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逢春到底为什么要搬家呢?对于燕琴的负心固然也是其中的一个原因,而大半还是为了自己的打死黄强,恐怕连累了家庭,所以在他未出走之前,把家中一切都安排舒齐了。逢春奔出雪影家里的时候,他心里是充满了万分的愤怒,但他有了一度深切的觉悟以后,跨进大杂院的时候,他胸中的气愤完全平静了,装作毫没事的样子,慢慢地步进屋子里去。当他还没有步入屋子以前,就听妹妹和一个女子的声音在谈话,心里有些奇怪:这女子是谁?玉春在房中听到外面有皮鞋脚步声,便探首来望,见是逢春,便笑叫道:“哥哥回来啦?夏小姐等候你好多时候了。”

逢春这才知道是夏霞,遂加快了几步,只见夏霞已笑盈盈地站起身子来。因为夏霞的服饰是非常华贵,瞧着自己屋子的家具又那样简陋,所以在逢春心里很感到有些局促。这就红了脸,搓了两搓手,笑道:“原来是夏小姐,家里不成样,你别见笑,请坐请坐。”

夏霞听他这样说,便把秋波微含嗔意地逗给了他一个媚眼,笑道:“你说这话,可不是不愿意我来吗?”

逢春听她这样说,便弯了腰,连声地笑道:“哪里哪里,我说的是实话,夏小姐喜欢来,我就高兴还来不及呢,哪里会不愿意你来?”

夏霞才嫣然一笑,便退身到桌边坐下,问他道:“妹妹说伯母有些贵恙,不知可曾瞧过大夫吗?”

逢春道:“原是受了一些感冒,大概不要紧。”说着,回头又问玉春道,“母亲还不曾醒过吗?”

玉春道:“醒过一会儿的,我问她怎么样,母亲说好多了,后来她又睡着,此刻没听什么动静,想来还不曾醒。”

夏霞道:“上了年纪的人,身子到底衰弱些,我说该进些补药才是。”

逢春道:“可不是,偏母亲平素就不赞成吃药的,她说拿了钱去换苦味,这无论如何也不情愿的。”

夏霞听逢春这样说,倒又忍不住微微地一笑,说道:“你刚才在什么地方?学校里大概放春假了吧?”

逢春顿了一顿,说道:“去瞧个朋友的。”

夏霞见他微蹙了眉尖,仿佛有什么心事般的,自己问一句,他才答一句,这未免有些冷淡了自己。这就感到他一定在燕琴那儿,心里因此也有些怨恨,慢慢地垂下头,明眸望着自己高跟皮鞋的脚尖,却是愕住了一会儿。玉春见他们都没说话,觉得空气是太沉寂了,便悄悄地和逢春说道:“哥哥,要不要叫黄妈去买三毛钱的瓜子来?”

逢春这才理会自己那样子对待一个客人,叫人心里会生气,便一面点头,一面回过脸来,向夏霞的娇靥望了一眼,搭讪道:“夏小姐怎不脱了大衣?”

夏霞抬头见玉春已不在房中,遂把哀怨的目光向逢春脸上掠了过来,说道:“你是不是愿意我多坐一会儿?”

逢春知道她已经有些生气了,遂走到她的身边,把两手伸过来,意思是亲自给她脱大衣,说道:“当然希望你多坐一会儿。假使你不嫌地方小,我就希望你吃了晚饭去。”

夏霞见他这个举动,方才回过笑脸来,也就老实不客气地站过身子,让他把自己的大衣脱了,挂到衣钩上去。当逢春转身过来的时候,瞧到了夏霞的人,眼前仿佛会亮了一亮。她穿着一件百蝶绸的旗袍,袖子是短短的,那两条粉嫩白胖的玉臂,确实有一种勾人的魔力,所以逢春自不免出了一会儿神。夏霞被他瞧得不好意思,秋波羞涩地瞟他一眼,微红了两颊,掩嘴笑道:“干吗老望着……”夏霞还未把“我”字说出,忽然又想着床上还睡着一个杨老太,万一她已醒着了,给她听了这个话,那不是太难为情了吗?因此她把“我”字也就咽了下去,却送给了他一个甜笑。

逢春当然也感到自己态度有些不对,慌忙笑了一笑,走了过来,说道:“夏小姐,你坐着,茶凉了,我给你换一杯吧。”

逢春把手去拿玻璃杯的时候,不料夏霞却把纤手先来和他握住了,明眸含了无限的柔情蜜意,凝望着他俊美的两颊,笑道:“你别忙,我不喝茶。”因为两人的距离是很近,所以彼此的脸就瞧了一个够。逢春见她会来握自己的手,可见她心中确实是很爱我。一时又想起中山公园以及万家春馆子的一幕,虽然当初她原是认错了人,不过后来她所说的一片话,不是和我也生出真正的爱情来了吗?我为了燕琴的缘故,所以任她怎样地相爱,我终漠然无动于衷。早知燕琴是个嫌故喜新的不情女子,那我不是可以答应夏霞的婚姻吗?夏霞又不是一个丑陋的姑娘,为什么我不爱她呢?这不是太辜负了人家一片深情了吗?逢春既然这样想着,心里不免荡漾了一下。瞧着夏霞的剪水秋波、淡淡春山,尤其那张殷红的小嘴,更令人感到了十分的可爱。握着手,正在含情脉脉的当儿,忽然玉春笑盈盈地走进来了,瞥见了哥哥和夏霞的神情,心里倒是一怔,但在一怔之后,却又忍不住哧地笑了。两人慌忙分开了手,都觉得十分难为情。尤其是夏霞一颗处女的心灵,真羞涩得连耳根子都通红起来,退到椅上坐下,握了杯子,凑到嘴边去喝一口。夏霞这举动是聊以解羞的意思,幸亏这时黄妈已把一盆瓜子拿到桌上,逢春这才有了手势,把瓜子抓了一把,放到她的面前,说道:“夏小姐,别客气,解个闷儿。”

夏霞绕过娇媚的俏眼,瞟了他一下,笑道:“杨先生,你这不是太客气了吗?”说着,又向玉春招手,叫道,“妹妹,你来,大家嗑几颗吃。”玉春因为夏霞这人还生得不讨厌,同时又因为她很亲热地叫着自己妹妹,所以也会表示好感起来,遂笑着挨近到她的身子边。夏霞把她拉到怀里,抚摸着她白胖的小手,说道:“妹妹今年几岁了?”

玉春笑道:“十三岁,姐姐呢?”

夏霞红晕了脸,笑道:“十九岁,比你要长六岁。”

玉春道:“可是你比我哥哥却小三岁。”

夏霞听了这话,芳心真有说不出的喜悦,把秋波向逢春偷窥了一眼,不料逢春也在望着自己憨憨地笑,一时把刚才怨恨逢春冷淡自己的意思,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她想着,只要自己对他真挚,也许逢春真会感动得爱我的。夏霞有了这个希望之后,她一颗芳心是甜蜜无比。玉春见她凝眸憨笑的意态,和燕琴相较,真有一样的妩媚可爱,遂把瓜子拿着交到她的手里,笑道:“姐姐,你吃呀。”夏霞这才从甜蜜的幻想中惊醒过来,于是笑着,一面自己嗑了一颗,叫玉春也吃着。逢春回家的时候,已经很不早,此刻房中已笼罩了一层薄暮,显然夜色将降临了大地。夏霞觉得第一次就吃饭,那可不好意思,何况人家的母亲又病着,所以她瞧了瞧手表,便起身道:“我走了,吵扰了大半天,伯母回头醒来,就请你代问个安吧。”

逢春笑道:“吃了晚饭走,也许我母亲就可以醒来了。”

夏霞听他这样说,倒是迟疑了一会儿,但她不知又有个什么感觉,就笑道:“反正明后天我还可以来的,学校里放春假,你不是终在家里吗?”

逢春一面点头,一面也不和她客气,就在衣钩上取下大衣,提着衣领,笑道:“那么我不和你客气,你有空常来玩玩。”

夏霞说声“劳驾”,就他手里穿上了大衣,一面和玉春握手说声“再见”,一面身子已跨出房门去。逢春当然是跟着送出大门来。在大门口,夏霞很亲热地又把逢春手握了一阵,笑道:“逢春,我很感激你,你进去吧。”说着,很羞涩地嫣然一笑,便匆匆地走了。

逢春听她说很感激自己,一时有些不解她的意思,眸珠一转,似乎有些理会了,觉得夏霞这位姑娘真有一片痴情向着自己,心里不免怦然地一动。但他心中因为已经受到了一重刺激,觉得女子大半都是崇拜金钱的多,像燕琴和我有五年相识的姑娘尚且如此,那更何论夏霞一个仅仅只有两次见面的姑娘,当然更谈不到爱情两字了。于是他想着和夏霞不能结合的理由有三:第一,她是田将军的外甥女;第二,她平日是个享受惯的姑娘,只怕我没有能力养活她;第三,她原是燕士的爱人,燕士虽被小冬强迫结婚,也许他还爱着夏霞,我不能夺他的爱。逢春心中既有了这三个感觉,他把一颗荡漾的心立刻又平静下来。于是他决心预备实行他出走的计划。

玉春见哥哥反剪着双手,低了头慢步地踱进来,便咯咯笑道:“哥哥,母亲并没睡着,她躺在床上故意不作声,因为睡在床不便和一个陌生的姑娘见面哩。”

逢春抬头望去,果然见母亲已倚在床栏上了,这就抢步坐到床边,先摸着母亲的手,问道:“妈可没有病了?”

杨老太笑道:“你摸我手不是已没有热度了吗?”逢春点了点头,却不作答。杨老太又问道:“这个夏小姐不是昨天在中山公园遇见的一个吗?玉儿告诉我,说很美丽的。”逢春“唔”了一声,依然不回答。杨老太瞧他这个态度,似乎感到了奇怪,又问道:“你刚才到哪里去的?为什么一脸愁容?可不是为了既丢不了韦小姐,又抛不得夏小姐吗?”

玉春听母亲和哥哥这样说,一时向逢春逗了一个媚眼,便咯咯地笑得弯了腰。逢春红了两颊,不免也好笑起来,说道:“这个年头还谈得上这些?母亲,你别误会了,我现在正有一件事,要想和母亲告诉,但却又不敢告诉。”

杨老太听他这样说,脸上显出惊异的神色,说道:“什么事情?你就告诉我吧。”

逢春沉吟了一会儿,方才说道:“我想离开北京,到外面去干一些事。”

玉春挨近身子来,也急急地问道:“那么哥哥要到什么地方去呢?”

逢春道:“我要到广东去,假使不离开北京的话,将来也许有杀身之祸。”

杨老太更吃惊了,忙又说道:“你这话说得奇怪,你到底干了什么事?我们好好的小百姓,如何会有杀身之祸?你快告诉我吧。”

逢春道:“母亲,你别害怕,因为我打死了一个军部里的卫队长……”

果然,杨老太和玉春的脸都变了颜色,愕住了一会儿,急道:“什么?你……打死了卫队长……他们不是要来捉你吗?”

逢春拍着母亲的肩,笑道:“你别怕,我详细地告诉你吧。”说着,便把自己到燕琴家里去的经过事情,细细地向母亲诉说了一遍。

杨老太这才明白,原来他又救了燕琴爸爸的性命,遂说道:“那么韦小姐你可曾碰见她?”

逢春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口气,说道:“人各有志,从此以后,我们就别再提起韦小姐了。”

逢春这两句话听到杨老太和玉春的耳中,当然又感到万分奇怪。玉春先忍不住开口问道:“哥哥,你和琴姐吵过嘴吗?为什么你又恨她了呢?”

逢春强装笑颜,说道:“我并不恨她,我只有感激她给我一个教训,使我可以明白女子的心理,就是这么一个。”

杨老太听逢春这样说,心知两人一定吵过了嘴,不过逢春既然救了她爸爸的性命,照理,就是逢春有十分的错,韦小姐也应该忍耐三分才是。杨老太因为心里有了这个感觉,不免也有些生了气,说道:“说得来,大家多走动;说不来,就远开些。只要你待他们一家都不错,你也对得住自己的良心了。”

逢春点头道:“母亲这话不错,而且在目今这个局势之下,我觉得应该抛弃儿女之情,至少有一个最后的挣扎不可。”

玉春偎在哥哥的膝踝旁边,眸珠眨了两眨,似乎还有些奇怪,说道:“哥哥,我想琴姐是个温柔的人,她如何会和你吵嘴?不要你对她有什么错处吧?”

逢春握着妹妹的手,摇了摇头,笑道:“你别胡猜,你不懂这些的。”

玉春噘了嘴,说道:“你自己不说出一个原因来,怎么反说我不懂呢?叫人闷着,心里不是难受吗?”

逢春笑道:“这妮子,要你管什么闲事呢?我告诉了你,琴姐她已爱上了别人哩,那么你终可以知道了。”

杨老太叹了一口气,很感触似的说道:“所以我说人心难料。你和韦小姐认识的日子也可说长了,而且你不惜生命危险,救了她爸爸两次性命,她也不该再去爱上了别人,所以女孩家的心肠硬起来也真硬。我想不到韦小姐这么一个姑娘,会使人感到绝对的失望。上次对于田小姐的事情还没和她明说哩,否则,她不是早和你绝交了吗?”

逢春这时心里倒并不十分气愤,他已看穿爱情两字的不值钱,所以他正了脸色,说道:“不过我和燕士的友谊也太好,所以你们倒不要以为我之相救柏村性命,是为了燕琴的缘故。我觉得除暴安良、锄强扶弱是每个青年应尽的责任。”

杨老太点了点头,心里仿佛很得些安慰,说道:“看你有志气,母亲心里当然喜欢。那北京城里你确也不能再住下去了,我想你要走的话,还是早些走。教员的生活,也不是一个青年一辈子的出路。所以我不应该为了爱惜你,而误了你终身的前程。”

逢春对于母亲这两句话,倒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忍不住投入母亲的怀抱,笑道:“我知道母亲是无时不希望她的儿子有进展的一天。所以我这次到广东去,假使还能到北京来的话,是绝不会使你老人家感到失望的。”杨老太听了儿子的话,心里真是又喜悦又悲伤,抚着逢春的背脊,忍不住眼皮有些润湿起来。

母子亲爱了一会儿,逢春又坐正了身子,说道:“我因为是已成了杀人犯,我走之后,万一破了案,那是要连累母亲和妹妹吃苦的。所以在未动身之前,我终得想一个万全的办法,不过我想来想去,唯一的办法是只有搬一个家,不知母亲的意思以为怎样?假使你认为好的话,我连夜地就去找房子,明天一早便搬,安排舒齐了后,我就可以立刻动身到广东去了。”

杨老太听儿子既然这样考虑着,当然是小心一些的好,遂点头说道:“事到如此,除了这个办法,还有什么好想呢?”

逢春见母亲答应,心里很喜欢。这时黄妈把晚饭端出,逢春携了玉春的手,两人到桌边坐下,低头吃饭。这里黄妈又盛了一碗饭,拣了一些菜,给杨老太就在床上吃了一些。逢春兄妹吃毕饭,只用手巾拭了一下嘴,便要去找房子。黄妈倒了面水进来,笑道:“少爷小姐到什么地方去?脸洗了去吧。”逢春这时一颗心,只觉无牵无挂,他也不要洗什么脸,早已和玉春匆匆地奔出去了。

约莫两个钟点后,逢春和妹妹这才回家来,向杨老太告诉道:“房子寻好了,在南车站路一个胡同里,房东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她很慈和的。西首一间统厢房,倒也很清洁,给母亲、妹妹和黄妈三个人住,也就很舒服了。”

杨老太忙道:“房金贵不贵?”逢春道:“贵不了什么,每月十四元,较这儿还便宜一块钱哩。”杨老太听了,很是喜欢。于是当夜兄妹俩和黄妈三人就整理一切,包扎舒齐。

到了次日,杨老太的人也完全好了,于是向房东告诉了。房东因为他们原没有住足,自然没有话说。这儿逢春已把搬家的车子喊来,由脚夫把家具一件一件地搬了上去。逢春又到屋子里来望了望,见并没遗忘了什么,遂和母亲、妹妹、黄妈坐了人力车,一同押着到新屋里,再由脚夫一件一件地搬进来。直待把房中一切都布置完毕,时已下午三时左右了。逢春怕母亲累乏了,催促她躺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他自己坐到写字台旁,写了一封辞职信,出外去丢入邮筒。忽听街上行人在议论道:“革命军可真了不得,在军署附近,胆敢把卫队长暗杀了,那真是惊人的事。”逢春听了,知道昨夜阿三的计划成功了,心里又惊又喜,因为自己忙着搬家,所以忘记了看报。于是他走到报贩旁,买了一张报,把这则新闻看了一遍,心里暗暗痛快,遂回家里去。

玉春见逢春回来,便拉了他手,似乎想起了一件什么似的,乌圆的眸珠一转,说道:“哥哥,我们搬了家,夏小姐她可没有知道呢,你不是应该写封信去告诉她吗?”

逢春笑道:“告诉她做什么?”

玉春含了微笑,望着逢春的脸,说道:“琴姐负心了你,夏小姐不是很爱你吗?你为什么不和她要好呢?”

逢春笑道:“那么琴姐从前不是也很爱我吗?所以我说女孩家都靠不住的。”玉春听哥哥这样说,因为本身也是个女孩家,这就红晕了双颊,却逗给了逢春一个白眼。逢春仔细一想,忽然理会过来,忍不住哧地一笑,抚着玉春的手,笑道:“妹妹,你干吗给我白眼看?可不是我得罪了女孩了吗?不过我希望妹妹将来长大了,爱上了一个人,千万别三心两意的才好。因为一个爱不专一的女子,是绝不会得到一个忠实的丈夫。”

玉春听了这些话,她那苹果般的两颊也就更红晕得好看了,俏眼瞟他一眼,笑道:“我不懂得这些,哥哥别向我胡说。”说着,立刻挣脱了哥哥的手,一骨碌转身,便逃进里面一间房中去了。

晚上,逢春和杨老太说道:“母亲,我明天准定动身走了。孩儿在外面应省的地方就省,绝不会浪费一个金钱,有可以寄钱回家,我终会寄奉的。所以母亲在家,是只管放心是了。”

杨老太听他这样说,倒反而安慰他道:“我以为应用的地方就该用,寄钱不寄钱并不是个问题。只要你能努力工作,为人群谋幸福,为国家争光荣,那我虽然三餐薄粥,也觉心满意足的了。”

逢春听了,正色道:“母亲金玉良言,已深铭我的心版,孩儿绝不有负你老人家的期望。”杨老太这时忽然眼皮又红起来,似有泪下的神气。逢春不敢勾引母亲的伤心,所以不再多谈,就道声晚安,脱衣就寝。

次日起身,漱洗完毕,用过早餐,逢春提了昨夜整理好的一只皮箱,向杨老太拜别,说道:“母亲,我走了,你老人家千万保重!”说着,又携玉春的手,说道,“妹妹好生侍奉着妈,哥哥心里是很感激你的。”

玉春听了这话,要想祝颂哥哥几句,却是再也说不出来,心中一阵悲酸,泪珠先滚下了两颊。逢春见妹妹哭,自己也不免伤心,眼皮有些润湿,回头见母亲,也早老泪纵横了。但她见儿子回过头来,立刻拭了泪水,还竭力镇静了态度,向玉春说道:“玉儿,你别勾引哥哥的伤心,这是一件喜欢的事情,你应该向哥哥说几句祈祝的话才是。”

玉春听母亲这样说,把小手抬上来,立刻在眼皮上揉擦了两下,挣出一句来道:“哥哥,妹妹祝你鹏程万里……”那个“里”字是勉强说出来的,她喉间已是哽咽住了。

逢春也不禁破涕笑道:“多谢妹妹,我也希望妹妹永远跟黄莺一样活泼。”杨老太听了兄妹俩的话,这才略为开颜一笑。逢春虽然有依恋之情,但也不得不硬着心肠,放了妹妹的手,匆匆地走了。玉春含泪站了一会儿,见哥哥的身子在门框子里消失了后,她忽然急急地赶了出来,站在大门口,举起手来摇了摇,叫声“哥哥”。逢春回头来望了一眼,只见妹妹的身后,母亲也颤巍巍地走出来。逢春有些心酸,他只装没有瞧见,很快又回转头去,放大了步伐,急急赶到车站里去了。

当逢春到车站的时候,正是夏霞又到他家里来的当儿,谁知一脚跨进院子,却是人去楼空。一时还以为自己走错了路,后来由房东告诉,方知逢春已在昨天搬走了。问搬到什么地方去了,房东却是不知道。夏霞心中只觉得十分奇怪,只不过两天的工夫,他就搬了家。那么前天我来的时候,他为什么不告诉我?莫非临时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事情吗?觉得这是不会的,找房子不是也要一天的时间吗?可见他是故意不告诉我。为什么要故意不告诉?那当然是无意于我。想到这里,不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自己是太痴心了,他心里并不爱我,我如何只管去缠绕他呢?这就无怪他要迁居了。夏霞感到自己痴心得太可怜了,眼泪这就像泉水一般地涌上来。但是她还原谅逢春心中一定有什么苦衷,所以她又到华华中学去询问。不料逢春的辞职信齐巧寄到校里,因此校中也已知道逢春辞职的事,把这消息再触送到夏霞的耳鼓,这叫夏霞一颗芳心更弄得莫名其妙。不过细想起来,我的对待逢春,真所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其实我心爱的人原是燕士,对于逢春根本毫不相关。现在我要把逢春来当作燕士,那原是自己的傻,何必怪人家无情?脸纵然相同,他的心也怎么会一样呢?夏霞既然这样一想,她不再伤心,倒反而感到可笑起来。

回到家里,意欲把逢春的事情再向小冬办交涉,无奈这几天小冬特别忙碌,整日未获一面。过了三天,她又去找小冬,不料丫鬟小玲告诉,说小姐奉老爷之命,已动身到广西省陆将军那里祝寿去了。夏霞知道陆将军是小冬的舅父,和自己舅父田将军原是一只裤脚管的。想着自己这次美满的姻缘,完全被小冬硬生生地破坏,心中真是又气又恨,这夜躺在床上,忍不住暗暗地泣了一夜。

逢春乘的是三等车厢,当火车在青青的草原中驶行了后,他望着田野间一株一株倒退的树,心里想着慈母弱妹,同时又想起燕琴的负心、夏霞的痴情,真是有说不出的感触。不料就在这个当儿,忽然见前面一节三等车厢里走来一个面戴黑眼镜的西服少年,他慢慢地在逢春身旁的座位上坐了下来。逢春的脸是因为望着窗外,所以也并不注意他。但那戴黑眼镜的西服少年,却伸手拍了拍逢春的肩胛,说道:“喂,老兄,你到什么地方去?”

逢春冷不防被他一拍,倒是大吃了一惊,立刻回过眸来向他望了望,却并不认识他。因为他还留了一小撮的胡须,看来是个阴险之人。自己原是心虚的,一颗心这就别别地乱跳。但他犹竭力镇静了态度,瞪了他一眼,说道:“你管我到哪儿去!你是谁?”

那少年冷笑了一声,说道:“哼!你瞧我是谁?”他说着,便立刻把黑眼镜脱下了。

逢春仔细一认,这就“扑哧”的一声笑起来,猛可把他手握住了,笑道:“啊哟!我道是谁?原来是你,真巧!真巧!那夜分手后,想不到会在火车里见面了。你这人真恶作剧,为什么不好好地招呼?可把我唬了一大跳哩!”

诸位,你道那戴黑眼镜的少年是谁?原来就是韦燕士。燕士此刻奉上峰密电,所以也到广东去。谁知两人会遇在一起,那不是叫逢春心里喜欢吗?燕士听逢春这样说,便哈哈地笑起来,说道:“你这人好糊涂,怎么连最要好的同学都不认识了呢?还要问我是谁,那可不是笑话吗?”

逢春知道他为避人注目起见,所以故意化装这样子的,便笑道:“我到四方之首去,你呢?”

燕士听他这样说,知道是广东的意思,便点了点头,也笑道:“我和你是相同的,不过我奇怪,你干吗也会到那边去呢?”

逢春噘了噘嘴,笑道:“这才是笑话,你去得,我就去不得吗?”

燕士笑道:“不是那样说,因为你家里的母亲和妹妹怎么办呢?”

逢春道:“没有关系,这回母亲特许的。我一个人正苦没伴侣,不料会遇到了你,那真是叫人感到一件喜欢的事。”

燕士笑道:“可不是,我就和你有同样的感觉。”说到这里,又凑过嘴去,低低地说道,“关于我爸爸和妹妹的事,你可知道一些?本来我原想去家里探问一次,后来因时间局促,也就来不及了。还有那只黄牛的死,我也感到十分奇怪,不知你可晓得详细的情形吗?”

逢春点头笑道:“为什么不晓得详细呢?我这次的出走,也就是为了黄牛的死呀。”

燕士听了这话,心里已有几分明白,便点了点头,笑道:“原来如此……”说着,向四周望了一眼。逢春见没有什么人对自己注意,兼之车轮轧隆轧隆的声音很响,谅来说得轻一些,别人也不会听见的。于是悄悄地把黄强被杀的一节事情,向燕士告诉了一遍。对于自己和燕琴爱情破裂的话,却瞒住了。燕士方知黄强是逢春杀死的,并且又救了我爸爸的性命。一时既感激又痛快,握了逢春的手,紧紧地摇撼了一阵,表示感谢的意思。逢春这时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便哈哈地先笑起来。燕士倒愕住了一会儿,望着他脸,问道:“你为什么这样高兴?可不是想起一件得意的事情了吗?”

逢春“呸”了他一声,笑道:“得意两字休提起,一提起,我痛哭还来不及哩。”

燕士这就更加奇怪,蹙了眉峰,又问道:“既然要痛哭,为什么偏大笑呢?”

逢春笑道:“哭不出,只好笑。你不知道,那笑可是苦的哩。”

燕士见他这意态,不像有什么悲伤的事情,于是摇了摇头,有些不相信,说道:“我却有些不信,你还有什么伤心的事呢?你倒给我说出来听听。”

逢春正色道:“谁骗你?我的妻子被人家抢去了,安得不伤心吗?”

燕士听他这样认真地说着,反而咯咯地笑弯了腰,说道:“亏你想得出这一句话,你的妻子在哪里?别说笑话了。”

逢春哼了一声,说道:“你以为我和你说笑话吗?我的妻子真被人抢去了。”

燕士把黑眼镜又戴起来,向他“呸”了一声,笑道:“你这话只好让我黑眼镜戴起来说才对,你既不曾结过婚,哪里就来妻子?”

逢春道:“这个你且别管他,我的妻子真的被人夺了去。假使你是个法官的话,应该把夺我妻子的人怎样处罚?”

燕士笑道:“若真有这样的事情,我先量他几个耳刮子,怎样老弟的媳妇可以给人家夺了去?”

逢春听了这话,倒也忍不住哧的一声笑出来,把手去握着燕士的手腕,叫他自己量自己的耳光,笑道:“凭你所说,你就先给我自己打了两记耳光再作道理。”

逢春这个举动和话,燕士真所谓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凝眸含颦地望着逢春脸,怔住了一会儿,问道:“你这是什么话?我夺了你的妻子吗?你的妻子是谁呀?”

逢春望着他很神秘地笑道:“我的妻子就是田小冬,现在不是已经做了你的妻子吗?”

燕士听他说出田小冬的事情,一时觉得其中必有蹊跷,便急急问道:“什么?田小冬是你的妻子吗?你别胡说吧!你和她怎样认识的呢?”

逢春却不肯立刻就说,笑了一笑,道:“你要我告诉,我慢慢地自然可以告诉你。不过你得先打自己两下耳刮子,因为这是你自己说的。”

燕士听他这样说,只好握了他的手,央求道:“我的好兄弟,你别为难我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快快告诉我吧!”

逢春道:“我问你,你既然爱着夏霞小姐,你为什么可以答应田小冬的结婚呢?”

燕士听他连夏霞的事情也知道了,一时真奇怪得目定口呆,暗想:我是一个干情报工作的人,不料所做的事情,却都被他知道了。假使他是我敌人的话,那我还干什么情报工作呢?因此他又把黑眼镜除了下来,放入西服袋内去,望着逢春急道:“奇怪极了,你什么全都知道了?哦哦,是不是我妹妹和你说田小姐的事情吗?不过夏小姐的事情又是哪个和你说的?因为这事情我并不曾向任何一个人告诉过呀。”

逢春听他这样问,也奇怪地说道:“燕琴她怎么知道?你告诉过她吗?”

燕士点头道:“是的,我曾约略和她说起。不过你说小冬是你的妻子,这我可实不明白,你快快告诉我一个详细吧。”

逢春沉吟了一会儿,方才低低地道:“事情是这样的,那夜你走后,黄牛把老伯拖着走,我心中一急,便冒认我是老革,所以他便把我押去了……”

燕士不等他说完,立刻又握着他手紧摇了一阵,说道:“啊哟!原来你是曾给我做过替身的,那么妹妹怎的却不曾和我说起呢?莫非当初因时间局促,就忘记告诉了吗?后来怎么样?你快告诉我。”

逢春听他这样说,暗想:原来燕琴并不曾把自己被捕的事情向他告诉过,这就无怪他一些也不接头的了。遂把小冬救自己及私订婚约的事,向燕士又告诉了一遍。燕士听了这话,因此也急得直跳起来,说道:“这就奇怪了,小冬她认得我是燕士,把我架到西山别墅,强迫我结婚,当初我原不答应,谁知我愈不答应,她却咬定我负心,一定要我结婚,否则便把我送往军部处死。我没了办法,因此只好忍痛答应了她。可是直到现在,我还莫名其妙呢。如今听了老弟的话,方知小冬那夜订婚的是你,她原认错了我。不过这儿有一点疑问,就是小冬为什么不说杨逢春,却说韦燕士呢?难道是你冒我的名吗?”

逢春把两手一拍,哈哈笑道:“对啦!事情的误会,就在这个冒名的上面。不过我之所以冒名,也有相当的用意。可惜在答应她婚姻之后,依然没有告诉她真姓名罢了。”说着,遂把所以冒名的意思,又向燕士说了一遍。

燕士这才恍然大悟,一时又感激又惭愧,握了他的手,紧紧不放,说道:“老弟,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那我真太对不住你呢!不过我原没想到你也被捕的事,否则我也会想到小冬一定是误会了。现在我为了性命关系,所以只好答应。老弟,我告诉你小冬当时对待我的情形,真叫人有些哭笑不得呢。”说着,遂也把小冬一会儿要拿枪打死自己,一会儿又叫自己拿枪打死她的情形,向逢春告诉,并又说道,“从这点看来,小冬确实是爱你到极点的人,所可惜的是弄错了人。不过我还奇怪,妹妹既不曾把小冬的事告诉你,你又打哪儿知道我和小冬已结婚的事呢?”

逢春忍不住哈哈笑道:“你听着,还有更滑稽的事情给我碰到哩。小冬见了你,就会当作我;那么夏霞见了我,她就不会把我当作你吗?”

燕士听到这里,完全明白了,也不禁为之失声笑道:“哦哦,这样说来,你不是也夺了我的妻子吗?”

逢春啐他一口,笑道:“我可没有像你那样脸皮厚,夏小姐把我认作燕士,当时我就跟她说明,我并不是燕士,乃是杨逢春。不料她听了,似乎也明白了,就大骂我不该冒名,现在她表姐把她爱人燕士抢去了,而且已结了婚,说着,便向我又大哭起来。那时我听小冬已和你结婚,心中也很焦急,但事已如此,那又有什么办法?夏小姐她虽有爱我之意,不过我觉得我们既已明白事情的真相,岂可以将错就错呢?所以我和夏小姐是依然十分纯洁的。”

燕士听了,笑道:“事情原是误会的,不过夏小姐既然有爱你的意思,你为什么不答应她呢?现在叫我怎么对得住你并夏小姐?唉,这事情真离奇得极顶了。”燕士说到这里,忍不住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逢春笑道:“其实说起来大家都没有错,所以事情既已错误,也就索性错误到底了,反正我的答应田小姐婚姻,也是出于强迫的。现在你们能够成功一对,这也未始不是一头美满姻缘,所以你一些不必抱歉,我以为这是你们的缘分,绝不是偶然的事情哩。”

燕士道:“不过我心里对于夏小姐和你终感到万分的不安,所以你也索性和夏小姐结成一对好吗?这样我才感到安慰一些呢。”

逢春笑了一笑,说道:“得了吧,现在我以为还不是谈这个事的时候呢。”

燕士听他这样说,猛可想起逢春是爱我妹妹的一个人,所以田小姐虽和我结婚,他并无一些恨意,对于逢春倒反而成全他的愿望了,只是夏霞小姐面前,我真太对不住她了。燕士这样想着,彼此心里便很不快乐。但逢春兀是向他取笑,说他抢自己的老婆,要他打自己两个耳刮子,燕士到此真有些哭笑不得了。

在遥长的旅程上,彼此有了道伴,自然解去了许多的寂寞,所以在不知不觉间,火车已到上海。由上海乘船,竟已到了广东。逢春由燕士的介绍入党,先担任宣传部的工作。燕士却转入特别训练班,努力军事上的学识。光阴是非常迅速,不知不觉已有半年多了。逢春得上峰所看重,已担任军部重要职位。燕士亦已毕业,在白师长部下任旅副之职。这日,燕士随白师长开拔出发,向汉口而进。逢春前往送行,和燕士握手而别。燕士走后不到一个月,军部里忽然捉获一个女间谍。时逢春已任军法处处长,当他审问那女间谍的时候,一见之下,顿时怔了一怔,原来这女间谍不是别人,却就是田小冬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