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琴在中山公园里突然瞧见一个美丽的姑娘,把自己的心上人紧紧抱住了,当时她的芳心里,不但是酸溜溜地难受,而且是更觉十分心痛。她心里想着,怪不得逢春脱险后,他就一次不来,原来他已结交了一个美丽华贵的女朋友了。唉,我一片痴心对待他,不料他竟忘记我了。可见世界上的男子,都是见一个爱一个的多,绝没有一个肯讲真正爱情的人的。燕琴今天去华华中学找逢春,原是和他商量解救黄强强迫结婚的办法,不料无意中被她发觉了逢春另有爱人的秘密,一时她万念俱灰,便回身急急地奔出公园去。燕琴奔了四五步,忽然她又停住了,暗想:莫非我瞧错了人吗?因为在我的印象中,似乎逢春绝不是那样一个爱不专一的青年。所以她把身子躲在树丛里,俏眼又偷偷地张望过去,只见那个西服少年还不是杨逢春吗?旁边那个少女的举动,真是十二分的肉麻。

诸位,你道燕琴瞧见了什么?原来正是夏霞抱住逢春当作燕士的当儿,夏霞把脸紧紧地偎着逢春的颊边。你想,这种亲热的情形瞧在燕琴的眼里,不是要气得妒火中烧了吗?所以她恨恨地啐了一口,暗自骂声“好不要脸的东西”,遂转身真的奔出公园去了。燕琴走在归家的路上,脑海里兀是映出逢春和那姑娘脸偎脸亲热的情景,真是愈想愈气,愈气那心也愈悲伤,因此那泪珠终于抛了下来。燕琴觉得自己和逢春的认识,足足已有五个年头。在这五年中,我们虽然心心相印,但连握手的时候也很少,想不到他和那个姑娘竟有这种亲热的表示。从这一点猜想,很显明地他们感情要比我深厚得多了。逢春往日对我所说的话,可见也全都是虚伪的了。燕琴心中既然有了这一层误会,觉得自己被黄强看中,已经是受了一重刺激,如今在一度刺激后又加上了一重刺激,她那颗脆弱的小心灵怎能经受得住?所以她的神经有些模糊,她只觉心是有人在摘一样地痛,她想哭一场,但是在大街上她又怎能够哭得出?因此她把无限的悲痛只好闷在心坎里,把伤心郁闷着,那是一件最痛苦的事情。这时候的燕琴,她倒有死的念头,她想:反正自己的知心人又被人夺去了,后天若不逃走,必定要遭黄强的侮辱,那叫我做人还有什么趣味呢?燕琴低了头一路急急地走,一面胡思乱想地忖着,自己也不晓得到底走了多少路,同时也不知道走的可是回家那一条路。直等有人拉住了她,她方才清醒过知觉来,连忙回眸去望,不料却是自己的要好同学钟雪影。

雪影见她面颊含泪,心中倒暗吃一惊,急忙问道:“燕琴,你到什么地方去?干吗这样地伤心?莫非家中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燕琴听她这样问,向四周望了一眼,原来自己是走错了方向,若再走下去离家的路就愈走愈远了,这就愕住了一会儿。因为在一个同学面前,终不好意思把自己爱人变心而所以淌泪的话告诉。于是她且不作答,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抬上手去,在颊上擦干了眼泪,然后方说道:“雪影,这事情说来话长,我真气糊涂了。”

雪影凝眸含颦地望着她一会儿,似乎有些奇怪,又问道:“昨天上午你不是还好好来学校读书的吗?到底为了什么事情呢?你竟气得这个模样。”

燕琴说道:“这儿大街上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且找个坐处谈吧。”

雪影忙道:“那么你就到我家去坐一会儿吧,我家离此不远哩。”

燕琴点头道:“也好,我也好久没来拜望你的爸妈了。”

两人说着话,已是携手转入一个胡同,约莫四五十步路,走到一个石库门的面前。雪影伸手按了电铃,不多一会儿,老妈子来开门,一见燕琴,便笑道:“韦小姐好久不来玩了。”燕琴含笑点头,一面跟雪影到书房间,只见钟老太和雪影的嫂子陈月英都坐在里面。月英手里拿着活针,还在刺绣。她见姑娘和燕琴进来,便笑盈盈地站起,把活针放过一旁,说道:“韦小姐,今天是什么风吹过来的?莫非姑娘到你府上来请的吗?”

燕琴一面向钟老太请安,一面向月英逗了一个娇嗔,笑道:“大嫂又要挖苦人家了,你问问雪影,前几个星期学校里功课忙不忙?”

月英一面抿嘴笑,一面亲自在白铜暖壶里开了四杯玫瑰茶,一杯给钟老太,两杯放桌上,一杯又亲手捧给燕琴,说道:“我和你开玩笑,你怎么就给我白眼看了?快喝杯茶,消消你的气。”燕琴忙着接过,连说多谢,忍不住嫣然笑了。

钟老太这时笑问两人怎么遇见的,雪影道:“我路上遇见她的,不料她走路上,一个人暗暗地伤心着。燕琴,到底为了什么事?你现在不是可以告诉我了吗?”

钟老太和月英听雪影这样说,一时都很奇怪,四道目光都向燕琴脸上望来,只见此刻她的柳眉果然颦蹙了,同时粉颊上还笼罩了一层忧容。燕琴坐在桌旁,放下手中的茶杯,低低地又叹了一口气,方才说道:“那天晚上为了搜查革命军的人,不是挨户地都来抄搜过吗?”

雪影忙道:“是呀,第二天报上我也瞧到这一件消息,但我们这一段却没有来搜查过。你且说下去,后来怎么样?”

燕琴道:“到我家来搜查却有二十多个卫兵,其中一个卫队长叫黄强的,他当时见了我,便起了歹意。过了几天,他便来和我爸爸商量,说要娶我做妻子。我爸怎么肯答应,所以推说我已许配了人家的。不料这个毫没人格的强盗,便拔出枪来威吓爸爸,说不管许人不许人,他终要娶我做妻子,假使不答应,便一枪把我爸爸打死。我因为恐怕这种蛮不讲理的王八真的下了辣手,只好假意先答应他,叫他三天后来成亲,他方才冷笑着走了。不过答应是答应他了,现在用什么方法来避过后天的难关呢?我和爸爸商量之下,便决定大家暂时到外面去躲避一下。但我想着自己一个很自由的人,为什么要受这样的束缚呢?岂不是叫我心里伤心吗?”

三人听了燕琴的告诉,大家都不胜愤怒,连骂岂有此理,一个军队里可以那样倚势欺人,这还能成功大事吗?雪影更倒竖了柳眉,咬着银齿,恨声不绝地道:“那么你爸不会到军部里去告他的吗?这种事情若给他做惯了,北京城里年轻的姑娘也不是都要胆寒了吗?唉,这还成什么世界?他们真比强盗土匪还凶恶哩!可杀!可杀!我就希望革命军能够早一日到北京,这真是我们小百姓重睹天日的时候了。”

月英也很生气地道:“唉,想不到田将军部下的军队竟有这样地腐败。韦小姐,那么你预备到什么地方去躲避呢?不知你们在北京可有什么亲戚吗?”

燕琴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说道:“北京城里我们就没有什么亲戚,照爸爸的意思,他说索性迁居到上海去,看他还有什么办法吗?不过时间又这样局促,所以我心里焦急真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哩!”

钟老太听燕琴这样说,便很忧愁地说道:“韦小姐和我雪影不是这学期都可以毕业了吗?你若到上海去,就不能毕业了,这是多么可惜。所以我的意思,假使韦小姐愿意到我家来住的话,这我倒很喜欢的。”

雪影原也有这个意思,只不过自己不敢做主,不料听母亲这样说,心里便十分地喜欢,拉了燕琴的手,瞟她一眼,笑道:“燕琴,你就准定住到我家里来,我一个人正苦没有做伴哩。”

燕琴想不到雪影母女俩有这样的热心,遂笑盈盈地站起身子,走到钟老太的面前,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说道:“多承伯母这样见爱,我心里感激还来不及,哪里还会不愿意吗?”

钟老太忙说道:“韦小姐,你别客气,不过你虽然有住处了,你的爸爸怎么办呢?”

燕琴凝眸沉思了一会儿,说道:“爸爸倒有法子可以想的,因为在北京他也有许多的好朋友,想来终可以去躲避几天的,而且他也许要到上海去一次。”

钟老太点头说道:“这样很好,那么我也不留你吃晚饭,你此刻快回家去告诉你的爸爸,整理一些衣服和书本,明天就一早到我家来好了。”燕琴点头答应,于是作别而去。雪影亲自送到门口,燕琴握着她手,很感激地说道:“你待我这一份情意,我心里感激着你是了。”雪影笑道:“你别说这样的话,我们同窗多年,原像自己姐妹一样的。”燕琴连连摇撼了她一阵手,方才坐车回家去。

到了家里,柏村问道:“你可是在逢春的家里吗?碰到了他没有?”

燕琴听爸爸还提起逢春这个人,心里这就十分地怨恨和愤怒,不过爸爸既不知逢春已另有爱人,他如何晓得我心里痛恨他呢?遂装作毫不介意的模样,绝对不显形于色,说道:“我没有在杨先生家里。爸爸,刚才我曾到同学钟雪影家里去,和她们谈起这件事情,钟伯母很同情我,她叫我住到她家里去。我想这学期是可以毕业了,若就此辍学,那很可惜,所以我已答复她明天早晨过去,爸爸的意思怎样?”

柏村听了,很是欢喜,说道:“我心里担忧的就是你一个人,现在你既然有安身之所,我一个人就什么地方都可以去。不过那姓钟的同学家境怎样?平日和你是否很知己?”

燕琴点头道:“我们一级里两人算最要好了,她家是住在南城紫金街第一胡同里,爸爸是银行里做经理的,家里有母亲有哥哥嫂嫂和她自己,一共五个人,是很富裕的。”

柏村道:“那很好,你就准定住到她家里去吧。不过人家这样好,我们该拿什么谢谢他们呢?”

燕琴道:“这个以后再说吧,反正他们是有钱的人家,她所以留我住,完全是彼此感情好,岂要我什么谢她们吗?”

柏村吸了一口雪茄,点了点头,低头又沉思了良久,忽然他抬头说道:“那么你此刻该快去理衣箱了。”

燕琴见爸爸仿佛在计划以后的事情般的,正欲动问,忽听他这样说,于是站起身子,走了两步,但立刻又回头说道:“那么爸爸预备怎么样呢?”

柏村道:“我想先到朋友家里去暂时住两天,然后预备到上海去一次。唉,在这暗无天日的北京城里也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柏村说完了后,又连连叹气,若有无限扼腕之意。

燕琴听爸爸要到上海去,一时也不晓得为什么,心里只觉得十分悲酸,眼皮一红,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暗想:好好的一个家庭,为了环境的不良,使我们三个人各自东西,哥哥那天走后,不知又在什么地方?是否动身到广东去了?自己在不幸遭遇之后,又受到了一重失恋的打击,这仿佛屋倒碰着连夜雨,思想起来,觉得无一不是伤心的资料。因此她满眶子里的眼泪,便再也忍不住淌了下来。柏村见女儿淌泪,也暗自伤神,说道:“你别难受,我们暂时分离,将来终有长聚的日子。我希望着,终有那么一天,光明会显现在我们的眼前。”燕琴没有话说,呆住了一会儿,方才到楼上整理衣箱去了。

这天晚上,燕琴躺在床里,脑海里不免又浮起公园里逢春和那姑娘亲热的一幕,一颗芳心只觉疼痛异常,抱着被子,却是暗暗又哭了一夜。因了这一夜的哭泣,第二天早晨就起得迟了一些。燕琴还只有在对镜梳妆,见爸爸已踱进房来,他手里拿着一个存折,向燕琴说道:“这是一千块钱,琴儿,你拿着,万一有什么急用,也不至于发生什么困难了。”

燕琴把面巾拭了一下嘴唇,当她回身过来的时候,父女俩脸就瞧了一个正着,于是各人的脑海里都有一个感觉。柏村心里想:女儿的脸上虽敷有一层香粉,但到底掩不住她红肿的眼皮,显然昨夜是哭了一夜。在柏村虽不晓得女儿的哭是为了多种的刺激,但自己的心灵上就会更感到十二分的惨痛。燕琴心里也在想,只不过三天的时间,爸爸的脸不但是瘦,而且是黄,可见他老人家表面虽没有什么,内心的煎熬真比我们做儿女的更加厉害着十分哩。说起来当然是很伤心的,一年以前,哥哥和我都在他老人家那里依依膝下;一年以后的今日,却要各奔东西,劳燕分飞。也不晓得到什么时候,再能够父子兄妹相聚在一块儿呢?两人心中既然都有悲思的情绪,各人的眼眶里也就贮满了不少的泪水。柏村见女儿并不来接存折,只管呆望自己出神,仿佛盈盈泪下的神气,为了避免彼此心痛起见,他是竭力忍住了眼泪,很自然地说道:“琴儿,你不用伤心,在同学家里住着,一切都自己小心。回头你到我房中来吃早点……”

柏村说着,把存折已塞到她的手里去。他似乎不敢和燕琴多说话,为的是又怕引起各人的伤心,所以他又很快地走出房去了。燕琴虽然也要说几句保重的话,但喉间始终有骨鲠住着。她也明白父亲所以急急退出房去的原因,于是在柏村身子消失了之后,她那泪珠便像泉水一般地涌上来。燕琴和柏村临别的时候,是紧紧偎在爸的怀里。柏村抚着女儿的头发,虽然是竭力镇静了态度,但喉间兀是有些颤抖,说道:“孩子,不要难受,假使我在到上海去之前,一定还会来望你的。车子等着,你快去吧。”燕琴在万分依恋不舍之下,只说得一句“爸爸也快离开家吧”,便洒泪走了。

柏村待燕琴走后,他便把门役阿三和仆妇朱妈喊来,说道:“我预备到上海去一次,家里就由你们两人好生看管,切勿有误。明天假使这个黄队长来,你只说这座房子已让渡给别人家是了。”阿三和朱妈听了,连声地答应。这里柏村正预备动身到朋友家里去,谁知忽然头晕目眩,一阵泛漾,顿时把早晨吃下的点心全都呕了出来。经此一呕,脸色灰白,身子有些摇摇欲倒。急得阿三连忙把他扶住了,急问“老爷怎么了”。柏村这时头晕更剧,两眼昏暗,自知难以支撑,遂忙说道:“你快扶我上楼去睡吧。”阿三朱妈于是把柏村扶到楼上,给他躺到床上。谁知这一睡下去,柏村肌身发热,竟病了起来。

那时柏村心里固然焦急,就是阿三和朱妈也急了起来。朱妈道:“老爷既然病了,要不要把小姐去喊回来?”

柏村摇头道:“她已脱离虎口而去,这怎能把她再喊回来?你千万别去喊。”

阿三道:“我想请个大夫来瞧瞧吧,吃些药水,也许明天就好起来,那不是大幸吗?”

柏村对于阿三这个主意倒很赞成,便点了点头,说道:“那么你快去请章伯云西医,他和我是认识的,你说是我病了,他就立刻会来的。”

阿三答应一声,便匆匆去了。约莫一个钟点,章伯云果然来了。因为是相识的,所以免不得先问候了一番。然后诊过脉息,用听筒听过胸部,说这病是因为内受积郁,外感风寒,所以是没有什么危险。只不过要放开胸怀,静静休养,自然愈可。说着,又配了两瓶药水。因为医务很忙,所以就匆匆别去。

柏村吃了药水后,满想预备第二天终可以好了。不料头晕虽瘥,而全身无力,要想勉强起身,也是万不可能。一时心中倒又暗暗焦急,今天是黄强来结婚的日子,他见燕琴不在,万一发起兽性来,我的性命不是要完了吗?不过仔细一想,觉得国有国法,军有军法,无论黑暗到如何地步,难道他就不怕军法惩办吗?他若将我打死,他自己恐怕也是犯了死罪哩。柏村这样一想,他心里就胆壮不少,不过在黄强未到之前,他那颗心就会别别乱跳着。

时间这样东西也很会作怪的,假使你嫌它过得慢,它真像爬一样十分慢;倘然你嫌它过得快,它偏偏像飞一样快。所以在柏村心中只觉一刹那间,时钟已是当当敲着下午二时了。这时候柏村的心是到了极度的紧张,身子睡在床上仿佛有针刺,他觉得浑身都感到不舒服。已经是生病的人,再要加这一阵子的恐怖和焦急,你想柏村的痛苦,还能够形容得出其万分之一的吗?但是魔鬼一样可怕的黄强的身子,终于由朱妈伴到了柏村的眼前。柏村既见到了黄强,他的心倒反而安定了许多。只见这王八今天还新剃了头,把面部上的胡子都修光了。他见柏村躺在床上似乎还不信他真有病,伸手把他摸了摸额角,果然有些烫手,这才退到椅子上去坐下了,向柏村望了一眼,似乎很关心的样子,问道:“韦老伯,你好好的怎么病起来了?大夫可曾瞧过没有?”

柏村把手指着桌上的药水瓶,很吃力似的说道:“大夫瞧过了,可是也不见什么效验。”

黄强却并不注意他这几句话,他把朱妈倒出的茶杯拿着喝了一口,那双贼眼斜溜了过来,说道:“韦小姐呢?她可是躺在房中怕难为情吗?”

柏村听了这话,心头开始又跳了跳,把眼睛望望对过橱门边站着的朱妈,只见她也在皱了眉发急。柏村在这一急之下,倒是急中生智,便微笑道:“黄队长,这事情很抱歉,为了我的病,女儿已到上海去请有名的医生去了。所以对于结婚的日期,不得不延期几天,待我病愈之后,我还预备好好地热闹一下哩。”

黄强听他这样说,便凝眸做个沉思的样子,心中暗想:这老东西病倒是真的病,不过北京城里的医生可也不少,难道偏要到上海去请的吗?从这一点猜测,这事情就有些靠不住。便瞪他一眼,说道:“你别胡说,北京城里难道就没有好的医生了吗?韦老伯,我关照你,彼此说好了的婚约,你不能赖的。否则,哼!任她生了翅膀,可也逃不出我的手中。”黄强说到这里,把右拳在左手心里一击,表示很有把握的神气。

柏村竭力镇静了态度,微微地一笑,说道:“黄队长,你不要发怒,小女已经动身到上海去了,那又有什么办法?就是要结婚,不是也要等她人回北平来吗?”

黄强一听这个话,他心里开始焦急起来了,觉得在北京城里固然是自己的势力,可是出了北京城,那事情可就糟啦!于是他猛可站起身子,把皮靴在地板上狠命地一顿,大喝道:“什么?你把女儿放走到上海去了吗?那你这老王八蛋不是存心毁约吗?我当初可给你五百元聘金的,你既不答应了,何以却把聘金收了?真是该死的东西,你难道是不怕死的?”

柏村听了这话,不禁冷笑一声,把手又指到床边的那张梳妆台去,说道:“聘金?那可不是笑话?你瞧,放在这儿,分文未动。假使你信不过我,那么你请拿去。”

黄强一听这话,真是火星穿顶,立刻把手枪拔出,走到他的床边,对准了他的脑袋,骂道:“妈的!你这老狗贼!要死要活?快快把实话说出,你到底将女儿藏到哪儿去了?”

朱妈睹此情形,知道事情不好,遂悄悄溜到楼下来,不料齐巧遇见逢春,因此又救了柏村的一条性命。

且说逢春抱住黄强身子,使劲地把他枪口向下一掀,枪弹便从楼板穿下,刚刚落到朱妈的身旁。朱妈这一吃惊,真是魂飞魄散,大叫一声“啊哟”,身子跌到地下。但是她又觉得身上并没什么痛苦,想来没有受伤。这时楼上却发出砰砰蓬蓬挺响亮的声音,仿佛是在打架的神气。朱妈猛可想起杨少爷奔上楼去,大概一定和这个王八在厮打了,但杨少爷是个文弱的人,怎能敌得过他似黄牛那般的身子?心里一急,她便翻身爬起,急急奔到门房间去喊阿三。阿三一听杨少爷已和他在动手,于是骂声“妈的”,便飞一般地直奔到楼上去了。待阿三和朱妈奔到了楼上,只见逢春和黄强扭作一堆,滚在地上,都在想抢离他们身旁约五六尺远的手枪。朱妈急得跳了跳脚,把阿三身子推了推,说道:“你快上去呀!你快上去呀!把手枪去拾起来!”阿三这才奔到橱旁,把手枪拾起来,意欲向黄强开去,但不懂如何开法,因此握了手枪,那只手却是瑟瑟地抖着。还是朱妈有主意,她便向阿三拉了拉衣袖,急道:“你开不得,你还是拿别的东西。”

这一句话把阿三提醒了,他把手枪交给朱妈,立刻走到花架子旁,把上面那盆花捧来,回头去一见,只见杨少爷正被黄强压倒在下面了,黄强用两手扼住了逢春的咽喉,真是性命交关的当儿。阿三这就不慌不忙地奔了上去,把手中捧着的那盆花,仿佛敲木鱼似的,直向黄强的后脑敲了下去,这一下子敲去,至少有二十斤的分量。你想,一个肉做的脑袋,怎禁得住如此打击?黄强只觉一阵昏黑,他便翻身跌到地下去了。逢春这就一骨碌站起来,抢过阿三手中尚捧着的那盆花,立刻向黄强头部掷了下去,只听哗嗒的一声,那盆花和黄强的脑袋同时敲得粉碎。在血肉模糊的脑袋上,再加上了一片泥土,更是惨不忍睹。逢春既把黄强打杀了,他心中却开始又感到万分的恐怖和害怕。但是他还顾虑到床上的柏村,便猛可回身奔到床边,把柏村紧紧地抱住了,只见柏村脸如死灰,眼睛也定住了。逢春倒又误会了他的意思,便说道:“老伯,你别害怕,我虽把他打死了,一切都不会累到你的身上来的。”

柏村听他还说这一种话,他的眼泪便落了下来,凄然说道:“杨先生,我……我……是害怕你被他杀死呀!现在既然杀死这狗贼,我心里只觉万分痛快,我是有病的人,留此残生又有什么用?所以一切都由我去承当,我绝不能害你的。”说到这里,也许感动得太厉害了,所以泪如雨下。

逢春听了这话,方知他是为了恐怕我的被杀,一时也情不自禁地淌泪说道:“老伯,原来你还有着病吗?那么燕琴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你别这样说,我们终得想法子,脱掉这个罪名的。”

柏村道:“燕琴到同学家里躲避去了,昨天我原也想走的,不料却病起来……”说到这里,忍不住又一阵咳嗽,把脸呛得血红。

逢春道:“老伯,你且静静地躺一躺,我问朱妈的详细情形吧。”说着,把柏村的身子放到床上,回身向朱妈、阿三望了一眼,问道:“这王八就是那夜捉我的一个贼子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却还不明白哩,你们告诉我吧。”

朱妈于是一五一十地把黄强强迫结婚的事情,向逢春告诉了一遍。逢春这才知道黄强见色起歹心,一时恨得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今把他打死,真是为民除害哩!贼子死有余辜,可恨!可恨!”

这时阿三说道:“杨少爷,事既如此,我们终得想一个解决的办法。”

逢春愤愤地道:“也不用想什么办法,现在我就到军部去自首,把他恶劣的行为完全呈报上去,看军部把我怎样发落?”

柏村听了这话,在床上先急得连嚷“去不得”。阿三沉思一会儿,方才说道:“杨少爷,你何苦凭一时之愤怒,去自投罗网,这可不值得。如今我倒有个万全之计,老爷是有病的人,你此刻先把他车送生生医院里去住院医治。这王八的尸身,在今夜十二时后,我可以设法把他抛到街上。没有人瞧见,当然是大幸;就是给人发觉,我情愿去抵罪。想我阿三跟随老爷十有八载,蒙老爷多少恩惠,今日我以为正是报答的时候了……”阿三说着,脸不改色,声音洪亮,显然是非常激昂慷慨。

柏村和逢春听了这话,心里感动得什么似的,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柏村叹道:“事到如此,也只有这个办法。阿三,你肯冒这样危险,我感激不尽,但是我终希望你能够不给人发觉。”

逢春凝眸想了一会儿,忽然说道:“我写几个字贴在他的脸上,免得连累路人。”

阿三点头说道:“这话倒也说的是。”

于是逢春在写字台上取过一张西式信笺,挥笔写“奸盗诈伪,杀不可赦”八个大字,下面又写“革命军示”几个小字。阿三接过,便贴在黄强的脸上。一面打电话去喊汽车,柏村勉强披上衣服,逢春负他下楼,朱妈提了一只皮箱,跟着下楼。

不多一会儿,汽车到来,逢春于是伴柏村到生生医院,住在头等病房,先由医师诊治一过,注射了一枚定心针,给他静静休养。逢春道:“老伯,我此刻就给你去喊燕琴好不好?也好叫她放心你老人家是住在医院里养病了。”

柏村点头道:“好的,不过你别叫她立刻就来,同时把这件事情也可以悄悄地告诉了她,说我这病是极轻极轻的。”

逢春说道:“我理会得,那么我走了。”

柏村见他已步到门口,忽然又问道:“那姓钟的同学家里地址可知道吗?”

逢春回头道:“朱妈刚才告诉过我,我已经晓得了。”说着,便急急地出了生生医院,坐车到南城紫金街跳下,付了车钱,转入第一胡同,只见有个石库门,黑漆的大门上有一块铜牌,上书“钟寓”两字。逢春知道这家不会错的,遂叩门而入。

不一会儿,有个老妈子出来开门,见逢春并不认识,便望他一眼,问道:“你找哪个?”逢春含笑道:“这儿不是钟雪影小姐的府上吗?我是来找她的同学韦燕琴小姐的,请你通报一声,好不好?”

老妈子把逢春打量了一下,又问道:“你先生可有名片吗?”逢春听了,点了点头,遂在袋内摸出一张名片,交给了她。老妈子方才请他入内,到会客室坐下,便对他说道:“请坐会儿,我到楼上去告诉小姐吧。”

逢春点头,只见那老妈子便匆匆地走上去。约莫五分钟后,方才有阵皮鞋声响到耳中。逢春心里虽然觉得燕琴的架子太大一些,但也不得不站起身子来。不料逢春发觉那进来人的时候,心里倒是呆住了一会儿。你道为什么?原来不是燕琴,也不是别个女子,却是一个很风流貌美的西服少年。他见逢春十分奇怪的神情,便向他微微地一笑,弯了弯腰,说道:“这位就是杨先生吗?”

逢春虽然稀罕,但人家已在招呼,遂也不得不微笑道:“正是姓杨,请问你贵姓?”

那少年已走到逢春面前,说道:“敝姓钟,号师梅,雪影就是我的妹妹。杨先生,你请坐。”他说着,又把手一摆,请逢春坐下。这时就有丫鬟送上香茗,逢春略欠了一下身子,表示谢谢。师梅也递过一支烟卷,还亲自划了火柴,给逢春吸烟。

逢春连说了两声“劳驾”,他的心里真有些奇怪,暗想:我是找燕琴来的,为什么却叫雪影哥哥来招待我呢?因此再也忍不住问道:“钟先生,不是有一个韦燕琴小姐住在你们府上吗?我因为有一件要紧事情跟她告诉,不知她可在府上吗?”

师梅说道:“不错,韦小姐是住在舍下,但她今天出去了,不知杨先生有什么要紧事?请你不妨告诉了我,我可以给你转达的。”

逢春听了,这才明白,原来燕琴出去了,刚才我怪她架子大,倒是误会了。他说要我把事情告诉他,这倒有些为难了。因此故意“哦”了一声,装作不理会似的说道:“韦小姐出去了,不知她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师梅见他不肯告诉,遂也不一定要他说出,说道:“韦小姐和舍妹一同出去的,什么时候可以回来,这倒不知道。”

逢春站起道:“那么我想晚上再来吧。”

师梅跟着站起,微笑道:“那也好,晚上大概终可以回来了。”说话时,忽然间刚才开门的那个老妈子匆匆走进来,手里拿了一张字条,说道:“韦小姐临走的时候,曾有一张字条留出的,大概是给杨先生的吧。”

逢春接了那张字条,倒是愕住一会儿。他是个多么聪明的少年,心里立刻有了许多疑问,燕琴既然和雪影出去了,那么老妈子在开门的时候干吗不先回绝我?燕琴在出去之前,何以就知道我今天要来望她?这不是一件稀奇古怪的事情吗?从这两点猜想,燕琴的人是在楼上,并没有出去。她为什么不肯接见我?这当然有个缘故,但究竟是什么原因,在未瞧那张纸条之前,当然不会知道。逢春为了迫切地要明白一个详细,于是他立刻把纸条展开,低头瞧道:

杨先生:

那天夜里,承蒙你搭救我爸爸的性命,这真使人感到心头。在未得到你脱险的消息之前,我曾为你痛哭流涕,我也曾为你不想再活在这个世界上。不过我想着你的老母亲和弱妹,我觉得我还有重大的责任,所以我是不能死,我应该还得好好努力做一个人。但我虽不死,我亦必将终身侍奉着你的老母,以报答你为我老父代去牺牲的大恩。我是有这样的存心,但这存心是悲惨的,是心痛的,也许老天可怜着你一片真挚的友爱的心吧,所以军部里的秘书长会把你释放了。啊!我得到了这个欣慰的消息,我是多么快乐!我是多么兴奋!我为你感谢苍天,我为你喜欢得流泪!不过人心是不可捉摸的,你待我怎样好,在我只有增加无限的惭愧。现在我祈祝你有光明的前途、幸福的乐园,让我那颗破碎的心灵,永远尝着酸苦的滋味,永远沉溺在这黑暗的世界中,过着无聊的生活。祝你俩双安。

韦燕琴手启

即日

杨逢春一口气念完了这封信,他的心是别别地乱跳,他的两手有些颤抖。但他还有些不明白燕琴的意思,她说我有光明的前途、幸福的乐园,同时还说祝我俩双安,这不是太奇怪了吗?难道她已知道田小冬的一回事了吗?不过妹妹既然告诉我并不曾向她说起,她哪里会晓得?况且她信上也没写明有田小冬的事,假使真为了小冬的事,那我倒可以和她说明的。逢春这样想着,偶然抬头望见了师梅站在旁边,还微微地笑着,因此一望,逢春这就恍然大悟了。但是很可惜,因为逢春这个大悟也是误会的。他想:原来燕琴瞧见师梅比我漂亮,比我有钱,所以她就负了我,爱上了师梅。这信中的话,显然全是挖苦我、气我。唉!想不到女子都是水性杨花的多,我为了燕琴,不答应夏霞的婚姻还是小事,我连性命都愿意为她牺牲,可见我是多么痴心,谁知她竟狠心到这个地步!燕琴,燕琴,我真错认你是一个有思想有人格的女子了。逢春想到这里,内心的痛愤真是到了极点。但他表面上犹竭力镇静了态度,向师梅点头说声再见,便匆匆地奔出了大门。当他奔出大门的时候,方才把那张纸条撕得粉碎,捏成一团,恨恨地掷到路旁去。在一抹斜阳淡淡的光辉下,逢春苍茫的人影就慢慢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