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燕士被四名卫兵架着走出公园,他尚欲挣扎逃脱,但卫兵们早把他的身子拖上汽车,呼呼一声,向前开去了。这时燕士的心里以为自己行迹显露,所以被捕,显然十分痛恨和恐怖,但事到如此,也只好竭力镇静了态度,向卫兵们问道:“你们无缘无故地为什么捕我?我到底犯了什么罪?”

四个卫兵听燕士这样问,彼此面面相觑,倒是回答不出一个理由来。其中有一个勉强答道:“这是咱们的秘书长吩咐,你回头自己问她好了。”

燕士听了,蹙起了眉尖,心里好不烦闷,暗想:昨夜好容易被夏霞相救,方才脱险,今日突然又被捕去,这我的命不是太苦了吗?想到这里,不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忽然又想到自己被捕,夏霞不知会不会有通敌的罪名?万一她也治了罪,那不是我害了她吗?韦燕士到此,一寸心灵真有说不出的痛苦,意欲奋斗拼命一下,但左右都是盒子炮,自己若动一动,不是立刻有灭亡的可能吗?因此也只好忍耐了满腔的怒火,呆呆地坐着,两眼望着玻璃窗外的街景,倒是愕住了一会儿。静悄悄地约莫有三分钟的时间,燕士忽然意识到那汽车并不是向军部里开去,却是向城外落荒而驶,心中就更加奇怪,忍不住又开口问道:“你们到底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一个卫兵正欲告诉,不料却被另一个阻止了,说道:“别理他!”燕士瞧此情景,好生纳闷,一颗心的跳跃也愈加快速。

汽车在平坦的泥路驶行,车夫开足速力,燕士只觉两旁街树很快地一株一株向后退去,耳中听到的是四轮飞驰过后,在空气中动荡起一阵呼呼的风声。这风声在燕士此刻听来,实在含有些恐怖的成分。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汽车到了一埭矮围墙的前面停下了。卫兵押着燕士跳下车厢,定睛向四面一瞧,知道已到西山了,暗想:架我到这儿来干什么?心里想着,卫兵早已押着他走到一个铁门前站住,燕士抬头见铁门正中悬着一盏挺大白纱罩门灯,上书“松云别墅”四字,心里这就知道此地定是田将军的别墅了,不过他把我架到西山别墅来做什么?那不是太奇怪了吗?这时卫兵已揿了门铃,里面就有一个老仆开门走出,见四名卫兵押着一个少年进来,心里似乎也感到了奇怪,悄悄地问道:“他是谁?押到这儿来干吗?”卫兵道:“不知道为什么,这是秘书长的意思。”那老仆听了,点了点头,遂让他们进内,关上了大门。接引他们到一间会客室,卫兵叫燕士坐到一张沙发上,四个人分开在四角,各人都握着盒子炮,对准了燕士呆呆地出神。

燕士起初心中是充满了无限的恐怖,这时既到了里面,心里倒反而安定了许多。同时又瞧着四名卫兵的神情,自己再也忍不住笑起来,暗想:这算是怎么一回事?真叫我弄得莫名其妙了。因说道:“你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既是秘书长把我捉到这里,那么他的人呢?不是也该出来和我见面了吗?”一个卫兵听了,便喝道:“不许开口!秘书长回头就来了。”

燕士被他一喝,便又垂下脸来,心中不免又想起公园里的夏霞,可怜她见我被捕,一颗芳心真不知要如何伤心呢。因想到夏霞,忽然又忆起自己被捕的时候,仿佛还有一个很美丽的姑娘做领导。这姑娘不知是谁?照理,我既和她并不认识,那么当然也没有什么冤仇,但她为什么要告诉军部派兵来捉我?同时她又怎样晓得我是革命军?这不是一个很奇怪的疑问吗?猜想过去,也许那姑娘和夏霞有什么怨恨在心,所以她便和夏霞作对吗?但是她和夏霞作对不打紧,却是害苦了我了。燕士想了一会儿,又慢慢地抬起头来,只见那四个卫兵还是泥塑木雕般地站在自己的面前,握着盒子炮动也不动的,真仿佛有些铜人的模样,心里想想,忍不住又觉好笑。不料站在西首的卫兵却把皮鞋一顿,大喝了一声,说道:“笑什么!你的性命就在眼前了,还有什么可笑的吗?”

燕士听了这话,倒又大吃一惊,但既已被捉,也就把生命置之度外了,冷笑了一声,说道:“死则死耳,那又有什么可怕!难道连笑的自由都被束缚了不成?”说罢,便忍不住哈哈地狂笑了一阵。卫兵见他如此倔强模样,一时倒也奈何他不得,呆呆地望着他出了一会儿神。

这时老仆拿盘子端着五杯茶进来,放在桌上。燕士一见,便站起来欲去端茶喝,却被卫兵阻止了,骂道:“他妈的!你是罪犯,你能喝茶吗?”

燕士很从容地又坐下来,说道:“你别胡说,我可没有犯什么罪,也许你们秘书长请我来玩玩的,你们不能这样无礼对待呀。即使犯了罪,难道连茶也不能喝了吗?这真岂有此理,你们瞧,他不是端着五杯茶来吗?”卫兵们听他这样说,一时倒也有些疑惑起来,秘书长假使欲办他的罪,这又何必把他架到西山别墅来,莫非两人果然是认识的吗?那我们倒不能待他凶恶。大家心里既然这样想,各人脸部的表情也就缓和了许多。

倒是这个老仆心地慈厚,他见燕士生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也许爱美是人之天性,所以他端了一杯茶,送到燕士的面前,安慰他道:“你别害怕,这儿不是军部,所以我猜想着你大概不会有什么重罪。”

燕士因为卫兵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此刻听到那老仆的话,一颗心倒真的放宽了许多,接过茶杯道了一声谢,正欲问他秘书长在哪里,忽然门铃又响起来。老仆遂急急地去开了大门,只见小姐和小玲两人站在门口,旁边还停了一辆簇新天蓝色的汽车。小玲手中提着一只皮箱,先问道:“那个姓韦的可在里面吗?”

老仆一面行礼,一面让两人进内,说道:“在会客室里面了,门外不是还停着军部里的汽车吗?”

田小冬点点头,一面说道:“你只叫一个卫兵把他押到楼上来,我有话问他。”老仆答应,田小冬和小玲便转入另一院子,跨进室内,很快地奔到楼上房中去了。

老仆走到室内,向卫兵们说道:“秘书长已到了,叫你们只用一个人把他押到楼上去。”

一个卫兵答应一声,便走上来,一手拉了燕士的手,一手把盒子炮对准了他,说道:“快跟我上楼去见秘书长。”

燕士放了茶杯,身子虽然随了他走,心里倒也暗暗地发愁,不知秘书长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他把我押到楼上去,难道预备用刑罚吗?这真是要我的命了。想到这里,那颗心仿佛十五只吊水桶,七上八下地别别跳个不停。两脚好似有千斤一般重,一步拖一步的,真是迟一刻好一刻似的。但无论走得如何慢,终也有走到楼上的时候。燕士只见外面一间是书房模样,陈设得古色古香,四壁全是名人的字画,正中有一副对联,是“长瓶磊落输郫酿,轻骑联翩报海棠”,为何子贞的亲笔,笔意在颜柳之间,真是十分洒脱可爱。燕士暗想:这位秘书长倒也是个风雅之士。正在打量,忽见套房里笑盈盈地奔出一个丫鬟来,她一见燕士,便毫不思索地叫道:“韦少爷,你好呀。”说着,便向卫兵吩咐道:“秘书长叫你们可以回军部复命去了。”卫兵答应一个是,便即回身匆匆下去。小玲关上门,用钥匙锁了。

燕士见走出一个丫鬟来,已经不胜奇怪,忽然听她喊出自己的名姓,一时更加稀罕,弄得目定口呆,微蹙了眉尖,凝眸向小玲脸打量了一会儿,觉得实在并不认识,这就开口问道:“你是谁呀?我可不认识你,你怎么却认识我的?”

小玲听他这样说,便鼓着两腮,啐他一口,嗔道:“我叫什么你还不知道吗?真是个没良心的人,我就告诉你,我叫小玲,看你回头瞧了我那个人,你认识不认识呢?快跟我进来吧!”

燕士没头没脑地被她这一顿骂,益发奇怪得呆若木鸡,暗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忽然灵机一动,卫兵已回军部去了,那我还怕什么?不是可以逃走了吗?燕士心中既然有了这个感觉,他便立刻回身去拉门拳,不料早已上锁了,一时望着白漆的门板,倒是愕住了。小玲见他要逃,一时更加生气,便猛可走上来,恨恨地捏了小拳,在他身上捶了两下,娇叱道:“你既到这里,还想逃到哪里去?放心吧,这次再也不会放你走了。”说着,便拉了燕士的身子,直向里面房中走了。燕士真有些不明白,被她这一阵子拖拉,觉得她人虽小,气力倒也着实有一些,因为她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心里倒也并不害怕,遂跟她走进了里面房中。小玲既把他拉到房里,砰的一声,把这一扇房门也关起来。

燕士定睛瞧,这间室中却是卧房的布置,一切家具都是欧化,收拾得微尘不染,真是清洁十分。外面的太阳光暖和和地从玻璃窗外照射进房中,更反映得金碧辉煌。燕士瞧了心里愈加不解,便回身向小玲问道:“你们的秘书长呢?把我捉到这里来,究竟算怎么一回事呢?那不是太奇怪了吗?”

小玲听他还是这样说,一时也不和他多缠,秋波白了他一眼,说道:“你也可以称呼秘书长吗?快别开口,给我安静地坐着!”说毕,便自管把紫纱的窗幔掩拢了。因为外面光线很好,所以室内便透着紫淡的颜色。小玲又把刚才带来的皮箱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对挺高大的红烛,并一束长香,又走到垂幕里去拿出烛台和香炉,放在房中的那张百灵桌上,燃着了烛香,插到烛台和香炉里去。那香的质料也不知是什么制的,丝丝袅袅地飞向空中,整个房中便蕴藏了一阵细细如兰如麝的幽香。

燕士坐在沙发上,呆呆地瞧着小玲这一阵子的忙碌,一时真稀奇得自己也不相信这是事实,还以为在做梦,于是伸手去摸摸额角,觉得这是实在的情形。但他还不相信,急忙伸手把自己的眼睛遮蔽了,又故意咳嗽了一声,各种试验都是事实,这绝不是做梦。燕士到此,头脑也糊涂了,把脚一顿,说道:“这到底算怎么一回事呢?”

小玲被他脚一顿,因为是冷不防之间,倒吃一惊,回眸过来,望着他嫣然一笑,说道:“为什么发脾气?你瞧吧,秘书长出来了。”

燕士听她这样说,便忙回眸望去,只见那垂幕掀起,突然走出一个姑娘来,燕士眼前一亮,仿佛是开着一树灿烂的桃花。因为她穿了银丝绸的旗袍、粉红的丝袜、银色的高跟鞋,在那双融融的烛火光芒笼映下,觉得亭亭玉立,闪人眼目,好像仙子凌波,容光焕发,真是艳丽无比。定睛细瞧,认得是刚才做领的那个少女,一时真奇怪得站了起来。田小冬见他明明是昨夜的那个韦燕士,你和我海誓山盟,多么恩爱,想不到只隔了一夜,他就假装木人,恶意遗弃,此刻已到我的房中,他还要呆若木鸡的样子,心中这就激起了无限的怨恨,猛可奔到燕士的面前,柳眉含颦,杏眼微嗔,娇声叱道:“燕士,你好狠心呀!我为了你,情愿牺牲一切,救了你的性命,昨夜我原要跟你一块儿走的,不料你花言巧语,假意敷衍,你不是存心弃我吗?当时我本来疑心你不肯真心爱我,但你不是发了重誓吗?过头三尺有神明,这可是儿戏的事情吗?现在我只问你昨夜答应我的话,今天你到底还实行不实行?要不然,我就死在你的面前……”田小冬说到这里,心中一阵悲酸,情不自禁地扑了上去,紧紧抱住燕士的脖子,便呜咽地啜泣起来。

燕士冷不防被她抱住,这就站脚不住,身子又倒向沙发上去。田小冬趁势便倒入他的怀里,把粉脸偎到他的颊边,哭得抽抽噎噎地更是伤心。燕士听她絮絮地说出了这许多话,他眨了两眨眼皮,觉得一句话也听不明白。谁知她又倒在自己怀里,哭泣起来,心中这一奇怪,他几疑置身梦中了,不禁“咦咦”地叫起来,因为房中小玲已避开了,燕士这就捧起小冬的粉脸,见她泪沾双颊,仿佛海棠着雨,真个是我见犹怜,遂忙奇怪道:“你这位小姐贵姓呀?我委实并没有和你认识呀!你所说的话,我全都茫无头绪。奇怪!奇怪!我何尝曾经答应过你什么事啦?我连和你碰面还只有今天第一次呀!你……你……这不是使我太不明白了吗?”

田小冬听他撇得这样清爽,绝对一些也不肯承认,而且连认识都不认识了,一时怨恨到了极顶,便猛可撩上手去,竟欲打他耳光,但转念一想,这是使不得,因此把撩上去的纤手,抚到他脸上,扑簌簌地淌泪泣道:“燕士,我还以为你是个有血性的青年,谁知负恩忘义,竟狠心到这个地步!事情是还只有在昨天夜里,你就是化灰了,我也能够认识你,你能赖得掉吗?你为什么要这样遗弃我,却喜欢我的表妹夏霞?你既爱她,那么你就不该和我说这些话,你到底有良心没有?我救了你的性命,谁知你却要害我的终身吗?你说,你说你良心对得住我吗?”田小冬说到这里,把脸直凑到燕士的脸上去。

燕士对于她这许多话中,直到现在,只听出有一句话和自己是有关系的,遂凝眸问道:“夏霞是你的表妹吗?那么你难道是田剑峰的女儿吗?”

燕士所以这样问,他是从夏霞口中说她是住在舅父家里这一句话猜想而得。不料田小冬听了,却更疑心他是假惺惺作态,因此也愈加伤心,便把脸索性直贴到他颊上去,哭道:“你还要假装含糊吗?我是田剑峰的女儿,你还只有现在晓得吗?”

燕士被她躺在怀里,已经觉得有些肉感,此刻脸贴脸,更加心别别乱跳,同时闻到她一阵一阵处女的幽香,几乎陶醉了。意欲推开她身子,但她偏偎得紧紧的,听她这样说,显然还是田将军的女儿。她声声口口说昨夜是她救了我的,不过我明明记得是夏霞救的,而且我也不认识她,但所奇怪的她却认识我,丫鬟喊得出我的姓,她又喊得出我的名,这不是太有趣太奇怪了吗?这时燕士的头脑真有些弄昏了,他不知道应该将怎样来和这位田小姐解释一个明白才好。良久,燕士方说道:“田小姐,你坐起来,我们好好来谈一谈。”

田小冬不待他说完,立刻又把他嘴扪住了,哀怨地道:“昨夜你还喊我小冬名字哩,今天你索性喊我小姐了,是不是你想把我渐渐地疏远开去吗?燕士,燕士,你不要这样地黑良心,我这一番痴心对待你,你却只管把我当作陌路人看吗?你曾对我说,假使你负了我,你就不会好死,那么你难道愿意不会好死吗?”

燕士听她愈说愈认真,但自己却是愈听愈不明白了,这就皱了双眉,真急得没有办法。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又问道:“你说昨夜是你救了我,那么是为了什么事情救我的呢?”

田小冬听他还要问这些话,气得愈加呜咽道:“你可不是死了才活转来的人?昨夜的事情,你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吗?也好,我就告诉你,你是不是革命军啦?”

燕士听了这一句话,倒是吓得怔了怔,暗想:她究竟是人还是鬼啦?莫非我见到鬼了吗?燕士这样一想,他一颗心便更像小鹿般地乱撞,凝眸细瞧她粉脸,白里透红,真嫩得吹弹得破。田小冬秋波瞥见他向自己呆望,于是也瞅住他俊美的脸,很可怜地道:“燕士,我的心,你不用望我,你难道还会不认识我吗?我希望你快快除去这副假面具吧!你昨夜曾经吻过我的嘴,和我订过白头的约,难道就只隔了一夜,全都忘记了吗?那你似乎也忘记得太快一些了呀!”

燕士又听她这样说,呆呆地愕住了一会儿,说道:“我实在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你说出来的话,我却一句也不接头的呢?这可怪不怪?”

田小冬道:“你存心要抛弃我,那么你自然赖得一干二净了。”

燕士急道:“我生平不说谎,而且也不滥用其情,假使我真的爱你,我绝不会抛弃你。”

田小冬听他这样说,破涕一笑,猛可紧搂住他的脖子,把小嘴直吻到他的唇上,笑道:“你不抛弃我,我当然深深地感激你。”

燕士被她这一吻,全身顿时起了异样的感觉,暗想:这可糟了,我譬如给她听,不料她又当真了。但一个年轻的男子,怎禁得住一个美貌的姑娘这样热爱呢?因此燕士竟无抵抗的能力。直待她吻毕后,他才蹙了双眉,说道:“不过昨夜我并没有和你碰见过呀。”

田小冬忽然又听他这样说,一时真恨得切骨,伸了纤手,就在他肩上狠狠打了一下,说道:“我问你三句话,你不能说谎,若说谎你就不得好死。这三句话是昨夜你自己告诉我的,你既然不认识我,我怎么却认识你呢?你是不是叫韦燕士?”

燕士点头道:“是的……你且站起来说话,因为我的两腿可累得有些麻木。”

田小冬脸一红,只好离了他的怀里,但却伸手把他拉起来,一同站着,又问道:“你今年可是二十二岁?”燕士又点了点头。田小冬接着又道:“你是不是清华大学毕业的?”燕士又点头说是的。田小冬见了一撩眼皮,忙又道:“我可以再问你一句,你不是还有一个妹子吗?”

燕士脸上显出惊异的神气,凝望她娇靥,也问道:“奇怪,你为什么知道这样详细呢?”

田小冬听他这样说,觉得他再也赖不掉了,心里一喜欢,便挂着眼泪笑起来,说道:“这全是你昨夜自己告诉我的,怎么你还来问我吗?燕士,我亲爱的哥哥,现在你终不能否认了吧?你瞧,这对融融的花烛是多么光明啊!这是象征着我俩未来的生命。燕哥,我怕你再要负心我,所以今夜我一定要先和你结了婚,拜了天地,那你终不会忘我了吧!”田小冬说到这里,却又显出万分娇羞的意态,白嫩的颊上那红云便一圈一圈盖上来,秋波脉脉含情地在他脸上逗了那一瞥,又喜又羞的目光,忍不住娇媚地笑了。

其实燕士还弄得莫名其妙,今听她这样说,便急得跳起来,说道:“这……这怎么可以呢?那……那是断不能遵命的!”

田小冬见他说来说去,还是个不承认,一颗芳心真怨恨到了极顶,便冷笑了一声,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向他戟指骂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薄幸郎,真所谓毫无心肝,算我瞎了眼珠,错认你是个有真性情的人。不过你要明白,你的性命是我所救的,现在我救了你,你却抛弃我,去爱了我的表妹,假使你置身在我的地位,那么你恨不恨?所以你不用怪我无情,我可以仍把你交往军部去处死的。”

田小冬说到这里,她已走到门旁去按警铃。燕士听了这话,心中这一吃惊,真非同小可,立刻抢上前,把她纤手握住了,说道:“田小姐,我们有话再商量,你别动怒……”

小冬不待他说完,先恨恨地啐他一口,怒目道:“你再喊小姐,我就和你拼命!”说着,便把她的头要撞过来,急得燕士忙摇手道:“我不喊,我不喊,我就喊小冬,那终好了。”

田小冬到此,忍不住又嫣然一笑,娇嗔道:“不,一定要喊我妹妹!”

燕士这时的心里真奇怪得不能再奇怪了,暗想:这里是田将军的别墅,她是田将军的女儿,这大概不会假的了。假使我没有夏霞这个姑娘,小冬既这样痴爱我,虽然这爱是莫名其妙的爱,我也不必管它,就答应了她也可以。因为小冬确实也是一个美貌的姑娘,我白白地得了一个美貌的姑娘做妻子,那不是一件意外的乐事吗?但现在我心中是只有夏霞一个人,她的肉体是完全被我窥见过,而且她有一万分真挚的情意对待过我,最后她曾说“只要你不能忘记今夜这个姓夏的姑娘,也就是了”。唉,那么我怎能忘记她?燕士既然这样沉思着,对于小冬要他叫妹子这一回事,他当然没有实行。田小冬见他不肯喊,自然十分气愤,突然把高跟鞋一蹬,燕士这才惊醒过来,回眸见她薄怒含嗔的意态,忽然计上心来,忙含笑叫道:“妹妹,妹妹,你千万别生气,我就喊你妹妹是了。不过对于今天就要结婚,那似乎太局促了一些。我想,结婚是多么重大的事情,岂可以这样草草呢?终要拣个日子,亲友之间发一下喜帖,那么才对呢,你说是不是?”

田小冬听他这样说,芳心倒是一动,不过窥测他的意态,似有诈意,遂点头说道:“本来我俩昨夜互订鸳盟,原也如你这个意思。不料你一转身,就会忘恩负心的,那叫我怎能够再信得过你?所以今夜我无论如何放不了你。”

燕士听她声声口口咬定昨天夜里和自己订过什么婚约的,一时也觉得人家一个女孩怎么会说这一种谎话?况且人家是个将军的女儿,找一个漂亮的夫婿也不是难事,岂难道一定要看中我吗?不过昨天夜里我根本在夏霞的房中,这……难道是我的灵魂和她在一块儿吗?想到这里,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觉得这事情最奇怪的地方是我并不认识她,她却叫得出我姓名,又知道我的年岁并什么学校毕业的……这实在是太稀罕了。燕士想着,回眸不免又望她一会儿。田小冬见他出神的样子,此刻又来望自己,便也逗给了他一个娇笑,说道:“你想定了主意没有?到底答应不答应?”

燕士见她一举一动虽然也是非常可爱,但这种盲目的爱情,终不敢答应,遂摇头道:“今夜要结婚,这终不可能。”

田小冬听他始终心硬如铁,可见不情到了极点,这就恨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她猛可奔到床边在枕下摸出一支手枪来,狠视着燕士,把手枪直对准了他胸口,怒喝道:“你既无情,我又何必同你多费口舌,倒不如仍旧叫你死了干净吗!”说着,便一步挨一步地走上来。燕士当然大吃一惊,把身子也就一步一步退下去,直退到门边了,便无处可退了,这就急道:“妹妹,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何苦如此?”

田小冬冷笑一声,把脚一顿,说道:“昨夜我是你的恩人,今天你就是我的仇人。我若不打死你,怎消我心头之恨?不过我是爱你的,这在昨夜我已经和你深切地表白过。但是你负心了,我虽然不能和你做活的夫妻,我亦愿意和你做同命鸳鸯,所以我先打死了你,然后再自杀。唉,本来是一件美满的姻缘,现在却要酿成这人间的大惨剧。不过造成这惨剧的罪魁并不是我,燕士,你应该要明白!”

燕士听她这样说,因为自己并没有昨夜这一回事,如今一旦死于非命,实在是成了不明白的鬼,所以不禁又大叫道:“妹妹你且慢慢动手……唉,这太使人不明白了……”燕士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长叹了一声,接着说了这一句太不明白的话。

田小冬却哼了一声,说道:“哪有什么不明白?你究竟答应不答应?”

燕士觉得小冬这手段太残酷了,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屈服的,头可断,血可流,此志终不可辱的,遂又长叹了一声,把眼睛闭起,大叫道:“也许我和你前世结的冤孽吧!也好,你就打死我了吧!”田小冬听他这样说,一颗芳心疼痛若割,恨起心头,便欲开枪。

但忽然她不知有了一个怎样的感觉,她便直奔到燕士的面前,噗地跪了下来,纤手抱住了他的双膝,痛哭流涕地说道:“燕士,你是我心中敬爱的人,我为什么要打死你?同时我又怎能忍心打死你?唉,燕士,我为了爱你,我终可以牺牲自己的。你放心,我决定成全你和表妹这一段婚姻。不过我若活在世上,我心头一定不会有快乐的日子,所以我不用打死你,就请你打死了我吧。但在我死之后,千万希望你可怜我,给我一个名义吧,那么我虽死,亦含笑九泉矣!”燕士也想不到她会有这一个举动,遂忙睁开眼睛来瞧,只见她泪流满颊,絮絮地说到这里,又把她手中的手枪塞到自己的手里来,这就弄得目定口呆,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良久,方才把她身子抱起,见了她海棠带雨般的脸,自己也会激起一阵莫名的悲哀。

天下的事情真也凑巧得有趣,韦燕士和杨逢春不但脸酷肖,而且年龄相同,又是一个学校毕业的,因了这三点的相像,便引出了天大的笑话。造成这趣事的第一个原因,就是逢春冒名燕士。在小冬和逢春只有一次的见面,而且为时甚短,兼之又在夜里,她对于逢春脸的印象,只不过有一个轮廓而已。现在她见了真的韦燕士,她便一心认为是逢春冒名的假燕士了,所以她想尽种种方法,要和燕士结合。在当初燕士对于小冬的举动和说话,只不过感到奇怪和有趣罢了,但小冬的确是太痴心了,她情愿自己死去,给燕士和夏霞去结合。燕士到此,不免也慢慢地糊涂起来了。他望着泪人般的小冬,想着她刚才和自己的热吻,于是他低下头去,竟答应了她的要求。田小冬想不到已在绝望之际,燕士忽然答应了。她这一喜欢,真把心花也乐开了,猛可抱住了燕士脖子,扬着眉毛,乌圆眸珠一转,跳了跳脚,笑叫道:“哥哥,你何苦一定要难为我?啊,我的心!妹子真恨你爱你哩!”说着,便把小嘴凑上去,啧的一声,两人便又甜甜地吻住了。燕士和小冬在房中这一阵的缠绵,外面早已黄昏的时候了。小玲却从幕后笑盈盈地端来一大盘小菜,一碗一碗地放在桌上,望着燕士哧哧地笑道:“韦少爷,你这人真刁!可怜我小姐前世欠了你的眼泪债,所以今世全来还你了。”燕士听她这样说,脸微微一红,因为心里奇怪小玲从什么地方上来,于是走到垂幕边,揭起一瞧,原来后面也有一扇门,可以直通楼下的,心里这才明白。

这时小冬坐在沙发上,兀呆呆地打算,她想:燕士现在虽然答应了,但往后见了夏霞,他不免又要负心,我终要拿到他是我丈夫的一个凭据,那么他才不敢再去爱上别人。小冬沉思了一会儿,眸珠一转,忽然有了主意,她便向小玲耳边低低说了一阵,小玲点头微笑道:“那么我立刻就去。”小冬点了点头,燕士奇怪道:“你到什么地方去?”小玲横眸一笑,却不作答,急匆匆地奔下楼去了。小冬秋波瞟他一眼,笑道:“你别问,回头就知道了。燕哥,菜既上来,那么我和你该先拜了天地,然后祭祖。”燕士因为既已答应她了,遂也管不得许多,站起身子,和小冬并肩双双下拜。待他们祭祖完毕,忽然见小玲气吁吁地奔上来,她手里拿了两只纸盒,放在沙发上,笑道:“小姐,你说快不快?你们且先换了礼服,摄影师等在下面呢!”燕士听了,好生不解,走上去揭开纸盒的盖一看,原来里面是男女两套文明结婚的礼服,这就回眸向小冬望了一眼。小冬笑道:“我们拍张照,留个纪念,同时也表示我俩从今以后便是一对夫妻了。”燕士听她这样说,倒也十分赞成。当下两人换好礼服,叫摄影师走到楼上,替他们拍了好多种姿势,方才拿回城里去。这夜里韦燕士和小冬虽然是享受了夫妻的权利,但是在燕士的心头始终还不明白小冬说的昨夜里救自己的一回事。他原想向小冬问个仔细,后来在一度恩爱缠绵之后,也就把这个疑问压根忘记了。

到了次日,燕士对小冬说道:“妹妹和我是已做了夫妻,彼此你我便是一个心了。我绝不会负心你的,那你可以放心。不过我和你爸是站在敌对的地位,我当然不能在此久留,而且我还有我的使命,所以今天我就要和你分手了,假使你愿意到我家里去走走,倒可以时常去的,因为和我妹妹谈谈,也许你们很可以合得来。”

田小冬听他很恳切地说着,虽然感觉新婚只有一夜便要分离,那是件很悲哀的事,不过他是有重大使命的人,我不能为了儿女私情,耽误了夫婿光明的前程。于是她偎在燕士的怀里,柔顺得像一头绵羊似的,点头说道:“我知道,哥哥的家里其实就是我的家呢,我干吗不要常去走走?不过哥哥应该先去向家里告诉一声,那么将来我去的时候,他们不是可以明白我是谁了吗?”田小冬说到这里,露齿嫣然一笑,两颊泛起一圈红晕,她却又害起羞涩来了。因为有了这一夜的缠绵,燕士也就只好把爱夏霞的心完全爱到小冬的身上去,今见她如此不胜娇羞的意态,真是愈看愈美,点了点头,捧起她的粉脸,对准了她的小嘴,情不自禁地又接了一个甜吻。

临别的时候,田小冬紧紧握着燕士的手,眼皮一红,低声说道:“燕哥,我俩的结婚,外界虽然不知道,不过我们也很光明正大地拜过天地,祭过祖先,而且也拍过结婚照片,所以你妹子今后的身子以及一切都是哥哥所有的了。就是哥哥的身子,也是妹子所专有的,希望哥哥能够始终爱我到底,千万不要把我忘记,妹妹是抱着万分的热忱,祈祝哥哥的鹏程万里!”田小冬说完了这几句话,眼皮有些润湿,她想着自己和燕士的结合,虽然是只有短短的两天时间便成功了,不过在这两天中,自己真不知费了多少话,方才把他说服了。想着过去委屈的事情,自然难免有些悲酸。燕士见她盈盈泪下的神气,心里对于她的痴情实在也很感动,因此把她纤手摇撼了一阵,温柔地说道:“你放心,妹妹已和我行过婚礼,我怎么会忘记你?因为妹妹已经是我的爱妻了呀!”说着,便对她微微地一笑。田小冬听他这样说,一颗芳心自然也得到了无上的安慰。两人拥抱着又亲热了一会儿,方才洒泪分手了。

韦燕士别了田小冬,他便又到北京城里来活动。黄昏的时候,他正从另一个机关里出来,路经自己的家门口,忽然想起小冬的事情,他便敲门进去,预备先告诉了爸爸和妹妹,同时也可以给他们知道自己那夜逃出后是并没有遭一些危险。谁知阿三来开门一见大少爷,他便急得脸无人色地拉住了,悄悄告诉道:“大少爷,你千万不能进去,刚才齐巧有个自称卫队长名叫黄强的来拜望老爷,现在里面坐着,我瞧他不怀什么好意。你……你还是在门房间里暂时躲一躲吧。”

燕士一听这话,心倒是一跳,暗想:他妈的!这王八到我家做什么来?事情凑巧,偏我回家来了,他若欺侮我爸爸和妹子,我岂能坐视吗?遂向阿三说道:“你别害怕,我得进去瞧瞧。”

阿三拉了他衣袖,怎肯放松?急道:“你……你……难道自投罗网去吗?”

燕士见他这样忠实,便笑道:“你放心,只一个丘八,放在我什么心上?”阿三拉他不住,连说“少爷小心”。燕士说声“知道”,便三脚两步地由园子直奔进小院子里去。当他一脚跨进月洞门的时候,就听会客室里有粗笨的声音说道:“韦老伯,你不识抬举,那莫怪我无情!”接着又听父亲不知怎样地说一句,那个黄强忽然大声骂道:“妈的!你敢不答应,我就打死你!”同时忽然又有妹妹惊叫的哀声触入耳鼓。燕士这一吃惊,真非同小可,他便早已飞一般地直奔进会客室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