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军阀时代中,整个的北京城里全是田剑峰将军的势力。那时候的国家,仿佛是春秋列国,只要你有十万八万的军队,就可以割据城池,称孤道寡。虽然在现时代的这个潮流里,不会再有称孤道寡的口吻,不过什么督军、巡阅使、总司令等的头衔,也是不一而足了。

在田巡阅使将军府的附近,有一个小小的私人花园,这里面的主人姓韦名柏村,是个五十开外的年纪。他在清政府未推翻之前,确实也为革命而曾经仆仆风尘、东奔西走,干过一番烈烈轰轰的事业。有一次他率领同志去攻打两广总督衙门的时候,险些还伤了性命。然而他具有百折不挠的精神,终于和同志们把清政府推翻,而建立了中华民国。但是革命是成功了,所谓时势造英雄,那班趁火打劫的人还是存了地盘主义的思想,谁也不肯团结一致。因此你是督军,我是总司令,他是巡阅使,大家都是国家领袖。柏村见那班强盗出身的做了巡阅使和督军,就是资格较低的那班做贼出身的,也无不做了师长、旅长,只有自己手无缚鸡之力,资格没有他们好,所以还是这么的一个光身。他目睹这一种情形,未免有些心灰,兼之近年来精力日益衰弱,鬓须由黑而已变成灰白的颜色,于是他不再问国事,遂息隐家园,预备终老此生了。幸而他的儿子燕士是个有抱负的青年,他目睹军阀的暴虐不仁、横行一时,心中痛愤十分,遂毅然加入革命军部下工作。他的职务是情报工作,所以到处探听消息,颇为活跃。燕士有妹名燕琴,年方十八,亦现代一新女性,对于哥哥的行为十分赞同。她如今还在北京师范学校里读书,功课很是努力。所以柏村爱她,仿佛是掌上明珠一样。

这是一个暮春之初的季节,鸟语花香,草长莺飞,天气非常暖和轻松。燕琴这日放学回家,站在一个池塘的面前,望着池中水面伸出的青青莲蓬,心里想着哥哥这几天不知在什么地方。自从他担任了情报的工作,便行踪无定。记得还是上个月里,他偷偷地回家来瞧望爸爸一次。现在隔了这许多的日子,却没有到来,不知他会不会被……想到这里,芳心倒是别别地一跳。她的眉毛有些含颦,摇了摇头,自己安慰自己说道:“大概不会的吧。我相信,老天一定能够保佑哥哥的。”人到无可奈何之时,往往有这种无聊的思想,在燕琴所以这样默默地祈祷着,也无非聊以安慰自己罢了。正在这个时候,忽然听得有人叫道:“琴,琴,你一个人在做什么呀?”燕琴听那口吻好生耳熟,遂慌忙别转头来,凝眸望去,只见那边花丛中钻出一个少年来。他身穿一套花青呢的中山装,留着一头乌亮的西发,光可鉴人。一副白净的脸庞,显出英挺的气概。这少年不是别人,乃是哥哥从前的同学杨逢春,但现在却是已经变成自己唯一的知心人了。当时燕琴见了逢春,扬着眉儿,娇靥上的笑窝立刻掀了起来,叫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吗?你这时候怎么有空呀?我这几天正闷得慌呢。”说着话,彼此加快了几步,已经走到了面前。两人伸手紧紧握了一阵,表示十分的亲热。杨逢春见她穿着爱国布的短袄,系着元色绸的裙儿,雪白长筒丝袜,黑漆半高跟的皮鞋,亭亭玉立,娇小可爱。若以“修短合度、秾纤得衷”八个字来形容她,实在可以当之无愧。听她这样问,便笑了一笑,但立刻又镇静了态度,很惊慌地说道:“这几天他们对于革命军的人捕捉得非常厉害,我心里实在很替大哥担忧,所以来问问你,不知你有什么消息吗?”韦燕琴听他这样说,那笑窝立刻也平复下来,凝眸含颦地说道:“可不是,哥哥有一个多月没回家来了,我心里也在记挂哩。唉,那真危险……”

韦燕琴对于逢春这个消息当然是很惊心的,所以她说到这里,不免深深叹了一口气。同时她一颗处女脆弱的心里,已被一阵无限的恐怖所袭击,明眸望着澄清的池水,那水面上仿佛浮现出哥哥被捉的情形,她隐隐地有些作痛,晶莹莹的泪水忍不住已在她的脸颊上淌了下来。杨逢春见她西子捧心的那种意态,颇觉楚楚可怜,遂情不自禁地走上一步,伸手去拍了拍她的肩胛,安慰她道:“琴,你别伤心,吉人天相,大哥绝无什么危险的遭遇,那你尽可以放心的。”韦燕琴听他这样安慰,便慢慢地抬起粉颊,秋波脉脉地含了感谢的意思,向他瞟了一眼,说道:“但愿应了你的话,那真是我哥哥的幸运了。”说毕,不免又破涕嫣然一笑。杨逢春见她这一笑,在淡淡的春阳余晖笼映之下,自然是妩媚到了极点,遂拿了一方帕子,亲自给她拭去了泪痕。两人相对默视了一会儿,内心都蕴藏了十分的热情,各人的两颊因此也泛起了一圈一圈的红霞。忽然在寂静的空气中,有了一阵苍老的咳嗽声,把两人同时惊得回过头去,原来是柏村衔了一支雪茄站在那面花架子的旁边。

他穿了一件灰哔叽的长衫,反剪了双手,抬头望着绿叶丛中已将谢去的花朵,似乎有些惜春的意思。韦燕琴生恐自己和逢春那种亲热的举动被爸爸瞧见了。自己是一个女孩家,到底有些难为情,所以她不待爸爸发觉,就先喊道:“爸,杨先生在这儿呢。”

其时柏村是早已瞧见两人的,同时对于两人的谈话,也有些隐隐地听见,但他老人家也是个极爱避嫌疑的人,所以他故意咳嗽了两声,只装作没瞧见。听到女儿这样喊他,便含笑回眸过来说道:“哦,原来杨先生在此吗?我却没理会。”随了这两句话,杨逢春的身子已走了上去,向柏村行了一个四十五度的鞠躬礼,说道:“有好多天没来拜望老伯了,今天特来向老伯请安。”柏村一面弯腰还礼,一面笑道:“多谢你的记挂,杨先生!我们请里面坐吧。”韦燕琴见两人步入院子里去,于是也跟着到会客室来。仆妇阿英倒上三杯茶,柏村向逢春问道:“杨先生,这几天你有什么消息吗?”杨逢春喝了一口茶,把茶杯放在几上,蹙了眉尖,说道:“也没有什么消息,只不过他们捕人得紧……刚才我问韦小姐,她说大哥有一个多月没来过,我想他也许已出码头去了吧。”韦柏村听了,把雪茄烟的灰用手指弹了两弹,做个沉思的模样,忽然抬头说道:“这许多日子不来,显然工作是十分忙,同时也许他怕连累家庭,所以他觉得还是不回来好。我想,现在形势既然如此紧张,这孩子不是往外埠去,定是被他们捕去了……”杨逢春听他说到这里,声音有些颤抖,遂慌忙安慰他道:“老伯,你不用担心,我想大哥是个机警的人,他绝不会被他们捕去的。明天我可以给你老人家去打听打听,也许有好消息可以来告诉老伯。”柏村点点头,虽然不说话,却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黄昏的暮霭降临了宇宙,室中的一切更显得暗沉沉的,令人感到了凄凉的意味。杨逢春见柏村只管吸烟,燕琴垂了粉颊,把纤手玩弄着一方小绢帕,也是呆呆地出神。当然他们是十分不安,恐怕燕士遭到了什么不幸,自己再想安慰他们几句,但是也无从安慰,况且那种空虚的安慰,也是十分无聊,因此他感到了有些局促不安,遂站起身子,说道:“老伯,我走了,对于大哥的事情,我明天一定可以给你个回话。”韦燕琴听他要走了,这才猛可觉得似乎太冷淡了人家。虽然自己心里是很替哥哥忧愁,但到底也不能不招待客人的,遂慌忙也站起身子,秋波盈盈地瞟他一眼,说道:“你忙什么?已是晚饭的时候了,就在这儿用了饭回去吧。”杨逢春被她这么一留饭,倒是怔住了一会子,暗想:我既然已经说走了,若再坐下来,那自然很不好意思。不过我若不听从她的话,她的心里一定又要不喜欢……因了这阵子的思忖,他就觉得左右为难,因此搓着两手,表示踌躇不决的神气。这时柏村亦留他道:“杨先生是好久不来了,我正想和你谈谈,假使你没有什么其他的要紧事,就不妨在此用了饭走。”杨逢春听了柏村的话,他方才含笑坐下来,说道:“也好,只是又麻烦了你们。”韦燕琴一撩眼皮,乌圆眸珠一转,逗给了他一个娇嗔,笑道:“那是什么话,难道我们自己不要吃饭的吗?”杨逢春不作声,却也报之以一个会心的微笑。

这时阿英已来上了灯,柏村在灯光下瞧着逢春的脸庞,觉得实在很像自己的燕士,遂又含笑问道:“杨先生近来除了教授外,还干些什么事情呢?”杨逢春微叹了一声,说道:“这个年头还有什么事情好干呢?动辄得咎,什么只好都扮一个木人。我假使不是为了妈妈的缘故,我也不想再留恋在这个北京城里了。”柏村知道逢春也是个雄心勃勃有血气的少年,但是他为了家里有个年老的母亲,所以他不得不安分守己地在粉笔圈里生活着,不免也很同情地说道:“话虽这样说,不过现在这世界是在他们的势力范围下,你也没有什么办法。况且忠孝不能两全,所以我认为还是你这样子比较安闲得多了。”柏村这几句话当然是有感而说的。杨逢春也明白他是在想念燕士,遂说道:“我倒以为这年头是年轻人为国出力的时候,假使有机会的话,我却希望步大哥的后尘。”柏村听了这话,把他一颗已颓伤的苍老的心立刻又振奋了一些,点头说道:“年轻人应是有心。杨先生,照你的眼光看起来,现在这局势是怎么样的结果?”杨逢春凝眸沉思了一会儿,说道:“这个我也不敢说句肯定的话,不过我以为最要紧的是能够得民心,若专以暴力欺压,这仿佛逆水行舟,其能久乎?”柏村连连点头,表示这话不错。

就在这时,只听韦燕琴笑盈盈地叫道:“爸爸,杨先生,你们别谈了,且先用饭吧。”原来两人只管说话,就忘记了时间,抬头一瞧,桌上已摆了四菜一汤,并三副碗筷。柏村这才站起来,把手一摆,请逢春入座。燕琴和他是坐了一个直角度,一会儿夹鱼,一会儿夹肉,笑意生春地招待得非常亲热。杨逢春对于燕琴这一份客气,心里不免荡漾了一下,明眸含了无限的情意,向她脉脉地凝望。但有时候四目也会接个正着,因此两人不免都羞涩地笑了,在吃饭的时候,因为彼此沉默着不说话,所以空气是特别静悄。因了静悄的缘故,三人的耳际就听到外面隐约有放枪的声音。

柏村放下饭碗,很奇怪地说道:“你们听,哪来的放枪的声音?”杨逢春和韦燕琴也放下筷子,凝神又细聆一会儿,远远地果然还在继续不停地噼啪响着,一时两人的脸上都显出惊讶的颜色。杨逢春猛可离座而起,说道:“我到外面去瞧瞧……”韦燕琴听了,怎肯放他,因此也顾不得爸爸在旁,就伸手将他一把拉住了,说道:“外面既在放枪,你怎么再能出去?不怕中流弹吗?”

正说时,突然见窗外一个人影闪过,接着奔进一个身穿西服的少年来。他面色惨白,左手鲜血直淋。燕琴定睛细瞧,芳心大吃一惊,那不是哥哥是谁?这就放了杨逢春,立刻奔了上去,抱住燕士的身子,哭叫道:“哥哥,哥哥,你怎么啦?你……”说到这里,眼泪已是扑簌簌地滚下来。燕士右手抚着妹子的头发,圆睁了炯炯的眼珠,说道:“妹妹别害怕,我们的机关被破获了,同志们已流血的流血,被捕的被捕,我是从挣扎中逃出来的。”柏村等方才明白这枪声的由来。杨逢春的全身血液是火样地沸腾着,他的脸由红变成了青,瞧着他左手上尚在淌下的血水。他叫道:“大哥,你……的伤怎么样?”燕士道:“不妨事,这些流血算不了什么,我们同志死得更惨哩!爸爸,你不要伤心,我不能在此久留,我此刻就走了,否则也许要连累了你们……”

燕士说着话,身子便又向外要走。燕琴怎肯放他走出去,抱住了哥哥的身子,泣道:“哥哥,你此刻无论如何也不能走出去,他们满街坊正在搜寻哩,你难道去自投罗网吗?”柏村的心跳得厉害,他眼瞧着儿子这一份狼狈的神情,他眼眶子里已经贮满了心酸的热泪,如今突然听儿子就要匆匆地别去,他这才伸手一招,急出一句话来道:“孩子,你慢着……”那个“走”字还不曾说出,他的喉咙已经哽咽住了,眼泪再也忍不住淌下了满颊。

燕士被妹妹抱住,心里已是辛酸,如今回眸又见爸爸淌泪,顿时激动了父子天性的痛,猛可奔到柏村的面前,跪了下来,双手抱住父亲的双膝,淌泪道:“爸爸,你别难受,你过去不是也曾流过血、受过伤吗?所以今日孩儿的流血是光荣的,孩儿现在竟爸爸未了的志愿,爸爸千万别伤心,即使孩儿为国牺牲,你老人家也应当呵呵地大笑才是。我走了,我走了。爸爸……你保重……”燕士说到这里,身子又站起来。柏村拉了他那只鲜血直冒的手,兀是依依不舍。

谁知这时候,阿英慌张地奔进来,说道:“啊哟,不好啦!他们已搜捕到这儿来了,阿三故意延迟着不开门,他们敲得紧呢!大少爷快些躲藏起来吧!”这消息把室中四个人的心都震得粉碎。韦燕琴已是急得哭出声音来,说道:“哥哥,你快些随我到楼上去呀!”燕士听他们搜捕到这儿来了,心里反而不怕起来,便奋然从袋内拔出手枪,要奔出去,说道:“不!不!我绝不躲藏,我要出去和他们拼个死活,我不能连累爸爸和妹妹……”杨逢春听了这话,抢上一步,便将他拉住了,说道:“大哥,你这话错了,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你不能凭一时之勇,而做无谓的牺牲,现在你快快上楼去躲避。”说着话,拉了他的手,已是向楼上奔了。

燕士这时的心头痛极了,回眸望了柏村一眼,叫声:“爸爸,你……”以下的话却再也说不出来。柏村连连挥手,说道:“别管我,你只管自去躲避,我会应付他们的。琴,你也上去,帮着他们去躲藏……”燕琴一颗芳心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听爸爸的话,遂也急急地奔上楼去。只见逢春拉了哥哥的手,在爸爸的书房里急得团团地打旋转,显然是没处可以藏身,遂急道:“快到我的房中来吧!”说着,三人忙又奔入燕琴的卧房。但躲到什么地方去好呢?燕琴眸珠一转,这就有了主意,遂急把橱门拉开了,说道:“哥哥,你还是藏到这里来。”燕士听了,心慌意乱地正欲跨步入内,忽然理智告诉他,这绝不是个安全的办法,遂又把脚缩回来,说道:“事到如此,也管不得许多了。妹妹,我预备从屋顶逃出去,你……你好生侍奉着爸爸,哥哥非达到成功的目的,是绝不会回家里来的……”说着,回身又握住了逢春的手,说道:“春弟,你我情同骨肉,我走后,爸爸和妹妹请你尽力照应,我感激着你是了……”说到这里,身子已向窗边走去。燕琴和逢春跟到窗边,齐声淌泪说道:“我们知道,你快放心走吧!”燕士望了两人一眼,也不免泪水夺眶而出,要想再说几句话,只见远处树梢蓬中已如狼如虎地拥进一队卫兵来,因此只好说声再见,便跳上窗槛蹿上屋顶而逃了。

这里燕琴急把灯光熄去,向逢春说道:“你也不要走下来,我去瞧瞧爸爸。”说着,遂匆匆地奔到楼下。只见二十多个卫兵各执盒子炮,向爸爸包围着,喝道:“你可曾见乱党逃进来?”柏村脸不改色地说道:“什么?我们这儿哪里来乱党?”卫队长黄强把两眼恶狠狠地一瞪,忽然瞥眼瞧见了桌上有三副碗筷,便又喝道:“还有两个吃饭的人呢?”柏村道:“这是我两个女儿,因为害怕你们,所以躲避到里面去了。”黄强听他这样说,把枪柄在地上一顿,大怒道:“放屁!咱们可不是吃人的老虎,怕什么?咱们是搜查乱党来的,你若私自把乱党藏起来,那你不怕死吗?”

燕琴听到此,便奔出来,急道:“我们委实不知道乱党不乱党,你们不信,可以搜寻的。”黄强道:“他妈的!你是谁?”柏村道:“这是我的女儿。”黄强贼眼溜了她一眼,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偌大的一个花园,哪里搜寻得着,咱亲眼瞧见有个乱党逃进这儿来,你若不交出,妈的,老子就把你这个王八蛋押起来。”说着,把手向卫兵一招,又喝声拿下。只见走上四个卫兵,取出手铐,要把柏村押了去。柏村挣扎着哪里肯依,怒目切齿,愤愤地说道:“这是哪的话,你们倚势怎能欺压良民?可也懂得军法吗?”黄强冷笑一声,猛可把桌子一脚踢翻,只听乒乒乓乓的一阵声音,那些菜碗饭碗早已跌得粉碎,怒喝道:“好个嘴犟的老头子,这时可不是你讲理由的时候,且见了咱们的将军再说吧!”燕琴瞧此情形,吓得魂飞魄散,哭道:“我们是安分守己的好百姓,你如何可以不问情由地将爸爸押了去呢?”说着,呜咽不止。卫兵把燕琴推开,燕琴哪里肯放,跌在地上,兀是拉着柏村的衣服,大哭不停。就在这时,忽然杨逢春挺身而出,大喝道:“你们不得无礼,快快放下这位老先生,我就是革命军,你们就把我捉了去。”

黄强回头突然见了逢春,心中倒是一惊,慌忙把盒子炮扬起,对准了他的胸口,喝道:“不许动!举起手来!”杨逢春哈哈笑道:“真是胆怯的蠢材!我既然挺身而出,情愿给你捉去,你还怕我做什么?”说着,忍不住又哈哈地笑了一阵。黄强听他这样说,两颊倒是一红,一面吩咐把他拿下,一面冷笑道:“果然不出咱的所料,你这王八东西,胆敢私藏乱党,把他一块儿带去!”杨逢春听他这样说,心中倒猛吃一惊,但立刻镇静了态度,把脚一顿,喝道:“胡说!我是从外面跳进花园来的,这位老先生他原一些儿不知道。因为不忍老百姓受此冤枉,所以我毅然自首,今你诬良民为私藏乱党,你岂非蛮不讲理吗?快快把他放了,他和我是毫不相关的。”黄强听他声色俱厉地喝着,一时也不敢把良民冤屈带去,虽然自己所以要把柏村押了走,也无非另有作用,现在只好吩咐卫兵放了柏村。他一时计上心来,便一变凶恶的态度,向柏村和颜悦色地说道:“咱们军队是极讲理的,为了地方上的治安起见,所以要搜查乱党,不得不严紧一些。现在错怪了你老先生,还请你特别地原谅吧。”这时韦柏村和女儿燕琴见逢春冒认乱党,无非是为了救自己,一时心头不但感激,而且也有些不忍心,因此两人都欲上前辩白他并不是乱党。谁知逢春却向两人瞪了一眼,大声说道:“你们是安分守己的老百姓,你们不用害怕,我今被捕,这是我的不幸,与你等绝不相干。”说着,又把明眸向燕琴脉脉地望了一眼,意思你们不要,只要照顾照顾我的母亲和弱妹就是了。

黄强于是带了杨逢春便向外面走了。柏村和燕琴眼瞧着黄强把逢春押着走出去,心中的痛苦真仿佛刀割一般地难受,哭又哭不出,说又说不出,直到他们都走远了,燕琴方才倒在沙发上呜呜咽咽地大哭起来。韦柏村被女儿一哭,心中真是万分地愤怒和惨痛,但惨痛到底胜过了内心的愤怒,忍不住长叹一声,也急得双泪直流。忽然他又想起了燕士,便忙着问道:“你哥哥躲在什么地方?”燕琴听了,这才抬起头来,一面哭泣,一面告诉道:“哥哥已从屋顶逃出去了,唉,我正在担心,但愿老天保佑我哥哥平安无事吧。”柏村听燕士已经逃出,心头虽然略安,但想着逢春那么一个有作为的少年,竟累他去牺牲性命,这自己怎能说得过去?柏村想到这里,他两手抬到头上去,抓着他稀疏而带灰白色的头发,大叫着道:“啊哟!逢春是个有希望的青年啊!我不能为了自己已衰老的残躯,而牺牲了国家有用的人才。何况他家里有年老的慈母,有幼小的弱妹,唉,他……他这孩子糊涂,他怎么能够冒认革命军呢?我不能害他,我绝不能害他!我应该去换他回来,那么我才对得住国家,我才对得住良心!”柏村说到这里,他的神经有些失常,眼睛发出了绿的光芒,猛可抓起了茶几上的玻璃杯,向地上狠狠地掷去,同时他的身子,也已向门口发狂似的奔出去了。

燕琴见爸爸这个疯狂的样子,显然他内心是那么惨痛,方才停止了哭泣,急得站起身子,抢步把柏村一把拖住了,哭叫道:“爸爸,你千万去不得,你……你去不得!”柏村回眸过来,望着女儿海棠着雨般的脸庞,也纷纷泪下,说道:“唉,这叫我如何对得住他?又如何对得住他妈……我不能叫一个勇敢有用的少年在这残暴的势力下灭亡啊!”这两句话听到燕琴的耳里,一颗芳心更如利箭直穿一般地痛苦,她脑海里又映出逢春俊美的脸,他是我心爱的人啊!但是他在这一刹那间,真的将在这恶势力下牺牲了吗?她想到这里几乎要昏厥过去。不过逢春他为了爱我,所以他情愿去牺牲,救了我爸爸的性命,爸爸到底是脱了危险啦。她这样想着,于是她不得不忍了万分的心痛,向柏村说道:“爸爸,你的话虽然不错,但是你此刻去说明又有什么用呢?逢春固然不会再把他放出来,恐怕你也要陷身在魔窟里了吧。我想一时里也许不会把他枪毙的,我们慢慢想个法子去营救他。”柏村听女儿这样说,觉得这话也说得是,逢春已经是代我入虎穴了,我怎么能够再去自投罗网呢?不过我们用什么方法去营救他?他凝眸沉思了良久,又急得淌泪说道:“琴儿,那么你有方法救他吗?”燕琴听爸爸这样问,一时不免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子,暗想:事到如此,还有什么救星?但为了要安慰爸爸一颗歉疚的心,遂点头说道:“让我细细地想一想,哦,我学校中有一个同学,她的爸爸在军队里充秘书长,我想明天去和她商量商量,也许有一些救星。”燕琴这两句话其实是编的谎,所以她内心的痛苦实在难以笔述。柏村听了这话,心头方才宽慰了一些,拉了燕琴一同在沙发上坐下,不停地叹气。

阿英这时把地上的碎碗片和羹菜都打扫清洁,一面又咕噜着骂道:“这个世界还成什么样?唉,这算国家的军队吗?强盗土匪奔进也只不过如此罢了。”说着,又向柏村说道,“老爷和小姐还不曾吃完饭,我到厨房里再去添菜来好不好?”柏村叹道:“还能再吃得下饭吗?你们到厨下自去吃吧。”阿英答应一声,便匆匆自去。

这晚柏村和燕琴父女两人各睡在自己的房中,怎么能够合得上眼?一会儿想燕士逃出后,不知会不会再被他们捉去?一会儿又想逢春的生死,不知究竟如何?燕琴思前想后,当然更加惨痛,虽然爸爸是脱了罪名,但把一个英俊勇敢的青年活活地去丢送,这到底太使人伤心了,因此她又想起万一逢春枪决而死,这不是我害死他的吗?因为今天这一餐夜饭,原是我留住他吃的。假使他不在这里晚餐的话,当然他不会遇到这一件不幸的事情。既不遇到,他虽有冒认革命军而救爸爸的心,不是也无从冒认起吗?这样说来,逢春简直是我亲手杀了他,但他是我的唯一知心人呀,我怎么会杀他?不过我确实已做了杀他的罪魁。他有母亲,他有弱妹,同时他是杨家的一个仅有的后裔。唉,我的罪恶太大了,逢春,逢春,我绝不能一个人独生,要死我们大家一块儿死……燕琴这样想着,她猛可从床上坐起,不禁起了厌世之念。但理智告诉她道,你不能死,逢春临走的时候,他把明眸曾向我脉脉地凝望,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要我照顾他的母亲和妹子,我如何可以死去?假使我死后,是他妈妈和妹子吃苦,这不但逢春心中不安,我的罪孽不是也更加深了吗?想到这里,她把寻死的念头又打消了,觉得寻死这条路究竟不合理的,而且也表示太懦弱了。我绝不能死,我的责任可重大啦!我要安慰我年老的爸爸,我要保护逢春的母亲和妹妹,我更要留着身子为逢春报仇……燕琴想到此,她的心头是激起无限的愤怒和痛恨,倒竖了柳眉,圆睁了杏眼,鼓着红红的两腮,大声地疾呼道:“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我要在这残暴的黑暗势力下打开一条光明的大道,来实现我们自由平等的愿望,来安慰我唯一心爱的逢春!”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眼花缭乱,只觉又有无限的恐怖侵袭她脆弱的心灵,她颓然地伏在枕上,忍不住又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