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若要明白小冬是怎么样的一个姑娘,作书的便要来叙述杨逢春被捕后的经过了。

卫队长黄强押着逢春到将军署,只见在田剑峰办公室中拥出许多革命军的同志,个个头破血流,惨不忍睹。逢春眼瞧着这班青年被如狼似虎的卫兵簇拥而去,心里真是异常愤怒,冷笑了一声,便挺起胸部,大步地跨进办公室去。只见室中灯光通明,有一个大腹硕硕的将军,头顶光秃秃的,浓眉环眼,人中上留着八字胡须,一手拿了雪茄烟,一手反剪在背后,在室中来回地踱步,口里还在恨声不绝地骂道:“可恶!可杀!北京城里竟有这许多的乱党,混蛋的东西!咱非把他们一个个地枪毙不可!”

黄强见着那将军,便把两脚一并,右手架到额角上去,报告道:“禀大帅,卑职又捕到一个乱党。”

田剑峰抬起头来,气得暴跳如雷,连连顿脚,喝道:“不用带来见我,快快都给我打入牢监,明天一块儿处死!”黄强答应一个是,正欲押杨逢春走出,不料田将军又把手一招,喝声“拿回来”。黄强虽然奇怪,但不敢违拗,立刻把逢春又扭到他的面前。田将军圆睁两眼,向逢春脸打量了一回,暗想,好个漂亮的小子。遂大声问道:“你姓什么叫什么?”

杨逢春见他神气活现,不但毫无惧色,而且也怒目切齿地大声答道:“你管我姓什么叫什么!今既被捕,唯死而已,要你放什么臭屁!”

田将军再也想不到自己会给他碰这一个钉子,一时反而愕住了一会儿,吸了一口雪茄,冷笑了一声,把身子微微地摇摆了一下,瞪他一眼,说道:“你们这班该死的东西!年纪轻轻,都不想上进,却喜欢做乱党,破坏咱的军事。现在既被捉获,尚敢如此倔强,那你真不知咱将军的厉害。来!把他抽打二十下!”黄强听了,立刻取过皮鞭。田剑峰似乎痛恨到了极点,把脚一顿,说道:“拿来给我!”黄强遂把皮鞭交给田将军,他接在手里,先向逢春扬了一扬,狞笑道:“你命都在我手里,尚敢出口伤人,真不知死活了。哼!你这小子可受得了咱的鞭子吗?”

杨逢春脸不改色地笑道:“承蒙恩赐,我倒要领受二十下。”

田将军听他这样说,把牙齿一咬,叫声好,正欲向他身上狠狠抽打,不料案桌上的电话铃响起来。于是他只好放下皮鞭,走到桌旁,握起听筒,只听是个女子的声音,娇滴滴地说道:“你是将军吗?”剑峰“唔”了一声,又听她接着说道:“我是你的老七,刚才来了两个小姐妹,等着你回来玩雀牌。时候已经八点多了,你还在军部里办什么劳什子的公事啦?”老七是田将军第七房的姨太太,原是窑子里出身,天生成是个尤物。田将军爱她身体软若无骨,所以老七便成为专宠。这时田将军接到了这个电话,真比前线发生了战事还性急,便连声说道:“我就回来,我就回来。”说着,放下听筒,向逢春冷笑道:“便宜了你这个小子,把他关起来!”

黄强答应一声,便押着逢春退出室去。当逢春一脚跨出室门的时候,忽然迎面走来一个年轻的姑娘。因为在将军署里见到了女子,逢春心里感到了奇怪,不免回眸去望她一眼。谁知事有凑巧,那姑娘的秋波也盈盈地斜乜了过来,四目正接了一个直线。逢春很有些难为情,便垂下头来。那姑娘却向黄强问道:“他犯的什么罪?”黄强听秘书长相问,立刻行礼告诉道:“他是乱党。”原来这姑娘便是田将军原配李氏所生的女儿,名叫小冬,比夏霞长六个月,两人都是十九岁,毕业后,便在军部里任秘书长职,协助爸爸办理军事。

当时田小冬听了黄强的话,便凝眸含颦地又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黄强摇了摇头,答道:“不知他叫什么名字,大帅曾问过他,他不肯说。”

田小冬心里奇怪,走上一步,向杨逢春打量着,说道:“大丈夫岂有无姓无名之理?你叫什么名儿?”

逢春被她一激,暗想:这话倒是。正欲把自己真姓名告诉,但转念一想,假使他们对于革命军的人都有名单的,那么我何不冒燕士的姓名呢?反正我终是死的了,使他们知道我便是韦燕士,那么他们把韦燕士的名字不是可以涂抹了吗?既把燕士的名字涂抹,以后燕士也不会再遭他们的捕捉了。这样我虽然代燕士而牺牲,但为中国的前途计,我还不是为大众而流血的吗?杨逢春想到这里,心头感到一阵痛快,便抬起头来,向小冬望了一眼,说道:“大丈夫当然有姓有名,我乃韦燕士便是。”

田小冬因为和他站得很近,此刻他抬起头,彼此当然更瞧得清楚,芳心这就怦怦一动,暗想:竟有这样俊美的少年。逢春自然也有个感觉,倒是个挺秀丽的姑娘。两人心里既都有这一种意思,颊上都不禁微微地一红。小冬把手一挥,黄强早已押着逢春到牢监去了。

牢监里是暗沉沉地怕人,逢春当关进铁窗去的时候,同时鼻子里还闻到一阵龌龊的气味,令人作呕。他望着卫兵架上了铁锁,都走开了,这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移着沉重的脚步,懒懒地走到那块铺着稻草的石凳子上坐下了。手托着下颚,两眼望着铁窗外面别个狱中的罪犯,有的已不成人样,那种神情简直有点像恶鬼。逢春心头这才开始感到了痛苦,他觉得自己已步入非人生活的地狱里了。但好在自己这种生活绝不会过得长久的,说不定明天后天便会脱离这个黑暗的世界。因此逢春心里不免又想起了在家的母亲和妹子,母亲已是五十二岁的人了,为了社会的折磨,使她乌黑的头发已添了不少灰白的颜色,额上的皱纹也一条一条加多起来。我妹子玉春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她懂得什么?唉,假使给她们知道了我被捕的消息,可怜寡母弱妹真不晓得要伤心得怎么模样呢。一阵一阵的伤心,侵袭到逢春已受创伤的心灵,刚才他在田将军面前的那股子勇气,此刻已消失尽了,再也忍不住他那满眶子里的眼泪,纷纷地滴湿了衣襟。经过了半个钟点后,忽然见一个卫兵匆匆地走到铁栅旁,开了铁锁,向逢春招手。逢春以为此刻就去枪毙,一时倒大吃一惊,但事到如此,吃惊也没有用,他擦干了眼泪,镇静了态度,步到门口来。那卫兵叫他手伸出,加上了手铐,说道:“秘书长要审问你,你可不是叫韦燕士?”逢春点点头,便跟着他走出了牢监。

外面是静悄悄地一无人声,逢春跟他走完了长廊,步入了另一个院子。院子里植有许多的树木和花卉,因为今夜没有月光,所以风吹动树叶,黑魆魆地摇动着,倒令人感到有些害怕。穿过了院子,又经过几重朱廊碧槛,到了一个小小的院子,里面假山迤逦,柳树飞舞。从屋子里照射出来的灯光笼映下,还见到有一个花坞,里面开满了挺大的芍药花,倒是艳丽得好看。杨逢春心里似乎有些奇怪,这个秘书长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正在纳罕,忽见屋子里走出一个少女,她探头向外张望了一会儿,见卫兵已到,她的身子反而缩了进去。逢春瞧此情景,更加不胜奇怪。此刻已是跨进室中,只见室内的摆设十分考究,那个张望的少女便把秋波向逢春滴溜地一转,却是抿嘴微微地一笑。逢春见她年约十六七,头发剪得短短的,身穿一套紫色绸绲花边的袄裤,一个白净的脸倒也生得讨人欢喜,不过从她服装上瞧着,显然是个丫鬟的模样。那个卫兵把手铐的钥匙交到那丫鬟的手里,说道:“这个是韦燕士。”那丫鬟点点头,接过钥匙,一面又把手中预先捏着的一卷钞票,偷偷地塞到卫兵手里。卫兵含了满面的笑容,便悄悄地退到外面去了。那丫鬟见卫兵走后,方才对逢春说道:“你跟我走上来,秘书长有话问你。”逢春却不开步就走,迟疑了一会儿,暗想:这里仿佛是个内室模样,秘书长审问一个罪犯,何必到这儿来?况且叫一个丫鬟来接引,这秘书长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丫鬟见他站着不走,便上前推了他一推,说道:“快走,快走!”逢春因此也不再加以考虑,就跟着她步到楼上去。

在一个房门口停下来,丫鬟伸手“笃笃”敲了两下,只听里面有人问道:“是小玲?”丫鬟答应一声“是的”,里面又道:“进来。”小玲这才握着门拳,推开进去,回头向逢春含了命令式的口吻说道:“进来见秘书长去。”

逢春到此,也就不管里面究竟是什么所在,便一脚跨步进内。当他步进房中的时候,顿时使他弄得目定口呆,竟是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儿。你道是为什么?原来室内是个富丽堂皇的闺房,房中却并没有一个人。逢春益发奇怪,暗想:刚才不是有人在房中答应吗?这人到哪儿去了?遂回过头来瞧小玲,不料身后早没有了小玲,连房门也关上了。逢春倒是吓了一跳,身子向前走了两步。忽然见前面紫红呢的垂幕微微摇动了两下,这一吃惊,立刻又倒退两步。就在这时候,那幕帘一掀,便走出一个身穿紫绒旗袍的女郎。逢春定睛一瞧,所谓秘书长者,原来就是刚才田将军办公室门口遇见的那个姑娘,一时心里好生奇怪,倒望着她出了一会儿神。

田小冬慢慢地走到那张写字台旁坐下,秋波在他俊美的脸上逗了那么一瞥,方才开口问道:“你可是韦燕士吗?”杨逢春点了点头,暗想:这姑娘难道就是秘书长吗?田小冬凝望着他,却又接着问道:“你是哪里人?加入革命党有多少时日了?你今年几岁?”

杨逢春听了,并不回答,向她反问道:“你算什么人?有资格问我的话吗?”

田小冬听他这样说,粉脸陡然变色,柳眉微微地一蹙,冷笑道:“我现任军部秘书长之职,为什么没资格来问你?”

杨逢春明眸向她凝望一眼,笑道:“原来你就是秘书长,那么你也该给我带到办公室去问话,怎么却带我到这卧房里来呢?这成什么体统,岂不是大笑话吗?”

杨逢春这两句话,倒是把她问住了,绯红了两颊,愕住了一会儿,忽然又娇叱道:“胡说!这儿就是我的办公室。”杨逢春感到有趣,忍不住噗地一笑,说道:“办公室里有床铺有梳妆台,那才是新鲜。”

田小冬听了这话,那两颊益发绯红起来,伸手把桌子一拍,满脸娇嗔地喝道:“不用你管这些,本秘书长问你的话,你就只管回答是了。”

杨逢春见她盛怒的样子,便冷笑道:“左右不过是死罪罢了,何必多问?”

田小冬听了这话,方才平静了脸色,柔和地说道:“你虽然是个死罪,但我也许可以使你不死。”

杨逢春听了她这样说,心倒是一动,暗想:不管她是不是真的秘书长,不过她有能力把我从监牢里提到这儿来,显然她的确也很有权的。假使我真的有救,那不是重世做人了吗?遂点头道:“既然你能使我不死,那你就问吧。”

田小冬几乎要笑出来,但究竟太不好意思了,遂镇静了态度,问道:“你今年几岁了?家里有什么人?为什么要加入革命军?”

杨逢春道:“我二十二岁,家里有母亲有妹妹。其实我并不是革命军,原被你们误捕来的。”

田小冬听了,芳心暗喜,说道:“既然你是冤枉的,那么你在什么地方办事?还是尚在读书吗?”

杨逢春摇头道:“在清华大学毕业后,却一向闲着没事干。”

田小冬知他是个大学生,芳心愈加爱他,便说道:“你愿意在这儿军部办事吗?”

杨逢春摇头道:“不,我虽未加入革命军,但我是敬仰革命军的,岂肯在军阀手下任事?”

田小冬听他这样说,知道他确实是革命军,暗想:好个刁滑的人。便喝道:“你的性命就在眼前了,还敢信口胡说吗?田将军势力浩大,将来国家统一,便是中国的领袖,你若在此效力,将来也不是个开国元勋吗?”

杨逢春暗想:原来你是代田将军做说客,劝我投降的。遂冷笑道:“我可没有福气在田将军那儿做开国元勋,你这些事且别谈,我先问你,你到底能不能救我不死?假使你叫我失节而不死,那我宁可不辱而死的。”

田小冬见他这样硬法,一时倒暗暗叫恨,凝眸含颦地想了一会儿,说道:“你倒是个有志气不怕死的青年!我问你,假使我愿意终身相托,叫你一块儿在这儿办事,你能答应吗?”田小冬既说出了口,心里又感到十分难为情,两颊不禁热辣辣起来。为了避免难为情起见,她伸手“吧嗒”一声,把室内的大灯泡熄灭了。

杨逢春这才恍然,原来她所以把我带到这里来,还有这一层意思。因此望着她的粉脸微微地一笑,虽然那五盏梅花灯熄灭了,但桌上尚有一盏纱绿罩的台灯亮着。从暗绿的光芒下映现着她的脸,果然是很妩媚。逢春不免忐忑了一下,但立刻又说道:“假使为一个女人而失节,那岂非更被天下人所笑骂吗?”

田小冬听了,虽然很怨恨,但却很敬佩他,遂说道:“你不投降也可以,但是你难道情愿死吗?”

杨逢春点头道:“虽然我是不情愿死,不过忍辱而偷生,我以为还是光荣地死比较痛快。”

田小冬点了点头,把纤手抚摸着桌沿,明眸脉脉含情地望着他,说道:“你有志气,不过你的年纪正轻,一旦死于非命,实在很是可惜,所以我倒有救你之意。不知道你喜欢我救你吗?”

杨逢春听了这话,想着了年老的母亲、年幼的妹妹,同时还有心灵上的燕琴,一时便猛可奔上两步,说道:“假使你果有救我的意思,我岂有不喜欢的道理?”

田小冬身子倒是向后仰了仰,笑道:“我可以救你,但是你要答应我条件。”

杨逢春凝眸望着她红晕的娇靥,说道:“什么条件?你说出来我听,我可以答应的,终没有不答应你的。”

田小冬听他这样说,一时羞人答答的倒反而又说不出口来,良久,方才低声说道:“你的意志很坚强,你的人格很伟大,同时你的才貌又使我很敬爱,所以我的意思欲把终身相许,不知你能否答应?”田小冬说到这里,心里羞涩极了,雪白的牙齿微咬着殷红的嘴唇皮子,显出万分娇羞的神情。

杨逢春听了,心里不免荡漾了一下,但他脑海中立刻又映出燕琴娇小的身材、秀丽的脸庞、倾人的笑窝。于是他又摇摇头,说道:“承蒙你这样见爱,心里虽然很感激,但是却不敢遵命。”

田小冬听他不答应,一颗芳心愈加羞涩,而且还带了惭愧,因此两颊是红得发烧。明眸含了无限哀怨之情,恨恨地逗了他一瞥,说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我乃是田将军的女儿田小冬,我也是高级师范毕业的,难道我一样都配不上你吗?”

逢春不知道她是剑峰的女儿倒也罢了,知道了后,猛可想起剑峰拿皮鞭要痛打自己的情形,心里便勃然大怒,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这王八的女儿!”

田小冬想不到他会骂出这一句话来,一时气得浑身乱抖,猛可在抽屉内取出一支手枪,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离座直奔逢春,喝道:“放屁!小子竟不情如此,真气死我了!”

田小冬这举动因为是冷不防的,杨逢春自然是大吃了一惊,身子就倒退了几步。不料后面有个红木的花架子,逢春退步下去的时候,就被花架子的脚一绊,因此竟跌倒地去。幸而地板上是铺着两寸厚的地毯子,所以逢春虽然仰天跌倒,却没有跌痛,只不过两手被铐着,跌了下去,却再也爬不起来。田小冬瞧此情景,倒又忍不住嫣然一笑,慌忙把手枪放到台上,蹲下身子亲自去扶他起来。杨逢春对于她这个举动,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红了脸,显出很局促的神气。不料田小冬却拉他同到一张长沙发坐下,微侧了粉脸,说道:“燕士,你为什么要这样痛恨我的爸爸?”

杨逢春道:“因为你爸爸为人太好了!”

田小冬道:“既然你不满意我爸爸,但我到底没有什么错呀。我一番深情对待你,你为什么狠心拒绝我?我问你,你到底为什么不答应?还是我的脸不美,抑是我的学识不好?”

杨逢春听她这样说,便也回眸过来望她一眼,说道:“我是革命军,和你爸爸是站在敌对的地位,你虽然爱我,但你爸怎会要一个敌人做女婿呢?所以你我的中间是隔着一条鸿沟,绝不能有结合的希望。”

田小冬听他这样说,便把纤手搭到他的肩上去,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这话虽然不错,但是我心里自己也觉得奇怪,不知为什么见了你后,我心里就会爱上了你。假使你能够答应我,我情愿辞去秘书长的职位,跟你一块儿去。”

杨逢春对于她这几句话,倒不禁为之愕然,凝望着她笑道:“你这话真的吗?我以为辞去秘书长还是小事,你难道忍心和你父亲脱离吗?”

田小冬两颊更娇红了,秋波瞅他一眼,说道:“我为了爱你,我什么事情都可以牺牲,但你不要误会我是个轻浮的女子,唉,你真是我命中的魔星。燕士,我恳求你,你可怜我一片痴心,你应该答应我的要求。”田小冬说到这里,把粉颊也靠到他的肩上去,眼皮有些红晕,仿佛盈盈泪下的神气。

杨逢春听她这样说,心中似乎有些感动,同时眼瞧她这样楚楚可怜的意态,实在也是非常妩媚可爱。兼之她脸倚在自己的肩上,鼻中闻到一阵芬芳的处女幽香,更使逢春有些神魂飘荡起来。但是他立刻又想着了燕琴,燕琴和自己有着过去五年的历史,自小一块儿长大,我若答应了小冬,那叫我良心问题如何说得过去?遂又摇了摇头,说道:“你救了我的性命,照理我原该听从你的话,不过为了种种的原因,我觉得是不可能。假使除了婚姻问题外,我就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田小冬秋波恨恨地逗给了他一个娇嗔,说道:“我为了爱你,所以我才救你。否则,革命军的同志有这许多,我又何必独要救你呢?”

杨逢春虽然觉得她这话说得不错,但是我为了爱燕琴,所以才代她爸爸来牺牲。如今结果依然是负了燕琴,那当初我又何必冒认革命军呢?遂毅然说道:“你的话不错,所以我也不希望你救我,我情愿为国牺牲是了。”

田小冬听他这样说,倒是不胜骇异起来,坐直了身子,明眸瞅住了他英俊的脸庞,奇怪道:“我倒不解你的意思,你既可保全性命,又可得了妻子,但是你不要,却情愿白白地死去,这是什么道理?你死不要紧,但你的母亲和妹妹怎样办?我以为一个人不能太拗执,我虽然不是生得国色天香,但究竟也不算丑陋,你到底为什么对我这样恶感?你说为了敌对地位的缘故,我想这是你的推托之词,因为我情愿牺牲一切,跟你一块儿去,那你为什么也不答应?从这一点猜想,我知道你一定另有爱人的,是不是?不过你这人太愚情了,你为了不肯负你的爱人,而情愿牺牲性命,我试问你死之后,你的爱人是否能够为你守一辈子的节?同时是否能够赡养你年老的母亲和妹子?我想,这是一个问题。燕士,你应该明白地想一想,我这话是恶意还是好意?”田小冬说到这里,还把两手连连摇撼了他的肩胛。

杨逢春低头细细想了一会儿,一时心中便动摇起来,觉得小冬这话也未始不是,我假使死去了,第一个问题就是母亲和妹妹的生活谁来负担?至于燕琴能否给我守节,这个我和她既没有婚约,又没有结过婚,同时我也不希望一个天真活泼的姑娘为我而丢送她终身的幸福。这样说来,我的牺牲性命是太没有价值了。我的年纪可轻啦,小冬既然这样真心地爱我,那么我将来终还想图个上进呢。况且我也不是真正的革命军,就是我将来愿意加入革命军,小冬不是也能够随着我倾向于革命军吗?杨逢春心里这样想着,两眼望着小冬的粉脸,不免出了一会儿神。

田小冬见他听了自己的话,只管呆望着自己出神,一时急得了不得,同时又羞又恨,忍不住眼泪淌下来,凄凉地道:“燕士,你难道还不肯答应我吗?”

杨逢春见她痴心如此,一时也感动极了,叹道:“唉,我想不到你会这样爱我。小冬,你别伤心,我就答应你了。”

田小冬突然听他这样说,她似乎还有些不相信,乐得呆住了,破涕笑道:“我的燕士,你这话可真吗?”

杨逢春点头道:“我要骗你的话,不是早可以骗你了吗?当然是真的。”

田小冬这才眉飞色舞地猛可把他抱住了,亲热十分地叫道:“燕士,从此你就是我的了!”

杨逢春听她这样说,也不禁满心欢喜,笑道:“小冬,那么你该把我手铐放了吧?我实在觉得怪疼呢。”

田小冬一听,忙站起身子,揿铃喊小玲进来。小玲早已知道小姐的意思,便把钥匙丢到桌上,她身子却又退出去了。田小冬遂拿了钥匙,亲自给他放下手铐,两手还温柔地抚摸他的手腕,秋波斜乜他一眼,笑道:“可怜的,真累苦了你。”

杨逢春见她这样肉疼的神气,也不禁为之神往。田小冬见他目不转睛地盯住了自己,芳心真有说不出的喜悦和得意,遂偎了他身子,一撩眼皮,又笑道:“燕士,那么今夜我就跟你一块儿走吗?”

杨逢春听了,倒是一怔,说道:“你跟我到什么地方去?我是一个流浪的人,到处为家的。”

田小冬凝眸含颦地沉思了一会儿,忽又“咦”了一声,说道:“你不是有一个母亲和妹妹吗?那么我就和你母亲做伴去,不是很好吗?”

杨逢春道:“你在家里一切都享受已惯,和我母亲去做伴,你能受得了苦吗?”

田小冬听他这样说,心中好生不悦,噘着小嘴,生气道:“我既爱上了你,那你我就是一个人,你的母亲也就是我的母亲一样,虽然苦得一日三餐薄粥,我也乐意的。”

杨逢春听她这样说,知道她是真心地爱自己,情不自禁地把手臂去环抱她身子,说道:“你对我这样情深,我实在感到心头感动。但你走后,你的母亲和父亲不是也都要伤心了吗?”

田小冬叹了一口气,泪眼盈盈地说道:“我的生母是早已死了,父亲有七房姨太太,他这样荒淫的行为,老实说一句,我也很不赞成。不是做女儿的没有良心,我和父亲的感情也是很淡薄的了。唉,你不知道,我的母亲是被父亲踢了一脚,所以死了,我想起来还觉得伤心哩。”说着,真的掉下泪来。杨逢春这才明白,一时更给她表示同情,遂亲自给她拭泪,说道:“小冬,起初我虽然感到你的多情,但觉得你会忍心抛弃家庭,这究竟还是不情。如今照你这样说,你和你父亲实在有杀母之仇,所以我同情你,我可怜你。小冬,你是我救命的恩人,我绝不忘记你的大恩。不过你暂时且仍在这儿住着,看机会我一定可以带你到家里去。”

田小冬听他这样说,一颗芳心有些疑惑不决,说道:“我是完全真心地爱你,你不能假意敷衍我,假使你今夜走后,要忘记了我,你便怎么样?”

杨逢春正色道:“人非草木,谁能无情?你对待我如此真心,我若假意敷衍,那我还能算人吗?你放心,我要是负了你,我终不会好死的……”

田小冬听他发了重誓,这才放心,便把身子情不自禁地倒向他的怀里去,说道:“假使我负了你,我也绝不会长命的。”

杨逢春听她这样说,便低下头去,在她樱口上甜甜地接了一个长吻。田小冬并不拒绝,两人默默地温存了一会儿。良久,杨逢春抬起头来笑了,田小冬也娇羞地笑起来。正在这时,小玲推门进来,她见小姐躺在燕士的怀里,一时羞得两颊绯红,急欲退出。田小冬早坐正了身子,向她叫道:“小玲,你去冲两杯牛奶来给韦少爷喝吧。”小玲答应出去,不一会儿,便端着两杯牛奶进来,又装了一盆威士忌饼干。杨逢春喝过牛奶,便欲告别回去。田小冬因时已不早,也不敢多留,于是悄悄地送他出门。临别的时候,小冬想着了什么,说道:“你母亲住的地方是什么路?你告诉了我,我也好去望望她。”杨逢春道:“在西城第四胡同十六号门牌,里面是个大杂院。你只问玉春的就知道,这是我妹子的名字。”田小冬记在心里,两人依依不舍地又谈了一会儿,因恐被人撞见,只得洒泪别去。

话说杨逢春暗自庆幸,觉得自己真可说是死里逃生。只不过心心相印的燕琴,今生是没有再和她结合的希望了,一路叹息,一路走回家里。杨逢春到家的时候,已经子夜了,母亲和妹妹早已熟睡了,睡梦中被他叫门喊醒了,两人倒大吃一惊。玉春披上衣服,趿着睡鞋,抢着来开门,一面急急问道:“哥哥这时候怎么才回家来?难道学校中发生了什么意外吗?”逢春摇了摇头,一面关上房门,一面叫玉春快躺进被窝去,当心着了凉。这时杨老太坐在床上,手还在揉擦着眼皮,问道:“春儿,你在什么地方呀?这个年头,你还逛得这样夜深吗?刚才吃晚饭的时候真叫人吓掉魂灵,许多大兵握着盒子炮,到这来搜查什么乱党,我是只会吓得发抖哩!”

杨逢春听母亲责怪自己在玩,遂微微叹口气,说道:“母亲,你不知道,我险些从此不能再回来和你们见面了呢!”

杨老太和玉春一听这话,都脸变了颜色,急问道:“这是为什么啦?难道把你也当作乱党了吗?”

杨逢春道:“可不是,真危险极了。”说着,于是把自己的经过向母亲和妹妹告诉了一遍。

玉春听了先嚷着道:“啊哟!你答应了田小姐,那么燕琴姐姐不是要失恋了吗?”

杨逢春被妹妹这么一说,心里也很难受,叹道:“事已如此,那又有什么办法?否则,我还能回家来吗?”杨老太虽然平时也很喜欢燕琴的性情温柔,但自己儿子性命全仗田小姐相救,田小姐既愿意嫁逢春为妻,这当然理应如此,遂问田小姐的容貌美不美、性情好不好。杨逢春含羞点头,杨老太见儿子认为满意,心里也很喜欢,遂叫他快睡了,明天好早些到学校去教书。杨逢春平日原住在校中的,今夜他便和妹妹玉春睡在一张床上。玉春和他说笑话,逢春便呵她的痒,兄妹两人闹玩了一会儿,方才各自熟睡去了。

话说田小冬送逢春走后,这夜她胡思乱想地忖了许多时候,直到东方发白,才睡着了。一觉醒转,时已近午。饭后,她见风和日暖,天气晴朗,便独个到中山公园去散步,瞧着对对情侣携手偕行,一颗芳心不免又想起昨夜的韦燕士。一瞧手表,还只有两点过一分,心想:我倒不妨到第四胡同十六号去瞧瞧他的妈。想着,便姗姗踱出园来。谁知抬头忽然瞥见园门口走进一男一女,女的是表妹夏霞,男的正是自己昨夜定情的韦燕士,只见两人亲热异常,十分恩爱。田小冬心中这一气愤,她几乎要哭出声来,便急忙躲入树丛里,眼瞧着两人手牵手地向那边茅亭前走去。田小冬只觉有股子酸味,直冲鼻端,暗想:我这份恩情对待于他,不料他仍去爱上别的女人,可见天下男子没有一个靠得住的。哼!燕士,我回头倒要问问你发的重誓,看你拿什么脸来见我?田小冬想着,便急急到公园外附近一家商店里,借打个电话到军部,吩咐卫队长黄强差四名卫兵放一辆汽车到中山公园来。黄强怎敢怠慢,立刻发下命令。不消几分钟工夫,汽车早到,四名卫兵一见小冬果然站在门口,便上前行礼,问有何吩咐。田小冬怒气冲冲地说道:“你们随我进来,把一个少年架到西山别墅里去,我随后立刻就赶到的。”四名卫兵答应一声是,当下拔出盒子炮,就跟小冬进园。到了夏霞和燕士促膝谈心的地方,田小冬一声吩咐,四名卫兵早已把燕士簇拥而去了。

且说当时夏霞听了小冬的话,一时奇怪得了不得,意欲向她辩白这少年是昨夜自己救的,但这是犯法的事,怎能说出口来?因此呆了半晌,方说道:“表姐,你不要冤枉我吧,他是我自小的情人,怎么说是你的爱人呢?”

田小冬听她这样说,一时更加气愤,啐了她一口,冷笑道:“你别胡说,我和他是已经有婚约的了。你怎么再能够去引诱他?表妹,你得想明白些,我平日待你多好,什么东西都要分一些送你,不过我的爱人如何可以分给你呢?所以你快快死了这条心,天下的男子可多着啦,何苦一定要夺姐姐的爱呢?”

夏霞听她这样说,两颊也气得由红变青,暗自想道:明明是你夺我的爱,怎么反诬我一口呢?但自己寄人篱下,处处地方终不得不委屈三分,不过这事情如何让步?遂也急急说道:“表姐,他的确是我的恋人,你不能抢我的。表姐,你是素来疼爱我的,你可怜我,你就还给了我吧!”

田小冬哪里肯依,秋波恨恨地白了她一眼,也不回答她,就自管匆匆奔出公园去了。夏霞眼瞧着小冬去远了,一时心头真是无限愤怒,鼓着两腮,咬牙切齿地恨声不绝骂道:“好个不要脸的妮子,见他俊美,就用武力把他夺去,看他爱不爱你呢!”自语到这儿,但有无限愤怒,到底抵不住无限的悲酸,她想着小冬硬生生地把自己爱人抢去,这仿佛是挖去了自己的一颗心,因此她再也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