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露茜在接到了诸葛雄的电话之后,她便急急地坐车赶到金门茶室,走入大门,就站住了一会儿,把她明眸向四周张望了一眼。只见诸葛雄已匆匆地走过来,招了招手,叫着“郎小姐,我在这儿”。露茜发现了诸葛雄的人,遂不等他走过来,先含笑迎上去,低低地说道:

“诸葛先生,你已等候了好一会儿吧?”

“没有多久,我也只有刚来不到十分钟。”

诸葛雄一面说话,一面把座桌旁的椅子移开,是请她坐下的意思。露茜把手里的皮包放在桌上,一面和诸葛雄坐了下来,阿雄把预先给她泡好的一壶茶在她面前斟了一杯。郎露茜因为在电话里听他说是要有紧的事情相商,所以她心头是很焦急,一面道了谢,一面忍不住开口问道:

“诸葛先生,你叫我到来,不知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商量吗?”

郎露茜问得诸葛雄倒是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子,心中暗想:这叫我跟她说些什么才好呢?因为我和她究竟是初交,虽然彼此都有些爱慕的意思,但我和她商量些什么呢?左思右想,终觉得难以开口,遂支吾了一会儿,方才微笑着说道: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因为我心中很记挂你,所以请你出来,大家一同玩玩的,今天不是休息的日子吗?”

诸葛雄回答的话叫露茜听了真是出乎意料之外,一时凝眸含颦地瞅了他一眼,“哦哦”地响了两声,忍不住对他嫣然地笑了起来,心中可在暗想:这人真也有些自说自话的,你星期日固然是放假休息的,但我的工作,原没有什么星期不星期的分别呀!我道什么要紧事,原来叫我玩玩的,那我就懊悔请半天假的了。但转念一想,他所以有这种举动,说来终是为了爱我的缘故,那么他这一份儿的痴心,我不是应该要同情他的吗?于是低低地笑道:

“谢谢你,你这样地记挂我,不过以后你要约我游玩,最好在六点以后,因为单是为了游玩而荒废了工作时间,那是很不好的。”

“是的,我以后一定不再这么做……”

诸葛雄含了苦笑,心中暗想:我哪里单是为了游玩才约你出来的呢?但他口里没有勇气声明,只好表示抱歉地回答。郎露茜没有说什么,拿了茶杯,凑在嘴边一口一口地呷着。诸葛雄觉得空气沉闷,遂竭力想找些话来谈谈,微笑着说道:

“郎小姐,你爱吃什么点心?我们可以向茶花拿取。”

“吃点心太早,我们就坐着谈一会儿吧!”

郎露茜摇摇头回答。诸葛雄也觉得两点多一点儿的时候,实在也吃不下什么点心,遂含笑称是。他们呆呆地坐着,却出了一会子神。这时,在露茜的心中,感到十分猜疑,他急急打电话给自己,原来大家是这么呆坐着,那不是太没有意思了吗?看他的神情,好像有什么隐秘的样子,莫非他有说不出的话要想对我开口吗?于是便先试探着问道:

“诸葛先生,我觉得你好像有什么心事吗?”

“心事是有一些,但我觉得一时里也不容易说出口。”

诸葛雄被她这样一问,觉得这给自己是个说话的好机会,遂笑了一笑,低低地回答。郎露茜秋波脉脉地望了他一眼,奇怪地说道:

“为什么不容易说出口来呢?”

“郎小姐,我……很坦白地跟你说,我见了你之后,我觉得你的人太好了,在我心眼儿里,好像除了你之外,就什么人都没有了。”

诸葛雄在这个时候,他没有了办法,只好厚着面皮,凑过脸去,向她低低地说出了这两句话。郎露茜听他居然向自己说出类似求爱那么的话来,她心头是说不出的羞涩,全身一阵发烧,两颊就热辣辣地通红起来,俏眼儿向他一瞟,便慢慢地低下头来,默不作声。诸葛雄见她不作答,自然有些受窘,遂也红了脸,又低低地问道:

“郎小姐,不知道你心中对我也有这么的同感吗?”

“诸葛先生,承蒙你这样看得起我,我心中自然有无限的感激,只不过我是一个知识浅薄的女子,只怕资格有些够不到的吧!”

郎露茜这才抬起红晕的粉脸,低低地回答。诸葛雄有些焦急的表情,很快地说道:

“郎小姐,请你不要客气,我们年轻的人,还是实心眼儿一些的好。”

“不过……你……不是还有一个表妹李小姐吗?我看她对你也不坏,假使将来弄成尴尬的局面,大家不是会很痛苦吗?所以我认为诸葛先生还得郑重地考虑才好。”

郎露茜这时又显出很老练的样子,向他明白地说。诸葛雄一本正经的神气,也很坦白地说道:

“郎小姐,我和表妹的感情虽然也不坏,但我们并没有涉及什么儿女私爱,我们不过是一些亲戚关系罢了。对于郎小姐呢,这情形又不同了,我要和你做个永久的伴侣,使我们将来造成一个美满的家庭。并不是我花言巧语地来打动你,我敢发誓,我完全是真心爱你,我绝没有存了玩弄的意思,我的希望,就是宁愿海枯石烂,但我们的情爱,始终是天长地久。郎小姐,你相信我这些话吗?”

“我相信你,不过,我也有些忧愁……”

诸葛雄见露茜赧赧然地说,但说到后面,那意态还有些考虑的样子,于是望了她一眼,急急地问道:

“郎小姐,你还有什么忧愁呢?”

“我怕你的爸妈会不赞成吧?”

诸葛雄再也想不到会被露茜一语道破心中的痛苦,这就皱了眉毛,叹了一口气,低低地说道:

“郎小姐,我今天和你来商量的,就是为了这一个问题。”

“哦!那么你爸妈果然是不赞成的了?”

郎露茜起初还是一种猜想而已,现在猜想已成了事实,她粉脸立刻也变成灰白的颜色,“哦”了一声,凄凉地说。诸葛雄忙道:

“事情是这样的,我还是爽爽快快地告诉了你吧!”

诸葛雄说到这里,喝了一口茶,就把昨天爸爸叫自己去拜寿,遇到局长女儿后的情形向露茜告诉了一遍,并且说道:

“我今天听爸爸的口气,好像欲娶局长女儿做媳妇。当时我没有表示什么意见,但我心里是一百二十分不情愿,所以我打电话来约你,预备跟你商量一个办法。”

郎露茜这才有个恍然大悟,暗想:他约我到此,原来是为了这个事情。一时觉得非常的难过,遂摇摇头,说道:

“你约我到此预备商量什么办法呢?我的意思,爱情固然可以自由,但也必须经过家长的同意。现在你爸妈既然已经属意于局长的女儿了,那么我们之间的希望也就太渺茫了。诸葛先生,你的情谊,我很感激,不过我没有福气,所以我不能消受。现在我要劝告你,你还是不要胡思乱想地多费脑筋,我们之间还是维持一个纯洁的友爱,那也很不错的。因为这样下去,大家不但很痛苦,而且还会发生什么意外的不幸。我们假使做了这环境中的主角,那是太惨了,太惨了!”

郎露茜说到后面,声音特别的低沉,脸部是呈现悲哀的神色。诸葛雄的情绪也特别紧张,他握紧了拳头,有些愤恨的样子,说道:

“郎小姐,那不是这样说的,我们为了要自由,我们只有用手段来对付这恶劣的环境,只要我们同心同意地干,我相信绝不会发生悲惨的结局。但我要问郎小姐,你到底有没有这一种勇气呢?”

“我得问你,你预备怎么样地干呢?”

郎露茜被那“爱”所冲动了,她周身的血液在沸腾,遂情不自禁地向他这么问。诸葛雄很坚毅地说道:

“我为了爱你,我情愿脱离家庭,和你一同到外埠去,去做我们青年应做的事情。郎小姐,你肯答应跟我一同走吗?”

“跟你一同走……”

郎露茜低沉地反问了他一句,她那颗脆弱的芳心顿时别别地乱跳起来。诸葛雄点点头,很快地接下去道:

“是的,我们可以离开这万恶的上海,一同去做一对自由的人。郎小姐,你敢吗?”

“这个……我认为太冒险,太没有把握了。诸葛先生,你还是一个学生子,而我呢,仅仅是个产科医院里的实习生而已。我们假使到了外埠,试问我们有什么能力来维持生活?倘然流落异乡,街头求乞,到那时候,求死不能,求生不得,这……便怎么是好?所以我们不能为了一时的感情冲动,而干出太冒险的事,我们应该要三思而行才好。诸葛先生,你以为我这些话也说得有理吗?”

“我想,我们不是跛子,我们不是瞎眼,我们也不是残废的人。常言道,有手有脚,还怕饿死了不成?郎小姐,假使你答应跟我一同走的话,我事先可以筹备一笔钱,至少我们在外面可以维持两个月的生活。”

诸葛雄认为这是她过分小心的思想,所以并不以为然,还说了这些话去壮她的胆量。郎露茜沉吟了一会儿,向他问道:

“那么两个月之后的生活,怎么办呢?”

“难道在两个月的日子中,还找不到做一些事情的机会吗?”

郎露茜倒是默然了一会儿,诸葛雄于是又向她连连地催问。露茜凝眸含颦地瞅住了他,认真地说道:

“这问题太重大了,我认为不是一时之间能够决定的,所以你不能这样的性急。”

“那么你预备考虑几天,是不是?”

“是的,我觉得应该有考虑的必要。”

“那么你几时给我答复?”

“过一星期吧!”

“为什么要那么久的日子?”

“事情太重大,一两天是委决不下的,这个我要请你原谅。”

“也好,我就等一星期听你的回音吧!此刻快近三点钟,我们吃些春卷还是烧肉馒头?”

“我没有饿,你别客气。诸葛先生,我觉得有些奇怪,据你刚才所告诉,那局长女儿还只十九岁,容貌也漂亮,而且家中又有钱,像她这样的姑娘,不是比我更要强上十倍、百倍吗?为什么你却偏偏爱上了我呢?你能告诉给我一个原因听听吗?”

诸葛雄听她这么问,又见她粉脸红粉粉地浮现了朵朵桃花,觉得这意态是分外的妩媚可爱,于是低低地说道:

“郎小姐,两性的爱,绝不是讲究有金钱、有容貌而作为标准的,我认为最要紧的,就是性情好。倘然性情不好的姑娘,她的容貌再美丽一点,家境再富裕一点,那也没有什么用啊!”

“那么你认为我的性情很好吗?”

“嗯!不但性情好,在我眼睛里看来,觉得没有一处是不好的。”

诸葛雄这会子笑嘻嘻地说,表示十二分得意的样子。郎露茜逗了他一个娇嗔,两人都微微地笑了。过了一会儿,露茜忽又说道:

“那么我要回医院去了,说不定还可以不用请半天假呢!”

“你已经请了假,何必又急急地回去呢?我们吃点儿点心吧!”

诸葛雄一面劝留着她,一面向茶花手中捧着的盘子内要了几样点心,望了露茜一眼,叫她吃一点儿。但露茜这时芳心乱得很,哪里还吃得下什么点心,只管呆呆地思忖着,她第一考虑的,就是诸葛雄对自己有没有拐骗的手段;第二考虑的,是我能不能跟他一同走。所以诸葛雄叫她吃点心,她也有些听而不闻的样子了。诸葛雄笑道:

“郎小姐,你是不是已经在考虑了?”

“不!这儿不是考虑这些问题的地方。”

“那么我们吃点心吧!”

郎露茜方才含笑点点头,握了筷子,夹着春卷吃了,但吃在嘴里,却有些乐而不知其味哩!

两人从金门出来,已经四点多了。诸葛雄要和她一同瞧一场电影,露茜没有勇气拒绝他,两人遂到隔壁大光明电影院看了电影。出来已经六点十分,诸葛雄还要请他吃夜饭,露茜说天气太热,非回家去洗浴不可。诸葛雄没有办法,只好和她握了握手,叮嘱下星期日听回音的时候再见,方才匆匆地别去,各自回家。

诸葛雄回到家里,见表妹玉梅坐在上房内和母亲谈着话。诸葛太太见了儿子,便埋怨地说道:

“阿雄,你这一下午在什么地方玩呀?玉梅两点半的时候就一直等你到现在,已整整的四个多钟点了,叫人多心焦的!”

“对不起,对不起,我在瞧一个同学,他拉着我在大光明瞧了一场电影哩!”

“表哥,你这就太不应该了,那天我在电话里不是跟你先约好的吗?星期日我请你瞧电影,谁知你反被同学请了去,可见那同学的面子比我就大得多了。”

玉梅这几句话有些酸溜溜的成分,因为她在想那个同学一定是属于异性的。诸葛雄这就“哎呀”了一声,连连拍着额角,说道:

“该死,该死!表妹约我的事情,我竟压根儿都忘记了。其实这也难怪我,因为我这几天的心绪实在太恶劣了。表妹,请你坐一会儿,我去洗一个浴,晚上我来请你看电影。”

诸葛雄一面说,一面匆匆地回到自己卧房去了。玉梅虽然有些怨恨他,但听了他末后的一句话,芳心倒又欢喜起来,于是也就不说什么话了。

晚饭后,阿雄和玉梅真的到国泰大戏院去瞧了一场电影。在没有放映之前,玉梅向阿雄用了神秘的口吻,问道:

“表哥,你下午那场电影一定瞧得很有兴趣吧?”

“大光明那张片子并不好,所以一些也感不到什么兴趣的。”

“电影虽然不好,但陪着一同去瞧电影的人,那终是最好的了。”

玉梅见他木然无知的神情,还以为是他假意地装腔,这就瞟了他一眼,笑嘻嘻地说。诸葛雄方才听出她话中有骨头了,于是立刻一本正经地说道:

“表妹,你这是什么话呀!我下午是和一个男同学在瞧电影呀!”

“哼!我不相信,你一定跟那位郎小姐在一处。”

玉梅撇了撇嘴,冷笑了一声,索性直接地说穿他。诸葛雄心头别别地一跳,暗想:莫非她看见我们的吗?但转念一想,她两点半就到我家的,她怎么会看见我们?我倒不要露出马脚来才好。遂笑了一笑,却又叹了一口气,表示非常颓伤的样子,说道:

“表妹,你居然还要跟我开这些玩笑呢!我这几天心中的痛苦,真是没有人可以告诉呢!”

“你有什么痛苦?倒不妨向我告诉一下。”

“只怕我告诉了你,你也会感到万分的痛苦。”

诸葛雄显出凄凉的神情,低低地说。玉梅起初脸上还含了俏皮的笑,被他这么的一说,心头也感到相当的吃惊,遂急急地问道:

“表哥,到底为了什么事情呢?你快快告诉我吧!”

“爸爸要给我定亲事了,你难道没有知道吗?”

“啊!姨爹给你定的是谁家姑娘呢?”

玉梅心头好像有大石猛击了一下那么的疼痛,遂粉脸失色地追问。诸葛雄皱了眉尖儿,叹了一口气,说道:

“是爸爸局里罗局长的女儿,爸爸是为了奉承上司,才出卖自己的儿子。”

“……罗小姐你曾经碰见过吗?”

玉梅愕住了一会儿,她才灰白了脸,有气无力地问。诸葛雄点点头,轻声地说道:

“看见过一次,是罗局长生日那一天。”

“罗小姐几岁了?生得美丽吗?”

“才十九岁,美不美我并不稀罕。只不过我觉得我们的思想是个别的,我不愿意娶一个有财有势贵族人家的小姐……”

“那你为什么不反对呢?”

玉梅颤抖地说,她的眼皮有些红润。诸葛雄偷窥了她一眼,心头有些惨然,他觉得很对不起表妹,因为自己的对象并不是表妹,无非趁此机会,使表妹可以死去一条心的意思。遂凄凉地说道:

“我当然反对,但是爸爸把我骂了一顿,说我不知好歹,说我没有孝心。我有苦说不出,我只恨我自己没有自立的能力。”

“……”

玉梅默然无语,她觉得眼前呈现了黑暗,再没有什么光明的希望了。就在这时,场子内灯光熄灭了,银幕上也就放映出电影故事来了。这张片子是一个喜剧,故事发噱而滑稽,所以场内笑声不绝,等电影映完,许多观众的脸上还是含了喜滋滋的笑容。诸葛雄回头向玉梅望了一眼,谁知出乎意外的,她的眼皮有些红肿,显然是流过眼泪的缘故。玉梅见阿雄向自己注意,她才想到自己的眼睛,因为喜剧是只有笑的,我若被他发觉哭过了的话,那不是太难为情了吗?因此揉揉眼皮,还故意这么地说道:

“这电影太滑稽了,把我的眼泪都笑出来了。”

“表妹,我们到外面去吃些冷饮好吗?”

诸葛雄感到她的可怜,遂情不自禁低低地说。玉梅点点头,含了苦笑,用了凄婉的口吻也低低地说道:

“好的,趁表嫂还没有进门的时候,我们原该多相聚玩几次,否则,要表哥再陪我出来游玩,那就不容易的了。”

“表妹,你别那么说,叫我听了,心中感到难过。”

诸葛雄想不到玉梅有这样的痴心,一时非常辛酸,只觉喉间有些哽咽的成分。玉梅于是再也忍熬不住了,眼泪就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但又怕人家看见笑话,遂背转身子,拿帕儿很快地去拭眼皮。

两人在一家咖啡馆里吃冰淇淋,玉梅的神情终是那么抑郁而凄切,显出那份儿楚楚可怜的成分。诸葛雄虽然想安慰她几句,但一时里也说不上什么话来才好,相对默然,直到十二点敲过,方才握手分别。这晚,玉梅回到校中的宿舍,却暗暗地又流了一夜的眼泪。

第二天早晨,阿雄在学校里碰见了志坚,志坚悄悄地拉他到校园的一角,望着他笑了一会儿,才低低地问道:

“阿雄,听说你要给我们喝喜酒了,这消息可准确的吗?”

“哦哦!奇怪了,你怎么知道的?”

诸葛雄显出不胜惊异的样子,睁大了眼睛,急急地问。蔡志坚哈哈地笑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说道:

“我要没有这本领打听的话,那我就算不得蔡志坚了。”

“好一个自负的蔡志坚!正经的,我原也要来告诉你,真的,爸爸要给我定亲,对方是罗武智的女儿,名叫淑娴,今年十九岁,还在青光女中读书。可是,我并不赞成,我实在不愿跟这种人家对亲结眷,所以我打算竭力地反对不可。”

诸葛雄在笑了一笑之后,他又显出很认真的表情,向他滔滔地说出了这一番话。志坚沉吟了一会儿,望了他一眼,说道:

“那么你是另有所爱的了?”

“一方面固然是为了这样,另一方面,我实在看不起那个罗武智,这没有心肝的奴才,国家要他有什么用?他唯一的本领,就是讨小老婆,糟蹋一班可怜的女性。”

“你爱的是谁?能宣布给我听听吗?”

“暂时的恕我不能宣布,也许过几天我会完全地告诉你。”

蔡志坚笑了一笑,也就不再问他。过了一会儿,又低低地说道:

“小诸葛,这几天你看了报纸没有?”

“两天没有看报了,时局怎么样了?”

诸葛雄倒也聪明,他已知道志坚的用意了,遂立刻很急促的表情向他打听。志坚咬牙切齿地冷笑了一声,愤愤地说道:

“日本竟向我们不宣而战了,我看这次的战事爆发,倒绝不是局部的问题,完全是关系着整个中国存亡的问题。所以,我们青年都要负一些责任,切不可专心地在恋爱圈子里用脑筋才好。小诸葛,我把你当作自己的弟弟一样,请你得振作一下才是。”

“是的,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志坚,我很惭愧,我一定得好好振作一下不可。”

诸葛雄有些诚惶诚恐的样子,红了脸,低低地说。蔡志坚表示高兴,握了他手,紧紧地摇撼了一阵。正在这时,上课的钟声敲了,于是两人回到教室去了。

蔡志坚怎么会知道阿雄要定亲的一回事呢?原来郎露茜回家之后,再三地想了一会儿,觉得阿雄的话有些难以置信,万一他存了不良之心,哄骗我一同到外埠去呢,那我不是上了他的圈套了吗?露茜在这样顾虑之下,她便匆匆来找忠花。这时,忠花正从医院回家,见了露茜,先笑盈盈地问道:

“小妹妹,你下午请了半天假,是到什么地方去了呀?”

“史大姊,你不问我,我也要告诉你的。”

郎露茜在椅子上坐下之后,红了脸,秋波斜乜了她一眼,赧赧然地说。忠花一面给她倒了一杯冷开水,一面又连连催她快说。露茜这才厚了面皮,把诸葛雄来找她谈话的事情从头至尾地向她详详细细告诉了一遍。忠花听了,自然不胜惊讶,目瞪口呆地问道:

“他不是还有一个表妹李小姐吗?怎么他又会来爱上了你呀?”

“对于这一点,我也问过了他。他说他和表妹无非是亲戚关系罢了,在他们之间是并没有一些爱情作用的。”

“那么你的意思预备怎样呢?”

“史大姊,你好像是我的同胞姊姊一样,所以我心中要说的话都会不管一切地跟你说了出来。诸葛先生虽然是那么诚诚恳恳地爱上了我,不过他的内心是否和他外表一样的诚恳呢?因为我们没有三年五载的友谊,所以我当然不能一味地信任他。第一我要打听他爸爸究竟可曾给他定了亲?而且是不是罗局长的女儿?等明白了真相之后,我预备再作定夺。”

史忠花听她这样说,暗想:小妹妹所考虑的,也很有道理。常言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遂点头说道:

“你的来意,我已经明白了,是不是叫我给你代为打听打听呢?”

“大姊真不愧是我的知音,因为你可以请蔡先生跟他探问探问的。”

“好的,既然这样,等我吃好了晚饭,给你到志坚那儿去一趟吧!”

郎露茜点头称谢,因为怕父母诘问,她便匆匆地告别,先回家去了。这里忠花吃好晚饭,便到尚武坊十六号去找寻志坚。志坚听了忠花的告诉之后,所以他在第二天早晨就向诸葛雄像开玩笑那么地探问虚实了。诸葛雄以为志坚并不知道,所以还要暂时地保守秘密,其实志坚肚子里已经全部明亮,也无非故意不去说破他而已。

蔡志坚这天放学之后,便匆匆地来找史忠花,忠花在会客室内接见了志坚。她很急促地问阿雄定亲的事情可是真的,志坚点点头,把阿雄父亲果有给他定亲的意思向她告诉。忠花沉吟了一会儿,低低地说道:

“那么阿雄要露茜一同出走,你看怎么样呢?”

“这问题我也很难表示意见,你看露茜小姐可有跟他出走的意思呢?”

“她也没有决定……我觉得这问题是关系着他们两人终身幸福的事情,所以照说是应该由他们自己做主。不过我以旁观的立场而论,不管在名誉上、在前途上,都有很大的冒险性,所以我的意思,最好是不要这样做。”

“你的话很合我的意思,我希望你向郎小姐以利害说之,使她有些醒悟,那在你也可说是尽了朋友的责任了。”

蔡志坚点点头,向她低低地劝告,史忠花答应称是。两人又谈了一会儿,志坚恐怕耽误她工作,遂告别回去。这晚,忠花和露茜从医院里出来,两人在人行道上慢慢地踱着步。露茜已经听到忠花的告诉,知道阿雄父母确实有给他定亲的意思,遂低低地说道:

“史大姊,你也给我出一个主意呀!到底叫我怎么回答他好呢?”

“我想你自己的事情,自己也终有一个主意的。”

史忠花故意放刁,望着她回答,表示不负责任的意思。郎露茜叹了一口气,忧急地说道:

“事情临到自己的头上,还有什么主意想得出来呢?这几天我心乱如麻,母亲说我像失了魂似的,唉!”

“所以说情场多烦恼,还是一个人的时候清清静静,绝没有这种心乱如麻的烦恼。妹妹,我现在问你一句话,你假使走了之后,你的爸妈弟妹将怎么样了呢?”

史忠花很淡漠地说,她的语气表示十分的平静。可是露茜听了她后面这两句问话,好像是一记当头棒喝,顿时把她的糊涂脑子震惊得清醒过来了,她满面显出羞惭的样子,愕住了一会儿,决绝地说道:

“大姊,我……我决定回绝他,我不能跟他出走!”

“为什么?你……”

“我不能为了自己,而忘记了父母,忘记了弱小的弟妹。我假使这样做,我太狠心,我太没有心肝了。”

郎露茜颤抖地说,她眼角旁几乎要涌上泪水来。史忠花很欣慰地握了握她的手,含笑说了一句“你真是一个有理智的姑娘”。两人方才匆匆别去,各自回家。

过了几天,郎露茜打电话给阿雄,约他在外滩公园面谈。两人见面,握手问好,慢慢地踱到黄浦江旁边的长椅子上坐下,开始谈到这个问题上来。诸葛雄急急地问道:

“郎小姐,有了这一星期的考虑,我想你一定能够坦白地答复我了,你能不能跟我一同出走呢?”

“诸葛先生,承蒙你这样真情真意地爱我,我实在非常地感激你。不过,我再三考虑之下,我觉得很抱歉,我不能跟你出走。”

郎露茜红晕了粉脸,低低地说,她皱了细长的眉毛,表示有说不出苦衷的意思。诸葛雄火热的一颗心顿时冷了下来,急急地说道:

“为什么不能呢?你……难道没有爱我的意思吗?”

“不!我坦白地说,我也爱你。不过,我的环境和你不同,我有劳心劳力的爸妈,我还有无知无识的弱弟幼妹,我不能为了爱你,而忘记了这个清苦的家庭。我是老大,我要帮助爸妈来抚养这还未成年的弟妹。假使我这个家也和你一样的简单,一样的富裕,那我一定无牵无挂地跟你走。可我这个家,他们还需要我,需要我来尽一份力量。倘然我抛弃了他们,不管一切地走了,那么年老的爸妈一定要悲痛欲绝,年幼的弟妹一定要痛哭流涕,我还能算是人吗?我还能算是一个有情感的人吗?诸葛先生,这是我拒绝你的理由,我相信你一定能同情我、原谅我,而甚至于可怜我吧!”

诸葛雄听她滔滔不绝地说出了这一大篇的话,一时把要劝她出走的话便再也没有勇气说出来了。他呆呆地愕住着,把露茜纤手握得紧紧的,忽然泪水滚落了两颊。露茜见他流泪,知道他确实十分痴心,心中一酸,泪水也夺眶而出。两人泪眼相对,默然良久,诸葛雄始徐徐说道:

“郎小姐,你的话很有道理,我不但同情你,而且确实很可怜你,我也不能太自私,为了爱你,而使你做个不孝的女儿。现在我决定打消出走的主意,不过我尽我的力量来反对这一头不情愿的婚姻,我在没有绝望之前,我始终还是爱你到底。”

“诸葛先生,我太感激你了。”

郎露茜说了这一句话,她的眼泪益发滚滚地掉了下来。诸葛雄取出手帕,递到她的手里。露茜明白他的意思,遂拭了泪痕,两人静静地坐着。傍晚的江风一阵阵地吹着,虽然是那么的凉快,但在两人此刻的感觉上,却是觉得分外的凄凉。这晚,两人又在外面吃了晚饭,方才握手各自回家。

光阴匆匆,不知不觉地已到了八月五日那一天了,各学校都考试完毕,相继地放暑假了。诸葛雄住在家里,整天没有事情,甚为无聊,但罗淑娴却来望过他好多次,两人在外面也玩过几次舞厅,吃过几次饭。诸葛雄对她虽然没有爱情,但却也没有什么讨厌她的表示,因为她实在也是一个美丽而活泼的姑娘。玉梅既然知道了姨爹有给表哥定亲的意思,她当然感到很失望,从此以后,她也不到诸葛雄家里来,预备终身服务教育界了。

这几天时局很不好,战云一天一天浓厚起来。阿雄在爸爸那儿得了消息,说市府的办事处已迁移到枫林桥去了,因此他很着急,觉得这次战事一定免不了,只怕上海也要划入战区之内了。他想到露茜是住在闸北的,那面靠近火车站,战事爆发,那面最为危险,不知道他们也预备搬家否?于是在八月十一日那天,他匆匆打电话给露茜,约她晚上六时在光明咖啡室碰面。他自己先到北四川路一带去巡视一周,只见日本军用卡车来去不绝,车内都是一箱箱的装得满满的,猜想大概是子弹。两旁商店门可罗雀,一些买主都没有。这时,马路上还有许多搬场汽车、卡车、塌车、黄包车、老虎车,车内都是行李、铺盖、衣箱、什物,显然都是逃难的一群。自施高塔路起至蓬路,这一段的情景,仿佛已入混乱状态,令人心惊胆战。虽然时值盛夏天气,但阿雄目睹此情此景,也觉有些凄凉的意味。阿雄观看了一会儿,因为时近六点,遂匆匆来到光明咖啡室。碰见了露茜,露茜问他今天又有什么事情商量。阿雄悄悄地说道:

“这几天时局越弄越紧张,我看战事一定要爆发。你们不是住在宝山路吗?这地方太危险,你们难道不预备逃难吗?”

“逃难?你叫我们逃到什么地方去呀?”

郎露茜苦笑了一下,向他低低地反问。诸葛雄很快地说道:

“不是可以搬到租界里来避一避吗?”

“你别说得那么容易,我们这一家人口不少,况且逃难必须要有充分的经济能力,否则,那是只好在危险圈子里听天由命的。”

诸葛雄被露茜这样一说,因此倒红了脸,愕住了一会子,忍不住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忽然想到了什么样似的,又说道:

“你们难道租界里没有一个亲戚朋友吗?否则,到他们家中去住上几天也是好的,且看战事的变化如何。”

“上海住的地方都是那么的小,住到别人家里去,这是多么不方便的事,所以我们也不愿意打扰人家。我们老老小小一大群,人家也没有这么宽敞地方来安顿我们呀!”

“那么你们就不预备躲避了?”

“我爸妈也商量过,他们叫我带了弟弟住到租界里的亲戚家去,说人口分散些,比较妥当。但我不情愿这样做,要活一同活,要死一同死,何必我和弟弟要逃命呢?”

“其实你爸妈的意思是对的,我倒赞成你们人口分散点。”

“我很感谢你,今天特地约我来关切这些事,不过,我觉得还是在一块儿比较心安一点儿。”

郎露茜明眸脉脉地逗了他一瞥感激的目光,低低地说,她的神情有一些黯然。诸葛雄心中很难过,叹息着说道:

“只恨我没有力量,否则,我一定会帮你的忙。”

“有你这两句话,我已够感谢了。但……我想最近也许不会发生战事,就是要打仗,恐怕也在秋凉以后的了。”

“你看北四川路一带的情形,简直是开战就在眼前了,哪里还有这么许多日子好延长呢?”

“这都是人心惶惶的缘故,像‘一·二八’的时候,你瞧不是也没有什么吗?”

“但是这次和‘一·二八’情形又不同了,再说你们住的地方实在太危险。”

“我想过几天再做道理吧!”

郎露茜说着话,站起身子,预备要回去了。诸葛雄连忙说道:

“我们吃了晚饭再回去吧!”

“不!这几天我心思不好,要早点回家去。诸葛先生,你不要客气,我们再会吧!”

郎露茜和他握握手,凄然而别。诸葛雄心头好像空洞洞的,他难过得几乎要淌下眼泪来了。自己虽有帮助她的心,可是却没有能力,真是徒呼负负的了。露茜一路回家,走上闸北的区域,情势和租界里却大不相同,想起阿雄的话,也不由得心惊肉跳,惴惴不安。但六口之家,一时间又到什么地方去安身?想了一会儿,恨恨地说道:

“有钱的要逃命,我们穷人把性命看得很淡薄,死就死,活就活,那又有什么稀奇?别为了这些而自寻烦恼吧!”

郎露茜自言自语地说着,也就急匆匆地回家去了。到了次日,局势更加紧张,谣言纷纷,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史忠花在医院里对郎露茜说道:

“小妹妹,今天风声更不好,我瞧你还是住到我的家里去吧!”

“不!我一个人在外面,家里爸妈弟妹叫我怎么放心得下?不管风声怎么不好,我还是要回家去的。”

郎露茜低低地回答,遂各自走开了。到了下午六点,露茜又匆匆地回家。郎兴民坐在房中,却闷闷不乐地叹着气。郎太太向露茜告诉说,中原里的居民差不多都搬完了,看情形真的不大好,一面又问露茜外面有没有特别消息。露茜不敢说什么危险的话,反而向爸妈安慰了一番。当夜露茜睡在床上,忽然听到噼噼啪啪的枪声,同时还有隆隆的炮声,这使露茜一家人都大吃一惊,急急地起身,不知如何是好,露清和露英是早已害怕得哭起来了。但黑夜之中,又不敢向外张望,也只好躺在床上等天亮。一到次早,兴民和露茜向外打听消息,知道虹江路日军和我方警察大队已经发生冲突了,同时交界处的铁门已关闭,马路上情形纷乱,真有些惨不忍睹的样子。兴民和露茜只好回到家里,只有闭门不出。郎太太是连连念佛,但愿菩萨保佑。可是到了晚上,枪声、炮声更密,而且天空中飞机之声,嗡嗡不绝,日本飞机竟然滥施轰炸,一时闸北的天空,火光熊熊,势成燎原。露茜觉得在这情形之下,真是死到临头。大家急得脸无人色,正欲预备弃家而逃,万不料轰隆隆的一声,一个炮弹落了下来,顿时之间,浓烟弥漫,火光四射。露茜的耳中,只听爸妈弟妹惨叫了一声,但接着一阵墙倒屋塌的声音,连她自己的知觉也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