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这样东西若到了极顶的时候,便会产生出一个“妒”字来。所以燕琴瞧到逢春被别个姑娘拥抱亲热的情形,因为本身也是一个爱逢春的人,于是由爱生妒,由妒而变成了恨。她为了逢春的另爱他人,曾经痛哭,也曾经至于不想饮食地痛哭。唉,燕琴这个可怜可爱的姑娘是多情的,是痴心的,但是为了太多情的缘故,往往也会使对方发生感到她不情的误会。所以逢春接到了这封信,他便误会燕琴是爱上了钟师梅,因为师梅有的是金钱,比自己富裕得多。逢春这才感到爱情的可贵,还是金钱的魔力。于是他又想到有金钱才能博得美人的爱和热情,换一句话说,美人也只配有钱的人去享受。他由爱燕琴而变成恨燕琴,更至于痛和愤的地步。他不想和燕琴再明白地解释,他认为燕琴这一封剪刀似的信,是有意挖苦他,是存心打击他,所以他十分痛愤地奔出了钟家。在大街上发狂似的奔了一阵,当他和街上一个摩登太太撞个满怀,摩登太太认为他是有意调笑,量他一下耳刮子的时候,这仿佛是给他吃了一颗清醒丸,逢春的心里这才清醒了许多。他感到自己究竟太可怜了,他又觉得这一记耳光也许便是恋爱的结果。他又瞧见街上的小百姓,被这班虎狼似的大兵欺侮着、辱打着,于是他想:我不能把我心头火样热的爱火,专门爱到女人的身上去。我要爱大众,我要爱人群,我至少要步燕士的后尘。逢春既然有了这个猛省,他亦觉得这个北京城绝不是自己所留恋的地方。
本来男女间的爱情,最怕的是一个误会。这不但是书中燕琴和逢春的不幸,同时也是世界上有情人的一件憾事。不过造成这件憾事的由来,还是为了彼此太爱了的缘故。燕琴正在万分痛愤之余,忽然听到逢春来望她,她觉得这种虚伪的敷衍,还是索性不见面的好,免得使自己一颗脆弱的心灵更感到了伤心。所以她请雪影哥哥去招待逢春,自己立刻写了这封信。虽然雪影在旁边是曾经劝她不要误会,但燕琴并不肯听从,她犹愤愤地说道:“这是我亲眼目睹的事情,我怎么会弄错?传闻的消息也许是不可靠,不过这是事实,我绝不冤枉他。”说到这里,心中一阵悲酸,几乎又要淌下泪来。雪影没有话说,只好把信叫老妈子拿下去。等师梅回到楼上,雪影先忍不住开口问道:“杨先生来找燕琴有什么事情?这封信可曾交给他吗?”
师梅点头道:“杨先生说有要紧事情和韦小姐面谈,我叫他告诉自己转达,他却不答应。后来韦小姐怎的又送下一封信来?杨先生也是个挺性急的人,他就急急展开看了。我见他瞧毕时候的神色非常不好,似乎有万分的愤激之意,便匆匆地走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信中写了些什么?我给你们做了一个木人,此刻终该告诉我明白了。”
燕琴听师梅说逢春有要紧事情和自己说,一时芳心倒又怦然一动。雪影却把这事情向师梅告诉了,回眸又向燕琴瞟了一眼,埋怨她道:“你这人也未免太拗执一些了,我叫你自己下去招待,你偏不答应。就是他另爱了别个姑娘,你不是也可以向他直接责问吗?现在杨先生瞧了这一封信,我知道他心里一定很不高兴的,所以他脸上才有愤激之意呢。”
燕琴被她这一顿的埋怨,心里因此更加懊悔,愈懊悔也就愈伤心。但是碍着师梅在旁,所以她又不得不镇静了态度,装作毫不介意的样子,说道:“管他呢!况且这个年头,也不是我们年轻男女谈情说爱的时候,我想着,我终要替国家出一些力。”
师梅既明白了后,倒又很抱歉地说道:“那是我的不好,我实在不应该给你下去代招待。不过我当初实在不知底细,以为杨先生必是个品貌不扬的少年,所以韦小姐不愿接见。不料我一见之后,我心里就觉得奇怪,原来是韦小姐生气他的另爱他人,我想那一定是你误会了,假使他果然另有爱人的话,他又何必要来找你?韦小姐,照我意思,你还是赶到他家里去向他解释一番,那么误会不是立刻就可以消灭了吗?”
雪影见燕琴听了哥哥的话,垂下了粉颊,并不作答,知道她是为了害羞的缘故,遂向师梅丢了一个眼色。师梅会意,便悄悄地自管退了出去。雪影这才走到她的身边,和燕琴一同在沙发上坐下,拍了拍她的肩胛,低声说道:“燕琴,哥哥的话你听到了没有?我想哥哥这意思很不错,你应该到杨先生家里去解释一次的。他不是还有要紧事跟你说吗?”燕琴依然不答,良久,方才抬起粉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事到如此,也只得算了,反正我觉得应该努力的事情正多着。”雪影见劝她不醒,因事不干己,遂也罢了。
夜里,燕琴躺在床上,听着旁边雪影微微的鼾声,显然是睡得很熟。但自己无论如何却不能合眼,想着白天里拒绝接见逢春的事情,正是愈想愈不该,觉得自己给他这一封信,尤其是大错而特错的事。假使不给他的信,我明天到他家里去望他,这是一些也没有关系的事,也许逢春心里还很喜欢。因为我既出去了,回来得逢春望我的消息,所以我第二天便赶了来,这不是很合乎情理的事情吗?但是我偏会写这么一封信,那仿佛斩钉截铁地和他绝了交,我如何再有脸去见他呢?于是又想起他有要紧事情和我说,不知是什么事?照师梅说,他见了这封信,脸上便显出愤激的颜色,那么他不是仍旧很爱我吗?唉!想到这里,忍不住又叹了一声,那眼泪便像泉水一般滚了下来。燕琴低低地哭泣了一会儿,忽然又想起中山公园里的一幕,于是她开始疑惑起来。假使逢春不变心的话,这个姑娘又是他的谁呢?除了心爱的情人外,哪里来这种亲热的举动?逢春对于她这种举动,为什么并不拒绝?他不拒绝,就是他爱上了那姑娘。一个男子,岂可以爱上两个姑娘?有了她,就要没了我。我和逢春既没亲热到这种地步,显然他们的感情是较我好了十倍,那么我终是个失败的人。与其是将来成个情场的失意人,倒不如现在爽爽快快割断了情根不好吗?燕琴左思右想地忖了一会儿,想来想去终是一件伤心的事,当然结果还是泣了半夜。
不料雪影却被她泣醒了,便偎过了身子,把她的脖子搂住了,说道:“燕琴,你还不曾睡吗?唉,这又何苦来?假使你爱他的,你就听我的话,明天和他去解释。不然,你也得想明白一些,自伤身子,那是智者所不取的。”
燕琴听她这样说,便假装从睡梦中哭醒似的,好在室中灯光熄着,雪影也不会晓得。她便含糊地说道:“雪影,你别误会了,我是梦魇呢。”
雪影道:“就是梦魇了,还不是为了白天里杨先生的事情吗?”
燕琴芳心一跳,脸微微地红了红,眸珠一转,便辩着道:“不,我是为了黄强到我家来的事,可怜爸爸他不知逃出了没有?黄强见我们都逃跑了,不知他又有什么手段来害我们呢?”
雪影虽不明白她的话是否说谎,不过这一件事也确实很忧愁,遂安慰她道:“你放心。老伯一定是早躲避到朋友家里去了,至于黄强见你们都逃脱,他当然愤怒,所以这几天里我倒认为你不要走到外面去才好。”
燕琴说道:“可不是,幸好这两天放着春假,我们是不上学校去的。”两人谈了一会儿,这次燕琴和雪影又都沉沉地熟睡去了。
次日起身,燕琴和雪影姑嫂俩正在房中闲谈,忽见师梅拿了一张报纸进来,口里连声喊“奇怪、奇怪”。月英秋波斜乜了他一眼,笑道:“有什么奇怪?北京城里可不是又出了一桩新鲜事情了吗?”
师梅且不答话,把报纸摊在百灵桌上,向三人招了招手,说道:“你们快来瞧,黄卫队长昨夜被刺在军部门口,你想这事情可奇怪吗?”
燕琴听了这话,又惊又喜,遂慌忙拉了雪影的手,一同到桌旁,向报上瞧去,只见有挺大的标题道:
军禁森严之地殊骇人听闻之血案
卫队长黄强遇害
昨夜一时三十分,军署附近约二十码街旁,巡逻队突然发现身衣军服尸体一人,头部血肉模糊,细认之下,乃田将军之卫队长黄强。时在昨夜,街上一无行人,故而凶犯无从捕获。当由巡逻队将黄氏遗体车送蓝十字会。田将军闻报,即亲往验视,并发现黄氏身上尚有一纸,知系遭乱党所害属实。因念黄氏为国牺牲,田将军特以厚礼葬之。各界得讯,均莫不为之扼腕,闻当局已从严侦缉凶犯云……
当时三人瞧毕这则新闻,都不胜奇怪。燕琴口里虽不说话,心中却暗暗地想着:这事情就显见得十分稀奇,黄强忽然昨夜遭人暗杀,那么他昨天是否到我家去过?暗杀他的人究竟是谁?报上登的是乱党,所谓乱党者,就是指革命军而言。这……这莫非是我的哥哥吗?也许不错吧,因为那天我哥哥是知道这一回事的,他心里痛恨黄强的无耻,所以动手把他结果了吗?但是我奇怪的,黄强遇害的地点却并不在我的家里,会在军署的附近,那不是太令我稀奇了吗?燕琴想着,这时月英早笑道:“为国牺牲四字那才是笑话,韦小姐,真是你的幸运,这种贼子死了,不是大快人心吗?”
燕琴凝眸含颦地沉思了一会儿,说道:“不过我有些不明白,这贼子昨天不知道到我家里可曾去过?所以我想回家去问一问详细。”
雪影听了忙拦阻她说道:“这个你是去不得,我想事情在未明白真相之前,你是应躲避几天的。反正有什么消息,你爸爸不是也会到这儿来告诉你吗?”燕琴听了这话,倒也不错,于是在雪影家里静静地住了四天。在这四天之中,真是今日等明日来,明日等后日来,但是等来等去终不见爸爸到来。
在第五天的下午,她心中这就非常焦急,因为再过两天,校中也要开课,自己早晚要出外的,所以也管不得许多,就再也忍不住地坐车回家去探问。阿三见小姐回来,便很惊讶地问道:“小姐,你怎么回来了?外面捉凶手可紧呢!”
燕琴听他这样说,倒是愣住了一会儿,忙也问道:“又不是我打杀他,他们捕捉凶手,干我甚事呢?”
阿三听了,倒笑起来,说道:“这话也是,不过这事情原是我干的,所以我心中终有些提心吊胆地感到了害怕。”
燕琴一听这话,大吃一惊,粉脸变了颜色,急道:“什么?是你干的吗?这……你用什么方法打死他?爹爹现在可在家里吗?”
阿三道:“这事情说来话长,小姐且到里面坐着,我慢慢地告诉你吧。”
两人说着话,已由院子里步入会客室。朱妈见了燕琴,也连忙招呼了,一面接过燕琴的大衣,一面便絮絮地先告诉道:“小姐,真危险哪!两颗子弹直落到我的身旁。若再歪斜一些,那我今天还能够和小姐见面吗?”
朱妈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话,听进燕琴的耳里,当然不会明白,但是那颗芳心的跳跃却愈加快速了,急急地道:“朱妈,你这是什么话?我可听不懂,你还是快快地详细告诉我吧。”
阿三道:“朱妈,你还是给小姐去倒一杯茶,详细的情形还是我来告诉吧。”
燕琴于是把脸又转向阿三,显出很惊慌的神气,说道:“那么你快说呀!”
阿三这才告诉道:“那天早晨小姐走后,老爷忽然会病起来了,因此他只好躺在家里,没有到外面去躲避。”
燕琴听到这里,先急得说道:“那么你为什么不来通知我?后来黄强到我家,爸爸怎么样办呢?”
阿三道:“你别急,后来真危险哩!我见老爷病了,便和他说,原要来告诉小姐的,老爷却不答应,说小姐好容易脱离虎口,怎么再可以叫她回来?也许睡一夜明天就好了,那么一早不是还可以避开了吗?谁知到了次日,老爷病既没有好,那狗贼倒来了。这时候我心里真焦急,但又有什么方法想?幸喜不多一会儿,杨家少爷也来了。他听我告诉这个消息,便气愤愤地奔进里面去了。”
燕琴听到这里,“啊哟”了一声,急又问道:“什么?杨少爷来过这儿吗?”
阿三点头道:“若不是杨少爷赶了来,老爷的性命就恐怕没有了。”
阿三这两句话仿佛是两枚利箭,听到燕琴的耳里,她一颗芳心顿时感到了万分的疼痛,她懊悔极了,她觉得自己是太对不住了逢春。逢春既然是另爱了他人,但他到底是救过我爸爸两次性命的恩人,我不该写这一封信去打击他。燕琴悲酸极了,她的眼泪便扑簌簌地滚了下来。阿三对于小姐的淌泪,似乎有些感到意外的奇怪。老爷既然被少爷救了性命,你应该欢喜才是,怎么反而伤心起来?所以他望着燕琴海棠着雨一般的脸庞,倒是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儿。
燕琴被阿三这一阵子的呆瞧,她有些理会过来了,便抬上手去,揉擦了一下眼皮,问下去说道:“你且说下去,后来怎么样?”
阿三方才说道:“我见杨少爷奔了进去,心头才算安慰了一些。不料没有五分钟后,朱妈就气急败坏地奔进来告诉道,楼上已经在开枪了,有两颗子弹落到楼下,几乎打中了朱妈的身子。想来杨少爷一定已和那王八格斗了,叫我去帮忙。我一听这话,遂和朱妈急奔楼上。到了楼上老爷的房中,却见杨少爷和那王八扭作一堆,在地上滚来滚去地都要抢那支手枪。我急忙先把手枪拾起,待要开放,不过怎样开法也不知道,同时又怕误伤了杨少爷,所以放下手枪,在花架上捧了那盆花,直向那王八的头顶敲了一记。经此一敲,他便昏厥过去。杨少爷这就立刻翻身爬起,把我手中那盆花抢过,望着那王八的脑袋掷了过去。只听哗嗒一声,那王八就命赴幽冥了。”
燕琴听到这里,倒又破涕为笑,说了一声“该死的东西,那就叫人痛快”,一面又问道:“那天报上登着这王八是军署附近遇害的,还说是革命军把他杀了的,这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阿三笑了一笑,说道:“杨少爷既把黄强打死,他又恐怕连累老爷,所以愿意去自首。你想,老爷如何肯答应他?我见杨少爷这样义重如山,叫人感动,所以出了一个主意,请杨少爷伴着老爷到生生医院去养病。到了夜深的时候,我就把这王八的尸体移到街上去,假使没有人发觉,那固然是大幸,就是被人瞧见,我就前去认罪,那么老爷和杨少爷不是都可以安然无事了吗?杨少爷还深恐连累街上的行人,所以写了张纸,贴在他的脸上。真是老天爷保佑,那晚我把王八尸体移到军署附近的街上,却是无一人知晓,那不是天大的幸事吗?”
阿三说完了这篇话,他内心是非常痛快和兴奋,所以忍不住哈哈地大笑起来。不料笑声未完,突然见小姐伏在沙发臂胳上,却是呜呜咽咽地啜泣不停。阿三既不明白小姐的心事,他自然奇怪得呆了起来。可是燕琴却愈哭愈伤心,她心中明白,逢春这天来找我,便是和我告诉这一件事。他为了爱我,不惜任何重大的牺牲,两次拼命相救我爸爸的性命。在他意思,救我爸爸,即是救我一样的。可怜他这一份情分对待我,我还要疑心他另爱他人,唉,这叫我良心上如何说得过去?他连自己的性命都不甚看重,他难道还会去爱上别个女人吗?不过所奇怪的,我在中山公园里瞧见的是事实,当初我也曾为了恐怕瞧错所以又仔细瞧一会儿,不是逢春还有谁?那实在太令人稀奇了,唉,难道是魔鬼在捉弄我吗?像阿三那样人,他也晓得杨少爷义重如山,这何况我是逢春唯一的知己呢?唉,枉为有了五年相识的历史,我竟写了这封没情没意的信去刺激他,他如何不要痛愤到心头?他如何不要怒愤于形色?燕琴想到这里,仿佛她本身已由自己变成了逢春,她同情逢春,她可怜逢春,同时她又怨恨燕琴,怒骂燕琴。要不是阿三和朱妈站在旁边的话,她会撩上手来打自己的额角。
朱妈见小姐哭了多时,还不肯停止,遂去倒了一盆脸水,给小姐擦眼泪,说道:“现在我们都没有什么干系了,小姐,你还伤心做什么啦?”
这两句话终算把燕琴提醒了,暗想:这话倒是真的,我不能太伤心让两人看着笑话。于是拿面巾拭去了泪水,又取皮匣子里的香粉,扑上了一层,向阿三问道:“爸爸现在仍在生生医院里养病吗?”
阿三点头道:“不错,在头等病房十四号房间,小姐这时候去瞧老爷吗?”燕琴点了点头,她已站起身子,披上了大衣,挟着皮匣,又向两人叮咛了几句,她便坐车到生生医院里去。
找到了十四号病房,推门进去,只见爸爸已经起床了,他背着自己,似乎在整理什么东西般的。燕琴这就开口叫道:“爸爸……”在燕琴的意思,她叫了一声爸爸后,下面还要说句什么话,但她喉间仿佛有骨鲠住着,便再也说不下去。
柏村听了喊声,立刻回过身子,一见燕琴,脸上显出欣慰的微笑,叫道:“琴儿,你来得正好,否则,我也要来瞧你了。”燕琴早已奔向柏村的怀里,偎着爸爸的身子,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伤心,她竟是淌下泪来。柏村抚着燕琴的美发,抬起她的粉颊,见了她带雨海棠似的脸庞,便笑道:“孩子,别伤心,爸爸的病是好了,对于这件事情,逢春大概一定来告诉过你,第二天报上又登着这种消息,我知道阿三大功告成,我心里真喜欢得什么似的,所以病占勿药,立刻好起来。”
燕琴听爸爸这样说,可见逢春来瞧我,爸爸也是知道的,一时叫自己说什么好呢?所以她表面上虽然是点着头,眼眶子里的眼泪却只管不停地滚下来。柏村见女儿这样伤心,似乎也有些奇怪,便拿手帕给她拭了泪,说道:“杨先生他可曾告诉你详细的情形?唉,我的性命可说完全是杨先生的所赐。我觉世界上具有侠肠的人,除了杨先生外,恐怕再也找不出一个了。燕琴,对于杨先生这样的大恩,我们真不知道应该如何报答他才好呢。”
燕琴的芳心是只觉刀割一样地疼痛,她想抱住爸爸的身子痛哭一场,但是她又不敢哭。她觉得女孩家闹这种醋瓶的事,是失了姑娘的身份,而且羞人答答的,又怎好意思给父亲知道?因此她又不得不竭力熬住了伤心,忍住了眼泪,点了点头,乌圆的眸珠在长睫毛里滴溜地一转,说道:“可不是,他救了爸爸两次性命,这样大恩哪里报得尽呢?爸爸,我本来原早想来望你的,因为外面风声很紧,雪影叫我在家里躲避几天,不要出外。我生恐又闹出是非来,所以只好静住了几天,可是我今天无论如何忍不住了。爸爸,你心里不知怪女儿没来看望你吗?”燕琴忽然又想着我既得了逢春的告诉,为何直到今天来看望爸爸呢?那爸爸不是要怪女儿一些也没有心吗?所以她又不得不撒了一个谎,微含了笑意向柏村说着。
其实一切的事情,燕琴可怜还只有从阿三口中说出方才明白。假使她和逢春曾经有一度谈话的话,外面风声无论如何紧,她会不立刻就来探望柏村吗?所以燕琴虽然表面装作微笑,她内心的痛苦真甚于刀割。柏村听女儿这样说,便忙也微笑道:“不,爸爸原也希望你不走出外面来,所以我曾经关照杨先生,告诉你的时候,要说我没有什么大病的,那天杨先生不是这样地告诉你的吗?”燕琴听爸爸这样问,点了点头,却是逗给了他一个含泪的微笑。柏村当然不知道女儿心中的事情,所以他又说道:“琴儿,这贼子虽然已经死了,不过我也不想再留恋在北京,因为北京的空气太秽浊了,所以叫我有些闷得透不过气。我已叫这儿侍役购好了五点班火车,预备动身到上海去一次。原想此刻就来告诉你,不料你先来,这倒叫我省跑了一趟。我想你依然可以住到家里去,假使怕寂寞的话,也不妨到雪影家去住玩两天。”
燕琴突然又听到爸爸今天就要动身的话,她这才把久熬住了的眼泪,让它痛痛快快地淌了下来,说道:“爸爸此刻就要到上海去吗?这……”
柏村见燕琴哭了,自然也引起了伤心,眼皮一红,叹了一口气,说道:“反正留在北京也没有事,我以为多住一天,也许使我寿命能减少一天。我想待你毕了业,那时候我一定可以接你同到上海去……不过看时局怎么样,也许我仍会回北京来……”
说着,又回身转去整理刚才还没有舒齐的衣箱。燕琴于是蹲着身子,也帮同整理。一切舒齐,见时钟已四点十分了。柏村遂叫侍役代喊一辆汽车,燕琴便送爸爸上火车站去。
在火车将开的时候,经柏村连连地催促,她是在万分依恋不舍之下,就只好含泪跳下车厢。当火车的影子已在眼帘模糊了后,燕琴的两颊是早沾满了无数晶莹莹的泪水。踏着淡淡的斜阳,走在归家的途上,燕琴想着爸爸的远去上海,哥哥的不知何处,逢春又被自己斩钉断铁似的绝了交,思想起来,觉得自己的身世,此刻已变成了一只失群的孤雁,她一路走,把眼泪一路滴了过去。晚风是吹得很紧,把她的云发都吹得丝丝地飘起来。她用手按着鬓发,两眼望着落日的余晖,心头会感到无限的凄凉。燕琴觉得逢春不管他是否另有爱人,我对待他的态度终是错的,但是这封信已经发了出去,可不能再收回来,我将怎样才可以挽救我和逢春的感情呢?那除非去向他解释自己的误会,请他原谅自己给他这封信的过错。不过他是否能够原谅我呢?我想只要我肯向他认错,他是绝不会再生气的。燕琴打定了主意,便鼓足了十二分的勇气,决心向逢春去赔个不是。顺路先经过华华中学的大门,燕琴于是弯了进去。到传达室,就有校役上前问道:“请问找谁?”
燕琴微微点头,说道:“找杨逢春先生,他可在校里吗?”因为这几天春假已将结束,有大半先生都已回校了。
校役不晓得杨先生是否也已回校,遂凝眸想了一会儿,说道:“这位小姐贵姓?你且随我到会客室去坐一坐,我给你到教务室问一声吧。”
燕琴一面告诉了姓字,一面就跟他到会客室坐下。校役便匆匆自去,不多一会儿,只见校役伴着一个西服的中年男子进来,他唇上还留了一小撮胡须,望着燕琴微微一笑,说道:“这位是韦小姐吗?”
燕琴起初还以为是逢春,及至瞧明白了,已经是很奇怪,现在听他向自己招呼,于是不得不站起身子,点头道:“不敢,请问贵姓?杨先生没有在校吗?”
那人笑道:“敝姓陆,原是这儿教务主任。对于杨先生的人,我也真感到奇怪。在三天前,他忽然给我一封辞职信,只说有要紧事情到外埠去,未能执教至学期终结,他是非常抱歉的话。所以不知为了何事,是否嫌这儿待遇不好?我还莫名其妙呢。”
燕琴听了这话,心中早已明白,她只觉有尖刀剜自己的心一样痛苦,便“哦”了一声,也不说什么,就匆匆告别出来。待她步出华华中学大门的时候,那泪珠就直抛了下来。她想哭一场,但是在大街上,她又怎能哭得出?她明白逢春的辞职,完全是为了自己的一封信。可怜他突然遭到了这个刺激,心中真不知道是多么悲痛呢。一个人也要替别人想想的,假使他给我这样的一封信,那么我心里又将怎么样呢?陆先生说他要到外埠去,唉,不知道他动身了没有?但愿老天爷保佑他还没有动身,那我一定留住他,央求他,请他饶恕我的罪恶,千万别生气了。假使他不答应,我宁愿跪死他的面前,那么他难道会一些不动心吗?我想不会的,逢春是个温文多情的人,他见我跪在他的面前,他一定会可怜我,他一定会饶恕我的。不过所忧虑的,不知他已经动身了吗?万一他果然已经动身,那我一个人留在北京,真变成一只孤雁了。燕琴想到这里,她便迫不及待地跳上人力车,立刻叫他拉到逢春家里去。
待到了逢春家里的时候,天空盖上了一层灰霭的夜色,街上已经是万家灯火了。燕琴跨进大杂院,她那颗芳心是跳跃得厉害,心里想着:假使在杨老太的面前向逢春求饶,这到底有些难为情,不过为了爱,我也顾不得羞涩两字了。大杂院里是这样黑暗,燕琴为了避免自己不好意思先见逢春的面,所以连连地喊了两声玉春。谁知却并没有人答应,在平日玉春是早已笑盈盈连奔带跳地跑出来了,今天却不见她活泼的影子。燕琴还以为她也代哥哥生气,所以故意不理睬我,一时停住了步,倒是愕住了一会儿。就在这个时候,忽然西面屋子里奔出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来,他向燕琴道:“你找玉春吗?玉春……她……她已经搬家了呢。”
这消息仿佛是晴天中的一个霹雳,把燕琴惊得呆住了。那孩子见燕琴出神,便又说道:“你不相信吗?我可以伴你去见见,已变成了两间空屋子哩。”他说着话,已抢先奔到玉春从前住的屋子里去。燕琴心中真有些不相信,待她跟着步进屋子里的时候,那孩子已开了屋中的电灯,在十五支光的灯泡下,只见果然是个空房子了,剩下的是满地的报纸和灰尘,在暗沉沉的光芒下瞧来,更觉凄凉得动人。燕琴到此,心里的难受真是难以笔述。她奇怪着,在这短短的五天日子中,逢春会有这样迅速的举动,学校里既然辞了职,而且又搬了家,这到底算什么意思?辞职到外埠去,这是受到了刺激后的一种愤激的办法,那是为了我,不过搬家难道也是为了我吗?就是怨恨我的负心,也没有搬家的必要呀!燕琴含了满眶子的眼泪,只管呆呆地出神。忽然那孩子从破报纸堆里寻出一张图画来,交到燕琴的手里,说道:“你瞧,这就是玉春画的呢。”
燕琴接来一看,只见里面画的是个半身小像,还有一行小字,写的是:“这是我的哥哥,玉春画。”燕琴仔细瞧那个面目,果然是很像逢春,因此她那眼眶子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滴了下来。回眸瞧那孩子,只见他脸上似乎也有泪痕,一时不免怔了怔。忽然想起他口口声声地念着玉春,这就猛可理会那孩子和自己倒是个同病相怜的人,不免长叹了一声,把那张图画已从手中落到地下去,懒懒地回身步出了大杂院。
大街上很是静悄,春天的风虽然是那么温和,但燕琴却感到无限的寒意。回到雪影的家,他们正等着燕琴吃晚饭。燕琴因为在同学家里,所以依然装作毫没事的模样,只划了半碗饭,就匆匆到雪影的房中去。大家等燕琴走后,纷纷议论她今天一定是痛哭过的。雪影也无心吃饭,就急急跟她上楼,只见燕琴伏在枕上,呜呜咽咽很低声地哭着。雪影见了,心里当然很难受,便坐到床边,轻轻拍着她的肩胛,叫道:“燕琴,你今天不是回家里去吗?伯父可曾碰见吗?为什么又要这样伤心呢?”燕琴见了雪影,便也从床上坐起,虽然是停止了呜咽,但眼泪兀是淌下来。女孩家终是心肠软得多,雪影见她伤心得厉害,不免也落了几点泪水,说道:“你别伤悲了,叫我瞧着不是也心酸吗?你快告诉我,到底为了什么事情呢?”
燕琴听她这样说,心里很感激,遂止了泪,说道:“爸爸今天下午已动身到上海去了,我想明天仍住到家里去。”
雪影忙道:“你一个人在家不是更会寂寞吗?反正我家又不多着你一个人。假使你不放心,就每星期回家去望一次好了。”
燕琴握着她手,明眸脉脉地凝望着她脸,很感激地道:“承蒙你如此爱我,我真不知如何感谢你才好。”
雪影忙道:“你别说这样话,世间最难得者知己也。我和你情同骨肉,你千万不要客气。不过我瞧你今夜的伤心,绝不单为了父亲的远别。假使你认我是个知己的话,你就应该告诉我一些知道。”
燕琴听她这样说,也就含泪把黄强被杀的真相以及逢春辞职迁家的事情告诉了一遍,并说道:“你想,他救了我爸爸的性命,我却还给他这封信,叫他怎么不痛愤到心头呢?现在既不知他是否到外埠去了,又不知道他家搬在何处,我怎能不伤心?”
雪影听了,良久,方长叹道:“若早肯听从妹妹的话,岂有今日的事情?”燕琴听了这话,更加伤心,便又呜咽而泣。雪影被她一哭,倒又焦急了,含泪忙又劝了一会儿,这才把燕琴劝住。
这夜燕琴如何睡得着?她见雪影熟睡了,便索性悄悄地起床,坐到写字台旁,瞧着桌上那胆瓶里几枝桃花,花瓣已散了半桌子,还有水盂上也漂了几瓣,颜色是非常憔悴。燕琴睹此落红,因此而想起身世的可怜,一时百感丛生,遂提起笔来,一面哭,一面地写着。当燕琴在写的时候,雪影也醒来了,见她对灯伏案而坐,仿佛在写什么东西。因为在静夜的缘故,还听到她细细的抽噎之声。本欲喊她,但生恐惊断她的思潮,遂索性假装熟睡。只听燕琴低低地哭一会儿,念一会儿,其声凄切若午夜鹃啼,一时蒙着被,也不禁簌簌泪下。约莫一个钟点后,方才听燕琴移步到床上睡了,雪影不理睬她。燕琴只道她是睡着,也就熄灯安睡。因为是倦怠过了度,所以燕琴这一睡下去,她就沉沉地熟睡了。雪影这才开了电灯,披衣偷偷地起来,走到写字台旁,又扭亮了台灯,抽开抽屉,果然有一张粉色的信笺,取出一瞧,芳心顿时大吃一惊,只见信笺上斑斑点点的也不知是泪是血。雪影叹了一声,遂偷偷地瞧着道:
悲落花有所感也
湿云不飞花欲落,树枝憔悴胭脂薄。怨白愁红泣暮春,昼长无奈飘帘幕。处处啼残杜宇声,落红片片别春行。行不得也唤哥哥,报道一声去北平。袅袅垂杨拖翠线,天涯芳草蝶梦边。公子金鞍嘶落日,谁怜红袖泣啼鹃?鹃啼日落春茫然,凄凉哀怨晚风前。桃花枝上更多情,游丝千丈绕树迎。蔷薇架上迟新月,芍药阑前度晓莺。晓莺啼不歇,梦破关山月。风月暗销魂,憔悴悲华发。妆镜偷窥双鬓蓬,花开争如夕阳红。夕阳千里还相送,花落空随逝水东。东流逝水日悠悠,流尽春燕一片愁。锦字不传红叶恨,燕剪春愁空自忧。我偏多愁不忍看,可堪春去众芳残。风前历乱吹肠断,落尽苍苔泪滴丹。明岁逢春能再发,燕儿莫要泪偷弹。
雪影偷偷瞧完这首古风,见末两句把逢春和自己的名字嵌在里面,觉燕琴不但多情,更属痴心,真可谓颦儿复生。一时内心不免也勾引起无限悲哀,在已经洒满了泪血的笺纸上,又加了几点晶莹莹的泪珠。正在如醉如痴地出神,忽听床上燕琴“唉”了一声,身子便转了一个侧。雪影生怕她醒觉,遂把笺纸藏入抽屉,也就熄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