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廷德这家伙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呢?在瞧过《征》小说的读者,一定知道他就是诸葛雄、蔡志坚的同学。他们虽然是同一个学校里读书的同学,但他们的志却不同,而道更不合。不光是思想各别,且行动上格外背道而驰。记得战前为了华北事件的发生,蔡志坚与诸葛雄联络了同学们到南京去请愿未遂,结果在火车站酿成了不幸之事。当金廷德到医院中去探望两人伤势的时候,还笑他们是傻子,并说了许多风凉话。后来八一三沪战爆发,闸北烽火连天,炮声震地,大凡稍具血性的青年,个个都摩拳擦掌,无不想替国家去出一份力量,和敌人拼命。但金廷德这小子却把租界当作了天堂,还带了舞国皇后张曼华,花天酒地地沉醉在温柔乡中过着他荒唐的日子。他曾经对诸葛雄说,要如坐在露天舞厅里看闸北的炮火隆隆,浓烟弥天,这仿佛是看放花筒和放焰火一般地有兴味。唉!这种丧心病狂的奴才,言为心之先声,今日上海沦陷之后,他在司令部做翻译,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哩!
他自从陪了武吉队长到罗武智家中去接洽了出来之后,两人坐上司令部汽车,便开回到司令部去。武吉队长衔了半截雪茄烟,两只眼睛望着车窗外的街景,只管呆呆地出神,忽然回过头来,向廷德问道:
“廷德,你看这个姓罗的肯出来做官吗?”
“有官做,还不答应吗?这除非是傻子,队长放心,他一定肯。”
金廷德笑嘻嘻地回答,他一眼见到武吉口里衔着的雪茄已熄了,遂立刻在怀中摸出打火机来,给他燃了火。他的日本话,说得非常流利,武吉听了,表示喜悦,而且他很会向自己献殷勤,日本人也爱吃马屁这一功的。他拍拍廷德膝踝,说道:
“你知道他一定肯?但是刚才他为什么不肯答应?”
“他是装腔作势、假痴假呆推托的,我见他这个老头子很怕死,你对他凶一点儿,他马上就答应了。”
“这也很难说,也许他真的不肯做官,怎么样办?”
武吉这矮子精细而多疑,他蹙了眉尖儿,表示有些担忧的样子。金廷德把拳头在手心上一拍,很爽快地说道:
“他一定不答应,把他枪毙!这老狗太不识时务!”
“不行,不行,枪毙不可以,杀人要看看人杀的,把他杀了,更没有人肯出来做官了。所以你要想一个办法,这办法是非叫他出来做官不可。你有这个本领吗?回头我重重赏你。”
“办法一定有,你不要着急,让我想想。”
金廷德点点头,低声回答。他在袋内摸出烟盒子来,取了烟卷,燃了火,吸烟喷烟,把烟圈子环绕了他整个的身子。一分钟后,他忽然把手在腿上一拍,说了一声“有了”。武吉队长忙问什么好法子,金廷德含了笑容,凑过嘴去,在他耳朵边低低地说了一阵,然后笑道:
“队长,你想这办法好吗?先软禁了他们三天,然后我再去听他回音,这就不怕他不答应。”
“好极,好极,准定这样办。你很能干,将来希望也很大。”
武吉队长认为非常满意,遂哈哈地笑着,拍拍他的肩胛,夸奖他说。金廷德认为给队长这么称赞,那真是一件无限光荣的事,因此眉飞色舞的,颊上的笑容就始终没有平复的时候了。
两人商议已定,回到司令部,武吉队长马上发命令,因此罗公馆的大门后门口就都把守了四个日本兵了。
晚上,金廷德到米高美舞厅来游玩,这已经是九点多了。他想叫张曼华坐台子,但曼华已被另一个西装客人叫去坐台了,于是忙命转台子。侍者答应去了,回说马上就来。廷德一面喝啤酒,一面等着曼华到来。谁知等了一会儿,曼华依然没有过来,而音乐却又悠扬地在奏了。他偶然望到舞池里去,却见到曼华正偎在一个西服青年的怀抱里跳着舞。那青年的脸,紧紧贴着曼华的面孔,显出无限肉麻亲热的样子。这在金廷德心头给予不少的刺激,立刻怒火会从头顶上冒出来,暗想:他妈的!这小子是什么东西?胆敢霸住了曼华,不让她过来吗?我非给他颜色看不可了。一面闷闷地想,一面把啤酒大口喝了下去。等这支音乐停止,方才见曼华姗姗地走来。一见了廷德,便显出吃惊的神气,但立刻又眉开眼笑地说道:
“哎呀!原来是你吗?多早晚来的?”
“嗯!要不是我的话,也许你还不过来的吧!”
金廷德绷住了面孔,显出很不高兴的样子回答。曼华听得出在他这话中是包含了俏皮的成分,遂连忙施展柔媚的手腕,竟然一屁股坐到他的膝踝上去,逗给他一个媚眼,笑嘻嘻地说道:
“瞧你,这人真会吃醋,干吗这样对付我呢?”
“这态度别来对待我,还是跟他多去肉麻肉麻吧!”
金廷德把她身子一推,兀是怒气未消地回答。张曼华这会子也着恼了,遂鼓着小嘴,呆呆地坐着,但一会儿又叹气地说道:
“这几天生意很清淡,物价又一天一天地上涨,这个年头儿的日子如何过得去?因为人家是个生客人,所以看在钞票面子上,不得不向他扎紧一点儿,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和你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交情,你难道不肯原谅我的苦衷吗?”
张曼华说完了这两句话,似乎受了很大委屈的神气,大有眼泪汪汪的意态。金廷德见她这一份可怜的神情,心头倒又软了下来。但口里还不自然地冷笑道:
“扎客人也不是这种扎法的,我看你把面孔好像要贴得黏住了的样子,再弄下去,简直把裤子也好脱下来了。”
“何必说这种话来难堪我呢?我不是老早跟你说过吗?这碗断命饭我是不要吃了。好好坏坏你就娶了我,那么我不做了舞女,就不会跟别个舞客们跳舞了。但是,你又不肯和我结婚,说等你有了地位发了财再说,唉!你叫我等到什么时候才可以实行目的呢?”
张曼华听他这样挖苦自己,心中一阵悲酸,哀怨地说完了这些话,她的眼泪便真的落下来了。金廷德方才挨近了她身子,把手环抱她的腰肢,捏了她一把,笑嘻嘻地说道:
“我并非把你管得这样紧,因为我见你跟别人亲热,我心中自然不受用。好像你这个身子,马上会给别人夺了去似的。曼华,说起来也不是为了爱你的缘故吗?”
“你爱我,我很感激你。但是你真正爱我的话,你也得为我生活做个打算才是呀!”
金廷德听她这样说,遂伸手从袋内摸出皮夹子来,取了一叠储备钞票,塞到她的手里,望了她一眼,又摸摸她的腰胸,笑道:
“你是舞国皇后,谁不知道你是已经红了半边天,为什么在我面前老是哭穷呢?这些钱你拿去用,我往后有钞票,总是你的。好宝贝,别再眼泪鼻涕了,快对我笑一笑。”
“这儿不是房间里,别东一把、西一把地乱捏,痒斯斯的叫人怪难受的。我劝你以后醋少吃,我的身子不是早已属于你了吗?”
张曼华捏了这一叠钞票在手里,她挂了眼泪,真的会笑了起来。虽然她口里还有些怨恨似的说,不过她的态度已相当妩媚,她的娇躯已倒入他的怀内去了。廷德望着她笑问道:
“我不相信,你除了我,难道就没有跟别人发生过关系了吗?”
“你这没有良心的人,才问出这种下作的话来!”
张曼华秋波白了他一眼,恨恨地回说,她一面把钞票已藏入怀内去了。金廷德笑了笑,他也不再追问。因为他很明白,一个红舞女有十个八个情夫那也算不得一回大惊小怪的事,只要眼不见为净,那也就算她是个宝贵的处女吧。于是拉了她手,说道:
“我跟你说着玩玩的,别认真。来,我们去跳一支舞。”
张曼华不说什么,跟着他到舞池里去。她偎着廷德的怀抱,贴着廷德的面孔,照样也显出非常亲热的样子。金廷德表示报复起见,遂故意跳到那个青年的座台边去,眼睛朝他弹发弹发地示威。但当他转背,曼华脸向那青年的时候,曼华当然是以另外一副媚人的姿态对付他,笑靥生春的,眼波频频送情,还把挽在廷德肩胛上的手,向廷德脑后指指,扮了一个鬼脸,表示非常讨厌的样子。好在曼华的鬼戏文,廷德是看不见的,所以一无知晓。至于那个青年呢,他对于廷德的示威固然愤怒,但看了曼华的眉目传情,却又表示安慰。好像有人在告诉他,曼华对他是假情假意,对自己一定是有真爱情的。我倒要原谅她,她不是已跟我打过招呼了吗?其实这世界上做人,尤其在这灯红酒绿的交际场中,像曼华那么一个红舞女,她手段如何可以不灵活?所以这不但使那青年和廷德中了她的圈套,也不知另有多多少少的青年被她玩弄在手掌之中哩!
金廷德和曼华跳着舞,一而再,再而三,甚至于四五六七八……无次数地尽管跳个不停,这在那个青年的心中,当然也要刺激得再也忍熬不住起来。虽然曼华也曾向他一再地秋波送情,媚眼乱飞。但这抽象的安慰,是抵不住现实的恼恨和痛苦的,所以他就差了一个侍者走过来,向金廷德弯腰笑道:
“对不起得很!请客人帮帮忙,张小姐要转台子。”
“是哪一个客人?”
“喏!坐在那边的一个客人。”
侍者向那音乐台前的座桌上一指,低低回答。金廷德一望而知就是那个青年小子,这就冷笑了一声,说道:
“你对他去说,叫他自己识相,快点儿离开这里,否则,我就要给他颜色看。转台子,没有这么容易,叫他不要梦想。”
“小金,何苦来?跟人家结怨,我求求你别多是非吧!”
张曼华听金廷德这样说,不但不敢站起来跟侍者走,而且两颊急得玫瑰花那么通红,带了央求的口吻,向他低低地说。那个侍者原不知廷德是个怎么样的人物,见他脸血红的,显然是喝了啤酒的缘故,因此只道他说醉话了,便俏皮地说道:
“这舞厅是公众的娱乐场,又不是你独开的,叫人家不要玩,你一个人在此跳舞,这就未免太以笑话了。”
“他妈的!”
侍者话还未完,廷德就暴跳起来,骂了一声他妈的,接着啪的一声响,那侍者的脸颊上早已起了五个手指印。那侍者还心有未甘地连说你敢打人吗,但廷德接连地又是一记耳光,打得那侍者满口鲜血。廷德这时在袋内摸出手枪,在桌子上重重一放,骂道:
“你这狗王八蛋!不睁开眼睛来看看,你来管我的事情吗?我瞧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他奶奶的!你要死要活?”
那侍者一见手枪,由不得倒抽了一口冷气,知道事情不妙,也只好自认晦气,一声不响地走开去了。这时舞厅管理员还走上来向廷德打招呼,说了一百二十声的对不起,金廷德方才把手枪收起,但口里还骂个不停。他这会子骂,倒并非骂侍者,竟是指桑骂槐的,显然骂到那个青年的头上去。正在这时,突然见那青年分开众人,恶狠狠地走了上来,眼睛一瞪,伸手把廷德座桌上的台布一拉。这一拉把桌子上玻璃杯、啤酒瓶、香烟缸乒乒乓乓地打碎了一地,他也大声地骂道:
“他妈的!你这小子敢在这儿放肆吗?你满嘴里放的什么臭屁!打量老子没有能力来跟你说话吗?”
“好小子!你有种!我就打你这个王八蛋!”
金廷德再也想不到自己不去找他,他倒找上来了,一时气得怪叫了一声,狰狞了面目,挥手打了上去。那青年眼快手快,一面避过,一面早已摸出手枪,对准廷德,冷笑道:
“不许动!你动一动,我就要你的性命!”
这当然更使金廷德出乎意料,想不到那青年也会摸出手枪来。一时恐怕他真的砰地一响开起来,性命交关,这如何吃得消?所以他的火气立刻会忍耐了三分,没有刚才那么凶恶的样子了。曼华焦急万分地叫了一声“小李,你可不能胡来,大家都是自己人呢”!这时看热闹的舞客和舞女一见了家生,大家唬得四散逃开。这个舞厅管理员胆子比较大一点儿,知道他们都是一路人物,大家都有手枪,遂忙也说道:
“两位不要吵,你们恐怕是自家兄弟呢!坐下来大家谈谈吧!”
“谈什么?他妈的!你有手枪,我就没有了吗?”
金廷德在他们说话之间,立刻也取出手枪,拿在手里,他此刻的态度马上又强硬起来了。曼华见他们要决斗的样子,急得把身子在他们中间一拦,慌张了脸色,急急地说道:
“你们不能开枪,要开枪先开死了我。”
这个舞厅管理员见苗头不对,恐怕两人真的一开枪,就得酿成血案。打死了他们自己两只狗倒也无所谓,只怕别人中了流弹,那岂不是无妄之灾吗?于是悄悄地溜到电话间去打电话给日本宪兵队了。这里金廷德环眼圆睁,那个小李紧咬牙齿,两人虽然都握着手枪,但都不敢开放。其实他们都是吓吓人的手段,尤其手枪对手枪的情形之下,他们更加怕死。因为他们的目的,是还要在这社会上横行一时,享乐一时,如何肯轻易地牺牲呢?只不过大家不肯卸台型,所以像要决斗似的僵持着。张曼华乌圆眸珠一转,她把两手伸开,去接过他们的手枪。然后方才落了一块大石似的,笑嘻嘻地走了开去,说道:
“你们没有了手枪,那就没有关系了,有本领空手地打吧!”
曼华这一句话似乎提醒了小李,他觉得先落手为强,遂握了拳头,一个“扑克新”打过去,齐巧中在廷德下颚。廷德站脚不住,身子直向舞池里跌去。小李似乎还不肯放松,直追到舞池,举脚欲踢。但廷德早已一个翻身,奋勇而起,举拳还击。这时音乐早停,舞池变了戏台,两人大打出手,恶斗不已。大家围在四周,也没有谁去相劝,好像看角力表演似的,众人看得津津有味,十分感到兴趣。就在这时,忽听一阵皮靴声,啪啪响入。只见四个日本宪兵,匆匆进来,众人连忙分开一条路来,由他们步入舞池,大喝住手。小李和廷德见宪兵到来,方才停止相打,但各人的头发都已乱糟糟的一团,各人的领带也都散了,显出狼狈的样子。宪兵喝道:
“你们为什么相打?派司拿出来。”
廷德、小李遂把派司拿出来,交了过去。宪兵看了廷德的派司,见上面写着大日本司令部中校翻译官,一时暗想:官衔倒不小。遂忙又看小李的派司,见上面写着七十六号特务机关第十五大队长李自成。这就黯然了一会儿,把派司都交还了他们。刚才那副凶恶的样子已消失了,微微地一笑,说道:
“你们都是自家人,不可以打来打去,为了什么事情吵闹?你们都是官做得很大很大,吃排头,交关难为情。”
“他没有道理,在舞厅里倚势欺人,行为很不好。”
“哼!你有道理?你为什么也倚势欺人?”
小李和小金都操着流利的日本话,向宪兵告诉。宪兵仍觉得这两个人没有心肝,同样地做了汉奸,还要你看轻我,我看轻你,这真是老鸦笑乌炭黑,不拿面镜子瞧瞧自己面孔,于是不和他们多说,就要带他们到宪兵队去。曼华连忙走上去,把枪还给他们,说“手枪快拿好了,何苦来?弄得大家都没有好处”。宪兵见了,很是奇怪,忙向曼华问着生硬中国话说这是怎么一回事。曼华红着脸,有些心跳,有些害怕地告诉了他们。宪兵拍拍她肩胛,也有些色眯眯的样子,笑道:
“侬狄格小姑娘!好来西!”
张曼华一转身,早已逃进马桶间去了。这里宪兵们遂押着两人匆匆出了舞厅,到宪兵队去了。一场风波始告平静。音乐台上的洋琴鬼,也方才砰哧哧、砰哧哧地重新敲起来了。
第二天茶舞的时候,张曼华坐在位置上正等候舞客的降临。忽然见一位西服青年在自己面前站住了求舞,遂抬头望去,不由“哎呀”了一声叫起来。这青年不是别人,却是金廷德。遂连忙笑盈盈站起身子,把两手扑到他怀内去,显出特别关心的样子,急急地说道:
“小金,事情怎么啦?我昨晚一夜没有好好地睡,替你担着心事,没有什么责罚吧?”
“哎!你替我担忧呢?还是替这个小李担忧呀!”
金廷德贼秃嘻嘻地笑着问,这话是说得分外俏皮。张曼华把小嘴儿一噘,恨恨地白了他一眼,气鼓鼓地说道:
“你为什么老是这样地挖苦我呢?叫我心中真是难受极了!”
“算了,算了,跟你说着玩玩的,你不要生气吧!”
张曼华的迷汤功夫很不错,她口里虽然怨恨地娇嗔着说。但她的举动,还是跟他显出特别的亲热,把她的樱口几乎要凑到廷德的嘴边去了。廷德在她柔媚的手腕下终于软化了,遂笑着向她赔不是。曼华这才展眉弄眼地一笑,还把嘴在他颊上吻了一下。金廷德愕了一愕,因此更有些混陶陶起来。在曼华的心中是很想问一问小李可曾出来没有,但是又怕廷德吃醋,所以这句话也只好没有问出来。这晚廷德请曼华在金谷吃西餐,饭毕,廷德恐怕小李又要上米高美来,这就弄得大家又下不了面子,所以对曼华说道:
“我们到扬子去跳舞,那边有姚莉的唱歌,真是非常动听。米高美那边,反正算我签票出来好了。”
“不要算你签票,我回头可以打电话去请假,说我有些头痛好了。”
“你又给我节省钞票了,明儿娶了你,真是个贤妻良母。”
张曼华这米汤很能博得一个男子的欢心,所以金廷德握了她的手,很疼爱她般地回答。其实曼华原是个中“老举”,廷德不算签票,必定折现。现钞可以全数照收,舞票却只有一半到手。所以曼华实在是为自己而设想,但死勿光的屈死,却偏把多情两字冠在舞女的头上,那就真叫作天晓得的了。
两人在扬子玩到十点钟光景,金廷德忽然心血来潮,他附了曼华耳朵,低低地说了一阵,接着又一连串地问她好不好。曼华红了脸,有些为难的颜色,支吾了一会儿,方低低地说道:
“只怕我这个东西要来了,因为上个月也是这两天的日子。”
“不会那么凑巧的,曼华,你不要刁难我了。喏!这些钞票你拿去买件衣料穿,明天我有钱的时候,再给你买一只钻戒,你欢喜吗?”
金廷德也许捉摸着曼华的心思,他伸手在袋内摸出厚厚的数叠钞票,塞到她的手里,笑嘻嘻地说。曼华见了钞票,眼睛一明亮,她把为难的颜色慢慢地消失。秋波斜乜了他一眼,嗯了一声,便把钞票紧紧地捏着了。曼华既然接受了钞票,那么对于廷德的要求,也就义不容辞了。在这社会上除了三百六十行买卖之外,这当然也是一种交易啊!
金廷德在外面荒唐了两天,方才奉了武吉队长的命令,到罗公馆来听回话。当下罗武智在会客室内和廷德见了面,彼此握手问好,分宾主而坐。仆妇们献茶敬烟,招待得十分周到。金廷德吸了一口烟卷,右脚搁在左膝上摇摆了几下,表示那份安闲的样子,望了他一眼,很阴险地一笑,问道:
“罗局长,你如今已有了三天的考虑,我想你现在一定有了明白的答复了吧!我今天特地来讨一个回音的。”
“金先生,别的是没有什么问题,就只怕我的能力够不到。”
罗武智搓了搓手,很谦虚地回答。金廷德哈哈地一笑,说道:
“哪里哪里,罗局长不必客气,以你的大才,就是担任了上海市市长,也没有什么困难啊!那何况是一个小小的局长呢!只怕大材小用了吧!”
“不过我真不懂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我家前后门都把守了日本兵,这两天真叫我们受不了!”
“哦!这是武吉队长的一番好意。”
金廷德神秘地哦了一声,他又微微地笑起来。罗武智怀疑地反问了一句好意,金廷德点点头,把口里的烟圈子喷去了后,说道:
“是的,完全是一番好意。因为武吉队长心中的猜想,以为你不肯做官,是因为胆子小,怕有什么暴徒来暗杀你,所以你迟迟地不肯答应。我们队长有鉴于此,特地派兵前来保护你们公馆。罗局长,你想,这还不是一番好意吗?”
“但……为什么不让我们出去呢?我以为这种手段对付我,简直把这屋子当作了监狱,使人太难堪了。要不如厨子把小菜备得足,我们是只好吃淡饭的了!”
罗武智说这两句话的表情,显然有些怨恨的颜色。金廷德立刻把脸色一沉,很阴险地冷笑了一声,说道:
“这是委屈了你们,不过队长的意思确实很深刻。他派兵队来把守你们大门后门,实在有两层作用。假使你答应做局长了,他派来兵就算保护你们。假使你坚决地拒绝,那么这些兵也可算是监视你们了。那时候你们吃淡饭还算福气,只怕将来就得活活地饿死哩!罗局长,请你赶快地选择一下,到底愿意走哪一条路,我也好到司令部去有个交代。”
金廷德好像是一头野兽,他扯下了脸皮就认不得什么人了。罗武智听了,一阵心跳,两颊就觉得热辣辣地发烧,额角上冒着汗点儿,颤声地说道:
“金先生,请你给我去转武吉队长,我……我……就答应了!”
“好啊!做人应该要干脆爽快,那么才能算是英雄。罗局长,从今以后,咱们是同志了!来!握握手。”
金廷德听他答应了,一时两颊立刻又堆下笑容来,猛可伸过手,和武智紧紧地握了一阵。罗武智此刻面色又平静了不少,笑得脸上的皱纹也就没有平复过了,遂很谦和地说道:
“金先生,以后还得你多多指教,多多帮忙,那时小弟一定十分感激。”
“当然,当然,我们成了同志,互相照顾,这也是分内之事啊!”
两人客套了一会儿,廷德预备回去复命,忽见仆妇出来,低低说道:
“请金先生慢些走,太太还在弄点心呢!”
“金先生,那么就请再坐一会儿,吃了点心走吧!沈妈,你把三位姨太太和大小姐去叫来,来拜见拜见这位年少英俊的金先生。”
罗武智原也是一个老奸巨猾之徒,他知道日本人很信用金廷德,那么自己和廷德联络感情,成了莫逆之交,将来有什么困难的时候,少不得也有许多的帮助。所以听了沈妈的报告之后,索性眸珠一转,说出了这两句话。沈妈答应一声,便进内去请。这里廷德也就又坐了下来,心中可在暗想:他妈的,这老甲鱼的艳福不浅,倒是一个风流的人物,竟有三位姨太太,我要瞧瞧她们到底生得怎么样的品貌哩!就在这时,里面一阵皮鞋脚声,接着走出三个妇人来。金廷德只觉眼睛一亮,好像遇到了吸铁石一般的使他怔怔地愕住了。这时罗武智就介绍道:
“这是我大姨太,这是第二的,这是第三的。你们快来拜见这位金廷德先生,他是司令部的翻译官,将来我们都要靠他哩!”
“客气,客气,三位太太请坐。”
金廷德鞠着躬,笑嘻嘻地回答。三位姨太也笑盈盈地招呼,大家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这时廷德的眼睛只管扫射到她们的脸上去,觉得那个大的姨太也没有什么引人注意的地方,这当然是年老色衰的缘故。但二姨太的神态和丰姿就觉得令人有些可爱起来,不但打扮艳丽,而且眉目间风流之情横溢,眼睛水汪汪地时时送情,显然是个很热情的少妇,和曼华相较,好像是一对姊妹花。再看到那位三姨太,年龄更轻,娇小玲珑,婀娜多姿,还带有些姑娘的风韵。这就觉得那第二、第三两个姨太太,自己倒有一尝滋味的胃口。想到这里,心中荡漾了一下,脸上由不得笑了起来。罗武智忽然又想到了似的,忙说道:
“怎么?淑娴没有出来吗?”
“她说有些头痛。”
大姨太低低回答。罗武智心中明白她不愿接见的缘故,遂皱了眉尖,沉吟了一会儿。但廷德却又暗想:他的女儿不知生得美不美,我非今天见到了她不可,于是连忙关心地说道:
“怎么大小姐有些不舒服吗?那我是理应进内去问候问候呀!”
“她也没有什么大病,还是我去叫她出来吧!”
三姨太听廷德厚了面皮这么说,一时由不得着急起来。因为她和淑娴感情很好,所以一面说,一面匆匆地入内到淑娴房中去了。淑娴这时坐在房中的沙发上,手托香腮,闷闷不乐地长吁短叹着。三姨太连忙说道:
“大小姐,你爸爸叫你出去呀!”
“我不要见这些走狗!”
淑娴鼓着小嘴儿,恨恨地咒骂着说。三姨太蹙了翠眉,急道:
“你不出去,那姓金的便要进内来望你了。我想你还是出去的好,怕什么呢?”
“我并不是怕他,我实在因为是珍爱我那双宝贵的眼睛。看了这些不知廉耻的走狗,我的眼睛也许会出血的。”
“可是他冒冒失失地进来了,你怎么办呢?”
三姨太见她说得这么沉痛,遂叹了一口气,搓搓手回答。淑娴柳眉一竖,雪白牙齿,紧咬着嘴唇皮子,表示那份痛恨的神气,冷笑着说道:
“他若不要脸地进我房中来,我就会老实不客气地把他骂出去!”
“大小姐,我以为在这个恶劣的环境之下,你就犯不着跟这班小人结怨,只要敷衍他一下,也就算了。你和他闹了别扭,恐怕会遭他捉弄的呀!因为这个时候不是人的世界,你要和狗讲道理,那是万万也讲不通的!”
淑娴听三姨娘这样劝告,遂凝眸含颦地沉吟了一会儿,有些不情愿似的猛可站起身子,说了一声好,她方才愤愤地跟着三姨太到外面会客厅来了。这时罗武智和廷德及两位姨太已坐在小圆桌前吃着点心了,一见淑娴出来,廷德不由得暗暗叫了一声好,他早已笑嘻嘻放下筷子站起身来。罗武智忙介绍道:
“这是小女淑娴。这位金先生,是司令部的翻译官。”
“罗小姐怎么有些不舒服吗?对不起!我打扰了你,快坐下来大家一同吃点心吧!”
“我吃不下,金先生请自己用吧!”
淑娴勉强含了一丝微笑,点点头,招呼着回答。大姨太遂叫三姨太一同坐下吃,罗武智也劝女儿稍许吃一些,说陪金先生,他无非是竭力讨廷德好的意思。淑娴迫于父命,没有办法,只好也坐下了。这时廷德的两眼,望着桌子旁三个美人,大有山阴道上,应接不暇之感。看看二姨太,又看看三姨太,再看看淑娴,觉得三个人都有三个人的美丽,各有风韵,令人可爱。而尤其想到淑娴还是一个处女,他的心更加摇荡起来,不由暗想:那两个姨太虽美,但到底还有老甲鱼在着,偷偷摸摸,究竟不很方便,至于这位罗小姐,我尽管可以明目张胆地追求她,就是给老甲鱼知道,那也绝对没有问题。廷德在这么思忖之下,于是他的目标就集中在淑娴的身上去,望了她粉脸,笑嘻嘻搭讪地说道:
“罗小姐,你还在什么地方读书吧?”
“是的,我在华明大学一年级。”
“啊!你这么轻的年纪已读大学了吗?那你将来的前途可不得了。罗小姐的青春,今年是多少了?”
“二十岁。”
“那么今年该做生日了,罗小姐几月里养的?我该给你拜寿啦!哈哈!”
“这个年头还谈得到做寿吗?这似乎太对不起自己良心了,况且我的生日早已过去快近半年了。”
金廷德很奉承她说,还哈哈地大笑了一阵。但淑娴却老实不客气地讽刺他,俏皮地回答。罗武智接口说道:
“她的生日在三月里,确实已过去半年多的日子了。”
“生日可以补做的,那没有关系。我明天一定得送些礼物给罗小姐!”
金廷德并不因淑娴的讽刺而感到恼恨,还是色眯眯笑嘻嘻地拍她马屁。淑娴连忙很不自在地说道:
“不必,不必,我绝对不敢接受的!”
“金先生,你也太客气了,小孩子生日有什么大不了。”
“二十岁是大生日,应该要热闹热闹的。”
罗淑娴听他简直有些自说自话,心中非常痛恨,遂蹙了眉尖儿,不再作答。就在这时,沈妈匆匆进来说道:
“老爷,不知是谁?一个日本人口音打电话来了。”
“哦!那一定是武吉队长,我去接听好了。”
金廷德听了,他预先料得到似的,遂站起身子,跟着沈妈匆匆走到电话间里去了。约莫两分钟后,又含笑走出来,说道:
“果然是武吉队长来的电话,他知道罗局长答应了,心里很快乐,叫我陪你马上到司令部里去一次。”
“那么沈妈快拧了手巾来,给金先生擦脸吧!”
“不用擦脸了,武吉队长的性情最急躁,罗局长,我们马上就走。罗小姐,我们明儿见。”
金廷德拿了手帕连连擦嘴,一面说,一面向淑娴笑嘻嘻地一点头,身子已向外面走了。罗武智也只好望了望三位姨太太,似乎还想说句什么话,但结果却并没有说出来,他匆匆地跟着廷德也跨出会客厅去。
罗淑娴灰白了脸色,她呆呆地望着爸爸身子消失了后,便一骨碌翻身,恨恨地奔进内室里去。三姨太知道她的心头多少是受了一点儿刺激的痛苦,遂跟着走到她的卧房。果然见淑娴倒在床上,像小孩子那么呜呜咽咽地哭得很伤心。于是走到床边,拍拍她的腰肢,低低地说道:
“大小姐,你不要哭呀!哭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三姨娘,爸爸一答应他们,我觉得什么都完的了。哭坏了身子算得什么,我就恨不得立刻死了,才对得住国家呢!”
罗淑娴又在床上坐了起来,泪眼盈盈地望着她,悲痛欲绝地说着。三姨太把手帕给她拭了泪,在她身旁坐下了,温情地说道:
“你不要说傻话了,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的分别。无缘无故的死太没有价值,我劝你别说这些话。你爸爸逼于环境,这也是不得已而答应的。我想只要劝他不作恶,不干伤天害理的事情,假使真正为上海四百多万的同胞办事情,也许会得到人家同情的吧!”
“三姨娘,你这话错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既然做了日本人的走狗,你想,怎么还会干出好的事情来呢?所以我们生长在这个家庭里,我觉得是一种耻辱。三姨娘,我……老实跟你说,我预备今天就离开这个家。”
“那么你预备上什么地方去呀?你是一个弱女子,孤零零地到黑暗社会上去流浪,这也是很危险的一件事情啊!”
“我不但要离开这个无耻的家,而且我还要离开这个黑暗的上海。我想到自由的空气里去追求光明。三姨娘,你的心是清白的,是纯洁的,我希望你不要让他们来玷污你才好。”
三姨太被淑娴紧紧地握着手。她只觉得有股子感情激发在整个的心灵里,于是她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要伤心,竟是扑簌簌地流下眼泪来了。遂低低地哽咽着说道:
“大小姐,我希望你不要离开我,你若一走,我是更孤零了。其实呢,爱国的工作,到处都可以活动。我的意思,你倒可以拿这个家来做掩护,遮人耳目,尽可以做爱国的工作呀!老实说,你一个人出外去流浪,无亲无邻,到那时候反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这岂非更加痛苦吗?况且……那个诸葛少爷说不定倒有信来了,你去找他一块儿工作,这倒是好得多了。所以你听从我的话,还是忍耐一些的好。”
罗淑娴被她提起了诸葛雄,芳心倒是怦怦一动。一时沉吟了良久,不禁暗想:三姨娘这话倒是相当有理,光是说要为国去出力,这的确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一个人到外面去飘零,毫无目标,也不是一个办法。且等诸葛先生有信到来,我再去找他,那不但有工作可做,而且还有站脚之地哩!这样想着,遂把佩君的手更握得紧了一些,向她逗了一瞥感激的目光,点点头,说道:
“三姨娘,你说的真是金玉良言,我就听从你的话吧!”
三姨太方才展眉一笑,两人拉着手,亲热了一会儿。这时小丫头阿玲匆匆地进来,说老爷已经回家了。三姨太遂叫淑娴一同出去探听消息,淑娴不高兴出去,说要在房中休息一会儿。三姨太也不勉强她,遂管自地到了外面来。只见罗武智在大姨太、二姨太之前说得满口唾沫横飞,好像非常得意的样子。见了三姨太,便说道:
“我现在又做了局长,而且这局长比过去做的局长更要威风得多。佩君,你会不会跟淑娴一样地反对我?”
“不!我们女人家不懂什么的,反正你做也好不做也好,和我根本没有关系。”
“对啦!对啦!你们女人家,只要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每天瞧瞧电影,玩玩舞厅,不是很舒服吗?我们男人的事情,就根本不必多管闲账。佩君,你想得很明白,你才配做我局长太太哩!”
三姨太很圆滑的话,听到罗武智的耳朵里,不由喜欢得眉飞色舞,忍不住笑嘻嘻地夸奖她说。二姨太听了,却有些不受用,遂冷笑道:
“只有她一个人才配做局长太太?我就不配吗?”
“也配,也配,哈哈!我的好二太太!你的醋性可真厉害啊!”
“二妹跟你闹着醋劲儿,才觉得有趣,假使换作了我,那就被人说我是个老妖精了!”
大姨太插嘴笑着说,一时四个人都忍俊不禁起来了。这时沈妈来报告,说诸葛老爷来了。罗武智方才停止了笑,匆匆来到会客室。诸葛龙忙着站起身子,连连拱手,说道:
“罗局长,好久不见了,你今天打电话给我,不知道有什么贵干吗?”
“老龙,我有件要紧的事情跟你商量商量。你快坐下来,抽支烟。”
罗武智喜滋滋的样子,和他却握了一阵手,两人在沙发上坐下,还递给他一支烟卷。他要拿火柴的时候,诸葛龙却先摸出打火机来,说了一声“我来我来”,他便含笑先给武智燃着烟卷。两人吸了一口,撮了嘴儿,慢吞吞地喷去了烟圈子。沈妈倒上了香茗退下之后,罗武智方才望了他一眼,问道:
“老弟最近干些什么工作呢?”
“自从战争开始到现在,就一直空闲到现在,要不是有三个半的积蓄,这一年半来的生活,真要弄得焦头烂额了呢!”
诸葛龙含了不自然的苦笑,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罗武智把身子坐近了一点儿,凑过头去,低低地说道:
“那么你现在总应该有些准备活动活动才好啊!”
“可是,没有机会。这年头儿一年不如一年,我们这种人才简直是找不到什么事情可做。”
“现在有一个很好的机会,但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做?”
“哎呀!老兄肯提拔我,那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如何还有不愿意的道理呢?不知道老兄要组织什么公司吗?”
诸葛龙受宠若惊的,忍不住眉飞色舞地笑起来问。罗武智听了,两颊倒有些微赤,遂摇摇头,表示并不组织什么公司的意思,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这件事情,说起来我也出于不得已的办法。环境如此,那还有什么可说呢?”
“咦!老兄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简直有些莫名其妙呢!”
诸葛龙对于他这两句没头没脑的话,当然是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子。罗武智这就抓抓头皮,只好把日本人要自己登台的话向他从实地告诉了一遍。诸葛龙一听这话,不由乐得跳起来了,伸手在腿上很有劲地一拍,嘿了一声,咯咯地一阵笑,说道:
“老兄,这是千载一时的良机啊!你可切莫失之交臂。好极了,你登台,我第一个拥护。有什么工作给我做,我绝对服从局长的命令。”
罗武智想不到阿龙会这样兴奋而坦白地回答,一时把满面惶恐的颜色也就慢慢地褪尽了。他也说不出什么话,只觉得诸葛龙真不愧是自己一个志同道合的良友。因此伸过手去,把阿龙的手紧紧地握住了一会儿,低低地说道:
“这次我做了局长,心想预备给你做副局长,我把你当作弟兄一样看待,你心里不知道喜欢吗?”
“我做副局长?你跟我开玩笑吗?”
“开什么玩笑?我说的话,一是一,二是二,绝对不说笑话。”
“老兄,你这样提拔我,那叫我生生世世都忘不了你的大恩哩!让我先来叩个头,也表示我心中的感激。”
诸葛龙一面说,一面很快地趴在地上,向武智连连磕头。幸而罗公馆的地板都是光滑滑纤尘不染的,所以倒也没有脏了他的衣服。罗武智连忙把他扶起,急急地说道:
“老弟太客气,何必行此大礼?”
“哈哈!算不得什么,算不得什么!”
诸葛龙笑了一阵,他的态度是卑鄙得不能再来形容的。两人于是重新坐下,喁喁唧唧地计划了一阵,商议了一阵,直到天色昏黑,阿龙方才兴冲冲地告别回去。
从此以后,他们在伪组织之下居然又做起官来。金廷德为了淑娴的缘故,他在罗公馆里三天两头进进出出十分忙碌。淑娴只管跟他冷淡,但他却厚了面皮,不是送她礼物,就是请她吃饭看戏。常言道,天下无难事,只怕老面皮,淑娴在无可推却的情形之下,有时候也只好应酬了两次。不过她内心是分外痛苦,也只有暗自怨恨而已。
光阴匆匆地像流星一样,不知不觉在雨雪纷飞中又带走了残冬的影子。三阳开泰,大地回春,又是第二年的清明时节了。这几天风和日暖,草木又欣欣向荣,诸葛太太长日无聊,坐在房中,两手在桌子上抹着骨牌打五关消遣。她的眼睛,却望到窗外屋檐下的燕子窠儿,有一只母燕正在喂食给小燕子们吃。她见这个情形,心头陡然想起了阿雄,可怜这孩子出走已经有两年了。到如今消息沉沉,杳如黄鹤。也不知是生是死,看起来凶多吉少,怎叫我不要痛断肠呢?想到这里,泪如泉涌。把骨牌一推,倒向沙发上去,几乎泣不成声。就在这时,李玉梅悄悄进房,见此情景,倒是一怔,遂低低问道:
“姨妈,你好好一个人怎么哭泣起来呢?”
“我想起你表哥,他至今信息全无,恐怕他在外面是已经……”
诸葛太太见玉梅到来,虽然停止了呜咽,但兀是眼泪鼻涕的样子。当她说到后面的时候,几乎又要哭出声音来了。玉梅也很辛酸,眼皮红红的,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正在劝慰她的时候,忽听楼下张妈高声叫道:
“太太,太太,大少爷回来啦!”
这消息好像是什么奖券得中了头奖一样令人兴奋,诸葛太太和玉梅慌忙站起身子,先到窗口旁一伏,望了下去。只见天井里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哪里还认得出就是阿雄?两人吃惊不小,就脱口连问阿雄呢?阿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