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琴自从把那封信寄出后,便静静地等候逢春的回信。可是过了一星期后,却还不见逢春的回信到来,一颗芳心自然又好生疑惑,难道这封信还没有收到吗?抑是他的回信寄出后,还不曾寄到北京来?或许他在广东已另有爱人,便索性和我破裂了吗?燕琴想到这个念头上去,她当然又十分地悲伤,忍不住暗暗地抛泪。不料却被玉春发觉了,便拉了她的手,很惊讶地悄悄地问道:“琴姐,你干吗伤心了?”
燕琴慌忙地把手背揉擦了一下眼皮,微微地一笑,假装毫没事一般地笑道:“谁伤心?我眼睛发痒,被我眼皮都揉红了。”
玉春似有不信之意,噘了噘嘴,摇头道:“你诳我,我才明明地瞧见你在淌眼泪呢。”说到这里,忽然又偎到燕琴的怀里来,低声问道,“琴姐,我知道你所以伤心的原因了,是不是为了哥哥没有回信给你吗?”
燕琴再也想不到被她一语道破,顿时娇靥上飞起一朵桃花,抚着她的小手,逗给她一个娇嗔,说道:“别胡说,我哪里曾经淌过泪呢?”
玉春笑道:“琴姐,你放心,我哥哥接到你这一封信,他一定会喜欢得跳起来的。不要性急,再过两天,他的信就会展在姐姐的眼前哩。”燕琴见她说完了这两句话,还向自己扮了一个有趣的滑稽脸,因此再也忍不住扑哧地一笑,那颊上的笑窝便深深地印了出来。玉春见她很得意的神情,便又说道:“琴姐,我告诉你,母亲昨天对我说,她这次的病,若没有姐姐给她请医诊治,小心服侍,她恐怕是早已死过去的了。所以母亲的性命,完全是姐姐所赐一样哩,母亲她非常地感激你……”
燕琴不等她说完,便忙说道:“你母亲别说那些话,我的爸爸两次给你哥哥救了性命哩!我觉得这样大恩,实在无以为报。如今只不过稍尽一些互助的义务,这算得了什么呢?”
玉春笑道:“哥哥救你爸爸性命,这个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只讲目前的。假使那天我没有碰见姐姐的话,那真叫我会弄得走投无路呢。所以母亲对我说,像姐姐那样大德,我们该怎样报答呢?我说母亲不用忧煎,只要你做个主意,把琴姐给我做了嫂子,那么大家不是变成一家人了吗?既然变成了一家人,那么彼此自然不用客气了。姐姐,你不知肯不肯给我做个嫂子吗?”玉春絮絮地问到这里,还微扬了脸,把滴溜乌圆的小眼睛瞅住了燕琴的粉脸,憨憨地娇笑。
燕琴知道杨老太和玉春都已有了这个意思,那么逢春是个孝顺的儿子,对于母亲的话,还有个不听从的吗?这样一想,芳心里真是又喜又羞,红晕了两颊,但表面上犹啐她一口,把手向她扬了一扬,嗔道:“玉妹,你再胡说,我可捶你!”玉春见她要把手来向自己胁下胳肢,这就一骨碌翻身,忍不住咯咯笑着逃出去了。
过了两天,竟应着了玉春的话,逢春果然有快信到来了。玉春手拿着信,笑盈盈地奔进了房中,只见燕琴坐在母亲的床旁,两人很亲热地谈着话,这就嚷着道:“琴姐!哥哥有信来了!”
燕琴突然听了这个话,一颗芳心乐得什么似的,立刻回眸来瞧,只见玉春的两手反藏在背后,向自己憨憨地笑。一时还以为她和自己开玩笑,便噘了噘嘴,故意“呸”了一声,笑道:“诳我,你拿来瞧!”
玉春故意把身子忸怩着,笑道:“你不信,我就不拿给你!”
杨老太见玉春淘气,便瞅她一眼,笑骂道:“你这妮子再作刁,我可捶你,快拿给琴姐瞧吧。”
玉春笑着,这才把背后的手拿出来,向燕琴扬了扬,笑道:“琴姐,你瞧,这是什么东西?你快到窗边来,我们坐着一块儿瞧吧。”
燕琴巴不得玉春说这一句话,于是厚着脸皮就离开床边,走到窗前的沙发旁,和玉春并肩坐下。玉春早已急急拆开信封,抽出信笺,交到燕琴的手里。燕琴展开一瞧,见信甚短,后面却题着一首七律。于是和玉春先瞧信道:
琴妹芳鉴:
造物忌人,故做我俩的恶魔。这不幸的误会,仿佛半空中忽然起了一阵罡风,吹散了我俩的远别。待今日读了你的来信,又好像在风云堆里钻出来的皓月,依然显出那样的光辉,使我久郁在心头的悲境,方才感到大快特快。我母亲在病中多蒙殷殷照料,汤药必亲,尤见情深谊厚,令人刻骨难忘。回乡有日,自当叩首。你所作的长风一篇,我已经拜读了,觉得你的痴心,实在使我泪湿衣襟。此后虽海枯石烂,我亦唯祝天长地久。琴,你说对不对?专此奉复,即请学安。
十一月九日逢春再拜
琴妹以长风一篇寄我,斑斑点点,浑不辨是泪是血。今特报以七律慰之。
读罢锦书泪暗酸,层层委屈不忍看。奇缘自古多磨折,好事由来美满难。子职有惭供甘旨,亲躬抱恙赖承欢。从今莫作猜疑恨,千里报卿两地安。
燕琴瞧完了逢春的来信和那七律,一颗芳心真是充满了无限的甜蜜,眉毛一扬,乌圆眸珠在长睫毛里滴溜溜地一转,那玫瑰花样颊上的笑窝,也就深深地掀了起来。回眸去望玉春,不料玉春却向自己扮了一个兔子脸,只管憨憨地傻笑着。燕琴觉得她这笑至少是含有些神秘的意思,一时被她笑得十分难为情,便瞅了她一眼,故意问道:“你干吗这样好笑?”玉春被她一问,更加笑得伏在燕琴怀里直不起腰来。燕琴此刻的芳心是不住地荡漾,她想着逢春居然喊我琴妹了,显然我俩的亲热在无形中不是更进一步了吗?瞧了那“虽海枯石烂,我亦唯祝天长地久”两句话,燕琴的心花也乐得朵朵地开了。但是为了太兴奋的缘故,不免也想起以前种种的委屈,因此眼角上竟涌出一颗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的泪水来。玉春笑了一会儿,忽然又坐正了身子,把手去环住燕琴的脖子,哧地笑道:“琴,你说对不对?”说着,又咯咯地笑起来。燕琴见她顽皮得可爱,便恨恨地打了她一下肩胛,也不禁为之破涕嫣然矣。
从此以后,燕琴那颗哀怨的心便也充满了无限的欢喜。这时又得爸爸来信,知道他老人家在上海身体亦很康强,因此愈加安慰。过了几天,杨老太的病也完全复原,燕琴又买了些补品,给她老人家吃些。玉春见燕琴自得哥哥信后,笑脸也有了,每餐饭也吃多了,不到一个月的日子,早已白白胖胖,两颊丰腴,笑的时候那个媚人的酒窝也更加深了,所以时常和她打趣、开玩笑。有时候在杨老太的面前,燕琴虽然欢喜,但到底两颊会羞得涂过胭脂一般地通红起来。
光阴匆匆,如此又过了几天。燕琴因为好久不曾回家,这天便告别杨老太,预备回家去看望一次。经过紫金街的时候,想着多天不到雪影的家,于是也弯进去望望她。雪影一见了她,便拉了她手,很亲热地又笑又嗔地说道:“姐姐现在有了情人家里可以去玩,就不想着妹妹了。”
燕琴红晕了两颊,秋波一转,掀着笑窝说道:“妹妹,你别冤枉人了。我因为他母亲病得厉害,所以怎么能够离开身呢?”
雪影很神秘地一笑,说道:“原是呢,杨老太就好像姐姐的婆婆一样,您不该孝顺一些吗?”
燕琴听了这话,两颊羞得绯红,啐她一口,笑道:“你这妮子烂舌根的,终喜欢胡说白道地取笑人家。你想,我爸爸受了她儿子两次救命大恩,现在她老人家病了,我不该报答人家吗?”
雪影噗地笑道:“我原说的笑话,那么杨老太现在可大好了吗?”
燕琴点头道:“完全好了,伯母和大嫂呢?”
雪影道:“到亲戚家里去了。琴姐,你这几天可有什么消息?”说着,回眸过来向燕琴瞟了一眼,又这样地问着。
燕琴脸上显出惊讶的颜色,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报纸虽然天天瞧,可是也不曾有正确的消息。他们不是说革命军将到汉口附近的时候,吃了一次败仗,军队要死伤二万多吗?”
雪影噘起了小嘴,“呸”了一声,说道:“报纸上的消息,任他们去胡拉,可以相信的吗?我是哥哥行中的消息,据一个英国人说,革命军已进汉口了。”
燕琴听了这消息,很是喜欢,眸珠一转,笑道:“假使真的话,那可不是喜欢煞人吗?所以这几天客车都停了,大概都在运兵了吧?”两人谈了一会儿,燕琴便欲告别,雪影哪里肯放,燕琴没法,只得吃了午饭,方才匆匆回家。
燕琴因为得了革命军已抵汉口的消息,想着哥哥的人也不知可平安吗,虽然喜欢,也不免忧愁,低了头,一路走,一路细忖,因此也没有顾到街上的车马。不料这时从前面突然驶来一辆汽车,燕琴因为没有听到掀喇叭之声,自然没有理会。及至汽车到了面前,这就躲避不及,竟被汽车撞倒在地,幸而汽车夫刀下留人,他刹车得快,没有把燕琴辗死,可是也已昏厥过去。这时车夫跳下车厢,走到燕琴身旁,见她双眼紧闭,柳眉颦蹙,脸白似纸,竟像死了模样,心中倒吃一惊,蹲身一摸她胸口,那颗心尚在跳跃,知道是气闭,还有救醒。便又走到车厢旁来,向里面一个身穿长袍马褂、大腹硕硕的男子说道:“回老爷的话,是个年轻的姑娘。”
那男子一听“年轻的姑娘”五个字,他把一脸怒容顿时浮出笑意来,说道:“你把她抱上来,送她上医院去吧。”车夫答应一声是,便回身把燕琴身子抱进车厢。那男子见这么如花似玉的一个姑娘,心里一喜欢,便用手来接抱,说道:“你快放到我的膝踝上来,不要紧,你开向医院里去吧。”
车夫把燕琴身子交给了他,便跳上开车处,拨动机件,呼的一声,汽车便开到红十字会医院。把燕琴抱到特等病房,由医生诊治过一切,方知没有内伤,她的昏厥完全是因为惊吓所致。只不过膝上略有皮伤,经医生涂上药水,包扎舒齐,说等会儿就可以出院,不过喜欢住院的话就住一天好了。那男子说准定给她住一天,明天我们来接她出院好了。等燕琴醒来,那男子和车夫已不知去向,经看护告诉,方知底细。一时也不晓得男子是谁,想着好好的忽然又会被汽车撞倒,那真可说是飞来横祸,我的命也可说是苦的了。幸而没有受伤,只一些皮破,终算性命是从棺材底里漏出了。燕琴这样想着,在十分伤心之余,不免又暗自庆幸。
到了次日,燕琴恢复如常,便欲出院。不料医院不肯,说回头是有人来伴的,请燕琴再等会儿。燕琴道:“我原是过路之人,和那坐车的男子根本毫不相识,何必要他来伴我出院呢?”
正说时,忽然外面走进四名卫兵,向燕琴立正行礼,说道:“这位小姐,咱们将军请你去一次。”
燕琴突然听了这话,顿时大吃一惊,暗想:这是怎么一回事?眸珠一转,虽然有些理会,但仍假装含糊道:“你们的将军是谁?我可并不认识他呀!”
卫兵道:“昨天你不是被咱们将军的汽车撞到了吗?将军心里很觉得不安,所以请你去吃饭的。你放心,并没有什么恶意,请你快走吧。”
燕琴听他口里虽说请,手里握了盒子炮,实际上完全是个强迫性质,意欲拒绝不去,但他们不由分说,老实不客气地用手来拖着燕琴走了。燕琴这时心头的跳跃几乎要从口腔跳出来了,她想挣扎,她想抵抗,但她没有武力,可怜只好让他们犯人似的押上了汽车,直开到军部里去了。汽车到军部,向右转入另一个院子,直达大厅停下。只见石阶上早已站着两个少妇佣人,笑盈盈地迎上来,向燕琴鞠躬行礼,口呼:“小姐,请里面坐吧。”
燕琴本来心头是充满了无限的恐怖和害怕,但既已到了虎口,她的一颗芳心倒又安定起来,于是脸不改色地很大方地跟着两人到了楼上。一个卧房,里面布置得富丽堂皇,一切用具不是金的便是银的。燕琴暗想:剥削民脂民膏的狗贼,真是杀不可赦,看明天革命军到了北京城,你这王八还能够横行吗?燕琴正在暗暗愤怒,忽听一阵哈哈的笑声已响到耳中,连忙抬头望去,只见两个仆妇已不知去向,房中早已站着一个大腹硕硕的男子,身穿大花缎子的皮袄,头戴獭皮帽,人中上还留有短短的胡须,那双贼眼笑眯眯地溜了过来。燕琴知道那人就是田将军了,便恨得咬牙切齿,最好将他一刀杀死,那么倒也助了革命军一臂之力哩。但是身边既没有刀,那可怎么办呢?因此低了头,只管呆呆地出神。这时田将军却挨到她的身边来,拉起了她的手,又哈哈地笑起来。燕琴连忙把他手摔脱了,微抬了粉颊,秋波含了娇嗔的目光,在他脸上狠狠地逗了那么一瞥,说道:“你是谁?怎么动手动脚的?你可要尊重你自己的人格,回头我告诉你们将军,不要你的狗命!”
田将军见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胆敢骂自己狗命,心中也勃然大怒,但仔细一想:她是并不晓得我就是将军,这孩子倒是个可人的呢。其实燕琴也不能当面痛骂他一顿,故意装作不认识,绕了一个圈子来骂他。你想,燕琴这姑娘聪明不聪明吗?那时田剑峰将军却反耸着两肩笑起来,眯了眼睛,凝望着燕琴的娇靥,真是愈瞧愈美,愈瞧愈爱,暗想:老七虽艳,但还及不来那姑娘万分之一呢。遂说道:“姑娘,你不要发怒,我就是将军呀。”
燕琴听了,故意显出惊慌的神气,说道:“啊哟!你就是田将军吗?那可该死了,我实在不晓得,刚才冒犯了你,请你特别地原谅。不过话又得说回来,我以为将军乃是国家的要人,哪里对于女色会这样地贪图吗?所以我有些不相信,你莫非是冒认田将军吗?田将军难道会这样没有人格吗?”燕琴转着乌圆眸珠,很娇憨地翻来覆去地说到这里,便又故意哧哧地笑起来。
这几句放着和尚骂贼秃的话,听到田将军的耳里,真有些哭笑不得。因此望着她芙蓉花朵似的两颊,倒是愕住了一会儿。良久,方才笑道:“姑娘,你别误会,咱可并不是贪图女色,实在因为姑娘生得太美丽了,所以我心里就爱得了不得。现在我们且别说这些话,你先请坐下,我们谈一谈,请问姑娘贵姓?昨天被我的汽车撞倒,幸而没有受伤,否则那叫我心中怎能对得住呢?”
燕琴淡淡地道:“田将军,我以为你可以不必问我姓什么,我现在只希望你快把我放回家去。除了这个条件外,什么我都不愿谈!”
田将军见她斩钉截铁似的回答了这两句话,那真是没了办法,便呆了一会儿。忽然他又在梳妆台抽屉里取出一只百宝箱来,拿到燕琴的面前,笑道:“姑娘,你好歹也该说个名字给我知道,假使你说了,我就把这许多珍宝都送给了你。”燕琴瞧也不瞧一眼,别转身子,却自走到窗前的沙发旁去了。田将军见她这个模样,心中好生着恼,意欲用强硬手段来威吓她,但觉得要一个美人答应,终要她自己情愿,方才有兴趣,遂又向燕琴说道:“姑娘,你既已到此,谅来也飞不出去,所以我此刻也不来为难你,给你好好考虑一下。我这样情分对待你,你若再不答应,那你就莫怪我心肠狠了!”说着,又高喊了两声阿保。
只见外面又走进刚才那两个女佣来,向田将军鞠躬行礼,笑问有什么吩咐,田将军道:“好生看守着这个姑娘,不能欺侮她一些。”
阿保忙含笑说道:“将军吩咐,敢不遵命?小人长了几颗脑袋,怎敢欺侮姑娘?”
田将军一面走出房去,一面又向阿保招手,阿保会意,悄悄跟出。田将军附着她耳朵,低低地说道:“你先问她姓什么叫什么,然后给我好好劝慰她,说答应了将军,将来有说不尽的好处。她假使给你说服了,明天我就重赏你。”阿保连声答应,笑盈盈地回身进内,照着田将军的吩咐,和燕琴真亲热得不得了,拉了她手,笑问:“姑娘你几岁了?姓什么?叫什么?真是个好模样,有福气的人,将来说不定还可以做总统夫人哩!”燕琴早已知道她的意思,便故意装作木人一样,任她说得口出莲花,却是始终不给她一个理睬。阿保见她呆呆地坐着,自己虽然说得嘴也干了,她还是哑声地不问不闻,真仿佛一个囫囵的鸭蛋,觉得无缝可钻,一时皱了眉毛,也没有办法。这样直到了黄昏将近,燕琴午饭也不曾吃,可是却一些都不饿。她暗暗地只管沉思,我用什么方法来解去这个危险关头呢?可是想来想去,也没有什么计策可想。不料正在这时,忽听门外有人笃笃敲了两声,阿保和还有一个仆妇知道田将军来了,便愁苦了脸匆匆地出去。
不多一会儿,只有田将军一个人走进来。他走到燕琴坐的沙发旁站住,柔声说道:“姑娘,想不到你有这样坚强的意志,竟装哑巴不肯说一句话吗?”
燕琴仰着脸,向他望了一眼,很洒脱地把手一摆,叫他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说道:“和这样没知识的人有什么好谈?我倒愿意和将军谈一谈,你请坐下了。”
田将军听她这样说,倒是一怔,心里暗想:莫非她已想明白了吗?于是很喜欢地在沙发上坐下了,望着她玫瑰花样的两颊,笑了一笑,说道:“姑娘,你要知道,我心中是多么地爱你,将来我做了大总统,你就是总统夫人。假使我有做皇帝的日子,你就是正宫娘娘哩!”
燕琴听他这样说,气得脸变成了铁青,暗想:你真在做梦!遂竭力忍住了愤怒,冷笑了一声,说道:“田将军,承蒙你这样地爱我,我究竟不是木石,岂难道会不感动吗?所以你固然爱我,我也未始不和你同样地爱着你。不过你爱我的是肉欲,我爱你的却是伟大的事业。田将军,你实在是个国家的大人物,当然知道为了女人,是会弄得身败名裂的。所以我正为了爱你,而不情愿接受你的爱我。现在我已得到了一个关于你很不幸的消息,就是革命军已到汉口了。我想这消息,你当然也不会不知道。唉,你是一个大将军,前线已危险到这个地步,你不设法如何去抵抗敌人的进袭,还一味地在女人身上转念头。我试问你怎么样对得住你良心?怎么样对得住你的国家?”
田将军被她滔滔不绝地说出这一大篇的话,顿时把两颊涨得血喷猪头一般地通红,呆了半晌,方才说道:“姑娘,你不知道,我正因为心里忧愁前线的失利,没法可想,只好再娶个太太解解忧愁。唉,我们做将军的内心是多么痛苦,我恨起来,情愿放弃一切,和姑娘一块儿出国去度甜蜜生活去,不知姑娘肯答应我吗?”燕琴听了这话,气得浑身发抖,她恨得最好奔上去,把他的肉咬几口,暗想:这王八真正不是人种,简直把我们女子当作是一件玩物了。
田将军听她不说话,便站起身子,走了上去,向燕琴噗的一声跪了下来,堆着又笑又哭的丑脸,央求道:“我的姑娘,你发发慈悲性,就答应了我吧!”燕琴再也想不到一个身为将军的人,竟会做出这样卑鄙无耻的举动。她因为气愤得过了度,倒反而呆呆地愕住了。
田将军在房中做那出求婚的把戏,站在房门外的这位张参谋长真是急得几乎要上吊了。要想伸手敲门,但又不敢惊动。因此他就蹲身在钥匙孔里望了一眼,这一望,真是气得一佛转世、二佛升天,暗暗骂声:“他妈的!敌人已到眼前了,你这狗养的还跪在女人面前求婚吗?”这就张大了胆子,把皮靴在地板上乱顿,口喊:“大事不好了,田将军!你快快出来吧!外面军官们都等着你共商大事哩!”
张参谋长外面这一阵子大喊,把房中的燕琴和田将军都大吃一惊。田将军这就急急站起,向燕琴说道:“姑娘,你且等一等,我去一会儿,立刻就带了你逃走吧!”说着,便把身子向房门口走,拉开门,砰的一声,又把房门关起了。燕琴知道外面形势一定十分紧急,一时暗暗欢喜,祈祷着革命军快进北京城来。但忽然又转念一想,我这人真呆笨得可怜,不趁这时候逃跑了,难道还等死吗?这样一想,她便站起身子,急急奔到门旁,伸手去拉门拳,不料动也不会动一动,显然田将军临走时还上了锁的。一时急得暗暗叫苦,回身转奔到窗旁,开了窗门一看,只见下面是个院子,静悄悄地一无人声,打量楼上到地下也有一丈多高,自己若跳下去,那是很危险的,一不小心也许有跌伤的可能。瞧瞧天色已经入夜了,这时从晚风中吹送过来,似乎已有隐隐的枪声触入耳鼓。燕琴正自猜疑,忽见东北角上的天空一片血红,似乎在火烧般的神气,接着军号声、马嘶声、人叫声、屋倒声,一切一切嘈杂的声音,都冲破了这静夜的空气。燕琴暗想:这一定是革命军已入北京城了,一颗芳心真有无限的欢喜。不过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被关在这里,四面都是黑漆漆的,不免又感到无限的恐怖和害怕。瞧瞧手腕上的表,已经九点光景了,东北角上的火也愈烧愈烈了。燕琴正急得满头大汗,突然有一阵皮靴的声音嗒嗒地响进院子里来。约有二十多个兵士,手执火把,在融融的火光之下,燕琴瞧清楚为首一个手握盒子炮的军官,正是自己心上人杨逢春,这就情不自禁地乐得手舞足蹈地大喊道:“逢春!逢春!”逢春突然听了这个耳熟的呼声,便抬头急忙向上望去,因为楼上房内也有灯光,所以瞧清楚那个女子正是燕琴,心中这一奇怪,真是呆了起来,忙问道:“你不是燕琴吗?”
燕琴说道:“我正是燕琴,你快上楼来救我呀!”逢春听她这样说,便三脚两步地直奔楼上而来,到了一个房门口,早听里面燕琴在高声叫道:“逢春,你快把门劈了,我关在里面呢!”逢春一听,立刻吩咐大家取出斧头,砰砰碰碰地一阵子乱砍,没有一会儿工夫,早把房门砍倒。逢春急忙奔进房去,燕琴也正从里面奔出,两人撞个满怀,也就乘势紧紧地抱住了,情不自禁地接了一个甜蜜而欢悦的长吻。燕琴扬着眉毛,乌圆的眸珠在长睫毛里滴溜地一转,掀起了酒窝,逗给逢春一个妩媚的娇笑,兴奋地叫道:“哥哥,大事成功了,我们胜利了,瞧呀!光明已射到整个北京城里来了!”
逢春听她这样说,同时又瞧了她这样娇媚不胜的意态,真所谓久别重逢,愈瞧愈爱,猛可把她的娇躯又抱住了,笑道:“妹妹说得是,你瞧天空,自由的烽火已燃遍了四方哩!”
说着,两人又急奔到窗口,果然此刻满天都血红了。燕琴回眸过来,又笑道:“春,我的哥哥可曾和你一块儿来北京吗?”
逢春点点头道:“一块儿来的。妹妹,你怎么会被他们关在这儿的呀?”
燕琴笑道:“这个我回头跟你详细地谈,此刻我要到外面去呼吸一些自由的空气,因为我被这里恶浊的空气,实在已闷得透不过气了呢!”说着,两人便携着手急急地奔到楼下去了。
且说产科医院里的田小冬,忽然热度会升高到一百零四度多,医生说要用冰冰她的头部。夏霞是个年轻的姑娘,她急得也没了主意。不料正在这时,忽然外面枪声噼啪不绝于耳。小冬虽然在病中,神志被热度有些模糊了,心里却很清楚。她一听枪声,陡然一惊,便急问夏霞道:“妹妹,你听,哪来的枪声?”
夏霞装着笑脸,安慰她道:“也许革命军到了,姐姐,你别害怕,燕士他一定可以和你见面了。”小冬听了这话,一颗芳心真是又欢喜又悲哀,喜欢的是燕士到了北京了,悲哀的是爸爸从此完了。她绯红的两颊上虽然含了一丝微笑,但眼角上却涌出一颗晶莹莹的泪水来。医生这时觉得小冬的热势盛极,实在非用冰块不可,所以也不征求夏霞的同意了,遂吩咐看护拿水,用手巾包好,放在小冬的脸上。
夏霞叫小玲好生在房中侍候,她便急急奔出医院,当她奔出医院的大门,只见四面有一大队军士冲过来,为首的一个军官,身骑白马,威风凛凛。夏霞凝神细认,不禁喜出望外,大声喊道:“燕士!燕士!”燕士突然听得有人喊自己,便回头来望,只见那盏苍茫的街灯之下,站着一个年轻的姑娘向自己连连招手。仔细一望,不料却是夏霞。这就立刻翻身下马,把马缰交与兵士,他便急奔上来,和夏霞紧握了一阵手。两人相见之下,因为喜欢过度,所以反而说不出一句话。良久,燕士忽见夏霞脸上展露无数的眼泪,心中一酸,不免蹙了眉尖,说道:“夏小姐,我负了你。但是……这并非我心狠,想我万不得已的苦衷,大概逢春也曾经都告诉过你了吧?”
夏霞叹了一口气,泪流如雨,说道:“过去的事,我们也就别再提吧。小冬现在已给你养了一个儿子,不知你可晓得吗?”
燕士惊喜道:“我在汉口遇逢春的时候,他曾经和我谈起小冬已有身孕了,可是却不知道她已给我养了一个儿子。小冬她的人现在在哪儿呀?”
夏霞把手背揉擦了一眼眼皮,竭力忍住了伤心,说道:“她养了孩子还不到五天哩。燕士,她还睡在医院里,你快跟我一块去望她吧!”
燕士一听这个话,心里真有说不出的喜欢。两人携手方欲走进医院去,忽然东面又紧紧奔来两个人,口中大喊燕士。燕士回眸一瞧,却是妹妹和逢春,心里这就愈加欢喜,连忙迎上去,叫道:“妹妹!妹妹!”燕琴连奔带跳地扑到燕士的怀里,兄妹两人抱在一起,一个呼哥哥,一个叫妹妹,大家喜欢得淌下泪来。这时燕士又向夏霞给燕琴介绍,燕琴知道这位夏小姐就是自己在中山公园瞧见的一个,便含笑上前,两人握了一阵手。夏霞当然也明白逢春爱上的就是这个姑娘,心里虽然很怨恨,但表面上却不能不含笑招呼她。
逢春忽然见燕士和夏霞在一块儿,心里很是奇怪,一面也向夏霞握手问好,一面问燕士到哪儿去。燕士道:“小冬已在五天前给我养了一个儿子了,她睡在产科医院里,我们大家去瞧瞧她好吗?”
燕琴一听,喜欢得掀起酒窝,笑道:“什么?嫂嫂已给哥哥养了一个儿子了吗?哟,我这人真糊涂,大家都在北京城里,却不曾瞧见过嫂嫂一面呢。”
这时四个人大家都急急地走进产科医院里去。除了夏霞低了头暗暗伤心外,燕士等三个人的脸上都浮起了欣慰的笑容。
夏霞领着三人到了特等病房,小玲一见燕士逢春等人,一颗小心灵感到十分奇怪,暗想:怎么韦少爷有两个了呢?及至仔细一望,方才知道是两个人,不过究竟谁是韦少爷,一时却分别不出。正在呆呆地出神,不料床上的小冬却已发觉燕士和逢春进来了。她在广东和逢春是相聚过十天的,当然两个人的脸是已经分别得很清楚的了。她知道革命军是真的进北京城了,她心里是兴奋得了不得。她想猛可从床上坐起来欢迎他们,但是她全身已没有这个气力了。到此她才明白自己的病已入膏肓了,无限悲酸激起了她脆弱的心头,她张了两手,明眸呆呆地向着燕士望过来,眼泪已从眶子里溢出来了。
在未进产房的时候,燕士、燕琴、逢春三个人的心里都是十分快乐,但走进产房之后,忽然瞥见小冬的头上是用冰块镇压着,这使三个人的脸上笑痕都收起了。燕士见小冬伸着两手淌泪的情形,他再也忍不住抢步奔了上去,伏在小冬的身上,让她两臂抱住了自己的脖子。燕士也顾不到众人在房中,他已低下头去,在小冬唇上默默地温存一会儿,柔声说道:“小冬,你不是已给我养了孩子吗?我心里真喜欢呢!你怎么啦?热度很高吗?”燕士两眼凝望着小冬绯红的两颊,心头无限的喜欢已变成无限的悲酸,他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了。
小冬见燕士淌泪,遂把纤手撩上来,抹取了燕士颊上的泪水,破涕嫣然笑道:“别伤心,哥哥,你们胜利了,我心中喜欢……”小冬说到这里,自己的眼泪也会滚滚地掉下来。燕士听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微,显然精神是散去了,那病是很深的了。他想不到自己的爱妻会病得这样沉重,他这时候很想哭,但是怎能哭得出?因此泪像泉涌。这时小冬又瞥见了旁边的燕琴,便含泪问道:“这位小姐是谁?”
燕士道:“她就是我的妹妹燕琴。”
小冬这就恍然,暗想:怪不得她和逢春站在一起哩。燕琴听小冬问着自己,便走上来向她强装笑颜,叫一声“嫂嫂”。小冬听了这一声嫂嫂,她的泪更像雨点一般落下了两颊,点了点头,还掀起了一丝微笑,说道:“姑娘,我们……”小冬说到这里,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哽咽了一会儿,方才淌泪接下去道,“我们……”但这次依然只说了“我们”两字,没有再说下去。
大家已经知道她的意思了,各人的脸上也就都挂满了泪水。燕琴情不自禁地伏下床去,拉了小冬的手,叫道:“嫂嫂,你别胡思乱想了,还是静静地躺一会儿吧!”小冬也握了燕琴一会儿手,她含了笑意,只是扑簌簌地淌眼泪。这时燕士悄悄问医生可还有什么救治的办法,医生道:“有救治办法,我们终得尽力。”于是又给小冬注射强心针,一面叫她静养,一面嘱众人暂退。逢春和燕士只好先往军部办理公务,燕琴和夏霞在病房相伴。
燕士和逢春在军部料理一切舒齐,和长官会谈一小时,方欲各自就寝,不料燕琴的电话来了,说小冬病危,哥哥速来。燕士得此消息,方寸欲碎,逢春在旁听了,也是悲伤,于是两人急忙驱车前往。时已东方发白,待两人到了小冬的病榻旁边,只见小冬已口不能言,她指着婴孩叫夏霞抱了,一手拉了燕士,一手拉了夏霞,给两人的手接在一起,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她的眼皮慢慢合上了。当她眼皮合上的时候,两行热泪从颊上直淌到嘴角旁来。可怜一缕芳魂,从此香消玉殒矣。燕士回首前尘,悲从中来,不禁伏下身子抚尸痛哭。燕琴、逢春、夏霞也不禁涕泗横流,失声而哭。三人见燕士伏在小冬尸身上,忽然连哭声也没有了。燕琴急忙来扶燕士,不料燕士已经昏厥过去了。
大雪纷飞中带去了寒冬的季节,温和的春天又降临了大地。北京城里是充满了新的气象,每个人的脸上都挂了普天同庆的笑容。这是万国公墓里的一隅之地,四围植着数株高大的松柏,正中一个巍峨的新坟。坟前立碑一块,上书“先妣田太夫人之墓,哀子韦定国拜立”。时有两对年轻的夫妇,站在墓前凭吊,前面一对的少妇怀中,还抱了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孩。四人垂首默立良久,各人的心头是充满了无限的悲哀。忽然那婴孩扑着两手,口里仿佛叫着“妈妈,妈妈”似的,喊了两声。这喊声触送到四人的耳中,只觉悲酸万分,忍不住满眶子里的热泪,都纷纷地滚湿衣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