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钟的时候,落了一场大雨,所以傍晚的气候倒显得很凉快。诸葛雄从学校里考试完毕回到家中,静静地坐在写字台旁。他脑海里是浮现了蔡志坚那种愤怒沉痛的表情,耳朵边好像还听到他强有力的呐喊。
“小诸葛,危机是一天一天地迫近了!这个时代,读书绝不能挽救这恶劣的大局。我不能再忍耐下去了,我看不惯上海这醉生梦死的画面,我要离开这个城市,我要奔进这杀人的战场。我已没有了人类慈悲的同情心,我要见一个敌人杀一个,直到我的血肉和炮弹同化灰尘的时候为止,我才觉得痛快,我才觉得痛快!”
“少爷,老爷叫你过去。”
突然这现实的唤声,震醒了诸葛雄过去的回忆,他回过头去一瞧,原来张妈站在房门口,向自己低低地说。遂答应了一声“我知道”,他站起身子,便懒懒地走到爸妈的上房里来了。只见爸妈都穿舒齐了新衣服,没有等诸葛雄开口问话,诸葛龙先急急地说道:
“怎么?你没有把衣服换上吗?”
“换了衣服到什么地方去呀?”
诸葛雄愕了一愕,表示莫名其妙的神情,皱了眉毛,向父亲低低地反问。诸葛太太含了微笑,告诉他说道:
“今天是你爸爸局里的局长罗武智五十大寿,所以我们都得去道喜。听说非常的热闹,晚上除堂会之外,还有盛大的跳舞会,所以叫你一块儿去玩玩的。”
“小孩子没有见过大场面,我给你也去见识见识,快去换一套新的西服吧!等会儿张妈把汽车就要叫来了。”
诸葛龙口里衔了雪茄烟,接着也向阿雄说出了这两句话,阿雄方才明白了缘故。因为他耳朵旁始终流动着志坚说的这一番话,所以他心中立刻会激起一阵反感,不觉冷冷地说道:
“你们去好了,我不高兴去。”
“哎!回来,我问你,你为什么不高兴去?”
阿雄说着话,身子要向后转,这一来把诸葛龙又气恼得冒火了,遂把他叫回来,板起了面孔,不喜悦地问。阿雄却滔滔地说道:
“华北的事态越弄越扩大了,日本的野心也暴露得格外清楚了。国家已到了累卵之危,民族存亡未卜,我们身为国民之一,是多么的担忧,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去拜寿?老实说,假使稍具一点儿心肝的人,他也绝不肯在国难之中来大事铺张做这一个寿呀!所以我不高兴去。”
“什么?什么?你在放什么狗臭屁!真是把我气都气死了。”
诸葛龙本来脸上是笑嘻嘻的,他再也想不到会被儿子这一顿类乎教训似的责备,心头又气又愧,真是恼羞成怒。他绯红了两颊,因为没有什么正当的理由可以责骂儿子,因此他只好连连顿脚,大发其莫名其妙的脾气。诸葛太太也似乎觉得儿子的话未免有些过分,这就一面劝住了诸葛龙,一面埋怨着儿子说道:
“阿雄,你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欢欢喜喜地叫你一同去玩玩,你为什么偏要这样地不听话呢?这也怨不得你爸爸要发脾气了。就说日本人打进了中国,那也用不到你来担忧呀!”
“吃国家的粮饷、受国家的俸禄的人不担忧,那就只好由我们小百姓来担忧了。唉!快要做亡国奴了,难道还木然无知地花天酒地吗?什么做寿庆祝,只怕敌人一进了门,那就死不得活不能了。”
诸葛雄听母亲的话根本是无知无识,但一个思想陈旧的妇人,这倒怪不了她,只是爸爸身为公务员之一,竟也这样的心肝全无,他感到无限的心痛,这就忍熬不住地说出了这几句话。诸葛龙气得暴跳如雷,连连顿脚,似乎还要赶过去打他的样子,骂道:
“畜生,你这该死的奴才,我养了你这么大,倒叫你来教训我,你来侮辱我,这……还成什么世界?你给我滚!滚出去!”
“哎,哎,哎!你也犯不着发这样大的脾气,你给我坐下来,我自有办法对阿雄说的。”
诸葛太太见父子之间大起冲突,恐怕事情闹僵,遂连忙伸手把诸葛龙身子拉住了,叫他坐到沙发上去,一面走到阿雄的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说道:
“孩子,你终要听从娘的话,你爸爸是个暴躁如雷的性子,一点便烧起来,你就少说几句,别去引逗他了。听我的话,快去换了衣服一同去吧!”
“哦!奇怪不奇怪?我不愿意去,那也不干你们的事,为什么一定要逼着我一同去呢?我在家里给你们看门不好吗?”
“你有本领反对我,你就马上给我滚出去,我也不稀罕你这个不孝顺的儿子!唉!譬如没有养,譬如死了!”
诸葛龙坐在沙发上,听儿子一味地倔强到底,他的火气不禁又冒上来了,一面猛吸着烟卷,一面威胁着说。就在这时,张妈匆匆上楼来报告,说:“汽车已经来了,老爷太太可曾预备好了没有?”诸葛太太连忙向张妈吩咐,叫汽车暂时等在门外,她拉了阿雄便急急地到他房中去换衣服了。
诸葛雄被母亲拉到了房中,还是不肯一同去拜寿。但禁不住诸葛太太做好做歹地劝说了一会儿,央求了一会儿。诸葛雄在这情形之下,真是弄得没有办法,也只好勉勉强强地换了一套凡立丁西服,跟了父母一同去罗公馆拜寿了。
罗局长的公馆是在甘斯东路四百六十号的那座三楼三底的小洋房里,屋子的四周是一个小型的花园,面积虽不大,但却也点缀着亭台楼阁、松柏树峙、奇花异草,颇为幽美。罗公馆的屋子很大,但住的人却很少,因为罗局长的发妻已经亡故,膝下只有一个掌上明珠,名叫淑娴,今年十九岁,还在女子中学里读书。罗局长妻子亡故后,虽不续弦,但他用另一种方式来满足他性生活的安慰,就是接连地娶了三个姨太太。大姨太是一个寡妇,和罗局长本来有些亲戚关系,算来好像还是那寡妇长一辈,不过年纪是只有三十六岁,她因为丈夫死了,才央求罗太太到公馆里来帮忙,虽不算仆妇之流,但平日也照顾一切的家务。万不料罗太太死后的一个月,就被罗局长用强迫的手段糟蹋了,不过罗局长对那寡妇是绝不会有什么爱情作用,也无非是一时之间性的冲动,把她暂时当作泄欲器具而已。至于那寡妇呢,她是哑巴吃黄连,有苦无处诉,不过她的目的,就是只求安安稳稳地度过残生,不希望再有什么贪欢作乐,所以她倒很安静,还希望罗局长最好不要到她房中去缠绕不清。他那个二姨太却是窑子里的红倌人,年纪二十五六岁,她好像是朵正在盛放的花朵,所以风流而妖艳,罗局长虽然十分宠爱,但在二姨太的心中是绝对不会满足的,常在外面偷偷摸摸,干着桃色的勾当,好在罗局长外面应酬忙,他是并不会知道的。至于他的三姨太,年纪还要轻,只有十八岁,比淑娴更小一岁,她本是一个小家碧玉,为了生活,才到舞厅去做舞女,不知怎么被罗局长像发现新大陆般地爱上了,只要有钞票,那个可怜的女孩子也就做了罗局长的三姨太。不过这位三姨太完全还有些孩子气,所以罗局长对她也有些不大配胃口,想着了爱上一阵,其实这“爱”字还谈不到,只能说蹂躏了一阵,不想着她,就把她搁在家中。好在这女孩子还不大解风情,一天到晚蹦蹦跳跳,吃些、穿些、玩些,什么事都不管,在大姨太的手里,好像当她是一个小女儿一样。
罗公馆除了三个姨太太、一个小姐之外,其余都是佣妇使女。虽然罗局长及保镖汽车司机是男子,但他们白天里都在外面,所以平日之间,罗公馆里简直没有一个男人的影子,偌大的一座洋房,终是那么冷冷清清的。不过今天是太热闹了,红男绿女,宾客如云,大门口的汽车接连不断,警务处特地还派十二名警员前来维持秩序,也可见罗局长当时的威风盛极一时。
诸葛龙夫妇带了阿雄,坐车来到罗公馆,汽车直达大厅面前停下,就有招待的拉开车门,请他们入内。当有车务组代为付去车资,汽车由大门进来,却从边门开出,使秩序并不紊乱。
大厅上张灯结彩,正中一个霓虹灯大寿字,满桌子陈列着金银寿星,还有珍珠玛瑙的寿礼,高烧着大大小小九对寿烛。两面寿屏寿对,在灯烛互映之下,更显得金碧辉煌、灿烂夺目。诸葛龙引领着妻子与儿子在寿台前鞠了躬,这时,有个招待的走上来,诸葛龙认识是自己一科的科员张大君,遂向他问道:
“寿翁在哪里?”
“诸葛科长,你怎么来得这样晚?罗局长刚才还问起过你哩!他在里面,我伴科长进去吧!”
张大君一面笑嘻嘻回答,一面领着三人走进内室来。这间屋子里已摆了席,大概是女客坐的,所以粉白黛绿,钗光鬓影,都是莺莺燕燕的一群。此刻正中搭了一台,正在唱滑稽表演,所以女客们也都坐在前面看戏。这时,罗局长和他的大姨太站在窗口旁,嘁嘁喳喳地不知在说些什么。诸葛龙早已狗颠屁股般地走上去,一面拱手,一面连说恭喜。罗局长回头一见诸葛龙,虽然他们是上司和下属,但两人因为很接近很莫逆,所以满面堆笑地迎上来,一面也拱手还礼,一面叫了一声“老龙,你来得太迟了,我以为你有什么要事哩”。诸葛龙连说抱歉,一面指指诸葛太太和阿雄,说“这是内人和小犬阿雄”,同时又命阿雄拜寿。诸葛雄见罗局长虽然是个五十岁的老者,但块头很大,身材很健强,两道浓眉,一双凶目,人中上留了一撮胡须,确实很有些威严的样子,遂只好上前鞠了躬,叫了一声“罗局长”。不料诸葛龙却瞪着眼,喝道:
“瞧这孩子没有规矩,你应该叫声罗老伯,还有这位是罗伯母。”
“哈哈!没有关系,没有关系,老龙,你倒是教子有方啊!”
罗局长听了,一阵子大笑,望着阿雄的脸说。阿雄没有办法,只好叫了一声罗老伯和罗伯母。这时,诸葛太太和大姨太也笑嘻嘻地说着寒暄的话,大姨太还向阿雄打量了一下,笑道:
“诸葛太太,你真好福气,有这么一个标致的大少爷。”
“哪里来的福呢?一天到晚,就只是淘闲气。”
诸葛太太苦笑了一下,心中暗想:刚才为了叫他们拜寿来,还吵了嘴哩!可是口里当然没有说出来。罗局长见了阿雄那么一表人才的品貌,心里也很欢喜,遂问长问短地向他问了一阵,这里大姨太陪着诸葛太太到台前去听滑稽了。不多一会儿,却见一个花信年华的少妇,打扮得风流娇媚,花枝招展地走了过来,笑盈盈地叫道:
“诸葛科长,你好大架子,直到这时候才到来吗?”
“对不起,对不起,我……因为有些小事。哎,哎!阿雄,这位也是罗伯母,你快来拜见吧!”
原来这个少妇就是罗局长的二姨太,她是听了大姨太的告诉,所以特地走过来招呼的。但她并非是来招呼诸葛龙,她的目的,无非是来看看诸葛雄究竟是个怎样漂亮的美少年。当时诸葛雄听父亲这样吩咐,心中自然十分的惊奇,暗想:罗伯母何其多也!刚才那个徐娘半老的妇人,称呼她一声伯母,倒还有些相像,但这一个少妇,也叫她伯母,这如何说得过去?但父亲既然这么吩咐,叫我又不能违背,因此也只好走上前去,向她行了一个礼,叫了一声伯母。二姨太俏眼儿盈盈地在阿雄面孔上扫射了一下,暗暗喝了一声彩,真是好一个俊美的人才,于是眉开眼笑地说道:
“诸葛少爷,你太客气,你还是初次到来吧!你在什么学校读书呀?”
“我在海风大学读书。”
诸葛雄见了她这盈盈勾人灵魂般的秋波,他感到有些心跳,但也有一些害怕,一面低低回答,一面却把眼睛望到别的地方去,心中暗想:这大概是罗局长的小老婆吧!这时,罗局长向二姨太说道:
“绮雯,淑娴在什么地方?你给我去找来。”
“大概在小船厅里吧!我马上就去叫她。”
二姨太点点头回答,她便匆匆地走到小船厅里去了。这里罗局长又向诸葛龙闲谈几句,一会儿后,只见二姨太拉了一个豆蔻年华的姑娘匆匆地走来。那姑娘见了诸葛龙,先鞠了一躬,叫了一声“诸葛老伯”,然后望着罗局长,低低地问道:
“爸爸,你叫我到来,有什么事情吗?”
“淑娴,我叫你到来,是给你介绍一个朋友的。这位诸葛雄先生,是诸葛科长的公子,他是海风大学的高才生,学贯中西,你将来可以随时地讨教讨教他。”
罗局长听女儿这样问,遂指了指阿雄,笑着告诉。淑娴向阿雄点点头,微微地一笑,叫了一声“诸葛先生”。诸葛雄也就不得不还了礼,叫了一声“罗小姐”,心中却在暗想:真奇怪,罗局长一本正经地把她女儿叫了来,却是介绍给自己做朋友的,那在他心中到底是存的什么意思呢?罗淑娴的俏眼儿也偷偷地打量着阿雄的人,觉得果然是一个挺英俊的青年,她芳心里有些喜悦,因此望着他只是娇媚地笑。罗局长见他们都有难为情的神态,遂对他们说道:
“淑娴,诸葛少爷还是初次到来,你伴着他随意地去谈一会儿吧!”
“诸葛先生,我们到小船厅里去坐好吗?”
罗淑娴方才瞟了阿雄一眼,轻柔地说。阿雄没有说不好的道理,遂含笑向罗局长一点头,他跟了淑娴到小船厅里去了。到小船厅去须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外有一个荷花池,池面上这时荷花正开得茂盛,衬着绿油油的莲蓬,十分的好看。远远地种植了几株法国梧桐树,此刻斜阳的余晖反映在树叶子上,更添了一层无限美好的色彩。诸葛雄说道:
“这个荷花池倒很不错,尤其是在这时候的景色,倒很可以画一幅绝妙的油画。”
“诸葛先生手里一定藏着一笔很精细的丹青吧!你有空的时候,我一定要请你画一幅。”
罗淑娴倒是一个很会说话的姑娘,她乌圆眸珠一转,却说出了这两句话。诸葛雄笑着,连说了两声“哪里”,因为觉得这里空气很好,他便在栏杆上靠着站住了,接着说道:
“这儿很风凉,比屋子里爽快得多。”
“那么我们就在这儿吹一会儿风吧!”
罗淑娴很柔顺地说,她倚着栏杆,和阿雄并肩站了下来。在一阵一阵的凉风之中,诸葛雄鼻子里是闻到一阵阵的幽香。在当初阿雄的心中,还以为是荷花的芬芳,但仔细地领略,却觉得这香味儿完全是从淑娴身上发散出来的。一时心里不住地荡漾,回头偷望她一眼,觉得淑娴确实也是一个天生丽质的姑娘,不但身材美妙窈窕,而且容貌秀丽,皮肤白嫩,五官端正,真是眉清目秀。若和露茜相较,实在难分轩轾,更因为她打扮得娇艳,穿戴得华贵,所以比露茜更加的美丽一点。他只管默默地偷看着淑娴,所以彼此并没有说什么话。淑娴偶然回头望了他一眼,四目相对,大家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淑娴却嫣然地一笑,低低地又说道:
“诸葛先生,这学期可以毕业了吗?”
“不!要明年这时候才能毕业,罗小姐在哪儿读书?”
“我在青光女子中学读书,很惭愧,也要明年才能毕业呢!”
“你的年纪还轻,明年毕业,那也算不得迟的。”
“嗯!我已经十九岁了,年纪也不轻了,要如聪明一些的话,十八岁就可以中学毕业,十九岁不是可以进大学了吗?”
诸葛雄听她很坦白地把年纪也直接地告诉出来,觉得这位小姐倒是个很爽快的个性,遂微微地笑道:
“也许你上学迟一点,那是怨不了你的。”
“上学倒不算迟,六岁就进学校,可是笨得很,留了两年的级,先生说我聪明面孔笨肚肠,我真有些难为情。”
淑娴天真地说完这两句话,还把舌尖儿一伸,粉脸却微微地红起来。诸葛雄想不到她竟有这么的天真,一时也忍不住笑了,说道:
“小的时候不肯读书,那倒并不是真正的呆笨,大多原因还是为了要贪玩,其实小孩子的时候,谁都这个样子的。”
“难道你也是这个样子吗?”
“嗯!和你差不多。”
诸葛雄笑着应了一声,望着她妩媚的粉脸出神。罗淑娴撇了撇小嘴儿,摇摇头,笑道:
“你骗我,我不相信。”
“真的,我小时候也不肯读书,时常闹着赖学,记得阿妈抱我到学校门口,可是我依旧还逃着回家。想起小时候事情,可真也有趣。”
罗淑娴被他这样一说,捂着嘴,忍不住扑哧的一声笑起来了。秋波水盈盈地逗他一瞥媚眼,低低地说道:
“你这话靠不住,是故意逗着我笑的,你若真的这样不肯读书,但你这么轻的年纪,如何就快大学毕业了呢?”
“年纪不轻了,快要近三十岁的人了。”
“哼!你这人就不诚实,我听爸爸说,你才只有二十一岁。”
罗淑娴逗给他一个娇嗔,有些生气的成分,冷笑了一声,马上地说穿他。诸葛雄表示惊奇,红了脸,笑问道:
“你爸爸怎么知道我的年纪?”
“是你爸爸告诉我爸爸的……”
“但你爸爸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那你就得问我爸爸去,我怎么会知道?”
诸葛雄这样追根究底地问她,那叫淑娴怎么回答好呢?幸而她是个聪明的姑娘,乌圆眸珠一转,却俏皮地说出了这两句话。诸葛雄倒是愕住了,只好笑了一笑,低低地说道:
“我这人很有些自说自话,罗小姐,请你原谅。”
“那你倒又太小心了,其实彼此说着玩儿,原没有什么关系。”
罗淑娴被他小心地一赔错,倒也不好意思起来,遂红了脸,又娇媚地笑起来回答。两人于是默然了一会儿,看着天空上的晚霞由金黄灿烂的色彩而慢慢地变成紫褐颜色,显然夜幕是完全地将要笼罩了大地。诸葛雄要探听她一下家庭的情形,遂又低低地说道:
“你妈的年纪倒还很轻呢!”
“这是我爸爸的小老婆。”
“我不是说这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少妇,我是说那个三十多岁的太太。”
“那也不是我的妈,是我爸爸的大姨太,我亲生的妈,已经死了……”
罗淑娴说完了这两句话,她心头似乎有些悲哀的成分,粉脸上浮现了凄凉的神情,忍不住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诸葛雄就觉得她的身世有些可怜,因为她的爸爸不想而知是个糊涂虫,只晓得三妻四妾,左拥右抱,享受着他醉生梦死的生活。那么她一个女孩儿家,假使有什么心事的话,她又跟什么人去诉说好呢?我的环境也算孤零了,谁知她比我更孤零。阿雄这样想着,有些同情地难过,望着她盈盈欲泪的意态,低低地说道:
“不要难过,都是我不好,不该提起你心头伤悲的事情。”
罗淑娴没有回答,拿了一方小手帕,擦擦眼皮。过了一会儿,才显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向他嫣然一笑,拉了阿雄一下手,说:“我们到小船厅去吧!”两人方才离开了走廊,步入小船厅去。
所谓小船厅,是一个圆形的厅堂,此刻里面的布置和舞厅差不多。正中也有一班乐队,这时正在奏着悠扬的乐曲,四周陈设座桌,男女宾客已坐满了一厅,大家熟悉的男女们,已在跟了音乐婆娑起舞了。淑娴回头望了阿雄一眼,笑嘻嘻说道:
“你瞧,在这儿坐坐,不是比外面听滑稽看本滩要好得多吗?”
“嗯!这也亏你们布置的了。”
诸葛雄口里虽然这样回答,但心中却在暗想:唉!这种场面究竟是太对不住国家了。正在这时,忽然走来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她打扮得和淑娴一样的华贵艳丽,笑盈盈地向淑娴叫道:
“大小姐,你怎么去了这许多时候才回来呀?你几个同学都在问我找人哩!她们都是顽皮的孩子,我可应酬不了,你自己去招待她们吧!”
“哦!我先给你们介绍,这是我的三姨娘。姨娘,这位是诸葛科长的大少爷,你给我招待招待,我去去就来。”
淑娴说着话,便管自地走开了,剩下的是诸葛雄和三姨太两个人,于是大家点点头。三姨太笑盈盈地叫了一声:“诸葛少爷,我们到那边去坐吧!”诸葛雄含糊地应了一声,他也不知该怎么地称呼她才好,因为照她年龄看来,最多不过十八九岁,难道我也叫她一声伯母吗?这不但受的人不好意思,就是我也觉得难以叫出口来呀!一时又想,罗武智这狗奴才真是太可杀了,已经是五十岁的年纪了,还糟蹋人家十八九岁的女孩儿家,这种人一定没有好死的。就在他想的时候,三姨太已领着他走到一个座桌旁边,她摆摆手说了一声“请坐”。诸葛雄点头坐下,旁边有仆妇侍候着,开上两瓶冰汽水,三姨太遂也在他身旁坐下,握了杯子,说道:
“诸葛少爷,别客气,怪热的天气,喝汽水吧!”
“哦!谢谢你。”
诸葛雄忙也握了杯子,含笑说声谢谢。他口里虽然是在喝着汽水,但两眼却在偷偷地向三姨太窥望,觉得这个姑娘的容貌也相当的美丽,皮肤红粉细白,好像剥出鸡蛋一样,生得柳眉杏眼,樱唇玉齿,尤其是经过一番化妆之后,真有说不出的好看。不过她的好看,和那个二姨太显然有不同的地方,二姨太有些妖娆风流之情,但这位三姨太却温文而庄重。因此在阿雄心中不由得代为可惜起来,这真是一朵牡丹插在牛粪上,可怜她真可称为薄命佳人了。不过他又觉得奇怪,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怎么肯嫁给一个老头子做小星呢?难道她是一个贪财的女子吗?诸葛雄正在呆呆地想着出神,那三姨太恐怕冷落了他,遂竭力地招待着说道:
“诸葛少爷,你吸烟吗?喂!拿烟过来。”
“哦!对不起,我不会吸烟的。”
厅内原有两个小孩子,穿了红色的制服,颈项上挂了烟盘子,走来走去,以供宾客们的需要。三姨太向他一招手,那小孩就走过来。三姨太取了两支,一支递给阿雄,但阿雄摇摇头,却低低地谢绝。三姨太这就说不上什么话去,呆住了一会儿。诸葛雄遂又搭讪着道:
“照理说,我该叫你一声伯母,但我觉得有些碍口,就是你听着也有些刺耳,所以我还是叫你罗太太,你说好吗?”
“没有关系,随便叫什么都行,反正都是一样。”
三姨太似乎勾起内心的痛苦,苦笑了一下,低低地说,脸上浮现了忧愁的颜色。诸葛雄有些代为感到凄然,遂低低地又道:
“你和罗小姐差不多年龄吧?”
“还是我小着一岁。”
“啊!那么你只有十八岁?”
诸葛雄忍不住惊异地叫起来。三姨太点点头,叹了一口气,她有些眼泪汪汪的样子。诸葛雄情不自禁地也叹了一声,脱口问道:
“你怎么会嫁给一个五十岁的老年人呢?”
“没有办法……”
三姨太眼泪已滚落了两颊,但恐怕阿雄看见,把脸别转了去。诸葛雄觉得在这“没有办法”短短四个字中,是包含了多少血和泪混合的成分,他恨这个社会,他恨这个时代,愤愤地说道:
“我知道你一定有万不得已的痛苦……”
“这不用说,否则,谁肯拿自己的青春在这魔爪下牺牲?”
三姨太不等他说完,就很快地回答。诸葛雄看她意态令人楚楚可怜,一时有些感情作用,遂轻声儿说道:
“你能告诉我吗?关于你这不幸的遭遇。”
“我是一个没有父母的苦命人,从小由舅父养大成人。在十七岁那年,他们为了贪金钱,不管死活地叫我到舞厅去做舞女,我没有办法反抗,我只好在灯红酒绿中装笑脸媚人。直到今年春天的时候,罗局长看中我,要娶我,我当然不答应,但我舅父贪财,拿了罗局长两根金条,把我就像货物一般地出卖了。”
三姨太一口气地说到这里,眼泪又流了下来。诸葛雄觉得一个弱女子,在这样恶劣环境之下,确实是没有能力来反抗。他表示同甘共苦情,虽然很想安慰她几句,可是却无从说起,最后又低低问道:
“你也读过书吗?”
“只读了三年的书,也等于不读一样,到现在仍旧是一个亮眼瞎子。像我们这种女子过一天算两天,什么都完的了。”
“这也难说,我想你还可以继续求学,反正没有什么事,读了书有了学问,将来说不定还有光明的前途。”
“唉!‘前途’两字是谈不到了,只不过有了学问之后,将来还可以有自立的能力。不过他管得很紧,不许我到外面去读书的,他把我当作一只鸟儿,关在这笼子里只有等死的了。”
“我觉得这种人是该杀的,惨无人道,简直是个魔鬼!哦!罗太太,对不起,我在你面前似乎不应该说这些话的。”
诸葛雄被情感激动得过分的缘故,他愤愤地竟骂出了这几句话,但既然说出之后,倒又感到极度的不安,遂又向她表示十分歉意地说。三姨太擦了擦眼皮,摇摇头,说道:
“不!你骂得很好,我非常感谢你。自从我做了这金丝笼子里的鸟儿之后,大家只有恭维我,说我福气好。像诸葛少爷那样同情我的人,简直一个也没有。唉!社会上的人心,多是那么的阴险,我觉得你才是我的知……”
三姨太说到“知”字的时候,却把那个“音”字再也说不出来,绯红了粉脸,却又别过头去了。诸葛雄听了这话,心头别别乱跳,暗想:这可不对,我无非是偶一同情而已,她若把我认作知音或知己看待,那我岂不是扰乱了她平静的心境了吗?这样一想,也就不敢再说什么了。这时候,那个二姨太也匆匆地走来,一见了他们两人,便笑嘻嘻地说道:
“哎呀!三妹在这儿陪伴诸葛少爷吗?大小姐自己到什么地方去了?”
“大小姐跟她几个同学说话去了,所以叫我代为招待招待。可是,我这人偏又不大会说话,一些也不会招待。二姊来得正好,你来坐一会儿吧!”
三姨太因为自己说了“知音”两字,正在感到不好意思,如今又被二姨太这么地一说,显然她的语气是包含了一点儿神秘的成分,为了避一点儿嫌疑起见,她便很快地说出了这几句话,同时站起身子,她和诸葛雄一点头,便悄悄地走开去了。
二姨太和三姨太的作风就大不相同,她在诸葛雄身旁坐下之后,一见桌子上放着的那两支香烟,立刻取了衔在嘴上,一支交到诸葛雄的手里,划了火柴,笑道:
“瞧,三妹这妮子倒丢着我一个人,她自己走了,我也不会十分招待客人的。诸葛少爷,吸支烟吧!”
“对不起,我不会吸烟。”
“哟!这个年头儿,还有谁不会吸烟的吗?诸葛少爷,你别客气呀!是不是嫌我招待得不好,所以你不肯吸吗?”
“不是,不是,伯母,你别误会,我实在是不会吸烟。”
“你真不会吸,也得吸一支玩玩,要不然,你就是瞧不起我了。”
二姨太把烟卷亲自塞到他的嘴里,笑嘻嘻地说。诸葛雄没有办法,只好吸了一支。心中暗想:她这样放浪不羁的情形,好像浑身都是藏着火一般的热情,这叫人真有些担心被她融化的危险,因此东张西望,大有坐立不安的样子。二姨太见他拿了烟卷并不吸,却让它白白地烧去,这就放下口中的香烟,去拉他的手,笑道:
“诸葛少爷,你真不会吸烟,那么我们还是跳舞吧!瞧这么好的音乐,别错过了啊!”
“伯母,我不会跳舞。”
诸葛雄简直对她有些害怕起来,因此赖在座位上不肯站起身子,红着脸回答。二姨太笑嘻嘻地还是硬拖着,说道:
“现代青年,谁不会跳舞?你别怕难为情。我也不十分会跳的,大家无非热闹热闹而已,你怎么像女孩儿家似的呢?”
诸葛雄被她这样一说,那就没有再拒绝的可能了,只好站起身子,跟着她到舞池里去了。二姨太好像感到特别的兴奋,紧握着他的手,把胸部也紧偎着他的怀内,她的粉脸一味地要贴到阿雄的颊上去,口里还低低地说道:
“诸葛少爷,你的舞步跳得太好了,还说不会跳舞,你不是故意地骗我吗?”
“伯母,我实在跳得不好的。”
诸葛雄竭力把脸仰了开去,他怕这情形会让别人传到罗局长的耳朵里,那就太糟糕的了,所以他心跳得很厉害,使他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的成分。二姨太却有些撒痴撒娇的样子,“嗯”了一声,侧了粉脸,把秋波逗给他一个娇嗔,说道:
“你怎么老是叫我伯母?岂不是要折死了我?”
“那是辈分如此,我不叫你伯母,叫什么呢?再说爸爸这么吩咐我,我也不敢不听从呀!”
“你瞧我和你仿佛的年纪,能有资格做你的伯母吗?”
“那不是这样说的,三岁的小孩,做太叔公的也多得很哩!”
“可是我不愿意你这样叫。”
“那么我就叫你罗太太,你说好吗?”
“也不大好。”
“你要我叫什么呢?”
“听说你还只有二十一岁,我比你大四年,你就叫我一声姊姊。”
“那我可不敢这样没有规矩。”
“我喜欢你这样叫,那又有什么关系?弟弟,你肯不肯做我的弟弟呢?”
诸葛雄见她完全用柔媚的手段来勾引自己,要引诱自己堕入罪恶之门,一时很看轻她的人格,遂沉着脸色,并不作答。幸亏这时音乐已停,诸葛雄很快地放手,便走到座桌旁来了。只见罗淑娴先坐在那里了,诸葛雄因为心虚,所以两颊一阵子发烧,那颗心终有些像小鹿般地乱撞着。二姨太却很老练地笑道:
“大小姐,你在哪儿了?倒叫我来招待诸葛少爷呢!”
“对不起,那倒是辛苦二姨娘了。”
罗淑娴倒也是个可人儿,哧哧地一笑,却怪俏皮地回答。二姨太听她这话中多少包含了一些酸素的作用,一时也不由得红了粉脸,有些羞愧之色。不过她还嘻嘻地笑道:
“我辛苦些倒没有什么,不过明儿你们成双成对的时候,多给我叩几个头吧!”
罗淑娴被她这样一取笑,芳心中也觉得难为情,恨恨地啐了她一口,两颊也热辣辣地红晕起来。二姨太哧哧地一笑,她趁此机会也就很识趣地走开去了。诸葛雄听二姨太这么说,而罗小姐只有羞涩的神情,却没有着恼的颜色,一时倒反而暗暗地担忧,难道罗小姐果然也属意于我了吗?忽然想到爸妈逼着我一同来拜寿,又见罗局长特地把女儿介绍给自己,这样看来,他们心中莫非早有意思了吗?诸葛雄只管呆呆地想着,也就没有开口说话。罗淑娴低低地问道:
“刚才不是三姨娘陪着你吗?怎么一忽儿变成二姨娘了呢?”
“因为你二姨娘来了,所以你三姨娘走开招待别的客人去了。”
诸葛雄竭力镇静着态度,也低低地回答。罗淑娴点点头,她见烟缸上搁着两支燃烧的烟卷,因为冒上来的烟圈子容易逗人咳嗽,遂拿了一支给阿雄,说道:
“这是你吸的吗?二姨娘也真糊涂,她就这么走了。这一支烟是她吸剩的吧?”
“我原也不会吸烟,你二姨娘太客气,一定要给我吸一支,其实都是白白糟蹋的。”
诸葛雄见淑娴把二姨太的一支烟卷塞灭在烟缸的小洞里,于是也跟着把自己那支烟卷弄熄了,微笑着说。罗淑娴见他意态,似乎在自己面前假装老实的样子,遂笑了一笑,说道:
“诸葛先生,我们去跳舞好吗?”
“可是我跳得并不好。”
“别客气,我见你跟二姨娘是跳得挺好的。”
罗淑娴向他妩媚地一笑,俏皮地回答。诸葛雄知道她刚才已看见了自己和二姨太跳舞的情形了,一时很为慌张,虽然在舞池里和淑娴跳着舞,但神情有些木然的样子。罗淑娴略为推开了他一些身子,秋波掠到他的额角上,却见冒着珍珠似的汗点儿,遂微笑着说道:
“诸葛先生,你觉得很热吗?”
“还好,没有十分的热。”
“可是,你额角上的汗很多,我给你抹了好吗?”
罗淑娴一面说,一面把手中拿着的这一方小绢帕亲自按到他额角上去拭汗。诸葛雄觉得一阵夜巴黎的幽香,芬芳地触送到鼻子里来,他觉得淑娴的多情,使人心头有些摇荡,遂低低地说了一声“谢谢你”。淑娴回答了一声“别客气”,她把手帕拿回来,又含笑问道:
“二姨娘刚才跟你说了些什么话没有?”
“都是些空话,说过就丢了。”
“我不是在背后批评人,二姨娘的脾气是挺爽快的,就是太热情了一点,不知道诸葛先生也有些觉得吗?”
诸葛雄明白淑娴远兜了圈子在说话,一时颇难回答,却只好微笑而已。罗淑娴接着又说道:
“三姨娘年纪虽然比我还轻,可是人倒挺稳重的。她高兴起来像小孩子似的,但难过的时候却独个儿流着泪哭泣,我有时候被她哭得真有些辛酸。”
“嗯!你三姨娘确实是怪可怜的。”
罗淑娴见他被自己引逗得开口了,但他附和的这一句话令人有些可疑,这就望了他一眼,奇怪的样子,说道:
“你已经知道她的身世了吗?”
“不……我……没……有知道。”
诸葛雄支支吾吾的神情,他竭力地否认着。但罗淑娴还俏皮地说道:
“你没有知道她的身世,你怎么晓得她怪可怜呢?”
“这是放在眼前的事实,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做了你爸爸的三姨太,说起来还不能算是可怜吗?”
诸葛雄对于这一点认为很容易回答,遂滔滔地说,表示理直气壮的样子。罗淑娴倒是语塞了,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难过而又怨恨地说道:
“这是我爸爸糊涂的地方,我觉得爸爸太荒唐了一些,但是我做女儿的有什么能力去相劝爸爸呢?”
“你爸爸到底有几个姨太太?还有四姨娘、五姨娘吗?”
罗淑娴认为诸葛雄这一句问话,是包含了讽刺的成分,她摇摇头,逗了他一瞥哀怨的目光,慢慢地垂下头来。这时,音乐停止,两人便回到座桌旁来。诸葛雄见淑娴闷闷不乐的样子,遂又低低地说道:
“罗小姐,你怎么不快活起来?难道怪我言语得罪了你爸爸吗?”
“不!我恨爸爸,他不该害了人家姑娘的终身,像三姨娘这么的个性,她当然不会闹出桃色的事情来。可是像二姨娘这样热情的人,她自然不会像三姨娘那么的老实。所以爸爸娶了这种年轻女子,到最后还是爸爸自己吃亏丢脸!”
“我想不会的吧!她们既然跟了你爸爸,她们当然不会再有什么野心的。况且你爸爸待她们不薄,她们的生活不是很舒服吗?”
“就是因为生活太舒服的缘故,只怕她们会干出非分妄想的事情来。一班年轻的男子,就容易上她们的圈套。”
诸葛雄听她后面这两句话,分明是在说给自己听的,一时很感觉不安,遂认真的表情说道:
“这也不能一概而论的,各人有各人的人格和志气,假使见了一个女人就色眯眯的话,那男子准是个没有出息的东西!”
“那么,你倒是个顶天立地的奇男子了。”
罗淑娴似乎会意他这些话是在向自己表白,芳心倒是着实安慰了不少,秋波斜乜了他一眼,展开一丝笑容来赞美他说。诸葛雄还是一本正经的神气说道:
“我虽不是顶天立地的奇男子,但至少我是不会滥用其情的。”
“我相信你,你是一个用情纯洁而专一的青年。”
罗淑娴妩媚地一笑,她有些情不自禁地握住了诸葛雄的手,欣慰地说。但这句话倒是提醒了诸葛雄,他暗暗地想道:不错,爱情固然要纯洁,但更要紧的还是专一。我不能三心二意地转变爱的方针,因为我已经是有了心上人啦!罗小姐,你这一份儿情意,我是只好辜负你的了。诸葛雄心里虽然这样想,但口中当然没有说出来,他被淑娴握着手,内心反而感到无限的凄凉。就在这时候,三姨太笑盈盈地走来,说道:
“大小姐,外面已摆了酒席,你爸爸叫我来问你一声,说诸葛少爷喜欢吃中菜,还是西餐?吃中菜便到外面去坐席,吃西餐就在这儿等着吧!”
“我说就在这儿吃西餐吧!外面太闹,这儿比较清静些。三姨娘,你也跟我们一块儿吃吧!”
“我可没有那么傻,让你们来讨厌我。”
三姨太哧哧地一阵子细笑,便一骨碌翻身走出厅外去了。罗淑娴和诸葛雄都有些不好意思,微红了脸,互相望了一眼,也忍不住笑了。淑娴低低地说道:
“我三姨娘真有些讨人欢喜。”
“我觉得你和三姨娘的感情比二姨娘好,大概二姨娘和你在意见上不大合吧!”
“这倒也没有什么意见不合,但我的感觉上,三姨娘似乎可爱得多。”
“那么在你爸爸眼睛里看来,不知道是哪一个姨娘好?”
“爸爸却喜欢二姨娘,他说二姨娘会拍马屁,会灌迷汤。其实这些马屁迷汤,按诸实际,也无非是淫荡而已。”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又跳了几次舞。仆妇们在每个座桌上按照人数摆放了刀叉盘碟及玻璃杯、啤酒、汽水等物。诸葛雄心中暗想:这样花费,究竟太奢侈一些了,要如把这笔费用捐助了华北受难同胞,可以救活多少老百姓的生命呢!这样想着,自不免无限的感慨。在这里确实可称为人间天堂,口里尝着精美大餐,嘴里喝着兴奋的啤酒,耳听热狂的音乐,眼看娇艳的女人。这种生活,若和炮火之下痛苦的受难同胞相较,真所谓有天壤之别。
罗淑娴喝了几杯啤酒之后,她的神态有些异样,在他们跳舞的时候,她把水汪汪的眼儿斜瞟着诸葛雄,低低地问道:
“诸葛先生,爸爸把我们介绍了朋友,不知道你心中可愿意有我这样一个女朋友吗?”
诸葛雄听她这样问,心头又别别地乱跳起来,因此含了微笑,却不知怎么回答才好。罗淑娴见他不答,自然有些失望,遂犹疑地说道:
“我知道你在外面女朋友一定很多,所以对于我们还只初见的友谊,是并不感怎么稀奇的吧!”
“不!罗小姐,我这人不会说话,请你原谅。”
诸葛雄绯红了两颊,含糊地说。淑娴暗想:难道他果然是一个老实人吗?遂凝眸含颦地望着他,追问他说道:
“诸葛先生,我酒后说话不知轻重,你有心爱的情人吗?”
“没有……”
诸葛雄在这个情形之下,他没有办法,只好违背良心,说了一句谎话。但他既然说出了口,又感到万分的不安,神情有些局促。但淑娴听了,却表示十二分的安慰,娇媚地笑了笑,低低地说道:
“诸葛先生,你假使不讨厌我这个姑娘的话,那么我希望你时常到我家来玩玩,我是非常地欢迎你。”
“好!我一定会来拜望你。”
诸葛雄口里不得不这样地敷衍,但心头却十分着急,觉得自己种下了罪恶,说不定自己害了一个姑娘堕入烦恼的圈子了。罗淑娴当然不知道他会有口无心地说话,所以她对待阿雄也就显出格外亲热的样子了。
吃毕这餐夜饭,时已九点多了,众宾客散了大半,诸葛雄嫌热,说到外面去透透气。罗淑娴因为要去敷衍她的同学们,所以没有跟出来。诸葛雄在小院子里齐巧碰见了二姨太,二姨太一见四下无人,遂一把拉住了他,在袋内摸出一张纸,塞到阿雄手里。她真有大胆的作风,抱住阿雄脖子,很快地在他颊上吻了一个香,便笑着逃开去了。诸葛雄吃惊不小,连忙取了手帕,在颊上擦了一擦,果然抹下一些殷红的唇膏,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借了月光下面,把那纸条透开,只见上面写了几行字道:
诸葛少爷:
明天晚上九时整,我们在百乐门舞厅一叙。
切勿失约,至盼至盼!
诸葛雄看了这张字条,不由得“呸”了一声,立刻撕成碎片,向泥地上一抛,一面走向大厅里去,一面暗暗想道:这无耻的女人,果然不出淑娴的所料,她对我是存在着歪心眼儿哩!对我一面之识的人尚且如此,可见她平日生活的荒淫、行动的浪荡,那是更甚于娼妓的了。这该死的罗局长,喜欢做一个活乌龟呢!想到这里,倒又觉得好笑。
这时,诸葛龙夫妇俩正预备来找寻阿雄,因为诸葛龙太高兴的缘故,他竟有些喝醉了酒,所以要早点儿回家去。当时阿雄听了,也巴不得早点儿回去。罗局长忙又叫人去喊淑娴到来,淑娴还没有见到过诸葛太太,当下亲亲热热叫了一声“伯母”,请她时常来玩。诸葛太太一见罗小姐果然美丽稳重,心中欢喜万分,拉着她手,大有爱不忍释的样子。但这时汽车已来,诸葛龙拱拱手,嘴里咿唔唉唔地不知说些什么话,罗局长忍不住好笑,遂嘱咐阿雄小心扶着爸爸坐进汽车,大家招招手,说声再会。司机把车门关上,便驶出罗公馆去了。
诸葛龙回到家里,却呕吐起来。诸葛太太很生气,遂唠唠叨叨地向他骂了一阵,说:“不会喝酒,自己就该留些量,拼死地喝呀喝呀,喝得这个样子,叫人恨不恨?”诸葛龙却躺在床上,一句也不开口。诸葛雄趁此机会,也就回到自己的卧房来了。
这晚,阿雄睡在床上,哪里能合得上眼?耳朵旁听到的只是“砰哧哧”的声音,眼前浮现的一会儿淑娴,一会儿三姨太,一会儿二姨太,她们都含有了磁性一样,把自己的心会吸引得摇荡不停起来。诸葛雄伸手摸摸脸,想到了二姨太的一吻并明天晚上的约会,他的神志有些迷醉,假使明天晚上应约而去,那以后的发展,必定有神秘一幕的演出。但他立刻又想到自己对淑娴的话:“假使见一个女人便会色眯眯的话,那个青年一定是个没有出息的东西!”同时又想到:爱情不但要纯洁,而且更要专一。那么我如何能被色欲的诱惑而做一个社会的罪人呢?阿雄想到这里,便什么都死了心,终于闭着眼睛睡去了。
第二天因为是星期日,所以大家都睡得很迟才起来,也不用吃什么早点,就可以用午膳了。饭后,阿雄坐在上房里略事休息,诸葛太太无意中谈起罗小姐,遂竭口地赞美。诸葛龙听了,十分得意,望了阿雄微微地笑道:
“阿雄,昨天你跟罗小姐在小船厅里跳舞谈笑,玩得很有兴趣吧!你觉得罗小姐这位姑娘人品怎样?又大方又漂亮,又稳重又可爱,比普通一班姑娘真是有天地之别哩!如今介绍给你做了女朋友,你的福气真不浅,真可说是前世修来的呢!”
诸葛龙一面说,一面却哈哈地大笑起来。阿雄当然不好意思开口,所以默不作答。诸葛太太却有些忧虑地说道:
“罗局长虽有意思把女儿配给我们阿雄做妻子,但是我怕罗小姐在家中享受惯了,到了我家,会吃不起苦。”
“那你担心什么?老实说,罗局长只有这么一个宝贝的女儿,他这一份遗产,将来……哈哈……那还用说了吗?况且阿雄毕业后的出路,也有了靠山。这个年头儿做人,有真实的本领还是没有用,最要紧的是穿起黄缎马褂来,那希望就大了。阿雄这孩子太倔强,做爸爸的费尽心思为他打算,可是他却不听我的话,所以想想真有些气人!”
诸葛龙说到后面,又停止了笑声,望了阿雄一眼,表示做儿子的以后应该要孝顺些父亲才好。但这些话听到阿雄的耳朵里,却非常的吃惊,那颗心像小鹿般地撞个不停,暗想:他们做父母的拿我们儿女婚姻竟然自说自话地自作主意,也不管儿女肯不肯,愿意不愿意,这实在是太以专制盲目的了。他想开口反对,表示拒绝这头婚事,但转念一想,我若拒绝,必遭父母痛骂,而且还要监视我的行动,倒不如表面上且不动声色,我慢慢地另打主意是了。一面想着,一面站起身子,假说回房去预备功课了。
诸葛雄坐在房中,呆呆地出了一会子神,他心头感到痛苦,这痛苦叫他有些坐立不安。经过半个钟点考虑之后,他忽然披了上褂,匆匆地奔出了家,来到外面一家香烛店内借打一个电话,约郎露茜到金门茶室来商讨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