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谷中的何庆奇,从林震一行出发以後,就已拟定了行动的计划。他决定尽可能在这一夜脱困,一方面是由於声东击西之计,逐步收效,增加了他的信心;另一方面他认为能由谷底而上高山,那怕遭遇强敌,力战而死,也比釜底游鱼般坐困在谷中好得多。

行动计划要根据各种情况来拟定。第一步要看林震他们上得去上不去?能上得去,便证明这条路确是一条路。

第二步要看林震他们是不是能从东面到达西北面?如果能够到达,就表示葫芦关的戒备不严。照他的估计,葫芦关经先前的一阵佯攻而又似知难而退的做作,可以使敌人误信危机已经过去,松弛了警戒。

第三步,最要紧的是看有没有信号?如果没有信号,表示林震一行“全军覆没”,那麽,西北方向的情况就是不可测的了!不过可以猜想得到,对方人数一定很多,不然,自己这方面不至於一个人都逃不掉。同时谷底当然也还在敌人监视之下,想逃是不可能的。

如果是这样,唯有另作打算,或者枯守待机,或者力攻南口。只要有信号来,那怕三个人都逃掉了,至少也可以证明西北方面的监视哨,已经不存在,敌哨的位置已为林震所占领。

现在听到发射的是响箭,更见得林震已控制了一切,所以明目张胆地报信,而且逃掉的只有一个人,等他回营报信,调遣大队来拦截,已是天亮以後的事。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唯一的顾虑是,南口之外,有大批契丹兵在,发现自己这方面的行动,可能会入谷追击。

这一层他早就想过,并没有万无一失的善策,必要时得牺牲少数人掩护大家撤退。这是他不忍心的事,所以一直没有宣布详细的计划,只作了一个提示:可能随时要突围,各人预备,保持精力。而此刻必须要作一个决定了。

当断不断,必成祸害。他立即召集四名队长︱︱两百多人自退入谷中,已重新编组,分为四队,由两名虞候、一名干当官、一名副军头充任队长。

这四名队长是知道林震这一行的任务的,两支响箭表示甚麽,亦都了解,原知今夜就要突围,此刻所要听取的,只是行动的步骤。

“我打算分三批撤退,第一批撤两队,第二批撤一队半,最後撤半队。弓箭手都集中在第二批,以防万一。”

何庆奇的计划是,第三批的半队,仍旧在南口最前面行疑兵之计,第二批在後面列阵,防敌人自南口冲入,便用强弓硬弩,将他们挡住,好掩护第一批撤退。

“第一批撤完,第二批跟着撤,这靠第三批掩护。不过,”他用很沉重的声音说,“第三批就全靠自己了,如果能够顺利撤出,便是大功。”

意在言外,撤不出就得牺牲在谷中。第四队队长立即答道:“我那里拨半队出来,另外半队我自己带,最後撤。”他紧接着又说:“理当如此,大家不要跟我争。”

他所说的“理当如此”,只有何庆奇了解,因为虞候参赞军务,干当官办理运粮补给等等职司,都算幕僚,只有第四队队长这个姓朱的副军头,是正式的带兵官;那就理当他担任最吃重、最危险的战斗任务。

“这话也是!大家不必跟他争。”何庆奇又说,“第二批由我带,你们也不必跟我争。”

第二批是带领弓箭手。万一敌军冲入,掩护第一批,以及保卫自己这一队半,责任甚重,当然要善於指挥作战的来担任领队,所以大家也都不敢跟他争。

“第一批由你领队。”何庆奇向第一队队长陆虞候说,“如果我走不脱,你代理我的职务。”说着环视其余诸人,表示已指定了继承者。

“是!”陆虞候很严肃地答应。

“分头去挑人!动作要秘密︱︱要快︱︱”

临时的编组,很快地完成了。最精悍而又善於白刃搏击的一小队,由朱副军头率领,挡住南口;弓箭手集中在何庆奇手下,在中路严阵以待;陆虞候带领撤退的一大队人,都是比较弱的。这就是说,如果谷中有变,抵挡不住,则精锐尽丧,逃出去的那批人不大中用,能够有何作为,就很难说了。

不过,这批人要逃出去,却因为林震一行驱除了契丹监视哨,算是移去了一个极大的障碍,行动相当方便自由。更因为留下了一根现成的钩索,攀缘亦不费事;陆虞候也是颇能干的人,身先士卒,缘绳而上,指挥先登的四五个人,挑选适当的地点,又放下两根钩索,等於一共有三条上岭之路,不消半个时辰,上百人都已脱困。不幸地摔落了两个人,一脑浆迸流,当即丧命;另一个摔断了大腿,大概一则不愿受苦,再则不愿成为全队的拖累,竟用随身所携的短刀自戕了。

这就该轮到何庆奇的弓箭手撤退了。事到临头,却有些踌躇;派人将朱副军头找了来说:“已成功一半了,我们一起走吧!”

“我倒也想走。上岭去转败为胜,说不定还可以好好干一场。不过,我不能走,一走就露了马脚,反而‘引鬼进门’。敌人在谷外看得很紧。”

“那,我们走了。你又如何?”

“看情形。”朱副军头说,“请将军将弓箭留给我。”

“那当然。”何庆奇留下三十把弓,三十壶箭……朱副军头的人,只有那麽多。

“将军!”朱副军头问,“下一步的打算如何?”

这就难回答了。现在只求脱困,岭上的情势还不大明了;自己弟兄的体力又是如何,要看各种情况才能决定进止,或者突袭葫芦关,或者觅路回营。

想了一下,老实答道:“此刻我说不出一个究竟。不过,我在岭上一定留上步哨,等你上岭,跟你联络。你多保重!”

“是了。”朱副军头说:“将军珍重。”他紧接着又问:“将军,我这里一共二十八个人,连我一共二十九,名字你都记得吗?”

听得这话,何庆奇悚然一惊。他懂得他的用意,这二十九个人断後,预备牺牲在谷中了!将来奏报旌奖,如果遗漏一个人,怎麽对得起在天的忠魂?

这一点何庆奇是疏忽了,不过可以补救,却不必承认疏忽,免得影响士气;“我当然都记住了他们的名字。”他说,“为了确实起见,再重新核对一次。”

此时此地,并无纸笔可以记载,但多派几个人记忆也是一样。何庆奇指定左右数人,每人各记最後扼守的健儿数人。这要花费一些时间。等记认明白,朱副军头不敢再耽搁他的工夫,连连催促,从速上岭。

经过这一番患难,同袍的感情,愈觉深厚。何庆奇心里在想:两百人绝处逢生,能够脱困,独独这三十个人不能不牺牲,无论如何是件不能令人甘心的事。所以一面督促大家缘绳而上,一面念兹在兹地在思索,怎麽样能让这三十个人也能安然撤退?

一直到都上了岭,还未筹得善策,而自己所领的这批人,何去何从,却必须作一决定,因而不得不抛开谷底,将心思用在应付眼前。

於是他先观察环境,往前望是葫芦关,往後望是敌人的营盘。右面山峰起伏,似乎绵延无尽,左面就是谷底,遥望对山,影绰绰似乎有一两条人影,当然是林震一行,突袭得手以後,留下人在看守着。

然则,“林震呢?”他自语着,“要设法先跟他取得联络才好。”

这是初步的一个决定。看看天上,照北斗星的方位来说,即将日出。天光一亮,一百多人这样大一个目标,迫於显豁,必为敌人所发现,那时再觅路逃避,就嫌太晚了。

转念到此,相当焦急,一急急出了一个主意,不暇多作考虑,将陆虞候找了来,断然下令:“咱们硬夺葫芦关!”

“是!”陆虞候问道:“怎麽夺法?请交代下来,好赶快动手。”

“只有见机行事。先往前走,到关前再看。”

说着,他与陆虞候走在前面,一百多人跟随而进。到葫芦关已清晰可见时,天色突然暗了下来;这是太阳将升上大地的徵兆,时间真的不多了!

“停步!”陆虞候突然喊道,“前面有人。”

何庆奇也看到了,只是天正暗,影子若隐若现,辨不清敌我。“不要莽撞。”他按住陆虞候正在抽箭的手,“也许是自己人!”

陆虞候被提醒了,倒惊出一身冷汗;若非何庆奇阻止,冷箭一定会伤了自己人。

於是手从箭壶上移开,轻轻拍了三掌,这是暗头里招呼自己人的信号。果然,前面也回了三下掌声。

何庆奇松了口气:“好了,联络上了。不知道是不是林震?”

大家都站着等待,等那条影子渐近,何庆奇首先看出,身影挺拔矫捷,纵跃轻灵,十之八九是何小虎。

果然,一声:“爷!”带着欢笑扑到面前的,正是何小虎。“爷、爷!”他不知因何兴奋,又笑又喘,以致於话都堵塞在喉头了。

在何庆奇周围的人,见此光景,料知必有极好的消息,无不既高兴,又着急,急着要探问究竟。但却不能催,一催他会说不出话。

“小虎!”陆虞候拍拍他的肩说,“沉住气!定下心来,慢慢儿说!”

何小虎心里很乱,意想不到的奇遇,每一点都重要,每一点都有趣,不知从那里说起。定一定心,找到一句话来开头:“孙副都头要来了!”

“怎麽?”这一下轮到何庆奇张口结舌,如坠五里雾中。

话不说不明,从头说起,却又太费时间,不过总算已开了头,下面的话就比较容易说了,“这山上另有一条极隐秘的路,通到白马山下的飞凤村,这条路是弯弯曲曲极难走的一个山洞,孙副都头带着人来过一次,走通了。”何小虎又兴奋了,说话有些结巴,“他回去搬兵去了,很快就会到。”

“有这样的事?”何庆奇不信,“你怎麽知道?”

“孙副都头派了两个人留守,是他们告诉我的。”

“人在那里?”

“在葫芦关东面,一个山洞里。”何小虎说,“两个人,我认得一个,是孙副都头身边的杨信。另外一个我不认识,这个人受伤了。”

“怎麽呢?”

“遇见了契丹兵。”何小虎说,“杨信告诉我说:孙副都头只带了很少的人,出了九曲洞,设下疑兵;山腰的敌人,发现旗子,派人上来查。杨信他们两个人奉到命令,只许躲,不许跟敌人照面,所以东逃西躲,误打误撞逃到这一带。躲到夜里,想回洞口去等孙副都头,那知那个兄弟摔了一跤,跌得很重,脑袋都磕破了。”

何小虎很起劲地在讲,何庆奇只是很仔细地倾听。一面听,一面想。有了许多了解,也有了好些疑问。如果这些疑问都能按照自己的希望消除,他决定要展开一番作为。

於是他开始发问:“小虎,林震呢?”

“他不是往那面去了?”何小虎答道,“当时他派我一个人去查发现的血迹。因为裹伤的布,是从我们的军服上撕下来的,所以可以断定是自己人。”

“你如果没有甚麽发现呢?”

“他让我回到上岭的地方,看情形办。”

何庆奇几乎可以判断确定,林震一行必在原处,而且必已发现自己这面大队的行动,或许会来归队。不然,派个人去也一定可以联络得上,总之林震的那一小队,一时不会有危险,且先抛开再说。眼前要弄清楚的是,九曲洞这方面的情况,“杨信他们在那里?”他问。

“喏!”何小虎指着葫芦关的东北方向说,“在那面,藏在一个极隐密的山洞里面。”

“你怎麽找到的?”

“不是我找到他们,是杨信发现我。他出来找水,见我经过,突然从林子里跳了出来,倒吓了我一大跳。”

“这麽说,九曲洞口的情形,他们也不知道?”

“是的。”

“那麽,九曲洞的出口,是否已让契丹兵发现,派人守在那里,甚至孙副都头搬来的兵,已落入他们的掌握,都不清楚?”

“是的。”何小虎答道,“不过不要紧。杨信告诉我,出口之处,十分隐秘,即使契丹兵发现了,也只当寻常一个山洞,不会想到是一条秘密通路。至於孙副都头的人,照路程时间算,最快也要到天亮才会到。”

“嗯,嗯!”何庆奇将各种情况合在一起细想一想,大致了然。但为了确实,还得要问一问:“杨信他们的形迹,果真未落入契丹兵眼中?”

“是,杨信是这麽说。”

“然而,所设的疑兵,是让契丹兵发现了?”

“那当然。”

这就有一个疑问了。契丹兵只发现宋军旗帜,而空山无人,当然要研究:这些旗帜是怎麽来的?旗帜不会凭空插上去。自然有人!人在那里?

易地而处,何庆奇自问:遇到这样的情形会置之不问吗?不会,一定派兵搜索。

这样一想,便觉不妙。契丹兵是否已经派兵搜索过,谁也不知道,还得从时间上去判断。

“那是甚麽时候的事?”

“爷是说,杨信他们遇见契丹兵的时候吗?”

“是的。”

“昨天中午。”何小虎说,“他们捉迷藏似地,整整搞了一下午。”

听得这一回答,何庆奇精神一振。因为照此判断,只有少数侦察的契丹兵,在四处找寻;换句话说,一直到傍晚,尚无大队搜索的契丹兵上山。入夜以後,当然不会有行动,而敌将根据侦察的报告,很可能在天亮以後,派出大队。各种时机凑合在一起,从此刻到午饭以前的几个时辰,必有一连串发现,一连串遭遇,一连串的战斗。

强弱之势虽不同,但自己这方面,第一掌握了机先,这是最宝贵的一个退可以自保,进可以克敌的因素;第二,地利上比较占优势;而况第三,还有後援的部队。

局势大有可为。只是需要非常精细小心,将有限的人力,作最大的运用。同时对於地形亦应该有充分的了解,才能凭险设伏,以寡敌众。

“弟兄们,”他用兴奋而沉着的声音说:“我们不但已经死中求活,而且还可以败中取胜。不过,一个人要抵几个人用,大家拿出精神来!”

此言一出,个个不自觉地将胸一挺,有的还轻轻答应着。

“葫芦关上的敌人不会多,我们不妨硬夺。”何庆奇说,“现在听我分配。”

何庆奇下令:第一、陆虞候带八十人攻葫芦关,一半攻击,一半接应,接应的要守住关口,截杀逃出来的契丹兵。得手以後,迅即消除坡道上的障碍物。

第二、派人回到谷中去会朱副军头,将一切新的情况告诉他;只看葫芦关得手,合力消除障碍,撤退入关。

第三、派何小虎带两个人去会杨信,一起守住九曲洞口,等孙炎星一到,引领他们到葫芦关会齐。如果一时等不到,应派人到葫芦关联络。

第四、派人联络林震,到葫芦关报到,同时要设下一条联络线,将西面一带的敌情,随时通知陆虞候。

分派已毕,何庆奇攀上高岗,相度地势,发现东面山腰中隐隐一条往北的路,此外暗沉沉一片浓翠,看不出甚麽北进的途径。敌人如果黎明以後,派大队入山搜索,舍此路无由。

形势既明,要思索阻敌的方略。何庆奇胸头有一团晓风所吹不冷的热切雄心,等夺下葫芦关,孙炎星率队赶到,而朱副军头那三十名精悍选锋,又能脱困,诸事凑手,很可以大干一场。既然如此,山腰一径,能为敌所用,亦能为己所用,不必堵塞……像葫芦关的坡道,起先固可阻敌南下,而如今却成了自己这方面的障碍;塞路的措施,有利有弊,需要好好考虑。

继而转念,目前自己的兵力甚单,虽然凭险设伏,可以阻敌一时,只恐不能持久。首先,到现在为止,大家还不能饱餐一顿,只靠少数乾粮,何能应付长时间的僵持?其次。每人一壶箭已用去一半,无从补充,就跟赤手空拳一样,因此,塞路之举,不妨作为救急之计,预先有所准备,到那时候,伏兵能将敌人吓退最好,否则就顾不得以後,只好先保住眼前再说。

宗旨一定,毫不怠慢,亲自指挥,分两方面部署:一面指定隐蔽之处,分派弓箭手埋伏;一面自己带人绕到山路上,选定山坡上两株枝叶茂密的百年古松,刀斧齐施,由外向内,伐出一道三角形的缺口……到了紧要关头,只需狠狠加上两斧,两株松树就会向外折倒,横卧山路,挡住敌人。

※※※

整个计划的成败,系於攻夺葫芦关的得失。陆虞候了解到自己任务的重要,觉得心里很乱,既不安,又兴奋,以致於身子都有些发抖,呼吸都有些困难。

“这不行!”他对自己说:“这样子怎能担当大事?”

幸好遇到一道山泉,自崖壁上潺湲而下,他摘去头巾,将头伸了出去,让清凉的流泉,好好冲洗了一阵。晓风一激,其寒彻骨,但头脑却很清醒了。抹乾头发,遥遥望去,葫芦关上寂静如死,正是展开攻击的大好时机。

於是陆虞候领队再走,渐行渐近,葫芦关的形势也看得相当清楚了,两面石壁,合成一道关门,就像整座山峰,硬劈成两半似地,关上有一间石头砌成的房屋,东西两面都有上关的小路,如果正面强攻,东西侧击,只要有一路成功,便可夺取全关。

时机迫促,不容仔细考虑,陆虞候依照何庆奇的指示,将所有的士卒分成两队,一队作为接应,拦截残敌;另外一队分成三小队,他自己带的那一队,担当正面;东西两翼,由两名小校分任领队。

“我们是突袭,也是硬攻,有进无退。”陆虞候说:“拿下葫芦关,大队才能站住脚;拿不下葫芦关,都困死在这里。别的不说,乾粮就无法维持。我的话只说到这里,大家应该懂得自己的责任。”

这两句话说得不怎麽高明,但意思也还容易了解;是说此役关系全局,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我们三路并进,所以西面一路,应该先走。听我以响箭为号,一齐猛扑。”

“虞候!”东路领队有异议,“此刻契丹兵大概都还在睡梦里头,悄悄偷了上去,打他个糊里糊涂,措手不及,不是很好?”

“我也是这麽说。”西路领队接口,“放一支响箭打草惊蛇,大可不必。”

“那麽,怎麽样才能一齐动手呢?”

“何必要一起动手?先到先攻,前後时间也差不了多少,等於一起动手。”

陆虞候不曾带过兵,到底不大内行,不过脾气很好,肯虚心服善,连连点头:“说得不错!依你!依你!”

於是西领队带队先走。将过关门,格外小心,集合手下的二十个,先停下来看了半天,才指着关上说:“你们看,关上的守卫来回在走,我们要等他掉转身的时候,一个一个越过。要快,不准有声音。我先走,等到那面,看我的手势。”

说完,他伏身蛇行而过,关上守卒在东面,从西面偷看,十分清楚,等上面来回蹀躞的守卒掉转身往回走时,他赶紧招一招手,一连过了五个。看守卒又要转身面对关门时,摇摇手示意暂停。

这样到了最後一批,发生意外,功败垂成,关上的守卒,本来面朝里走,突然弯下身子来系绑腿,头一低,无意间向後看了一眼,发觉异样,赶紧转过身子来,关前越过的两条影子,已经落入他眼中。

那人的神色顿时紧张,匆匆走向一座木架,架上挂着一面锣。他一伸手摘下锣鎚,就待往锣上敲……在窥伺着的西路领队,非常着急。只要一鸣锣报警,惊起全关,分头防守,那就是以逸待劳,凭恃地形之利,稳可固守,因而毫不考虑地加以阻止,抽箭搭弓,也不及细细瞄准,发出一箭,紧接着又抽第二支箭。

第一箭不曾中,射在木架子上,但虽不中,却也有延缓对方动作的效果,那人吃了一惊,回头看时,第二支箭又到了,急忙一闪,只听“当”地一声,正射在铜锣上。

西路领队更为着慌,方寸虽乱却是斗志如虹,心里在想,形势已完全不同,如果自己再绕向西路去攻击,岂不迂拘可笑?当机立断,现在要争的是呼吸之间,抢先一步的时机。即令那人惊动全关,大家披衣起身,得有一段时间;而且梦中惊醒,睡意犹在,一时也会辨不清楚是怎麽回事,自己这方面只要弄成声势浩大的模样,一定会把他们吓得手足无措,夺路而逃。

主意打定,只觉平添了十倍的精神,身子一长,将手重重地一挥,抢先入了关门。弟兄们见此光景,微一错愕,旋即明白;建功立业,就在此刻。也是个个抖擞,一阵风似地,跟着领队直扑了进去。

※※※

在後面的陆虞候既惊且诧,不知西路领队,何以擅自行动,进攻正面。正要查问时,听得锣声,知道双方已经进入短兵相接的局势,这就没有甚麽好细想的了,立刻率领部下,飞奔而前,合力进攻。

将到关门,听得自己人在大喊:“杀,杀!”其声亢厉有力,可以听出高昂的士气,於是脚步越发加紧,冲到关门,方始收步。

朝上一看,石屋中正奔出来许多契丹兵,有的赤膊持刀,有的仓皇四顾,有的还提着裤腰;而自己这面的人数虽少,却舞刀直前,如出柙猛虎一般,气势悍猛非常。

陆虞候大喜,拔步飞奔,同时也喊:“杀!杀!”喊一声,手一挥。他的部下依着他的手势,高声附和,一时山鸣谷应,倒像有千军万马似地。

这时东路已经发现正面发生冲突,自然加紧支援,同样也是呐喊而上,三面合围。守关的契丹兵只得三十多个人,卸甲丢盔,溃不成军,四散而逃。却又因路路有人严阵而待,闯不过去,情急之下,唯有作困兽之斗,猛力反扑,人自为战,因而宋军亦颇有死伤。

但是整个胜负之势,已算定局;陆虞候已占领了石屋,却苦於未曾带得一面宋军的旗帜,可以高高升起,通知何庆奇、朱副军头、林震,甚至何小虎。

因此,他将肃清残敌的工作,交了给东路领队,自己将西路领队找了来,商量下一步的行动……自接战以来,这是两个人第一次聚在一起,相见之下,都有一种不能信其为真实之感。朝阳影中,望着满地敌屍,心里在想:怎麽一下子会到了这里?

一夜未睡,精神亢奋,脑中空空地有种虚幻的感觉,然而晨曦刺眼,确确实实地意识到决非梦境。相视而笑,都不知从那里说起。

“亏得你,多亏得你!”陆虞候说:“不过我真弄不懂,怎麽一下子会变了计划?”

“这是逼出来的。真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大功一件……”

“不!”西路领队抢着表明态度:“未遵命令,应该有处分。如果算我将功赎罪,已经很感激了。”

“没有这话。这种突击,本来没有定法,全靠随机应变,我自己知道。我会跟何将军报告你的功劳。闲话少说,葫芦关是一个四方联络的中心,大家都在等着看动静,好相机联络集中,可是没有一面旗子岂不伤脑筋?”

西路领队想了一会说:“有法子了!挂一面白旗好了。”

竖白旗表示投降,四面宋军必能了解葫芦关已落在自己人手中。这个处置极妙,陆虞候欣然接纳,亲自动手,找到一方白布,升上旗杆。

朱副军头就在等关上“易帜”,一看是面白旗,只当守关契丹兵已经投降,依照何庆奇的通知,入关坡道就可打通,自己的三十个人由此脱困上关,这是一条生路。无奈与南口监视的契丹兵相持不下,自己往後一撤,对方一定会追击。

朱副军头心想,以寡敌众,所守的就是这道口子,用弓箭严密封锁使敌人不得越雷池一步。这道口子一失,敌人反客为主,抢占了这道口子,就像一把捏住了袋口一样,自己这面三十个人,真是成了人家的囊中之物,予取予携之。

苦思焦虑之下,只有行险以求侥幸的一法。这个法子是骗一骗敌人,骗得过可以脱困;骗不过,不妨迎头截杀一阵,反正杀他一个够本,杀他两个有赚头,总归不会吃亏。

主意打定,立即着手,第一步要看风向。谷中聚风,相当平静,这在天时地利上,首先就很有利,成功便有一半的把握。朱副军头相当高兴,就近指派了几个人割取稻草,堆在一边;同时下令,凡贮备着饮用清水的,即刻先喝一饱,其余的交了出来,则有重要用处。

这个重要用处是,将大部分的野草泼湿,然後回身细看葫芦关前的坡道,障碍物虽未完全消除,却已开通一线之路,可以上得关了。时机既到,无须迟疑,下令将野草都移到谷口,下面乾草,上面湿草,分布得相当均匀。

“大家注意,”他宣布了撤退的计划:“一等野草点着,後队改为前队,尽快上葫芦关,不准争先恐後,拥塞在坡道上;也不准弄出声音来。一要快,二要静!”

说完,亲自点起火种五六处一齐燃烧,乾草烧着了,湿草烧不着,顿时昇起灰白浓烟,先是缕缕上升,接着连接一大片,密密成了一道烟墙,隔绝了内外视线。

“後队改为前队,快走!”他大声下令,“前队改後队,倒退着走,仍旧要保持戒备。”

於是後队飞奔向北,前队十来个人连成一排,左手张弓,右手搭箭,一步一步往後退,双眼却都注视着烟墙,防敌人冲进来时,好迎头给他一个厉害。

朱副军头手持朴刀亲自殿後押队,退出一半路程,料想无虞,欲待转身奔上坡道时,烟墙中突然飞出一排箭,差点射着。朱副军头大吃一惊,定定神细看,只见谷口已冲出来一群敌人,为数总有四五十名之多。

三十个人,已经有一大半越过坡道上的障碍,进入安全地区,还有一小半亦已上了坡道,转眼可脱困。朱副军头见此光景,不愿召集部下,扑回抵抗,以致於又形成僵持局面,所以一面舞刀护身,一面大喊:“快走,快走!”

这时已过障碍物的那一大半,连同陆虞候派来清除坡道的弟兄,总计约有五十多人,发觉敌人攻入南口,当然要藉障碍物为防御,张弓拒守。但因为还有自己人在,不便放箭,所以为头的一名副军头,扯开了嗓子喊:“老朱,老朱,快退回来!”

朱副军头何尝愿意恋战?只是契丹兵亦很勇猛,飞快地分路合扑,一面将朱副军头团团围住,一面四下兜杀,这一小半人眼看是要牺牲了。

就在这时候,陆虞候已经赶到。整个脱困的情形,他完全了解。朱副军头力阻敌军,使得大家有充裕的时间,能够撤退,他的保全大队的功劳,不可忘记。此时当然应该报答,所以毫不考虑地吼道:“杀出去,把朱副军头救回来!”

说着,他身先士卒首先冲了出去。其时南口的浓烟消失大半,敌人蜂拥而至,约有两百人之多,谷中展开一片混战,白刃交加,屍横处处。宋军这面,士气虽高,吃亏在彻夜奔驰,体力不胜,加以人数较少,成为三与一之比,当然要落败仗。

这一败,葫芦关又受威胁。幸好西路领队有谋略,有决断,他从关上赶来,听说陆虞候率尔轻出,连连顿足,认为犯了一个绝大的错误,如果自己为救陆虞候,再派兵下去,无非自投陷阱,葫芦关定会得而复失。那时何庆奇进退失据,孙炎星亦无所凭依,後果将会非常悲惨。因而当机立断,决定以守关为第一要着,调集弓箭手,出阵以待……只是还不肯堵塞坡道,因为那一来虽可阻遏敌人,但也断了自己人的归路。

在防守之中,自然也还可以助攻,这得指定箭无虚发的好手,看准了下手。无奈自己人越死越多,众寡的比例,也越来越悬殊,除了希望自己人能够逃回一个是一个以外,别无善策。

这一场自己扩大,而且没有什麽道理的混战,终於近乎尾声了,宋军阵亡了一半,被俘的四分之一,逃回的也是四分之一。

不过,陆虞候要救朱副军头的心愿却达到了,只是他自己却陷身在贼中。一个换一个,白白又饶上好些人,这是一场败仗。朱副军头心里非常难过,唯有先帮着守住了葫芦关再说。

不过除此以外,其他两路都很顺利。林震的一小队,安然抵达葫芦关报了到;何庆奇扼守通葫芦关与九曲洞的那条要道,很成功地击退了上山搜索的敌人,将部队留在那里警戒,他带着少数人回到葫芦关坐镇。

这时关上已经过彻底搜索。契丹兵驻守的人数虽不多,储备的粮食却不少。何庆奇首先下令,饱餐庆功,然後分班休息。不过他自己却连打个盹都不能,需要召集会议,策划下一步行动。

参加会议的连他一共五个人,朱副军头、林震、攻葫芦关的东西两领队。虽然通宵苦战,却都神采奕奕,充满了昂扬的斗志。

何庆奇当然亦很满意,“可见得事在人为,昨天这时候,谁也想不到有现在这样一个局面。”他说,“局面虽小,大有可为。可惜的是,陆虞候失陷了。”

“陆虞候本来可以不陷在里头的,为了救我,却致如此。”朱副军头说,“照道理……”

“不!”何庆奇知道他要说的是什麽话,抢着打断,“你的意思大家都懂,不过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现在要往大处去想,没有功夫来管他。不是我们不管,力所不及。再说,要救他,只有一条路,这条路走通了,一定可以把他救回来。”

“请问,是怎麽一条路,我去走!”

“不只你一个。”何庆奇笑道:“我们大家都要去走。等孙炎星一到,我预备攻敌人的大营,只要打个胜仗,拿他的将官俘虏几个,那时候走马换将,岂不就拿陆虞候救回来了?”

“说得是,说得是!”朱副军头很兴奋地说,“兵法有奇有正,我们的人数不够,还只有用奇兵。将军!我倒是有条计策。”

“你说!”

“到得天黑,我再带一批人,从坡道下到谷底,打他个措手不及。”

“这还不等於去救陆虞候?”何庆奇说,“你要知道,我们的人在他手里,如果他们吃了亏,会拿俘虏出气。投鼠忌器,不妥!”

“那麽,到晚上奇袭敌人的大营?”

这倒是可行之计。不过何庆奇最大的企图也正就是这一点,当然要从长计议。目前的关键是在九曲洞那方面,孙炎星的人一到,力量加厚,情势不同,此刻拟定的任何计划,到那时候都不适用,何必白费心血?

由於是这样的想法,何庆奇保留着朱副军头的建议。当然他了解他作此建议的心情,巴不得能够立刻俘虏一名辽将,换出陆虞候来,所以拍着他的肩,安慰他说:“稍安勿躁!陆虞候一时无虞,我们先捡要紧的事做。”

要紧的事,实在也很多,第一要稳守葫芦关。由於主客易势,自己这方面要守住坡道,也要守住通葫芦关和九曲洞的那条路,还要防备敌人从西北方面进攻,三面受敌,备多力分,这就是一大难题。

“情势很显然的。”何庆奇说,“敌人目前只是为了我们突如其来的脱困,迷惑住了。等到冷静下来,从各种迹象研判,我们的虚实,不难让他们识破。以大吃小,我们的处境很难。一时的胜利,不足为凭,我们要冷静,比敌人更冷静。冷静才能多算,兵法上多算胜少算,那是一定的道理。”

自此开始计算,一直算到最坏的情况,孙炎星的援兵不到,而葫芦关三面为敌人大队所困,那时怎麽办?

一直未开口的林震,这是说话了,“这也不算最坏。”他慢吞吞地说,“至少我们拿敌人吸住了,兵都集中到这面,他的大营自然空虚,这就是他弱的地方,可以想办法攻他。”

“是的!”何庆奇深为嘉许,“你的看法很深,能从全盘着眼,就是将略。我想,他的这个弱点,我们有两种办法可以利用,第一是想办法通知熊将军,趁他後路空虚,挥军直捣;其次是我们另外抽出一队人,攻其不备,能够放起一把火来,就最妙不过。”

“我看第二个办法好。”朱副军头很兴奋地说,“第一个办法当然更好,可惜联络的时间上来不及。如果用第二个办法,放火我是拿手!”

大家都笑了,“这是最坏的打算,亦未见得走到这一步。”何庆奇说,“你们不妨先策划起来,如果要走到这一步,我一定请你去。”

“将军,”林震又说,“我还有个想法,说出来或者泄气,不过总算也是一条路,不能不说。九曲洞这条路,我们也可以利用。”

“对啊!”朱副军头的企图心极其旺盛,任何新的路子他都关心,所以不自觉地脱口附和。

然而这条路实在是他不愿去走的,只有何庆奇了解林震的意思,是利用九曲洞撤退……走到这一步也不算坏,敌人情况、此处的地形,大致都已明了,卷土重来,颇有可为。除了这些“知彼”的收获以外,能从绝处脱困,带领大部分士兵,安返後方,光从这一点来说,也是很有光彩的事。

然而,兵机贵乎掌握呼吸之顷的变化。这样做法到底不算最上上策,“如今最上上策是暂且等一等,如果孙副都头能够及时赶到,我们真可以大干一场。”何庆奇说道,“精神比什麽都要紧,先把它恢复过来,才好办事。”

这句话很实在。然而好好休息也真谈不到,无非找个比较清净的地方,和衣枕戈,闭一闭眼。何庆奇断断续续入梦,时时刻刻惊醒,缭绕在他心头,魂牵梦萦的是两件事;第一件是设想着敌人在调兵遣将,就要大举进攻,三路围攻,一鼓聚歼。

第二件事是孙炎星何以至今不到?是不是已经出发,正在九曲洞中摸索前进?倘是如此,能不能派人入洞去迎接?早得消息,也好放心。

如果未曾出发,则又为了什麽?是否是後方有了变化。想到这一点,他一惊而醒,满心烦躁,再也无法闭眼假寐了。

看看天色,已经日中,他先查问情况,三路前敌都无动静……没有动静并不表示安全。视界有限,亦无深入敌後的哨探,所以没有动静,只能说是情况不明。等敌人一入视界,可能已经漫山遍岭而来,措手不及了。

意会到此,越发不安。同时又想到下达给何小虎的命令是,不管孙炎星到了没有,应该设法向葫芦关联络,又何以不见人来?莫非出了意外?

想来想去,那一件事都放不下心,何庆奇觉得非到九曲洞那面去看一看不可。九曲洞前,既设疑兵,当然最接近敌人,正不妨到那里去视察一番,了解敌情。

就在这时候,何小虎赶回来了。何庆奇对他另有一份父子般的感情,所以高兴之余,不免有着由期望过高而反激出来的怨责。

“你晓得我不放心你,也不早回来通知一声,让我空着急!”他接着告诫:“年纪轻做事,一定要养成踏实的好习惯,不然,就再能干,人家不信任你,也是枉然。”

何小虎心地憨厚,接受责备,报以微笑,并无一言辩解。其实他确是分不开身,因为留守的两个人中,“老四”伤重不治,他跟“老六”杨信,感念袍泽,很费劲地为死者掩埋,又堆石植树,作为标记。这一来当然顾不得其他了。

听何小虎讲明经过,何庆奇方始释然。但觉得他跟杨信未免不分轻重缓急,此时此地,实在顾不得一个弟兄的身後之事;只是事情已经过去,亦就不必多说,仅是问孙炎星的消息。

“孙副都头还没有到。不过照杨信判断,迟一点倒是好事。”

“此话怎讲?”

“如果只有少数人,亦没有甚麽辎重,轻装熟路自然来得快。拿现在的情形看,孙副都头要调集弟兄,预备应用的军械,这要一段时间。人多东西多,路上当然也就慢了。不过,”何小虎说,“杨信有把握,再慢,今天晚上必到。”

“何以见得?”

“孙副都头给他们两个人留下三天的乾粮,这表示三天以内必到,今天是第四天了,他如果再不来,杨信他们两个人就要出去觅食,可能会发生危险。这种情况,孙副都头自然要顾虑到。万一真的不能在三天内赶到,他很可以先派两个人来通知;既然没有通知,就是因为大队马上可到,不必通知。”

“这话很有道理。看起来杨信的理路很清楚,很能干。”

“当然很能干!”何小虎跟杨信在这短短半夜半天中,已结成了很好的朋友,所以完全是站在那方面说话的语气,“不然孙副都头也不会派他留守。”

“能干就好。”何庆奇说,“我们看看去。”

他只带了四个人,其中有刀卜,连何小虎一共六个人,赶到九曲洞前,找到杨信……何庆奇自然对他有一番慰勉。杨信正因为共患难的同袍中途摧折,伤心不已,所以神情淡淡地不甚起劲。

激励士气是做长官的人的责任,何庆奇在这方面颇有心得,深知有时候要用言语抚慰,而有时候要用行动表现。像此刻的杨信,劝慰无用,最好能给他一桩他有兴趣的任务,让他忘却心中的哀伤。

因此,何庆奇要求他陪同去视察布设疑兵的地点。这使得杨信不能不强打精神,领头攀缘而上,到了高处那片斜坡地,立刻就看到了远处山腰中的敌营,人小如蚁,但看得出在集合操作,忙忙碌碌地,彷佛是预备出击的光景。

遥望西面後方,葫芦关清晰可见,但由於地形的关系,虽然相去不远,视界却是彼不如此。何庆奇首先就想到,守葫芦关必须靠此处作为耳目,应该建立一个“望台”。

然後,他收拢目光,看到近处,挂在松树竹林之间的宋军旗帜,只有寥寥数面,这样的疑兵,所能发生的迷惑敌人的作用,似乎有限。

“回头从葫芦关多弄些旗子来挂上,虚者实之,实者虚之。”他说,“要设疑兵,就得像个样子。”

“旗子本来不止这些。”杨信说道,“敌人来过一次,收走了好多。我想,如今倒以不设疑兵为妙。”

“怎麽呢?”

“将军刚才不是说过,虚者实之,实者虚之。等孙副都头一到,这里人就多了,不宜让敌人注意。”

“说得有理。”何庆奇问道:“你看,等孙副都头一到,我们可以做些甚麽?”

这句话搔着了杨信心中的痒处,“这两天我一直在想,想到一种战法。”他说,“不知道行不行?”

“你说!”何庆奇很起劲地鼓励他,“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一直在想,一定想得比别人深,比别人好。说给我听听。”

“将军你请看!”

他指的是孙炎星设而未射的“石炮”。绳子已经砍断……是契丹兵砍断的,但残迹犹在,只要一指点,便即明白。

“石炮少了不管用,至多打伤对方几个人,扰乱扰乱而已。但如果多了,连续不断发射,再加上火箭,即使准头不太好,亦可以使得敌人存身不住。我在想,倘或我们这时候先做一番准备工作,等孙副都头大队一到,立即动手,半夜里发动攻势,一定会有很好的效果。”

说实在的,这也就是何庆奇在此片刻间所想到的计划;他的计划比杨信的办法还要周密,配合朱副军头夜间突袭的行动,远近两路,同时并举,可以使得敌人顾此失彼,两难应付。

不过,他却不愿表示已经想到,只连声说道:“好极了,好极了!果然是一条妙计,我决定照你的话来做。”

这一下杨信大为兴奋,笑容满面,将哀伤失伴的情绪,完全改变过了。

何小虎和刀卜也觉得此计甚妙,想到石炮打入敌营,契丹兵以为天上落冰雹,睡梦头里惊醒,狼奔豕突的情形,觉得十分有趣……这两个人都还不到二十岁,童心猷在,心有所思,脸上不由得都浮现了顽皮的笑容。

何庆奇眼尖,看到了便问:“你们俩又想到了甚麽?”

何小虎心存敬畏,怕受何庆奇呵斥,赶紧将脸色正一正,不敢多说;刀卜却率直地道出了心中的感觉。

这使得何庆奇又有意会。治军原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刁斗森严,肃静无譁,营中常带一种肃杀凛冽的悲惨气象;一种是外表不甚讲求,内心和谐团结,常有一种喜乐的气氛。何庆奇带兵,就是这一种作风。现在听得刀卜的话,将杀敌当作儿戏,虽嫌轻浮,但却是鼓励士气之道。经过彻夜苦战,粮食给养又不足,士兵相当疲惫,如果下令备战,对他们来说,心理的负担,未免太重,但如当作一件有趣好玩的事来做,情形就不同了。

因此,他笑嘻嘻地说:“好!我们就动起手来,大大地开他们一个玩笑。”

“怎麽样动手?”刀卜摩拳擦掌地,“请将军吩咐。”

“这要有个计画。”何庆奇转脸说道:“杨信,我听听你的主意。”

“是!”杨信有过制石炮的经验,而且也一直在思索着,胸有成竹,便不慌不忙地指着那些巨竹说道:“第一步,要相度地形,挑顶好的位置。第二步要找刀斧绳子。第三步要搬运石块。光是我们几个人是不够的。”

“当然,我要从葫芦关调人来。这样,我把何小虎、刀卜交给你,你们在这里相度地形,筹划那里去取石块,我回葫芦关去调度,带人带刀斧、绳子来动手。”

虽然作了这样的安排,何庆奇却不能不考虑葫芦关的安危。如果将大部分人都调到九曲洞前去构筑石炮,关防空虚,很容易为敌人所夺,那时连个归宿之处都没有;况且葫芦关一失,九曲洞前这个阵地立即就会受到严重威胁,同时朱副军头入夜突袭的计划,亦无从实现。这得失之间的关系太大了。

不过自己这方面要争取的,不过半天的时间,只要这半天安然,一切计划都可就绪,即令孙炎星不到,亦可凭少数人予敌以重创。事实上怕也只有这半天的时间,到了第二天,可以断定敌人必会大举进攻,那时必成苦守撑持的局面,再也不会有攻的机会。

这样从正反两面去想个遍,事情就很明白了,是不是拿全队弟兄的命运作孤注一掷?此事关系太重,他觉得必须徵询部下的意见。

回到葫芦关再度召集会议,先说明视察的经过,以及攻击的计划,接着便讲关键所在:“现在要看敌人是不是会在这半天当中进攻?如果认定他们会进攻,兵力当然不作任何调动;如果不会,那麽正好利用这半天工夫,到九曲洞前,将石炮布置好,今夜就发动突袭,明天的局势,或许会大大地不同。关键在於判断,判断正确,我们就会成功;判断错误,就会一败涂地。”

“我判断他不会。”朱副军头说,“敌人进攻,也不是说到就到,至少毫无迹象,我看今天一定无事。”

“不然,葫芦关的视界不好,前敌的情况不明,说不定报警的哨探,此刻已在路上了。”何庆奇说,“所以守葫芦关,一定要在九曲洞前立一座望台,规定联络的办法,不然耳目不周,在这里像瞎子一样。”

接着何庆奇又个别询问,有的主张慎重,有的认为很值得冒险,莫衷一是。最後问到林震;何庆奇决定以他的意见,作为下决心的依据。

“未算胜,先算败。”林震慢吞吞地说,“照我看,即使败,亦不至於一败涂地,我们还有一条退路。”

“还有退路?”何庆奇问,“在那里?”

“九曲洞。”

“对!九曲洞!”朱副军头很兴奋地说,“万一不行,退入九曲,拿洞口一封,敌人再也进不来的!将军,如今是万无一失了。”

朱副军头是员勇将,凡遇战事都从好的方面去想,而何庆奇却不像他那样乐观。

“退路虽有,却不是没有顾虑。”他说,“听杨信说过,九曲中,狭处不容人回旋,倘或遇到孙副都头带人赶到,两下拥塞在一起,岂不糟糕?”

“是的。”林震答道,“这得要预先安排好,如何两队变作一队,後队改为前队?只要计划周密,号令整齐,也不要紧。”

於是何庆奇凝神静思,将利害得失,反覆考虑下来,决定冒这个险。

“好的!我们决意大干一番!”他问朱副军头,“你负责夜里奇袭,要多少人?”

“我已经筹划过了,还是我原来所带的那些人就够了。”

他是爱护部下,想全始全终,由谷底押後到未来的打头阵,始终保持他们的头功。但是林震有过奇袭的经验,认为他带人去执行这个任务比较有把握。

“这倒也是。”何庆奇亦认为林震比朱副军头冷静,便有改派之意,无奈朱副军头不肯。

“老大哥!”他向林震唱个喏,“你就让我一让!”

“我不是争功,我为大局。”

“是的。我知道!”朱副军头陪笑说道:“老大哥,还有比我更要紧的任务,从九曲洞撤退的那个计划,非老大哥来主持不可。”

这也就是何庆奇的原意。现在听他也是这麽说。足见林震众望所归,自己的想法不错,因而何庆奇又改变了心思,决定仍照原计划,裁定让朱副军头去奇袭,林震负责筹划,必要的时候,如何从九曲洞紧急撤退。

“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大家就去吧!”

也不能说走就走,还得有一番细节的交代及检点。当时决定,守大路的人最後撤,葫芦关由朱副军头接防。等到天黑,未见敌人上山,大事就可望有成。

“等到天黑,守大路的人只留下步哨,其余的都撤到九曲洞前,归你下达命令。”

“是!”朱副军头答说,“天一黑,我们也就要动身了,估计总是三更时分才能到达。甚麽时候动手,现在就得规定。”

“准定四更动手。”何庆奇说:“但也不必拘泥,如果你觉得有机可乘,亦不妨先发。我们在上峰,只要发现敌人营里一乱,也会立刻攻击。不过亦不宜过早,大致三更一过,我们就预备好了,随时可以动手。”

於是葫芦关由朱副军头接防,何庆奇与林震则带着大队,连同所有的辎重,转进到九曲洞前的高坡上。这时杨信已与何小虎、刀卜勘定了安设石炮的方位,以及采取石块的地点,一到便分派人数,指点做法,分头动手。大家都知道,半夜里就凭这些简陋的武器,要将敌人摆布得狼狈不堪,觉得是件很好玩的事,一个个浮着满面笑容,干得极其起劲。

只有林震是例外,他负责筹划必要时从九曲洞撤退的任务,所以一个人负手闲眺,在默默思量。何庆奇巡行各处,走过他身边,便停了下来,一则休息,再则发现林震胸藏韬略,远比自己平日所知道的还来得深沉,想跟他谈谈进一步的行动。

“你看今晚的胜负之数如何?”

“只要敌人不防备,我们占尽地利,自然是胜数,只看是小胜,还是大胜。不过,”林震停了一下,略带忧郁地说:“朱副军头大概一去不返了。”

这一支突袭的小队,一共才三十个人,投入敌人大营,等於自陷重围,当然凶多吉少;但如说一去不返,未免悲观,何庆奇不以为然。

“朱副军头大致跟我谈过他的计划,葫芦关四周遗留的敌屍,在掩埋之前,他都把他们的军服剥下来了。黑夜之间冒充契丹兵,不容易分辨,突围逃生的机会还是有的。”

“但愿如此。”林震说道,“我真盼孙副都头今夜能够赶到,那就立於不败之地了。”

“喔!”何庆奇很注意地问,“看起来你必有所见?倒说给我听听。”

“是!”林震指着正北层峦叠嶂之间,一条蜿蜒山路说:“照地形看,敌人的来路只有这一条。如果能断他们这条归路,敌人只有往前攻。熊将军扼守南面出口,敌人就会困死在这里。不过,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目前我们人数太少,要守的地方太多,顾此失彼,终究搞不过敌人,当然也无力去断他们的归路。如果孙副都头带人增援,给养又有九曲洞这条秘道可以补充,我们就能站得住脚,进一步威胁敌人。照我看,只要我们站住了脚,显出要断路的意思,敌人就会不战而退。”

照此说来,撤退的计划,竟可搁置。雄心勃勃的何庆奇,立刻又有了个想法,向林震问道:“马上要天黑了!我们最危险的一段时间,已经过去,我断定契丹不敢在夜里进攻,我们预定的计划,一定可以实现。只要能支撑两天,孙副都头的援兵一定会到,再进一步实现断路的计划。我是这样打算,你看怎麽样?”

“两天大概可以支撑得住。”林震疑惑,“不过,孙副都头两天不到呢?”

“一定会到!”何庆奇说,“我们先派人去讨救兵,不必在这里坐等。”

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林震竟未想到这一点,同时也明白了何以估计两天会到?一来一去,不正需两天工夫吗?

“这样就对了!”林震惭愧地说,“我想得不如将军深。”

“我却不如你想得多。”何庆奇又问,“这个计划归你负责,如何?”

“将军所命,不敢推辞。”

“好极了。”何庆奇很欣慰地,“你要多少人?”

“人倒不需多少,只是有一个人,非有不可。”

“你是说杨信?”

“是!”林震答道,“这个回去联络的任务很辛苦,不知道他愿意不愿意?”

“任务虽辛苦,但也很重要。争功好胜之心,谁不如我?我看他会答应的。”

“是!我想请将军问一问他,最好不要勉强。”林震又加了一句:“不乐意的事,勉强去做,一定不会有好结果。”

“好,我照你的意思就是。此外呢?你还想要些甚麽人?”

“如果杨信愿意去,跟他结伴同行的人,最好让他自己挑。”

“这话也不错,我先找他来问。”

杨信正在布置石炮,十分起劲。听说改派了回去请援的任务,面有难色。因为穿越九曲洞这条路,不但辛苦,而且乏味,他真有视如畏途之感,所以一时答应不下。

“我也知道你不太愿意。”何庆奇说,“无奈除你以外,没有人走过这条路。如果你愿意去,我让你自己挑人作伴。”

“那,”杨信想到一个人,“我先去问了,再来跟将军报告。”

“可以。”何庆奇问道:“你想找甚麽人?”

“何小虎。”

“是他?那不要紧,我来关照他,陪你一起去。”

说是说要自己愿意,不必勉强,而何庆奇的做法,仍旧带些强制的意味。等把何小虎找来一说,他倒乐意,因为九曲洞中的神秘,在他也是有吸引力的,不过,他更关心这一夜突袭的结果……说起来是童心犹在,要看这一场捉弄敌人的恶作剧,是如何有趣。

不过,他对何庆奇别具敬畏之心,彷佛遇到严父那样,心中再有委屈,不敢申诉,唯有连声称是。

冷眼旁观的林震,却看出他的心意,同时猜到杨信也有这番看热闹的意愿。算一算时间,稍微晚些也不妨,因而说道:“这样吧!你们後半夜再走。”

“你是说发动了突袭以後再走?”何小虎问。

“对了!”林震笑道,“那时候你们才会放心上路。”

“说得一点不错!”杨信老实透露他的心意,“不然牵肠挂肚不放心。等眼看有了结果,我们见了孙副都头,也可以跟他有句确确实实的话好说。”

何庆奇认为事不宜迟,但这个计划既由林震负责,就不便多说甚麽,同意他们後半夜再走。

“现在我们商量一下。”林震说道,“我要了解情况,你们甚麽时候可以到?”

“如果五更天出发,总在天未黑以前可以到。”杨信答道,“这是指一路顺利的话,倘或路上有了波折,就说不定了。”

“路上不能发生波折,你们要特别小心。”林震说道,“明天黄昏到达,你们休息一夜,请孙副都头连夜派人来。後天一早,我们等信息。”

“是!我一定把话说到。”

“也许半路上会遇见孙副都头,你把这里的情形跟他说,请他立刻派人回去,再多要人来,越多越好。同时要多带锄锹之类的工具。”

“知道了。还有甚麽话?”

将一切细节及途中要携带的物品,应注意的事项都交代清楚,安排停当,何庆奇便要杨信和何小虎找个僻静的地方,尽量休息……这还谈不到养精蓄锐,只不过略微恢复消耗过多的精力而已。

山坡上一片嘈杂,人来人往,不容易找到清静的地方,两个人商量,最好的地方,莫如九曲洞入口之处,人迹不到,杂声隔绝,看来可以稳稳睡一觉。

告知林震,他当然赞成,而且派了两个人替他们守卫;同时答应,等到开始用石炮攻击时,一定唤他们起身来“躬与其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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