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暮秋的季节,但在北京城里是早已大雪纷飞了。天空是阴沉沉的,仿佛有心事的人一般地全把忧愁堆到脸上来。风是发狂似的刮着,飘下来的雪片好像鹅毛样地混飞着。大街上是白漫漫的一片,屋顶树梢也都堆满了厚厚的白银,真所谓是琼楼玉宇了。燕琴站在玻璃窗的面前,望着窗外飘舞的雪花是那样地纷乱着,但自己那颗忧郁而枯燥的芳心和雪花同样地紊乱着。她把手托着自己清瘦的下颚,想着过去种种的一切,她的泪珠又会在粉颊上展露了。在万分感伤之余,她情不自主地深深叹了一口气。四周的寂寞激起了她心头无限的悲哀,忽然身后有人轻轻地一拍,低声喊道:“琴姐,你一个人又在难受了吧?”
燕琴收束了泪痕,回过身子,勉强装出微笑,说道:“谁难受?我在赏雪景哩。影妹,你瞧,这雪下得好大呀!”
雪影微微一笑,一面拉了她手,一面大家坐到桌边去。燕琴并不说什么,她那明眸望着对面融融正在燃烧的壁炉,兀是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雪影望着她的两颊,说道:“我以为你应该想明白一些,这八个月来,我瞧你的脸实在清瘦了许多。”
燕琴回眸瞟了她一眼,说道:“我也并不是为了逢春的事而不乐,譬如爸爸在上海一个人,没有人去服侍他;哥哥的音信,又是一些也没有。你想,叫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北京,也不知究竟如何结束此生,怎不令人心酸泪落?”说到这里,眼皮果然又润湿了,忍不住又叹了一声。
雪影微蹙了眉尖,雪白的牙齿微咬着殷红的嘴唇皮子,说道:“你的年纪轻啦,何必存这种消极的念头?你爸爸前两个月来信,不是说在上海创办革命军的民报纸吗?可见他老人家已到这般年纪了,他还要努力国事呢,那何况是我们年轻的人?至于你哥哥的人,我猜想着,他一定已不在北京城里了。杨先生既到外埠去,他还不是跟你哥哥走一条路线的吗?所以你不用忧愁,静静地看着,不久的将来,北京城里那些豺狼虎豹会消灭尽呢。到了那时候,你们一家人都可以团聚在一起,就是杨先生的误会不是也可以解释明白了吗?”
燕琴听她这样安慰着,一颗芳心自然解宽了许多,握了她的手,紧紧握了一阵,破涕笑道:“但愿能够应了你的话,这不但是我一个人欢喜,就是整个北京城里的百姓也会雀跃起来。我相信着,光明终有那么一天,会透露在我们的眼前。”
雪影也笑道:“对啦!你瞧这两天报上登着,革命军先锋部队不是已将到汉口的附近了吗?只要汉口攻下,那北京也就在掌握之中的了。”
两人正在闲谈,忽见嫂子月英笑盈盈地走进来,说道:“韦小姐你们快别谈了,老太太请你们吃点心去呢。”
雪影听了,便拉着燕琴站起身子,笑问道:“请我们吃什么好点心?”
月英笑道:“老太太说今天的气候会骤然降冷了这许多,所以在上午就叫厨房里红烧了半只羊肉,如今已结了冻,此刻下了些面,放着羊羔,味可真不错,你们快来吧。”两人听月英说得有趣,也就忍不住哧哧地笑了,于是三个人一同步到上房里去了。
今天这样大雪,不料次早雪倒停止了。但是没有太阳,天空依然是暗沉沉的,仿佛继续还有落雪光景。燕琴原是前天到雪影家来的,被雪影留住了几天,因为天天大雪,所以燕琴就答应玩几天,看今天已不落雪,遂告别回家。雪影拿住了她的灰背大衣,瞅她一眼,不依道:“燕琴姐姐,你怎么这样性急?家里可没有杨先生等着你呀,就是这样舍不得家做什么?”
燕琴听她还要这样取笑自己,便撩起手,扬了一扬,恨恨地白了她一眼,娇嗔道:“你再胡说,我可捶你。”说着,倒又嫣然笑起来。雪影握着她手,一面告饶,一面也哧哧地笑了。燕琴遂又正经地道:“让我回去看望一次,反正明天又可以来玩的。”
雪影见留她不住,也只好把大衣让她穿上了,一同到上房去向钟老太和月英告辞。钟老太叫阿三用汽车送她回家。月英道:“阿三送老爷到行里去后,还不曾回来。我打电话去喊出差汽车吧。”
燕琴急得连连摇手,说道:“不用不用,你们别客气,否则下次我就不敢来了。”雪影拉住她道:“外面雪大,路上不能走,否则我也不和你客气的。”
燕琴笑道:“我就喜欢在雪地上走走,你就是喊来了,我也不坐的。伯母,大嫂,我们再见。”燕琴说完了这两句话,也不知打哪来的气力,竟把雪影反拉着走下楼去了。雪影没法,只好送她走出大门。一面跨出门口,只见胡同里好像铺满了棉花,雪白的一片,疏散地也有几个脚印子。一阵朔风吹来,燕琴感到扑面生寒,这就想到后面的雪影,她还不曾穿大衣哩,去阻止她停步,笑道:“外面风大,你进去吧。”
雪影道:“那么你明天再来,我等着你。”燕琴点头一笑,便匆匆地走出了胡同。
外面的街上,已由清道夫把雪扫到两旁。燕琴远望人家的屋顶上,兀是厚厚地堆满了雪。紫金街过去一段,便是南车站路,燕琴微抬了头,只管呆望着人家屋顶的白雪,也就不再去注意旁的。因为是静悄的缘故,街上的车马自然很少。不料这时候横路里急急奔出一个女孩子来,冷不防竟和燕琴撞了一个满怀。燕琴几乎被她撞倒,连忙将她扶住了,低头一看,齐巧那女孩也抬头向自己望来,彼此这就“啊哟”了一声,忍不住叫起来。原来那女孩不是别人,正是逢春的妹妹玉春。燕琴这七八个月来,何处不找到,可是终不晓得玉春的家搬在哪里。今日在无意之中,居然和玉春撞见了,那真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了,得来全不费工夫了。燕琴当然是万分地欢喜,便急忙说道:“玉妹,玉妹,你好不应该,为什么悄悄地搬了家?连通知也不通知一声,那不是叫人着急吗?唉,我这七八个月来东探听西访问,真累苦了我啊!”玉春想不到燕琴会说出这几句话来,一时倒也出乎意料之外,不免望着燕琴的粉脸出了一会儿神。燕琴见玉春半年多不见,个子倒也长得不少。她穿着一件绒线大衣,但握了她手兀是冰凉的,一时望着她冻红了的两颊,不觉也起了哀怜之意。谁知玉春忽然一个转身,挣脱了燕琴的手,回头就要走开去。这一下子把燕琴真急得了不得,紧紧地拉住了她,怎肯放松,急道:“玉妹!玉妹!你为什么不理我?”
玉春不等她说完,便回眸瞅她一眼,冷笑了一声,说道:“我们是穷人啦,不怕辱了你的体面?拉着我做什么?”
燕琴从来也没有给玉春这样抢白过,今天听了这几句话,一颗芳心真有说不出的悲酸,眼泪便滚滚地落了下来,哽咽着道:“玉妹,你这是哪儿话?你以为我气苦了你的哥哥,所以你就和我生气了吗?不过这其中原有不得已的苦衷,我先问你,你哥哥现在在什么地方啊?”
玉春听燕琴这样说,又见她双泪直流的样子,一时心头也软了下来,眼皮一红。但她犹竭力熬住了泪水,问她说道:“你……你不是已另有爱人了吗?还问我哥哥做什么啦?”
燕琴失惊道:“玉妹,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玉春见她花容失色的情景,乌圆的眸珠停住了一会儿,说道:“是哥哥自己告诉我们的,这难道还会错的吗?”
燕琴听了这话,心中已经明白了逢春的误会,是完全为了自己的一封信,因此懊悔和伤心愈加充满了心头,淌泪说道:“我哪里来什么爱人?恐怕你哥哥自己倒真的另有爱人吧。”
玉春摇了摇头,小眼睛瞅住了她海棠带雨般的脸,说道:“我哥哥心中除了你姐姐外,恐怕是再也没有爱人了,那我倒可以做担保的。假使哥哥另有爱人的话,他得知了姐姐负心的事,他又何必气得这个样呢?”
燕琴听她这样说,奇怪得了不得,说道:“这是我亲眼目睹的事情,难道我会瞧错了人吗?”
玉春凝眸含颦地说道:“你瞧见了什么?哦哦,莫非你在中山公园里瞧见了哥哥和夏小姐坐在一块儿谈话吗?”
燕琴听玉春先说了出来,一撩眼皮,连忙说道:“可不是,我瞧夏小姐和你哥哥真亲热得了不得,这种亲热叫人见了有些肉麻……”
玉春听到这里,倒忍不住扑哧地一笑,说道:“你们两个人的误会,我倒明白了。说来终是姐姐的不好,当时你瞧了夏小姐和哥哥的情景,那你为什么不来和哥哥说明呢?偏故意气我哥哥。哥哥既不明白你的用意所在,他不是要误会你的负心了吗?”
燕琴急道:“那么夏小姐到底是你哥哥的什么人?你快告诉我吧!”
玉春道:“这事情说来话长,我回头要好好和你谈一谈。此刻我给母亲买橘子吃去,可怜我母亲已病了十天哩!”
燕琴到此刻方才听她告诉出母亲病的消息,一时大吃了一惊,忙又问道:“什么?你母亲病着吗?大夫可瞧过了没有?你快伴我先去望她老人家吧!”
玉春摇了摇头,很伤心似的叹了一口气,说道:“母亲不肯瞧大夫,她舍不得钱,说哥哥又不在家,一切都应该节省些才是,还能浪费金钱吗?我瞧母亲这十天来得热势颇盛,嘴干唇焦,吃凉的东西才感到爽快,所以我想着买橘子给母亲吃。姐姐,我们先去买了橘子,然后再一同回家好吗?”
燕琴听她这样说,方知逢春果然没有在北京了。两人一路走,一面她又问道:“那么你哥哥到什么地方去了?”玉春道:“大街上说话不便,我们回家里说吧。”两人在水果店里买了一篓蜜橘,钱是燕琴付的。玉春不依,说这算什么意思,燕琴道:“玉妹,你这客气什么?我正苦不知你们的府上搬向何处,今日相遇,又听伯母患病,那我不是应该买些东西去望望伯母吗?”玉春没有话说,只得罢了。
两人到了南车站路,转入一个胡同,玉春伴她到家里,一脚跨进房中,先遇见黄妈拿畚箕走出。她见了燕琴,便很惊讶地叫道:“咦,韦小姐,你差不多有半年多的日子没来了,你一向好呀?两颊瘦削了,不比从前那样白胖了。”
燕琴听她滔滔地说着,一面含笑点头,一面低声问道:“老太太可醒着没有?”
黄妈方欲告诉,忽听床上一阵苍老的咳嗽声触入耳鼓。玉春和燕琴三脚两步地早已到了床边,玉春掀起了帐子,只见母亲两眼微闭,遂轻声唤道:“母亲,母亲,琴姐来望你了呢。”
这两句话听到杨老太的耳里,似乎感到十分奇怪,遂睁开眼睛来,向前望了望,果然见燕琴站在床边,脸上便微微地一笑,说道:“韦小姐,好久不见了。”
随了这一句话,燕琴的身子已在床边坐下了。她微蹙了柳眉,望着绯红而憔悴的杨老太脸颊,也含笑叫道:“伯母,你病了已十天了吗?我一些都不晓得你们已搬了家,真是天可怜的,今天才叫我遇见了玉妹。”说着,又把纤手去摸到她的额角上去,觉得是怪烫手的,暗想:那病势可不轻,不瞧大夫怎会好起来?那时杨老太听了燕琴的话,愈加不解,意欲向她询问,但又问不出口,同时全身发烧,头脑痛如刀劈,因此眼睛又垂了下来。燕琴瞧此情景,芳心暗暗地心急,想玉春小孩子究竟年轻不懂事,母亲的病症已到这样危险的地步,她还茫然无头绪哩。遂拉了玉春的手,悄悄地离开了床边,向她低声地道:“玉妹,你这人好糊涂,母亲病得这样厉害,你干吗还听从病人的话,不给她瞧大夫呢?”
玉春听燕琴这样埋怨,眼泪便扑簌簌地滚下来,泣道:“那可怎么办呢?”
燕琴道:“你好生侍候着母亲,我此刻就去请大夫。”
玉春连忙拉住了她手,说道:“你慢着……”燕琴回头道:“为什么?你又有什么话跟我说?”
玉春经燕琴一问,两颊便一层一层地血红起来,良久,方才拉她走到院子里,嗫嚅着道:“姐姐,我跟你说句老实话,家里已短少了钱……”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低了头,竟是哭起来。
燕琴这才明白了,心里真是十分悲伤,遂说道:“你放心,玉妹,一切都有我,我会给你料理的。”说着话,身子已向院子外走了。玉春当然很感动,泪眼模糊地望着燕琴的身影在白漫漫的雪地里消逝了后,她兀是出了一会儿神。忽然黄妈来喊道:“小姐,老太太叫你哩。”玉春这才如梦初醒般地奔进屋子,走到床边,问道:“母亲,你叫我做什么?”
杨老太见女儿苹果似的两颊上沾有丝丝的泪痕,心里悲伤,不免也涌上泪来,把那枯槁的手来抚摸她的脸,说道:“你哭过吗?别伤心,母亲的病是不要紧的。韦小姐……她的人呢?”
玉春慌忙把手背揉擦了一下眼皮,假装笑脸地说道:“我没有哭过,母亲这病原没要紧的。但韦小姐她说人病了,大夫终得瞧的,所以她已亲自去请大夫了。”
杨老太很慌张地说道:“你为什么不拦阻她?请大夫可不是要钱的吗?”
玉春把母亲的手偎到脸上亲热着,安慰她道:“母亲,你不用担忧,当初我曾对她说过,琴姐说不要紧,一切她都会料理的。母亲,琴姐没有负心哥哥,可怜她见到了我,便喜欢得什么似的。不料我心里还气着她,所以便说了几句冷话。可是琴姐听了,她就哭了。后来她告诉了我,方知彼此原是误会的。母亲,你道是怎么样误会的?原来夏小姐在中山公园里错认哥哥的情景,齐巧会给燕琴姐瞧见了,你想琴姐不是要疑心哥哥另有爱人吗?”
杨老太听了玉春这一篇话,方才知道了底细,暗想:我原说燕琴绝不是个三心两意的姑娘,想不到果然有这样曲折的事情。遂叹了一口气,说道:“那么你可曾告诉她详细的情形吗?”
玉春点头道:“我约略说过一点的,可怜琴姐因为我们搬了家,她便东探听西探听,可是终找不着,她曾伤心得痛哭过的。母亲,你此刻可口干吗?琴姐有一篓蜜橘买了来,是给母亲吃的。”
杨老太又很感喟地道:“造物弄人真太残酷了,好好的事情为什么却偏要发生这许多的误会呢?”这时玉春已揭开了竹篓的盖子,取出蜜橘拿小刀切成数片,抽出筋来,送到母亲口边。杨老太一面吃,一面暗想:我这病症确实是非常危险的,因为没钱诊治,所以也只好听天由命。不料在此贫病相迫的当儿,却会碰到了韦小姐,这真是绝处逢生。虽然我这病能否医好,还是一个问题,不过在九死中至少还有一生希望。唉,人生的变幻是那么不可捉摸啊!杨老太这样想着,不免又叹息了一会儿。
约莫一个时辰后,院子外停下一辆汽车,接着燕琴伴着一个大夫进来,年约五十左右,头戴獭皮帽,人中上留一撮短须,是北京有名的大夫刘觉仁。燕琴先请他到沙发上坐下,黄妈倒茶敬烟。觉仁略坐一会儿,燕琴问玉春道:“母亲可曾醒着?”玉春点点头。于是觉仁走到床边,玉春端张椅子给他坐下。觉仁回头道:“拿本书来。”玉春忙在写字台上取过两本杂志。觉仁接过卷拢,给杨老太把手腕搁在上面,诊了脉息,然后看过舌苔,问了一会儿病情,方才站起,坐到写字台旁去。
燕琴悄悄地跟到旁边,低声问道:“刘先生,你瞧这病可要紧吗?”
觉仁皱了皱眉毛,说道:“为什么延到今天才医治?病势是不轻,现在可要瞧她的命运了。”说着便在皮包里取出诊笺,提笔开了一张方子,交给燕琴说道,“这方子先吃一帖,看明天如何。”
燕琴点头道:“很好,那么明儿还得刘先生劳驾一次,我不来请了。所有诊金,将来总谢吧。”觉仁含笑点头,燕琴遂送他出门,方才回身进内,向黄妈说道:“你把炭炉子拢拢旺,我去撮了药来,立刻就要煎药的。”燕琴说着,在桌上拿了方子,也不及和玉春招手,她就急急地奔出去了。
杨老太虽然睡在床上没有瞧到燕琴的身子,但也明白她是为自己这样忙碌着,心里是感激得了不得,望着玉春的脸叹道:“唉,我们是错怪了好人。玉儿,韦小姐这样热心地对待着我,真叫我们心里感激。”
玉春点头道:“可不是,她此刻又给母亲撮药去了呢。”
待燕琴把药撮来,方才脱了灰背大衣,将药一包一包地透开,玉春早已把药罐子盛了水进来,将药放在里面。黄妈端进炭炉子,燕琴亲自把药罐子搁在上面,拉了玉春的手,低声问道:“你母亲睡着吗?”
玉春没有回答,却听杨老太在床上喊道:“韦小姐,你来……”
玉春努了努嘴,遂把燕琴拉到床边坐下,向杨老太微笑道:“伯母,你只管放心,大夫说这病很轻,服一二帖药,就好起来了。”
杨老太频频地点了一下头,抚着燕琴的玉手,说道:“韦小姐,你这份情意对待我,真不知叫我拿什么来报答你才好。”
燕琴也很亲热地握了握她手,说道:“伯母,你快不要说这些话,想杨先生不惜牺牲性命地连救了我爸爸两次的危险,这样恩深如海,义薄如云,实在令我们父女俩没齿不忘。今日我只不过聊尽一些下辈的义务……伯母若说这些话,不是反叫我惭愧吗?”
燕琴说出“下辈”的两字,似乎有些难为情,那两颊上不免笼罩了一层红云。但她乌圆的眸珠一转,立刻有了主意,很亲热地又拍着旁边玉春的肩胛,微微地一笑,说道:“我和玉妹原像亲姐妹一样,说句冒昧的话,伯母仿佛我的亲娘一样,那么彼此还用得了客气吗?”
杨老太听她接着又这么地补充了一句,当然也明白她是为了避免难为情起见。不过她这几句情意真挚的话,是很使人感动的,一时深悔不该和她绝交,幸而还没有当面和她破裂过,觉得彼此还可以有恢复感情的希望,遂微笑道:“我假使有韦小姐那么一个女儿,这真是我前生修来的福气了。”
燕琴听杨老太这样说,一颗芳心很是安慰,扬起眉毛,掀着笑窝,说道:“伯母既这样地爱怜我,那么你就收我做个女儿吧。”杨老太笑了一笑,却并不答应。燕琴起初倒是一怔,仔细一想,这就猛可理会她不答应的意思了,心里又羞涩又甜蜜,于是也不再说认亲娘的话了。
杨老太的病虽然很重,因为心里喜欢的缘故,所以她的精神似乎好了许多,又说道:“韦小姐,你的爸爸身体好?唉,我们竟有这么多的日子不走动了。说来说去,终是我的逢春不好,他假使不这样性急的话,误会的事情大家不是也可以说明白了吗?”
燕琴听她埋怨逢春,显然玉春已把误会的事向她说过了。不过按诸实际而论,逢春倒不能怪他,其错是在我妒性太重。虽然爱情这样东西,绝不能有第三者参与其间,但也不可以不问清楚,就这样地拒逢春于千里之外,那还不是我的罪恶吗?燕琴心中既然这样自责着,她的两颊更红晕了,眼眶子里含了晶莹莹的泪水,粉脸慢慢地低垂在胸间。忽然她又想着老太太是在问自己的话哩,我怎能不回答,于是她又毫不介意似的说道:“我爸爸第二次被杨先生相救的事,我在第五天后方才知道,因为事前我已躲避到同学家里去了。所以这次的误会,倒也不能全怪杨先生。总之,是造物太会捉弄人了。现在我在北京是只有一个人,爸爸到上海在办报馆,哥哥又不知在何处。”
杨老太见她泪眼盈眶的神气,知道她自己也有了悔意,遂说道:“原来你爸爸是到上海去了,至于你哥哥,我倒知道,因为逢春来信中曾经提起他,你不知道吗?两人是都已在广东干工作了。”燕琴听了,也完全明白逢春是到广东去了。因为无意中又得知了哥哥的消息,自然感到了万分的安慰。
这时候有一股子药香蕴藏在室中的空气里,燕琴遂把炉子上的药罐子取下,玉春拿了一只碗来,把药汁盛在碗内,盖了一只小碟子,上面又放了一把剪刀。黄妈也把午饭盛出,玉春道:“琴姐,你真也累忙了,我们快吃饭吧。”
燕琴道:“我先给伯母喝了药。”说着,又走到床边坐下,把碟子拿下,端着药碗,凑在嘴唇边,微微地先喝了一口,说道:“不烫嘴了,伯母,我服侍你喝了吧。”这样体贴入微的神情,瞧在杨老太的眼里,真是又欢喜又感动,遂微仰了脖子,把药大口地咕嘟咕嘟都喝了下去。玉春又很快地取过一杯温开水,给母亲漱了口。
杨老太用感谢的目光,在燕琴的粉脸上逗了那么一瞥,说道:“韦小姐,谢谢你,你和玉儿快用饭去,真叫你累忙了。”
燕琴道:“那么伯母该好好地静睡一忽,回头喝一些粥,润润喉咙好吗?”
杨老太点点头,燕琴给她被子塞塞紧,又给她放下了帐子,这才轻声和玉春坐到桌旁去吃饭了。饭毕,黄妈把碗筷收拾出去。燕琴轻轻地步到床边,掀起帐子望了望,果然睡得很熟,心里很放心,遂走到梳妆台前去洗脸。玉春见她只把面巾擦了一个脸,并不施什么脂粉,因说道:“琴姐,香粉和胭脂盒都在小抽屉里,你为什么不用些呀?”
燕琴摇头道:“我对于这些化妆品是好久不用了。”
玉春凝眸瞅住了她白净的两颊,奇怪道:“为什么不用了?从前你不是终要施一些脂粉的吗?”燕琴并不说什么,一面走到炭盆的旁边沙发坐下,一面却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玉春跟着她到沙发旁,在沙发臂胳上坐下,微笑道:“是不是为了哥哥的另爱上了别人,所以使姐姐心灰意懒了吗?”燕琴有些害羞,低头依然不答。玉春又笑道:“可是我哥哥为了你的另有爱人,他便心灰得从此不愿再谈爱情了。他说女子全是三心两意的,没有一个不喜欢虚荣心,说什么柔情蜜意,也无非骗骗人罢了……”
燕琴不等她说完,这就急得抬头望着玉春的小脸,说道:“我哪里还有什么爱人?唉,说我爱上了别人,这是冤枉极了。”
玉春眸珠一转,露齿笑道:“不过说句天地良心的话,我哥哥实在也只有爱上你一个人……”
燕琴伸着两手,在炭盆上暖手,不停地搓着。听玉春这样说,颊上虽然没有涂着胭脂,但也红晕得好看了,秋波盈盈地逗给她一个猜疑的目光,怔怔地问道:“那么……这位夏小姐是谁呢?”
玉春把小手按到她的肩胛上,索性把身子也靠住了她,说道:“说起这件事情真叫人有趣,而且也关系着你的哥哥呢。”
燕琴听她这样说,当然是莫名其妙,遂把玉春的身子搂到自己的怀里来,抚着她手,急问道:“什么?你这是哪儿话?和我哥哥有什么关系呢?”
玉春笑道:“你别着急,我详细地告诉你。哥哥当他被捉到军部的时候,不料却被田将军的女儿小冬爱上了……”
燕琴听到这里,又插嘴奇怪道:“咦,田小冬她是我哥哥的妻子呀!那天哥哥回家,曾经和我这么地说过一句,你如何又说是爱上了你哥哥啦?”
玉春哧地一笑,说道:“事情的离奇就在这一点哩。琴姐,你且别问,我告诉完了,你自然明白了。当时田小姐把哥哥提到她自己房中,要哥哥答应她的婚事,情愿将哥哥放走。哥哥因为忘不了你,所以始终不答应。后来经不住田小姐的软硬手腕之下,终于答应了她。不过哥哥的心中对于你,是表示万分的歉疚。那天他在中山公园遇见的夏小姐原是救你哥哥性命的人,她和田小姐却是个表姐妹。当时夏小姐把哥哥错认了是你的哥哥,所以抱住他哭了。谁知这情形又巧被你瞧见了,因此你心中也就起了误会。”
燕琴当然晓得哥哥和逢春的脸是十分酷肖,夏小姐的认错虽然难免,但为什么要哭呢?遂忙又问道:“夏小姐哭做什么?”
玉春笑道:“我再说燕哥被夏小姐救出后,约定明日在中山公园再会晤一次,不料次日却被田小姐所见。田小姐见了燕哥,又误会是我的哥哥,所以用武力把燕哥架到西山别墅,强迫结婚。夏小姐所以抱住我哥哥哭起来的原因,就是为了这一点。我哥哥一听小冬已给燕士做了妻子,他心里大喜,因为他心中爱的原是琴姐,对于小冬的婚姻,完全强迫婚姻,此刻天从人愿地竟有些变化,这不是叫他心里喜欢吗?所以他又急急到你家里来找你,不料齐巧遇到黄队长要向你爸行凶,于是他把黄队长结果了。大概在这天不知怎的同时又得知了姐姐另有爱人的消息,所以哥哥是气愤得差不多人也不要做了。”
燕琴到此,这才统统明白详细,觉得小冬和自己哥哥的婚姻,真可说是莫名其妙,想来又好气又好笑。但是想着逢春的受冤,又觉得实在对不住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说道:“想不到事情有这样离奇……”只说了一句话,忍不住又连声叹息着。
玉春道:“不过我还奇怪着,哥哥说你爱上了别人,这消息打哪来的呢?”燕琴于是只好把自己给他一封讽刺信的事情告诉。玉春听了,瞟她一眼,埋怨她说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这两句话真一些都不错。琴姐,并不是我来嗔怪你,这完全是你做事的太鲁莽,在未明白真相之前,你如何可以这样对待哥哥呢?虽然你原是为了爱哥哥的缘故,所以气愤到如此地步,不过彼此究竟容易发生误会哩。”燕琴被玉春这么一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地辛酸,泪水竟是抛下了两颊。玉春见她哭,不免也伤起心来,微仰了脸,伸手在她颊上拭着泪珠,说道:“姐姐,你别伤心,好在哥哥的地址我是知道的,明儿我写信去的时候,姐姐就附一封信去向他解释解释,那么彼此的误会不是可以消灭了吗?”燕琴听她这样说,遂点头含笑,把玉春身子紧抱了一会儿,表示亲热和感谢的意思。
这天晚上,燕琴没有回去,就宿在逢春家里。她睡在杨老太的脚后,服侍她的要茶要水,真是十分关心。如此过了五天,杨老太经服药调理,病势渐渐转轻。兼之燕琴日夜服侍,委婉体贴,心里喜欢,那病魔也会慢慢地逃跑了。这夜,玉春便叫燕琴写信给哥哥解释误会去,她自己也写了短短一封,和燕琴的信一同套入信封。燕琴忽然想到自己作的那首《悲落花》的古风,遂一并寄去给逢春。
待逢春在广东接到这封信的时候,齐巧他已答应小冬介绍夏霞的婚事。你想,这件事情可糟不糟?所以当天夜里,逢春是一夜没好好地睡。直到东方发了鱼肚皮色,他才朦胧地合了一会儿眼。次日起身,连办公都没有心思,好容易舒齐了一切,这才急急驱车前往。小冬见了逢春很早起身,因为落船时间在下午五时,她一颗芳心自然十分喜悦,便笑盈盈地迎了上去,小鸟依人般地偎到逢春的身边,娇媚地说道:“哥哥,你大概也舍不得我离开吧?所以你此刻一点钟就来了,那么我们不是整整地还有四个钟点可以相聚吗?”
逢春拉了她纤手,微微地一笑,说道:“可不是……”
在小冬心里以为他在“可不是”这一句话下面至少还有几句别的话,不料他却没有说下去。这就望着他哧地一笑,转身又去斟一杯香茗,亲自交到他的手里去,笑道:“哥哥,你喝茶。”逢春说了一声多谢,把茶杯又放到桌子上去。小冬见逢春愁眉苦脸的神气,仿佛有什么心事一般,便哧的一声,故作娇憨的意态,笑道:“哥哥,你到底为什么啦?怎么一脸孔的忧愁,难道有什么心事不成?”
逢春顺手又握住了她,柔和地抚摸着一会儿,忽然微红了两颊,支吾了半晌,方才嗫嚅着道:“妹妹,我有一件无理的要求,要想和妹妹说,但却又不敢和妹妹说。”
小冬芳心别别一跳,皱起了柳眉,凝眸沉思一会儿,说道:“你有什么无理要求?你就说吧,只要你有脸可以说得出口的,我终可以答应你。”逢春听她说话好生厉害,因此再也没有勇气说出来。这种欲语还停的神情,瞧到小冬的眼里,这就愈加疑窦丛生起来,暗想:奇怪极了,他为什么又说不出口了?难道他又爱上了我吗?这是绝不会的。假使他要爱上我的话,何必还到这个时候呢?他的人品是清高的,思想是伟大的,那么所谓无理要求,究竟是什么要求呢?小冬这样想着,便凝望了他的脸,奇怪道:“你说呀!你肚子里藏着,那叫我怎么样地知道?”
逢春被她一催,于是再也熬不住了,说道:“前次承蒙妹妹多情爱我,一定要把夏霞介绍给我,使我那空虚的心灵,可以得到现实的安慰。当初我是答应你的,但是我现在又有万不得已的苦衷,所以妹妹的情意,我就心领谢谢了。本来我也不敢如此反复无常,好在对于这件事,妹妹还不曾去和夏小姐接洽妥当,所以就是作罢,也无损于夏小姐的名誉。虽然这话是有些不近人情,但我实在有说不出的苦衷。妹妹,你就原谅我可以吗?”
小冬听他这样说,方才把满腹的疑窦涣然了。但是她又非常奇怪,当初他原喜喜欢欢地答应我,在我动身之前几小时忽然又变卦了,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呢?遂把明眸脉脉地瞟着他俊美的脸蛋,雪白的牙齿咬了一会儿嘴唇皮子,沉吟了半晌,说道:“哥哥,我听了你这个话,心里真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既然你有万不得已的苦衷,那么你该给我说出一个原因来,不然我可不答应你。”逢春这就感到左右为难,说了好,还是不说好?呆呆地不免愕住了一会儿。小冬见他不作答,愈加奇怪,遂追问道:“说呀,干吗不说?不说,我就不答应。”
逢春被逼没法,只好在袋内取出燕琴那封信来,交到小冬的手里,说道:“妹妹,你瞧一瞧这封信,就可以明白我的苦衷了。”
小冬好生惊讶,一时也不加思索,先把信笺急急地瞧了一遍。瞧到“既误夏霞于前,复弄燕琴于后”两句时,她虽有些明白,但兀不知底细,急问道:“这燕琴到底是谁啦?她怎么也知道夏霞的姓名哩?”
逢春笑道:“燕琴就是你的姑娘,你也就是她的嫂子。我告诉你,当初我之所以不肯答应你的婚姻,也是为了燕琴的缘故,因为她和我确实已有深厚的情谊。可是为了夏小姐的错认我作燕士,被她齐巧窥见,以致又起误会,如今幸而遇我妹妹,方才误会涣然冰释。妹妹,我答应你的婚姻,是为了救命之恩,情有可原,但如今若再弃燕琴而答应夏小姐,这叫我良心如何能安?所以我心中的苦衷,是要妹妹特别怜悯我的。”
小冬听了这一篇话,方才明白逢春的真正爱人原来还是燕士的妹妹燕琴。燕士俊美若此,其妹容貌,艳丽可知。况且夏霞和他究竟并无真正感情,我若强迫拉成,结局未必美满。燕琴既然是我的姑娘,我当然也不能破坏她的爱情,对于表妹的事,也只得作罢了。小冬虽这样存了心,但表面上犹娇嗔满面地道:“你既然爱着燕琴,那么何必答应我呢?我的表妹可不是叫你开玩笑用的呢?”
逢春听了这话,也自知理屈,不禁绯红了脸,叹道:“我也并非嫌夏小姐不美,其所以拒夏小姐而纳燕琴者,也无非为了交谊深厚而定罢了。妹妹若不谅我,岂不叫我……”说到这里,心中一酸,便欲掉下泪来。
小冬这才把纤指划他脸颊,哧地笑道:“哭得出,不怕难为情吗?瞧在姑娘的脸上,就是给你做一个姑爷吧。”
逢春听她答应,心中这一欢喜,意欲拥而吻之,却被小冬狠狠地打了一下肩胛,回身自到沙发上去坐下了。逢春到此,不禁羞涩满脸,呆住了一会儿。小冬回眸见他这样,倒又嫣然笑了。逢春被她一笑,方又步过来,一同坐下,闲谈了一会儿。直到四时半了,这才坐汽车送小冬落船。伴她到大餐间,放下皮箱,两人又谈了几句,一瞧手表,已四时五十分了。这时两人心中,觉得时间愈近,也愈起了依依惜别之情。直到船将开的当儿,两人握着手,逢春说句“妹妹是有身孕之人,路上保重”,大家洒泪而别。小冬站在白漆船栏旁,望着站在码头上的逢春,想起数日来的相聚,忆起订婚的一夜,觉得明明是自己的丈夫,至今只换得一个哥哥的名义,而不久已将做自己的姑爷。就在这沉思之间,船身已在波涛中前进。时正斜阳西沉,远望水天相接,茫茫一片。陡忆表妹夏霞之身世,顿时激起无限同情之悲哀,只觉那一股辛酸,两行热泪早已滚湿衣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