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夏霞和燕士在中山公园里见面之后,两人的心中是多么甜蜜和快乐,尤其在夏霞一颗处女的小心灵里,更是感到无限兴奋。她心里想着,燕士这么一个俊美而且又勇敢的青年,真是我理想中的夫婿,我应该把蕴藏十九年未曾爆发的火样的热情,完全爱到他的身上去,那么使他可以知道我是多么真心地爱上了他。但是在她这个感觉还没到十分钟后,骤然来的打击,真仿佛迅雷不及掩耳地突然竟把她的理想之梦打得粉碎。她觉得表姐小冬会把燕士用武力夺了去,这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表姐平日虽然的确是待我十分好,不过有着今日这一种狠毒的辣手,十分的好也会变成十分的坏。在夏霞此刻的心里,她不相信小冬就是平日爱护自己的表姐,她只感到小冬是自己唯一的仇敌。不过世界上的事情,强权就是公理。夏霞虽然理直气壮地和小冬交涉着,但是因为她缺少武力做后盾,终于眼瞧着心爱的燕士给表姐硬生生地夺了去。当她见小冬不理睬地奔出了公园,她的脸由绯红已气得铁青,倒竖了柳眉,圆睁了杏眼,咬紧了银齿,恨得咯咯地作响,但无限的悲痛到底抵不住她内心无限的愤怒。于是她独个颓然地倒在椅子上,掩了粉颊,忍不住闷声啜泣起来。

夏霞默默地哭泣了一会儿,她终于停止了,把绢帕擦了眼泪。这时她的一颗芳心,除了怨恨外,同时又感到奇怪起来,暗想:小冬她说燕士是她的爱人,这岂难道会冒认吗?不过昨天夜里,燕士很真挚地和我说,他生平没有一个女朋友,今夜遇到了我,便认我是他唯一的知心人了。我相信燕士是个血性的青年,他绝不会瞒骗我的。那么他既然连一个女朋友都没有,哪里还来什么爱人吗?从这一点猜想,可见表姐仗着她的势力,存心夺爱。夏霞想到这里,她觉得可恨极了,想不到表姐的行为是这样卑鄙和无耻。她心头只感到无限的痛苦,仿佛那颗血淋淋的心已被表姐摘去一样了。到公园来的时候,是多么喜悦和兴奋,但回家去的时候,又多么伤心和惨痛。那天夜里,小冬和燕士在西山的别墅里享受着鱼水之欢,可怜的夏霞呆坐在灯下,如醉如痴地却是只管淌眼泪。她的脑海里浮映着昨夜的一幕,燕士突然在房中发现了,当时我是多么惊骇,同时为了自己还是一个光身,所以心头是更感到了害怕。我以为自己若不失掉女儿的清白,必定是死在他的手枪下了。不过当我晓得他是一个革命军的时候,我那颗紧张的心立刻又会松弛了许多。果然没有使我失望,他的人格是多么伟大,同时他的脸又使我感到多么可爱,因此我不知不觉地就热爱上了他。虽然我和他只有短短的一度谈话,我已明白他是一个有真性情的青年。因为没有真性情的人,他也绝不会替大众干这一种冒险的工作。他的确是我心爱的人,是我理想中的丈夫。但是我粉红色的美梦,被表姐击得粉碎了。“我恨!我愤!我痛!我……”夏霞连说了三个我字,待她说到第四个我字的时候,她再也说不下去了,伏在那张单人写字台上,忍不住又呜呜咽咽地泣个不停。

夏霞这一哭不打紧,把正推门进房的李妈倒是吃了一惊。李妈是夏霞幼时的乳娘,她因为夏霞房中的丫鬟银菊这两天为母丧请假回家去哭祭,所以她是很小心地自己服侍着夏霞。此刻正端了一碗银耳茶来给姑娘吃,忽然见姑娘呜呜咽咽地悲泣着,便三脚两步地走到她身旁,把银耳茶放在桌上,拍了拍夏霞的肩胛,低声说道:“姑娘,你为什么伤心啦?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你就和嬷嬷说吧。”夏霞也许还脱不了孩子气,听李妈这样问,这就抽抽噎噎地哭得格外伤心。李妈拉着她手,笑道:“别孩子气了,一个姑娘可有那种小性儿吗?你心里有什么委屈,你只管和嬷嬷说,嬷嬷会给你想法子的。”

夏霞暗想:我的心事,你哪里知道?遂把手背擦干了眼泪摇了摇头,说道:“我没有什么委屈,你别理我好了。”

李妈道:“没有委屈会哭吗?你是我从小抚养长大的呢,你不和嬷嬷说,你还跟谁去说呢?”

夏霞秋波望她一眼,说道:“我真没有什么事情可说,我心里喜欢哭一场,我就会哭起来的。”

李妈把手帕给她拭泪,又把银耳茶拿到她的面前,笑道:“别说傻话了,什么事情终要想开些,你要是病了,我心里又要急得向天叩头了。姑娘,你快吃了点心,我服侍你睡吧。”李妈说着,轻轻拍了拍她肩胛,便拿了面盆到外面去舀水。

夏霞哪里就吃得下这些东西?对灯兀是淌泪。忽然听到窗外一阵风声,接着洒洒地落了一阵细雨。听了这凄风苦雨之声,夏霞浑身感到了一阵凉意,她觉得自己真仿佛做了一场春梦,她又想哭,但是喉间有骨鲠住着,满腹悲戚的情绪只觉得像潮水一般地涌上来。她把那碗银耳茶放过一旁,抽出一张素笺,提笔簌簌写道:

有所忆

乐只君子,骤入我室,纵彼逸去,欲留不得。

言念君子,负罪行役,心乎忧兮,感集心曲。

视天梦梦,道路且赊,我忧我爱,其乱如麻。

人海茫茫,风波险恶,心随且远,何止何宿?

垂柳荫下,促膝话心,于兮被执,中心如焚。

想彼小冬,实我情敌,剪我所欢,不知何冤何孽?

夏霞写到“何冤何孽”之句,她的眼泪早又滴湿了衣襟。这时李妈端着脸盆水进来,拧了一把毛巾走到她的身旁一瞧,不禁“哟”了一声,叫道:“姑娘,你还不曾吃吗?冷了可不好吃哩。”

夏霞道:“我不想吃,你拿走好了。”说着,接过了面巾,擦了一把脸。

李妈道:“天在下雨了,气候冷了不少,你既不要吃,那么就睡吧。”

夏霞点了点头,把面巾放在桌上,说道:“我自理会得,你也去睡吧。”

李妈却把笔套上,素笺藏入抽屉,拉了她手,到床边去,说道:“夜已深了,你还写什么字,不听我的话,我心里就会不高兴。”

夏霞没法,只好让她脱了旗袍,钻身睡进绣花被里去。李妈给她把被塞塞紧,放下紫罗纱的帐子,关了房中的那盏大灯泡,给她单亮了床边那盏紫纱罩的台灯,向她笑道:“你给我闭了眼静静地睡着了。”夏霞索性把身子转了一个侧面。李妈笑了一笑,方才悄悄地退了出去。但是夏霞并没有熟睡,她两眼望着圆形的帐顶,心里想燕士不知被小冬捉到什么地方去了,刚才晚饭后我曾去找小冬,不料小冬固然没有在房中,连丫鬟小玲也不见她影,这可奇怪吗?莫非她这不要脸的妮子,把燕士捉到松云别墅里强迫和他结婚了吗?也许是的吧。但是燕士和我虽未曾有个嫁娶的婚约,好在他是赤裸裸地曾经表示过爱我的,我想小冬虽强迫他结婚,大概他也一定会拒绝的。夏霞想到这里,芳心似乎安慰了一些。可是不到三分钟后,她脑海里立刻又浮上了一个感觉,小冬也是一个美丽的姑娘,假使她用种种柔媚的手腕打动他,那么燕士到底是个年轻的男子,难道会一些不动心吗?我和他究竟不是三年五年的认识,万一燕士答应了小冬,那我不是一场空欢喜吗?夏霞心里忽然既又忧虑到这一层,因此她忍不住又整整地哭了一夜。

第二天银菊从家里回到公馆,只见李妈愁眉苦脸地在叹气。银菊急问什么事,李妈嗔怪她道:“都是你不好,回家去住了两天,姑娘就病了。”

银菊一听小姐病了,急得三脚两步地奔进房来,只见夏霞云发蓬松,两眼红肿,躺在床上,兀是暗暗地抛泪。一时又惊又奇,连忙走到床边,低低叫声:“小姐,好好的怎么就病起来?”夏霞见了银菊,因为主婢两人平日的感情很好,所以夏霞说句“你回来了”,那眼泪更滚下了满颊。银菊把手去按了按她的额角,却并不感到有十分的热度,一时心里就觉得小姐的伤心至少还含有别的原因,遂柔声问道:“小姐,你别伤心呀,到底有什么不舒服,也该请个大夫来瞧瞧才是。”

夏霞摇了摇头,把手背揉擦了一下眼皮,说道:“我没有什么病,你给我倒盆脸水,我就起床了。”夏霞说着话,身子已从被窝里坐起来。

银菊似乎也感到小姐是并没有什么病,便附着她耳朵,低低地笑道:“是不是昨夜的月水来了,所以小姐就赖在床上不肯起来了?”

夏霞听她这样说,两颊立刻泛起了一朵红云,俏眼瞅她一眼,嫣然笑道:“你别胡说,给我橱里那件梅红条子花呢的旗袍拿来吧。”

银菊见小姐这样娇媚不胜的意态,心中暗想:也许我的猜想不错吧。遂很神秘地笑道:“既然肚子疼着,就别起来了,我泡碗糖姜茶你喝吧?”

夏霞听她一味地只把自己当作女孩特种病来了,遂啐她一口,笑道:“没有哩,你别胡猜了。”

银菊笑道:“我是好意,你要起床我也阻不了你。”说着,便把旗袍从三门大橱里取出,放到她的床旁,便匆匆地到外面去舀脸水。待银菊把洗面水端来,夏霞已披上旗袍,并套上了一双软绸的皮底鞋子,她坐到梳妆台的面前,便慢慢地梳洗。银菊道:“你喜欢先喝牛奶,还是银耳茶?我还是先把牛奶去给你煮了来好吗?”夏霞一面扑着香粉,一面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银菊于是又悄悄地退了出去。

夏霞梳洗完毕,把面巾在眉毛上揩了揩,回身站起的时候,只见门外推进一个姑娘来,满面春风地笑道:“懒丫头!什么时候了,还只有起来吗?”夏霞见是表姐小冬,在平日她便会很亲热地迎上去招呼她,但此刻夏霞的心里,见小冬仿佛见到仇敌一般可恨,因此鼓着两腮,不理睬她。自管走到落地玻璃窗的面前,望着下面院子里的柳条,随着春风的飘荡,飞舞着可爱的绿波,呆呆地出神。小冬见她薄怒含嗔的神情,偏走到她的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胛,笑道:“霞妹,你这人好没道理,你夺了我的爱人,我不来责怪你,谁知你倒反而和我生气吗?”

夏霞听她这样说,气得柳眉倒竖,猛可回过身子,恨恨地啐她一口,说道:“表姐,我和你说句老实话,一个人不能拿势力来欺压人的。燕士明明是我的爱人,你夺了去不算,还要拿这种话来反诬我,你只要对得住你自己的良心也就罢了。”夏霞说到这里,万分哀怨的目光,在小冬的粉脸上逗了那么一瞥。但她心中是觉得太受委屈了,终于把眼泪又沾上了两颊。

小冬听她骂自己仗势欺人,心里也很恼怒,意欲翻脸和她吵闹,但忽然又见她伤心地哭起来,这就把愤怒又消了下去,芳心暗想:表妹昨日在公园里向我说燕士是她从小的情人,今日瞧了她这样悲痛的神情,莫非这话是真的吗?因为燕士那夜我救他的时候,他就不答应我的婚姻,后来我说得口中出了莲花,他方才答应了。从这一点猜想,燕士所以不肯而情愿牺牲性命,就是为了表妹的缘故吗?小冬既然有这一阵子的思忖,她就凝眸含颦地问道:“表妹,你这人实在好傻,假使我不认识燕士的话,我怎么会把一个陌生的男子架了去?现在我且问你,你和燕士到底是打从什么时候认识起的?你得实说,不能够说谎的。”

夏霞听她这样问,一颗芳心以为小冬一定又要想阴谋来陷害自己了,这就伤心到了极点,便猛可在她的跟前哭道:“表姐,你不用问我,你要叫我犯法,可以不用绕这么一个圈子的,反正你是有军权的人,干脆地就拿枪来杀了我吧!”

夏霞为什么会说出这两句话?原来她是太聪明了,所以又引起了误会。在夏霞的心中,以为燕士把真心话全都告诉了小冬,所以小冬今天假意又来哄我说出那夜的真情,假使我自己招认了后,她立刻就可以和我翻脸,说我私通乱党,不是可以治我的罪了吗?我既犯了罪,她便可将燕士占为己有,这她就是一个斩草除根的狠毒办法。夏霞心中这个会误会的意思,小冬自然不知道。她想不到自己这样问两句,表妹就有这样悲惨的举动和说话,一时倒不禁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儿。想表妹十二岁就没了爸妈,父亲就把她收留在家,和我可说是个同病相怜,所以自小一块儿青梅竹马,仿佛同胞姐妹一样地亲热。如今为了一个爱人,姐妹的感情竟恶劣到如此地步,这对于良心上到底说不过去,因此她的眼皮也有些润湿。她亲手把夏霞的身子扶起来,哽咽着道:“表妹,你这话算什么意思?不是太挖苦我了吗?我问你这两句,难道就算叫你犯法了吗?那我可有些不懂了。”

夏霞因为心里是把小冬痛恨到了十分,所以认为小冬的一举一动都是戴着假面具的,遂冷笑了一声,兀是怒气冲冲地说道:“你不懂?哼!何必假惺惺作态?我绝不会挖苦你,你的阴谋瞒不了我,你要我死那是极容易的一件事。而且我也不想做人,在这种世界上受痛苦,倒还不如死了干净呢!”夏霞说到这里,伤心得呜咽不止。

小冬听她声声口口说自己要害死她,一时也急得涨红了两颊,说道:“表妹!你这人变了,我怎会想害死你?我若要害死你的话,我怎对得住已死的姑爸和姑妈?同时我又怎能对得住自己的良心?”

夏霞听她提起了自己的父母,这就更加惨痛,便离开小冬的身子,奔到长沙发上坐下,伏在沙发的臂胳上,悲悲切切哭起来。小冬被她哭得伤心,忍不住也落了许多眼泪,望着夏霞一耸一耸的肩膀,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暗自想道:早知道燕士是表妹的从小情人,我也不该去夺她的爱了,但现在我的处女是已交给了燕士,这……这又如何是好呢?不过话又得说回来,燕士他被捕入狱,完全是个死罪,假使没有我把他救出的话,表妹就是要爱他,不是也无从爱起了吗?所以我这一层意思,倒要和表妹表白一番的,叫她明白我所以把燕士夺了去,也并不是没有理由的哩。小冬既然这样想着,她便凑近到夏霞的身边坐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脊,低声叫道:“表妹,你别哭呀,我还有许多话要跟你说哩。”

夏霞并不回过身子,一面哭泣,一面说道:“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左不过是要我死罢了!”

小冬听她还是这样说,也急得哭出声来,道:“霞妹,你存的什么心肠?干吗老说我要害死你呢?假使我要有这样狠毒的心,我就立刻死在枪弹下面的。我发了这样的重誓,那你难道还信不过我吗?”

夏霞听她这样说,一时倒很奇怪,便回过身子来望她一眼,不料四目就接了一个正着,这就瞥见到小冬的脸上也是沾满了泪水。夏霞想不到小冬也会落泪,一颗芳心倒又软了下来。因此两人不说话,相对着扑簌簌地哭起来。正在这时候,银菊端了一杯牛奶走进房中,忽见自己小姐和表小姐都在默默地哭泣,一时倒吃了一惊,急忙问道:“咦,你们这是为了什么啦?难道是在吵嘴不成?”夏霞、小冬并不回答,各人撩上手来,在眼皮上揉擦了一下,拭去了眼泪,却是低下了头。

银菊今年是二十三岁了,她凭着自己比两位小姐大了四岁,就很婉和地说道:“二小姐是十二岁没了爸妈,大小姐也是自小没了妈妈的,你们从来都很亲热的,为什么今天就闹起嘴来了?不是我银菊说句老气横秋的话,两位小姐不免孩子气一些。好啦好啦!我银菊来给两位小姐赔个不是,千不好,万不好,终是银菊不好。你们瞧着银菊的脸上,就别生气吧。”银菊说着话,把牛奶放在桌上,向两人连连地弯腰鞠躬。夏霞、小冬见她这一副滑稽的态度,倒不禁破涕笑起来。

银菊见两人会笑,这才放下了一块大石,笑道:“大小姐喝过牛奶没有?”

小冬这才抬头说道:“我吃过点心,这可不是表妹喝的吗?拿来。”

银菊听了,遂把桌上的牛奶杯交给小冬,小冬又亲自递给夏霞。夏霞见表姐忽然对自己又这样要好起来,一面接过,一面把秋波脉脉含情地凝望了她一眼。银菊见两人的意态,仿佛是小两口子口角后又和好如初的模样,这就抹了嘴哧哧地笑起来。夏霞、小冬被她这么一笑,两人都感到了万分的不好意思,因此红了粉颊,也不禁为之嫣然了。夏霞喝完了牛奶,银菊把面巾给她拭了嘴,然后她拿了面盆水和玻璃杯又匆匆地走出去了。

夏霞见银菊走后,便握了小冬的手,很恳切地说道:“表姐,你是素来爱我的一个人,你应该可怜我,那么请你成全我和燕士的一对,不知你肯答应我吗?”说着,又淌下泪来。

小冬见表妹这样说,同时她又淌泪了,显然她和燕士的感情是那么好,一时深悔不该在西山别墅里逼燕士结婚的,现在表妹的面前,说又说不出口,那可怎么是好?芳心又羞又急,两颊便会热辣辣地红起来。良久,方才说道:“表妹,在这里我要和你详细地谈一谈,使你知道我并非无缘无故地夺你爱人,这实在我有不得已的苦衷,请你要特别地谅解我才是。”

夏霞听了小冬的话,当然非常惊讶,颦蹙了眉峰,说道:“你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我倒不解其故,你就告诉我吧!”

小冬望着她雨后海棠似的脸,叹了一口气,说道:“前天晚上我们军部里不是捉获许多革命军的同志吗?其中有一个姓韦名叫燕士的,生得十分俊美,一表人才,看来是个有作为的青年。表妹,我不瞒你说,当时我就爱上了他。所以我把他从监牢里提到我的房中,向他表白我的意思,要他答应我的婚姻,我便可以放他脱险。在当初他是抵死不答应,说情愿死去的。我见他这样地勇敢和有志气,心里也就愈加爱他,问他为什么喜欢死去,是不是为了另有爱人的缘故,他却没有回答。因此我又劝他说道,你不能太愚情的,你为了忘不了心中的爱人,却情愿牺牲性命,那么我试问你,你死之后,你的爱人是否能够为你守一辈子的节,这当然是一个问题。况且你是有希望的青年,一旦死于非命,岂不可惜。我今爱你救你,全是一片痴情,你偏执意不允,那不是个傻子吗?他听了我一篇话,心里似有所悟,最后他终于答应了我。在我当然不晓得燕士就是表妹的情人,所以还和他海盟山誓地彼此发了咒。你想,我既和燕士有了嫁娶的婚约,次日就在中山公园发现了他又爱上表妹的事。你假使易身而处的话,那么心中痛恨不痛恨呢?”

小冬絮絮地说了这许多的话,听到夏霞的耳中,虽然是明白了,但却感到了万分的奇怪。因为小冬身为军部秘书长,她也居然为了儿女私情,而释放了革命军的少年,那么我当初以为她来设计引我入罪的事,倒是我的误会了。既然表姐自己也做了这种事,那么我也从实告诉她好了。夏霞想定主意,这就“咦咦”地响起来,说道:“表姐,你这话可是事实吗?”

小冬见她脸部显出十分惊异的神情,便正了脸色,说道:“表妹,我从来不说谎……”

夏霞不等她说完,便忙说道:“表姐,你既然真心告诉了我,我也就从实告诉你。那天晚上,我在浴室里洗好浴,当我走到房中的时候,就发现房内有一个少年,那时我真吓得魂不附体,正欲大喊起来。不料他却阻止,并求我救他的性命。我知道他是革命军的人,一定误逃入我的房中来了。因为见他生得年少英俊,同时感激他的人格伟大,所以也和表姐同样起了爱怜之心,遂答应他在房中躲避一会儿,我忙拿衣服到浴室中去穿好了,然后和他彼此闲谈起来。在谈话中我俩就生出了感情,因此也订了互不相负的盟约,并且约定第二天在中山公园里相叙。不料却被表姐硬生生地绑架了去,那不是叫我心里怨恨和心痛吗?”

小冬听夏霞说到这里,方知他们也不是从小的情人,一时真奇怪得目定口呆,不禁“哟”了一声,说道:“那么照你所说,这事情发生竟在同一个夜里。奇怪,奇怪!韦燕士的人难道有两个吗?这……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夏霞的心里当然也同样感到骇异,忙蹙了眉尖,说道:“世界上纵然有同姓同名,那么脸蛋难道也会相同的吗?”

夏霞这两句话把小冬提醒了,忙又说道:“那么你可曾问过他详细的情形吗?我说出来,你听着,他不是二十二岁了吗?他不是清华大学毕业的吗?他不是还有一个妹妹的吗?”小冬问一句,夏霞听了点头。两人到此,都奇怪得面面相觑。

小冬似乎还有些不相信夏霞的点头,便追问一句道:“表妹,你不可以含糊地乱点,到底是不是这样的事实吗?”

夏霞听她这样问,便急起来说道:“表姐,你这是什么话!我如何会乱点头呢?他确实二十二岁,清华大学毕业的,只有一个妹子,并无兄弟,这我会听错的吗?”

小冬这就更加不胜奇怪,“啊哟”了一声,说道:“如此说来,那么你遇到的韦燕士,和我救出的竟是同一个人了。哦哦,我倒明白了,莫非你把燕士放走了后,他又被黄队长捉了去吗?对了对了,一定是这样的,所以我当初叫他答应婚姻的事,他却无论如何不肯,这大概就是为了妹妹的缘故吧?不过我并没有知道妹妹也是爱上了他,所以对于这一点,你应该原谅我才好。”

夏霞听她这样说,凝眸含颦地沉思了一会儿,摇头说道:“你这个猜想也不对的,我把燕士放出的时候已经十点半了。黄队长把燕士捉来的时候,可不是十点半以后吗?”小冬被她这样一说,心里又奇怪起来,把手在膝踝上一拍,“咦”了一声,说道:“哟,那又稀奇了,黄队长把燕士捉来的时候,只不过八点左右罢了,那么燕士这人难道有分身术的不成?”两人到此心中都感到大奇特奇,虽然大家也有疑心彼此终有一个是说谎的,不过谁也没有证据。小冬道:“你不过恨我夺了你的爱,在当初我原不知你们也是心心相印的,假使我早知道表妹这样爱他的话,我也决心放弃让给你了。”

夏霞见她硬生生地把自己的燕士夺了去,还要说这一种风凉话,便一面哭,一面冷笑道:“表姐倘然果真有这个慈悲心的话,中山公园里也不会把他用绑票似的架去了。我以为这种现成的话,不说也得了吧。”

小冬听她讽刺自己,这就把嘴一噘,也冷笑道:“不过话又得说回来,燕士到底是我把他救出的,他和我结婚,也没有什么对不住你吧!”

人家说,爱情这样东西是最小气的,无论怎样要好的朋友,往往为了一同爱上了一个女人,因此弄得变成了仇敌一样,甚至会发生了情杀的惨案。这两句话真是一些不错,两个男子爱一个女子既是这样,那么反转来说,就是两个女子爱一个男子也是这样的。试看本书的夏霞和小冬,她们还是十分亲热的姐妹哩!姐妹尚且如此,假使是朋友的话,那妒性不是更要厉害了吗?所以我认为世界上最神秘之事者,唯男女两性而已。当时小冬说完了这两句话,她便愤愤地站起,高跟皮鞋走在地板上更加响了一些,便恨恨地回到自己的房中去了。

夏霞胸口只觉有股子气愤塞住着,她若不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她觉得自己立刻也许会闷死的。但是她这样放声一哭,倒把李妈和银菊都吓得奔进房来。只见小冬已不在房里,只有二小姐一个人在哭泣。于是一个倒茶,一个拧面巾,急急问道:“霞小姐,你怎么啦?难道又和大小姐斗了嘴吗?刚才你们不是已经和好了吗?唉!这何苦来?”

夏霞却不回答,只管哭泣,约莫十分钟后,方才停止了,长叹了一声,说道:“终是寄人篱下的苦……”

李妈听她这样说,心里有些不自在,便愤愤地说道:“姑娘,你别说这种话,老爷太太死下来,家产差不多有五六十万,姑娘有了五六十万的家产,难道自己还不能过活吗?不是我说一句丢他脸的话,舅老爷假使没有这一笔巨款,他能够有今日的地位吗?谁不知道他是做什么出身的!小冬她敢欺侮姑娘,我和她爸爸去告诉,看他拿什么话来回我?”

银菊见她滔滔不绝地还要说下去,急得走上去把她嘴扪住了,秋波瞅她一眼,皱了皱眉尖,说道:“李妈妈,你给我少说两句话吧!姑娘们年纪轻,吵几句终有的,你怎么把舅老爷也牵连到里面去?现在舅老爷是什么身份?你敢这样大嚷,那你真不怕死了。”

李妈听银菊这样责怪自己,她却认为自己理直气壮,便啰啰唆唆地说道:“我说的句句是实话,可并没有编谎派他的丑,管他是什么身份,就是前清的皇帝,我也得要说上两句,凭着我这一条老命,看他将我怎么样办?”

夏霞听她愈说愈响,遂也阻止她道:“妈妈你快不要说下去,银菊是为的你好,你怎么如此不明白?我问你有几条老命,可以和他去拼?”

李妈被夏霞一说,她才住了口,但尚有些不服气,兀是咕噜咕噜地骂了一会儿,这才走出房去了。这里银菊又低声安慰小姐一番,夏霞长叹了一口气,到此地步,也只好口念各有姻缘莫羡人了。

从此夏霞便郁郁寡欢。第二天下午吃过饭,银菊见小姐仍是长吁短叹,遂向她说道:“这样好的天气,小姐既然心里烦闷,何不到公园里去散一会儿心?却喜欢在家里呆坐吗?”夏霞也觉无聊已极,遂换了衣服,穿上一双高跟皮鞋,挽了一件夹大衣,便坐车到中山公园里来游玩。到了园里,只见假山旁、茅亭里、柳树下、池塘畔,无不坐着对对的年轻情侣,谈笑生风,真是异常快乐。夏霞睹此红男绿女,却是徒增惆怅而已。正在暗自伤神,忽然间前面那个湖旁的浓荫下坐着一个西服少年,低头瞧书。夏霞仔细一认,哧!那不是韦燕士是谁?自己正苦不知道燕士的住址何处,今日突然在这儿相逢,这真所谓喜出望外,于是便很快地奔了过去。其实夏霞所瞧见的并不是韦燕士,却是杨逢春,这在上回燕琴的眼中已经很显明地告诉了读者。因了夏霞错认了逢春,这使燕琴的芳心中又引起了绝对的误会,从此便引出下面更曲折离奇、可歌可泣的故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