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三日清晨,吴淞口已可听见隐约的炮声。至九时二十分,北四川路一带交通完全断绝。在虹江路上海大戏院门口中日军已开始发生冲突,苏州河以南的居民也早已听到很清晰的枪炮之声。下午一点十分,日方飞机完全出动,轰炸沿铁路的我军阵线。南京方面得此消息,当即在二时左右,亦派大队空军到来,分为两路,一路至黄浦江轰炸日本主力舰队出云号;另一路和日机在空中发生激战。一时之间,唯闻机枪嗒嗒、炮声隆隆,历一小时之久,始各停止。

诸葛雄坐在家中,耳听炮声、枪声、飞机声、轰炸声,心头是非常的混乱和焦急,他想着住在宝山路的郎露茜,他额角上的汗水会像雨点儿一般地冒上来。虽然他想出外去打听消息,但诸葛太太却不许他出外,说恐怕中了流弹,这不是无妄之灾吗?诸葛雄没有办法,只好在屋子里像热锅上蚂蚁般地团团打圈子。在下午三点钟的时候,他忽然想道,我这人真也急糊涂了,我不是可以打个电话到普济产科医院去探问吗?于是立刻打电话到普济医院,但那边回答,说郎露茜今天没有到院办事。诸葛雄一听这话,心中这一急,他的心几乎要从口腔内跳出来了,遂忙又问道:

“那么史忠花小姐在不在呀?”

“史小姐吗?请你等一等,我去找她。”

诸葛雄连连称谢,他心中在忧煎着想,露茜难道在家里发生意外的惨变了吗?要如真的这样,唉!这姑娘太可怜了。但愿我的猜想是错误的,上帝保佑她平安无事才好。正在这时,电话里有女子的声音低低问道:

“你叫哪个听电话?”

“我请史忠花小姐听电话,我是诸葛雄。”

“哦!你是诸葛先生吗?我就是忠花,你来问郎小姐的是不是?唉!说起来真要命,昨天晚上,我叫她别回家,住到我的舍间去,可是她放心不下家中的父母和弟妹,决意地仍旧回家。但今天战事爆发,闸北成了战区,苏州河南北交通完全断绝,可怜她关在里面,大概没有办法到租界来呢!”

“哎呀!那……那……可怎么办?她……一家的生命,不……不是太危险了吗?”

史忠花这一番告诉的话听到诸葛雄的耳朵里,他不由得“哎呀”一声叫起来,满头冒着汗水,话声是急得带成了口吃的成分。忠花在那边也急急地说道:

“别的事情还有办法,但这个……简直急死人也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呀!我只祷告着上帝,但愿保佑她一家平安才好。”

“可不是?我也曾经再三地劝她预先搬到外面来,可是她终没有听从我,到现在叫人急不急呢?”

两人说了一会儿,也只好各道再会,把电话挂断。诸葛雄回到房中,忽听轰隆轰隆的炮声又响了起来,这好像撞在他心眼儿上一样的沉痛。他抓住了头发,伏在窗口上,望着西北角的天空,只见浓烟密密地卷了上来,可想闸北的房屋是正在熊熊地燃烧之中。他脑海里浮上了悲惨的一幕,他几乎有些疯狂起来的样子,恨恨地说道:

“他妈的,可恶的敌人,无辜地杀戮我们同胞,毁灭我们国土,我要从戎,我要杀敌,我要报仇!大家再不起来反抗,我们的血不是已经冷了吗?我们还能算是黄帝的子孙吗?”

“诸葛先生,你这话说得不错,我们青年都应该为国效劳去啊!”

诸葛雄再也意想不到忽然有人会这样地回答他说,这就回头去望,只见房门口站着一个笑盈盈的女郎,不是别人,却是罗淑娴。一时惊奇地说道:

“罗小姐,你的胆子真大,这时候怎么会到我家来呀?”

“这算得了什么胆子大?难道你在租界里住着,还感到害怕吗?那你就不必想从戎杀敌为国出力去了。”

罗淑娴淡淡地一笑,走到桌子旁来,秋波斜乜了他一眼,怪俏皮地回答。诸葛雄方才觉得自己说的话太显矛盾了一点,难怪她要讽刺自己了,一时不由得红了脸,呆了一呆,方点头说道:

“我说你胆子大,倒并不是反衬我的胆子小,因为你是一个千金小姐,居然在炮火隆隆中敢到外面来行走,那我是赞美你的意思。”

“你这些话也太以小觑人了,难道我们女孩儿家就连这一点儿勇气都没有吗?告诉你,你知道今天我到你家来的目的吗?”

罗淑娴在椅子上坐下之后,嘴向他一噘,秋波逗给他一个娇嗔,表示着很不服气的样子。诸葛雄听她这样说,遂奇怪地问道:

“你有什么事情来告诉我吗?”

“是的,中日开战了,我想这战事一定会扩大,我们身为国民之一,终要给国家尽一份力量。所以我们几个同学预备组织救护队,到战地去服务,不知道你也有意思加入吗?”

诸葛雄对于淑娴这几句话倒是出乎意料之外,一时不由肃然起敬,遂走上去握了握她的手,笑着问道:

“你不怕战地里太危险吗?”

“做救护队也怕危险,那么许多勇士在打仗,怎么办呢?”

“那么你的爸爸答应你这样做吗?”

“我要这样做,爸爸即使不答应,他也阻不了我的。诸葛先生,你难道没有这样勇气吗?”

“不!我绝对赞成你有这样的组织,同时我也绝对愿意加入工作,而且我还可以介绍几个朋友来一同加入,你欢迎吗?”

罗淑娴听他这样说,方才扬着眉毛,笑了起来,紧握着他手,连说赞成、欢迎。正在这时,张妈走进来,说:“太太请罗小姐到上房里吃点心去。”诸葛雄于是和淑娴来到上房,只见桌子上放着一盘炒面。诸葛太太含了笑容,低低地说道:

“罗小姐,我们快吃点心,吃好点心,你还是快些回家去吧!在平日我一定留你吃了晚饭走,但如今这么兵荒马乱的时候,我实在不敢留你。你听,你听,这两个炮声多响的,可怜这弹子不知落在什么地方,一定又死了不少的老百姓哩!”

在诸葛太太说话的时候,那天空中隆隆地起了两声猛响,于是她立刻又把话转到炮弹上去,还表示叹息的样子。淑娴摇头说道:

“伯母,你不用担心的,闸北那边在开战,炮弹绝不会落到这儿来,根本好像两个世界一样,所以我倒一些也不害怕。”

“罗小姐,你别那么说,炮弹没有眼睛的,它只要一歪斜好了,那就保不住会落了下来,所以宁可少外出。比方说,中了流弹,这冤枉向谁去诉说好呢?阿雄这孩子我就不许他到外面去,万一碰着恶时辰,那可怎么得了?”

罗淑娴听她这样说,遂向阿雄望了一眼,还淡淡地一笑。诸葛雄觉得这一笑多少包含了一些讥笑的成分,这就红了脸,向母亲说道:

“妈,你的胆子也未免太小了,罗小姐一个女孩儿家也有这么胆量呢!那我到底是个堂堂七尺之躯,所以我也要照旧到外面去活动活动的。老实说,一个人生死有数,假使注定好要死在枪炮之下,你就是住在家里不出去,那枪炮弹子也会寻上门来的。假使有命的话,就是到战地去打仗,子弹照样会避开你哩!”

“诸葛先生这话说得对,越怕死,越要死;越不怕死,也就越不会死,那是很奇怪的事情。”

罗淑娴这两句话说得原属无心,但诸葛太太听了,倒是有意,还以为她是在咒念自己,心中不免闷闷不乐。照她平日的性子,早已要大发脾气,无奈这些话是出在罗小姐的口中,因此十分怒气也只好忍耐了七分,心中暗暗地说道: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小孩儿说话,当她放屁。她正在想时,忽然飞机声音又嗡嗡地响起来,接着轰炸的声音不绝于耳。诸葛太太因为有了淑娴这两句话,她是更加地心惊肉跳,不免脸色灰白起来,但肚子里说道:我不怕,我不怕死,不怕死的人是不会死的。天老爷,你就不要给我死吧!

“这一定是日本飞机,他们惨无人道地在滥施轰炸了。”

“是的,没有人道的国家,他一定不久长,会亡国的!”

诸葛雄把一筷子已经夹起的炒面却又放了下来,他想着了郎露茜,他心事又上来了,哪里还能再吃得下面呢?皱了眉头,恨恨地说。淑娴也放下筷子,她似乎有一种信念,很坚定地回答。诸葛太太见他们都停筷不吃,遂劝道:

“飞机让它炸,只管炸,我们面也只管吃,冷了容易碍胃的。”

“妈,你这话未免太风凉了,可怜这一个炸弹落下来,在战区之内也不知有多多少少的生命会化为灰尘哩!我们却在这里安安逸逸地吃点心,这叫我们如何还能咽得下呢?唉!同样一个上海,却有天堂地狱的分别哩!”

“这是我们靠外国人的福气,否则,我们也不是要逃难了吗?”

诸葛太太被儿子说得有些脸红,遂只好搭讪地回答。淑娴叹了一口气,很感慨的神情说道:

“可是中国人的劣根性就是爱倚赖人家,要知道靠外人帮忙,那是不久长的。常言道:‘求人不如求己’。无论什么事情,终要自己争气才好。比方说,日本屡次欺侮中国,我们把这些委屈终是到国际联盟会里去诉说,结果也是没有什么效力的,没有势力的国家还是不敢得罪有势力的国家。这这次中国是觉悟了,居然不顾一切地抵抗了,这是一件多么兴奋的快事。我的意思,也就是宁可玉碎,不愿瓦全。”

“罗小姐,我以前的目光是错误了,我以为一个贵族小姐,除了珍珠玛瑙来供养之外,根本是不知道一些什么的。但出乎意料之外,罗小姐居然有这样积极的思想、伟大的抱负,那是太令人可敬了,我到今日才相信,罗小姐真是一个不平凡的女性。”

“哪里哪里!诸葛先生,你这样一说,倒叫我太不好意思了。”

罗淑娴见他佩服得五体投地那样的神情,向自己滔滔不绝地赞美,一时不由得扬了眉毛,掀着酒窝儿得意地笑起来了,秋波瞟了他一眼,很自谦地回答。诸葛太太听他们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望着两人倒是愕住了一会子,因为天色已经不早,炮声、枪声倒反而密了起来,于是惴惴不安地又说道:

“罗小姐,并非我有讨厌你的意思,实在我很不放心,你还是早些回家去吧!我劝你以后尽量不出来,还是家里住的好,我觉得这样至少可以免去不少的危险。”

“谢谢伯母的劝告,那么我就早些回家了。”

“罗小姐,你生气吗?”

“不!伯母是一番好心,我怎么会生气?”

诸葛太太见她很快地站起身子,预备立刻要走的神气,一时倒又恐怕她不高兴,遂拉了她手,表示亲热万分地说。淑娴嫣然一笑,摇摇头,低低地回答,还表示感谢她的意思。诸葛太太忙又说道:

“那么我叫张妈给你叫车子去。”

“不用,不用,我自己会去叫的,伯母别客气吧!”

“罗小姐,还是我送你到门外去,我给你去叫车子好了。”

诸葛雄眸珠一转,笑着说。淑娴点头说好,没有表示拒绝。但诸葛太太却急了起来,虽然向阿雄偷偷地连连白眼,表示阻挡他的意思,可是阿雄却故意装作没有理会的样子,已跟着淑娴走到楼下去了。诸葛太太心中是怨恨得什么似的,只好跟到扶梯口来,叮嘱着说道:

“阿雄,你给罗小姐叫好车子,马上进来,千万不要到外面去乱走。我是只有你这么一个命根儿,那可不是玩的事啊!”

“知道,知道!自己性命,谁会不要呢?妈,你放心吧!”

诸葛雄却表示讨厌的神气,怨恨地回答。两人走到里弄口的时候,齐巧一个震天响有炸弹声音落下来,在外面听来似乎格外的响,所以阿雄、淑娴也会猛吃一惊,是因为心跳的缘故,所以身子也会离地地跳了一跳。只见马路上行人无不慌慌张张的样子,匆匆地躲避奔走,好像炸弹就会落到自己头上来的模样。淑娴望了阿雄一眼,笑嘻嘻地说道:

“你送我出来,我的责任太大,你还是先进去吧!”

“罗小姐,你在讽刺我?”

诸葛雄两颊热辣辣的,他连耳根子都有些红了,望了她一眼,难过地说。淑娴却毫不介意地还是笑盈盈地神秘地说道:

“你妈不是这么说吗?她是只有你这么一个命根儿呢!我想她这话是在说给我听的,那么我这个责任如何担得了?”

“罗小姐,你不要再说这些话了好不好?我的心像针在刺一样地感到痛苦。”

“不是我故意要讥笑你,我想你要加入救护队,只怕是不可能的事情。”

罗淑娴方才显出一本正经的态度,皱了眉尖儿,低低地说。诸葛雄很快地问道:

“为什么?”

“你到外面来,你妈尚且管教得这么严紧,那何况你要到战地服务去,她怎么肯答应你加入呢?”

“只要我愿意加入,妈不答应,又有什么用呢?”

诸葛雄微微地一笑,他表示毫无问题的意思。淑娴点点头,握了他手,说道:

“那么我有消息再打电话给你,你假使有朋友愿意要加入的话,那当然多多益善,你也可以打电话给我的。”

“好的,你此刻回家了吗?那么我给你叫车子。”

诸葛雄一面说,一面向马路上的人力车一招手,给她叫好了车子,淑娴跳上了人力车,向他说声再会,便匆匆地分别了。诸葛雄眼望着她消失了影子,心中暗想:罗小姐居然有这样勇敢的行动,实在是自己意想不到的事情,我此刻不妨往志坚那儿去一次,问问他愿意加入这个工作吗?诸葛雄这样想着,遂也跳上人力车,叫他拉到霞飞路尚武坊十六号去了。

诸葛雄到了志坚的家里,只见志坚和几个同学坐在亭子里好像在开什么会议的样子,一见阿雄到来,便都招呼让座。诸葛雄说道:

“日本鬼,他妈的,打到上海来了,我们预备做些什么爱国的工作呢?”

“杀敌去呀!小诸葛,你有这个勇气吗?”

同学之中的那个沈大文向阿雄笑嘻嘻地说。诸葛雄也笑道:

“我看你枪都不会开,怎么能杀敌?”

“这次战争,绝不是三年两年能解决的,所以我们可以接受军训,慢慢地训练成功,那不是可以为国效劳了吗?”

这是另一个叫林志伟的同学也插嘴回答。蔡志坚望了阿雄一眼,微笑着说道:

“我们正在会议这一件事情,你有意思加入吗?不过我知道你的胆子太小,而且环境太舒服,所以恐怕吃不惯苦吧!”

“老蔡,你这话太气人了,在你眼睛里看来,难道我是个这样没有出息的人吗?”

“不要生气,我跟你说着玩的,你认什么真?”

蔡志坚见他气呼呼的神气,遂连忙又笑着回答。诸葛雄又认真地说道:

“我今天来找你原也有目的的,因为我有个朋友,他们组织战地救护队,要我加入工作,我想多介绍几个同志进去,所以来找你的。假使我怕吃苦的话,我还会来找你吗?”

“好,好,好!是我错怪了你,请你原谅吧!不过战地救护队虽然也是为国出力的一件事,我认为不大痛快,这工作不够我们的瘾。我们的意思,要么不干,干起来就得痛痛快快地干一下子不可。所以我现在问你,你愿意加入我们这儿来,还是加入他们那边去?请你决定一下子好了。”

诸葛雄听志坚这样说,倒是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子,暗想:这倒是件左右为难的事情,遂皱眉说道:

“老蔡,能不能让我考虑考虑,明天来答复你们。”

“可以,可以,那是不成问题的,不过你若加入了我们这儿,就得离开家庭,离开上海不可。”

“那当然,我加入战地救护队之后,又何尝不要离开家庭呢?但我答应了你们之后,那边就得去回绝他们了。老蔡,那么你们预备几时出发呢?”

“在一星期之内,我们就要动身走的,你决定了之后,再来告诉我好了。”

“史小姐知道你这一回事没有?”

“她还没有知道,我明天会告诉她。”

蔡志坚低低地回答,诸葛雄也就不说什么了。这时天色已晚,同学们也就各自回家。诸葛雄说他也要走了,志坚没有留他,众人遂分手走散了。

诸葛雄一路回家,只听炮声又密了起来,在黑夜之中,抬头可以见到西北角的天空是烧得血一般的通红,在每一声炮声之后,还有浓厚的黑烟冒了上来,在黑烟里面,还射出猛烈的火焰。诸葛雄心头有些隐隐地作痛,他想到郎露茜的危险,他眼角旁几乎要流下眼泪来了。正在一步一步地行走,忽然见迎面走来一男一女,那男的不是别人,却是金廷德。廷德笑嘻嘻地叫道:

“小诸葛,你到什么地方去呀?我给你们介绍,这位是舞国皇后,鼎鼎大名的张曼华小姐,这是我同学诸葛雄先生。”

张曼华见诸葛雄是个小白脸,遂逗给他一个媚眼儿,笑盈盈地招呼了一声“诸葛先生”,阿雄虽也向她点头招呼,但心中却在暗想:他妈的,国难临头,这小子倒还高兴呢!正欲点头走开,金廷德又笑着说道:

“我们一同到圣爱娜舞厅去玩好吗?那边是露天舞厅,很风凉的。”

“这个时候你还有兴趣玩舞厅,你这娱乐救国的精神太好了。你倒抬头看看西北角的天空,听听这猛烈的炮声,难道你一些也没有忧愁吗?”

诸葛雄以为自己这几句话也算得很厉害了,在无论是谁的耳朵里听来,多少终有些惭愧的感觉吧!可是这没有心肝的金廷德,他好像是已经冷了血一样,指了指阿雄,笑嘻嘻地说道:

“你真是一个傻子,那用得着忧愁吗?老实说,在这租界里住着,好比在海外做寓公一样的安如泰山,虽然炮火很猛烈,你也只当是飞机里发出来的好了。天空中的火光越烧得猛烈越像焰火,远远望去,也更觉好看哩!你不信,我们到露天舞厅去望,那真是买了门票也很不容易看到的哩!”

“对不起,我还有事情,我不能奉陪你们。”

金廷德这两句话听得诸葛雄的火星会从头顶上冒出来了,他铁青了两颊,连肚皮都要气破了。意欲骂他几句,但仔细一想,我也犯不着和这种小人结怨,遂匆匆地一点头,就急急地向前走了。回到家里,只见母亲和父亲在急得跳脚,一见自己回来,母亲就唠唠叨叨地说道:

“阿雄,阿雄,你这孩子为什么这样的不懂事情呢?送送罗小姐上车子,怎么竟连自己都不回家来了?外面炮声又密又响,你叫人急不急呢?”

“真是有趣,那又有什么着急呢?明天我假使出征打仗去了,那你们怎么了呢?空头着急最没有意思。”

诸葛雄却若无其事地冷冷一笑,很俏皮地回答。诸葛太太睁大了眼睛,连说了两声“什么,什么”,急急地说道:

“你要打仗去?你……不要在发昏吧!阿雄,我辛辛苦苦养你到这么大,你现在翅膀长成了,你就预备离开我们远走高飞了吗?那叫我终身靠什么人?倒不如让我早些死了好吗?”

“妈,妈!你急什么?我只不过比方那么说一句呀!又不是真的要打仗去,你哭起来干吗?给人家听见了,倒还以为我在外面真的中了流弹死了呢!所以妈才这么伤心地哭泣了。”

诸葛太太说完了话,却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起来。阿雄心中有些不耐烦,遂怨恨地抢白着说。诸葛龙在旁边听不过,遂也说道:

“阿雄,你这话太岂有此理了,你妈无非是为了一番疼爱你的苦心,才这么着急的。你不感谢父母,还这样没有规矩,这不是疯了吗?老实说,像你这种大少爷的派头,看你也没有勇气去打仗,所以这种话劝你下次少说。”

“少爷,是你的电话来了。”

诸葛雄正欲有所回答,张妈进来告诉着说。阿雄于是匆匆来到电话机旁,握了听筒,问是什么人。那边是个女子声音,说道:

“我是淑娴,你是诸葛先生吗?什么时候回家来的?真唬坏人,你妈几乎要我赔人了呢!那叫我真担受不了。”

“罗小姐,我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还不懂?那我来说一遍给你听。我回家后不到半小时,你妈忽然来了电话,问你是不是跟我一同走的,我当初弄得莫名其妙,后来我告诉她说,我们在里门口就分手的。她说你直到此刻还没有回家,你到底在什么地方呢?你这个人真也糊涂,你要出去,也该入内后再出外的,那你不是明明把重大的责任放到我的肩膀上来承?”

罗淑娴说到后面,却哧哧地笑出声音来了。诸葛雄觉得这笑声有些刺耳,虽然人儿没瞧见,但他两颊也会红起来,遂只好说道:

“罗小姐,你不要开玩笑,我是去瞧几个同学的。”

“是不是为了我刚才对你说的事情呢?”

“是的。”

“他们的意思愿意加入吗?”

“这事情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明天我详细地跟你谈吧!”

“好!那么我们明儿见。”

两人说到这里,遂把电话挂断。诸葛雄回到上房,诸葛太太第一要紧问是谁打来的。阿雄有些埋怨的口吻把罗小姐来电话责问自己的话说了一遍,他有些怪母亲不该打电话去问罗小姐的意思。诸葛太太也很生气地说道:

“就是打电话去问她一声,那也算不得什么。刚才你们不是一同出外的吗?那么你到底上什么地方去的?”

“我在外面兜圈子,打听战事的消息。”

“要你打听什么?你又不是新闻记者,碰着了流弹,不是自找死路吗?”

诸葛龙一面吸着烟卷,一面恨恨地责骂他说。阿雄冷冷地一笑,说道:

“要中流弹死的人,坐在家里也会中流弹,那是无法躲避的。不会中流弹,一天到晚在外面,也照样太平无事。”

“瞧你这倔强的孩子,简直不可理喻。太太,这样不知好歹的人,以后还管他做什么呢?他爱怎样就怎样,反正我们的话他是当作耳边风的。”

诸葛龙又怒气冲冲地说,表示非常生气的样子。不料就在这时,猛然一声霹雳,把房内的玻璃窗片都震动得“哗啦啦”地响起来。诸葛龙和诸葛太太都急得脸无人色,几乎“哎呀”一声叫起来。阿雄抬头向天空望去,只见一阵一阵浓烟,像卷土似的冒了上来,接着火光四射,满天血红,这情形是多么的惨!诸葛雄的想象中,那一定还有无数的头颅和手臂,掺和在这炮火之中化为灰尘。夜风是微微地吹在脸上,虽然是仲夏之夜,但也不禁肌骨生寒,凄然欲泪了。

大家静静地沉默着,四周是没有一些嘈杂的声息,只有噼啪噼啪的枪声,好像小爆竹般的在空气中隐隐约约地流动。张妈开上了晚饭,诸葛雄吃不了一碗饭,就闷闷地回到自己卧房来了,心中想着露茜的生命,终是凶多吉少。唉!一个多么可爱的姑娘,她……竟是牺牲了。想到这里,忙又伸手打了自己两下嘴巴,自言自语地埋怨着道:“胡说,胡说!也许她是太太平平没有遭到危险呢!我怎么能凭空地咒念她呢?那我真是太以该死了。”诸葛雄胡思乱想地想着,忽见房外走入一个姑娘,却是李玉梅,这就站起来叫道:

“表妹,你晚饭吃了没有?好久不见,你怎么这样晚到来呢?”

“我吃过晚饭来的,表哥,听说你和姨爸、姨妈吵了嘴吗?”

玉梅一面回答,一面向他凝眸含颦地问。诸葛雄笑了一笑,摇摇头,说道:

“没有吵嘴,他们把我的性命当作了比什么要人还值钱,连出去一次都要唠唠叨叨地嘟囔。你想,这不是太没有意思了吗?比方说,像你表妹还是一个女孩子呢!照样地还在晚上到路上来行走,说起来不是更了不得了吗?”

“年老的人,他们思想当然和我们年轻的人不同,所以你也不必和他们计较。”

玉梅秋波瞟了他一眼,向他微笑着劝告。诸葛雄拉了她手,一同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显出亲热的样子,低低地说道:

“表妹,你为什么好久不上我家来?差不多将近半个月了吧!”

“你有着心爱人一同游玩了,我还来惹你讨厌,这我似乎太傻一些了。”

玉梅缩回了纤手,淡淡地一笑,神情有些凄凉的成分。诸葛雄想到表妹的痴心,他也有些感动,遂忙说道:

“你说的心爱人,是指哪一个而言呢?”

“这还用说吗?当然是这位罗局长的女公子了!我在南京路上,已经见到你们两次挽手而行了,真是怪亲热的。”

诸葛雄听她这样说,遂笑起来说道:

“是不是你吃醋了?”

“呸!你别给我胡说八道吧!我有什么资格来跟你吃醋呢?因为罗小姐是姨爹、姨妈看中的好媳妇,在你跟她游玩,也可以说是堂而皇之的事情,谁能跟你吃断命醋?”

玉梅冷笑着说,她的表情带了哀怨的成分。诸葛雄显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又去拉她的手,低低地说道:

“你以为我愿意结成这一头婚姻吗?不!我老实跟你说,我并不爱她。”

“这些嘴硬骨头酥的话,请你少说。反正你爱不爱她,也根本不干我的事情。”

玉梅听他这样说,心头虽然感到有些惊奇,但表面上还显出毫不介意的样子,俏皮地回答。诸葛雄却正色说道:

“这年头儿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你瞧,战事已经开始了,我们青年是应该有担负起天下兴亡的责任。表妹,你相信吗?我要离开上海,我要从戎去。”

“省省吧!打仗也不像你这一种人。我说你还是跟罗小姐早些结了婚,多制造几个小国民,那也好算是替国家尽了力了!”

玉梅噘噘小嘴儿,俏皮地说着,她先忍不住哧哧地笑起来了。诸葛雄听了,伸手在她粉脸上一划,也取笑她说道:

“哎哟!结了婚就会制造小国民吗?这个我倒没有知道呀!请教表妹,小国民怎么样才能制造出来呢?请你说给我听听好不好?”

“嗯,嗯!表哥,你哪儿学来油腔滑调的样子,来欺侮我吗?我可不依你,我非告诉姨妈去不可。”

诸葛雄这两句话问得玉梅两颊绯红,一时也自知失言,可见女孩儿家是不能随便说话的。但她没有办法,也只好显出薄怒娇嗔的神情,预备站起身子,一走完事。但阿雄却又拉住了她,好表妹、亲表妹地向她赔不是,说好话地央求她别生气。两人扭股糖似的正在闹着玩,张妈又走进来了,说道:

“表小姐,太太叫你今夜宿在这里了,外面炮声还不断地这么响着,在路上行走,太太要不放心的。”

“也好,我就宿在这儿吧!”

玉梅点点头,笑盈盈地回答。诸葛雄遂拉她坐下,表兄妹之间又说笑了一会儿,方才道了晚安,各自就寝。阿雄和玉梅在说话的时候,倒也忘记了忧愁,但此刻一个人睡在床上,心中又觉得非常着急。隐约的枪炮声音不绝于耳,但隔壁无线电还没有关熄,正在唱着“妹妹我爱你”的靡靡之音,还有打牌的声音,也和枪声一样噼啪噼啪着传过来。诸葛雄觉得愤怒,觉得心痛,他几乎要骂出声音来。

“唉!全无心肝,该死的东西!炮弹假使有眼睛的话,应该落到这个地方来,我情愿也同化灰尘。”

是子夜两点钟了,炮声似乎停止了,诸葛雄方才慢慢地闭了眼睛入梦乡去。第二天一清早,阿雄又被炮声惊醒过来,遂急急地起身,听外面卖报的声音,也等不及叫张妈,自己匆匆出外去买了一份报纸进来。他第一先看见的标题是:“我国空军大显神威,炸沉日寇两艘。”阿雄看了,心中一舒服,脸上会浮现出笑容来。接着又看到的标题是:“日机惨无人道,轰炸非武装区,窦山路一带居民房屋化为焦土。”阿雄看到这里,一阵心痛,只觉头晕目眩,几乎站脚不住,要昏跌倒地下去了,情不自禁地说道:

“完了,完了,可杀的日本,我非跟你拼命不可!”

“表哥,什么完了?报上的消息不好吗?”

就在这时,玉梅也起身了,她走进房中来低低地问。诸葛雄一时倒不知回答什么才好,愕了一愕,方才万分痛愤的神情说道:

“表妹,你看,日本太无人道了,居民区域,他们竟也不管死活地掷弹轰炸,可怜我们同胞不是都遭了无妄之灾吗?”

“日本假使有一些人道的话,他也不会侵略我国了。唉!我想最可怜的穷苦人,在闸北现在还没有逃出的居民,当然是只有一群贫穷的人了。”

“表妹,你说的真是一些也不错,这班居民一定都是大大小小人口众多,无力搬居租界,所以只好冒险留居在里面。可是到现在,都不幸惨死了,难道这些人都是应该死的吗?”

诸葛雄点点头,很表同情地回答,他心头有些悲酸,终于忍熬不住地把眼泪水滚到颊上来了。玉梅见表哥流泪,一时倒有些奇怪,想不到表哥竟有这样慈悲心肠,所以眼皮儿也红润起来。其实诸葛雄的伤心,当然另有原因,他是为了郎露茜的缘故啊!可是玉梅心中又怎么能知道呢?正在这时,张妈来请他们吃早餐去了。

下午饭后,玉梅已回校去。淑娴来了电话,她约阿雄到大东茶室面谈,阿雄连说:“我就来!”他就瞒着母亲,匆匆来到大东茶室,碰见了淑娴,淑娴笑着说道:

“我本来可以到你家来,因为生怕你母亲会讨厌我,说我引诱你去加入危险的工作,她一定会恨我,所以我约你到这儿来了。昨天你在电话里说事情说来话长,那么你此刻可以详详细细地告诉我了,你到底可以介绍几个同学来加入呢?”

“他们一个也不肯加入,而且劝我也不要加入。”

诸葛雄红了脸,因为听了淑娴提到自己母亲的话,使他感到有些惭愧,所以连说话的精神都没有。不料淑娴听了他这些话,立刻恼恨起来,鼓着红红的粉腮子,冷笑了一声,愤愤地说道:

“你的同学,倒是很爱国啊!他们自己不加入倒罢了,还劝你也不要加入,这是什么道理?那么你的意思预备怎样?”

“我……的意思,也想不加入了。”

诸葛雄起初还有些糊糊涂涂的,忽然见她这样恼怒的神情,方才理会到自己说的没头没脑这两句话使她有些听不懂,所以误会起来了。因为心里感到好笑,遂索性假意装出死样怪气的态度,低低地回答。这当然叫淑娴更加冒上火星来,柳眉倒竖地逗给他一个白眼,恨恨说道:

“你是不是怕死吗?我真想不到你竟这样的胆小!”

“不,不!我并不怕死,我也并不胆小。”

淑娴越愤怒,诸葛雄也越觉有趣好笑,一个在火里,一个在水内,依然死样怪气地回答。淑娴哼了一声,说道:

“你何必还狡辩?你不肯加入工作,那你就是怕死!”

“我虽然不加入你的组织,但我却加入另一个组织。”

“你加入哪一种组织呢?”

淑娴的语气方才缓和了不少,凝眸含颦地瞅住了他出神。诸葛雄微微地一笑,这才滔滔地说道:

“我几个同学的意思,以为加入救护队虽然也是为国家出力的一件事,但他们觉得不够瘾,不够痛快。他们要干,就得痛痛快快地来干一下子,所以他们预备从戎杀敌,跟敌人拼命。我觉得他们的意思很对,所以我决定放弃你们这个组织,而加入他们那个组织。罗小姐,你现在还能说我怕死吗?”

“哦,哦,哦!你……这个人也太刁滑了,为什么不痛痛快快地早些告诉我,却喜欢城头上出棺材——兜着圈子说话呢?这是我错怪了你,请你不要生气吧!”

淑娴连说了三个“哦”字,她的粉脸上方才浮现出一丝笑容来,但还是怨恨地白了他一眼,埋怨地说。阿雄耸着肩膀,却是笑出声音来了。淑娴想了一想,方又很正经的表情,低低地问道:

“可是你们又没有军事学识,一时里怎么能够打仗呢?”

“我们预备离开上海,先去接受军事训练。三个月之后,马上可以上前线,那担心什么?”

“你爸妈答应你这样做吗?”

“这是你所说的,我喜欢这样做,爸妈不答应又有什么用呢?罗小姐,我告诉你,到那时候,我会留书出走的。可是你千万别告诉我妈,我想你也赞成我这样干的。”

诸葛雄告诉了她的计划之后,又向她小心地叮嘱。淑娴点点头,她此刻脸部上倒又显出依恋之情,皱了眉尖,低低地说了“不过”两字,却没有再说下去。阿雄追问着道:

“你说不过什么呢?”

“我说你最好还是加入我们的组织,因为在枪林弹雨中杀敌,那比救护工作不是更危险吗?”

“难道你倒怕起来了?”

淑娴被他问住了,两颊透现了红晕,不由得羞惭地沉默了一会儿,秋波逗了他一瞥哀怨的目光,叹了一口气,说道:

“因为我觉得你的体格,从戎打仗是吃不起苦的,况且……”

淑娴说到“况且”两字,脸儿益发红起来,却没有再往下说。诸葛雄明白她心中多少还有些包含着儿女私情的作用,虽然很感激她的多情,但他却还是冷酷的神态,说道:

“这个年头儿,还有谁吃得起苦难吃不了苦的分别吗?老实说,此刻怕吃苦,将来做亡国奴的时候,那就更加要苦得难以做人了。罗小姐,你是一个不平凡的女性,你心中一定不会感觉到别离的难过。我们各干各的工作,我相信我们将来一定会得到最后的胜利。”

“是的,我更相信我们还会有团聚的日子。诸葛先生,你心中也有这一个希望吗?”

淑娴点点头,明眸脉脉含情地望着他英俊的脸,她的话声已有些颤抖的成分。诸葛雄很感动她的痴情,于是笑了一笑,安慰她说道:

“那是一定的,你可以不必担忧。罗小姐,假使有机会,我们不是还可以随时随地地通信吗?”

“是的,那么你们预备几时动身?我也得送送你们。”

“说不定哪一天,反正到那时候,我会写信来告诉你的。”

两人说着话,大家又吃了一点点心,方才匆匆作别,各自走开。诸葛雄既然决定了从戎之后,他便坐车到志坚的家里去。齐巧忠花也在那边,大家提起了郎露茜这个姑娘,史忠花也抽抽噎噎难过地哭泣起来。阿雄被她一哭,眼泪也夺眶而出。志坚在旁边劝说:

“覆巢之下,哪有完卵?这次战争开始,遭劫难的又何止郎小姐一家人?所以徒然悲痛,又有何用?小诸葛,你的事情,到底决定了没有?”

“决定了,我今天原是来给你的回话,我愿意跟你们一块儿走。”

诸葛雄方才拭了拭眼泪,认真地回答。蔡志坚点点头,遂很高兴地走上前去,伸手和他握了握,笑道:

“很好,那么我就给你一个行期,星期五的晚上十时整,在我这儿大家会集,我们可以启程。”

“你们决定了之后,可不能改期的,否则,我回不得家去了。”

“小诸葛,你勇敢!我们定的日子,绝不改期。”

蔡志坚知道他话中的意思,就可知他是瞒着父母偷逃出来的,遂和他紧握了一阵手,赞美他说。因为星期五离开今天是只有三天的日子,所以阿雄要去预备一切的行李,遂匆匆地告别,回家去了。

光阴匆匆,一转眼已是到了星期五的晚上了。阿雄在吃过晚饭后的神情,是显出特别的不安静,大有神思恍惚的样子。诸葛太太问他有什么心事吗?为什么这样呆木的神气?阿雄说头痛,诸葛太太于是嘱他早些去睡。阿雄答应称是,他便回到房中去了。

第二天早晨,张妈拿了一封信,急匆匆地走进上房里来,她说:“这是少爷在床上留着的信,他的人已不在卧房中了。”诸葛龙夫妇得此消息,心中这一吃惊,真是非同小可,立刻急急地起身。诸葛龙把信拆开,看了一遍,不由得“哎呀”了一声,说道:

“什么,什么?这孩子太糊涂,他……竟丢了我们,当兵去了!”

“啊!阿雄当兵去了?这……是打哪儿说起的?哟!天哪!我的心头肉没有了,我还做什么人呢?嗬!嗬!”

诸葛太太还坐在床栏旁穿衣服,一听阿雄去当兵了,她心里这一急慌,不由得眼泪鼻涕地大哭起来。正在这时,玉梅齐巧匆匆地到来,一见姨妈痛哭不止,姨爹却又顿足长叹,遂忙问什么事。张妈在旁边告诉说:“少爷当兵去了。”玉梅“呀”了一声,方欲说话,诸葛龙已把那封信交给玉梅,说:“你拿去看吧!”玉梅拿了信纸,由于心跳的缘故,她的两手几乎在簌簌地发抖,遂急急地看着,信上写道:

父母大人膝下:

孩儿知道做父母的是多么爱护他们的子女,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长命百岁,永远地陪伴在父母的身旁,过着团聚天伦快乐的日子。然而我这个不孝的儿子,很使父母失望,不但不听从父母的话,而且事到今日,还丢掉你们远走高飞地到外埠去了。我当然很罪恶,很不孝,但是忠孝原不能两全,儿子心中有不得已的苦衷,这是要你们大人原谅才好。

我觉得中国之所以会被外人欺侮,都是因为人民太没有国家观念,似乎爱国终不及爱家来得热心关切,这都是自私之心太重。要知道国被侮辱,家就得被毁灭。你们不见闸北多少居民的家呀,都在敌人的炸弹下化灰尘了。唉!我非常心痛,我非常愤恨!现在我要劝劝父母几句话,你们不必太爱惜儿子,不要以为儿子是你们所专有的,其实我的身体已捐给了国家,我的心目中只有一个中国,已没有你们父母了。希望你们的心目中也只有一个中国,那么祖国才有救星哪!

爱固然是美德,但在这个时代,不能有私爱,不能有情爱,我们要博爱!爸爸,妈妈,我希望你们不要爱儿子,我希望你们爱国家吧!

你的儿子雄

留别于出征前的一个夜里

玉梅看完了这一封信,方才恍然明白,表哥前几天对我说的话完全是有含义的。当初我还以为他是开玩笑呢!唉!表哥太伟大了。“爱固然是美德,但在这个时代,不能有私爱,不能有情爱,我们要博爱!”这几句话太令人感动了,玉梅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她的眼泪痛痛快快地流了下来,哽咽着说道:

“表哥是勇敢的,是伟大的!姨妈,你不要伤心了。”

“什么勇敢,什么伟大?简直是自寻死路!我们白白辛苦了一场,他却当炮灰去!”

诸葛龙气呼呼地说,他连连地猛吸烟卷。诸葛太太兀是呜呜咽咽地哭,好像死了什么人一样。玉梅觉得这个屋子里空气太沉闷,她没有再劝慰,遂悄悄地退了出来。当她走出马路上的时候,只见天空中飞机又嗡嗡地出现了,这是中国飞机,他们又大批地去轰炸日舰了。玉梅非常兴奋,她眼前好像看见表哥全副武装,拿了枪杆子,向前冲杀。

隆隆,隆隆,隆隆!

炮声又响遏行云。

早晨的天,烧成了血一般的红!《征》写到这里,暂告一段落。欲知以后情形及郎露茜生死如何,且待《归》说部中,自有一个详细的交代。

一九三七年三月十五日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