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里一阵洪亮的钟声,已在寂寞的空气中流动了。虽然时候还只有早晨九点钟光景,天气又这样地严寒,风吹得那么紧,雪飘得那么大,但矗立在半空中的高大教堂门口,一辆一辆的车马却接连不断地会从远处停下来,里面跳下的男女信徒,挟着他唯一的《圣经》,默默地都向十字架的大礼堂里走进去。其中有一个年轻的姑娘,身披灰背大衣,一步一步地低头走着。这时就有一个五十左右的女牧师,笑盈盈地迎上来,握了握她的手,叫道:“夏小姐,您早!”

那姑娘微微地一笑,也说了一声:“张师母,你早!”于是她就脱了大衣,在座位上坐了下来。只见她身穿一件元色绸的皮旗袍、黑色的丝袜、黑色的皮鞋,长长的乌发还系了一根黑色的丝带。因为她全身是黑色的缘故,这就更衬托她的脸庞是秀丽得可爱。两条淡淡的柳眉细而且长,弯弯地覆着下面一双滴溜乌圆的眸珠,更是秋波那样灵活,显出聪明的神气,鼻子是很挺直的,地位是很适中,下面那张薄薄的嘴唇,愈加令人感到美丽。但是她的脸部并不施脂粉,而且眉尖颦蹙一起,仿佛西子捧心那样地显出楚楚可怜的风韵。从她这意态上猜想,显然她一定是个失意的姑娘。果然不错,原来那姑娘就是夏霞。夏霞自从燕士被表姐小冬硬生生地夺了去,她心里真仿佛挖去了一块肉,感到万分的痛苦。后来遇到了逢春,见逢春和燕士一样俊美可爱,于是把她内心一缕没处安放的情思,要寄托到逢春的身上去。不料逢春因燕琴的负心,万念俱灰,他便辞教迁居,毅然奔赴广东。因此夏霞第二次到他家里去,早已人去楼空,到此方知逢春无意于我,想起自己的痴心,真有万分的悲酸。这天回家,晚上又暗暗地泣了一夜。从此以后,夏霞便郁郁寡欢,抱着消极的态度,觉得自己前生中大概有什么冤孽的事情,所以今生会如此失意,好好的一头美满姻缘,硬生生地终于被小冬拆散了。于是她要想忏悔自己的罪恶,每星期日上午终到教堂里去做礼拜。教堂里的牧师,知道这是一位有钱的小姐,所以非常欢迎,并且又劝她捐助些金钱,那么自可以消去灾难,也许将来仍可以得到幸福。夏霞这时心灰意懒,对于金钱更加瞧得轻贱,自然乐而捐助,因此夏霞也就成为教堂里一个大善女了。

这天又是星期日,虽然天空的雪是落得大,但夏霞并不怕冷,依然早起,挟着《圣经》,坐车到教堂里去。照例是唱赞美诗,然后牧师讲《圣经》,讲毕,又大家起立,做祷告,再次喝耶稣的血肉,捐钱,又唱赞美诗。到教堂里做礼拜去的人,大半都是伤心女和那失意徒,为了赞美诗唱得凄婉动人,所以有很多的人会扑簌簌地落眼泪。做礼拜就是这么一回事,一上午的时光也就在几声“主要救你”的音韵中悄悄地溜走了。当夏霞带了一颗悲酸的心,慢步地踱出了教堂的大门,她的眼皮还有些红晕。外面的雪是依然纷纷地飘舞着,大街上雪白的一片,虽然也有几条车轮经过的痕迹,但没有一会儿,那搓棉似的雪花又会厚厚地堆了上去。夏霞眼眶子里是贮满了泪水,她觉得自己置身在这茫茫的雪地里,仿佛一只孤雁那样地伤心,于是她那两行热泪也就沾上了脸颊。这时候阿四把汽车开到了她的面前,叫声“小姐上来吧”,夏霞似乎有些醒觉,拍了一下身上的雪花,跳上车厢,坐回家里去了。

夏霞到了家里,银菊含笑迎上来,笑道:“外面冷不冷?好好的不在房中烤烤火,却喜欢做什么礼拜去,那到底有什么意思呢?”银菊一面说,一面把夏霞的灰背大衣脱了,藏到衣橱里去。夏霞听她这样说,却是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把那本《圣经》好好地放到书架上去,回身走到壁炉旁边,把手去暖了暖,两眼望着那融融的火光,却是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

这时李妈亲自端上夏霞的饭菜,放在百灵桌上,低声喊道:“姑娘,吃午饭吧,早晨只喝了一杯牛奶,此刻想也饿了。”夏霞懒懒地转过身来,走到桌旁,在那张锦垫沙发上坐下。李妈指着那碗火腿炖鸡,向夏霞说道:“这碗是已很烂的了,你给我多吃一些吧。姑娘终要想开一些,何苦自伤身子?这几个月来,你拿面镜子照照,可还有像以前那样白胖了吗?”夏霞并不回答,握着银子的筷子,只管拨着碗内的饭粒,匆匆地吃了一碗饭,却不再添了。李妈着急道:“为什么不添些?年纪这么轻,只吃一盅饭,那不是叫我……”说到这里,觉得以下不知该说什么好,因此顿了顿,把手伸过来,要给夏霞再添一些。

夏霞道:“我吃不下了,哪里可以硬塞下去呢?”

银菊把面盆水放在梳妆台上,听夏霞这样说,便笑道:“此刻既吃不下,回头就再吃点心吧。小姐,你洗脸。”

李妈很怨恨地说道:“唉,你不听从我的话,我心里就会难过。”

夏霞不答,已是起身走到梳妆台前坐下了,拧了手巾,擦了一把脸,拿了象牙梳子,对镜理了一回云发。当她秋波瞥见镜中映出背后大橱的一角,使她一颗芳心里陡然忆起了那夜燕士躲在房中的一幕,仿佛此刻镜中又映出燕士魁梧的身子、俊美的脸庞,握了手枪,一步一步地走上来。夏霞她的芳心是跳跃得厉害,她有些如醉如痴。银菊见小姐的秋波完全定住在镜中了,同时她纤手里捏着的梳子也掉了下来。忽然间,小姐猛可地站起,回过身子,靠在梳妆台边,右手抱住了胸部,左手抚摸着桌沿边。这种失常的意态,会叫人疑心她是发了神经病。银菊急得脸失色,走上来拉住夏霞的衣袖,叫道:“小姐!小姐!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夏霞被她这样一喊,方才把她从幻想中恢复过原有的知觉来,哪里有什么燕士的人呢?她有些伤感,回眸望着银菊惊慌的脸,淌下泪珠来,安慰她道:“别怕,别怕,没有什么,我觉得有些心痛。”

银菊听她这样说,更急得双泪直流,说道:“小姐,好好的怎么就会心痛了?到底怎么样?我立刻送你到医院里去吧!”

夏霞忙道:“不不,我这心痛没关系,让我躺会儿就好了。”夏霞说着话,她的身子已向床边移步走过去。银菊扶着她腰,觉得小姐的态度实在太使人奇怪了。不料正在这时,忽见小冬的丫鬟小玲匆匆地奔进房来。她见银菊扶着夏霞,脸上显出很惊讶的神气,忙说道:“二小姐,你怎么啦?有些不舒服吗?大小姐从广西回家了,她有事情请二小姐过去谈话哩。”

夏霞一听小冬回来了,顿时把颓丧的精神立刻振作起来。她要把满腔的悲愤和怨恨,向小冬痛痛快快地发泄一下,遂冷笑了一声,鼓了两腮,怨气冲冲地说道:“哼!她倒也有回来的一天了吗?我正也想和她好好地谈一谈呢!”夏霞说完了这两句话,她便放大了脚步,很快地跟着小玲到表姐房中去了。

田小冬从广东到上海,从上海再乘火车回北京,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冬的季节了。离开她分娩的日子,也只不过一个月的光景了。她因为已经明白自己确实是夺了霞妹的爱人,所以她的心中是表示万分的歉疚。当小玲瞧见小姐的隆起腹部,她便很惊喜地笑道:“哟,小姐,你怎么已坐喜了吗?只一夜……哧,那可不是花烛子吗?”

小冬听小玲这样说,羞得两颊绯红,妩媚地一笑,说道:“前次我来信给你,叫你给我向老爷那里代为把秘书长职辞去,你可有照办了吗?”

小玲一面把她的豹皮大衣脱了,一面点头说道:“早已向老爷说过了。小姐,你大概就是因为坐喜的缘故,所以就住在陆老爷那里了吗?”小冬点了点头,坐到沙发上去,一面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小玲又端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玫瑰茶,送到小冬的手里,俏眼望着小冬颦蹙了的柳眉,对于小姐的叹气似乎感到有些奇怪,便轻声地问道:“小姐,你怎么愁眉忧脸的神气?有小少爷了,那不是叫人心里喜欢吗?我想你将来分娩了,可以住到医院里去的。”

小冬听她笑盈盈地说着,虽然芳心也觉暗暗喜悦,但想着夏霞的怨恨,心里终感到是一件遗憾的事情。因微抬粉脸,秋波睃她一眼,说道:“小玲,我既然这样地糊涂,想不到你也会跟我一样含糊哩。唉,这真是一件笑话……”

小玲骤然听小姐说出这两句话,真有些弄得莫名其妙,望着小姐的粉脸,倒是愕住了一会儿,良久,方才说道:“小姐,你这话我可听不懂,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小冬叹了一声,向她招了招手,叫她走到身旁来,附着她的耳朵,低低地说了一阵,说道:“你想,那事情可糟透吗?”

小玲听了小姐的告诉,真是稀奇得目定口呆,“咦”了一声,笑道:“我不相信,天下哪有这种有趣的事情吗?”

小冬秋波在她脸上逗了一瞥又羞涩又怨恨的目光,说道:“我遇到的是事实,的确真弄错了。你快把我们的结婚照取来瞧,因为我和逢春有了旬日的相聚,他的脸在我脑海里便有个深刻的印象,我瞧照相上的燕士,一定可以辨别出来了。”

小玲听小姐这样说,便在梳妆台抽屉里取出两人的结婚照。小冬接过,细细瞧了一会儿燕士的脸,觉得和逢春果然是有不同的地方。逢春的眉尖旁,他曾指给我瞧,真的有一颗黑痣,但这照相上却并没有;还有两人的鼻子,也稍有差别,显然那照相上确实是真燕士了。小玲见她只管出神,忍不住抿嘴笑道:“小姐,你可曾瞧清楚了吗?我说那是不会的,这夜我带他上楼是他,次日西山别墅里瞧见的,还不是他吗?”

小冬笑道:“这是你自己糊涂,其实已是换了一个人哩。”小冬说到这里,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又羞惭又怨恨,把照片依然叫她藏好,悄声问道:“我自到广西去后,二小姐曾来找过我吗?”

小玲凝眸含颦地细忖一会儿,说道:“来是来过好多次,她听你到广西去了,那天她的脸色就很不好看,我想这也许就是为了这个事吧。”

小冬听了这话,一颗芳心是跳跃得厉害,暗想:事到如此,那还有什么法子可想?不是也只好向她赔个不是吗?小冬打定主意,便欲去找夏霞,但自己究竟还是不曾公开宣布结过婚的姑娘,凸了肚子给众人瞧着,那到底有些难为情。遂向小玲说道:“你到二小姐房中去望望,她若在房中,你告诉她大小姐从广西回来了,说请她来有话跟她细谈。”小玲答应,便急急奔到夏霞房中去。

小冬待小玲走后,她内心真是感到十分苦楚,一颗芳心的跳跃,犹若十五只吊水桶,七上八下地不停地忐忑着,暗自细想:回头我见了表妹,将怎么样向她表示抱歉好呢?我知道表妹她一定是很愤怒的。她既然比我先明白,她不是要向我责骂夺她的爱吗?小冬这样想着,她的心灵是感到极度的紧张。她害怕见夏霞的脸,但是她又不得不厚了脸皮,她要向夏霞表示深深的抱歉和惭愧。

就在这个当儿,忽听一阵高跟皮鞋走在路上的响声,已从远处触送到小冬的耳鼓。这使小冬的一颗心,几乎要从口腔里跳出来了。果然不出小冬的意料之外,只见表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一脸怒容地步进房来。小冬她害怕,她惭愧,她只觉得有股子辛酸冲上心头。还不等夏霞开口说话,她就猛可奔了上去,抱住了夏霞的脖子,先是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夏霞带了一颗愤怒的心,恨恨地奔到了小冬的房中,本意是见到了小冬,就要痛痛快快地骂她一顿,不料自己还没有开口说话,小冬先抱住自己大哭起来,一时奇怪得了不得,把满肚皮的愤怒这就再也发泄不出来了,望着小冬的脸,倒是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儿。良久,良久,夏霞才推开了小冬的身子,颦蹙了柳眉,瞧着小冬雨后海棠似的两颊,倒也颇觉楚楚可怜,遂把一脸的怒容,立刻变成了同情她的态度,柔声地问道:“表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在广西差不多住了将近一年了吧?怎么啦?干吗一见了我,就伤心得这个模样呀?”

小冬见她果然和平了许多,心里自然暗暗地欢喜,不过听她这样问着,那叫自己又回答什么是好?心里又好生地惭愧,红了两颊,很亲热地拉了她的手,一同到长沙发上坐下了。小玲早又倒上一杯柠檬茶,喊声“二小姐吃茶”。这时夏霞的芳心,真有些莫名其妙,向小冬说道:“奇怪,照理,我见了你,要痛哭流涕才是,怎么你反向我哭起来?表姐,我告诉你,你硬生生地把我的燕士夺了去,我这八九个月来的心中是多么痛苦啊!”夏霞说到这里,眼皮一红,也忍不住淌下泪来。

小冬见她也淌泪,同时又听她这样说,也是非常地悲酸,泣道:“表妹,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那夜救出的少年,他的真姓名实在叫作杨逢春。唉,我对不住你,我太对不住你……”小冬说到这里,她又倒入夏霞的怀里,不禁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夏霞听她这样说,方才明白表姐亦已明白错认的一件事情了。本来自己对她原有一万分的怨恨,不过事情已到这个地步,况且表姐已在向自己忏悔了,一时便再也没有勇气责骂她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既然你也明白这件事了,也就罢了。不过你怎么样地知道呢?是不是在广西碰到过逢春吗?”

小冬听夏霞这样委婉的话,这反而增加自己内心的歉疚和不安,因此伏在夏霞的怀里,抽抽噎噎地哭得更是伤心。夏霞自从情场失意,一颗芳心原只有悲哀的成分,怎经得起小冬再这样地哭泣?自然也勾引起无限的酸楚,轻轻地拍了拍小冬的肩胛,凄凉地道:“表姐,你快不要伤心了,我就原谅你并不是故意夺我的爱,那么你就告诉我在广西的经过吧。”

小冬心中这就感激得无可形容,慢慢地坐正了身子,泪眼望到夏霞的粉脸上,不但是清瘦了许多,而且是挂满了无数的泪珠。因此情不自禁地伸开两手,把夏霞的脖子亲热地搂住了,说道:“表妹,你这样地大度容人,反叫我更对不住你。唉,我将怎样来报答你,方才可以抵去我的罪恶呢?”

夏霞叹道:“表姐,你也不必说这些话,我想终是你们的缘分。我前生不知作了什么孽,所以事情有这样的惨变呢。哦,我现在是心灰意懒,我是入了教,我要忏悔,我只希望来生给我一个圆满的结果……”夏霞说一句,小冬的心仿佛有刀戳一下,她感到痛苦极了,因此更紧偎了夏霞的身子,啜泣不停。夏霞被她这样紧紧地偎着,这就发觉小冬的腹部是高高地耸着,一时推开了小冬的身子,伸手去摸了她一下腹部,惊奇地问道:“咦!你已有了喜吗?别哭呀,快告诉我吧。”

小冬这才停止了哭泣,拭去了泪痕,说道:“我到广西后,便经水停止了,吃了食物,就要作呕,所以我就住在那边了。当时我还不晓得逢春冒名了燕士,后来我到广东去找他,被革命军搜出我身边的徽章,于是他们把我当作了间谍,捉到军法处询问。我一见处长,原来就是燕士,当时我就借题发挥,责骂他不来封信。他也不说什么,就把我押起来,当夜他便到狱中来望我,可怜我这人竟糊涂到这个模样,还一味地把他当作了燕士……”

夏霞听到了这里,便插嘴说道:“哦,想来定是逢春了吧?”

小冬点头说道:“可不是逢春?但我的心中是并不晓得有逢春这一个人,所以还一定说他恶意抛弃,因为我腹中已有八个月的身孕了。后来逢春再三地向我解释,拿重重的事实来给我证明,我到此方才晓得订婚的那夜确实是逢春,而结婚的那夜却是燕士。唉,我既然明白了后,我心中是多么痛苦,我是多么对你表示抱歉和不安啊!唉,表妹,我是夺了你的爱,我是怎能对得住你呢?”

夏霞听她这样说,同时又瞧她泪水不断地涌上来,一时也觉得表姐太可怜了,她也并非不知廉耻地恶意夺我爱人,实在她是误会了。望着她雨后梨花似的粉脸,倒反而劝慰她道:“事已如此,表姐也不必为我而伤心了,那么燕士他可曾也在广东吗?”

小冬握着夏霞的手,温柔地抚摸着,说道:“逢春告诉我,燕士他已任了旅长职,跟随着白师长向汉口进发了。”

夏霞凝眸又问道:“那么逢春他和你又说些什么呢?”

小冬红了脸,叹道:“他也没有说什么,因为前次我确实是救了他的性命,所以他今天来报答我,也赦我无罪。唉,表妹啊,我也曾经把你介绍给他,预备弥补这情场的遗憾,不料逢春他原有一个爱人的,你想,所以我的心中是更加对不住你了。”

夏霞听了这话,淌泪说道:“他的爱人我知道,是燕士的妹妹燕琴。”

小冬奇怪道:“你怎么知道的?”

夏霞叹道:“那天我在中山公园和他谈话的时候,他曾经向我老实告诉过的。”

小冬这就恍然,立刻又想起了一件事,说道:“为了你们坐在一起谈话,因此又给燕琴起了误会,她便写了一封绝交信给逢春。逢春心中一气,便搬家出走,后来燕琴遇见了他的妹妹玉春,方才明白了,所以又来信给逢春,向他表白误会的事情,因此逢春他又一心地爱上燕琴了。”

夏霞听了这话,想起万家春他折筷的一幕,暗想:看他在三年之内,怎么样和燕琴结婚?想到这里,无限伤心渗入她空虚的心房,忍不住惨痛地说道:“但愿你们情人都成眷属,夏霞是个苦命的女子,所以才有这样的结局。”说到这里,泪如雨下。

小冬当然也非常悲伤,抱住夏霞的脖子,泣道:“表妹啊,那是我害了你,那是我害了你!你千万别伤心,我将来一定要给你介绍一个俊美的青年,让你空虚的心灵得到了现实的安慰。那么我一颗歉疚的心,才可以消灭呢,否则你在未得到称心如意的郎君之前,我那颗心终不会有安慰的日子。”

夏霞叹道:“我也不想再有幸福的乐园,我只希望不要给我活得太长命,在短时间中能够结束我的一生,这就是我的幸福了。”

小冬听她这样说,不觉失声哭泣道:“表妹!你不能说这些话,假使你要说这些话,我的心会像刀割一般地痛……表妹,这样吧,我绝不能害你的终身,好在我和燕士的结婚,外界是并不知道,那我何不牺牲自己,仍旧成全你们原有一对美满姻缘好吗?是的,是的,我这个主意不错。表妹,你快不用伤心了,你也千万别存这种消极的念头了。我决定让步,我决定抚养这个未来的小生命,以过我的残生……”小冬口里虽然是这样说,但内心是多么惨痛,她的眼泪像黄河决口似的滚泻下来。

夏霞听她这样说,心中不觉也感动极了,忙拍着小冬的肩胛,毅然地说道:“表姐,你快不要说这种话,你和燕士是已结过婚了,况且你又将要给他养了孩子,我怎么能忍心拆散你这一份美满的家庭?就是燕士的心中恐怕也未必肯这样吧。表姐,我觉得这是造物的捉弄人,绝不是你害我,唉……”夏霞说到末了,忍不住又长叹了一声。

小冬对于她这几句话,自然感入骨髓,泪眼望着夏霞的泪眼,说道:“表妹这样地爱护我,我实在感激得无话可说。不过你千万要听从我的话,切勿自伤身子,可怜你是瘦得多了。否则,我情愿牺牲自己,因为这是我自作其孽,绝不会怨恨别个人的……”说到这里,心痛已极,喉间是哽咽住了,不觉声泪俱坠。

夏霞知道表姐这话是真从心坎里爬起来的,心里十二分感动,当然也不愿叫表姐过分伤心,遂握了她手,摇撼着道:“表姐,你是有身孕的人,快别太悲哀了,这对于身子是很不利的。我现在绝不自伤身子了,本来我姐妹俩原情过手足,那么姐姐的幸福也就是妹妹的幸福。所以我绝不伤心,我只有快乐,因为姐姐将要做孩子的妈了,那么妹妹也不是可以做姨妈了吗?”夏霞把秋波盈盈的俏眼,在小冬带雨海棠似的粉脸上逗了一瞥娇媚的目光,故意又破涕嫣然笑了。

小冬知道她这笑脸是勉强的,因为要安慰我这个歉疚的心,所以她不得不忍了痛苦装喜欢。唉,表妹是可爱的,是可怜的,我将如何地报答她?小冬这样想着,她便偎过身子,在夏霞的粉脸上啧啧地吻了两下。她说不出一句感谢的话,她只有默默地淌着热泪,表示她内心的感动,已是到了沸点以上的了。

从此以后,夏霞和小冬表姐妹俩倒又亲热起来。光阴匆匆,不知不觉将到小冬分娩的日子了,夏霞已给她在产科医院里定好特等房间,欲早先伴小冬到医院里去住着。那个房间倒也很宽大,有两张床铺。夏霞见窗户是朝南开的,天气晴朗的时候,阳光暖烘烘地照射进来,光线是非常充足。窗外是个园林,可惜时在隆冬天气,树枝丫都是光秃秃的,显出枯槁的样子,会令人感到一阵悲思。小冬握了夏霞的手,很感激地道:“妹妹,你为我这样操心着,我也说不出感谢的话。总之,我心里记着你是了。”

夏霞微笑道:“姐姐,你别那样说,我想你在这儿一个人住着也很冷静,所以我想和你做伴,不知你喜欢吗?”

小冬听了这话,扬着眉毛,笑道:“妹妹这样爱护我,我哪里还会不喜欢吗?”

夏霞笑道:“那么我喊小玲去把自己被褥搬来吧。”

小冬点头道:“很好,我们有了伴,那就不会寂寞了。”说着,回头向正在安放皮箱的小玲说道,“小玲,你听到了没有?”

小玲笑道:“我怎的没听到?此刻我就去了。”说着,她的身子便向外走了。夏霞忙又喊住了,说道:“小玲,你慢着,叫银菊把我小衫裤拿两套来,还有那架话匣子也带来,片子叫她多拣几张,要好听些的。”小玲含笑点头,便匆匆地走了。

从此夏霞和小玲便伴小冬睡在医院里。这是进院后的第五天,午后两人很感寂寞,夏霞笑道:“表姐,我们开话匣子解个闷吧。”

小冬含笑点头。小冬遂把话匣子拿到桌上,开了盖,摇足了发条。小冬笑道:“我拣片子。”说着,便俯身到片子箱里去拣。

夏霞急道:“你怎么可以蹲下去呢?还是快给我静静地坐着吧!”

小冬的粉脸盖上了娇艳的红霞,秋波瞟她一眼,笑道:“你也为我太小心了,这一些俯身又有什么要紧呢?”她说着手里已是抽取出一张片子来。

夏霞一面接过,一面笑道:“终是小心些好,瓜熟蒂落,那就不伤身子。”说着,把唱片从套子里抽出,见是荀慧生唱的《钗头凤》,于是把片子搁上,放了喇叭头,那话匣子里就发出声音来。小冬是坐在床沿旁,夏霞站在话匣子旁,两人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觉得荀慧生唱得珠圆玉润,真是凄婉动人。夏霞若有所感,不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钗头凤》的情节,不就是陆放翁和唐蕙仙的恨事吗?我说唐蕙仙也真是个貌艳于花、命薄于纸的女子呢。唉,红颜薄命这句话,古今皆然。等放翁娘既然知道蕙仙是个贤惠的媳妇时,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造物弄人,终于把她病到灭亡的地步。唉,这种事情真使天下有情人同声一哭哩。”

小冬听她这样说,当然也明白她是有感而发,遂把秋波在她脸上逗了一瞥歉意的目光,点头道:“像唐蕙仙那样的身世,当然谁也不能不给她表示同情……”小冬说到这里,意欲说几句安慰夏霞的话,但是觉得无从说起,而且也不情愿把夏霞和唐蕙仙说到一块儿去,因此顿了一顿,望着夏霞凄凉的脸,不免眼皮有些红晕。

夏霞见表姐这个意态,似乎也有些理会了。她于是不再说什么,蹲下身子,也拣了两张大鼓唱片,说道:“刘保全的大鼓,就真令人听了够味。表姐,我们听唱大鼓的好吗?”小冬知道她不愿勾引起心中的悲哀,遂点头赞成。夏霞于是也不待《钗头凤》唱毕,就换了大鼓片子。一连听了两张大鼓书的片子,夏霞倒很感到兴趣,回眸正欲问小冬再要听什么,不料却见小冬的柳眉是紧紧地锁着,两颊仿佛涂过胭脂一般地血红,似乎很痛苦的模样。夏霞倒暗吃一惊,挨到她的身边,急忙问道:“姐姐,你怎么啦?腹中痛了吗?”

小冬点了点头,两手按住腹部,低声道:“已痛了好一会儿了,我熬着,此刻愈痛愈厉害,想是要临盆了吧。”

夏霞听她这样说,哧的一声笑道:“表姐,你真像小孩子似的,那能熬得住吗?我给你向医生说去,你且躺会儿。”夏霞一面说,一面急急地把话匣子收拾过去,她身子已是步到医务室中去了。

等夏霞请了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医师来,小冬的腹痛倒又差了许多。那医师给她按了脉息,又敲了敲手表,笑道:“早哩!此刻还三点钟,也许要到晚上十时左右方可以分娩吧。田小姐,你别动,且静静地倚在床上躺一会儿。”小冬因为这时不痛了,便很放心地点了点头。

夏霞待那王医生走后,便坐到床边,望着小冬的脸,笑道:“表姐,这时候腹中不痛了吗?这孩子倒放刁,回头落地后,你可不要太宝贝他哩!”

小冬听她说笑话,便也娇媚地一笑,说道:“妹妹,你猜一猜,是男的还是女的?”

夏霞伸手去摸了一摸她的腹部,乌圆眸珠一转,雪白的牙齿微咬着嘴唇皮子,憨笑了一会儿,说道:“姐姐的腹部高得圆而尖的,我猜一定是个男孩子。”

小冬当然很得意,哧地一笑,说道:“假使真是个男孩子,我就把他拜你做个干娘可好?”

夏霞微微地红了红粉脸,笑道:“姐姐舍得,我还有个不喜欢吗?”

小冬笑道:“有了干娘后,明儿再给干娘去认一个干爹,那不是很好吗?”

夏霞听她这样说,两颊更娇红了,扬着手要做个打她的姿势,秋波逗给了她一个娇嗔,啐了她一口,但也嫣然笑起来。小冬见她如此不胜娇羞的意态,倒又哧哧地笑了,但笑声未完,她的双蛾又颦蹙了。夏霞笑道:“可不是腹部又痛了吧,谁叫你取笑我?”小冬却不答话,咬着牙齿,涨红了脸,这回似乎比上回更痛得紧了。夏霞本来还和她开玩笑,及至瞧她痛得满头大汗,一颗处女的芳心也就害怕起来,说道:“也许要临盆了,怎么痛得这么紧?那医生真糊涂,我再去喊她……”

小冬忙道:“不用去喊,大概是还没到分娩时候了。前儿我瞧过生育指导的杂志,说各人胎气不同,因此分出腹痛和腰酸两种现象。腰酸产得快,腹痛比较慢些,我这胎气就不好……唔……此刻又好了些……”

夏霞见她脸部果然轻松了许多,这才把她那颗跳跃的心又平静了一些,望着小冬脸上还沾着丝丝的泪水,显然痛起来的时候真不容易忍受得了,遂把手帕给她拭了脸上的泪,问道:“此刻又好些了吗?”小冬含笑点了点头,夏霞凝眸含颦地沉思一会儿,说道:“生产孩子那么痛苦,那我真也不愿意跟人结婚了。”

小冬听她这样说,倒又不禁为之扑哧笑道:“痴妮子!那我就瞧着你独身到老了。”说着,又叹了一声,说道,“做女子的苦,就苦在这一点。”

夏霞听了,想了一会儿,望着小冬的脸,又很神秘地笑道:“想起来真有趣,在你未和燕士结婚之前,你的腹部无论如何就不会大起来。可是你和燕士也只不过一次……那不是一件稀奇的事吗?”

小冬听她如醉如痴地这样说着,忍不住又哧哧笑起来,说道:“你这妮子真想痴了,亏你说得出这些话。”

夏霞连耳根子都羞红了,拉着小冬的手,笑道:“我终觉得那是一件神秘的事情……”说到这里,自己也笑起来了。

小冬因为听她提起了燕士,心里不免也想着了他。我今日已到分娩的时候了,可怜他也许还在梦中吧?逢春说他已随白师长向汉口进发了,不知他在军中身体安好吗?假使他到北京的时候,忽然见我已给他养了一个儿子,他真不知是喜欢还是忧愁呢?忧愁这两字打哪儿说起?当然他是十分喜欢呢。夏霞见她呆呆地出神,仿佛在想什么心事般的,遂低声问道:“此刻又完全不痛了吧?”

小冬这才醒来似的点了点头,望了夏霞一眼,忽然又道:“小玲回家去了这许多时候,怎么还不曾回来?”正说时,忽见小玲提了一竹篮子的自己在家烧好的菜,匆匆进来了,笑道:“小姐在埋怨我了吧?可是偏给我听见了。”

小冬笑道:“你真像曹操,可是说不得你坏话的了。”

夏霞道:“大小姐今天就要分娩了,已痛过两阵哩。”

小玲把竹篮子放在橱里,挨近床边来,笑道:“真的吗?但愿生个小少爷,那么就叫人心里喜欢哩。”小冬正欲说话,那腹中又痛起来。

这样直到晚上九点钟,王医生和看护也在房里侍候了。夏霞站在旁边,只见小冬仰卧在床,胯下已垫了橡皮布和药水棉花。小冬的脸色是血红的,她咬紧了银齿竭力熬住了痛,似乎正在生命线上挣扎着。夏霞一颗处女脆弱的心灵,是感到无限的恐怖和害怕。她不忍再瞧下去,于是背转身子,面对了灰白的壁,默默地祈祷着,但愿上帝保佑,给表姐快快地产下来吧。不知是上帝的力量,抑是凑巧,夏霞祈祷毕,只听“哇哇”两声,婴孩的啼哭已触送到耳中了。夏霞心中这一喜欢,立刻回过身子来,只见看护的手里已抱了一个精赤的小东西了。他们把婴孩洗清穿好衣服,一面又给产妇安顿舒齐。小冬自己痛得发昏,还急问着是男是女。夏霞笑着告诉道:“是个小弟弟。表姐,恭喜你!”

这时看护把婴孩抱到小冬的面前,笑道:“田小姐,您瞧瞧您的儿子,多漂亮可爱的。”小冬虽然在万分痛苦之余,此刻她明眸瞧到那红红皮肤、圆圆眼睛的婴孩,她惨白的脸上也会浮起一丝母爱的微笑来。

一会儿,王医生和看护抱了婴孩走去了。夏霞把炖热的桂圆汤,服侍小冬喝了半盅。夏霞望着她淡白的两颊,显然她是曾经过一度竭力挣扎的,遂笑道:“表姐,我这话可准不准?果然是个儿子哩。”

小冬嫣然一笑,说道:“他可是你的干儿子哩,你做干妈的快给他取个名字吧。”

夏霞眸珠一转,笑道:“我就给他取个名儿叫定国,这孩子一到人间,我们国家也可以统一安定了。姐姐,你瞧好不好?”

小冬十分喜欢,点了点头,说道:“好极了,就准定叫他定国吧。”夏霞因时已不早,生恐劳乏了她的精神,遂叫她静养,自己也就脱衣安睡了。

光阴迅速,一转眼间,不觉已过五天。小冬产后很好,不料今天早晨稍有热度。医生说不妨事,遂给她吃些退热的药水和药粉。不过产母身有热度,婴孩就不能哺乳,偏小冬的乳水又多,所以看护不得不用手术,每天给她吸些去。小冬在被吸的时候,终有些痛苦的,因此柳眉含颦。看护稍微吸了一些,也就罢了。夏霞见小冬好好的忽然有热度起来,心里自然很忧愁,低问小冬有没有别的不舒服,小冬摇头道:“大概不要紧,因为我没有感到什么痛苦。”夏霞听她这样说,心里很安慰,遂嘱她静养。

这时小玲又从家里拿菜回来,向夏霞很生气地说道:“二小姐,真是笑话!这几天前线风声多么紧张,亏老爷还在娶第八房姨太太哩!”

小冬耳尖,忙问什么,夏霞恐她听了生气,有损身子,遂向小玲丢个眼色,说:“没有什么,大概革命军就可以到北京城,那时候姐姐和燕士见面,真是快乐哩!”小冬听夏霞这样说,拉了她手,掀起了笑容,真是喜欢得什么似的呢。白天里小冬的热度只不过一百度零些,大家都不以为意,就是小冬自己也不稀奇。不料晚上,竟升到一百零四度多,医院当局便欲用冰块冰起来。夏霞心中又焦急又害怕,也是没了主意。大家正商量间,忽然噼噼啪啪一阵机关枪声,早已冲破了静夜的空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