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皆如夏,一雨便成秋,这是说广东的气候终年没有寒冷的天气,所以这几天虽然已到暮秋的季节,逢春在忙碌的办公事当儿,兀是满身大汗,连连呼热。不料这时外面忽报捉获一个女间谍。逢春遂命拿进来审问,谁知一见之下,那女间谍不是别人,却是自己旧时的情人田小冬。心头一跳,脸上顿时显出万分惊异的颜色。田小冬当步进法庭来的时候,她的脸是低垂着,懒懒地移着步子,精神是非常颓丧。当她抬头瞥见座上的逢春,她那两个滴溜乌圆的眸珠定住了,脸上和逢春同样地显出了惊喜的样子。她那颗芳心里,在万分悲哀之余,立刻又掺和了喜悦的成分,暗想:原来燕士已在革命军那儿做上级官员了。她情不自禁地向前奔了两步,口里几乎要喊出“燕士”两字来。但她的身子立刻被两个卫兵拉住了,喝道:“站着,别动!”小冬这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是已做阶下囚了。我怎么能够在庄严的法庭上前去认我那亲爱的丈夫呢?于是她又站住了,明眸盈盈地只管向逢春脸上瞟了过来。

逢春在她奔上两步的时候,一颗心的跳跃真仿佛是小鹿般地乱撞。此刻瞧着小冬的目光,是包含了无限的哀怨的成分,心中这就暗想:真有趣,难道小冬还没认出那夜合欢的人究竟是谁吗?不过订婚的那夜是我,结婚的那夜是燕士,两人就是这样地给她见了一次面,可怜也无怪她始终是模糊着了。这时旁边的执法委员以及秘书等见处长并不开口审问那女间谍,却是呆呆地向着她出神。同时那女间谍的两道秋波,也向处长脉脉含情地注视着,一时还以为那女间谍的脸蛋生得太美丽了,所以使这位年轻的处长有些神魂飘荡了哩。大家心中既然有这么一个感觉,当然都暗暗地好笑。逢春也觉得自己这态度,未免有些给人家引起了误会,遂正色问道:“你姓什么?叫什么?”

小冬骤然听了这两句问话,猛可想起八个月前燕士被捕的时候,我也曾经这样问过他。但是当初我问他,原是真的不知道,而今天他问我的,可不是明知故问吗?想到这里,心中一阵悲酸,眼眶子里已是贮满了晶莹莹的泪水。不过仔细一想,我审问他的地点是在自己的闺房里,而他审问我的地点,却是在庄重严肃的法庭里。他身为长官,纵然我是他的爱妻,不过我现在到底是个罪犯,叫他怎么好意思立刻就相认呢?小冬这样一想,她倒又原谅燕士内心的苦衷了,竭力忍住了辛酸的悲泪,哽咽着道:“我姓田名小冬。”

逢春听她话声有些颤抖,他心里也感到有些凄凉,遂又问道:“你是什么地方人?今年几岁了?”

小冬含泪道:“原籍河北,今年十九岁……”

逢春道:“既是河北人,到广东来做什么?可是来探听军情的吗?”

小冬摇了摇头,说道:“不,我平生不干政治的工作。”

逢春把案上的一个徽章翻了翻,凝眸含颦地望了她一眼,又问道:“这个军部秘书长的徽章就是一个证据,你打哪儿来的?”

小冬听他追问得这样地急,一颗芳心真有说不出的哀怨和伤心,说道:“这徽章不是我的,我到广东来是找丈夫的。可怜我和丈夫结婚只有一夜,他便一去不回,连信息都杳然,我现在倒给他怀了八个月的身孕。你想,我是一个有身孕的弱女子,怎么还会来做间谍的工作呢?况且我是个有思想有理智的女子,平日对于革命军是素来十分敬仰,我认为革命军才是我们国家的救星。我老实告诉你,我的丈夫也是个革命军的人,他现在在军部里是已做一个高级的军官了。唉,我恨他薄幸,我恨他狠心,他得意了,连一个字都不寄给我,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小冬滔滔地说到这里,她的满眶子热泪这就滚滚地落了下来。

逢春起初倒没有注意,及至听她说出已有身孕的话,遂向她身上打量一下,果然见她腹部是微微地耸起着。因为她穿了一件元色绸的旗袍,老远地望下去,却也不能十分瞧得出。对于小冬这两句话,虽然明白她的用意所在,不过她到底又认错了人,此刻把我却又认作燕士了。望着她海棠着雨般的脸庞,听着她口骂自己薄幸的话,脑海里忽然想起和她在闺房里定情接吻的一幕,虽然她已不是自己的爱妻,心里也很感伤,所以两颊一阵一阵地红了起来,半晌再也说不出一句话。那时旁边的众人瞧了这个情景,心中都已经有些明白,那田小冬一定是处长的恋人了。也许两人没有正式地结婚,便发生了肉体的关系。因为那田小冬的话,不是明明放着和尚骂贼秃吗?逢春靠右的公案上那个秘书,他记录到这里,觉得今天的情形真仿佛是都察院里的三堂会审,这就回眸向逢春望了一眼,不禁微微地一笑。逢春被他这一笑,心里的焦急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因为今天大家的误会,我完全是受冤枉的。于是心中一急,不免情急智生,便又问道:“那么你的丈夫叫什么名字?”

众人听逢春会问出这一句话来,倒是愕住了一会儿。其实逢春是个胸有成竹的人,他因为知道在小冬的心里是绝没有“杨逢春”三个字,假使小冬说出丈夫名叫韦燕士的话,那给众人听了,我不是可以卸脱这个干系了吗?逢春这意思是想得很好的,不料听进小冬的耳里,她的一颗芳心便有了一层考虑,暗想:燕士这句话实在可以不用问的,难道他希望我告诉出“韦燕士”三个字来吗?这给众人听了,他如何下得了面子?我虽然怨恨他审问得太过认真,但我到底要顾全他的面子。可怜小冬她倒是一片好心,所以她垂下了粉脸,却是默不作答。逢春见她不答,心里的跳跃愈加快速,暗暗叫苦。那时众人的心里,感觉那田小冬真是一个多情的女子,她所以不回答,当然有她深刻的用意,反觉逢春这人倒有些不情了。逢春见小冬忽然又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同时众人的目光又很神秘地注视着自己,一时两颊发烧得厉害,真是再也审问不下去了。只好就此告一个段落,吩咐押下,明日再审。

众人待卫兵押着小冬走后,便故意议论纷纷。逢春为了要避免大家误会起见,便向众人告诉道:“你们不用议论,这件事情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个详细。”大家听处长这样说,便都静寂下来,望着逢春的脸发怔。逢春笑了一笑,说道:“我此刻方才想起来,那田小冬就是韦燕士的妻子,燕士的脸像不像我?他在出发之前一夜,曾经和我谈起小冬的一回事。我知道小冬她见了我,一定是把我误会当作燕士了。哈哈,那真是一件有趣笑话的事情。”逢春说到这里,故意又大笑起来。“韦燕士”三个字,众人也都晓得的,起初都疑心那小冬就是处长的恋人。今听处长这样解释着,一时也把疑心涣然冰释,不免都“哦哦”起来。逢春又道:“燕士为人,你们诸公均所深悉,我意欲赦她无罪,不知列位意下如何?”众人听逢春这样说,便都点头说道:“任凭处长处置,我等岂有异议?”逢春既征求了执法委员等的同意,心里十分欢喜。

当夜他便换了便服,亲自到狱中去看望小冬。小冬坐在草荐上,想着白天燕士的问话,不知为了在法庭上不好意思相认所以假装含糊呢,还是存心抛弃我了吗?这样猜测着,内心自然十二分地悲酸,想着在北京自己是多么威风,谁知在此地竟也尝着了铁窗的风味。不过推其原因,还不是燕士害我的吗?假使我没有身孕的话,我怎么会在广西舅父家里住了半年多的日子呢?燕士若再存心遗弃,定我罪名的话,那我和他真是前世的冤孽了。小冬想到这里,无限伤心陡上心头,不禁泪如泉涌。正在万分悲哀的当儿,忽然见一个身穿西服的少年,慢步地走了进来。小冬凝眸一瞧,可不是燕士吗?一颗芳心约略觉安慰,但到底无限悲痛,猛可奔了上去,搂住了逢春的脖子,呜咽泣道:“燕士!我为你好苦呀!”说到这里,把粉脸倚在他肩胛上,哭得咽不成声。

逢春被她抱着一哭泣,心里也悲伤起来,因为自己的性命确实是小冬所救,假使那夜她不放走我,我怎么还有今日的地位?小冬本来原是我的爱妻,现在我俩终究不能成功,而她的芳心却还把这件错认事蒙在鼓里,一心当我是燕士,可怜她确实是多么真心地爱我啊!逢春既然想起了旧情,因此他竟没有勇气来把小冬的身子推开了。他抚着小冬乌亮的美发,也情不自禁地落了无数的眼泪。两人泣了一会儿,逢春方才捧起她的粉脸,在铁窗外面那盏暗淡灯光的照映下,可怜小冬已变成一个泪人模样了。逢春叹道:“唉,小冬,今生我和你到底无缘。”

小冬突然听他说出这两句话,芳心已碎,花容惨白,定住了乌圆的眸珠,瞅住了逢春的脸,凄然道:“燕士,是不是军法不徇情?把我已定了死罪吗?但是你是高级的长官,你应该想想八个月前被放的一幕,同时再想想西山别墅里新婚的一幕。我自从你走后,我心里是没有一日不想念你来一封信或者一个电话,可是却给我心头万分的失望。当我在离开北京之前一日,我也曾到你家里去望过,但是回答我的却是搬家了。那时我心里真觉得十分伤悲,既不知你家在何处,又不知你人在哪儿,不得已只好先到广西陆将军那儿祝寿。不料这时我心头作呕,经水停止,到此我方知腹中是有你我的结晶。幸喜陆将军是我亲戚,我在广西一住便有半年,那时我曾叫人打听你在广东的消息,知道你在革命军已很有地位,故而我不怕风尘劳苦,冒险前来找你。不料你就叫我死吗?你纵然不念我的恩情,你也应该念你这一点的亲骨血……”小冬说到这里,更加痛哭不止。

逢春听她絮絮地说出了这一遍话,方知小冬也曾经到我家去望过。不过这有些奇怪,她为什么不到燕士家里去?猛可想起她和我定情那夜,我曾告诉我家的地址,大概燕士并没有告诉,所以小冬把燕士也就更肯定是我了。一时想起夏霞说的小冬肉体虽已做了燕士的妻子,而她的精神上灵魂上还完全是爱着我这个人。这话一些也不错,因为在小冬的心中,肯定像我这么脸的人是只有一个,所以她见了我固然当燕士,见了燕士也是当我冒名的假燕士。唉,这事情说起来,是多么遗憾啊!逢春这样想着,又叹了一口气,忙安慰她说道:“小冬,你放心,我怎样会叫你死呢?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今天正是我报答你的日子了。不过小冬我告诉你一句话,我并不是叫韦燕士,我叫杨逢春。你和我订婚的那夜,确实是我;而你结婚的那夜,你错了……那个却是真正的韦燕士呀!”

逢春这两句话听到小冬的耳里,真是奇怪得目定口呆,停止了哭泣,明眸紧紧瞅住了逢春的脸,倒是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良久,方说道:“什么?你不是韦燕士吗?我明明认识你的脸,怎么你又不承认了呢?你既不是韦燕士,你此刻来望我做什么?唉,燕士,我虽然只有和你仅仅做了一夜的夫妻,但我到底给你怀了八个月的身孕,只要你心中认为是对得住我的,那么你就把我母子俩杀了吧!”说着,又哭了起来。

逢春见她呆望自己这许多时候,还不曾辨别出来,心里想想,忍不住又觉好笑,便携了她手,向外面跨步走了出去,说道:“小冬,别说那样负气的话,你且随我到寓所里坐着,我跟你细细地谈吧。”

小冬听他叫自己出牢监去,显然是赦自己无罪,一时芳心里又暗暗欢喜,默默地跟他出了监狱,走到一个卧室。逢春开了室中的电灯,小冬这才瞧清楚房中的摆设。只见一张小小的铁床、一张单人写字台、一张面汤台、两张沙发、一架书橱、一架钢琴,不但是简单,而且是陈旧。她几乎不相信这是一个军法处处长的卧室,她这才明白革命军中的青年长官,都具有刻苦耐劳的伟大精神,有了这样可爱的精神,还不能成功大事吗?小冬正在暗自赞美,逢春已回过身子,把手一摆,说道:“小冬,你请坐吧。”说着在面汤台上取过热水瓶,倒了两杯白开水,放在写字台上,又向小冬望了一眼,说道:“喝茶。”他自己也在对面一张沙发上坐下来。小冬见他这样客气地相待,觉得这又不是对待一个客人,小夫妻今日相逢,不是应该先要亲热一会儿吗?于是她在沙发上站起,走到逢春的旁边,竟在他的怀里坐下来,把脸对着逢春的脸,娇靥上显出又恨又爱、又怨又喜的神情,却是逗给他一个娇嗔。

逢春被她这么一来,那心里就急了起来,连忙推了推她的身子,皱了眉毛,说道:“小冬,你快站起来,我有许多的话要跟你说哩。”

小冬见他这个样子,两颊也就泛起了一圈红晕,秋波盈盈地在他脸上逗了那一瞥哀怨的目光,鼓着小腮子,说道:“燕士,你要明白,我和你是个同衾共枕的夫妻,难道这样的一些亲热就不应该了吗?我告诉你,你假使要负我,我绝不会再活在这个世界……”她说到这里,眼泪又像泉水一般地落下来。

逢春这就真弄得没了法子,望着她海棠着雨般的脸,呆了一会儿,说道:“小冬,这事情的错误,一半固然是我冒名的不好,而一半也是你太武断的所致。我实在是叫杨逢春,那夜蒙你相救的确实是我。但你在中山公园架走的少年,那人却是真正的韦燕士,他实在是夏霞的情人。现在你把真燕士错认了我,所以你腹中的……可并不是我给你养的。你怎么还不曾弄清楚吗?”

小冬听逢春这样说,芳心这一吃惊,她便跳了起来,立刻从他身怀站起,退后了两步,明眸呆望逢春的脸,暗自细想了一会儿。那天我把燕士架到西山别墅,倒在他怀里,责他不该负心,又去爱上了我的表妹。不料燕士却呆若木鸡般地不肯承认,而且还说不认得我。当时我以为他存心抛弃,所以假作含糊,曾经再三地骂他、劝他、求他、打他,而甚至于杀他,同时也要叫他把我杀了。在这样的情形下,他终算答应和我结婚了。那么照现在说来,莫非这燕士真的是莫名其妙的吗?啊哟!我这人实在太糊涂了!不过两人的脸蛋儿实在太相像,同时又因为和他订婚的那夜,他也是勉强答应的,所以我就更肯定就是他了。小冬想到这里,忽然又想起表妹夏霞和自己交涉并哭求的情形,一时也就明白确实是自己错认了人。小冬到此,一颗芳心真有无限的羞涩和怨恨,她猛可又倒入逢春的怀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逢春见她愕住了好一会儿,忽然又倒入自己怀中哭了,一时也不明白她究竟可曾清楚,也不免呆了一会儿。

小冬哭了良久,忽然又抬起头,恨恨地望着他怨道:“逢春!你害了我,你害了我,你为什么要冒燕士?你……你叫我怎么样再能做人呢?”

逢春听她说自己害了她,心中猛可想起夏霞当时也怨我害了她,不料两人都恨在我的身上,一时也急得涨红了脸,叹了一口气,说道:“小冬,我所以冒名,原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你别怨恨我,我可以告诉你一个详细的。”说着,遂把冒名的理由向小冬也说了一遍。

小冬听了,方才明白他和燕士不仅是脸蛋相同、年纪一样,而且还是同学,彼此是个生死之交,一时心中也不知如何是好。因为自己确实爱的原是逢春,所以她不禁又哭道:“顶名一事固然是你的义薄云天,当然令人敬佩,不过我俩既然已经订了婚约后,那你为什么还不把真姓名告诉我呢?可恨的是你俩什么都一样,我见他不承认婚约,我一心还道是你负心,所以一定要和他结婚。其实我之所以情愿把身子交给他,还不是为了爱你的缘故吗?”

逢春到此,也没有什么可说,只有连连地叹气,点头道:“对于这一点,确实是我的鲁莽。不过当时我的心是多么紊乱,对于冒名的事情也会忘记得干净了。不过当初我曾告诉你,我家有母亲有妹妹,而且我家地址也和他不同的啊,难道你没问过燕士吗?”

小冬忍不住又泣道:“我只问他可有一个妹妹,他说有的。同时最要紧的是他本身的一切和你都相同,所以我别的也就都不用问,一心只把他当作你。唉,我怎么能够料得到?逢春,你难道还怪我负了你吗?那真叫我太伤心了……”小冬说到这里,偎着他的脸,又呜咽不止。

逢春抱住她的身子,轻轻地拍了她一下背脊,也流泪道:“小冬,你别说那样的话,我绝不怪你的负心。你是多情的,你是爱我的,这我早已谅解你。唉,我觉得这事情也绝不是偶然的,所以我认为燕士和你也许是有缘吧。”

小冬听逢春这样说,更感到他的多情,心里真是非常悲痛,说道:“逢春,不过我还不明白,你和燕士见过面吗?他是否曾把我的事和你说过吗?”

逢春点头道:“我不但和燕士见过面,而且我也和你表妹夏霞遇见过,她见了我,和你一样地误会了,把我当作了燕士,她向我大哭,骂我负心,说为什么和她表姐结婚。当初我还弄得莫名其妙,后来仔细相问,方才晓得了这件神秘而有趣的错误的事。所以对于你和燕士结婚的事,我还是从夏霞的口中所知。不过燕士当初也不晓得你就是我的爱人,假使他明白的话,他一定会和你解释明白的。后来我和燕士在火车上遇见的时候,谈起了这件事,他对于这件神秘的事也才只有知道底细。他向我表示无限的歉意,说当初他原不肯冒昧地答应,后来你要把手枪打死他,甚至于自己牺牲性命,他被你感动得太厉害了,所以只好答应了你。”

小冬听完了逢春这一大篇的话,方才完全地明白了。但她抱住逢春的脖子,还哭着道:“逢春,这样说来,我确实是负了你,唉,那叫我怎么才能够对得住你……我真想不到结婚的那夜,并不是我心爱的你,却是我毫无感情可说的燕士,啊!那叫我如何做人?那叫我如何做人?”说着更加悲泣。

逢春对于她这几句话,倒也引逗得涕泗横流,心中暗想:可怜小冬她原是爱我的啊。这件错误的事是多么遗憾。不过事既到这个地步,也只好安慰她道:“小冬,你快不要伤心了。你所以误会燕士就是我,那是我的不好,因为我没有告诉你真姓名。至于你强欲和燕士结婚,这也是你为了太爱我的缘故,所以你没有错,你也没有负我。这也许是五百年前注定的婚姻,绝不是人力所能挽回的。我想燕士是我最知己的同学,容貌年龄固然相同,所干事业又是一样。说到性情,也许比我更要好些。他假使是个贪色的人,当你错认的时候,他就早可以和你胡调,为什么他要绝对地否认?这是第一点可敬佩的地方。当你把枪塞到他的手中,叫他打死你,他为什么却又不肯了?而且竟会答应了你,从这样一点猜测,可见燕士由不认识你而竟至于生出感情来了,显然燕士是多么多情。他在火车上的时候曾经对我说,田小姐是个真挚可爱的姑娘,而且又是个意志坚强的姑娘。她用情是专一的,她爱人是始终到底的。虽然她是太武断了一些,不过这就是她真性情的表现。燕士又说,在这里他除了向我表示深深的歉意外,他将把整个的心献给田小姐,永远永远地爱护着田小姐。所以我认为你虽不能和我结婚,和燕士结婚也未始不是一头好姻缘。我告诉你,燕士现在已做了旅长之职,跟随白师长向汉口进发。当他出发之前一夜,他还在记挂着你,曾经为你而暗暗淌过一回泪。所以你不要伤心,你应该喜欢才是呀!”

小冬听逢春滔滔不绝地说出这一大篇的话,于是她便停止了哭,使她脑海里又浮现出两人拍结婚照的一幕,同又映出他轻怜蜜爱的一幕。她觉得自己是不应对他发生恶感,燕士他确实是我亲爱的丈夫,他在我腹中已留下可爱的结晶,我绝不能再有爱逢春的存心了。不过我心内到底太痛苦一些,因为我实在是对不住逢春。因此她泪眼盈眶地望着逢春俊美的脸,长叹了一声,说道:“那么我和你今生是无缘的了。唉,逢春,我虽然感激你是那么明达,那么大方,不怪我负心,反安慰我别悲伤,你真是个博爱的青年。我要爱你,但我又不忍爱你,而且我也知道你亦不情愿我再来爱你……我心中是多么疼痛,我只觉得有刀在割一般地难受……”小冬说到这里,眼泪又像雨下。

逢春听了,当然又很悲哀,遂说道:“我以为爱的范围极广,我们虽不能达到夫妻的爱,但我们始终还可以友爱着。所以你虽已做了燕士的妻子,我心中还是非常地爱你。假使我不爱你的话,我为什么还要来监狱亲自接你出来?小冬,你别伤心,我在这里倒有一个很好的办法,就是我们彼此认个亲兄妹,那么较之友爱不是可以进一层了吗?”

小冬听他这样说,也觉得是慰情聊胜于无的办法,频频地点了一下头。忽然她又偎近脸去,小嘴在逢春颊上亲亲热热地吻了良久,说道:“哥哥,我觉得兄妹间对于香个脸的亲热,也许是可能的吧。”

逢春感到她痴得可怜,情不自禁地也在她粉脸上吻了一会儿,方才扶她起身,拿手帕给她拭泪,笑道:“妹妹,你是有身孕的人,这样坐着也太累了。”小冬被他这么一说,心里又难为情起来,两颊不禁一圈一圈地红云泛现,秋波一转,也不禁为之嫣然矣。逢春在法庭上遇见她,她就淌泪怨恨,到监狱去见她,更是哭得厉害,直到房中细诉往事,小冬还是一个痛哭。在这样哭泣之后,此刻居然也会嫣然笑起来,逢春觉得这一笑,在灯光笼映之下,真是妩媚到了极点,同时也可爱到了极点。心中想着燕琴的负心,觉得燕琴这姑娘的用情,真正及不来小冬的万分之一,不免又暗暗叹了一口气。小冬见他目不转睛地盯住了自己,这就更觉不好意思,因此便垂下头,明眸望着自己的脚尖在地上画了一会儿圈子。两人相对地站着,默默地出了一会儿神。他们似乎都在回忆订婚那夜的一幕,心里都有些感伤和惆怅。忽然壁上那架长方形的时钟当当地敲了十一下,这才使逢春意识到时候已经不早,便抬起头来,向小冬说道:“妹妹,你在广东原耽搁在什么地方?”

小冬听了,回眸望他一眼,说道:“住在金门饭店三楼三百十八号,我想此刻回去了。哥哥假使爱妹妹的话,希望明天有空的时候,来望妹妹一次,那我就很感激的了。”

逢春见她听自己问了一声,便立刻说要回去了,可见小冬真是一个聪敏的姑娘,遂忙伸手和她握住了,说道:“妹妹,你放心,在你未动身回北京的时候,我终可以每天来望你一次。”

小冬听了这话,真是感到心头,猛可走近一步,似乎又欲抱了上去。但她不知有了怎么一个感觉,她把手又放下来,明眸脉脉地在他脸上逗了那瞥哀怨的目光,终于又涌出一颗晶莹莹的泪水来。逢春当然也明白她所以又伤心的原因,觉得自己不应该再把感情去冲动她,遂说道:“妹妹,我叫人用汽车送你回去。”说着,便走到写字台旁,揿了电铃。不多一会儿,进来一个勤务兵,行礼毕,问何事吩咐。逢春说道:“这位田小姐是我的亲戚,你叫阿保用汽车送她回金门饭店去。”勤务兵答应一声是,便拉开室门,弯了腰肢,先请小冬出去。

小冬似乎有些依依,回眸望了逢春一眼,说道:“那么再见。”

逢春两手摸着桌沿,点了点头,说道:“恕我不送你出来了。”说着话,小冬的身子已是跨出了房门,接着咣当的一声,逢春两眼所见到的是那扇白漆的门板了。但他兀是出了一会儿神,良久,方才懒懒地坐了下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夜逢春睡在床上,想着小冬的痴情,想着八个月前被释放的一幕,他觉得不见到小冬的人也罢了,如今见到了她之后,他心里又热烈地要爱她起来,觉得燕琴这样三心两意的女子真是不足取,小冬是可爱的。但猛可又想到小冬的身孕、燕士的友爱,于是他内心汹涌的波涛,终于慢慢地又平静下来。他用坚强的理智来克服火样的热情,内心是痛苦的,逢春的眼泪也会湿透了枕衣的一角。

次日,逢春料理舒齐公务,便换了便服,到金门饭店来望小冬。当他推进三百十八号房门的时候,只见小冬站在阳台前,望着沿马路的景物出神。逢春见她今天穿着一件湖色薄呢的旗袍,那窈窕的背影映在自己的眼帘,心里终有一阵说不出的感触。移着轻轻的脚步,走到她的背后,却听小冬在叹气,逢春于是把手扪到她的眼睛上去,说道:“你猜我是谁?”

小冬冷不防被他一扪,倒是暗吃一惊,听了这声音,方才笑道:“我猜得,是哥哥!”

这时逢春手里有些感到润湿,显然那是小冬淌下的泪。一面放了手,一面皱了眉尖问道:“妹妹,你好好的怎么又伤心了?”

小冬并不立刻回过身子,她撩上手去,在眼皮擦了一下,这才回过身子,扬着脸,乌圆眸珠滴溜溜地一转,娇媚地笑道:“哥哥,你瞧还不曾瞧见我的脸,怎么就知道我又伤心了呢?”说到这里,哧哧地一笑,雪白的牙齿微咬着殷红的嘴唇皮子,回眸凝望着逢春的脸,显现了那样的淘气而娇憨的神情。这意态使逢春有些神往,望着她娇靥倒是愕住了一会儿。小冬被他瞧得不好意思,拉了他的手,把身子扭捏了一会儿,笑道:“哥哥,你怎么啦?难道你也不认识我了吗?”

逢春这才笑道:“我怎么会不认识你?你不是我的妹妹吗?”

小冬听他这样说,秋波盈盈地逗给了他一个娇嗔,忍不住抿嘴又哧哧地笑了。逢春见她这样的高兴神气,遂也不敢勾引她的伤心,拉了她的手一同步进了房里。小冬在百灵桌上的茶壶中倒了一杯茶,双手捧到逢春的面前,含笑叫道:“哥哥,你喝茶。”

逢春憨憨地一笑,一面接过,一面点头道:“多谢妹妹。”

小冬听了却逗给他一个白眼,这白眼是美的娇嗔,令人更感到了她的妩媚。逢春笑着退到沙发上来坐下了,喝了一口茶,把茶杯放在旁边的茶几上。这时小冬姗姗地走上来,并不避什么嫌疑地坐到沙发的臂胳上,把纤手温柔地抚着逢春的肩胛,秋波凝望着他的两颊,良久,方才说道:“哥哥,我现在有一件事情要求你,不知你能够答应我吗?”

逢春忽然听她说了这些话,心里倒是一跳,暗想:还有什么事情要求呢?遂忙说道:“妹妹,你说吧,假使我可以答应你的,我终不会不答应。”

小冬很妩媚地露齿一笑,说道:“昨夜,我想了一夜的心事,觉得我错认了燕士,心中便对不住了两个人。第一个,当然是你;第二个,就是我的表妹夏霞。可怜表妹她是爱燕士的,但是我给她硬生生地夺去了爱人,她的心中是多么痛苦。所以我现在的意思,就是我既然不能侍君终身,我要把表妹夏霞介绍给你,使你那空虚的心灵可以得到现实的安慰,使表妹一缕痴情亦有所寄托。本来对于这事我亦不敢贸然向你诉说,不过我知道你俩是曾经有一度谈话的,况表妹的人品也不比我丑陋,而且更较我美丽温柔。假使你肯答应的话,那么我也可以放下了一头心事。哥哥,哥哥,你肯不肯答应我这个请求吗?”小冬絮絮地说到这里,还很亲热地叫了两声哥哥,她微侧了粉脸,凑近到逢春的面前,要他答应自己的要求。

逢春这才明白她的意思,觉得小冬真是一个多情的姑娘,一颗心不免怦然地一动,暗想:起初我所以不答应夏霞的婚事,是为了燕琴的缘故,现在燕琴既然负心了我,我难道还不再另找对象吗?况且夏霞真的是那样地痴心,这么美丽的姑娘,我再不答应,我还想到什么地方去找呢?逢春心里这样沉思着,自不免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小冬以为他不肯答应,急得把脸更凑近到逢春的面前,央求道:“我的好哥哥!你怎么不回答我呀?像霞妹的模样,难道还不中你的意吗?”

逢春见她直把小嘴凑到自己的眼前,那一阵口脂的幽香真使自己有些陶醉。这就情不自禁地略一抬头,只听啧的一声,小冬的嘴竟给逢春偷吻了一下。因为是出其不意,小冬的两颊顿时浮上了一朵红云,睃他一眼,恨恨地撩起手来,在他嘴上打了一下,但立刻又嫣然笑起来,说道:“我只当你是老实人,可也有不老实的时候哩!”

逢春听了这话,两颊也微微地一红,握住了她的纤手,笑着央求道:“好妹妹,这是我不好,你饶了我一次吧。”

小冬送给了他一个媚眼,娇嗔着道:“饶你也可以,那么表妹的事情你到底可答应吗?”

逢春点头说道:“我答应你,我准定答应你是了。不过妹妹这样多情地对待我,那真叫我心中感激哪。”说到这里,把她纤手又拿到鼻子上来闻了闻,抬头望她一眼,笑道,“妹妹,香香手终可以的吧?”

小冬啐了他一口,忽然又娇笑道:“不过你要香嘴的话,我终也可以答应你。哥哥,你可要再香一个嘴吗?”

逢春听她这样说,心里荡漾了一下,笑道:“妹妹赏给我吃甜的,我终喜欢接受的。”说着,便真的凑上嘴去吻她的嘴。不料小冬伸手打了他一下嘴,却一骨碌转身逃到对面梳妆台前去,弯了腰咯咯地笑了。逢春见她这样娇憨淘气的神情,不免也为之神往矣。

从此以后,两人哥哥妹妹十分亲热。小冬在金门饭店住了七天,逢春每天终来和她谈笑两小时。这日小冬告诉明天要动身回北京去,逢春特地请她吃一次饭,说定明日在金门饭店来伴她下船。当逢春回到军部,时已夜里八点,见自己写字台上放着一信,知是家里玉妹写来的,遂在转椅上坐下,把信拆开,抽出信笺一看,不料里面有两种笔迹的信笺。一种笔迹是妹妹的,那自己认识的;还有一种笔迹,写得非常清秀,却不知是谁写来。逢春因为心里奇怪,遂急急地先展开那清秀字的信笺,瞧道:

书奉春君左右:

琴不肖,赧颜陈达下情,伏祈鉴宥,悯其愚忱,而谅其苦衷,琴不胜感受之至!前者蒙君以杀贼救父,转展走向告语,乃琴不加察,反遗君一纸,责君不情,其所以拒君于千里外者,实由误会而起。琴不能细细考虑,以致君受此委屈,罪甚罪甚!既知此事经过,君不任咎,而琴亦未始有错。奈造化弄人,既误夏霞于前,复弄燕琴于后。彼中山公园者,实为琴目睹之伤心地也。此而可忍,孰不可忍?嗟夫!逢春,此琴之所以拒君责君而不疑也。脱不幸不遇玉妹,以尽情相告,则君之委屈,无由能明,琴之苦衷,亦无由得达。琴自受打击,心灰意懒,以为人海茫茫,称知己者,非哥莫属。今若此则前途黑暗,叹身世之孤独,感家人之飘零。每当清夜自思,辄欲捐此残生。所幸上月邂逅玉妹,邀我至家,得悉种种真相。琴于此,既感老父身受再造,复感君大度容人。再三思维,自觉百罪莫赎矣。窃思人子,莫不爱其亲者也。今君能一再保全老父,则琴亦唯有以君之老母侍奉甘旨为报。盖一以代君之职,一以待子之来为止。君一意国事,请无忧也。至儿女之私,人各有志,爱我与否,绝不勉强。琴本尘世恨人,只求老父无恙,得终天年足矣,他非所计较也。区区寸衷,如是如是。伏祈鉴察,余维心照不宣。

受恩女子韦燕琴九顿首

十一月一日夜

逢春把这封信反复地瞧了好多遍,这才恍然大悟。不禁把手拍了两下额角,连连地响了两声“哦哦”,暗想:原来燕琴和妹妹是遇在一块儿了。于是又把“既误夏霞于前,复弄燕琴于后,彼中山公园者,实为琴目睹之伤心地也”这四句话细细回味一下,觉得燕琴不但已知田小冬的事情,而且那日夏霞错认我当燕士的时候,她一定也在公园里的,这就“啊哟”了一声,自语道:“这就怪不得燕琴给我这样一封信,原来她疑心我爱上夏霞哩!唉,我错怪了燕琴,可怜的燕儿!可爱的燕儿!你实在是一个多情的姑娘啊!”逢春说到这里,把她的信笺亲亲密密地吻了一会儿,脑海里立刻又浮映出燕琴修短合度的倩影、秀丽的面庞、倾人的笑窝。他想了一会儿,脸上显现了笑。这半年多日子来的满腔怨恨和愤怒,此刻都消灭了。于是他又急急地展开妹妹信笺,不料里面尚裹着一张冰琅雪笺,展开一瞧,只见泪血斑斑,漫纸皆是。逢春大吃一惊,仔细看去,原来是燕琴作的一首古风,题名为《悲落花》,遂琅琅地念了一遍,念到“处处啼残杜宇声,落红片片别春行,行不得也唤哥哥,报道一声去北平”,逢春到此,再也念不下去,他那喉间早已哽住,泪水便掉了下来。一会儿,方又念了下去,直念到“明岁逢春能再发,燕儿莫要泪偷弹”的时候,他的心里又想到燕琴的可爱,几乎为之破涕失声矣。一面又把玉春的信看了一遍,只见写的是:“在上月二十日,母亲病了十天,病势颇危,妹正忧煎万分,幸遇琴姐于南车站路,同到我家,请医诊治,服侍母亲,几至衣不解带,情深谊厚,直令妹感激流涕。间春哥谓琴姐负心,此实彼此误会。今琴姐附上一函,哥阅读后,还请谅其苦衷。妹在这儿希望哥哥和琴姐和好如初,则母亲与妹亦甚安慰矣。”

逢春瞧毕妹妹的来信,方才又明白母亲病中,全仗燕琴尽心服侍汤药,才得愈可。一时更加感动,恨不得此刻就和燕琴相见在一块儿,互诉苦衷,亲热一场。但猛可又想着自己答应小冬的介绍夏霞之事,这就急得“哟”了一声叫起来,暗想:那可怎么办?而且小冬明天就要动身哩!逢春这样一想,他满头的汗珠就像雨一般地滚下,只觉坐立不安,心乱如麻。逢春在此情景之下,真有些哭笑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