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洞口铺好乾草,两个人很舒服地躺了下来。残晖犹在,斜射入洞,是一片安详恬适的柔光。此时此地,真不能令人想像,身在战场之上。
“小虎,”杨信睡不着,忍不住想跟他说说话:“你家在那里?”
“我不知道。”
“怎麽?”杨信奇怪地,“你连你的家在那里都不知道?”
“我是个孤儿,是我爷拿我带大的……。”接着,何小虎将他的身世,约略说与杨信听。
“这倒也好!何将军等於你亲生父亲,父子在一起,还有甚麽放不下心的。不比我们,牵肠挂肚,老想着爷娘。”
“你这时候想家?”何小虎很关切地警告,“老杨,这当儿不是想家的时候。”
“没有办法。想家就跟生病一样,自己做不得主。”
“那就……,”何小虎说,“索性谈谈你的家乡。说出来,心里比较好过些。”
杨信说他原籍江南,十二岁离家从军,至今十年,江南水乡的风光,常入梦中。此生别无大志,只望能够有一天解甲归田,重新弄一叶扁舟,泛三万六千顷的烟波,渔樵终老,做个太平闲人。
“你怎麽会有这样的想法?”何小虎笑道,“也许我从来没有过过这种日子,所以我想不出有啥好留恋的。”
“这话不错。所以你现在比我福气,不会想家乡,也不用想父母。如果你换了我,你就会知道,那滋味实在不大好受。”
“我懂你的意思。一个人生在世上,就是一个情字。从前我养一条狗,这条狗大概也就等於当初我爷收留我一样,是条人家丢在垃圾桶里的癞皮狗,看见我似乎眼泪汪汪,我心软了,拿牠弄到营里。我爷不许我养,要我丢掉,我不肯,偷偷儿藏了起来。养到三个月以後,皮不癞了,长一身漆黑的毛片,真跟缎子一样,而且通灵性,营里人人喜爱,我爷见了也不响……我从来没有违拗过我爷的话,就那麽一次。”
“後来呢?”杨信倒觉得听来有味,催促着他讲下去。
“後来到那里都带着那条狗,起名叫‘黑子’。黑子像我,见不得坏人,营里有个弟兄,最不成材,专好挑拨是非,算计人家,黑子跟大家都投缘,就是见不得他,见了就汪汪大叫。那人当然也恨牠,然而只能恨在心里。”
“为甚麽?”杨信问道,“因为大家都喜欢黑子,怕众怒难犯,不敢跟牠过不去?”
“这也是原因之一。还有一个原因,“黑子”後来也补了名字,吃了一份粮,说起来也是“弟兄”了,如果谁跟牠过不去,就等於欺侮弟兄一样,我爷是不答应的。”
“这倒有趣!”杨信是真的觉得有趣,营里养狗、养猴子,不足为奇,“补名字、吃粮倒是第一回听见。”
“这因为黑子立过功。有一次被围,一个人都出不去,我爷写了一封信,绑在黑子的脖子下面,让牠奔回大营,现在的郭都部署才能带兵援救。因此,特为呈报,为黑子吃一份粮,上官来查点名额,牠也照样站在队里受点。”
“这倒妙!现在那条狗在哪里?”
“死掉了!”何小虎的声音凄惨,“不该死而死的。”
“为甚麽?”杨信也很关切,“一定是受了暗算?”
“到现在不明白。黑子後来成了疯狗,咬死一个人。我拿链子将牠拴起来,我爷说不行,疯狗一定不能留,让我亲自拿牠弄死。”
“那,你怎麽办?下得了手吗?”
“自然下不了手。也没有人肯下手,只有一个人自告奋勇……”
“不用说,就是跟黑子不合的那个人。”
其实愿下手者,正是摆布黑棋的人。据说那是有意引牠跟毒蛇去斗,搞成两败俱伤的结果。“为了黑子,”何小虎说:“从我懂人事起,第一次掉眼泪,也第一次懂得什麽叫伤心。”
“人有了感情就会伤心,尤其是患难之交。”
“我懂!我懂!”何小虎确是了解杨信的心境,他这话中,还是存着对他的同伴的哀悼,便安慰他说:“好在你们两个人虽只留下一个,但是你替他达到了任务,他也就等於没有死一样。”
“也只有这样来譬解。”杨信说,“不过我也有安慰的地方,虽然少了一个朋友,可也多了一个朋友。”
这是指何小虎而言,他当然也感到安慰。伸过手去,两人紧紧的相握着。
“我们两个要特别小心。”杨信说道:“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是不是?”
“是啊!这是一定的。所以为了朋友,也要小心。”
偶然抬头,才发觉洞口暝色甚浓,已经入夜。这一夜还有许多大事要干,杨信用自咎的声音说:“不要说话了!真得将精神养一养足。”
於是两个人背对背,各自闭目而卧。洞中极静,静的连自己的心跳都听得见。但心跳以外,似乎还有一种极微弱的声音。
“老杨,”何小虎忍不住说:“我的耳朵不大对。”
“怎麽?”
“耳朵里有声音。”
耳鸣是神虚的徵象,杨信答道:“太累了,就会这样,静下心来,好好睡一觉就好了。”
何小虎依言而行。他也只当自己是疲乏缺睡,一时有此耳鸣的情形。但是,杨信也发觉了异状。
“小虎、小虎。不大对!”
“怎麽?”
“我也听到了。”他说:“平时耳鸣是“嗡嗡嗡”的声音,现在好像“笃、笃”有人拿棍子在敲地。”
“等我听一听。”
仔细辨认,果然是这样的声音,而且只要一抬起头,这声音就没有了。
“啊!”何小虎突然惊喜地喊:“我懂了!是有人!你再拿耳朵贴住地面听一听?!”
军队中原有伏地听音,侦查敌情的法子。只要一说破,立刻便可以听得出来,是脚步声。
“小虎,”杨信喜孜孜地说:“孙副都头来了,带的人似乎不少。”
这是期待中事,但一旦实现,却真成了意外之喜。杨信跟何小虎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平时脑筋都很清楚的人,这时都乱了,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只会相顾傻笑。
“到底是不是真?”何小虎说:“我自己都弄不清楚。”
“对!再听听。一定要把事情弄得明明白白,确确实实,再作道理。”
於是,两个人重新伏下身去,耳贴地,秉声息气,全神倾听。声音初听似有若无,细听才能辨别,不但是脚步声,而且是很匀称的脚步声,似与心跳相符。那麽,是不是自己的心跳,误认作远处的脚步呢?
“小虎,”杨信问道,“你听到声音没有?”
“此刻好像停下来了。”
“一点不错。”杨信异常欣慰地说:“我也觉得是停下来了,可见得情形却是如此,我们谁也没有听错。”
“听!”何小虎说,“声音又有了。”
“又有了!一、二、三、四……。”
何小虎相和着,快慢徐疾,不约而同,而且都听出声音越来越清楚,表示脚步越来越近。
“再无可疑了!”杨信一跃而起,“我们现在怎麽办?”
“迎上去?”
“迎上去白耽误时间,应该回去报告,准备迎接。”
“说得是。”何小虎说:“还要赶快回去报告。因为这一来,我爷一定会另作打算,让他早做准备。”
於是两个人爬出洞去,先将好消息告诉了守卫的弟兄,然後攀上顶峰。只见月光下人影幢幢,弟兄们正忙着制作石炮,搬运石块。何小虎忍不住想大声报告喜讯,话到口边,想起这会引起骚动,妨碍工作,便又将话硬咽了回去。
“咦!”首先遇到林震,他奇怪地问:“时候还早,你们怎麽出洞来了?”
“有个好消息,不知道真不真?”杨信比较沉着,尽力用平静的语气说:“孙副都头恐怕快要到了。”
接着,他将发现声音,以及求证的经过,扼要地报告了一遍。
这个消息很快地又传到了何庆奇那里。他也兴奋得有些莫知所措了。略略定一定心神,才发现自己必须马上作一个决定,是依照原来的计划,扩大进行;还是等孙炎星到了以後,谋定後动?
“非照原来的计划不可。”何小虎提醒他说:“爷,你可别忘了,朱副军头不知道这里的情形,到时候管自己动手,如果得不到支援,岂不糟糕?”
这当然!何庆奇心想,决没有让这支突袭的队伍,陷入重围的道理。
他还没有开口,林震却立刻接着何小虎的话说:“此刻还早得很,朱副军头一定还没有出发,不如先找他来商量一下。”
何庆奇认为这是正办,但葫芦关一来一往,未免费时,倒不如自己跟林震“移樽就教”。只是这一来跟九曲洞又远了,若有消息,联络不便,失误了时机,亦是很不妥的事。
“这样,”何庆奇嘱咐何小虎,“你去一趟,见了朱副军头,将这些情形告诉他,让他一面准备,一面待命。如果照原计划进行,我会即刻派人通知他,没有命令不必出发。同时你问问他的意见,如果他赞成延期,你马上回来告诉我。”
遣走了何小虎,又派杨信的任务,仍旧回九曲洞去探听动静,有情况随时报告。然後,他跟林震比较可以从容探讨了。
“照我的估计,敌人明天一定会有动作,今天他们不是也忙忙碌碌在准备吗?”何庆奇指着远处说,“此刻似乎没有动静,安知他们不是暂作休息,到了半夜开始行动,拂晓出发,天一亮开始攻击?”
林震不即回答,用心凝望,只见敌人营中,灯号如旧,一座座营帐,暗沉沉地,相当寂静。然而仔细看去,似乎东南西北四座营帐有灯火,这是不是有道理在内呢?
“将军,你请细看,有灯火的营帐,一共四座,位置分布得很均匀,这是为甚麽?”
“那可能是守夜的营帐。我们暂且不管它!”何庆奇说:“我现在倒有一个疑问,如果照我的估计,敌人在半夜开始行动,朱副军头的突袭,就不是攻其不备,变成自投罗网了。”
“是的。”林震答道:“所以我赞成延期。说不定孙副都头另有更好的计划。”
孙炎星会带来甚麽更好的计划?何庆奇无法猜想。最好的计划,就是最初的计划,断绝契丹的归路,配合着居高临下的“飞攻”,以及黑夜之间,攻其不备的奇袭,足令敌人丧胆。方略应该是已确定了的,此刻不过是要估量自己的实力,对此方略作最好的运用而已。
“我已经想通了。”何庆奇如释重负似地说:“我们照我们的办法去做;尽力而为,希望做到最好的程度。等时间一到,开始动手。孙副都头的人来了,加入我们的原计画,并力而攻。现在撤退之说,不必再谈,我想另外请你担任一件很重要的任务。”
既然指挥全局的人,已经做了决定,林震当然不必再有甚麽异议,只接受命令就是。所以他很郑重地答道:“请将军吩咐。我照你的指示,尽力而为。”
“今晚上不论如何,要飞攻,要奇袭,目的是制压敌人,让他们明天无法来攻我们。换句话说,这是以攻击为防御。我们真正的进攻,是要断他们的路,应该怎麽样进行,请你此刻就开始筹划。这个任务,要等孙副都头来执行,所以,你现在等於替他做准备的工作。”
“是!我明白。不过,我不知道有多少兵力可以运用?这要请将军的示下。”
“这只有约莫的估计。”何庆奇说:“这个计划不容易做,就在於要精打细算。人不够,武器工具都不凑手,而要达成任务,全靠你费心了。”
这是很难的一个任务,对林震来说,是一种挑战,而且是非接受不可的挑战。既然不容诿避退缩,就只有毅然答应下来。
“目前,你要甚麽人帮你?”
“是的,我要几个人。还是我原来的那几个人好了。”
他那一组人中,包括刀卜跟何小虎;特别是刀卜,他要利用他善於翻山越岭的身手,即刻就有用处。何小虎派到葫芦关去了,刀卜却很快地就已报到,领受命令,随即单身出发去勘探地形路程。
※※※
九曲洞的消息,不断报来。洞中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估量人数不少。照杨信的计算,三更天可以到达。
何庆奇心里在琢磨;三更天出洞,如果人数过多,集中需要一段时间,而且要跟孙炎星先作个讲解,说明形势计划。这样看起来,订在四更天发动攻击,应是最适当的时机。
这是不可更改的最後命令。正待依照原先的规定,派人通知葫芦关时,朱副军头与何小虎一起赶了来了。
“你来得正好。”何庆奇对朱副军头说:“省得我派人传话说不清楚。我现在通盘筹划停当了,不论如何,我们四更天一定动身。不过,有一点,你要格外警觉。你看!”
何庆奇手指之处,就是契丹阵地中,那东南西北四座有灯火的营帐。初看跟刚才无异,细看才隐隐约约察觉,各营都有人在进出。
“他们也在准备,必是天亮发动攻击。四更天应该是饱餐的时候,你想打他个睡梦头里措手不及,可成了空想了。”
“是!”朱副军头答道:“黄昏时分,葫芦关後面,抓到一个陌生人,问起来才知道是自己人;赵如山奉了熊将军之命,领了几名弟兄来搜索营救。我特地来报告,再要想了解一下情况,而孙副都头到底今夜能不能到?”
何庆奇无法答覆他的询问。赵如山的消息,使他又惊又喜,“原来他已经安然回营,再又翻了回来?”他说:“杨信怎麽没有说起?”
“事情很多,他亦无法……细说。”何小虎为杨信辩解。
“我不是怪他。”何庆奇说:“我是说,我估计的情况又不对了。”
何庆奇原以为赵如山到不了自己的阵地。既然能到,则熊大行对契丹的情况,一定已从赵如山口中得到一个了解。同时他既派赵如山翻回来搜索营救,当然以自己的安危为重,投鼠忌器,可能不会有太决绝的行动。虽然也派孙炎星从九曲洞探路过来,但以设疑兵将契丹惊走为主;断路则不过有此想法而已,并非真的打算这麽做,更谈不到期望成功。总而言之一句话,熊大行的整个方略,还是以守为主。
既然如此,孙炎星再度回来,不见得会带着甚麽攻势的计划;无非想守住这个地方,先能站住脚,在徐图进取。如果自己这方面能顺顺利利地断了契丹的归路,而熊大行那方面不能配合作战,松松懈懈只守着口子,可能反为契丹力战冲出,岂不贻误大局?
这样转着念头,便自然而然地有了一个想法,自己这方面的情况、动向,最好能告知熊大行。动手之先,要约定时间,两下夹攻,才能克奏全功。
为此,他觉得有先跟赵如山见面的必要。但据朱副军头说,赵如山一行,筋疲力竭,饥渴交加,几乎已成瘫痪的模样;他现在已派人去接,只怕要到天亮才能到葫芦关。
听得这样的答覆,何庆奇不免焦躁。辰光已到起更时分,而整个计划因为情况复杂,顾虑太多,一次一次地变更,至今不能决定,这样蹉跎因循,到最後必致一事无成,为敌所乘。
“不管他们了!”他断然决然地说,“我们准定四更动手,计划再不会变更。你赶快回去准备。”
“是!”朱副军头答应着,眼光却落在何小虎身上。
何庆奇知道他的意思,是想何小虎去帮他。这是办不到的事,因为他已允许了林震,拨何小虎去协助他,不能再帮别人。
“也许你人不够。”何庆奇歉然地说,“小虎我又另有用处;这样,你另外再挑些人带走。”
“那就不必了。”朱副军头答说:“一时也无从挑起,不必耽误工夫。”说完,他匆匆而去。
“小虎!我留你在这里看守,最要紧的是敌人的那四座有灯火的营帐,一定要时刻注意。”何庆奇又说:“你还有件紧要任务,帮林震去断路。等他来了,你跟他商量,听他的指挥。”
“是!”何小虎问道,“爷是不是要到九曲洞去等孙副都头?”
“对了!一等到了,我马上回来。”
※※※
等到二更时分,终於等到了。第一个露面的是张老憨。
“老张!”杨信拿火把照着,高兴地喊道:“等得我们好心焦。”
张老憨汗流满面,疲乏不堪,但双目仍然炯炯有神,看了杨信一眼,随即问道:“外面情况怎麽样?”
“好极了!出乎意料之外的好。你看!”他扬起火把,“何将军在这里。”
“何将军?”
“我是何庆奇。辛苦了!”何庆奇用清朗舒徐的声音说。
张老憨只点头,不作声。接着用他手中那根枣木杖,重重地在地上顿了三下。
这可以猜想得到,是向後面招呼,洞口安全,放心前行。
张老憨这才在杨信的协助之下,爬出洞口,却还来不及见礼,要帮後续的弟兄出洞。由於那里是个险坡,安排立足之处,亦颇费周章,需要不断地提醒警告,以免失足。
总算很顺利,约莫一顿饭的时分,已经上来了百把人,其中有孙炎星。与何庆奇相见,惊喜莫名,但也还不能细叙,匆匆招呼过後,将照料弟兄出洞的任务,交付了张老憨与杨信,然後才能与何庆奇谈话。
两个人上了顶峰,遥遥望见影绰绰的许多弟兄,孙炎星倒又楞住了,“将军,”他问,“那来这麽多人?”
“跟我的两百弟兄,死中求生,居然逃出一条活路。说来话长,此刻没有法子谈。”何庆奇说:“炎星,局面奇妙莫测,但也艰苦万状。你带来多少弟兄?”
“六百名。”
“装备、给养呢?”
“九曲洞太狭,不能多带,每人三日乾粮。此外有绳索锯斧、火箭旗帜之类。”
“有没有带铁锹?”
“带了的。有一百把,不过柄太长,不便携带,打算在这里砍削树木装用。”
“这麽说来,你是打算来断路的?”
“是!”孙炎星答道,“原来就是这麽打算,不过也不是真的想断他们的路,只希望将他们惊走。”
“真的断路也罢,惊走他们也罢,我得先告诉你一句话,你的弟兄恐怕不能休息,今夜就得动手。”
“喔!”孙炎星因为情况不明,而且事出意外,根本无法拟想,所以口中答应,眼中却是迷茫困惑之色。
於是何庆奇得要扼要作一番说明,先谈形势,次谈部署,最後谈到作战的计划。
“此刻三更将近了。”孙炎星听他讲完,看着天上的星象说,“动手就在眼前。我带来的弟兄做些什麽?”
“大家一齐动手,再多制些石炮。你带了弩没有?”
“只带了两架‘床子弩’,还得现装。”
弩跟弓不同,弩强於弓,尤其是“床子弩”,形如织机,射程极远,而且可以连发,是遥攻的利器。但床子弩很笨重,只能拆散了分别携带,所以只有两架。
“好极了!”何庆奇说,“马上将床子弩装起来。”
一直谈到这里,孙炎星才能消除心中对整个情况格格不入之感,当即回到九曲洞前去照料刚刚抵达的弟兄。这六百人,虽是特经选拔的劲卒,但长途跋涉,而且穿越神秘幽深、艰险重重的九曲洞,精神上所引起的紧张,格外易於使人疲惫,所以有许多人挣扎出洞以後,气喘如牛,甚至大呕大吐。
这样的情形,再要督促他们上阵,不但於心不忍,而且亦於事无济。孙炎星心里相当着急,万般无奈,只得去见何庆奇。
何庆奇正在坡前了望,陪伴在身边的是林震与何小虎。三个人正在谈论一项新的情况,敌人营中那有灯火的四座营帐,忽然消失了光亮,不知是何道理?谈论尚未有结果,发现孙炎星走来,便即住口等待。
何小虎在孙炎星是熟悉的,林震却以虽同在一军,并未见过。何庆奇首先为他引见,盛赞林震沉着稳重,深於计谋;又说策划断道的工作,正交与林震在办,现在当然由孙炎星主持,不过林震可以做他得力的助手。
“是!”孙炎星很郑重地表示接受,“眼前有件事,先要跟将军报告。”
听完孙炎星的报告,何庆奇立即答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唯有让弟兄们休息。”
“回头的飞攻呢?力量就不够了!”孙炎星说,“可以不可以缓一缓?”
“缓是不能再缓,因为突击的小队,已经约定时间动手,无法更改。力量虽嫌不足,也还不要紧,我们做计划的时候,原就没有将你的人计算在内。”何庆奇接着又说:“这样也好!本来就不宜孤注一掷,拿所有的力量都用上。你的人作为後备,今夜非必要时不用,尽量休息,到天亮来接替。”
“是!”孙炎星很欣慰地说,“准定照命令办。弟兄们有一夜的休息,足以接替。”
“我看看新到的弟兄们去。”何庆奇对林震跟何小虎说,“你们还在这里,注意敌营的动静。”
於是何庆奇往後走了去。新到的弟兄,散处在九曲洞顶的斜坡上。何庆奇觉得地势不宜於休息,变成白耗辰光,应该迁地为良。
“杨信,”他问,“你对这一带的地形熟,看看那里有平坦一点的地方,让弟兄们可以舒舒服服睡一觉?”
“有的。”杨信往西北指,“後山有块地方很好,靠水源也近。”
“那好!你带路。”
於是孙炎星召集队官……六百人分成六队,六名队官都是与朱副军头相彷佛的官阶。见过了何庆奇,孙炎星详解情况,下达命令。
“敌人的营盘就紮在山腰,今夜就要发动攻击,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我们本来也应该参加作战,只为何将军体恤弟兄们远来辛苦,特为将大家移到後山,靠近水源的平地去休息。半夜如有情况,不必惊扰,尽量静心睡觉,明天一早,我们有新的任务。你们六位,将何将军的意思告诉大家。”
“是!”六个人齐声应道。
“把绳索锯斧以及床子弩留下来,火箭也不要带走。”
於是,六名队官,依照指示,移交了战具,带着弟兄们在杨信引导下,到後山去休息。孙炎星这时想起有个人,应该特别为何庆奇引见。
这个人就是张老憨,已经随大队同行,孙炎星亲自赶上去将他留了下来,“将军,”他说,“这位义士姓张。”
“喔!我知道,我知道。”何庆奇抢着说道:“我听杨信谈过,刚才也见过面。多亏得这张义士,真正建的是奇功,在这里还要好好借重。请坐,请坐下来谈。”
“是的。”孙炎星接口说道:“这里的地形,张老憨很熟,要断契丹兵归路,非请教他不可。我看不如到前面去谈吧!”
“累不累……”何庆奇礼貌地问张老憨,“要不要休息?”
“不必!”张老憨答道,“等办完事我再找地方睡觉。”
“那麽,请到前面来。那面地势开阔,视界很好,要请张义士多给大家指点。”
回到前方阵地,仍旧与林震、何小虎在一起;大家席地坐定,首先由何庆奇说明断路的企图,请教张老憨该如何着手?
“这条路很难走,”张老憨细细看了一会说:“我知道半路里有一条深涧,大概有两丈宽,能越过这道深涧,才到得了目的地。”
要越过深涧,如果不能架桥,就只有一个法子,用飞爪钩索,在两面大树或巨石上系紧,就凭临空一线,脚勾手握,交替而前。这需要身手特别矫捷灵活的人才办得到,但还不是困难所在;难的是深涧对面,无人接应,如何能将飞爪钩索系紧?
“我倒想到一个法子。”林震慢吞吞地说,“只不知道有用无用?”
“不管有用无用,你先说来看。”何庆奇满怀信心地,“我们困难重重,……都已克服,这道深涧,谅它也挡不住我们。”
“是!”林震比着手势说,“渡涧可以用飞爪钩索,只是用人力抛掷,只怕没有人有那麽大的力量。幸好孙副都头带来一样极得力的东西:床子弩。”
说到最後一句话,孙炎星笑了,“跟我心里想的一样。”他说,“我带的两架床子弩,虽是小号,力量足够,硬弩系上钩索,射个十几丈远,轻而易举。不过,也要看了地方再说,第一,要有安设床子弩的地方;第二,对面要有地位适当的大树。不然,射是射过去了,勾不住也是枉然。”
“这倒不要紧。”何庆奇说,“一次不成功,再试第二次,总有一次可以成功。要顾虑的倒是我们没有足够的兵力押阵,很容易受敌人的攻击。你们想想看,悬空两只脚从一根绳子上爬过去,既不能闪避,又不能抵挡,敌人只要挑选几名弓箭好手,找到一个有利位置守着,来一个射一个,那不完全挨打吗?”
“是的,将军指点得是。这当然要预先想办法。办法有两个,”孙炎星从容答道:“第一,是定在明天晚上动手,完全是偷过去。偷得成功,偷不成功,没有把握,所以不如用第二个办法:声东击西。”
“你是说,在西南面发动正面攻击,将敌人吸住,然後趁其不备在东北面渡涧断路?”
“是的,将军!”孙炎星毫不含糊地答道:“我就是这麽打算。”
何庆奇紧闭着嘴。这是很需要考虑的一件事。因为这个办法虽好,但正面攻击,众寡悬殊,牺牲必大。这样子交换是不是值得,还在其次;根本上 不能眼看弟兄去送死。
“这是一种交换。”何庆奇说,“当然很值得。但是,如果不需要交换,那不是更好吗?”
这等於是不赞成孙炎星的建议。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事,只要值得就好。孙炎星这样想着,正要开口陈述,发觉有人悄悄拉了他一把,转眼看时,林震抛过一个眼色来。
这是劝阻他说话的示意。他不明白为何不宜开口?不过眼色中是好意,所以虽对何庆奇的话不能甘服,依旧接受了劝阻,保持沉默。
何庆奇也有歉意,孙炎星的办法,其实是堂堂正正的将略,为成大功,当然得要有牺牲;只是此时此地,他觉得每一个弟兄都是患难之交,实在不忍眼看他们去牺牲……他知道自己的想法是错误的;以私废公,因小失大,近乎所谓“妇人之仁”,决非一个做将官的所宜有。然而他偏就洒脱不开。
“我的看法也不一定对。”何庆奇抚着孙炎星的肩说,“好在这是第二步的行动,你们商量商量,我到那面去看看。”
何庆奇带着何小虎,对飞攻的战具去作最後的检查,留下孙炎星、林震和张老憨策划“第二步的行动”。
※※※
这时候,林震才说明他劝阻孙炎星,不必与何庆奇争辩的原因。
“我在想,山中深涧,有宽有狭,有些地方,上面的口子很宽,半中腰如有凸出的崖石,两面就会变得很接近。假使能找到这麽一处地方,岂不甚妙?”
“是的。”张老憨首先附和,“应该可以找到这样一处地方。”
孙炎星的思路也很快,脑中立刻浮起一幅图画,一大队士兵,悄悄降落深涧,半中腰有一处格外狭窄的地方,搭一块跳板就可以渡过去;然後从对面崖壁攀缘而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去展开掘路的工作。
这样想着,异常兴奋。这个方法最大的好处是目标不显,行动隐藏,不怕敌人发觉。
“其实半中腰找不到狭窄之处也不碍,只不过费工夫而已。”林震又说:“大不了降到涧底,再爬上去,也就是了。”
“说得一点不错。”孙炎星说,“我带了几个辘轳,可以做成一架滑车,也不费事。”
这一来,很快地谈拢了。探勘地形的工作,原已派出刀卜在办,且等他回来再说。不过一切计划,都不妨假定在两种情况下进行,一种是由涧壁中最狭窄之处渡过;另一种是降落涧底,再攀缘而上。行动的步骤,很顺利地有了成议,只是行动的时机,却很难选定。
“最好是在晚上。”孙炎星说,“不过今晚无论如何不行,明天晚上如何?”
“明天晚上,不一定是最好的时机。”林震提出疑问,“今天夜里的突袭,战果如何,无法预料,如果敌人受创不深,明天白天当然要大举反攻。那时要作防御的部署,是不是还有时间来策划这件事,很成疑问。再说,敌人是不是会警觉到归路要紧,派出警戒队伍,各处搜索巡逻,严加防范,亦难说得很。”
“照这样看,我们的计划,完全要看今天突袭的结果而定?”
“差不多是这样。”
孙炎星思索了好一会,想不出稳妥的行动时刻,算来算去,只得出一个结论:“今晚上很重要,无论如何要打他一个落花流水。”
好久未曾开口的张老憨,突然接口说道:“如果能打他一个落花流水,我们不妨接着就上。”
“对!”孙炎星和林震异口同声地回答。两个人发觉是在抢话说,便都住了口。
“孙副都头,请你先说。”
“好的!我觉得张义士的话很不错。”孙炎星说,“若是敌人受创甚重,不管怎麽样,他们先要忙着整理内部,无暇旁顾,我们趁这时候行动最好;而且弟兄们经过一夜休息,也正是精力最旺盛的时候。”
“是!我的看法也是一样。”
“三人同心,其利断金。准定这样办。”孙炎星很高兴地说,“我们此刻就去报告何将军。”
“孙副都头,”林震拦住他说,“有一点,很要紧,我希望再等一等,等刀卜回来。我看也快了。”
於是孙炎星按捺兴奋的情绪,趁这等待的时间,重新检点计划,分配任务。决定由林震和张老憨当头,孙炎星带领大队,刀卜跟何小虎担负前後联络的任务。而一切战备工作,在今夜的突袭告一段落後,立即开始。
筹划停当,孙炎星要将结果报告何庆奇。沿着松竹林间的阵地去寻觅,但见鳞次栉比的石炮,都已准备完成;中间比较空旷之处,装设着两架床子弩,後面堆着火箭。但人声悄悄。因为二更将近,何庆奇下令暂作休息,所以显得异样地宁静。
何庆奇自己也倚着一株松树,闭目假寐,听得脚步声,睁开眼来。孙炎星随即将商量决定的计划,细细作了报告。
“好极了!”何庆奇大感欣慰,“我没有想到,你们这麽快就有了好办法。”他指着那两架床子弩说:“你带来这两个‘大家伙’非常得力。石炮到底因陋就简,发了第一炮,再装第二炮要好些辰光,不能迅速连发,效用就差得多了。有了这两架弩,搭上火箭,情况大不相同。你们等着看,一定可以打个很漂亮的胜仗。”
“是的。这一仗,请将军尽力而为,敌人损失越重,越无暇旁顾,我们的计划越容易成功。”
“我知道。”何庆奇说:“你们去准备吧!何小虎我暂时留在这里,你我之间传话联络,就归他担任。等你们那里的行动开始,我就让他到你那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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