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诸葛太太和玉梅伏在窗口望到楼下天井的时候,哪里见到有什么阿雄的人?天井里却站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显出那份垂头丧气的样子。一时十分惊讶,连问阿雄呢?阿雄呢?张妈这时正在关着大门,听了太太急促的问话,便回身把手向那叫花子一点,说道:
“太太,这……不是大少爷吗?”
“什么?阿雄,你……竟弄成这个狼狈的样子吗?”
诸葛太太做梦也想不到一个西装笔挺的儿子,他竟会在外面弄成了这一副瘪三似的神气回来。心里一阵疼痛,一阵怨恨,她一面说,一面已是急匆匆地向楼下走了。玉梅心中也奇怪得目瞪口呆,暗自想道:表哥不是勇勇敢敢地从军去的吗?怎么会如此模样回家来呢?她一面想,一面跟了诸葛太太也奔到楼下去。只见姨妈抱住了表哥身子,在会客厅里早已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在哭泣了。表哥满面的肮脏,头发乱蓬蓬像打结稻草那么一团,要如在路上遇见了的话,无论如何也认不出他就是两年前英俊漂亮的表阿哥。此刻他垂了头,好像非常难为情的样子,扑簌簌地也在落眼泪。玉梅瞧此情景,心中也十分难过,眼皮有些润湿,含泪低低地说道:
“姨妈,你不要哭了,表哥既然回家来了,那么以后母子团圆,倒是一件欢喜的事,所以你应该高兴才是啊!”
“太太,表小姐这话很不错,你不要伤心了!”
张妈拧上面巾来,也低低地劝慰。诸葛太太才算停止了哭泣,接过面巾,她先递给阿雄揩泪。但阿雄却倒退一步,摇摇头,很轻地说道:
“妈,你自己先揩好了,我这样揩揩也是不相干的。”
“张妈,你去倒盆洗脸水来,给表哥得好好地洗一个脸不可。”
玉梅见雪白的面巾,擦上了这一个肮脏的脸,也确实没有用,遂回头对张妈吩咐着说,张妈便答应下去。诸葛太太呆呆地望着阿雄,不知怎么地又伤心起来,泪水涔涔而下,说道:
“唉!可怜的孩子!你不听娘的话,所以才吃这样的苦头。我知道你在这两年中,一定是尝尽了千辛万苦的滋味。孩子,你……你现在也有些懊悔了吗?”
“妈,我……懊悔了,我以后一定听从妈的话。”
诸葛雄无限惭愧的样子,他很懊恼地回答。这时张妈把面盆水端上来,还拿了香胰子,放在桌子上。诸葛太太把手巾交给他,说:“快洗吧!我瞧了你这个鬼脸,我的心简直像刀割一般的难过。”诸葛雄于是把手巾放入面盆内,低了头,拿毛巾在脸上来回一擦。玉梅忍熬不住开口问道:
“表哥,你这两年来到底在什么地方混呢?”
“我……我……走了很多地方,我……也吃了不少的苦,我此刻想想真也有些犯不着。”
诸葛雄微仰了脸回答,因为那肮脏的脸,此刻沾上了水后,把干的涂了开来,因此更变成一个大花面似的。瞧在玉梅、张妈的眼睛里,这就忍不住感到有趣,扑哧的一声好笑起来。诸葛太太被两人一笑,自己也就破涕了。但立刻又叹了一口气,埋怨地说道:
“你现在也知道犯不着了吗?这就是叫作‘不到黄河心不死,到了黄河悔已迟’。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你们年轻的人,不给你们吃些苦头,你怎么知道父母的话是金玉良言呢?想当初你留书出走的时候,可怜我为你哭了三日三夜,茶饭不思,还生了一场大病,几乎把性命都送了。今天你弄得这一副吞头势回家,也是给你一些小责罚哩!”
“大少爷,你以后千万不要再不听太太的话才好。可怜太太爱子之心,真也是没有话再可以来形容的了。”
经过张妈这几句话一说,诸葛雄觉得母亲为自己出走而痛哭甚至于生病的情形是证实了。他心里非常感动,一阵子悲酸,眼泪立刻又大颗滚了下来,心头暗暗地说着:崇高的母性!
诸葛雄洗完了脸,玉梅忙叫张妈再换一盆清洁的水来。俏眼向他一瞟,很多情而又关心的表情,说道:
“表哥,我来给你头发也洗一洗,乱得像一蓬草似的,多不舒服呢!”
“好的,那是有劳表妹了,我真感谢你。”
玉梅于是把旗袍长袖子一卷,亲自动手,来按了阿雄的头,把香胰子擦在他头发上,开始给他干着洗濯的工作。洗了一盆水还不够,诸葛太太叫张妈再拿第二盆。把肥皂水也洗清了,方才拿手巾给他擦干,然后用象骨梳子,给他斜对地分成西式。诸葛太太方才觉得阿雄的脸,像自己当年的儿子了。只不过两年来在外面飘零流浪,皮肤已成棕色,没有像过去那么白皙得清秀了,遂恨恨地说道:
“你也拿面镜子去自己照一照,现在真像是个印度人了。”
“表哥,我说你皮肤虽然黑了一些,但人倒强壮得多了。”
“还说强壮呢,我看他再不回家的话,一定要变成黄胖病哩!我知道你肚子一定还饿着,张妈,你快去弄点心来吧!”
“不用点心,最好去盛白米饭来,弄一个热的汤,这样比吃点心舒服。”
诸葛雄听母亲这样吩咐,遂咽了一口唾沫,急急地说。从他这一副表情上猜想,也可见他在外面是没有好好吃过一顿白饭了。张妈忍不住笑了一笑,遂匆匆地走入厨房里去,玉梅望着他也笑问道:
“表哥,你由什么地方回上海来的呢?”
“我从南京那面回上海的,到上海还在半个月之前。”
“哎呀!那你这半个月在什么地方?干吗不早些回家呀?”
诸葛太太不等玉梅说话,便先急急地问,显然还包含了埋怨的成分。诸葛雄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表示有些惶恐,说道:
“我到上海的时候,还没有弄成现在这样狼狈的样子。因为我是不别而行的,所以我怕爹妈会讥笑我,说我既然出走,也得有些成绩回家,才算有面子。如今不得意而回家,这不是很坍台吗?为了这样,我在上海自己又混了半个月,想找些事情做做,弄一口苦饭吃。看将来有机会发了财,再回家来,那不是很好吗?谁知道这劫后的上海,生活日日上涨,百物腾贵,人民都在水深火热中熬煎痛苦。轧户口米不必说,还有许多人家吃玉蜀黍粉过日子,在民不聊生的情形之下,连一个白吃饭不拿薪金的苦差使都找不到,那何况再想发财呢?发财只有富人的命运,因为穷人没有资本囤米、囤油、囤货色呀!我在不能维持的情形之下,我想父母是爱子女的,一定仍旧会收留我,我所以硬硬头皮,不怕难为情地回到家里来。妈,你能原谅我过去的罪恶吗?”
诸葛雄滔滔地说完了这一大套的话,两眼望着母亲的脸,大有叫老人家垂怜的样子。诸葛太太连连叹气,皱了眉头,怨恨地说道:
“你这孩子偏是那么高傲的脾气,只要你肯回家来,我喜欢还来不及,如何会不收留你吗?唉!你该知道,我是只有你这一点儿骨血呀!你在外面过苦日子,我是多么肉痛。孩子,你真想不明白,在上海这半个月的苦头不是吃得更冤枉吗?”
正在这时,张妈把饭菜拿上。诸葛雄于是一面狼吞虎咽地吃饭,一面伸了伸脖子,愁眉不展地说道:
“我知道妈当然不会骂我,就只怕爸爸见了我,就得不肯收留了!”
“阿雄,你放心!不会的,你爸爸敢这样心狠,我就得和他拼命不可。老实说,他也不敢骂你。我告诉你,你爸爸自从去年冬天又做官了,这会子做了副局长,比从前更大了。罗局长这人真好,全是他提拔你爸爸的。”
诸葛太太一面安慰他,一面又把最近的家庭状况向他告诉。阿雄听了,抬起头来,大概饭吃得很干,塞住喉咙,不免有些打噎,遂连忙吃了一羹匙汤,方才惊喜似的表情,说道:
“妈,爸爸做了副局长?这是真的吗?”
“当然真的,我如何会骗你?”
“那么我以后在爸爸局里弄一个差使,大概是不成什么问题的吧?”
李玉梅在旁边听诸葛雄竟然会说出这一番话来,她心中倒是闷闷地不乐了一会子,暗自想道:表哥在外面去了两年,怎么人会变换了一个样子?连思想都和从前完全不同了。他留书出走的时候,那封信是写得多么激烈慷慨,他是一个热血的爱国男儿,他是为祖国去效劳了。我是何等佩服他啊!谁知道今日这样狼狈而回,仿佛是两个人的脾气了,这不是太以令人感到惊奇了吗?我以为他听了姨爹做了伪政府的官儿,一定要大大地表示不满意,哪知道他还想一同去做官,这个变化不是太令人感到心痛了吗?意欲向他用话责问,但碍着姨妈在面前,所以要说的话也就说不出来了。正在十分生气的当儿,忽听大门有人笃笃地敲了两下。张妈忙去开门,进来的就是诸葛龙。阿龙见会客室内坐着一个瘪三似的人,低了头,吃着饭,那种情景显出了一份的穷相,一时暗暗奇怪,这是什么人呢?遂很快地跨步入内,方欲开口相问,只见那瘪三站起身子,向自己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叫了一声爸爸,但立刻又坐下低头吃饭了。诸葛龙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时怔怔地向他望了一会子,气呼呼地说道:
“什么?你……你……就是阿雄吗?”
“是的,他刚回家来,你不要骂他,阿雄现在想明白过来了,一个孩子只要肯改过自新,你应当饶恕他的。”
诸葛太太听阿龙开出口来的语气不大好,知道他是要发脾气了。虽然这也难怪阿龙的,但到底因为疼爱儿子的感情浓厚过了一切,她立刻代为回答,并且预先地关照他说。诸葛龙这时的恼怒已扩大得不能抑制,虽然平日有些怕老婆,但这时候他是顾不了一切的,冷笑了一声,怒冲冲地骂道:
“你这畜生的本领大呀!翅膀长成会飞了呀!我以为你这一出去,总会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来。谁知道一无所成,弄得做叫花子那么的模样回家来,我看你还有什么脸在世界上做人呢?”
“……”
诸葛雄被骂,却一声也不响地依然低了头吃饭,这神情是显出那一份颓伤的样子。诸葛龙在过去教训儿子的时候,不但儿子不大肯服帖,就是太太也要庇护了去。但此刻的阿雄,好像是一个罪犯一样的没有开口余地,就是诸葛太太也庇护不出什么话来。所以诸葛龙心中得了意,越骂越起劲了,继续滔滔不绝地大骂道:
“你这畜生!你说呀!你为什么死不开口呢?我瞧你有志气的,总要到外面去打天下,打一个成绩来给我看看。你为什么又会回家来活现世呢?我问你坍台不坍台?哼!瞧你还是死了干净哩!”
“够了,够了,阿雄已经承认错了,你断命骂还要多骂什么呢?你真个要他死了,你才甘心吗?你这黑良心的父亲也太没有道理了!”
诸葛太太听他还是神气活现地骂下去,这就把一股子气愤再也忍耐不住了。那双三角眼一睁,也大声地发脾气了。诸葛龙被太太眼睛一弹,他的火气仿佛遇到冷水一般地会熄灭了大半,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望着太太的脸,大有哭笑不得的样子,说道:
“你看,你看,儿子坏到这样地步,还舍不得让我好好地教训他一顿,明儿他的胆子不是还要大起来吗?”
“教训儿子固然是不错,但也得有个分寸。儿了犟头倔脑的不听话,这是当然要打要骂的。现在阿雄完全地认错了,他一进门就请我饶恕他原谅他,他以后再不敢这样做了。你想,圣人也有三分错哩!何况是一个年轻的孩子?所以阿雄肯改过,他实在还是一个好孩子。你做父亲的,理应好好安慰他可怜他才是,谁知你竟骂他死了干净。这真是大放狗屁,他若真的死在外面,你断了后代,将来没有羹饭吃,你又有什么好处呢?唉!阿雄这孩子知道你的贼脾气,要不肯收留他,骂他,叫他死,所以他迟迟地在外面又吃半个月的苦头,你这狗肚子连儿子都猜到了呢!害他多吃苦头,说起来还不是你这个老甲鱼害他的吗?唉!阿雄!你这苦命的孩子啊!你是修不着一个好爸爸呀!所以害你吃这样痛苦。我活着做人,你还不会十分受委屈,明儿我眼睛一闭,你岂不是要被这个黑心人活活地弄死了吗?孩子,倒不如趁今日我们娘儿在一起,一同地让了他,一同去死了好吗?张妈,你快去叫车子,我们娘儿俩马上走!哦!天哪!我前世作了什么孽?今生才嫁了这么一个人面兽心肠的好丈夫啊!哦哦!嗬嗬!”
诸葛太太起初说的话还有些气愤愤的样子,但说到后来,却改变了作风,竟然是越说越悲伤,越说越痛心。她好像是唱新闻,又像在唱小曲,唱到末了,却是眼泪鼻涕哀哀欲绝地大哭起来。不过她这种音调是很有一些魔力的,连旁边的张妈、玉梅、阿雄也都被她引逗得流泪不已。诸葛龙听太太说儿子在外吃苦,还是自己害的,这当然是激动了十分反感。不过听到后来,又见到太太死了什么人一样地伤心哭泣着,一时倒有些糊里糊涂起来,好像事情果然是自己错了的样子,反而低声下气地说道:
“太太,你也用不着这样伤心哭泣呀!自己身子也得保重点儿,不要为了小孩子,哭出病来,那就太不合算了。”
“我不合算,你才合算呀!横竖我死了,你可以赶走儿子,从此小老婆一五一十地可以讨进门来,这不是称了你的心愿了吗?”
“何苦来?何苦来?说这一种话,我真觉得是太没有意思了。唉!我也变成是一个犯罪的人一样,简直连一句话都不能开口的。”
诸葛龙连连地叹气,他颓伤地坐到沙发上去,取过一支雪茄烟,燃着火闷闷地猛吸。这时张妈拧了面巾给太太拭泪,玉梅在旁边也低低地相劝,诸葛太太才算停止了伤心。她一眼望阿雄放下饭碗的时候,立刻又关心地说道:
“怎么?你饿得这一份样儿,如何只吃了一碗饭就不添了?是不是被你爸爸骂得吃不下去了吗?”
“又是我的错,又是我的错!哎哎!我的好儿子!我以后不敢再来骂你,你只管添了饭吃吧!你吃一碗饭,回头又是我的罪孽。唉!这年头儿老子倒是真的不容易做!”
诸葛龙急得红了脸,反而向阿雄央求地说。诸葛雄摇摇头,把桌子上面巾拿来,抹抹嘴唇皮,说道:
“这不和爸爸相干,我原是真的吃饱了。”
“张妈,你去预备好洗浴的水,给大少爷去洗个浴吧!这套破衣裳快换下来丢到垃圾桶去,别搁在家里,当心白虱掉落在地上。”
诸葛龙听儿子这句话倒是解了自己的为难,遂也显出和颜悦色的样子,向张妈低低地吩咐。张妈答应,便到厨下去拿水。这里玉梅给阿雄到房中去寻找旧时穿的西服及衬衫小裤等东西,阿雄于是便走到楼下浴间里去了。
“太太,你真不知道我心中的意思,儿子回来了,在我心里当然实在也很欢喜,不过表面上就不得不教训他几句,这样使他下次再不敢莫名其妙地胡闹了。这两年来的日子,他到底在什么地方混?不知道你可曾问过他吗?”
诸葛龙见室内只有他们两个人了,方才放低了喉咙,含了笑容,轻声说。诸葛太太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道:
“他在什么地方混,我也没有详细地问他。他说到上海的时候还在半个月之前,是由南京来的。他又说懊悔了,不该留书出走的。因为他现在觉得在这两年中吃这样苦楚,是很犯不着的。而且他听你做了副局长,心里很高兴,希望你给他介绍到局里去工作。我见他完全明白了,改过做人了,我心里怎不欢喜?但见了他这种可怜的神气,他到底是我亲生儿子,我还有勇气骂他吗?我只有可怜他,原谅他,他是个不懂世道崎岖的小孩子,都是朋友交得不好,所以上了人家的当。唉!我见了他如何不要痛哭起来呢?”
“只要他肯改过做人,将来自然还有希望。太太,你也不要伤心了。现在我们局里也需要工作人员,像阿雄一个大学生的资格,自然可以进去做些工作的。”
诸葛龙见太太说完了话又掉下泪来,一时想想女人家的心肠,难免如此,何况阿雄本来她就欢喜得像宝贝一样,于是点点头,又很温和地安慰她说。诸葛太太这才擦擦眼皮,走到楼上阿雄房里来。只见玉梅站在衣橱面前,正在给他理着应穿的衣服,遂低低地问道:
“玉梅,短少了什么没有?”
“样样都有,只是少了一双袜子,有的也都是破了脚跟的。”
“袜子可以问他老子要一双穿,他们父子的脚是差不多大小的,我到房中去拿来。”
玉梅说了一声好,诸葛太太遂回到自己房中去了。这里玉梅一面检点衣裤等物,一面暗暗地想着:表哥的形迹非常可疑,因为他素来是个有志气的青年,既然出征去打仗了,如何还会逃回来呢?而且弄成了这个样子,这不是叫人奇怪吗?难道他真的因为受不了苦,所以改变他的思想和行动了吗?一时又细细回忆他刚才说的话,他想发了财再回家,这句话也太使人失望,难道他上次出征是为了发财的目的吗?假使果然如此,他们父子俩是一齐落水的了。姨爹这人中毒已深,实在无可挽救。像表哥这种青年,前途真不可限量,他竟也坠入这黑暗的深渊里,那不是太以令人痛惜了吗?唉!我不能袖手旁观,我一定要劝导他拯救他不可。
玉梅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她方才拿了小衣小裤及西服衬衫等走到浴室门口,笃笃地敲了两下。诸葛雄在里面问谁,玉梅含笑答道:
“表哥,我送衣服给你。”
“表妹,谢谢你,你给我放在门口地板上吧!”
玉梅点头说好,她便到上房来。见姨爹坐在沙发上吸烟,姨妈拿了袜子正走出来。玉梅说道:
“放在这儿吧!表哥洗好浴会来的。”
诸葛太太遂把袜子放在桌上,大家坐着闲谈了一会儿,天色就慢慢地黑暗下来。室内亮了电灯,诸葛雄方才浴罢进房,笑着说道:
“表妹,什么全齐,就少一双袜子,我赤着脚呢!”
“喏!在这儿,你袜子没有了,这是姨爹的。”
玉梅瞟了他一眼,笑盈盈把桌子上的袜子拿给他,低低地说。诸葛雄接过,坐到沙发上去穿袜子。诸葛龙倒是怪俏皮地说道:
“这就是年轻的人做错了事情要赤脚哩!”
“阿雄,你以后千万给我争一口气,省得听这种瘟话。”
诸葛太太向阿龙白了一眼,她又听不过地代为儿子打不平。但阿雄却并不作声,管自地低头穿袜子。就在这时,张妈上来请大家到楼下吃夜饭去了。
晚饭后,玉梅和诸葛雄在卧房里闲谈着。这时四周很静悄,只有梳妆台上那架意大利石雕刻成的摆钟,在嘀嗒嘀嗒地响着。两人互相望了一眼,还是诸葛雄先开口说道:
“表妹,光阴真过得快,一忽儿之间,我们分别竟有两年了。”
“可不是?光阴固然过得快,但人事的变迁也转得快。这次表哥的归来,倒真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玉梅认为这是一个说话的好机会,错过了未免有些可惜,因此转了转乌圆眸珠,很感慨地回答。诸葛雄的脸部上却并无什么反应,他点了点头,也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记得我出走的时候,上海的市民还在热血沸腾地帮忙着国军抗战杀敌。但两年后的今日,我归来了,所见到上海的景象却又是另一番面目了。”
“你也感到痛心吗?”
诸葛雄回答的话使玉梅有些惊奇,她猜不透表哥究竟是什么存心,因此她益发怀疑起来了,遂怔怔地问了他这一句话。诸葛雄只把头点了点,却并没有表示什么意见。玉梅是竭力想在他说话之中可以得到一些线索,但是他不说话,这叫自己倒有些性急,遂把眼向他一瞟,又低低地问道:
“表哥,你在这两年之中到底上过前线打过仗没有?”
“仗当然打过的。”
“可是,中日战争没有结束,而全面抗战正在扩展,你怎么反而回到上海来了呢?而且又弄成了这么狼狈的样子,那真叫人有些不明白了。”
玉梅这几句话问得真厉害,把诸葛雄的两颊问得热辣辣地发烧起来。他黯然了一会儿,方才支支吾吾地说道:
“我因为在战地中曾经受过伤,军队开拔了转移阵地,我就流落在后方医院。结果,我遇到了骗子,同时我也过不惯这枪林弹雨中的生活,所以我就这样地漂流了。”
“你遇了骗子?什么骗子?”
“他……叫我不必冒了危险打仗,他……他又邀我在沦陷区内过着荒唐的生活,后来我见情形不对,我才偷偷地逃了。表妹,这些话我告诉了你,你可别跟别人乱说呀!”
诸葛雄满面羞惭地说,他的神情是分外慌张,还向玉梅低低地央求。玉梅的芳心有些隐隐作痛,也有些怨恨,逗了他一瞥凄婉的目光,又难过又感叹的语气,说道:
“表哥,你为什么这样有始无终呢?既然你害怕被枪炮打死,当初你又何必出走去从戎?现在到了这个地步,你怎么又能够贪生怕死地改变初衷呢?表哥,我真代你痛惜!你光明的前途,我觉得是被你毁灭了!”
“可是,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办法呢?唉!前线的炮火实在太厉害,震耳欲聋,我的心有时候几乎碎了。战场上死几个人好像不算一回稀奇的事,流着脑浆的,断了腰肢的,折了大腿的,我真的看不惯。此刻想来,还有些惨不忍忆哩!”
玉梅听他滔滔地说,还连连地摇头,一时默然了,她心头只觉空洞洞的,感到说不出的痛苦。忽然猛可地站起身子,倒竖柳眉,娇嗔着说道:
“表哥,你这人真变得太快太可怕了!”
“表妹,你……你……不要走,你……为什么这样恨我?我可不明白呀!你倒告诉给我听听吧!”
诸葛雄一把抓住了她,急急地说,他的感觉好像有些麻木的样子。玉梅站脚不住,身子又倒向沙发上来,遂哀怨地说道:
“你当初踏上征途的时候,我看了你那封信,我心里是多么感动,我曾经为你流泪,但这眼泪是痛快的泪,是敬爱的泪,并不是伤心的泪,也不是痛苦的泪。我万万也料不到两年后的今日,你归来的情形,会使我这样失望,会使我这样难过,我简直替你悲痛欲绝地大哭起来。表哥,我知道姨爹姨妈的心眼儿上只有罗小姐,就是你的心中,当然也爱上了有财有貌的罗小姐。不过我……我虽然是情场失败者,但我仍旧爱着你。表哥,你不要误会,我不是爱你的人,因为你的人已经有别人在爱了,这我可不必费心了。但我所爱你的,却是你的前途。表哥,你该知道沦陷后的上海,一切的情形是多么黑暗!多么万恶啊!你已经是离开了的人,此刻又归来了,这不是自投苦海吗?表哥,我再跟你说一句,你知道罗局长和姨爹他们……他们是……都已做了……唉!我觉得你也要有加入这个圈子的可能了。”
玉梅这一番话是说得多么真挚至诚,她为了长辈的关系,她还把汉奸两字熬住了没有说出来。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明眸里已经是眼泪汪汪的了。诸葛雄紧紧地握住了玉梅的纤手,他感动得几乎要流下眼泪来。虽然他有千言万语要跟她诉说,可是他却没有开口,默默地出了一会子神。
时钟当当地鸣了十下,玉梅这才站起身子,哀怨地瞟了他一眼,用了温和而委婉的语气,低低地说道:
“表哥,我走了,最后我希望你珍惜你自己宝贵的前途,好自为之吧!我做表妹的,总算对你也尽了一份力的了。”
“表妹,我知道,我心里感激着你。”
诸葛雄站起身子来相送她,颤抖着声音,低低地回答。等玉梅走了后,室内是只剩阿雄一个人了,他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凄凉,真是觉得无限惆怅。这夜阿雄在床上,想到表妹对待自己的多情和痴心,他非常喜欢和悲哀,眼角旁忍不住涌上了晶莹莹的泪水。但是他又很快地把手擦了擦眼皮,好像有人在说: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他心中的思绪又平静下来,似乎感到有些疲倦,把四肢伸展了一下,也就沉沉地入梦乡去了。第二天早晨,诸葛雄起身,梳洗完毕。张妈进来,说老爷叫少爷去一次。阿雄匆匆来到上房,见父亲坐在桌旁吃点心,妈还躺在床上。诸葛龙先开口对他说道:
“阿雄,你和我一同来吃了点心,回头马上跟我到罗公馆去见罗局长,他说不定有好差使给你干的。”
“哦!妈还没有起来吗?”
诸葛雄很听话地答应了一声,他一面坐下吃点心,一面回头向床上望了一眼,低低地问。诸葛太太从被窝儿内伸出脸来,说道:
“我醒着,可是懒得起身。”
“时候原还很早,没有事情,妈只管多睡一会儿吧!”
诸葛雄在母亲那里,是更加显出孝顺的样子,低低地说。但诸葛太太反而从床栏旁靠了起来,含了微微的笑容,说道:
“自从你出走之后,罗小姐倒曾经来望我过好多次,她见我为了你伤心,连她也会淌眼泪。所以你今天见了她,要跟她好好亲热亲热才好呢!”
“你妈这话倒也说得不错,我瞧罗小姐这孩子倒是挺多情的。”
诸葛龙见儿子红了脸,不作声,知道他是怕难为情,遂也笑嘻嘻地叮嘱他。这时诸葛太太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似的,连忙关照阿龙说道:
“哎!你跟罗局长说起来,千万不要说穿阿雄是弄得像叫花子那么回来的。否则,恐怕要看轻他。”
“这个……其实罗局长也根本没有知道阿雄是去当过兵的,假使他不提起,我当然也不会说什么的。”
“不过,罗小姐是知道的,我想在这两年日子中他们父女之间总会互相说起的,所以我猜罗局长一定会问起的。假使他问了你,你怎么回答他呢?”
诸葛太太认为这问题也很重要,所以事先非得讨论一下不可。诸葛龙恐怕自己意思说得不对,难免又要受太太的埋怨,所以沉吟了一会儿,很调皮地反问道:
“照你的意思,预备怎么样说法呢?”
“我的意思,最好说阿雄并没有当过兵打过仗,他在外面因为吃不起苦,便做生意了。最近回家来,而且还发了一票财哩!”
“发了什么财?”
诸葛龙听太太还给儿子死争面子地说发了财,一时又好气,又好笑,遂故意用了俏皮的口吻问她。诸葛太太被他这么一问,心头不由冒了火,遂恨恨地白了他一眼,喝道:
“你算什么意思?一定要说穿我,老实说,我是为了你的面子关系才这么叫你去说谎的,你这人真不懂好歹!”
“发了财就发了财,那也没有什么关系,你何必又发脾气?我瞧你这两天肝火旺,得去请个大夫来瞧瞧才好哩!”
“放你妈的臭狗屁!你咒念我生病吗?我好好的人,饭吃三碗,瞧什么大夫?你这人真是存心不良,最好我死了,你就快活了!”
“阿弥陀佛!这真是天晓得的事情。我是关切你的身子,一番好心,倒又犯了恶意,真是要命!”
诸葛龙见她火上添油,越来越凶,因此只好自认晦气,匆匆吃完了点心,擦擦嘴,站起身子,叫张妈吩咐阿三把三轮车侍候,预备要走。阿雄一面暗暗好笑,一面也赶快吃毕点心,到房中去披了一件春季大衣,向母亲告别,跟着父亲跳上三轮车到罗公馆去了。诸葛龙倒也刁刻,他刚才在太太面前受的气,此刻坐在三轮车上,把阿雄又一本正经地教训了一顿。阿雄却一声不响,好像没有听见一样。因此诸葛龙也觉多教训没有滋味,遂也住口不说什么了。
诸葛龙父子两人到了罗公馆,时已九时十分。沈妈招待两人在会客室内坐下,说老爷刚起身,两位坐一坐,我进内去通报。阿龙点头说好,一面悄悄地又向阿雄叮咛了一番。不多一会儿,先听到一阵叫声,送过来道:
“阿龙,怎么?今天这样早到来干吗?”
“哦!罗局长,打扰你了。你瞧瞧这个小孩子,你老兄还认识吗?”
诸葛龙慌忙站起身子,拱拱手,一面又指阿雄,笑嘻嘻地说。诸葛雄很小心地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向他一鞠躬,叫了一声罗老伯。罗武智口里衔了雪茄,他睁大了眼睛,向阿雄打量了一会儿,似乎依稀还有些认识,这就哦哦地响了两声,说道:
“这位是你老弟的令郞呀?听说他……在两年前就离开上海的,怎么他几时回来的呀?”
罗武智这样一问,诸葛龙心头倒是别别地一跳,不由暗暗敬佩太太倒有先见之明,这就连忙镇静了态度,笑着说道:
“你真是好记性,只有见过一次面,你就记住了。他正是小犬阿雄,说起这孩子真是又好笑又好气,他当年上了胡赖朋友的圈套,一同莫名其妙地到外埠去。谁知在半路上遇到飞机轰炸,所以大家各自逃命地分散了。这孩子流落在他乡,倒也亏他的,居然在外面组织一家小范围的百货商店,这两年来倒给他发了一票财。因为他记挂着我们,所以最近把商店盘了,回到上海来。我想孩子到了上海,总要给他找个工作做做才好,所以特地把他带来见老兄,请你在局里给他安插一个位置吧!”
诸葛龙根据太太这句发财的话,自己又加油加酱地添了许多作料,才算把这个谎话说得十分入情入理。罗武智起初对于阿雄确实有些顾忌,因为他听女儿告诉过,说阿雄是从戎去的。那么对于眼前自己的地位,当然有些抵触了。不过此刻一听阿龙的告诉以后,方才明白他没有加入过任何军队,一时脸上又浮现一丝笑容来,点头说道:
“很好,很好,我们局里司法科的股长因病辞职,这个位置就给贤契担任吧!”
“老伯这样栽培,小侄真是感恩不尽。”
诸葛雄方才插嘴说了这两句话,同时又向他深深地一鞠躬。罗武智听他口才伶俐,不由喜欢得哈哈地笑了一阵,说道:
“哪里哪里!我和你父亲情同手足,说句冒昧的话,他的儿子,就跟我的儿子一样,可以栽培,当然要栽培。何况你又是一个有用的人才,我们局里当然是很需要啊!”
“老兄,你也说得太以客气了,还说什么冒昧两字,这孩子要真有像你那么的一个爸爸,还不是他的造化吗?”
罗武智听诸葛龙这样说,倒忍不住耸着肩胛又大笑了一阵。这时沈妈送上三客牛奶吐司。阿龙说我们已经吃过点心了。武智说吃过了再吃一点儿也不要紧,于是三个人且喝且谈。阿雄不知哪里去学来的马屁这一功,把罗武智拍得非常窝心。就是阿龙听了,他也认为十分满意,觉得两年不见的阿雄,才像是自己亲生的儿子,一时那张嘴,也就笑得合不拢来了。点心毕,时候快近十点钟了,罗武智向阿雄说道:
“我和你爸爸此刻一同到局里去了,你就在我家里吃了中饭走吧!明天早晨,你到局里来视事好了。”
罗武智正说时,只见二姨太太悄悄地出来。诸葛龙连忙含笑招呼,一面向阿雄说,这位是二伯母,你还认识吗?阿雄一见了二姨太,想起过去她塞纸团给自己约在舞厅碰面而没有去的一回事情,他那颗心几乎别别地又跳跃得厉害。好在这已经是两年以前的事情了,所以他也装出若无其事地向她一鞠躬,叫了一声二伯母。二姨太秋波斜乜了他一眼,笑盈盈地说道:
“这位是诸葛少爷吗?我们好久不见了,可怜大小姐是多么想念你啊!”
“绮雯,你回头去叫淑娴出来。我走了,你给我招待招待他,留他吃了午饭再走。贤契,你不要客气,这儿和你自己家中一样的。”
罗武智披上大衣,戴上呢帽,握了司的克,听绮雯这样说,便笑嘻嘻地关照她。一面和阿雄点头,一面和诸葛龙走出会客室。阿王已把汽车停在院子里侍候,罗武智就叫阿龙同车,两人到局里办公去了。
诸葛雄送他们走后,呆呆地站在石级上出神。他身后的二姨太伸手把他衣袖一扯,低低笑着说声进里面坐吧!阿雄这就回身跟她入内。二姨太取了一支烟卷,递了过来,含笑说声抽烟。阿雄道了谢,二姨太忙又给他划火,然后自己吸了一支,笑着说道:
“记得从前你是不会吸烟的,现在居然也学会了,可见你是进步得多了。”
“惭愧得很!学会了吸烟,怎么能算是进步?不过是无聊而已。”
“其实吸吸烟卷是没有什么问题,只要不抽鸦片就行。”
二姨太见了他脸,好像很不好意思地回答,遂笑了一笑,还用了一个比方说。诸葛雄点点头,却没有表示什么。二姨太忽然笑道:
“诸葛少爷,你好像很怕我,这是什么缘故?”
“没……没有呀!你这样温和可亲的性情,如何会使人害怕呢?”
诸葛雄有些口吃的成分,急急地回答。二姨太走到他身旁来,把手在他肩胛上一搭,笑盈盈逗了他一个媚眼,说道:
“就凭你这句话,我要跟你翻老簿子了,记得我曾经约你到舞厅去游玩,你为什么失了我的约?你不是为了怕我,才不愿意跟我接近吗?”
“哪里有这一回事?我完全地记不起来了。”
“你不用赖的,是我在小船厅门口亲自交给你的纸条。”
二姨太听他否认着,遂把凭据说了出来。诸葛雄这就没有再抵赖的余地了,遂愕了一愕,很抱歉的样子,说道:
“也许我因为抽不出空,所以没有来,这是两年前的事情,我们还谈它做什么?二伯母,请你原谅。”
“伯母,伯母,你要把我叫老了,记得过去我曾经要你叫我一声姊姊的,你怎么又忘记了呢?快叫我一声姊姊!”
二姨太说话的表情是妩媚到了极点,把粉脸几乎靠向他的肩胛上去了。诸葛雄觉得一阵脂粉的幽香,触入了鼻管,真有些混陶陶的。正在这时,门外有脚步声,二姨太慌忙站开了身子,只见淑娴的丫头阿玲在门外一张望,便匆匆地走了。二姨太知道这小丫头一定要去报告淑娴的,遂向阿雄叮嘱着说道:
“你说过去的不谈,那么现在我当面约你,星期日晚上在米高美舞厅见面,你再不能失约的,你若再做黄牛,我可不依你。”
二姨太说完,也不等他答应,就匆匆地走了。诸葛雄佩服她好像算到了似的,在她走后不上三分钟,果然见淑娴急急地进来了。当她一见了阿雄,便奔上前来,啊了一声,没有开口说话,两人的手就紧紧地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