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燕士跳上屋顶,伏在瓦片上,一动也不敢动,直待二十多个卫兵拥进到屋子里去,方才站起身子,轻轻地步了过去。柏村这座小洋房式的住宅,靠西是和院子外的街屋相接连的,只不过隔了一道竹篱笆。所以燕士走到西首的尽头便跨过篱笆,走到外面的屋顶上去。意欲设法爬到地下,寻路而逃,不料低头向下一望,只见满街坊都布满了卫兵,手握盒子炮和亮闪闪的刺刀,同时还有融融的火把,沿街房挨门户地搜抄着。燕士瞧此情形,心头暗暗叫苦。幸而时在黑夜,天空是像涂过了浓厚的墨水,不但没有明月,连闪耀的小星都很稀少。燕士这时蹲在屋顶上,一面心里记挂着爸爸和妹妹,一面又暗暗焦急自己怎么样逃下去,同时那左手的鲜血兀是不住地淌下来。他只好撕了里面的衬衫,暂时裹住了伤口,探颈向下望了一会儿,只见火把通明,果然有两个卫兵捉着一个同志,从民屋里出来。可怜那个同志满脸血渍,还在挨那卫兵的耳光。燕士瞧到这里,无限的愤怒和痛恨激起在他的心头,一时也不顾厉害,就拔出手枪,对准下面那两个卫兵的脑袋,砰砰的两响开去。因为是从上打下,所以瞧得特别真切,只见那两个卫兵应声而倒。这个被捉的同志知有同志援救,便猛可回身夺过盒子炮,一面向卫兵们射击,一面已是向黑暗处奔逃。燕士瞧了,暗自痛快,不料这时忽然下面有一道电光照射上来,燕士定睛一瞧,原来有一个卫兵仿佛已发觉开枪的所在,心中倒是大吃一惊,立刻伏身而倒,匍匐着爬到一根烟囱的后面。就在这个当儿,耳边忽听枪声噼啪不绝,接着又有子弹从身边飞过的呼呼声音。燕士这一吃惊,真非同小可,意欲握枪还击,但仔细一想,这个万万不能鲁莽,我若开枪,那不是明明告诉他们屋顶上有人吗?因此他伏在屋脊上,一动也不动。这时突然又听“扑通”的一声,燕士一颗心的跳跃,几乎要从口腔里跳出来。原来有两粒枪弹,齐巧射中在烟囱上。只听下面说道:“你别白花费子弹了,屋顶上哪里有什么人吗?这黑影是烟囱呀!”燕士听了,叫声好险,不免急出一身冷汗。约莫有五分钟后,方才不见他们再注意屋顶上了。于是他又蛇行似的爬了一程,方才站起身子,轻轻地又走了数十个屋顶。

只见前面是个高大的楼房,仿佛是家富翁的住宅,遂凝眸沉思一会儿,把两手攀住屋檐,伸下头去一望,是个阳台模样,心中暗喜,便纵身跳下。只见阳台后的落地玻璃窗是关闭着,而且里面绿绸的帷幔也遮掩着。燕士遂把眼睛凑到小隙缝里望将进去,只见里面灯光通明,所见到的是张长沙发,旁边茶几上放着一只留声机,壁上有一张金框子小照,里面是个半身的年轻少女,美目流盼,浅笑含颦,倒是个挺好的模样。其余一切的家具都被窗帘掩住了,所以瞧不到。燕士见了那张美丽的相片,心儿倒是一动,暗想:这间卧室难道就是那少女的闺房吗?不知她可在房里?心里想着,遂怔住了一会儿,约莫五分钟的时间,依然不听房中有什么动静,一时好生奇怪,难道这少女已经熟睡了吗?不过既然睡着了,为什么又不熄了灯光呢?那么一定房中是没有人了。燕士这样想着,他便伸手去开那落地玻璃窗的门,不料那门却是没有上插,轻轻地一拉,竟是拉了开来。

燕士的一颗心仿佛小鹿般地乱撞,遂跨步进内,先把眼睛向房中四周打量一会儿,果然连一个人影子也不见,遂忙把那玻璃窗又掩上了,他却俯身去落了插子,抬头见卧房的门也是掩上着。那房中的用具虽然甚为简单,却是十分考究和美观。正中放着一张黄澄澄的半铜床,上面悬着紫罗纱的帐子,床上铺着雪白的被单,折着一条整齐的绣花被,被上还放着一只长长粉红软绸的枕头。床边有一张小小的五斗橱,上面放着一只意大利石的小座钟,还有一个意大利石的裸体美人,她一条臂膀举得很高,手里拿着一柄伞,伞用紫色的纱布制成了一个单子模样,里面亮着淡紫色醉人的光芒,显然那是一只台灯。靠右边是一张梳妆台,台上放满了各种化妆品,前面尚有一张圆圆的小凳子,铺着锦绣的坐垫。对面是张三门玻璃大衣橱,橱旁有个立体型的衣架,还挂着一件枣红呢的夹大衣。

燕士瞧着房中一切一切的东西,就肯定是女子住的了。不过房门既然也开着,她的人到什么地方去了?燕士正在暗想,忽见床后面有扇门微微地开了,原来四壁都油着白漆,所以却没有注意那边也有一扇门,一时心头别别乱跳,慌忙把身子躲到大橱的背后去。因为不知道开门进来的是谁,所以他握着手枪,以防万一。慢慢地窥见那出来的却是一个少女,正是那照相的一个脸。瞧了那少女的意态,真够人有些销魂。燕士到此,方才明白里面是一间浴室,那少女正兰汤浴罢走出来。只见她披了一件薄薄的浴衣,乌黑的美发长长地披在肩上,脸色红晕得娇艳,真好像是朵出水芙蓉。酥胸微露,玉雪可爱。她把手掩着浴衣,忽然手一松,那衣襟掉落下来,立刻展现了两个高高的乳峰,还有红红一点葡萄那样大小的ru头。

燕士瞧此情景,两颊发烧得厉害,同时那颗心也愈加跳跃得快速。因为那少女婀娜地走过来,自己的身子也就没有地方再可以躲避了,一时真急得了不得。幸而那少女却转身坐到梳妆台前的圆凳子去了。她把象牙梳子理了一回头发,拿着香水瓶,在头上洒了几点。也许这香水质料是上等品,所以燕士也觉得香气袭人,同时又眼瞧着这一个浴后美人的娇容,更有些神魂飘摇起来。那少女一面对镜化妆,一面樱口里还低低唱着歌曲,神情显然十分欢悦。不料她的秋波突然从镜中瞥见了燕士的身子,她这一吃惊,手中的那柄梳子便掉了下来,眼珠也定住了,粉脸吓得由红变白,她全身便瑟瑟地抖起来。燕士从镜中也已瞧见她惊骇的意态,知道她已发觉自己。因为怕她大声叫喊,所以把枪对准了她的背后,一步一步地从橱旁走上来,轻轻喝道:“不许声张!否则,我就开枪打死你!”说着话,已是步到她的身后,愈走得近,那一股子香气也愈加芬芳了。燕士到此,几乎为之醉倒。

这时那少女见了他的枪口已指到自己的背后,她只觉有股子凉气,从背脊上直透到胸口来,便猛可回过身子,娇声叱道:“你是何人?胆敢到这来行凶,那你……”燕士不等她说完,便把手枪一扬,喝声“住口”。一个人性命到底要的,经此一喝,那少女的话就咽住了。但她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一手扶着梳妆台的沿边,一手抱住自己的胸口,向燕士怒气冲冲地望着。

燕士见她薄怒含嗔的样子,那是更增加她妩媚的意态,心里不免荡漾了一下,对她微微地一笑,说道:“你别害怕,我不是什么歹人,绝不会来加害你的。不过请你也不要加害我,那我就感激不尽了。”

燕士这两句话听到那少女的耳里,一颗芳心真感到了十二分的奇怪,凝眸含颦地瞟他一眼,说道:“你这话真是可笑,你把枪对准了我,我的性命就在你的手里,你不加害我也就罢了,我哪里来能力加害你?”

燕士听她这样说,心里也感到好笑,便又很温柔地说道:“不,你放心,我枪对准你是怕你加害我,假使你是一个有思想有勇气的女子,同时我还希望你能够救救我。”

那少女原是个很聪明的人,她听了燕士的话,乌圆的眸珠一转,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忽然她的秋波又瞧到他左手上裹扎的那块雪白的布,已染成了鲜红的颜色,遂悄声地问道:“哦,你莫非是革命军的同志吗?”燕士被她一语道破,脸顿时变色,立刻走上一步,把枪直指到她的胸口去。那少女却不动声色地站着,俏眼在他俊美的脸上逗了那么一瞥,微含嗔意的目光,噘了噘殷红的小嘴,冷笑一声,说道:“你这算什么意思?既然要人家救你,那么你可要对待人家客气一些才对。如今你一味地用武力欺压人,那你还能算是个志士吗?”

燕士似乎有些惭愧,微红了脸,身子便退后了两步,说道:“那么你这位小姐是否能够救我?其实我只希望你能够让我在这里躲避一二个钟点,也就是了。”

那少女频频地点了一下头,把纤手更抱紧了自己的胸口,说:“我答应救你,你还把枪口对准我做什么?快放下了,我瞧着害怕……”她说到这里,忽然感到了难为情,粉嫩的脸颊,便盖上一层艳丽的红云。燕士听她这样说,意欲把枪收起,但到底还不晓得那少女是否真心愿意救自己,所以又不免沉吟了一会儿。就在这沉吟之间,燕士的两眼忽然瞥见那少女下面两条白胖的粉腿,瘦削的脚,拖着一双紫红皮的睡鞋。这含有诱惑性的一幕,真使人有些想入非非了。

少女见他听了自己的话,却并不把枪收起,而且也不说话,只管望着自己出神。也许她已明白燕士出神的原因,立刻伸手把下面的浴衣掩住了,两颊更羞得绯红,同时她心头开始有了一阵恐怖。她怕他对自己有无礼的举动,但她兀是竭力镇静了态度,娇声叱道:“你打算怎么样?”

燕士听她这样说,猛可理会自己这神情未免是失了一个青年的人格,因此立刻又倒退两步,说道:“没有什么,你可是真心地愿意救我?”

少女听了,却噗地一笑,但忽又娇嗔道:“你这人好多心,我说救你,还会来加害你吗?”

燕士这才把手枪藏入袋内,走上两步,向她弯了弯腰,说道:“请问小姐贵姓大名?”

少女秋波脉脉地向他打量一会儿,一面答道:“姓夏,名霞。你姓什么?”

燕士道:“我姓韦名燕士。”

夏霞点了点头,她的身子已慢慢地离开梳妆台边,回眸向他说道:“你请坐会儿……”

燕士此刻仿佛惊弓之鸟,他听夏霞这样说,心中别别一跳,急得抢步上前,伸手把她臂膀拉住了,问道:“你到哪儿去?”

夏霞被他拉住,起初倒是一怔,及至听他这样问,方才明白他的意思,便回眸瞟他一眼,抿嘴笑道:“你不用害怕,我难道不要把衣服穿舒齐吗?”

燕士听她这样解释,便放了她,退到沙发去坐下,说道:“我相信你,你不能丧天良。”

夏霞却不回答,自管到床旁,拿了粉红软绸的小衣,及旗袍丝袜,回过头去又向燕士笑道:“你放心,我是到浴间里去的。”说着,又把秋波逗给了他一个媚眼,便姗姗地移动脚步,到浴间里去了。

燕士听她这样关照,显然她是含有一层意思的,一时也感到自己太胆小了,所以在她的芳心里也许觉得我这人可怜吧。这样一想,两颊未免有些发烧,遂低下头来。因了一低头,他又发觉自己那只左手的血水仍旧不停地冒出来。当初在逃性命的时候,一颗心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所以虽然是受着伤,却一些也不觉着,此刻心安定了以后,他就觉得手有些隐隐地作痛。就在这时候,燕士抬头见夏霞已穿上一件茶绿绸的旗袍,从浴室中走出。她坐到床边,俯身套上了那双黑漆的高跟革履,然后又到梳妆台前去坐下,自管理她的妆。燕士见她好像当自己没有在房中一样的态度,心中这就觉得那位姑娘绝不是个平庸的人,至少也是个学校出身,所以有这样的大方。不过自己原和她说明只要在这儿躲避一二个钟点就行,她既不招呼我,我自然不好意思搭讪上去,因此望着她婀娜的背影出了一会儿神,慢慢地又垂下头来。不料这时却听到一阵皮鞋声已走到身旁,同时还有女子清脆地说道:“韦先生,你抽烟不?”

燕士慌忙抬起头来,只见她笑盈盈地站在面前,而且还递过一支烟卷来。夏霞这个举动,那是出乎燕士的意料之外的,不免望着她呆了一呆,但立刻又站起身子,道了一声谢,伸手接过了。夏霞在茶几上的自开火缸上又取了一根火柴,划着了火,送到他的面前去。燕士到此,未免有些受宠若惊,一面凑过头去吸着了,一面又连说劳驾。夏霞嫣然一笑,说道:“别客气,请坐吧。”她说时,又把纤手一摆,自己的身子先在隔茶几的另一张沙发上坐下了。

燕士见她这样洒脱的态度,倒也不能十分显出拘束的样子,便也在沙发上坐下,吸了一口烟,向夏霞含笑问道:“夏小姐,多蒙你救了我,我心里十分地感激。但不知令尊大人的思想如何?他对于革命军的印象好不好?”

夏霞听了,把手弯到后脑去拢了拢她披着的长发,笑道:“我爸爸和母亲已没有了,如今我是寄居在舅父的家里。”

燕士“哦”了一声,凝眸望着她红晕的娇靥,说道:“原来这是你舅父的家,那么你舅父的思想怎么样呢?”

夏霞微微一笑,雪白的牙齿微咬着她殷红的嘴唇皮,好像含有些神秘的样子,良久,方才说道:“你且别问我这些,我先问你,你为什么要逃到我这儿来?”

燕士听了这话,两颊倒是一红,遂很正经地说道:“这个……我也并非有意逃到你这儿来,因为沿街坊的全是卫兵,我在屋顶上没法逃下去,所以只好沿着屋顶走过来,见这儿有灯光射出,所以跳下阳台,我轻轻地把落地玻璃窗一拉,谁知窗门没有上插子,故而我不得不进来躲避一会儿。不料却是夏小姐的妆阁,这我确实很担着抱歉,但是夏小姐应该原谅我的苦衷……”

夏霞听了方才明白,但又很奇怪地说道:“这玻璃窗我明明上了插的……也许我没有把插子落了洞里去吗?”

燕士见她凝眸含颦地自己问着自己,遂点头道:“我想你一定没有插进去,否则,我又不曾破坏门,如何可以进房来了?”

夏霞明眸斜乜了他一眼,抿嘴笑道:“你是因为怕被他们捉住,所以逃到这儿来的,但你这人好糊涂,怎么反逃到虎穴里来呢?”

燕士听了这话,好生不解,定住了眼睛,急问道:“夏小姐,你这是什么话?”

夏霞正着脸色,告诉道:“你知道我的舅父是谁?田剑峰认识不认识?”

这消息仿佛是晴天中的一个霹雳,燕士手一抖,那支烟卷便掉落地下去。夏霞见他吓得这个样子,便俯身把烟卷拾起,仍旧交到他的手里,笑道:“你虽然已入虎穴,但我不是猛虎,所以你放心,不用害怕的。因为我是素来敬爱革命军的一个人,对于韦先生的遭遇,当然能够引起我的同情。”

燕士听她这样安慰自己,心里自然十分感激,立刻又放宽了许多,说道:“那么这儿就是将军府吗?”

夏霞道:“你还没有明白吗?幸而你误入我的房中,要如再过去几个房子,那你真是自投罗网了。想不到你会这样地糊涂!”

燕士好生羞惭,微微叹了一声,说道:“时在黑夜,我被他们追逐得神魂颠倒,哪里还辨得出东西南北呢?哦,原来这就是田将军的府上,那我怎敢久留?夏小姐,你救了我的性命,我感激着你,我此刻走了……”

燕士说着话,身子已是站起来。夏霞却伸手猛可把他拉住了,秋波睃他一眼,说道:“你这人真傻,我既答应救你,我终可以保护你,使你一些都没有危险。你此刻逃出去,倒是真是去自寻灭亡了。”

燕士的手忽然被她拉住了,一时就感觉到她的纤手软绵绵得可爱,心里不免荡漾了一下,回眸望着她呆住了一会儿。夏霞被他瞧得不好意思,两颊本来是涂上了一圈胭脂,此刻就更娇红得可爱。她慢慢地放了他的手,粉颊也垂了下来。燕士见她这样不胜娇羞多情的意态,心里也就自然而然地生出感情来,身子又在沙发上坐下了,说道:“夏小姐,你果然能够救我出险?”

夏霞这才绕过媚意的俏眼,在他脸上逗了那瞥多情的目光,点头说道:“你放心,我绝不会残害一个有勇敢有作为的青年。”

燕士听她这样说,一时由感激而更进至爱她的地步,很感激地说:“承蒙夏小姐这样见爱,此恩此德,没齿不忘。不过我既明白这儿是个虎穴,我心里就不自然地会感到害怕。夏小姐,室中灯光太亮了,不知外面会有人窥探吗?”

夏霞听他心虚到这份模样,遂站起身子,把室内的大灯泡关熄了,因此只有床边五斗橱上的一只台灯亮着,室中顿时笼罩了一层紫暗的光芒了。夏霞方又笑盈盈地走过来坐下,瞟他一眼,笑道:“你现在终可以不用再害怕了。”

燕士见她这个模样,更加把她爱到心头,遂点头问道:“夏小姐,你在什么地方读书?”

夏霞道:“我自从高级师范里毕了业,却一向闲在家里。韦先生是在哪一部工作?为什么不到广东去?”

燕士不敢明言,只含糊地说道:“也许我就要到广东去的,夏小姐真是一个理智健全的女子,实在很使我敬佩。”

夏霞在紫色的灯光下瞧着燕士的脸庞,的确是俊美得可爱,芳心暗想:我今赤身露体的都被他窥见,这是多么难为情,假使他还没有娶妻的话,我倒愿意把终身相许。想到这里,两颊是热辣辣地发烧得厉害,遂低声问道:“韦先生家里有什么人?爸爸、妈妈、弟弟、妹妹……”

燕士听她给自己代为派着,遂摇头笑道:“我只有一个爸爸和妹妹,妈妈在四年前已经死了。”

夏霞听了点了点头。但是他究竟有没有结过婚,这到底还是一个问题。意欲开口问他一个仔细,不过一个女孩家,对于一个年轻的男子结婚没结婚,怎好意思问他呢?因此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儿,良久,方又笑问道:“除了爸爸和妹妹外,还有什么人吗?”

燕士听了,也已明白她的意思,心里是不住地荡漾,扑哧地笑道:“没有什么人了,夏小姐,你问它干吗?”

夏霞被他一笑,已经是感到难为情,如今又被他这么一反问,更加羞涩起来。幸而室中的灯光暗淡,她脸部羞涩的表情也不甚容易被燕士瞧到,因一撩眼皮,笑道:“没有什么,我想你干这样冒险的工作,你爸爸倒不阻止你吗?你要明白,田将军的势力可不小哩。”

燕士道:“我以为兵不在多,只要精锐,就可以一个当百个。田将军虽然声势浩大,然而乌合之众,岂能成大事吗?”说到这里,觉得不对,这话不是对她说的,因此顿了一顿,脸上显出局促的样子。

夏霞却低声道:“你这话不错,所以我认为革命军是最有希望的一支军队。韦先生,你不要以为我是田剑峰的外甥女,思想就倾向到舅父身上去吗?不!绝不!我瞧着舅父暴虐不仁的行为,以及部下横行不法的举动,觉得这是大失民望,所以我很担心,恐怕早晚要一败涂地呢。”

燕士听夏霞这样说,觉得自己也许有和她结合的希望,遂忘其所以地猛可把她手握了握。谁知他一握之后,立刻又放下了,双眉紧锁,显出很痛苦的样子。夏霞见他这个模样,倒是一怔,低头去望,方知他是用左手来握自己,因此触痛他的伤痕了,心里倒代为他疼了一阵,眉尖微微地蹙起,纤手情不自禁地去抚摸他一会儿,说道:“我这有药水和纱布,给你好好地包扎一下。”说着,已是拉了他站起来。

燕士被她这样温柔的手握之下,他已柔顺得像一个孩子似的,默默地跟她到梳妆台前的圆凳旁。夏霞叫他坐下了,一面在抽屉内取出伤药水、纱布、橡皮膏等物,一面亲自给他解去了衬衫布,说道:“这方布你打哪儿来的?”

燕士仰望她的粉颊,说道:“在我衬衫上撕下的。”

夏霞凝眸瞧着那伤处,血肉模糊,令人有些心惊胆寒,遂说道:“不知里面有没有弹片嵌着?”

燕士道:“也许不会有,你瞧,那不是一个洞吗?枪弹已经穿过了。”

夏霞听了,轻轻叹口气。便到浴室里去盛了一盆温水,拿药水棉花先把他血渍洗干净了,然后涂上伤药水,包扎纱布,贴上了两条橡皮膏,温和地凝望着他的脸,微笑道:“很痛吧?”

燕士摇头笑道:“倒不痛什么,因为夏小姐的医术太好了。”夏霞听了,露齿一笑,但却又逗给了他一个妩媚的娇嗔。燕士站起身子,把手按到她的肩胛上去,很柔和地又说道:“夏小姐,你我虽然萍水相逢,但你待我这一番情意,实在太使我感动了。你说,该叫我怎样地报答你?”

夏霞听他这样说,一颗芳心真是又喜又羞,暗想:你这话说得有趣,叫我说,我一个女孩家,羞人答答的,怎好意思说呢?遂把秋波盈盈的俏眼斜乜了他一眼,憨憨地娇笑了一会儿,方低低地道:“人生的聚散原是偶然的,在一个钟点之前,我固然想不到会在自己的卧房里遇到了你,你当然也想不到在虎口余生中又会遇到我这么一个人,是不是?不过这事情是太凑巧了,所以我说偶然之中也许会变成固然的。韦先生,我很惭愧,因为我觉得太放浪了一些,虽然这是我自己的闺房,对于你这位不速之客,当然做梦也不会想到。但是我心中到底有着遗憾,不过在这遗憾中我又得到很深的安慰,因为我想着革命军中的青年同志,都是品格高尚的、伟大的,现在韦先生的行为果然没有使我失望,我在万分敬爱之余,益信革命军是我国的一个救星。韦先生,我以为彼此年纪都轻,对于报答的两字,我愧不敢当,只希望你能不忘记今夜这一个姓夏的姑娘,那也就是了。”夏霞絮絮地说了这许多的话,但说到末了,她是感到难为情极了,红晕了脸,渐渐地垂倒在她的胸前。

燕士听她言在意外,一时感到心头,同时忽又想起她的酥胸微露、乳峰隐现的一幕,两颊也红晕起来,便把右手握住了她纤手,紧紧摇撼了一阵,说道:“夏小姐,人家说世人大都是明于责人而暗于责己,不料你却成了一个反比例,这如何可以怪夏小姐太放浪呢?所以我觉得很惭愧,不过大家只要问心无愧,当然是谁也怪不了谁。夏小姐的意思,我已明白了。不错,彼此年纪都轻,报答的事可多着。假使我能够存在世上一日的话,我终一日不会忘记夏小姐的深情……”夏霞听他赤裸裸地说出了这几句话,一颗芳心真是感到了无限的羞涩和甜蜜。但甜蜜到底胜过了羞涩,她微微地又抬起粉脸,羞人答答地瞟他一眼,频频地点了一下头,表示感谢他的意思。两人相对默视良久,各人的两颊都有些发烧,内心热情也像火一般地沸腾。燕士见她微仰着脸,口脂微度,幽香触鼻,他有些陶醉了,正欲情不自禁地低下去接个甜吻,忽听壁上那架长方形的挂钟当当地敲了起来。燕士回眸急忙望去,见短针已指在十点了,便推开她的身子,说道:“时候不早,我该走了。”

夏霞忽然听他要走了,一时倒又恋恋不舍,眼皮一红,说道:“你此刻到什么地方去?难道就动身离开北京了吗?”

燕士见她盈盈泪下的神气,心里也是一动,便又把她的手握住了,说道:“不,也许我还在北京城里干些事。”

夏霞听了,乌圆的眸珠一转,微笑道:“那很好,我想明天下午两点钟,我们在中山公园再会一面好不好?因为我们就只有今夜短短时间的一些认识,我怕你会把我的影子忘记的……”夏霞说到这里,逗给他一个妩媚的甜笑,但到底又难为情起来。

燕士对于她这一份意思,当然更感到她的真挚和多情,便点头笑道:“夏小姐的影子,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因为她已经深镌在我的脑海里了。不过你既然有这个意思,我当然不能拂你,而且也很高兴和你多会晤一次。假使不是为了你我之间有一道鸿沟阻隔着,我就希望天天和你在一块儿。”

夏霞听了这几句话,直乐得心花也朵朵开了,跳了跳脚,笑道:“燕,你这话可真的吗?”说到此,又很娇羞地瞟他一眼,接着道,“我大胆喊你名字……你愿意我这样喊吗?”

燕士对于今夜这个艳遇那真是意想不到的事情,不免得意地笑道:“为什么不愿意?霞,我就希望你能够喊我一声名字。”

夏霞一颗小心灵是充满了甜蜜和喜悦,她情不自禁地猛可伸手把燕士的脖子抱住了,粉脸倚在他的肩头,低低说道:“燕我今夜已把一颗心交给了你,虽然你我还才有仅仅几个钟点的认识,不过我相信你是个血性的青年,大概不会遗忘我吧?”

燕士见她这样痴心,遂把手抚着她的脊背,安慰她道:“你放心,海可枯,石可烂,此情终不变的。霞,我生命中并不曾有过一个女朋友,今夜我遇到你,我已把你当作唯一的知心人了。你想,我如何会忘记你?”夏霞十分安慰,抱着他的脖子,两人亲热了一会儿,忽然当的一声,燕士抬头见时钟已十点半了,心中好生奇怪,为什么时间竟过得特别地块?遂轻轻推开她的身子,说道:“霞,我真的走了,那么我们明天在中山公园见吧。”

燕士说着话,身子已走到床旁去。夏霞道:“你别忙,我给你些点心吃,回头我送你出大门去好了。”

燕士听了,回眸问道:“从大门出去,没有危险吗?”

夏霞点头道:“这里是内宅,并不从将军署门进出的,所以我可以伴你往小院子里走。”

燕士迟疑一会儿,又问道:“真的吗?那么万一被人瞧见了怎么办?”

夏霞见他兀是不信的神气,很不快乐地说道:“我会捉弄你吗?唉,那你不是还不晓得我的心吗?”

燕士听了,忙笑道:“你别误会了,你心已交给了我,我怎么还会不晓得你的心呢?那么你就伴我出去,点心我倒不想吃,因为我还没有饿。”

夏霞知道他是为了心乱如麻的缘故,一时很可怜他,遂点头道:“你既没有饿,我也不和你客气了。你不用开口说话,只管和我并肩一块儿走就是了。”燕士点头答应,于是两人携手开门走出房去,在走廊里遇到好多个仆妇,都向夏霞鞠躬,很小心地叫了一声“表小姐”。夏霞却理也不理她们,只管笑盈盈地和燕士谈话。燕士低了头,口里虽然和夏霞搭讪着,那颗心却是别别地跳跃得厉害。好容易走到了楼下,跨出院子,当夏霞送他到门口的时候,燕士方才深深地透了一口气。两人很亲热地握了一阵手,夏霞连连叮咛了几句,方才匆匆分手而别了。

夏霞这夜睡在床上,想着这意外的奇缘,她的芳心里真是感到了万分的喜悦。她的脑海里是浮现了燕士俊美的脸庞,但是为了见面的时间实在太少了,所以她想到后来,燕士脸庞的轮廓忽然又慢慢地模糊起来。夏霞心里这就开始有了惊慌,她恐怕明天在中山公园里遇见他时,大家会不认识。因此她计划明天下午去的时候,自己一定要带一架照相机去,把燕士的人摄了下来,那么大家虽然隔别在两地,各人的心中不是也有一个深刻的印象了吗?夏霞想定主意,便很欣慰地睡着了。

到了次日下午一点敲过,夏霞打扮得幽静雅致、清秀脱俗,带了镜箱,很高兴地坐车到中山公园。一瞧手表,还只有一点半,因为约定的时间是两点,燕士当然还没有到来,心里这就感到自己未免太性急些,因此只好等在公园门口。但等人是一件最性急的事情,夏霞一会儿昂首远眺,一会儿又低头看表,一颗芳心别别地只管乱跳。看看手表已近两点,但燕士仍旧没有到来。夏霞这就开始有些猜疑,莫非他失约了吗?一想到“失约”两字,她的眉尖就紧紧地蹙在一起。不料就在这时,忽然她的背后有人轻轻地一拍,夏霞忙回眸去瞧,只见一个戴黑眼镜的西装少年向自己微笑。夏霞因为不认识他,芳心暗吃一惊,嗔道:“你是谁?”

话声未完,那少年便把黑眼镜除下了,笑道:“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夏霞凝眸一瞧,不禁“啊哟”了一声,立刻伸手握住了他,紧紧摇撼了一阵,笑道:“燕士,你瞧我这人可糊涂?你戴了那副黑眼镜,我就认不清楚了。”

燕士把黑眼镜藏入西服袋内,笑道:“你等了好多时候了吧?不过我没有逾时,你瞧,我的手表齐巧两点钟。”说着,把手表抬到她的面前瞧。

夏霞也把纤手撩上来,望了一望,便眸珠一转,娇媚地笑道:“你的表不准确的,瞧我的表,不是两点过三分了吗?”

燕士见她虽然并没涂胭脂,但粉嫩的两颊却透着青春时期的红晕,觉得实在很妩媚可爱,遂笑道:“也许你的表太快了一些。”

夏霞听他这样说,把身子扭捏了一下,憨憨地笑道:“我的表很准的,一定你怕我怪你不守时刻,所以故意拨慢了一些,是不是?”

燕士瞧她乌圆眸珠眨了两眨,显出很淘气的神情,这就噗地笑出声音来,说道:“不管谁的表快或者慢,不过终是你比我先到,所以我觉得抱歉。”夏霞却嫣然一笑,把秋波逗了他一个妩媚的娇嗔。两人这时的心都充满了甜蜜和热情,并肩慢步地踱进了公园,在一个茅亭的前面那棵高大树下的长椅上坐下。夏霞明眸脉脉含情地瞟他一眼,低声问道:“昨夜你在哪儿安身?”

燕士道:“在旅馆里……咦!你还带了镜箱预备给我拍照吗?”燕士说着,忽然又瞥见她项下挂着一只镜箱,忍不住又笑盈盈地问她。

夏霞“哎”了一声,一撩眼皮,娇媚地笑道:“我给你拍照,你可喜欢吗?”

燕士正欲回答,忽然见那边树梢蓬中走出一个很美丽的姑娘来,后面还跟着四名卫兵,手执盒子炮。那姑娘鼓着红红的两腮,娇嗔满面地向卫兵吩咐道:“来!快把他拿着走!”四名卫兵答应一声,也就不问情由,一拥上前,早已架着燕士出园而去。

夏霞正和燕士柔情绵绵的当儿,猛可受此打击,一颗芳心好生着恼,便站起身子,急忙抬头向那姑娘望去。谁知那姑娘却恶狠狠地向夏霞戟指怒责道:“表妹!你这算什么意思?什么人都可以去爱上他,干吗偏偏要夺我的爱呢?”夏霞见这姑娘不是别人,却是自己的表姐小冬,心里这一奇怪,顿时弄得目定口呆,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