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三战事爆发,日本军阀曾大言不惭地发表说二十四小时之内占领上海,但事实的展开,却经过了二千四百小时之久,日军已六次增援,仍不能进逼寸土。中国军民,士气大振,将士奋勇杀敌,人民后方工作,全国一致,长期抗战。日本既不能逞强,遂抄袭后路,企图浏河登陆,两军浴血激战,我军终因寡不敌众,三军尽皆牺牲。浏河登陆,宝山县城危急,驻守该县之姚营弟兄,遂亦与城共亡。如是而后,蕴藻浜、张华浜敌兵遂趁机登陆。杨行、广福、庙行都有激战。守了六七日,不得已退至大场。后因日兵在金山卫登陆,进抵松江,我军前后受敌,当局不忍热血健儿做无谓之牺牲,遂传令西撤。但尚有八百孤军,与敌人做誓死战。故八一三沪战一役,在抗战史中创造了最光荣的一页。以门户洞开的中国,日方尚须增援六次,至相持到三个多月之久。若不是金山卫登陆,恐胜负真难预料。故我谓一个到底是虽败犹荣,而一个究竟是虽胜不武。

自从国军西移之后,上海便形成了孤岛。然而孤岛上的人们,都是醉生梦死的居多。所以畸形的发展,仿佛雨后春笋,会更加比战前还要繁荣起来。如此过了一年,日军进占租界,伪组织也相继而起,于是一班可怜的小百姓,在水深火热的地狱中也只好忍痛含泪地过着非人的生活了。

罗淑娴在沪战时期曾组织救护队在战地服务,后因受了微伤,回到租界医院里来医治调养。等她伤势痊愈之后,不料国军已经奉命西撤,她也只好回到家里来过着苦闷的生活了。那时候她心中记挂的就是这个诸葛雄,从戎以来,起初尚有信息,可是也绝不写明他的地址。但事到今日,一年多了,却反而音讯全无,仿佛石沉大海。淑娴忧心忡忡,只怕他为国捐躯,凶多吉少,因此终日闷闷不乐,愁眉不展,连睡觉吃饭的心思都没有了。

这已经是初冬的季节了,天空老是阴沉沉的,好像一个心事重重的人的脸,始终见不到一丝笑容的样子。西北风吹着整个的上海,街上的树叶儿都纷纷地飘飞,在这劫后的环境里,使人更会感到了无限的凄凉。罗淑娴披了一件厚呢的大衣,正从外面匆匆地回来,经过小院子的时候,听会客室里有人在说着话,这话声有点儿异样,好像还有日本人的口音。淑娴心头别别乱跳,遂悄悄地走到窗口旁来,侧耳细听了一会儿。只听父亲的声音在说道:

“我的年纪老了,已经五十朝外了,一切办事的能力,又非常薄弱,所以……恐怕有负重托。我的意思,还是请年轻的人来担任吧!比较可以办得好一点儿。这些我觉得很抱歉,还得请你们原谅才好。”

“罗局长,你何必大脚装小脚呢!况且你是老局长,这一个位置非你来坐不可的。我们这位武吉队长是最爽快不过的脾气,你要推三阻四的显出娘儿态来,那就叫他心里不高兴了。”

这个说话的人大概是甘心做走狗的翻译,他有些劝导也有些威胁的口吻,向罗武智说着。淑娴在窗外听了,心头的跳跃,几乎要从口腔里跳出来,由不得暗暗地骂了一声该死的奴才!这千刀万剐的走狗,亏他说出“我们”这两个字来,简直把他的祖宗都忘了呢!正在恨恨地想,听爸爸的声音又在低低地说道:

“金先生,并非我故意地推三阻四不肯答应,不瞒你说,我最近以来身体也不大强健,三天两头地生病,医生嘱我不能办事情,必须静静地休养才好。所以我的意思,能否给我再考虑几天,我一定可以给你们有个圆满的答复。”

“好的,好的,阿拉相信侬,侬一定肯出来帮忙。罗局长,侬休息休息,阿拉过两天再来拜望侬。再会,再会!”

这个武吉队长说着生硬的中国话,表示非常和气的样子。淑娴知道他们要走了,遂连忙闪身躲入一个墙角里,偷眼望去,果然见爸爸送着两个人从会客室里出来。一个是穿军服的日本人,还有一个西服青年,当然就是爸爸在叫他那个姓金的走狗了。淑娴看他们走远,方才步入会客室里,蹙了眉尖儿,却在室内团团地踱圈子,显然她内心是表示这一份忧急的样子。

不多一会儿,罗武智垂头丧气地走了进来,他的神态有些愁云层层,好像有说不出为难的样子。淑娴于是低低地叫道:

“爸爸!”

“咦!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罗武智低了头并没有发觉室内有人在着,猛可听了这一声叫唤,他吃惊地向后倒退一步,抬头发现了淑娴,方才又镇静了态度,咦了一声问。淑娴在沙发上坐下,很忧煎地逗了他一瞥哀怨目光,说道:

“我刚回来,爸爸,他……他……们走了吗?”

“孩子,你已经听得很详细了吗?那很好,这件事情,我真有些委决不下,所以我倒要跟你商量商量。”

罗武智也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他取了茶几上烟盒内的雪茄,把嘴咬着烟尖头。淑娴见了,很快地站起身子,坐到爸爸那张沙发的靠臂上去,一面划了火柴,一面给爸爸燃火,说道:

“爸爸,其实那事用不到什么商量的,我认为毫无考虑的余地,这是万万也不能答应去干的事情。”

“我当然也不愿干啰!但是,他们逼着我,威胁我,恐吓我,我简直没有了办法。因为不答应他们,他们是绝不肯放过我的,说不定会害死我,这……这……叫我如何是好呢?”

罗武智愁眉不展的神情,一面连连猛吸雪茄,一面有些哭笑不得地回答。说到末了,把两手一摊,还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淑娴忙道:

“但是爸爸若答应了他们,这汉奸两字可不是玩的事情。这好比一块雪白的玉,遭上了一个污点,从此以后,便要遗臭万年,给后世人责骂。爸爸,你难道愿意做这样不名誉的人吗?”

“我何尝不是这样想?但一个人性命总也要的,照你的意思,难道叫爸爸给他们活活地弄死吗?唉!这……”

淑娴见父亲无限怨恨地回答,他除了叹气之外,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于是蹙了眉尖,也表示为难的神气,拍拍他的肩胛,低低说道:

“爸爸,你也不要难受,无缘无故给他们弄死,当然也不甘心。我们总要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哦!爸爸,有了,我的意思……”

淑娴凝眸含颦地说到这里,却又停止了不说下去,站起身子,走到室门口去张望了一下,见没有什么人,遂又走到父亲身边,附了他耳朵,轻声地说道:

“爸爸,你还是在今天晚上悄悄地逃走吧!他们找不着你的人,当然也死了心,只好请别人出场来登台了。你说这个办法好吗?”

“这个办法好是很好,但也有两个困难的问题。”

罗武智的八字浓眉又皱了起来,他连连地吸烟,好像有所考虑的样子。淑娴很着急的口吻,迫不及待地问道:

“爸爸,你说的是哪两个困难问题呢?”

“第一个问题,是我该逃到什么地方去好?万一在半路上被他们捉住了,这岂不是更要被他们枪毙了吗?第二个问题,即使我逃走了以后,这一个家当然要被他们封起来。那么剩下你们四个女流之辈,以后怎么过活?你想,这两个问题不是也太重大了吗?”

淑娴细细回味爸爸这几句话,觉得这两个问题不外乎是贪财怕死。一个人舍不得家产,放不了性命,那么要想做一个忠贞的好人,这实在是太以困难了。因此她心头是有些怨恨,怨恨爸爸不该这样没有忠义之气概。虽然她想慷慨陈词,晓以大义,但一个做女儿的人,在爸爸面前,自然也很不容易说过分激烈的话,那当然还是为了要顾全父亲面子的关系。所以乌圆眸珠一转,低低地又说道:

“爸爸这个考虑,固然也对。但我的意思,爸爸可以不必忧愁,你若今天连夜出走,他们防备绝没有这么快。至于到什么地方去,那自由区里也许正需要爸爸这样的人才去为国出力呢!老实说,国军西移之后,照理爸爸也早应该跟着大后方去的,可是爸爸一心希望安安逸逸地做个平头百姓,以为年纪老了,还是留在上海享享清福吧!你的意思,是不预备再做官了,但日本进占租界,偏又来麻烦了你,所以我认为你还是出走的好。假使你答应他们登台的话,将来也难免要遭爱国青年的暗杀,所以这也未始不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同样是一件危险的事,我们应该要分析它的价值如何。倘然被日本人在半路捉住枪毙而死,这是何等光荣!外界知道了,个个人代为你赞颂、惋惜,说不定有人给你流眼泪、作挽词。何况这次出走,也未必一定会被他们捉住呢!比方那么说,你登台后被爱国青年暗杀了,这时候不但没有人来同情你赞颂你,而且还要大叫痛快痛快!死得好哩!爸爸,女儿很放肆,不顾前后的,为了爱爸爸,爱祖国,所以要说的话是不得不完全地嚷了出来,这些爸爸应该要原谅我。我现在觉得爸爸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很平坦的大道;一条是很崎岖难走的小路。不过那条大路的尽头,却是黑暗的深渊和苦海。虽然初走的时候很容易,但走完的时候,终身一切就都完了。而这条小路呢,虽然初走的时候很困难很难走,但走到尽头的时候,却会放射出无限的光明,得到名留史册的美誉。爸爸,你应该把眼光放得远一点儿,你就知道应该挑选哪一条路走了。至于房屋地产,这些家产,无非是身外之物,那是算不了什么稀奇。爸爸可以不必可惜。就是我们四个人的生活,爸爸也不用担心,我们有手有脚,难道还怕饿死不成?”

淑娴的话说得真不少,一口气说到这里,似乎有些吃力,遂顿了一顿。望望父亲的脸已是涨得红红的,可是他却只管猛吸烟卷,并没有表示什么意思。淑娴有些口渴,遂在茶几上放着的那杯茶拿来,喝了两口,望了爸爸又急急地问道:

“爸爸,你听了我这些话,是否觉得有些道理呢?你别老是闷声不响的,好歹也发表一些意见才是啊!”

“我此刻内心实在乱得很,我简直不知道怎么样才好。”

罗武智站起身子来,索性在室内像热锅上蚂蚁似的踱起圈子来了。淑娴放下茶杯,也跟着站起身子,说道:

“爸爸,你也是做过局长的人,从前不是也经过很困难的事情过吗?你也得一件一件的都解决了。今天为什么要心乱?我说爸爸总要以国家为前提,放出一点儿勇气来,我相信你就会觉得什么困难都没有了。”

“孩子,你不懂爸爸的意思,爸爸并非是怕死,爸爸已经是个五十多岁的人了,难道还怕死吗?”

“爸爸这话对极了,那么爸爸一定听从女儿的话,预备连夜走了是不是?”

“不过,我也还得考虑考虑。”

“爸爸,这……还有什么考虑呢?一件重大的事情,说干就干,切不可畏畏缩缩地考虑,因为一考虑之后,那事情就会变化。我老实说,一面是流芳百世,一面是遗臭万年,在这一刻之间,价值何止千金?所以我劝爸爸不要豫疑,就决心地走吧!”

淑娴的粉脸在笑过了之后,立刻又平静下来。她觉得胆怯的爸爸恐怕要堕入了罪恶之门,她急得心头像小鹿般地乱撞,连额角上的汗珠都快要冒出来了。罗武智停止了踱步,向女儿呆呆地望着,有气无力地说道:

“我走原可以,但我一走之后,势必连累你们。你们四个弱女子,没有一个男人家给你们出主意,万一日本人把你们捉了去干出非礼的行为来,这叫我在外面也是不安心的呀!”

“我想这是不会的,就是发生了这样不幸,我们也只有一死而已。”

“你把死倒说得这样容易吗?我辛辛苦苦养你到这么大,是花费了多少心血?可怜我半百年纪,只留了你一点儿骨血,你若一死,叫我做爸爸的做人还有什么滋味?还有什么滋味?”

罗武智听女儿简直是逼着自己非走不可的神气,他颓然坐到沙发上去,两手捧了头一面痛苦万分地说,一面是快要流下泪来的样子。淑娴听了,也由不得惨然。但理智胜过了深厚的情感,她终于又滔滔地说道:

“爸爸,在这个年头儿,你把生死别瞧得这样宝贵。不要说我是一个女孩儿家,就是堂堂七尺之躯吧,说不定人家还是三房合一子,五房合一子的人,但在炮火之下,也照样化为灰尘哩!所以死倒没有问题,只要死得有价值,这就比活着更有意义得多了。爸爸,我知道你疼爱我,但我不愿意爸爸为了疼爱我,而做一个被人万世唾骂的汉奸。这是多么无耻,多么不忠呢!爸爸,你还是听从女儿的话,快点儿地出走吧!”

淑娴一面说,一面走到爸爸的身旁,连连摇撼他的肩胛,是催逼他走的意思。罗武智呆呆地想了一会儿,遂点头说道:

“好的,我就听从你的话吧!那么我叫你大姨娘给我去收拾收拾应用的东西,你也回房去休息休息。”

“爸爸,你有这样的决心,这才不愧是个中国的好男儿哩!”

淑娴的粉脸方始又展现了欣慰的媚笑,两人点点头,遂各自回房去了。罗武智回到大姨太的房中,只听一阵敲木鱼的声音先触入了耳朵,显然大姨太又在念经了。听了这念经的声音,在今天罗武智觉得有些讨厌,遂大声地叫道:

“韵芬,韵芬!”

这叫声不大和善,带着几分凶恶的成分。大姨太在里面套房内慌忙停止念敲,匆匆地出来,恐怕武智发脾气,预先满面含笑地问道:

“你叫我有什么事情吗?”

“一天到晚,笃笃笃的,敲什么断命木鱼?念什么断命经?这个年头儿,还是念经敲木鱼的时候吗?”

罗武智坐在沙发上,恨恨地骂着,还连连地吸烟。大姨太知道他又有什么不称心的事情了,所以要在自己身上出气了。自己是个人老珠黄不值钱的人了,比不了二姨太、三姨太那么出风头。受了委屈,还不是只好把气往屁眼里出吗?于是还含笑给他倒了一杯玫瑰花茶,亲自送到茶几上,逗了他一瞥媚眼,有气当没气的样子,笑道:

“瞧你不知又是在谁那儿受了委屈,就拿我来当作出气筒了。我管我念经,干你什么事呢?你到我房中来,也是算得出有几天的日子,我就不念经好了,你何必发脾气呢?在别人家房中笑嘻嘻的,到了我的房内,就恶气冲天,那又何苦来?我也不是一定硬拖你来,你讨厌我,就少来。既来了,就不要发脾气,也弄个笑脸来给我看看,我什么都不干的原可以陪着你呀!我的好老爷,还是喝杯热茶吧!”

大姨太这一番功夫真不错,絮絮的一大套的话,倒把罗武智说得怒气全消,反而笑了起来。顺手把她拉到身旁来坐下,拧着她的面颊,笑道:

“你这几句话是算趁此机会在跟我吃醋是不是?”

“这话也亏你说得出来,我是个三十七岁快近四十的年纪了,人也老了,色也衰了,还跟你吃醋?那也太以笑话的了。”

大姨太听他这样说,由不得也红了脸,赧赧然地说。罗武智见她徐娘虽已半老,但风韵犹存。此刻清秀颊上盖了红晕之后,自有一股妩媚的风韵。这就半抱了她肩胛,把嘴几乎凑到她的颊上去,笑道:

“你不跟我吃醋,那你为什么说到你房中也算得出有几天的日子?这不是你在怨恨我太冷待你吗?”

“你不到我房中来,我倒并不怨恨你,因为一个人倒也乐得清净。我的意思,以为既然很少碰面了,是应该客气些才好。现在你还这样恶声恶气地对待我,这叫我似乎太感到心痛一些了。”

大姨太趋势偎了他的身子,低低地回答,话声是包含了一些凄凉的成分。罗武智这时把出走的事情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他对于韵芬盈盈欲泪的意态倒又感觉楚楚可怜起来,遂笑嘻嘻说道:

“你也不要说什么漂亮的话了,我知道你一定怨恨我,你口里说得好听,你心中是多么苦闷呢!我知道,三十四十,虎狼之年,你大概心灰意懒的缘故,所以只好念佛吃素了是不是?”

“不要胡说八道,难道你当我这样好淫吗?”

罗武智见她粉脸益发红晕起来,倒显出了青春的色彩。他有些情不自禁地挽住了她脖子,却在她嘴唇上吻了一下。大姨太嗯了一声,连忙坐正了身子,秋波又恨又羞地逗给他一个娇嗔。罗武智哈哈地笑道:

“越老越俏,越老越骚,女人像你这么年纪最够味儿。韵芬,从今天起,我在你房中非得连宿十夜不可。”

“对不起,我瞧你还是省省吧!”

“怎么,你不要我在你房中睡吗?”

“只怕别人家的心中就要恨死了!我看你还是在我这儿少宿夜为妙。她们年纪轻,比不得我,过不惯冷清吧!”

大姨太微微一笑,怪俏皮地回答。不料罗武智听了,倒又触动了心事,暗想:韵芬的话很不错,她们两个年纪这么轻,如何过得惯孤单单冷清清的生活?我若一走之后,她们还不是树倒猢狲散地跟人走了吗?她们跟了人倒小事,我这个乌龟衔头可太不好听了呀!唉!女孩子家不懂事,只晓得叫爸爸爱国,但她也替爸爸的环境想想,我是多么不容易出走呢!罗武智在这么思忖之下,他把出走的意思全打消了,由不得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大姨太见他听了自己的话,却呆呆地出神,结果又唉声叹气的样子,一时心头感到了奇怪,遂推推他肩膀,低低地问道:

“怎么啦?呆若木鸡的样子,瞧你今天好像有什么心事的神气。我和你是夫妻,你好歹也说出来给我听听吧!”

“我今天确实有一桩不容易解决的心事,你不问,我原也要来跟你商量的。”

罗武智方才很坦白地说出来,大姨太那颗心先别别地跳了两跳,有些惊慌的神情,问他什么心事。罗武智遂低低地说道:

“刚才日本司令部的武吉大队长到我这里来过了。”

“什么?日本军官认识你吗?”

大姨太不等他说完,先急急地问下去说。罗武智微微地皱了眉头,喷去了一口烟,摇摇脑袋,说道:

“我怎么会认识日本军官呢?”

“那么他来找你干吗?”

“因为他们进了租界之后,一班西洋人都被他们革职,这些公务机关的事情,就少了人手。过去我是局长,所以司令部里闻名到来拜望我,要我登台担任警务处处长职位来维持地方上的治安,我有些委决不下,所以来问问你,你以为答应好呢,还是拒绝好?”

罗武智说完了这两句话,紧紧地握着她手不放松。大姨太本是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女子,她当然无知无识,对于国家观念、民族思想,可说一些也没有。当下听了他的话,便显出惊喜的样子,说道:

“日本人打进了上海,他没有看轻我们,反而请你去做官吗?天下哪有这一种事?你不要吹牛皮,跟我开什么玩笑?”

“人家正经地跟你商量,你又说我开玩笑了。我吃饱饭没有事,会跟你开这种玩笑吗?”

大姨太见他十分认真的样子,遂也相信了,于是沉吟了一会儿,方才说道:

“我前儿听你忧愁过,说日本人进了租界,恐怕我们的房屋地产会给他们没收。不过你做了官之后,我们的家产是否有了保障呢?”

“这不用说,当然有保障,而且我们在上海住着,也再不会给日本人有欺侮的忧愁了。”

“那么人家会骂你投降日本吗?”

“这个……”

大姨太的心中似乎还不懂这些汉奸的名词,她问出来的话是相当幼稚。罗武智心头忐忑一跳,说了“这个”两字,顿了一顿,接着又道:

“其实这也是无所谓的事,上海本是中国地方,我又不到日本去做官,在中国本地做事情,这也算不了是投降他们呀!你说我这话可有道理吗?”

“道理是不错,那么你预备答应他们了吗?”

“我还有些委决不下,所以要你来跟我出个主意。”

“我一个女流之辈,懂得了什么呢?只要能够有太太平平的日子过,什么都不管账。”

“那么我来跟你商量,简直是白商量。问菩萨,还有上上签、下下签的分别,问你就一些也没有什么好参考。”

罗武智见她一无成竹地回答,心头不免有些失望,遂叹了一口气说。但大姨太听了,倒由不得笑起来,说道:

“我没有念过书,肚子里一滴墨水也没有,我知道什么?你要商量,应该叫大小姐来,她在学校里读书,就和男人家差不多的了。”

“好了,好了,你不要提起这个小姑娘了,她知道什么?她也许比你还要不知道利害关系呢!我见了她,真有些头痛。”

大姨太对于武智忽然会这样怨恨淑娴起来,那真是出乎意料的事情,倒是望着他怔怔地愕住了。因为罗武智平日最心爱的就是这颗掌上明珠,谁要在他面前说淑娴不好,他就得大发脾气,所以几个姨太太把淑娴也不敢轻易得罪。但今天武智竟然说见了女儿头痛的话,这就无怪大姨太要惊骇得目瞪口呆了,遂低低地问道:

“怎么啦?莫非你和大小姐已经商量过了吗?”

“嗯!”

罗武智应了一声,满面显出不快乐的样子。大姨太娇媚地偎过身子去,秋波脉脉地凝视着他,接着又问道:

“她说些什么呢?赞成你做官吗?”

“赞成?哼!她叫我连夜地逃走!”

“什么?逃走!你能逃到什么地方去呀?”

大姨太不知其所以然地问他。她心里觉得奇怪极了,大小姐存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呢?罗武智恨恨地把手在膝盖上一拍,说道:

“可不是吗?叫我孤零零一个人能逃到什么地方去?再说你们都是女子,留在上海,叫我怎么能放心得下?你想,这小姑娘也不是太以自说自话了吗?”

“爸爸!”

罗武智刚说完了话,大姨太还没有回答的时候,忽然淑娴在房门口出现了,她沉着脸,叫了一声爸爸,后面还跟着一个三姨太,一同走进房中来。大姨太慌忙站起身子,向淑娴叫声“大小姐快请坐”,她招待淑娴好像客人似的,把那三姨太却并不放在眼里。淑娴望了大姨太一眼,低低地问道:

“大姨娘,你把爸爸应用的东西可有整理舒齐了呢?”

“整……整理什么呀?”

大姨太因为并没有接头过,所以莫名其妙的神气,望着她怔怔地问。罗武智站起身子来,便接口很快地说道:

“我没有叫她整理,因为我对于这一件事情还需要考虑。”

“爸爸!你……你……刚才不是说得好好儿的,怎么你一忽儿又起变化了吗?”

罗淑娴很难过的样子,向他急急地问。罗武智这就哑口无言了,默不作声。淑娴望了韵芬一眼,冷冷地笑道:

“我知道爸爸突然变卦,这是大姨娘的主意。”

“不!不!大小姐,你可不要冤枉人,我并没有给你爸爸出过什么主意呀!他告诉我,说日本人请他登台做官,我说这事情应该和大小姐商量商量,因为大小姐是个有学问的女子,那当然比我们要有见识得多了。”

“爸爸,你既然没有听从大姨娘说过什么话,那么你干吗要出尔反尔呢?要知道你若一登台,这好比一张白纸上染了一个墨渍。中国眼前虽然打败了,但我相信将来终有胜利的日子。假使到了胜利的时候,我试问爸爸还能在这个世界上做人吗?不但不能做人,而且连死了恐怕都要没有葬身之地哩!爸爸,女儿是一片金玉良言,你千万不要以为我是没有孝顺之心才好啊!”

罗淑娴听大姨娘慌张地辩白,遂把目光又转移到爸爸的脸上去,用了苦口婆心的语气,又滔滔地说出了这一大篇的话。但听在罗武智的耳朵内,却起了大大的反感。他从来也没有责骂过淑娴,但今天在逼不得已的情形之下,也终于把脚一顿,恨恨地说道:

“你是金玉良言?你是孝顺女儿?你这种单面的思想,不顾痛痒、不管死活的话,来逼我这个年老的爸爸,你简直是大以狠心的了。你叫我走,你叫我走,你还是爽爽快快叫我死好得多!唉!我这么心肝肉那么宝贝你,谁知道你……就不要我这个年老可怜的爸爸了。”

罗武智显出哀痛欲绝的样子,一面说,一面又颓然地倒向沙发上去,大有声泪俱下的样子。淑娴被父亲这么一说,她觉得自己固然是受了绝对的委屈,而爸爸的懦弱和没有志气,实在可怜又复可叹。她到底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她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可以鼓励爸爸。她只觉悲痛激起了无限的辛酸,充塞在她整个的处女芳心里,因此再也忍熬不住地把眼泪大颗滚落下来了。大姨太见淑娴哭了,遂又含了笑容,拍拍她的肩胛,劝慰着说道:

“大小姐,你不要伤心,事情总得慢慢地商量,我知道你是为了爸爸的好,不过你爸爸就是胆子小,一个人怕到外面去,所以……”

“你也不必说了,爸爸假使答应他们登台了,我就永远脱离这个家庭好了。死我不怕,只怕被人家骂我一句是汉奸的女儿,那我简直一分钟都忍耐不了!”

淑娴究竟还是一个小孩子的脾气,她一面说,一面掩着脸,便呜呜地哭泣起来。同时回过身子,预备匆匆向外走了。罗武智这就急了,在沙发上立刻站起身,慌慌张张地叫了一声“淑娴”,三姨太知道他的意思,遂抢步把淑娴拉了回来,说道:

“大小姐,你且别忙呀!我的意思说,老爷既然一个人怕出门,那么我们就一块儿出走。因为大小姐说做汉奸的事情,到底是一件不名誉的,况且……将来也会发生危险的事情,听说上海也有不少重庆分子散布着哩!”

“佩君这意思倒也是一个办法,那么要走我们还是一同走吧!”

罗武智所以舍不得走,就是为了这三个姨太太。至于家产问题,反正有的是金条、美钞,随身可以带着走,那倒没有什么关系。所以一听三姨太的话,便点头回答,表示十分赞成。不料正在这个当儿,忽然见二姨太神色慌张地从外面匆匆回来,带了口吃的成分,急急地说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是怎么一回事呀?那可不得了!”

“绮雯,什么事情呀?惊慌得这个样子?”

“我……们……大……门外面怎么把守了四个日本兵呀?”

二姨太还是哧哧地说不出话来的样子告诉着,胸口一起一伏,表示这一份样儿的心跳。罗武智皱眉说道:

“哪有这一种事?门房赵四为什么没有进来报告我呢?”

“老……爷!我实在没有知道呀!还是二太太刚回来跟我说了,我才知道哩!”

赵四原和二姨太一同进来的,他却站在房门外,听了武智的话,方才低低地回答。罗武智沉吟了一会儿,把手在额角上一拍,说道:

“对了,对了,日本人的心思很会用,他莫非也怕我逃走吗?所以在大门外预先把守兵队用起来。啊!这……这……可怎么办呢?”

“老爷,你说的是怎么一回事呀?我竟一些也听不懂。”

二姨太凝眸含颦地望着他,表示不明白的意思。罗武智遂把日本人请他登台做官的话,向她告诉了一遍。二姨太笑道:

“真的吗?日本人这样看重你,那不是一件光荣的事吗?”

“放你的狗屁!你……这种无知无识的女子,少给我开口!”

淑娴恨得咬牙切齿,柳眉倒竖,明眸里几乎要冒出火星来。她顾不得父亲站在面前,就骂出了这几句话,一面把脚一顿,身子就奔出房外去了。二姨太气得粉脸发青,两眼几乎翻白。等淑娴走后,便大吵起来,说道:

“这还成什么世界?这还成什么世界?我虽然是你的姨太太,但到底也是她的娘,她竟骂起我来,这……不是造反了吗?你做爷老头子的听了,不但不教训,反而连句话都不开口,这……这……是什么道理呢?你得给我说一个明白。”

“二妹,你不要吵,你没有知道,他们父女俩为了这一件事,刚才也闹着意见哩!我一声没有开过口,她还怪我呢!何况你这样当面赞成,所以她就更加地恨着你了。”

大姨太见她要跟武智拼命的神气,而武智却又坐到沙发上去,一声不响地只管猛吸雪茄,于是向她叫了一声二妹,低低地告诉她。二姨太听了,停止了吵闹,怔怔地望着大姨太,问道:

“大姊,照这小姑娘的意思,预备怎么样呢?”

“照她意思,叫老爷不要在日本人手下做官,说被人家要骂汉奸的。所以她预备叫老爷逃到外埠去,但老爷又放心不下这个家,所以正在委决不下哩!”

二姨太听了,冷笑了一声,走到茶几旁,在烟罐子里取了香烟卷,燃着了火,吸了一口,说道:

“这个年头做人,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有好日子过,管得了什么汉奸不汉奸?老爷,你瞧大门外已经有了日本兵把守了,就是要逃走,也逃不到天边去呀!”

“不过大小姐也有大小姐的道理,一个人也不能只管图眼前,而不顾将来的。万一日本打败了,我们还能立足做人了吗?”

三姨太却不以为然的样子,在旁边插嘴回答。二姨太冷笑了一声,自以为有眼光的神气,说道:

“你看中国地方一天一天地缩小下去,这情形还有胜利的希望吗?老实说,一个人总要做得圆滑,不能够固执不化,看风驶船,这样才不吃亏的。”

“我觉得你的眼睛有些近视,所以比较远一些地方,你是看不到的。”

“三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三姨太讽刺她的意思,可惜二姨太并不懂得,所谓牛吃薄荷,她有些莫名其妙地问她。三姨太一本正经地说道:

“中国虽然节节败退,但大小姐说过的,这是诱敌深入腹地的一种作战方略。只要不签约,不讲和,中国不见得会没有希望的。因为战争到后来,这不是中日之战,是会形成了世界战争。到那时候,正义自会战败野心的。”

“哎哟!你还懂得这些作战方略,明天中国军队还要请你做参谋长去哩!”

二姨太算是报复手段,冷笑着讽刺她说。三姨太还要想说什么,罗武智把脚一顿,恨恨地瞪着眼睛,喝道:

“你们算口才好,这里不是开什么辩论大会,用不到你们一句一句地争论。我此刻心中像油煎一般难过,你们还吵出些什么花头来呢?”

经罗武智这么地一喝,两人这才噘着嘴默不作声了。大姨太也忧烦地吸了一支烟卷,叹了一口气,说道:

“假使日本兵没有在门口把守,那倒还可以听从大小姐的意思,我们一同逃走完事。现在他们已经有了防备,这事情就透着有些为难了。”

大姨太说着话,大家也都没有参加什么意见,只管吸着烟卷出神。这一间屋子里,有三个人猛吸着烟卷,因此空气里满布着烟雾飞腾,好像房内生了煤炉子的样子。过了一会儿,罗武智向三姨太说道:

“佩君,你给我去看看大小姐,她在做些什么。劝劝她,叫她不要太以独腹心思,也得替爸爸的处境着想着想。唉!叫我又有什么办法好呢?”

三姨太应了一声,匆匆出来,见赵四还在房外站着,遂叫他回到门房间去,她自己也就到淑娴房中来了。这里罗武智向大、二两姨太说道:

“我的意思是决定了,还是答应他们做官比较太平。第一,我们不会分离。第二,家产不会没收。第三,我也吃不了流浪的苦楚。有这三点问题,我只好做一个对不起国家的人了。况且我不出场,也总得有个人出来维持的。否则,给地方上糜烂了,也不是一件好事情。上海虽已沦陷,但到底是中国地方,满眼见的也都是中国人,我只要放出良心来,给地方上真正地办事,那我虽然负了国家,也可以说对得起老百姓的了。大小姐的思想,并没有错,我也并不怪她。至于佩君呢,她平日和大小姐常在一处接近,所以也被大小姐同化了。你们两人的意思,我知道,是完全拥护我的。但你们也不必和她们加以口头上的争论,反正我们已抱定宗旨,对她们就敷衍着是了,何必一定要说服她们呢?”

罗武智说了这一大篇话,算是安慰她们的意思,大姨太和二姨太也就没有开口说什么。静静地过了一会子,忽然见三姨太又匆匆地进来,恨恨地说道:

“这真是太岂有此理了,我们自己的家,倒叫他们来管束了。”

“佩君,你说什么?又是怎么一回事呀?”

“现在我们不能走出大门去,只能进来,日本兵拿了刺刀拦阻我们呢。”

“你们出去过吗?”

“大小姐躺在床上哭,我怕她闷出病来,想陪她出去散散心,谁知在大门口就被日本兵拦回来,这……不是太可恶了吗?”

三姨太愤愤地说,满面显出娇嗔的样子。二姨太却笑着道:

“这倒好得很,有了日本兵做管门巡捕,强盗绑匪还有谁敢上门来呢?”

“你还高兴?我们连行动的自由都消失了,他们还不是把我们都当作罪犯看待了吗?”

罗武智见她一味的气呼呼样子,遂叹了一口气,望了她一眼,说道: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老实说,他此刻要你死,你还能说我要活吗?连我们性命都在他们手里呢!这行动的自由当然是更加要受他们的支配了!”

“但活不活倒不成问题,不自由,毋宁死!自由比活命更需要啊!”

“那你为什么不冲出去啊?你们仍旧退进屋子里来,你们也未必真正有勇气有胆量!哼!”

二姨太马上用了俏皮的口吻,向她讽刺地说,鼻子里还冷笑了一声。三姨太红了脸,也要向她尖酸,罗武智早已连连摆手说:“好了,好了,自己人先闹内乱,这还弄得好吗?”三姨太方才不说什么,怏怏地回房去了。

如此以后,罗公馆里上上下下的人都被软禁了三天。幸亏厨子把吃的小菜都买足了藏在冰箱里,所以在这三天之内,还不至于受到吃淡饭的苦头。这天午后,大家都在二姨太的房中说话,罗武智很烦恼地在房内踱步,唉声叹气地闷闷不乐,自言自语地说道:

“矮子的心思真刻毒,就是要我登台,那么也该派人来跟我接洽了。这样软禁着我,不是存心与我刁难吗?”

罗武智说着,大姨太等都默默无语,也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正在这时,忽听赵四在房外叫着老爷老爷。罗武智出外忙问什么事,赵四递上一张名片,说是司令部里有人来拜望老爷了。罗武智接过名片一看,见写着“日本司令部翻译官金廷德”几个字。知道来听回音了,一时展眉一笑,便急匆匆地走到会客室内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