳桥拆除,骤眼看去,空荡荡地找不出一个人影。
不久,马蹄声起;声响真如潮来相仿,起先是一片轻微的声响,传到耳边,彷佛觉得它遥远得不知在何方似地。然後,突然之间发觉已经很近了;还在惊讶来得何其之快的当儿,影子已经入眼。
万马奔腾,旗帜鲜明,辽军的声势也着实可观。何庆奇躲在树丛中,由西向东凝望。由於天朗气清,虽然马足扬起几丈高的灰尘,仍旧看得非常清楚。他暗暗奇怪,这阵势是行军,不像作战。
一个念头未完,前队已经由东转北,快要遇着绊马索……绊马索通常都是一头系住,一头手持,敌人马匹未到之前,绳索贴伏在地;等到马匹近前,方始突然绷紧绳索,往马足上拦,令人猝不及防,方能收功。但这时情况不同,三道绊马索都是利用崖石树木系死了的,离地约有两尺,不但马上人看得很清楚,应该连马都能看得到。
话虽如此,关键在乎突然转折,明明看见,就是勒不住马。最前面并行的两骑,疾驰之际,其中一骑突然勒马,勒得很重,只听唏㖀㖀长嘶,马如人立;另一骑大概是马好,一跃再跃,通过了绊马索,但听得後面马嘶,自然要收缰回顾。
回头来一看,已经糟不可言了。就为的第一骑骤然直立,挡住了後面的马,碰撞在一起,双双倒下。这一下越发挡住了路,有的勒住,有的收不住缰也倒在地上,有的比较矫捷,躐越而过,但只顾得倒地的同伴,未想到前面还有绊马索,连人带马从绳索上翻了过去,重重地摔得个半死。
何庆奇见此光景,喜不可言,首先就射出一支箭。这是信号,二十个好手接连发矢,既快且准,一下子就射死了好些契丹兵。
耶律斜轸得报,知道中伏。但山道狭窄,自己没有办法到前面去处理,只能高声传令,列阵还击。当然还击也是用弓箭,只是目标不准,无伤宋军。可惜的是,宋军的弓箭有限,何庆奇眼看箭壶已空,轻轻拍了两掌,示意大家潜身而退。
又是一场突袭。来得不测,去得突然。耶律斜轸这时才能策马而前,视察战况。
一场惊扰,不久平定,耶律斜轸也已到达大队前端,查问究竟。经过各种研判,断定只是少数敌人伏击,情况与前一天夜里所遭受的困扰差不多。
这使得他很恼怒。但奉召赶回的命令,亦很紧急,不能留下来作一次彻底的报复;而就此离去,实在於心不甘。他立马遥望,隔涧的密林丰草,巨石深坑中,隐约可以发现敌人的影子;心里便想,能将那些人引诱出来,再以密集的弓箭攻击,是个可以出气的好法子。
主意一定,立刻就有了计划,下令调集弓箭手,拉长了排面,分为前後两排,间隔相错。第一排朝有树木的地方,发射火箭,引起燃烧,让宋军存身不住时,第二排接着放箭;然後是第一排再放,交替而行,毫无闲隙,要教宋军逃不掉。
这个策略在优势兵力之下执行,相当厉害。何庆奇在他驻马指挥之时,便已有了戒心;及至弓箭手列阵,动向更为明白,急急率队撤退。但这一下,踪迹显露,反更不利。
“走,走,快走!”何庆奇也顾不得再作遮掩,索性大声催促。
大家都很明白,敌人隔着一道涧,只要逃出一箭之地,在他们的射程以外,就不碍了。只是一箭之地,百步之遥,也不是片刻之间走得到的,所以一路七高八低地逃,一面还在注意隐蔽的地方,等敌人箭一发射,先躲一躲再说。
突然间,破空之声大作,一排火箭,拖曳着一溜火焰,像把梳子似地,越顶而过,落在前面;这是先要断绝宋军的後退之路。大家正在错愕之间,只听得接二连三地惨呼,已有好些人中箭倒地了。
接着第二批箭到。要逃不能,只能就地俯伏;而就在这时候,听到隔涧人喊马嘶,乱成一片,回头望时,土石飞溅,尘沙迷目,路上枝叶纷披地斜倒着一株大树。
这是何小虎的大手笔。一上崖壁以後,他就跟林震建议,必要时可以断树阻道。林震认为这无论如何是有益无害的事,便同意他的办法。
何小虎跟何庆奇学过伐木的门径,当时便取出随身携带的小斧,相准了“倒向”,三个人一起动手。及至看到耶律斜轸逗留不走,知道他有攻击的行动,越发加紧砍伐,终於砍倒了大树,出其不意地让辽军又吃了一次亏。
这株大树倒了下来,带动泥土沙石,奔泻而下,在辽军惊慌多於实际的损害,自然延缓了弓箭手的攻击行动。
在宋军方面,想不到有此意外的助力,惊喜之余,蓦地里发觉,此时不逃,更待何时?有人大声一喊,便都被提醒了,拔脚飞奔,逃出燃烧着的林木以外,方始站定喘息。
※※※
“完了!”耶律斜轸叹口气,“为敌人如此愚弄,真正扫尽颜面。”
“都只为行军太勿促的缘故,不曾细细搜索。”哈依利说,“我看宋军伎俩,亦只如此;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我们还是走我们的吧!”
“也只好如此了。”耶律斜轸恨恨地说:“只是这口气实在咽不下。”
“忍耐为上。”哈依利说,“等国内局势平定了,整顿全神,横扫中原;那时教他们知道厉害!”
两个人说了些口头解恨的空话。等扫除了路上的障碍,掩埋了同袍的屍体,继续赶路。滚滚黄尘,久久不息。
日落时分,一切都平静了,在崖顶窥探的何小虎大惑不解:“这是怎麽回事?”
“撤退了!”林震答道,“一定是撤退了。”
“为甚麽呢?无故退师,只怕另有计谋。”
“不见得。”林震摇摇头,“事情很费解,不知道为甚麽撤退?只是不见得另有计谋,看样子不像。”
“我们呢?”刀卜问道:“该怎麽办?”
“当然下山。”林震向前平望,一轮红日,正在对面,金光直逼,几乎无法睁眼,也就看不清对涧的动静了。
“我们只怕过不去。”刀卜说道,“何将军他们不晓得敌人已经撤退,不敢过来,联络不上。”
“不要紧,我有办法。”
何小虎的办法是弄些碎枝青草,生起一堆火;让白烟袅袅而升,作为信号。接着便下了崖壁,在渡涧之处登岸。
暮色苍茫中,三四条人影渐行渐近;隔涧相呼,何小虎欢然喊道:“爷!契丹兵走光了!”
於是重新协力架起绳桥。何庆奇首先渡涧,细问经过;惊喜之余,又似乎不大相信,自语似地说:“真的撤光了吗?为甚麽?”
谁也不能回答这个疑问;要问自己的是:此刻能做些甚麽?大家的意见都相同,应该接收辽军所遗下的营地并且彻底作个搜索。
“兵不厌诈。”林震格外细心,提出警告:“我们必得留心伏兵。”
这也是可能的,所以何庆奇将队伍拉长,只成单行前进,防备着遇到伏兵;损失不致太重。
因此,走得就慢了;约莫起更时分,才到达辽军的营地。空荡荡地一大片,零零乱乱地遗留着好些带不走的辎重,居然还有粮食,确是可喜之事。何庆奇下令休息,分配余粮,饱餐了再定行止。
这时月亮已从云端中显露,清光映照残垒,别有一股凄凉的意味。何庆奇心里的事情很多,一桩桩想过去,认为最要紧的是要跟熊大行尽快取得联络。
“我们要做的事很多,今天夜里就要动手。”他跟孙炎星说,“你看,通知熊将军,是走那条路最快?”
“有两条路。如果有马,当然走大路来得快;不然就从九曲洞走。”
“我们找一找看,也许有契丹散失了没有带走的马。”
“是!”孙炎星立刻派出已经吃完饭的一队弟兄,到附近去寻找。
“其次是朱副军头,不知道回到了葫芦关没有?昨天突袭的伤亡如何?”何庆奇说:“此人勇猛过人,但愿他安然回来。”
“这也要赶紧去联络。”林震接口答说,“葫芦关、九曲洞口都还有人,是继续留守,还是都集中到这里来?要请将军先定了宗旨,才好部署。”
“我看要有少数人留守,其余的都集中到这里来,等与熊将军联络上了再说。”
“既然如此,我去走一趟。”林震说,“我从葫芦峪穿过去,顺便沿路搜索,只怕还有许多阵亡的忠骸未埋,要好好处理。”
“正是!”何庆奇说,“我们要仔仔细细清查战果,不可埋没了烈士的功勋。”
就在这时候天色忽然变了,浓云悄悄地涌现,倏忽之间,遮没了一轮皓月;风声大作,摇撼着满山的树木,如海涛一般,随着风向起伏不定,而且飞沙走石,逼得人必须找地方躲避。
一切计划都必须停顿了,何庆奇下令,各自寻觅自己认为适当的地方去休息。这等於解散,军令在这一夜不适用。此是极危险的一种措施,倘或有敌人暗算,将无从抵抗。然而,除此以外,也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大家都太疲乏了,而且也没有一切宿营的装备,唯有各人自便,自己负责自己的生命安全。
何庆奇的亲近卫兵,找到了一处山洞,其实是崖壁下凹进去的一方平地,约有两丈深,五丈长,可以遮蔽风雨……雨,总算还好,只飘了一阵,旋即停住;而天色依然阴暗,风势依然甚烈,得能有这样一处地方休息,应该算是很满足了。
何庆奇将孙炎星、林震、张老憨都招呼在一起。虽然个个筋疲力尽,但九死一生,赤手空拳撑持出这样一个意外胜利的局面,都兴奋得睡不着。
彼此回忆着各人的经历,欢喜中有感慨,感慨中有辛酸,而辛酸中有安慰。何庆奇忽然问道:“一个人平时看作最平淡无奇的东西,到了某一个时候,会看得异乎寻常的宝贵,甚至是心里唯一所想得到的东西。你们有没有这种感觉?”
“有的。”林震答道:“睡觉是最平淡无奇的事,每天的例行公事;但是,我现在就在想,如果可能,我要睡它一个月,情愿饭都不吃。”
“我不同。”孙炎星说:“我要吃了睡,睡了吃,一直这样子下去。”
大家都笑了,“这就像乞儿的说法。”何庆奇说:“第一个只要睡;第二个吃了睡、睡了吃;第三个说:那里来的睡的工夫?只是吃个不停。我却不是这麽想,我说的是笔墨纸砚,这不是最平淡无奇的东西?可是我现在非常需要。我要将这一带的形势画成图,记明山川道路的大小、深浅、长短,带回去奏报朝廷,将来设关布卡,派兵驻守,北御契丹,南保华夏,拓展大宋的疆土。这才是不朽的盛业。”
“这也不难!”张老憨说,“我知道这附近有座道观,那里一定有笔砚,明天去借一付来好了。”
正谈到这里,听得马嘶的声音,大家都是精神一振,侧耳静听;马蹄声近,然後静止下来,不久就见何小虎来覆命,说是找到两匹马,但都受伤了,一匹伤在马股,一匹马足受伤,经过包紮,勉强可骑,但走长路却不行。
“不行就算了!明天选派善走的人回去报信,此刻大家去休息吧。”
这一夜虽是平静无事,但因情况到底不明,所以都不能酣然入睡。及至天色已明,料知不会再有任何危险,反倒睡意侵袭,因而何庆奇等人都大大地睡了一觉,直到午牌时分,方始醒来。只觉得饥肠辘辘,从未有这样饿过。
“照说应该有一场庆功宴,只是没有甚麽吃的东西,只好将就。”何庆奇说,“先塞饱肚子,还有许多事要办。”说到这里,四顾不见林震,便即问道:“林震呢?”
“到葫芦关去了。”何小虎答道:“临走留下话,日落以前赶回来。”
“那面就交给他了。我们商量这里的事。”
於是一面吃饭,一面商议善後。决定何庆奇带队回白马岭,留下孙炎星守护这条契丹入侵的大路;并先遣派专差,将这里的情形去报告熊大行,希望从速接济。
“这个专差派谁?又要走得快,又要了解全盘情况,我看……。”孙炎星拿眼望着何小虎。
何小虎余勇可贾,毅然答道:“我去!”
“你去也好。再要找个人作伴。”何庆奇已知道他的心意,“你问问杨信看!”
“对!”孙炎星是杨信的直属长官,不需徵求本人同意,他就可做主:“我派杨信陪你去。有些情形只有杨信知道,你们两个人合在一起,就没有不了解的情况,不管熊将军问到甚麽,都能回答,再好不过。”
於是将杨信去传唤了来,当面交代任务,“你们跟熊将军说,契丹退兵的情况不明,防他要卷土重来;作速遣派精锐加强防务,多运粮食、弩箭,越快越多越好。你们一路也要小心,到了熊将军那里就不要再回来了。”
等何小虎和杨信出发以後,何庆奇托张老憨到附近的一座清虚观去借了笔砚来,与孙炎星将附近的形势,细细地画好一张图,日落方始毕事。
林震如言而回,夕阳影里带来两付用竹杆绳索编制的担架,上面躺着的,一个是朱副军头,一个是赵如山。
相见之下,恍同隔世。何庆奇两头招呼,不能从容细问,只知道赵如山一行六人,因为又要绕道避开辽兵,路程却又不熟,沿路遭受坠涧、遇虎、迷路、绝粮之危,摔伤了一条膀子,六个人死了一半;另外一半,也有两个受了伤,得能相遇,真是天佑。赵如山自己是为救同伴,摔伤了一条膀子,一面说话,一面疼得额上的汗珠如黄豆般大。
朱副军头是撤退时,脚上的筋扭伤了;不动不大疼,一疼起来,真能晕死过去。不过他的精神很好,谈起头一天夜里突袭辽营,“砸锅”的恶作剧,不由得笑容满面。提到伤亡的弟兄,却又潸然落泪……他的人回来了一半,牺牲不能说不重。
“恤亡、救伤、慰生三件大事,救伤当先。”何庆奇问道:“可有甚麽比较安稳的地方,能让伤重的人,安顿下来?”
“有!”张老憨很快地回答,“现成有个地方,而且现成有个医士。”
“那太好了!”何庆奇急急问道:“甚麽地方?此刻就拿他们两位送了去。”
“清虚观!”张老憨答道:“清虚观的老道一定会治伤;我在他云房里看到,挂着大大小小的药葫芦,总有二三十个。”
“那就这样,请你引路,我去拜访那位道长,当面求他,担架随後抬了来;另外再查一查,有那些人受伤?重伤的有多少?一客不烦二主,都请那位道长医治。”
说罢,便即行动。张老憨引路,弯弯曲曲,行过里把路的山道,只见山穷之处,一转之间,豁然开朗,一大片松林中有一座小小的道观。天色将黑,内有灯光。张老憨上前叩开了门,出迎的正是清虚观的老道,银髯飘拂,清癯如鹤,何庆奇肃然起敬,而且因为有求於人,所以当门下拜。
“不敢,不敢!”老道一面还礼,一面问张老憨:“这位是?”
“这位是何将军,特来拜访。”
“请进来,请进来!”老道看到後面的两付担架,便又问题:“那两位想来是作战受伤了的?”
“正是!”何庆奇答道:“要请道长慈悲。”
“等我看看,先抬进来。”
那位道长,热心异常,一切不顾,先忙着治病;自然是先替赵如山诊治。洗净创口,敷了秘制的伤药,病人立刻就觉得痛楚大减,长长地吁口气说:“我的妈,总算受得住了!”
话是如此,声音却断断续续,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不要说话,保存元气。”那道长接着替他诊脉,点点头说道:“伤倒不重,外感甚深;只为身子壮健,又提着一口气,未曾发作。要发作起来,厉害得很。”
一面说,一面便喊那僮儿,准备煎药。自己就取下大大小小的葫芦,东撮一把,西倒一些,弄了一大堆草药,置入瓦罐,注上山泉,在廊下用松枝柴煎煮。
忙完了这些,接着又替朱副军头疗伤。问知究竟,看了伤处,那道长笑道:“军爷,你是要慢慢好,还是一下子好?”
“自然是一下子好。”
“我也知道一下子好的好,只怕你受不了痛苦。”
朱副军头向来是勇猛如虎的性情,而且亦以“国法以外无所畏”自诩,听得这话大不服气;不在乎地笑笑:“道长,不要紧,你试试看!”
“这不是试得来的玩意,如果半途而废,反致残疾。你真的受得了?”
“死且不怕,还怕甚麽?”
“道长,”何庆奇也说,“我这位朱老弟不在乎,你就动手吧!”
那道长点点头,“请你看住。”他向何庆奇叮嘱,“休让他动弹。”
“是的!”
何庆奇口中这样答应,却不知他要做甚麽;定睛凝视,只见那道长提起伤足,轻轻揉着,到後来越揉越重;朱副军头额上见汗,牙关渐紧,神态也浑不似先前那样轻松自如了。
“怎麽样?”何庆奇问他。
“还可以。”
“早得很哩!”道长接口,“将军,请你拿他的上半身揿住。”
何庆奇依言而行。道长的推拿也越发上劲,连他自己都是满头大汗,朱副军头的疼痛也就可想而知。
“揿紧了!”那道长说道:“最痛的那一刻要来了。”
何庆奇、张老憨,还有随行的士兵,听他语气严重,一齐动手,将朱副军头上半身及另一条腿揿住。那道士这才提起那只伤足,合在双掌之中,飞快地一阵揉搓,然後猛力一扳一扭,朱副军头大喊一声,拚命往上一起,揿住他的人都感到极大的抗拒力,只有格外加劲,让他不能动弹。
“疼死了!”朱副军头大叫一声,双眼闭上,彷佛晕死过去了。
“道长!”何庆奇从未见过这样的治法,不免担心,“不要紧吧?”
“不要紧!”道长用手背拭着汗说:“功德快圆满了。”
再看朱副军头,悠悠醒转,额上虽在流汗,脸上却已回复红润,而且是颇为舒服的神情。
“你动动你这只脚看!”
这时大家才注意到那只伤足,骤看之下,几乎疑惑自己眼花错认,原来又红又肿,此时红消肿褪,与好时几乎没有分别。
“你屈起来看!”
朱副军头慢慢屈起,脸上有了笑容,然後猛然一屈,随又放平,再屈再放,病痛完全消失了。
“神乎其技,佩服之至!”何庆奇不胜赞叹地。
此时朱副军头已经坐起身子来,笑着高声说道:“痛快,痛快!道爷,你收我做个徒弟,拿你这一手功夫传给我,将来我好替弟兄解除痛苦。”
道长沉默地微笑不答,何庆奇知道他性情稍嫌鲁莽,有时说话不得体,教人不知何以作答,所以拦着他说:“道长这手本事,是几十年的工夫;只怕你穷一生之力,学不到此,休说笑话了!”
这两句话让那道长有知音之感,“将军是识得深浅的!”然後他又对朱副军头说,“你可以下地来走走,别太用力;回头再用药片洗一洗,就不碍了!”
“是!”朱副军头恭恭敬敬地回答。
“将军这面坐!”
“是的。正要请教。”
此时药香浓郁,送到鼻端,令人兴起飘然出尘之想;何庆奇这几日提着一股劲,这一下泄了个乾净,坐下来就不想动,心里只是在想,能终老於此,那有多好?
“何将军仙乡何处?”
“我生长中州。”何庆奇这时才能相问:“请教道长尊姓,法号?”
“我俗家姓李,道友都唤我太玄子,其实无甚玄妙,不过采药修行而已。”李太玄似乎也很高兴,“世外闲人,得睹将军风采,实在是意外机缘。”
“真正机缘。我这两位同袍,得遇道长,是大大的运气。”何庆奇问道:“道长在这里潜修,多少年了?”
“二十多年罗!”
“听道长的口音是湖广?”
“是的。乡音未改。我原籍湖广嘉鱼……当年吴魏交兵的赤壁,就在敝处。”
“千里迢迢,怎的到了这里;而且一住二十多年?”
“这也是机缘。”李太玄说,“那时为避兵乱,身不由主,走到那里算那里。到了河东地面……。”
到了河东地面,困居逆旅,进退不得,李太玄思量着还是想法子回家乡好。归心一动,不可遏止,只是囊中将尽,凑不出这笔盘缠。那时他还不曾出家,年轻力壮,仪表也不俗,兼以有一手栽培盆景的好功夫。心里寻思,如果不想个谋生之计,且不说得回家乡,眼前就要饿饭。因而尽身边些微银子,买了些古朴雅致的瓷盆;又上山去溪涧中拣了些玲珑的石子,折下些松柏,挑来些泥土,剪枝叠石,做成好些盆景,就在旅居院中,摆个地摊,指望着做这麽个把月的生意,积蓄到够了盘缠,立即回湖广家乡。
他在家乡,原是中人之家,不虞衣食,栽培盆景,本是怡情养性的兴趣所寄。一旦落魄,拿这个做小买卖,自觉羞惭,便有些抬不起头。做买卖要讲一套招揽主顾的生意经,他这样无声无臭,不但不去兜搭主顾,甚至主顾询问,亦似懒於答理,自然惹人不快,望望然而去之。
一连三天,只卖掉一盆。到了第四天,忽然车马纷纷,来了好些装束奇特的彪形大汉;耳系金环,脑後梳辫,问起来才知是辽国的官员随从。李太玄是第一次见识,只顾看热闹,连生意都丢开了。
最後进来八名番邦女子,簇拥着一位丽人,长身玉立,光采照人;尤其是那双眼睛,既大又黑且亮,顾盼之间,真有慑人魂魄的魔力。
这个异邦丽人的颜色,令人目眩神移,视线无不随着她的脚步转移,李太玄亦不例外。直待倩影消失在这家旅舍中最大的西跨院,方始收拢目光。
过不多久,听得有个清脆的声音喊:“喂,蛮子!”
李太玄抬头一看,认出是那八名番邦女子中的一个。看装束打扮,是那异邦丽人的侍女。圆圆的脸,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皮肤很白,映着她那润滑的红唇,显得格外动人。李太玄急急问道:“姑娘,你是叫我?”
她抿唇一笑:“站在你面前,不是叫你又叫谁?”
“喔,喔,”李太玄无端张皇失措,“请问姑娘,有甚麽吩咐?”
“你这些玩意是卖的吗?”
“是的。”
“能不能送进来,给我们公主瞧瞧?”
公主?李太玄一愣;穷途末路之中会遇见一位公主!这番遭遇,便令人鼓舞。本来消沉的他,忽然兴致勃勃,从容问道:“姑娘,你贵姓?”
“你问这干甚麽?”
“问明了好称呼。”李太玄说:“姑娘,你是从北面来的吧!说得好一口汉话,长得像我们江南地方的人。”
“江南?江南是甚麽地方?”
“有一道长江,由西东下,直流到海;长江下游的南面,称为江南,是我们中国最富庶的地方,也是出美人的地方。”
为了最後这句话是不着痕迹的恭维,那圆脸姑娘娇憨而愉快地笑了,“我叫燕华。”她说,“你叫我名字好了。”
“我姓李,叫李太玄。你也叫我名字好了。”
“好啦!”燕华手指着问:“你管你的这些玩意叫甚麽?”
“叫盆景。”
“盆景、盆景!”燕华偏着头念了两遍,“对了,一盆一盆的风景。拿去给我们公主瞧吧!”
“行!等我找样家伙来装。”
李太玄找了个大箩筐来,将盆景很小心地往里面装;同时跟燕华交谈,问她是怎麽样的一位公主?何以会在这里?
“公主就是公主!是我们皇后最宠爱的小公主,由燕京回去,路过这里。”燕华又告诫着说:“我们公主脾气娇,不许人跟她顶嘴;她说甚麽,你只依着她就是。”
李太玄自然毫不迟疑地答应下来,提着箩筐,跟着燕华到番邦公主面前去“献宝”。
公主住的西跨院,就这片刻之间,已布置过了,最要紧的是西面卧室中布置了一个神龛。公主就盘腿坐在神龛侧面的匟上。她倒大方,容许异族的陌生男子,进入她的卧室,而且态度很客气,只是言语不通,全靠燕华从中传译。
“你把你的盆景取出来!”
“好的。”李太玄依言而行,将大大小小、奇形各状的盆景,都摆在神龛面前。
这无意中的一个动作,正符合公主的心意,大起好感。原来公主要买这些盆景,正是为了敬神。当时含笑下地,一一检视指点,看得非常仔细。一面看,一面与她的宫女,叽叽呱呱,不知道说些甚麽?
“李太玄!”燕华终於跟纳了半天闷的李太玄说话了,“公主问你这些盆景卖不卖?”
“怎麽不卖,做好了就是想卖几个钱。”
“你要多少钱?”燕华指着盆景说:“都要了。你说个总价吧!”
李太玄喜出望外,却不敢漫天要价,腼然答道:“说实话,我还是头一回做这个买卖,请公主看着给吧,给多少,就是多少。”
燕华诧异,“你是头一回做这买卖?”她问,“你以前干甚麽的呢?”
“我以前在家念书,为避兵乱,辗转逃到河东。在家时喜欢玩盆景,不想此刻倒用来餬口了。”
燕华点点头,将他的话传译给公主听。话很长,可见得传译得很地道。接着,公主又问了几句话,才由燕华再来跟李太玄谈交易。
“公主说,拿四张貂皮,或者八粒珠子,跟你换这些盆景。你是要貂皮,还是要珠子?”燕华又说,“我劝你要貂皮,马上就可以换钱;珠子要到大地方才卖得掉。而且再告诉你一句,珠子不怎麽好。”
“是!”李太玄拱着手说:“谢谢姊姊!”
改了称呼了!燕华脸一红:“谁是你姊姊?而且也不该谢我,要谢公主。”
“公主当然也要谢。”李太玄说:“不过更该谢你。”
“闲话少说。公主还有句话;既然你是读书人,不是干这个的,要请你到我们宫里,教大家怎样栽这种盆景。你愿意不愿意?”
这与李太玄的原意,完全背道而驰。本来是想从盆景中换来一笔还乡的盘缠,结果反以盆景的招惹,远适异国。这两者之间的距离,不可以道里计了。
他本来想一口拒绝,但想到燕华的告诫,公主的脾气不许人说“不”字;更因为她的眼中流露出渴望获得满意答覆的神色,使得他到了口边的话,竟不忍说出来。
“让我想一想,”他说︰“这件事太重要,我必须好好想一想。”
燕华自不免稍见失望,转脸用他们自己的话,告诉了公主。公主倒只是点头,并无愠色。
李太玄看在眼里,并不是放心,而是不放心;不知道她跟公主说了些甚麽?所以等她的话告一段落,他将心里所关切的事,问了出来。
“我跟公主说,你怕教不好,会使公主失望。我是替你谦虚,不知道说得对不对?”
这那里是谦虚,竟是接受邀约以後,应该有的客套。
“我又说,你怕人地生疏住不惯。这是老实话,是不是?”
这更是打算到将来的日子了!李太玄觉得她擅作主张,从中捣鬼,可恶得很。但想发作而不敢发,不忍发,只是在鼻孔里“哼”了一下。
就这时候,公主又叽哩咕噜说了一大套,但在燕华口中却只有一句话。“你先请回去,等下我来跟你说。”
李太玄无奈,只好向公主行了礼,回到自己屋子里。回想刚才的一番遭遇,说不出是兴奋还是困惑;对燕华更弄不清是何感想,只觉得她的一颦一笑,萦绕在心头,反覆出现,永无宁时。
“李客人!”突然间,旅舍掌柜出现在门口,脸上浮着尊敬而亲切的笑容,“你不必愁了!所有的店饭钱,都有人承担了去,随你爱住多久就多久。”
“喔,”李太玄定定神问道:“是那位番邦公主关照的吗?”
“对了!她是辽国的小公主,生性好动,每年总要从这里经过一两次,一来就住我们的店。”掌柜的说:“这位小公主很任性,只要谁合了她的脾胃,大捆的貂皮、大把的珍珠宝石送人。李客人,你的运气不坏。”
“多谢你的照应。”李太玄问道:“这里到辽国多远?”
“远得很呢!出关往东,直到辽河边上,才是她们原来的国境。”
李太玄点点头不响。旅舍掌柜交代了话,不便再打扰,悄悄退了出去。不一会店小二送来烛台洗脸水;接着又是很丰盛的四菜一汤、酒和馒头……从逃难以来,李太玄一个人就没有吃过这样阔气的晚饭。
抛开一切,且先享受;感觉中却彷佛有燕华在一旁相陪,因而豪啖健饮,这顿饭吃得异常痛快。饭後,店小二又泡来一壶酽茶,剪了烛光,问明没有别的吩咐,才掩门而去。
门刚掩上,又被推开,进来的是燕华。李太玄早将因为她擅作主张,从中捣鬼而起的怨怼,抛在九霄云外,只觉得如传说中深夜从壁上的画像中,走下来一位仙女,令人惊喜莫名。
“请坐,请坐!”他站起身招呼,又拉椅子又倒茶,异常殷勤。
“你别张罗!”燕华坐下来说:“公主还等着我,我说几句话就走。”
“是!”李太玄在她对面落座,隔灯平视,看她红白相映的脸上,跳动着明暗不定的光晕,平添几分绰约,越发使人舍不得移开视线。
“你到底是怎麽个意思?”
一上来就是使人难以回答的话……她问的自然是他愿意不愿意去辽国?李太玄欲拒不可,想应允却又真怕为燕华所说的人地生疏住不惯。一旦害起怀乡病来,是无药可医的。
“我怕……。”他语声怯怯地,像个小女孩的口吻。
“怕?怕甚麽?”
“怕到了你们那里,孤孤单单一个人,到晚来一个人、一盏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姊姊!你想,那日子怎麽过?”
燕华深深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不作声。这对李太玄来说,却是得其所哉:既不能再谈难题,又可以恣意饱餐秀色,所以只是含笑凝视,并不催她回答。
忽然,她抬起头来问道:“你家里还有些甚麽人?”
“只有一个叔叔。”
“堂上的老人家呢?”
“早就过世了。”李太玄说:“我是叔叔养大的。”
“那麽,你怎麽一个人到了这里?”
“为避兵乱,原是随着叔叔一起逃出来的,走到半路,遇着溃兵冲散了一家。我记着叔叔一再叮嘱,要我闯一闯江湖的话,所以一个人到了河东。这一阵子想念我叔叔,想得不得了。”
“男子汉,大丈夫,原该闯荡江湖,不说做一番事业,就开一开眼界,也是好的。”
由燕华的这几句话,李太玄才发觉自己的话,失於检点,既然要想回乡,就不该说他叔叔曾鼓励他闯荡江湖。如果坚持要回湖广,岂不是违反了叔叔的期望?
“人各有志,不能相强,不过,你总得有个定见,我才好回去覆命。”
听她吐属雅致,李太玄大为惊异,而更多的是好感,“燕华,”他笑着说:“你不但会说我们的汉语,而且还读过我们的汉文。”
“甚麽你们、我们的?谁跟你分得那麽清楚?”
这话又像呵责,又像亲近;不知她到底是何意思?李太玄不由得发楞了。
“你觉得奇怪是不是?说穿了一点不奇。我,本来就是汉人。”
“你是汉人?”李太玄真的惊异了,“怎麽,怎麽又在辽国,而且在辽国公主的身边?”
“这有甚麽稀奇?辽国的汉人多得很。”燕华答道:“你大概从来没有听说过辽国的情形?”
李太玄脸一红,“我生长在湖广,不了解北边的情形。”他说:“孤陋寡闻,教你见笑。”
“我怎麽会笑你!”
“是,是!”李太玄觉得自己失言了,“燕华,你能不能拿在辽国的汉人的情形,说一些给我听听?”
燕华有些踌躇。她急着要回去覆命,只希望他有一句确实的话,却没有工夫跟他长篇大论来闲谈。不过谈辽国的汉人,对他又有说服的功用,实在也不是不相干的闲谈;同时她也喜欢跟李太玄闲谈……虽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男子,到底同为汉人,而且他的仪表不俗,性情真诚,言语谦和。
这样想着,不由得抬眼去看,只见李太玄正也隔着朦胧的光晕在凝视,眼中流露出无法形容的温柔,她一下子心软了。
她在想:如果能够劝得他欣然乐从,能向公主有个很好的交代,那就迟一点回去,亦自不妨。这样打定了主意,便点点头,先表示接受他的请求。
“我姓韩。我的曾祖叫韩延徽,是个了不起的人。你知道不知道‘八部大人’?”
“我怎麽会知道?燕华,”李太玄用诚恳的语气说:“你不要问我,你只告诉我好了。”
於是燕华不得不稍微讲一讲辽国……契丹的历史。契丹原是东胡族,世居辽河上游;唐朝安史之乱,契丹乘机兴起,共有八大部落,每个部落推选一位首领,名为“大人”。另外再推选一位“共主”,号令八部,名为“八部长”,又名为“八部大人”。三年一任。
到了唐末、五代之初,出了一位“八部大人”,就是燕华所要谈的这位辽国英主,姓耶律,名叫阿保机。耶律阿保机雄才大略,一连当了三任八部大人,最後击灭了其他七部,独霸辽东辽西。
当时中原鼎沸,群雄并起,旋兴旋灭,盛衰无常。在河北,卢龙节度使刘仁恭的次子刘守光,因为与他父亲的爱妾有了不可告人的秘密,为刘仁恭所逐。不久,梁朝悍将李思安引兵犯境,流亡在外的刘守光带兵直奔幽州,登城防守,居然将敌兵击退。这本来是个补过的好机会,那知刘守光大逆不道,将他父亲刘仁恭关了起来,自称卢龙节度使。接着又自称“河北太子”,亦称为“大燕皇帝”。
在河东的李氏父子……李克用、李存勖,却不承认这个枭獍,可以做天子,派骁将周德威攻打河北。刘守光大恐,遣使求和。周德威置之不理。刘守光无奈,领兵五千,夜出幽州,预备逃亡。那知在涿州遇伏,五千人只剩下百余骑,逃回幽州,遣派一名参军向阿保机求救。
这名参军就是燕华的曾祖父韩延徽。到了契丹,求见阿保机,长揖不拜。阿保机大怒,将韩延徽发到马圈里去看守马匹。
阿保机的妻子称为“述律后”,贤能过人,是阿保机极得力的内助。她的目光极其锐利,一眼就看出韩延徽是个了不起的人,便在丈夫面前为他讨情。
“韩某人守节不屈,而且神态自如,这是个极有涵养的人,大王如何教他去看马?应当待以上宾之礼。”
阿保机正在广招贤才,一听述律后的话,立刻醒悟,随即将韩延徽从马圈延请到大帐;一番接谈,发觉韩延徽真有经天纬地之才,喜不可言,立刻加以重用。
怀才不遇的韩延徽,自此得以大展抱负。
韩延徽为辽国立下许多制度,开军府、筑城郭、大事建设。其时汉人逃到辽国的很多,但却不能安居乐业,很有些人才,不能不弃此他去,成为辽国的损失;而有些人则铤而走险,成为辽国的祸害。韩延徽建议阿保机,设置市里,收容汉人,而且拿契丹女子配婚,让他们开垦荒地。汉人既有容身之处,又有室家之乐,个个勤奋力耕,对辽国的富庶兴盛,大有帮助。
韩延徽对阿保机的另一项重要建议是,诱杀各部大人。本来各部虽已臣服,暗中却在反抗,经此斩草除根的决绝措施,才能正式统一八部。
後来,韩延徽想念家乡,逃出辽国;路过河东太原时,晋王李克用,原知刘守光部下有这样一个人才,所以延揽他用作书记。却已遭人排挤,自觉无味,决定还是回家乡省视老母。
他的老母还在幽州,由河东入河北,取道娘子关,经过真定时,住在他一个姓王的朋友家。问起他的出处,韩延徽表示,河北全是晋王的天下,既然在太原求身不住,只有仍回契丹。
姓王的认为韩延徽从辽国逃来,便是阿保机的叛逆,如果再回去,阿保机必不相容,岂非自速其死。
“不然,契丹主自失我以後,如丧耳目,如折手足。现在我去而复归,契丹主无异耳目复聪,手足复全,何以不容我?”
朋友苦劝不听。韩延徽回幽州省母以後,果然复回辽国;而阿保机的态度,亦果然如他所料,不但不加怪罪,并且格外尊敬他了。
以後阿保机称帝,就以韩延徽为宰相。不过他虽身在异国,不忘故土,曾经写信给晋王李克用,说明遭人排挤,深恐受到谗害,所以不辞而别,请求晋王照顾他的老母。最後表示,只要他一天在辽国,必定不使辽国南侵。後来他也果然做到了他的诺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