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师大败,退到范阳。溃兵陆续齐集,卸曳丢盔,伤肢断足,包括皇帝在内,呻吟之声不绝,入目凄凉,入目惊心,吃败仗的滋味,真个难受。

然而皇帝不得不强打精神,重新部署,命崔彦进、刘廷翰、李汉琼分守真定一带,阻遏辽军南下,然後引师南归。走到半路上,又发生一件让皇帝颇为气恼而无从发作的纷扰。

有一天夜里,忽然“炸营”,士兵在睡梦头里,突然惊醒,拿着刀枪就往外奔。个个在似醒非醒的朦胧状态中,聚集在营外旷场上,你问我,我问你,虽也不知道发生了甚麽事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糊里糊涂地集合在此地。

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官家找不着了!”

於是譁然相问:“官家在那里,官家在那里?”黑夜之间,不辨方位,也没有人能答一句,皇帝是在那里?结果一传十、十传百,个个惊慌,真的以为皇帝失踪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军中更不可一时没有统帅。因而便有将领提议:“该立武功郡王!原该是武功郡王继任大位。”

武功郡王就是赵德昭,太祖的长子。天下原该父死子继;而大宋开国,却以杜太后的遗命,国赖长君,所以设下金匮之盟,太祖崩後,传皇帝弟光义,就是当今皇帝;以後再传另一皇弟光美;光美复传德昭。兄终弟及,本就不是正道,加以有太祖驾崩之夕,玉斧拄地,烛影摇红的疑案,越发使人不满。只是这种不满,平日谁也不敢说出口,此时机缘所至,不知不觉地显露了拥护太祖的本心。

到得天明,才知道皇帝好好安歇在御营中,拥立德昭之事,自然作为罢论。

及至班师回京,情况与御驾亲征,六师齐发之时,大不相同。皇帝吃了这个败仗,威信扫地,身被箭创,许多法器、宝物,以及宠爱的宫人,落入敌手,真是丧气到了极点,每日长吁短叹,闷闷不乐。

因此,太原之捷,应该要论功行赏的一件大事,一直搁着未办;将校士卒,不免皆有怨言。武功郡王德昭年纪轻,看不出眉高眼低,贸然为三军请问,说太原之赏,不宜再延搁了。

皇帝正在情绪极坏的时候,而且平日检讨伐辽战败的原因都只为士兵不肯用命;只以从太原出发之前,诸将相谏,都说师乏饷匮,不堪驱使,自己听从了崔翰的话,硬要东征,似乎咎由自取,怪不得将士,真正吃的哑巴亏。只是心里憋着一口气,始终不消,这时听了德昭那两句不合时宜的话,勾起旧恨,再想到军中夜惊,曾有拥立德昭之事,就忍不住了,厉声答道:“等你做了皇帝,再来行赏也不晚。”

德昭大惊失色。碰了这麽大一个钉子,羞惭难当,还在其次;而听叔父的口气,大有猜忌之意,既觉得受屈难明,又不免暗中害怕,怕叔父有此猜忌,将来或有不测之祸。

一时想不开,德昭抛下了新婚一年多的妻子,悄然自刎。皇帝得报,痛恨不已,抱屍大哭,追封魏王,赠中书令。这是这年八月间的事。

※※※

不过,皇帝也有安慰的地方。九月间,契丹为报复宋军侵燕,派三员大将:耶律休哥、耶律沙、韩匡嗣出娘子关入侵真定。

此时真定的宋师云集,刘廷翰、李汉琼、崔翰、崔彦进会商决定,派遣一队官兵诈降,诱敌出营,包围合击。这队宋军去投降时,韩匡嗣大喜,但耶律休哥不以为然。

“宋军的气势很盛,没有投降的道理。”他说,“这一定是诱我之计,可以不必理他。”

韩匡嗣不听,决定接受宋军投降,同时亲自出营去接受。那知宋军已有埋伏,正面是刘廷翰的部队,崔彦进领兵抄他的後路,李汉琼和崔翰,分道并进。契丹兵猝不及防,大溃而奔。宋军追到真定城西,大砍大杀,契丹兵死了一万多,俘获一万匹马。韩匡嗣狼狈而遁,尽丧所部,只有耶律休哥全师而退。

这个捷报到京,又鼓起皇帝的雄心。而契丹亦一步不肯放松,积极整顿兵马,预备再度南侵。

到了第二年,也就是太平兴国五年的三月里,契丹发兵十万,浩浩荡荡,直奔雁门关。统帅是辽主耶律贤的妹夫,驸马都尉,官拜侍中的萧咄李。

河东的雁门关有两座,一座在忻州天池县雁门乡,东临汾水,西倚高山,接岚、朔二州之界;一座在代州西北的雁门山上,又名西径关。雁门山东西奇岩峭拔,中间崎岖一径,唐朝在绝顶设关,即名雁门。萧咄李所侵入的就是这座雁门关。

这座关在代州,自然由代州刺史把守,而代州刺史正是杨业。皇帝从上年秋天班师回京,原派杨业为郑州刺史,赋予他训练士卒的任务,後来因为“三关”要地,非得一员熟於边事的大将镇守不可,因而将杨业改派为代州刺史,兼“三交驻泊兵马都部署”,凡是宁武关、偏头关、雁门关这“外三关”戍守的兵马,都听杨业的号令。

这时得报说,契丹重兵入侵,杨业自然不敢怠慢,吩咐小校:“唤六郎来见。”

杨六郎就是已奉旨改名为杨延昭的杨延朗。奉召进见,父子商量军情。杨业说知军情,问他计何所出?

“爹!”杨延昭反问一句:“是将契丹惊走,还是要痛击一番?”

“能够迎头痛击,何乐不为?”

“爹!痛击不难,却非迎头。”杨延昭说,“爹如听我的计策,只需数百骑,便可破他十万之众。”

杨业对爱子原是言听计从的,但总怕他年轻不够沉稳,所以时时裁抑;此刻听他的话,便放下脸来说:“你又狂妄了!料事太浅,看事太易,总有吃大亏的日子。”

“不是儿子敢於轻敌,实在是得地利,天生有此便宜之事。爹请看!”

杨延昭取付笔砚,铺开一张白纸,落笔如飞,不消一盏茶的工夫,画成一张雁门山的形势图;然後搁笔指点,那里进兵,那里等候,那里设伏,那里动手。一个讲得头头是道,一个听得频频点头。

因此,杨业只听探马一起一起来报,契丹将次到山;已经深入;渐近关口。只是听听,并不行动。部下将士,议论纷纷,不过素来信任“老帅”用兵如神,料知必已成竹在胸,所以虽作猜疑,并不惊慌。

这样到了第三天,探马来报,契丹全军已经过雁门关南下了。

数百精兵由杨延昭带领,衔枚疾走,由小路抄出雁门关北口,拊敌之背。萧咄李的副手都指挥使李重晦押兵殿後,突然听得背後一排响箭,回头一望,大惊失色,但见“杨”字帅旗飘拂,宋军已经塞住归路,居高临下,以建、瓴之势,驰骤而下;火箭滚木,一波接一波地往下发射,契丹兵仰面受攻,无法招架;山谷狭隘,更无可回旋。

萧咄李见此光景,急急由前路回援。而後队向前逃命,自己人拥塞在一起,乱成一团,形势更为不利。这时杨业又带数百人赶到,父子合力,痛击契丹,大获全胜,阵斩萧咄李以外,还活捉了李重晦。

这是杨业为大宋所建的第一功,也是五代以来与契丹对敌最大的一个胜仗。捷报到京,皇帝大喜,高梁河之败所积下的一口恶气,到这时候才得一吐。论功行赏,将杨业升为云州观察使,仍旧兼任代州刺史。而契丹这一仗全军尽墨,真让杨业将他们的胆子吓破,送他一个外号叫作“杨无敌”;在边界上只要望见“杨”字旌旗,立即远远避去。

※※※

但是,除杨业以外,别处地方却打得并不好。皇帝却念念不忘恢复幽燕,廷臣亦多迎合皇帝的意思,唯独宰相张齐贤认为不可,上了一道奏疏:

方今海内一家,朝野无事,关圣虑者,岂不以河东新平,屯兵尚众;幽燕未下,辇运为劳?臣愚以为不足虑也。

自河东初下,臣知忻州,捕得契丹纳粟典吏,堵之自山後转运,以授河东。以臣料契丹,能自备军食,则於太原非不尽力,然终为我有者,力不足也。

河东初平,人心未固;岚、宪、忻、代各州,未有军砦,四寇则田牧顿失,扰边则守备可虑。及国家守要害,增壁垒,左挖右掘,疆事甚严,恩信已行,民心已定,乃於雁门阳武谷来争小利,此其智力可料而知也。

圣人举事,动於万全;百战百胜,不如不战而胜,若重之慎之,则契丹不足吞,燕蓟不足取,自古疆场之难,非尽由敌国,亦多边吏扰而致之。若缘追诸砦,抚驭得人,但使峻垒深沟,蓄力养锐,以逸自处,宁我致人,此李牧所以用赵也。所谓择卒不如择将,任力不如任人。张齐贤认为能审慎“择将”,善加“任人”,边界就可以安宁;“边鄙宁则辇运减,辇运减则河北之民获休息矣!”此为安边佑民的上策。

行此上策,可以招致远方的向往仰慕,他说:

臣闻家六合者,以天下为心,岂止争尺寸之事,角强弱之势而已乎?是故圣人先本而后末,安内以攘外,陛下以德怀远,以惠劝民,内治既成,远人之归可立而待也。

这番话看起来很有道理,皇帝接纳了。但也有人说:伐辽固然不宜,但幽燕必当恢复,因为第一,燕云十六州本是中国的疆土,岂可让皇帝子孙陷於夷狄?第二,燕蓟不收复,则河北受到严重的威胁,河南自然亦不能高枕而卧。但以辽国方强,恢复幽燕的时机未到而已。

这一层道理,皇帝自然也很了解,所以积极展开联络与国的工作。首先是想与契丹以东的渤海国结盟。渤海国这一族称为靺鞨,就是女真族。国土甚广,辽河以东,直到鸭绿江与高丽接壤地都是。如果它能出兵夹击,契丹腹背受敌,必亡无疑。宋朝皇帝向渤海国提出的条件是,一旦契丹被灭,中国只要收回失地,关外契丹的土地,都归属渤海。可是渤海不敢许诺。以後又遣使到高丽,要求发兵,高丽亦不肯应命。

这是太平兴国六年秋天的事。过了一年,辽国内部发生了一件大事:耶律贤死去了。

※※※

太平兴国七年九月,辽王耶律贤巡幸到云州焦山地方,得病不起。托孤给一文一武两大臣:韩德让、耶律斜轸。被封为梁王的长子隆绪接位。隆绪小名文殊奴,才十三岁,因而由萧太后专政,恢复国号为“大契丹”。第二年,改元统和。萧太后重用韩德让,军事则以耶律休哥为重寄,担任“南面行军都统”,负防范宋军北上的全责。再下一年,宋朝也改元了,称为雍熙。雍熙二年,有个屯守边境的将领叫贺怀浦,与他的儿子雄州刺史贺全图,一向喜欢发议论,此时上书皇帝,说契丹主年纪太轻,母后专政,宠信一班佞臣,这是讨伐契丹的一个大好时机。

他的话只说对了一半,契丹母后专政是不错,但宠信的却不是一班无用佞臣。萧太后萧燕燕,方在盛年,宫闱寂寞,难免有像武则天的“莲花六郎”那样的宠臣;但效劳床笫并不能效劳疆场,这一点在萧太后是看得很清楚的,绝不会以私害公。

然而皇帝却偏偏听信贺家父子所未说对的那一半,决定来年春天,大举取燕,以曹彬挂帅,衔头是“幽州道行营都部署”;这因为仍旧算皇帝亲征,所以衔头中有行营字样。

曹彬左右还有两路人马,一路是米信负责,由河北东面直上出雄州,也就是幽州东北的顺义县,一方面阻断契丹南下;一方面配合曹彬,夹攻幽州。

另一路与曹彬在定州也就是河北完县分道,曹彬略微偏东,直扑幽州;定州路都部署田重进则略微偏西,出飞狐口……这一路与第四路的任务不是攻城,但比攻城来得重要,是预备与契丹大战的主力。

第四路由潘美挂帅,衔头是“云、应、朔等州都部署”。云州是大同一带,应州是浑源一带,朔州是马邑一带。这三州在太行山之後,原是石敬瑭割与辽国的十六州中的三州,皇帝决定收复失土,所以命潘美由河东往河北打,与出飞狐口的田重进会合,不仅要挡住契丹援燕之师,而且要求迎头痛击,希望这一场硬仗,就能打得契丹一蹶不振。

四路人马中,潘美这一路最受重视,其中原因之一是,他的副帅就是杨业。

※※※

雍熙三年三月,曹彬由河南北上,派出先锋李继隆,取固安,攻新城,直逼涿州。契丹的守将名叫贺斯,已为李继隆阵斩;而契丹兵溃而复集,将由东面来接应的米信所部三百人,团团围住。米信手执大刀,步战突围,幸好曹彬亲自带兵赶到,内外合力,在新城东北,大破敌军,随即领了涿州。

田重进这一路的人马,急行军到了飞狐口以南,遭遇了敌人。契丹的这名主将,名叫大鹏翼,官拜“西南面招讨使”,领兵相拒。田重进自己在东面列阵,命他的部将荆嗣绕道到西面,趁黄昏时分,直扑敌阵。契丹兵的阵地在一处高地上面,向下猛冲,得了地利,宋军吃了一个大亏。相持数日,各不相下,荆嗣想了一条计策,派出两百人沿大路布设旗帜,同时率领部下所有人马,疾趋敌阵,叫骂挑战。

大鹏翼紮兵在山上,遥遥望见大路上旗帜连绵,以为宋军後路的重兵,已经到达;估量不敌,准备退去。田重进就趁他这气馁的片刻,挥兵猛攻;契丹大溃而逃,大鹏翼为宋军生擒,於是飞狐口和灵邱的契丹守卒,望风而降。荆嗣打了个极漂亮的胜仗。

於是田重进乘胜转战到飞狐口以北,颇有斩获;而第四路的潘美亦打得很好,由勾注山的西陉进入,越过雁门关,破敌寰州,进围朔州。这两地的契丹守将,都举城投降。接着连克应州、云州,截断了契丹的进援之路。

不幸的是,曹彬打了一个损失惨重的大败仗。

※※※

当曹彬与诸将出征以前,面谒皇帝辞行;皇帝对进取方略,曾作过一番明确的指示。

“潘美与杨业行军要快,直趋云朔,但行动要隐密。曹彬将兵十万,不妨大张旗鼓,声言必取幽州。缓缓行去,以持重为上,不准贪功轻进。这一来,契丹必以大兵救幽燕,对山後各州,就顾不到了。”

此是声东击西之计,曹彬的任务就在诱敌深入,掩护潘美与杨业以精兵袭取太行山後的寰、朔、应、云各州。但是曹彬的部下,却不明白皇帝的深意,尤其是先锋李继隆,轻骑疾进,所向克敌;捷报到京,皇帝总不免疑虑,觉得曹彬这一路进兵太快,违反了他的持重的训诫,不能达成诱敌的目的。

及至兵到涿州,与耶律休哥快将形成短兵相接之势;如果鼓勇直前,一举而下,自然也是好事,然而曹彬的部队却无力前进了。

这主要的是因为遇见了一个强有力的对手。耶律休哥的人马不多,只能坚守待援。他白天不敢出战,只是虚张声势,到了晚上,派出轻骑,四处骚扰,遇见人单势孤,在巡逻的宋军,估量吃得掉的,毫不客气地下手,神出鬼没,对宋军的士气,颇有影响。而最狠的一着是伏兵林莽之间,绝宋军的粮道。这样十天下来,曹彬军粮不继,无法再留在涿州,沿白沟河退到涿州以南的雄县,等待粮食。

皇帝得报才大为困惑,那有敌军在前,不作坚守之计,而退师待粮的?因而飞骑传旨,命曹彬赶紧再沿白沟河南下,与米信一路取得联络,等潘美与杨业扫平山後各州,再会合田重进,一起攻取幽州。

但是,曹彬的部下,眼见潘美与田重进接二连三地打胜仗,自觉握重兵而不能有所作为,是奇耻大辱,因而谋议纷起,这个也要进攻,那个也要进攻。曹彬与米信商议,怕压抑太甚,会激起兵变,决定再度进兵涿州。

这一次进兵,大家带的都是乾粮,到了有井、有河的地方,席地而坐,就水进食。而耶律休哥,派出不少小部队,十廿个一群,专趁宋军进食的时候来骚扰。

这对宋军构成了极大的困扰,自救不暇,疲於奔命;加以天热缺水,士兵苦不堪言,从雄县走了四天,才到涿州,已经搞得人饥马乏,困顿不堪,甚麽雄心壮志都丢到九霄云外了。

相反地,契丹的战斗力却增强了,萧太后与她的儿子文殊奴,亲统大军南下应援,自幽州西南行,渡过桑乾河,已到涿州东北的驼罗口。曹彬与米信自知不敌,只好去而复回,向西南撤退。

那知耶律休哥却放不过他们。萧太后所统的大军是正兵,耶律休哥所带的便是奇兵;奇正相生,一明一暗,耶律休哥暗中追了下来,追到涿州西南四十里,拒马河以北的歧沟关,一仗大胜。曹彬与米信已经无法部勒各营,只有连夜渡过拒马河,打算到易州安了营再说。

渡河之时,耶律休哥自然乘胜追杀,宋军在拒马河中溺死的,不计其数。到了第二天日出,整顿残兵败将,就在河边休息,一面派出兵去,到邻近村落收集了一些米粮食器,埋锅造饭。吃到一半,得到警报,说耶律休哥,已在下游渡河而南,即将杀到。宋军一惊而溃,不复成军。耶律休哥的精骑,果然风驰电掣而来,宋军再次大败,弃甲如山。遗屍塞河,等於全军覆没。

接着萧太后也渡过拒马河,商议进止。耶律休哥主张乘胜南下,尽取河北之地,与大宋以黄河为界。萧太后忖度国力,自觉还吞不下这一大片地方,不肯听从,领兵回燕。论功行赏,耶律休哥居首,封为“宋国王”。

※※※

经此巨创,大宋皇帝重新作了一番持久的部署;以田重进屯兵清苑以西的定州;潘美回镇代州,将云、应、朔、寰四州的官吏百姓,迁移到河东、关中一带,以为坚壁清野之计。这个护送四州吏民内迁的任务,即由杨业担任。

其时契丹萧太后卷土重来,要想打一场歼灭战。前敌大将是耶律斜轸,率精兵十万想追击护送四州吏民西行的宋军,结果在涿鹿附近,遇见贺怀浦的儿子贺全图。一场厮杀,宋军不敌,往南败退。南面就是小五台山,峰峦阻隔,无法再退,为契丹杀伤数万人之多,而贺全图总算逃得了一条活命。

於是耶律斜轸回师转攻蔚州。这是个有名富庶的地方,不能不救。救蔚州的是潘美与贺全图,出飞狐口,向北进兵。

飞狐口是河东重险,其地两崖峭立,一线微通,迤逦百有余里,成为山後九州的噤喉。但是,此地易守难攻,或者可以作为一条急行军的捷径,却不宜於出击;尤其是敌方有备的状况下,出飞狐口攻击,弃险就危,本身虎落平阳,敌人可以守株待兔。所以潘美回救蔚州之役,为耶律斜轸所伏击,不支而退。

这一下,不但蔚州失陷,而且在它西面的浑源及应州亦大为震动,守将都弃城而走。於是耶律斜轸乘胜沿桑乾河北岸西进,攻克了应州东南的寰州,打算截断杨业的去路。

杨业的负荷甚重,云、应、寰、朔四州吏民内迁的护送之责,都落在他肩上。此时正由他的长子延玉协助,率领精兵在应州以东、云州以南、朔州以西的地区,居中指挥掩护。现在眼看耶律斜轸攻占了寰州,如果向西越过雁门关,直扑朔州,则四州的吏民如入袋底,而从东面的蔚州到西面的朔州这一个袋口,尽为契丹所封锁,百万吏民尽成俎上之肉,这後果太严重了。

於是,杨业与潘美及两护军商议︱︱两个护军一个叫王侁,本职是蔚州刺史;一个叫刘文裕,原是顺州团练使。王侁为人刚愎自用,而且一向嫉妒杨业的威名战功;加以蔚州失守,自觉面上无光,所以情绪更不好了。

杨业精於韬略,熟地形,估量敌我之势,提出了一个极好的撤退计划。当时的情势是寰、应两州的吏民,已经随军集中;而北面云州、西面朔州的吏民却正在待命,所以当前的课题,就是如何在强敌压迫之下,将分散的四州百万吏民,迅速而安全地内撤?

撤退的地点,杨业已经选定,是在朔州西南七十里的翠峰山下,这座山东面连着石碣谷,绵延二百余里,其中地势平坦,可容数十万人暂时躲避。

石碣谷的北面连接大石口,在应州以南三十里。杨业的计划是一方面调集在代州的後备部队,往应州增援;一面让云州的吏民南下,这时在寰州的耶律斜轸必定向西进攻,而云州吏民与代州部队联成南北一线,为西面造成一道屏障,正好让朔州吏民趁这一段安全的时期,由翠峰山避入石碣谷。

在应州,只要能将耶律斜轸挡一挡,则云州及随军的吏民,就可以由大石口进石碣谷,谷口用一千人以强弓硬弩护守,另外派遣精锐骑兵,往来联络、策应、游击。这一来,四州百万吏民就都可以保全了。

听罢这番计划,潘美还未表示态度,王侁却已抢着开口。

“手下有数万精兵在,何必如此胆小怕事?”王侁信口说道:“应该一路杀过去,杀出一条血路,堂堂皇皇进雁门关!”

“是的。”刘文裕附和其议,“应该好好打一仗。”

“不行!”杨业断然决然地答道:“这是必败之势。”

“怎麽?”王侁嘴角挂着邪毒的冷笑,“你不是号称“无敌”吗?如今看到敌人连连进逼,不肯接敌,莫非另有打算?”

这句话说得太严重了,是隐然指责杨业有异心。降将受此诬指,很难洗刷,杨业为了表明心迹,愤然答道:“我不是怕死。因为时有未利,徒然牺牲士兵,不能立功,何苦做这样的傻事?现在你这样说,我就拚一拚,让大家看看,我是不是怕死的人?”

杨业一怒回营,想想自己这样子忠心耿耿,仍旧要遭人的猜忌逼迫,不由得凄然下泪。杨延玉眼见老父受人欺侮,心如刀绞,愤愤不平;然而他亦深知他父亲的性情,言出如山,决无更改,既然已放下诺言,要与耶律斜轸拚一拚,就只有想办法拚出个道理来。

父子俩盘算来盘算去,只有一条诱敌之计,可以败中取胜;然而胜是国家胜,他们父子俩却多半要牺牲了。

“如果我死则国生,自然要为国捐躯。”杨业吩咐延玉传令:“明日午正出兵。”

※※※

第二天正午出兵之前,特地请了潘美来,有话交代;其实也就是诀别。因此,杨业的容颜惨淡,使得潘美亦大为伤感。但他实在亦希望杨家父子能打一个胜仗,好振作士气民心,所以只有将心肠硬了起来,听其自然。

“此行对我一定不利!”杨业一开口就是绝望的表示,然而也有视死如归的气概,“太原降将,当年自以为必死无疑。官家不杀,反而重用,感恩图报,总想立尺寸之功,报答知遇,所以用兵一直慎重。诸公说我怯敌,我就只好先死在敌人手里了。不过,我亦不能白死,拿我父子的性命,为诸公换一场大功。此刻出兵,入夜突袭,明天我拿敌人引进来;引到陈家谷口,就是反败为胜的时候。请诸公在谷口埋伏弓箭手,分左右翼夹击,可以叫他片甲不回。切记,切记!”

说完上马,领着他的百战劲卒,浩浩荡荡地向东而去。潘美与王侁亦就连夜调兵,在朔州以南的陈家谷口,布下阵势,准备大大地立一场功劳。

其时耶律斜轸的锐气正盛的部队,已经迫近应州;他所忌惮的,也就是杨业,因而所派出去的谍探,亦最注意杨业的动向,发现“杨”字旌旗,远远从西而来,纷纷赶回後方报告。

於是耶律斜轸召集部下诸将会议,都认为对杨家军列阵打硬仗是件不错的事,只可智取,不可力敌。当时便由耶律斜轸定计,派他的副将、萧太后母家的族人萧挞览设下伏兵,由他自己率领大军迎战。

两军将次相遇,杨业将他的长子延玉唤到马前,遥遥指着东面的山路问道:“你看如何?”

“向来契丹望见爹的帅旗,即令不是急急避开,也总要停下来观望一番,现在看敌人大旗。竟是耶律斜轸自己领兵来抵挡,一路急行,毫无瞻顾,莫非有诈?”

“不错,我也认为必有伏兵在後。不如将计就计,先杀他一阵再说。”杨业嘱咐,“你先去!不可深入。”

“是!”

杨延玉领了将令,带了他亲手训练的两千骑兵,风驰电掣般往前冲去。耶律斜轸略一驻马,将马鞭往回一指。杨延玉因为早已识破计谋,不理他这番做作,横枪跃马,领头冲锋。耶律斜轸急急将後队改作前队,潮水一般将人马後撤,但改作後队的前队,已为杨延玉追到,麾军大杀,顿时死了有三四百。

转过一个山口,但见双峰对峙,一线中通,是一处险隘。杨延玉心想,如有伏兵,必定设在此处。一个念头还未转定,飞篁如雨,交射而下。耶律斜轸的部队却又停住了,在转换队形。杨延玉随即将马腹一夹,转身过去,传令撤军。

这是有意要引敌深入,所以杀一阵,败一阵。转眼之间,天色已暗,两军鸣金收兵。杨业屯兵翠峰山下,派出谍探,四处查访。接二连三回报,契丹各路人马,不断开到,估量敌我兵力大概是五与一之比。

杨业得报,亲自登上高岗,在月光下举目四顾,狼烟处处,旌旗相望;刁斗递传,信号不绝,不由得黯然长叹。

“我早说过,时有未利。”他向延玉说:“如今果然!云、应、寰、朔四州吏民恐怕要受苦了!”

“爹,”延玉问道,“今夜就奇袭如何?”

“奇袭当然可以,但决胜负还得在陈家谷口。”杨业仰脸望月,神态肃穆,好久才低头回身,默默走下高岗。

杨业回营,分兵三路,夜袭契丹。耶律斜轸自然也有防备,等宋军杀到,命左右两翼据垒坚守,亲领中军迎敌……这一路是杨业父子所率领,真所谓“上阵还须父子兵”,配合得极其密切,倏尔东西,倏尔南北;只要主攻的杨延玉阵势方向一变,杨业立即补上背面的空隙,加以部下训练有素,虽在黑夜之中,并不混乱,因此这一仗虽未能踏破敌营,但杀敌却是不少。

苦的是好汉不敌人多。萧挞览见主帅拒敌无功,下令各路人马往中间集中,於是杨家父子陷入重团。天色将明,形势愈将不利,杨业认为突围诱敌的时机已到,一马当先,往西面归路杀去。

这时漫山遍野的契丹兵,将杨家父子冲成两截,团团围住。耶律斜轸策马上岗,综观全局,用一面紫色旗指挥进止,任凭杨家父子勇迈绝伦,只是死缠不放,滚到东、滚到西,杀了个把时辰,死的人也不少,只是无法取胜。

然而耶律斜轸并不担心,人是血肉之躯,只要缠斗下去,杨家父子不能脱困,便有筋疲力竭,束手受缚之时。同时他又在想:如能生擒杨家父子,不独对宋军是绝大的打击,在自己部下是绝大的鼓舞;而且劝令投降,收为国用,更有绝大的关系。

当然,他也有英雄相遇,惺惺相惜的意思,因而分遣左右驰到阵中传令:“千万不可伤及杨无敌父子,如能活捉,膺千金之赏。倘或误伤,军法从事。”

这一下,契丹兵越发逼迫得紧了,但只是包围,等杨家父子冲过来时,尽力招架,却不敢施用乱箭。杨业心知敌人的用意,乐得暂且歇息,静待後援。

援军是他昨夜突袭之前,就已部署好的接应之师。这两支兵,一支由杨延昭率领,一支却是一员老将所带……此人名叫王贵,并州太原人,行伍出身,当到淄州刺史。这次伐辽,调集各路人马,王贵被分拨到潘美部下,但他佩服杨业,自愿改隶。今年已经七十三,比杨业还大四岁,但执礼极恭,作战亦非常得力。

这两支人马,一左一右,同时杀到。耶律斜轸得报,急急传令,分兵抵御。这一来,阵脚便就松动了。杨业平生大小数百战,甚麽阵仗都见过,见此光景,便知援军已到,而此时正就是重围之中,唯一可乘之机,因而下令突围。

其时在陈家谷的潘美与王侁,已经领兵守候了一夜。照道理说,如果杨业吃了败仗,乘机诱引敌军深入,就应该先有探报,以便早作准备;那知整夜过去,消息沉沉。王侁有些沉不住气了。

王侁与潘美分任左右翼,陈兵谷口东西;为了消息不明,他特地带着亲兵到陈家谷口西面去看潘美,商议进止。

“到底是胜是败,总要有个确实消息才好。”王侁焦急地说,“这样心里七上八下,实在不是滋味。”

“你稍安毋躁。”潘美答道:“杨老将临走之前,说得清清楚楚,他引敌到此,我们伏兵夹击。只等着就是。”

“不然。”王侁大摇其头,“我们不要上他的当!”

“上当?”潘美愕然,“他会给我们上甚麽当”?

“杨业号称无敌,现在让我们一逼,逼出阵去,有道是困兽犹斗,何况是他这样的老将,自然拚了命往前攻。他是看看反正不打不行了,不如大大地打他一个胜仗,却又怕我们分他的功,有意这样说法,让我们在这里痴等。我们不能上他的当。”

“这话?”潘美有些动摇,“倒也有些道理。”

“自然有道理。”王侁自己为自己鼓起了一阵没来由的信心,“降将多不可靠。再说,世上哪里有自己吃败仗,拿自家性命去替别人换取立功机会的人?这样的人,岂不变成了圣人?”

潘美更将信将疑了,“然则,”他说,“计将安出?”

“我们不上他的当,赶上去一起打。有功大家有,不能让他一个人独得。”

“这要考虑。万一他真的引兵到了,怎麽办?我看,得要慎重。”

王侁想了一会说:“好!我也赞成慎重。如果他引兵而来,这时候已经入谷,我派人到托逻台去探望。”

托逻台又名多罗台,是翠峰山两面的一处峰。峰峦不高,独占地形之胜,陈家谷中的情况,能够一目了然。当时派遣亲信,飞骑察看。不久回报,谷中毫无动静。

“潘公!我的话不假吧!”王侁理直气壮地说,“赶快向东进兵吧!”

潘美踌躇不决,好久好久才说:“不!这时候不是争功的时候,我们应遵照约定,守在陈家谷口。”

王侁微微冷笑,答非所问地说:“潘公,我可尽过忠告了!”

这句话包含着两层意思,一是忠告潘美将来不要後悔;再是表示他要独行其是了。

然而潘美却一时想不透,只在思索杨业何以没有探报;同时左思右想在考量杨业究有几许胜算?等警觉得王侁可能已经擅自行动,方始如梦方醒,急急派人飞骑到谷口东西探视究竟。果不其然,王侁已经距离防区,领着所部人马,快马加鞭地往东趱行,打算着去分杨业杀耶律斜轸的功劳了。

这一下搞得潘美心里七上八下,大有进退失据之势。朝好处去想,杨业与王侁建功,自己向隅,患得患失,坐立不安;朝坏处去想,杨业败回,引敌到此,本来左右翼夹击,可以退敌,现在左翼已失,只有右翼拦挡,就像堤防有了缺口一样,必成溃决,自己岂不是白白葬送在里面?

本来坏处亦可变成好处,现在王侁一抽身,坏处就坏定了。这样想着,潘美得了一个计较,立即传令,全军後撤十里,直到交河北岸暂驻;同时分别遣派得力探子,往陈家谷内及东面益州边界去打探消息。

※※※

由於杨延昭和王贵的两支援兵一到,杨业掌握最适切的时机,趁契丹兵铁桶样围住的阵脚稍一松动之时,身先士卒,领着劲骑奋力冲杀,终於冲出一道缺口。千军万马,纵横混乱之中,由外向里攻的杨延昭,望着帅旗,杀开一条血路,终於父子兄弟在刀光箭雨中聚首了。

震天的呐喊厮杀声中,彼此连交谈的声音都不容易听到,自然不可能从容商议。杨延昭在马上高声喊道:“大哥,你快向北杀进去,引开一支敌军,等我保护爹爹进谷。”

“不行,你是生力军,你将敌军引开去,还是我保护爹爹进谷。”

“不,不!大哥……。”

“怎麽这等婆婆妈妈地!”杨延玉大声喝道:“休得误了大事,快走,迎上东北来的一彪人马!”

杨延昭还要与延玉争那保父的重任,而杨延玉却已不由分说,一箭射到他马头前面。座骑受惊,掉转头去,杨延昭手执枪尖,轻轻往外一撩,枪杆甩在马屁股上,立时直冲,正好迎上东北来的一队契丹兵。

於是杨业由杨延玉保护着,引敌入谷,且战且走,亦走亦停;略略检点部下人马,损伤倒还不多。

入谷追赶杨家军的是耶律斜轸的先锋耶律奚底,他谨守着耶律斜轸的告诫:对杨家父子,绝不可轻忽。因此追得甚紧,却不敢短兵相接,只是三道并进……谷路以外,另遣善走的步卒,由山路两面,夹护而行;遇到有利的位置,居高临下,施放乱箭,颇收效果,宋军死伤渐渐地增加了。

就这样苦苦纠缠,杀一阵,败一阵,自午间到日暮,看看已至陈家谷口,杨业传令,只看他的座骑放开辔头,大家就都跟着奔跑,早早脱出陈家谷口,集结待命。

杨业的意思是一出陈家谷口,预先约定的左右两翼,便好发动夹击,不但败中取胜,自己的部下亦可保存不少。那知跃马挥鞭,直奔谷口时,抬眼一望,空荡荡地哪里有甚麽伏兵?这一急非同小可,急急用旗号下令後队暂缓,徐徐勒住了马。

杨延玉也看出不妙,赶到马前,俯身过来,低声说道:“爹!怎的没有人?”

“不应该没有。”杨业的神气非常难看,“你喊一声看!”

杨延玉实大声宏,运足丹田之气,喊了出来:“大宋伏兵在哪里?”

山鸣谷应,一片“大宋伏兵在哪里”的回声,直传到远处,连契丹兵都已听见,耶律奚底得报大吃一惊:“果不其然!杨无敌有诡计!大家小心!”

然而只有声音,不见人影,且连疑敌的旗帜都不见一面,耶律奚底省悟了。

“真是弄鬼!且等着看,如果没有伏兵,今天非活捉杨家父子不可!”

※※※

杨家父子此时正在谷口,相向大哭。杨业伤心的是,潘美与王侁纵有妒忌之心,必欲将自己置之死地而後快,又如何不为国家想一想?忍心不顾,坐视强敌深入!受国深恩的大将,是这样毫无心肝,真正人心大变,又岂能不为天下後世一哭!早知如此,倒不如拚命杀他一阵,何诱敌深入?死得太不值了。

杨延玉是为怜痛老父而哭,所以一等杨业收泪,怕惹他伤心,亦就强忍悲声,请示进止。

“唉!”杨业长叹,“平生未曾有过困境,太原之围,不过一死报主而已。如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真难煞我了。”

“爹亦不必伤心!”杨延玉说,“等我来挡一阵,爹请先走,找着奸臣,帐总算得清的。”

“唉!哪有这麽容易的事?”杨业摇摇头说:“我领兵一走,你未必能挡得住。四州吏民都在交河北岸,抢着渡河,如果你我一走,契丹十万精兵,长驱而下,不但四州吏民,尽被屠杀,而且代州亦将不保。”

“这麽说,是扼守此地?”

“扼守谷口,先要布置伏兵,潘、王已经撤守,如之奈何?”杨业指着两旁谷口高山说:“攀缘而上,不是片刻间办得到的事,我们犹未部署妥当,契丹兵已经杀到,岂不是自速其死,如今只有回师攻杀。”

“那不是自陷重围?”

“是的。舍此别无良策。”杨业说道,“只有用大家的血肉之躯,为四州军民换来一段渡河的工夫,不然,於心何安?”

“那,”杨延玉咬一咬牙说:“事不宜迟,要回攻就要快。”

说着,带转缰绳,双腿一夹马腹,向北直奔。护旗的小校,紧紧跟随在後,只见杨延玉的绿底白字将旗,迎风招展,很快地卷入人潮之中。

於是杨业亦就跟着扑了过去。然而天色已暗,双方都不能不暂时停了下来。杨业父子复又会合在一起,商量的结果,认为此战的目的,就是延挨时间,既然契丹驻兵不前,自己这方面也落得休息一夜。

於是一面分兵警戒,一面派人出谷去寻潘美或王侁,打算联络上了,还能得到他们的援助,天明以後,犹可一战。

※※※

奉派联络寻访的两名干当官,出谷以後,沿路打听。如杨业所预料的,四州的难民,已经涌向朔州和应州南面的交河北岸;然而要打听潘王两军的去向,却以人多口杂,莫衷一是。

竟夜奔驰,直到天明方始打听清楚,王侁向东而去,发觉杨业并未获胜,无功可争;如果再要回驻陈家谷口,一则时间不及,二则亦怕为潘美所笑,进退两难之下,索性撒手不管,领兵撤向雁门关再说。

潘美本来屯兵在交河北岸,也是听得杨业兵败,而陈家谷口伏兵既撤,敌军势必乘胜追击,其势正盛,不能不避,因而领兵沿着交河向西南方逃去,看样子也要进雁门关,回代州了。

两人又聚在一起,商量何去何从?却是异口同声地要赶回谷中归队,杨家军可死不可逃。

※※※

经过这一夜,耶律奚底已完成了三面包围之势。天色甫明,鼓声大振,杨家父子披挂上马,迎战力敌。梨花枪已弃去不用,短兵相接,只用白刃,手起刀落,也不知杀了多少契丹兵。无奈一层围一层,就算敌人不作抵抗,也不是他们父子两人所能杀得尽的。

杨业、杨延玉都负了伤,伤口不止一处,然而愈杀愈勇,越战越远,直入敌後,手下却只有一百多人了。

杨业已经换过三口刀,一口刀砍得刀刃卷了边,抛掉从部下手中另换一口,自己筋疲力竭,浑身流血,都可以不顾,座骑受了重伤,却是无可奈何之事。

“爹!”杨延玉大声喊道:“爹到林子里去躲一躲!”

杨业无法听得见他的话,不过他自己也看到了那片深林,也想到那里可以暂避,只是那匹马受伤太重,竭蹶不前,有些指挥不灵了。

杨延玉见此光景,不愿恋战,杀开一条血路,赶到他父亲前面,顺手拉住座骑嚼环,不顾一切地拖着就走,总算将杨业救到了深林里。

部下一百多人也紧跟着,匿入深林。“遇林莫入”原是戒条,敌军不明情况,不敢贸然入林搜索。好在契丹兵多,耶律奚底下令在深林四周监视,自己骑着马巡逻,同时指派会说汉语的士兵,高声喊道:“杨老将军请出来!归降契丹,可保富贵。”

招降的声音,随风送到,杨业倏然动容;环视着围在左右的一百多人,招招手说:“你们大家都过来!”

“爹,”杨延玉劝道:“你好好息一息,不必劳神。有甚麽话告诉我,我去宣布。”

“不!让我自己跟他们说。”

於是杨延玉指挥那一百多人,排成一个正方队形,静听杨业讲话。

“这样的形势,与当年楚霸王被困垓下,毫无两样。我受国深恩,已经下定决心;你们都有父母妻子,跟着我一起死,毫无益处。我从此刻起,解散队伍,准你们自由行动。赶快逃吧,逃回汴京,将今天的情形,上报官家。”

“老将军说那里话!”有人大声答道:“我们不走!”

一唱百和,只听大家齐声附和:“我们不走!”

“不要固执!听我的话。”

“不听!不听!”队伍中显得很激动,“别的话都听,就这句话不能听老将军的。”

杨业叹口气,既伤心,又感激。杨延玉便也劝道:“爹,弟兄们既然如此,不必勉强。不过,看样子只好各自为战了。”

“也罢!”杨业点点头,“各自料里吧!”

於是杨延玉向大家宣布,队伍化整为零,各人自己去找机会,乘瑕蹈隙,能战则战,能走则走;走得脱的,都到六郎延昭旗下集中。

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一个办法。如果集结在一起,想冲出重重围困的敌阵,无非白白送死,倒不如分开来多方偷袭,反正杀一个契丹兵够本,杀两个就占了便宜。当然,也有恋恋不舍,只是跟在杨家父子左右不去的。

“爹,”杨延玉指着一条溪流说:“沿溪而上,或者可以脱困。我往那面攻,但见火起,爹赶紧往这面走。”

这是声东击西之计,但实在不会有多大用处,只是他不忍埋没爱子的一片孝心,便点点头答应。

於是延玉领着二三十个人,检点火种,齐声呐喊,往西面冲了过去。林子外面,立刻便有乱箭射了过来,杨延玉一手高举盾牌,一手举着火把,冲入林中,拣那积年松脂堆积之处,用火把点燃。其余的人如法炮制,很快地浓烟滚滚翻腾,橘红色的火苗,东一处、西一处接踵而起,只要连在一起,立刻就会变成一道隔绝敌人的火墙,东风一吹,西面下风的契丹兵就会大吃苦头。

见此光景,杨业便即上马,由东南方沿溪急走。溪旁是连绵不绝的崖壁,蜿蜒曲折,愈走愈僻。遥听岭上有马蹄声,但视线为崖壁所阻,自己看不见敌人,敌人亦看不见自己,这样走去,或者能够脱困,亦未可知。

然而,他并未想到袍影落入溪流,早就为敌兵所见,飞报耶律奚底,策马来看,料定必是杨业;此时如果出声招降,杨业必不肯从,反费手脚。所以抽箭搭弓,赶到一处比较开阔之处,预先守伺。等杨业的人影一出现,弓开满月,箭去流星,正设中马头。一起一蹶,将杨业掀下马背,落入溪中,後脑磕在一块大圆石上,顿时晕厥。

等他悠悠醒转,发觉自己是睡在一座营帐中,而入目的却都是契丹兵将,脑後虽然一阵一阵地在痛,然而复苏以前的记忆,却很清楚,杨业知道自己是被俘了。

“杨老将军,”一个契丹装束却说得极好的汉语的中年汉子,半跪在他面前,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请把这个喝了,保存元气。”

“不用!”杨业平静地问道:“这是甚麽地方?”

“这里还是陈家谷。”

杨业凝神静听了一会,没有杀伐呐喊之声,战事已经结束;或者说,陈家谷的战事已经结束,契丹兵可能出谷去攻代州了。

“请你们主将来说话。”

“一会儿会来。杨老将军,事已如此,你须保重身子!”

“多谢你。”杨业答道:“败军之将,唯求速死。”

“不要这麽说!杨老将军,我们都很敬重你的。”

杨业不答,而且将眼睛闭上。不管此人如何说法,他只当秋风过耳,无动於衷。

不一会,耶律奚底来了。杨业说过要请他来叙话,所以将眼睛睁了开来,只见敌将伏身下拜,自陈姓名,接着便劝他归降。

“你不必痴心妄想!”杨业答道:“我那里还有面目求生?我请你来,只想要求一件事。”

“尽管请说!”耶律奚底忙不迭地答道:“只要能够效劳,无不如命。”

“我部下被俘的,请将军善待。”

“是的。”耶律奚底答道:“不过大部分都力战而亡了。”

“喔,”杨业又问,“犬子延玉的下落如何?”

“公子刚烈非凡,兵败自刎了。遗体已经盛殓,老将军要不要见他最後一面?”

杨业摇摇头,闭上了眼,终於眼角渗出两滴泪珠,但是他很快地抹去了,张目说道:“死得好!”

“老将军!”耶律奚底问道:“你还能骑马不?”

“你问这话,是何用意?”

“如能骑马,我们想护送你回敝国疗伤。”

“不!你们不必费心了!”

说完,杨业又将眼睛闭上了,不管耶律奚底怎麽说,他只是不答,而且从此绝食,滴水不进。

耶律奚底无奈,只有派人去向耶律斜轸请示,作何处置?

正在攻打雁门关的耶律斜轸无法亲自前来处理,只交代了一句话:无论如何不能让杨老将军死!

然而,杨业求死之志,坚决异常,不管耶律奚底如何动之以情,声哭相继,苦苦劝解,杨业只是闭目不语;说得他不耐烦了,竟要夺人的配刀自刎。耶律奚底既恨且敬又烦,一筹莫展,只好听其自然了。

於是气息恹恹的杨业,终於在第三深夜,一瞑不视,咽了气依然正襟危坐,望之如生。护视的契丹兵,惊为天神,环拜在地,齐声祝告他在天英魂,庇佑边界生灵。然後飞告耶律斜轸,备棺盛殓,用很隆重的礼节,为他下葬。

※※※

杨业的噩耗,震动了边界,除了已经沦陷的寰州以外,云、应、朔三州本来还在坚守,由於杨业兵败被擒,人心顿失倚恃,成了瓦解之势,三州将吏,尽皆弃城而走。

杨业的噩耗,也震动了朝庭。皇帝痛悼不已,追赠太尉,大同军节度使;抚恤布帛一千匹,粟一千石,除了杨延玉赐值以外,其余诸子都升了官。杨延昭杀出一条血路,还救陈家谷被阻,改援雁门关,打了一场胜仗,功劳更大,由供奉官升为崇仪副使;殿直延浦、延训升为供奉官;延环、延贵、延彬都授职为殿值,一起在皇帝侧近的禁卫军中供职。

为了振饬纪律,当然也要追究责任。责任最重的是王侁,革职除名,发到金州看管;刘文裕坐视不救,罪名与王侁相同;潘美降官三级,戴罪图功。

※※※

这个大战役到七月间告一段落。打得比较好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李继隆所属部队,虽败不乱;一个是田重进,全军不败,因而分别升了官,田重进为马步军都虞候,李继隆出知定州。此外从曹彬起,无不贬官降职。

到了十一月,萧太后带着“文殊奴”,再度统兵南下,以高梁河一役,大破宋军的名将耶律休哥为先锋都统;君子馆一战,宋将刘廷让统兵数万,但以酷寒,士兵僵手冻足,竟无法拽弓,以致大败。河朔官军,皆无斗志,契丹乘胜追击,直到德州,杀官吏,俘士兵,大掠而去。

皇帝痛悔轻举妄动,向大臣发誓:“你们大家看看,看我以後还做不做这样的事?”接着他又叹息:“如果杨业不死,何至於会有今天这样不堪收拾的局面!”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