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韦燕琴这时候心里难受,真有这样的情景了。她独个站在一丛花坞的面前,满颊是沾着晶莹莹的泪珠,明眸脉脉地凝望着那已将凋谢的花朵,偶然从绿叶丛中惊飞起的小鸟,她想着哥哥的逃亡、逢春的被捕,生离死别,一颗芳心犹若刀割。她只觉得隐隐地有些作痛,把那方小小的绢帕掩住了脸,忍不住闷声呜咽地哭泣不停。春天的阳光虽然是十分暖和,但此刻却被天空一朵乌黑的浮云遮蔽了大半,使满园里的景物都笼罩了一层黯淡的阴影。这在燕琴那颗善感的心灵里,更会激起了一阵无限的悲哀。默默地哭泣了一会儿,抬头忽然瞥见天空中追逐着两只燕,在灰白的云堆里回环绕飞。燕琴心有所感,忍不住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时仆妇匆匆走来喊道:“二小姐,老爷喊你进去呢!”
燕琴听了,遂忙收束泪痕,便慢慢地步到室中。只见爸爸长吁短叹地在室内踱圈子,见了燕琴,便忙说道:“琴儿,你不是说有个同学的爸爸在军部里做秘书长吗?那么你为何还不去想法子呢?”
燕琴听了,顿了一顿,两颊一阵红晕,倒是愕住了一会儿,但立刻又镇静了态度,乌圆眸珠一转,点头道:“我正想去了,那么我此刻就走了。”
柏村道:“快去快回,别让爸爸等在家里干急。”
燕琴连声称是,便三脚两步地匆匆地奔出了大门。既到了大街上,她又停止了步,暗想:昨天我原是在无可奈何中安慰他老人家而已,岂真的有秘书长认识吗?唉,爸爸叫我去想法子,叫我到什么地方去想法子好呢?燕琴自语到此,无限悲酸陡上心头,她那满眶子的热泪早又扑簌簌地滚了下来。一个年轻的姑娘,站在大街上只管淌眼泪,那自然会引起路人的注意,所以大家不免回眸过来向她逗了那一瞥猜疑的目光。燕琴这就觉得自己是站在大街上,并不是在家里,给熟人瞧见了,那可不是笑话吗?遂抬起手,在眼皮上揉擦了一下,装作毫不介意的神气,低了头,急匆匆地向前走了一程路。在燕琴所以这样快速地走了一程路,她并不是有什么目的地,原不过避免路人的注意和自己的难为情罢了,所以她在走路的时候,绝对不会去注意东西南北。她只晓得前面有路可走,便一直走了过去。当她抬头起来向四面一瞧,不料已走到西城了。燕琴这就想到,再过去一些便是逢春的家里了,可怜他的母亲和妹子还都在梦中哩。照理,我今天原应该去望她们一次,不过叫我怎么能够开口来告诉这件恶消息呢?我猜疑着,假使她们得到这个消息,他母亲就有昏厥的可能,我如何能忍心瞧这一幕悲惨的情形?但是这岂可以永久瞒了她们吗?事情终有明白的一天,我若今日不去竭力地安慰她一番,我还能算是一个人吗?唉,逢春啊,你是为我而牺牲了,叫我拿什么来才能报答你的大恩?燕琴想到这里,眼泪忍不住又像泉水一般涌出。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燕琴真觉得不敢到逢春家里去,但又不忍不去,因此呆呆地又出了一会儿神。最后,她鼓着十二分的勇气,终于向第四胡同十六号的大杂院里走。她的两脚虽然向前一步一步地移动,但那一颗芳心却是万分紧张,仿佛有块铅质似的东西重压着,几乎使自己的呼吸也感到有些局促。她心里想着,我见了杨老太,第一句开口的该说些什么?是不是就可以立刻告诉逢春被捕的话?假使告诉后,杨老太有昏厥的事情发生,那又叫我怎么样安慰?怎么样办法?燕琴心中既有了这一层考虑,她是愈想愈害怕,那颗芳心也就愈像小鹿般地乱撞。所以她走到大杂院的门口时,那两只脚再也跨不进去,好像生了根子似的不会移动了。约莫有了三分钟的时间,忽然在阳光罩满了的地上有一个黑影子一闪,接着就奔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来。她见燕琴泪眼盈眶地呆站在门口,小心灵中似乎感到了惊异,便叫道:“咦,燕琴姐姐,你干吗不进里面来呀?”
燕琴定睛一瞧,这女孩原来是逢春的妹子玉春,一时忙又抬上手去,去把颊上的泪水拭去了,镇静了态度,说道:“玉妹,你妈可在家里吗?”
玉春对于燕琴的问话倒不注意,她所注意的是燕琴脸部的表情,仿佛是罩了一层愁云似的。忽然乌圆的眸珠一转,她理会过来了,便奔上两步,拉了燕琴的手,笑盈盈地说道:“燕姐,你是不是因为我哥哥被捕所以心中不快乐吗?”
这一句话骤然听进燕琴的耳里,倒是猛吃了一惊,粉脸立刻变了颜色,不过瞧着玉春满脸含笑的意态,心中又感到奇怪,遂急忙问道:“玉妹,你……你怎么会知道了呀?”
玉春似乎也明白这事情重大,所以向四面张望了一下,见没有什么人,方低声说道:“燕姐,你不用担心,哥哥昨夜已经逃出了,他昨晚还在家里睡一夜的,我们快进去,到房子里坐着谈吧。”
燕琴一听这个消息因为是欢喜过了度,倒忍不住又眼泪夺眶而出了,掀着酒窝,只感到心头轻松了许多,笑道:“真的吗?那真是上帝保佑的了。”
玉春频频地点了一下头,笑道:“我不骗你。妈妈,琴姐来了。”玉春说到这里,又回过头去,仰起了脖子,向屋里高声地喊着。这时两人已步进了室中,杨老太早已站起来迎着了,笑道:“韦小姐,你好久不来玩了,快请坐吧。”
在燕琴未到逢春家里之前,她的预料中彼此一定会痛哭流涕的,想不到齐巧出乎意料之外地会给她一个欢跃的消息。听了杨老太的话,也不禁破涕为笑,说道:“老太太,为了这件事情,我昨夜里就一些也没有合过眼,真是天可怜的,他……他已逃出了吗?”燕琴也许有些乐而忘形了,所以她情不自禁地连喊了两个他字。但既喊出了口,觉得在一个男朋友的母亲面前,和她的儿子表示这一种亲热的口吻,实在太不好意思了一些,因此她的两颊立刻又盖上了一层红晕,显出十分羞涩的神气。
杨老太因为已到桌旁拿玻璃杯斟茶去了,所以倒也没理会她的羞涩,回身过来,一面叫声“韦小姐喝茶”,一面皱起满额的波纹,苦笑了一下,说道:“可不是,这个年头做人就危险,昨夜春儿回来已在半夜了,我和玉儿从睡梦中惊醒,倒是唬了一大跳呢。”
燕琴听了,叹了一口气,说道:“对于杨先生的被捕,爸爸和我真是担着十二分的抱歉,心中的不安也不知怎么是好,我想着万一不幸的话,那我真没有脸再活下去了。因为从此以后,叫我们父女俩怎能对得住老太太呢?”
杨老太听见她这样说,同时又见她两眼红肿的样子,显然她昨晚上是哭了一整夜的,遂说道:“这是环境的不良,怎么能够怪韦小姐呢?昨夜春儿告诉我说,你哥哥幸亏事先逃走了。不过他的手是已受了伤,他担心你哥哥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燕琴听了这话,一时把逢春的心事放下,但哥哥的心事又勾引上来,叹道:“但愿吉人天相,能够平安无事,那真叫人谢天谢地了。”说着,忽然又想着逢春既然已被捉,他怎么还能够逃出来呢?心里不免又感到很奇怪,凝眸含颦地问道:“老太太,杨先生不知如何会给他逃出的?逃的时候不是也很危险吗?”
这时玉春已悄悄地掩上了房门,站在桌旁听两人的谈话,忽然见燕琴这样问,便欲插嘴告诉她哥哥是被田小姐相救的话。杨老太心中是明白燕琴和逢春的感情很好,昨夜听逢春的告诉,知道逢春所以答应田小姐的婚事,也是出于万不得已的,可见逢春确实也很爱燕琴,反转来说,就是燕琴也很爱逢春的。她生恐玉春不懂事,把逢春已答应田小姐婚姻的事也告诉出来,那么使燕琴一颗芳心不是要受到一重失恋的刺激了吗?所以杨老太不待玉春告诉,便向她丢了一个眼色,又对燕琴说道:“听他说是一个秘书长把他放了的。”玉春原也是个聪明的姑娘,她见母亲这个模样,心里也理会了,口中虽然不说话,心里却暗暗地有一阵感触,在我常常地想,燕琴姐姐这么美丽的一个姑娘,将来她终是自己的嫂子了,但事实往往与理想不同的,谁知道哥哥会被捕了,而且会被田小姐救了,因此便硬生生地拆了燕琴姐姐这一头婚姻。虽然现在我们是瞒着她,但将来燕姐终有知道的一天,可怜等她知道了后,心里真不晓得要如何伤心呢。而且我也不晓得田小姐是怎么样的一个姑娘,她的容貌是否也有和琴姐那样美丽?她的性情是否也有和琴姐那么温柔?假使田小姐是个很凶恶的姑娘,那我怎么愿意有这样一个嫂子呢?想到这里,她小小的心灵中有一半固然替燕琴伤心,一半也给自己不快乐。她想哭,但是在燕琴的面前她又不敢哭,因此含了一眶子的泪水,悄悄地走到里面套房中去了。
玉春心里的不快乐,燕琴当然是不会知道。她听杨老太说是一个秘书长放逢春的,一时想起昨夜自己说谎安慰爸爸的话,心里真感到了万分的喜悦和有趣,忍不住扑哧地一笑,掀着酒窝笑道:“那秘书长真好,叫人心里感激。”在燕琴心中自然不知道那位秘书长却是个姑娘,所以她是非常感激他。不过听进在杨老太的耳里,她就有些感触。虽然自己是非常喜欢燕琴,认为燕琴确实是自己理想中的媳妇,但天下的事情终不肯给人个称心如意的愿望,因此她望着燕琴那样得意娇笑的芳容,更引起自己心头的凄凉。燕琴见杨老太的眉是微微地蹙着,两眼望着玻璃杯中那绿荫荫的茶色,呆呆地出神,仿佛在想什么心事一般的。她那颗善感的心灵,这就开始有些误会起来,以为杨老太对于逢春的被捕,至少有些怪我们的意思。虽然现在天老爷保佑,人已经放出,不过万一没有这位秘书长释放的话,那么逢春的性命不是要白白地丢送了吗?杨老太口里虽不怨我们,心中一定是怪我们险些害了她儿子的性命,所以她脸上便显出很冷淡的样子了。燕琴心中既然有了这一层误会的意思,她自己也感到了十分惭愧,坐在椅子上,仿佛有针在刺一般地难受,顿时局促不安起来。于是她藏了一颗辛酸的心,站起身子,说道:“杨先生脱险了,这叫我心里真仿佛落下一块大石。老太太,我走了。杨先生以后还要叫他随时小心一些才好,最好不要常常出外,那终可以避去人家许多的注意。”
杨老太听她要走了,这才如梦初醒般地跟着起来,说道:“韦小姐,你忙什么?既然来了,你就多坐一会儿。”
燕琴听她这样说,同时又见她把手来拉自己的手,似乎很亲热的神气,一时心里又觉得自己也许误会了她的意思。不过既站起身子,也就准定走了,因为爸爸在家里还等着自己的回话,时候太久了,他老人家岂不是要焦急死了吗?遂微笑道:“明天我仍可以来的,杨先生脱险了的消息,我也该去告诉了爸爸,好叫爸爸放心。”
杨老太听她这样说,也觉得这话倒是正经,便点头说道:“那么韦小姐改天来吧,最好上午来吃午饭。”
燕琴点头笑道:“好的,玉妹呢?”
杨老太于是向里面房中说道:“玉儿,你在做什么呀?韦小姐要回家了。”
玉春这才笑盈盈地一跳一跳从套房里奔出来,拉了燕琴的手,撒娇似的说道:“琴姐,你干吗这样性急啦?可不是怪我没有招待你吗?”
杨老太笑道:“你既知道,那么你为什么躲在房里不出来?”
燕琴扶着玉春短短的美发,笑道:“妈妈和你开玩笑,我怎么会怪妹妹呢?因为我怕爸爸心里记挂,所以不敢久坐。反正后天就是放春假了,我天天可以来和妹妹游玩哩。”
燕琴说着话,身子已向房门口走。玉春早已伸手给她开了门,一面跟着燕琴走出院子来,说道:“那么琴姐常常来玩玩,因为我心里是很想念姐姐的。”
燕琴听玉春这样说,芳心倒是一动,不免望着玉春出了一会儿神,笑道:“玉妹倒和我很合得来吗?”
玉春听了这话,猛可想着燕琴是再也不能做自己的嫂子了,一时心里有些悲酸,眼皮一红,险些泪水掉下来,乌圆眸珠一转,频频地点了一下头,偎着燕琴的身子,显出特别亲热的样子,说道:“我很爱姐姐的,希望姐姐也能够很爱我。”
燕琴听了这话,不知怎的,心里也会激起一层浓厚的感情,把纤手拍着她的背脊,脸偎着她的额角,笑道:“姐姐当然也是十分地爱你。玉妹,你哥哥此刻到什么地方去了?”
玉春道:“今天早晨起来,他就回学校里去的。”燕琴点了点头,两人很亲热地又说了一会儿,燕琴这才和她分手急急到家里去。
柏村坐在家里,一会儿叹气,一会儿又看手表,时候倒过去了一个钟点,但燕琴却还没有回来,心里正在暗暗地着急,忽然见燕琴走进室来。因为她脸有喜色,猜想着也有些希望,遂站起身子,急急地问道:“琴儿,事情怎么样?可是有办法想吗?”
燕琴一撩眼皮,很欣喜地说道:“爸爸,你不用忧急了,杨先生已被一个秘书长放出了呢。”
柏村嘴里是衔着雪茄烟,他听了这个消息,这一喜欢,便拉开嘴笑起来。因他一笑,雪茄烟便掉到地上去。燕琴慌忙蹲下身子,把它拾起,交到柏村的手里。柏村一面接过了,一面忙又问道:“你这个消息是同学告诉你的吗?”
燕琴扬着眉毛,不禁扑哧地一笑,很顽皮地偎到柏村的怀里去,秋波逗他一个妩媚的娇笑,说道:“爸爸,你应该原谅我的说谎,其实我说的同学爸爸在军部做秘书长的话是骗你的。因为我见爸爸焦急得厉害,所以我不得不暂时安慰着你。谁知杨先生果然会给秘书长放逃了,那不是凑巧吗?”
柏村听了女儿的话,倒是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定住了眼睛,怔怔地又问道:“琴儿,你说的是什么话?我可有些不明白,你还是仔细地和我说一说,别让爸爸闷着了。”
燕琴这才把自己到逢春家里去,从杨老太口中已得知了逢春出险的话,向柏村诉了一遍。柏村这才明白,心里顿时放宽了许多,忍不住笑道:“这真是天可怜的,那个秘书长大概和杨先生认识的吧。那么你和杨先生可曾碰过面?”
燕琴摇了摇头,说道:“没有碰见他,杨老太说今天早晨依然到学校里教书去了。”柏村点了点头,从此他就感到十二分的安慰。
在燕琴的心里,以为逢春既然脱险逃出,今天黄昏的时候,他一定会到我这里来告诉的。不料黄昏的时候固然没有来,第二天的下午也不见他到来。因为今天是星期六,下午没有功课,况且明天又是学校里开始放春假的日子,所以在燕琴的预料中,昨天逢春既然没有来,今天下午他无论如何一定要来的了。但是直到日暮西山,燕琴的一颗芳心依然是充满了失望的抑郁。虽然知道逢春是脱险了,不过彼此没有见过面,那似乎终感到有些不放心。柏村瞧着女儿柳眉颦蹙的意态,心中也有些理会她的意思,喷了一口雪茄烟,两眼望着一圈一圈的烟雾,说道:“照理,逢春他今天终该来一次了,不知道他什么事情累忙了,却没有来。”燕琴听爸爸这样说,显然爸爸和我也有同样的感觉,这就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正欲回答一句什么,忽然听到一阵皮鞋声响进室中来。燕琴知道是逢春来了,心中这一喜欢,立刻起身迎了出去,谁知待见到了那个来人后,一颗芳心不觉大吃了一惊,立刻又倒退了两步。你道来的是什么人?原来就是卫队长黄强。当时燕琴却不认识他,她以为又来搜抄什么革命军来的,一时倒愕住了一会儿。黄强见她含了满面的娇笑迎了出来,心里这就快乐得奇痒难抓,但是一见到了自己后,立刻又显出骇异的神情,一时不免有些失望,便很恭敬地弯了弯腰,笑道:“你这位姑娘不认识我了吗?我就是那夜来捕捉革命军的卫队长呀。令尊大人可在家里?”
燕琴见他并无凶恶的神气,便点了点头,一面已是回身叫道:“爸爸,有人来找你。”随了这一句话,黄强的身子已跨进到室中。柏村见是一个大兵,心头倒是一跳。黄强却已向他点头招呼道:“老先生,你还认识我不?”
柏村却瞧清楚他就是那夜的卫队长,暗想:他做什么来?遂假装含糊地说道:“我倒记不起了,你贵姓?”
黄强笑道:“我姓黄名强,是田将军的卫队长。”
柏村知道这种人还是待他客气些比较好,遂慌忙把手一拢,含笑说道:“原来是黄队长,请坐,请坐!”说着,在烟盒子了又递过一支雪茄烟,还亲自给他燃着了火。
黄强很是得意,连连说了两声“劳驾”,彼此便坐了下来。黄强笑道:“老先生姓什么?我还不曾请教过。”
柏村又微微地一笑,说道:“敝姓韦。黄队长大驾降临寒舍,不知有什么公事吗?”
黄强吸了一口雪茄笑道:“韦老伯,你别担心,今日咱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公事,完全为了私事。”
柏村和燕琴听他这样说,心里都是一怔,暗念了一声“私事”,彼此从未认识,哪里来什么私事呢?燕琴因为要听他究竟做什么来,所以坐在西首那张沙发上,表面虽然在翻报,实际却很注意东面桌边的黄强和爸爸的谈话。柏村在一愕之后,他立刻又镇静了态度,很从容地说道:“是什么私事?”
黄强笑道:“那天晚上的事情,咱实在深觉抱歉,咱自己也觉得脾气不好,错怪你老人家不算,还打翻了桌子。所以这一些损失,我理应赔偿你们的。”
柏村再也想不到他有这样地讲道德,一时倒愕住了一会儿,但脑海里立刻有一根神经告诉他道:这种强盗行为的人,绝不会有这样好心吧,在其中至少还有一层用意的。柏村心里既防到了这一着,遂慌忙说道:“黄队长,你这话不是太客气了吗?些微的损失,那算得了什么?”
黄强道:“不是那样说,假使我不赔偿的话,我心里就会感到不安的。”他说完了这两句话,就在袋外摸出一叠钞票来,看上去足足有三四百元光景。他把钞票放到柏村的面前,微笑道:“这一些钞票,你请收下。回头我还有些事情跟你商量。”
柏村听他这样说,暗想: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于是把钞票立刻又拿了过来,还给了他,说道:“黄队长,这个我万万不敢接受,至于你有事请跟我商量,假使我能力够得到的话,终可以答应的。”
黄强听他这样说,便把钞票又拿过去,笑道:“我以为赔偿损失是一件事,跟你商量又是一件事。你得先给我收下了,那么我才可以和你说话。”
柏村沉吟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说道:“只不过敲碎了几只碗,那能值多少钱?黄队长若一定要赔偿,不是反叫我心里不安吗?”
黄强见他又把钞票拿过来,一时也就不再送过去,但也不藏起来,把手指在桌上弹了两下,眨了两眨眼皮,笑道:“韦老伯既然这样客气,这件事情我们且搁下别谈,现在我要跟你商量一件事情了。”
柏村那颗心是微微地跳动着,他把眼睛望着黄强的脸,显出很严肃的样子,说道:“不知和我商量的是什么事情?你就请说吧。”
黄强因为柏村的脸很有些威严,因此倒有些不好意思开口了,支吾了一会儿,方才微红了两颊,说道:“我自从二十岁当卫队起,至今已有八个年头了,田将军很瞧得起我,所以在第四年我就升做了卫队长。他还说我这人很有造就,将来也许有升做师长的希望。我想假使真有那样一天的话,我的前途就更光明了。”黄强说到这里,咳嗽了一声,同时又很安闲地吸了一口雪茄。柏村和燕琴听他这样地做一个自我介绍,都不明白他的用意所在,静静地坐着,却听他说下去。黄强喷去了口里的烟后,然后回眸又向柏村望了一眼,笑道:“韦老伯,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柏村道:“当然是个国家的人才,那还用说吗?”
黄强很得意地笑道:“这是你老人家瞧得起我,我当然很是感激。现在我就和你商量一件事,因为韦老伯的令爱生得非常漂亮,我却还不曾娶过妻子,所以我的意思,欲向老伯求一个婚。我想老伯既然认为我这个人是国家的人才,大概你也不会不答应,是不是?”
柏村和燕琴听他说出这个话来,方才明白他是存了这一个念头,两人心的跳跃,几乎要从口腔里撞出来了。尤其是燕琴不但花容失色,而且全身不寒而栗,把报纸掩了脸,她心中的痛愤和怨恨真是难以形容。这时柏村就正了脸色,回答说道:“像黄队长那样的人才,并且又有地位的人,照理,那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岂有不喜欢的道理吗?无奈小女已于去年许配人家了,所以这一点倒是相当遗憾。”
黄强一听这话,便脸现不悦之色,冷冷地说道:“原来已许配了人家,不知夫家姓什么的?是哪儿人?在什么地方做事?今年几岁了?住在什么地方?”柏村听他一连串地就问出这许多话来,一时心慌意乱的,哪里就能够立刻回答一个详细,因此只说了一句姓张的,以下就顿住了,同时脸不免变了颜色。黄强所以很迅速地问了这许多的问题,就是试试他是否能够一一回答详细,今见他支吾不知所对的神情,显然他是说了谎。这就冷笑了一声,把桌子一拍,说道:“原来你是瞧不起我,所以假说有人家了。你要明白,北京城里谁不晓得我黄强是不好欺侮的,如今你偏欺侮我,这胆量也太大一些了!”
柏村的脸由红已变成青的了,他手里虽然还是捏着那支雪茄烟,但因为手发抖的缘故,所以那支雪茄也不住地有些摇晃着。他听黄强这样说,便竭力壮着胆量,绝对不暴露一些懦弱的表示,说道:“黄队长,这些请你不要误会,一个女孩家配人没配人的事情,也能够说谎吗?”
黄强听他嘴硬,便把皮靴在地上一顿,说道:“韦老伯,一个人不能不识抬举,你到底答应不答应?”
柏村也站起身子,把雪茄也丢掉了,说道:“一个姑娘既已有了人家,怎么能够再嫁你?你可也是吃饭的,天下真有这样道理的吗?”
黄强到此,不觉勃然大怒,猛可站起来,把腰间的手枪拔出,向他扬了扬,大骂道:“你胆敢不答应,妈的,老子就打死你!”燕琴听他提起婚姻问题,已经预料到今天是大祸临头了,后来又听两人的话愈说愈僵了,她是吓得浑身瑟瑟地乱抖。不料此刻又见黄强拔出手枪来要行凶,她芳心这一吃惊,倒反而胆子大起来,一面极声地叫着,一面已是奔到柏村的面前,挡住了爸爸的身子。
诸位,这个当儿,就是燕士在小院子里要奔进来的时候。但燕士是个心细的人,他从窗口瞥见妹妹遮掩了爸爸的身子,忽然他立刻又停住了步,暗想:我若进屋子里去,彼此必定有一番厮杀,我们到底有着三个人,无论谁给他开了一枪,这可是玩的事吗?妹妹是个机警的姑娘,她绝不会吃眼前亏的。我且瞧着,她一定有解决的办法。燕士心里既然这样想着,他便在走廊下偷窥着。果然见妹妹含了满面的娇笑,向黄强秋波盈盈地逗了一个媚眼,说道:“黄队长,你快不要发怒,有话大家可以商量。你假使把我爸爸一枪打死了,那么我还会情愿嫁你吗?”
黄强被燕琴这么一说,觉得这话倒是真的,顿时把怒火就消去了一大半,笑了笑,说道:“韦小姐这话就中听,现在社交公开,男女自由恋爱,原是很普遍的事。我想这件婚姻问题只要问韦小姐自己,你到底愿意嫁给我吗?”
燕琴见他忽然又把凶恶的鬼相变换了一个笑脸,芳心虽然是恨得切骨,但不得不又柔声说道:“黄队长,我要嫁给你原也可以,不过我得向你声明,爸爸是并没有说谎,我实在是已经许给姓张的人家,但既承黄队长这样地错爱,我自可以和姓张的解除婚约。然解除婚约必须经过法律的手续,那么办理这件法律手续的日期,至少要半个多月。所以我现在要求你,就是半个月以后,你再来听我的回话,好不好?”
黄强听她这样说,却唯恐有诈,便说道:“我想一面只管办理解除婚约的手续,我们一面也只管结婚。姓张的小子他要不答应,我立刻送他的一条命!”
燕琴虽然暗暗地吃惊,便表面上仍浮着妩媚的娇笑,说道:“好吧。那么三天后,我就准定和你结婚。好在你是个有势力的人,姓张的就是知道了,他也不敢强的,你说对不?”
黄强这才乐得耸了耸肩膀,打了一个哈哈,笑道:“韦小姐,你这孩子就真可人意,我知道一个女学生也都喜欢军人的多。我相信你,那么准定三天后我来结婚,藏娇的金屋,就是你韦小姐的闺房,我算是个入赘女婿。韦老伯,你不用怪我无礼,现在是你令爱小姐自己答应了,那你难道还有什么异议吗?”柏村听他这样说,气得脸色铁青,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时黄强把手枪插入皮套,忽然想着六点钟军部里还有公事,因此只好和燕琴说道:“韦小姐,那么一言为定。我走了,从今你便是我的爱妻。来,大家握一握手。”说着话,已是伸过手来。燕琴在这个情势之下,那又有什么办法?为了避免他起疑心,所以显出特别高兴的样子,笑盈盈地走上一步,和他手紧紧握了一阵。黄强生长二十八年来,可说从来没有和这样美丽的姑娘握过手,虽然有几次吃败仗中,曾经奸污过几个女人,但这种女人都是丑陋不堪的村妇,也无非作为临时的泄欲器具罢了。此刻他握了燕琴的纤手,只觉软若无骨,心里不住地荡漾,想着她的手有这样柔软,因此而更想到她的身体、她的乳峰、她的……黄强到此,真有些想入非非起来。燕琴见了他这一副涎脸的丑态,心头真痛恨得最好立刻一枪把他打死。但黄强还要低下头来,在她的手背上吻了一下,方才很得意地笑了一阵,匆匆走出去了。
燕士见黄强匆匆地走出,便急忙把身子躲过一旁,待黄强走远了,方才走进室中去,只见爸爸拍桌大骂岂有此理,妹妹此刻却又呜呜咽咽地在哭泣了。两人突然见了燕士,都不胜惊讶。一个停止了骂,一个停止了哭,不约而同地问道:“你这时候打哪儿来?这个王八没有碰到吗?”
燕士道:“这王八的无理要求,强迫结婚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燕琴听了,更加稀罕,奔上来拉哥哥的手,急急问道:“哥哥,你这话打哪儿说起?莫非刚才你站在窗口偷听吗?”
燕士点头道:“不错,我见他拔枪行凶,当时也原想进来把他结果了。但仔细地一想,生恐事情闹大,反而害了爸爸和妹妹,所以却不敢冒昧。而且我也晓得妹妹会随机应变,不受眼前亏的,因此我是非常放心。”
燕琴听哥哥这样说,也就不哭了,先问他道:“哥哥,你逃出已有两天了,这两天中你到底在什么地方?我们以为你已经动身到广东去了呢。”
燕士笑道:“这事情说来话长,不过在未说之前,我还得先向爸爸请罪,爸爸千万要原谅我才是。”
柏村和燕琴听他这样说,都奇怪得目定口呆。柏村忙问道:“你做了什么事情?干吗要向我请罪?”
燕士听了,两颊微微一红,也不详细地告诉,只约略说道:“我自逃出后,便宿在一家旅馆内。第二天我到中山公园去玩,不料却被四个卫兵用汽车绑架到西山一个松云别墅里。这别墅原来是田将军的府邸,我正在叹息自己命途多舛,不料一会儿就有个姑娘来见我,她自称田将军的女儿名小冬,因为爱我的才,所以愿意和我订白首之约。假使我不答应,她便要把我交往军部处死。我到此地步,没有办法,为了保全生命,因此不得不答应她了。”
燕士就是这样简单地告诉他们,柏村和燕琴已经是感到万分奇怪。燕琴忽然又破涕笑道:“哥哥,那你真是得到了意外的艳遇,不知道小冬姑娘可生得美丽吗?”
燕士偷望了爸爸一眼,却是含笑不答。柏村沉吟了一会儿,向燕士叮嘱道:“不过你千万要小心,防着他们用的美人计。在这里你应该要郑重地考虑,切勿因了黄金与美人,而误了你终身的前途。”
燕士听了爸爸这两句话,不免羞惭满脸,点头说道:“这个我自当理会,因为彼此不谈及政治作用,所以孩儿允许了她。假使她要我失节的话,那我宁可头断血流,而此志终不可辱的。”
柏村点头道:“这样才是为人之道,我希望你还是努力一些事业是正经。”
燕士连连点头,一面又替燕琴打算说道:“妹妹既已答应了这王八,我想三天后,他是必定来的。在我的意思,妹妹还是到逢春家里去避一避,爸爸最好也搬一个地方住。在他们的势力范围之下,除了让步外,还有什么办法呢?”
柏村点头道:“我也这样想,还是让了他干净。要不然我和你妹妹就动身到上海去,看他这王八还有方法来作难我们吗?”燕士这次回家,原是告诉小冬的事情,不料家里又会发生这一种不幸的事,因此想到小冬假使来我家的话,恐怕我家也要变作一座空房子了,于是也不再管她,遂叫妹妹准定先到逢春家里去暂住,他便匆匆作别走了。柏村、燕琴因为他是有公务的人,遂也不敢强留。在匆忙之中,燕琴也没有告诉逢春昨夜也被捕去的事,就眼瞧着哥哥走了。
到了次日,燕琴以为逢春今天必来,所以便在家里等他,不料直到午后两时,却依然不见他的人影。燕琴这就等不住了,遂准定到华华中学里去望他。天下的事情,不凑巧起来就真不凑巧。学校里回说杨先生刚才走出一步,你早五分钟来就遇见了。燕琴见扑了一个空,心里自然十分懊伤,懒懒地回身出了校门。因为中山公园就在附近,她心里烦闷,便慢步踱进去散一会儿心。瞧了园中红男绿女携手偕行的对对情侣,想着自己后天的离开,真不晓得怎样才可以度了过去。一时万分悲酸,不禁纷纷抛下泪来。沿着那个挺大的湖边,在柳树的荫下,一步挨一步地踱了过去。忽然她的明眸瞥见前面树蓬下的长椅上有一个西服少年,拿了一本书,正在低头细阅,仔细一瞧,谁知正是自己的心上人杨逢春。燕琴芳心一喜欢,她掀着笑窝,顿时眉飞色舞,方欲急急奔了上去,不料突然又见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服装华丽,她比燕琴更快地奔到逢春的椅旁,就在他身旁坐下,猛可抱住逢春的脖子,两人的脸颊便很亲热地偎住了。燕琴睹此情景,这仿佛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暗想:怪不得逢春不来我家了,原来他另有所爱哩!这时候的燕琴,她感到的痛苦,仿佛万箭穿心,长叹了一声,一面泪下如雨,一面便疯狂般地直奔到公园外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