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气候,暖和和的,是十分的温情。草木都长得绿油油的,茂盛得可爱。百花在枯萎之中也蓬勃地开放,红红的、黄黄的花朵,在灿烂的阳光下争妍斗艳。这季节是青年人最欢喜的,踏青游春,大家都会活动起来。但春天在无忧无虑的人们心中固然是感到可爱而且兴奋,然在心绪恶劣境遇不如意的人们心头感觉上,那春天反而会勾引起烦恼苦闷,全身软绵绵的,真有说不出的不舒服。这在罗淑娴的芳心里,就是这个样子。
她此刻在自己的卧房里,好像坐也不舒服,立也不舒服,真所谓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她走到窗口旁去,凭了窗栏,手托香腮,凝眸远眺着院子里的景色,一切都已披上了绿色的衣服,几株垂柳,也在春风荡漾中丝丝地飘飞着不停。几只燕子,在呢喃地飞鸣,一会儿穿入云霄,一会儿息在屋檐上的窠内。淑娴的心头又想起了诸葛雄,不觉深长地叹了一口气。她心头百感交集,遂忍不住低低吟了几首七绝,匆匆走到写字台旁坐下,开了笔套,誊写出来道:
别时容易见时难,
国破家残泪满怀。
街头禽兽太猖狂,
问君何日故乡还?
无限伤心无限愁,
娇柔弱质何处走?
老父甘愿为人奴,
忍气吞声恨悠悠。
陌头柳色年年绿,
怜侬相思无寄托。
含泪且把燕儿怨,
莫非书信中途落?
罗淑娴写完了这三首七绝,把那支笔懒懒地放了下来。也不知道为什么缘故要这样悲酸,她的眼泪,会像雨点儿般地滚下了两颊。就在这个时候,三姨太悄悄地走进房来,忍不住笑着叫道:
“大小姐,你也太用功了,在春假里还坐在房中做功课吗?”
“不!我偶有感触,写着玩玩的。”
罗淑娴见了三姨太,慌忙收束了泪痕,红晕了两颊,似乎有些难为情的样子,把那张笺儿折了起来。三姨太见她沾着丝丝泪痕,遂蹙了眉尖儿,很关心地低低问道:
“你在写些什么?怎的又伤心着呢?”
“唉!这个年头儿,国事家事,何事不足伤心?”
三姨太见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神情是非常悲哀。这就走到她的背后,拍拍她的肩胛,用了安慰的口吻,说道:
“但事情绝不是伤心能发生什么效力的,我们在这恶劣的环境里,我们是只好忍耐着才好。大小姐,你写些什么?能不能给我看看呢?”
“看是可以看的,但你不要笑我。”
罗淑娴赧赧然的意态,倒令人感到可爱。三姨太一面伸手展开那张笺,一面很正经点点头,看了一看之后,便先笑道:
“大小姐,原来你在作诗,你说别时容易见时难,我说相见也不难。你不要难过,我知道你和诸葛先生一定还有团圆的日子。”
“三姨娘,这第一首诗,我倒并非有什么儿女之私,实在是怀念祖国的意思。假使诸葛先生可以回来了,那我们国家一定也胜利了,这满街的豺狼,不是也可以滚蛋绝迹了吗?”
三姨太后面这一句团圆的话,叫罗淑娴听了,很难为情,她粉脸好像海棠花那么娇红,秋波斜乜了她一眼,遂低低地解释。三姨太笑了一笑,却没有作答,遂又看第二首。她看完了第二首诗,脸上也不觉浮现了怨恨的颜色,叹了一口气,很难受的样子。接着又看了第三首,方才微微地笑道:
“大小姐,不要说你要恨那燕儿了,就是我也觉得很可恨。它们随了春天匆匆地又飞回江南来了,但为什么不把诸葛先生的信带一封来呢?早难道是在半路上掉落了吗?对于这一点,我也真觉得有些奇怪。”
“我别的倒也不担心,就只怕他在外面遭了不幸……”
淑娴说到这里,再也不忍说下去,大有眼泪汪汪的样子。三姨太把纸放在桌上,连忙摇摇头,安慰她说道:
“这个你倒不用胡猜,我说诸葛先生一定平平安安在外面工作的。也许是工作太忙,或是环境关系,他怕连累你,所以才不给你信息的吧!大小姐,听说日本人把邮件检查得很厉害呢!”
“唉!他怎么知道我爸爸已经是……我……我……一定会让他看轻的。”
“大小姐,你不要难过呀!我知道诸葛先生他会原谅你的苦衷,因为他自己的爸爸,不是也这样的无廉耻吗?”
三姨太把手帕给她拭了颊上的泪痕,神情是非常慈爱。就在这时,丫头阿玲由房外进来,报告着说道:
“大小姐,金先生来瞧望你。”
“这讨厌鬼!三头两天地到来,我被他缠绕得烦也烦死了!你这丫头也真笨,不会向他说我不在家吗?”
淑娴一听金廷德又来了,她心里非常讨厌,这就白了阿玲一眼,怨恨地向她埋怨着说。阿玲红了脸,说道:
“金先生很厚皮,我说小姐不在家,单怕他不相信,他会自说自话闯到里面来的。万一西洋镜拆穿,那叫我怎么说呢?”
“这也怪不了阿玲的,大小姐,你把这张诗笺藏过了吧!假使被他看见了,那就不大方便的了。”
三姨太听阿玲这么诉说,遂代为低低地庇护她说,一面指指诗笺,很细心地提醒了她。淑娴一听不错,遂把诗笺藏入抽屉。不料这时一阵皮鞋声音,只见金廷德却笑嘻嘻地走了进来,说道:
“对不起,对不起,我很冒昧地走到罗小姐卧房内来了,不知道罗小姐允许我在闺房内坐一会儿吗?”
“没有关系,我房里什么朋友同学都进来坐过,那算不了什么的。”
淑娴想不到他真会自说自话地闯进卧房来,一时心头的愤怒,几乎眼睛里要冒出火星来了。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又不便跟他翻脸,一时眸珠转了转,索性显出十二分大方的态度,把手一摆,笑盈盈地回答。其实淑娴的闺房,除了她几个知己的女同学能进来,此外就没有一个人进来过。但她所以这么回答,也无非不肯给金廷德感到过分得意的意思。果然,廷德心中的兴奋也就慢慢地淡了下来,暗想:她的卧房原来是谁都可以进来的,那么我来房内坐一会儿,确实也并没有什么可宝贵了。他一面想,一面已含笑步入房内,望了三姨太一眼,点点头,叫了一声三太太。淑娴一面吩咐阿玲倒茶,一面拉了三姨太衣袖,是叫她不要走开的意思。廷德坐下之后,却向四周打量着一会儿,方才向淑娴含笑说道:
“罗小姐,你房中布置得真美丽真考究,我坐在这里,觉得真是太舒服了!哎!哎!瞧我这人说话也太糊涂了。像罗小姐那么身份,那么美丽的人儿,要如住一间普通的卧房,那也太委屈了你啊!是不是?哈哈!”
金廷德自说自话,又自己哈哈地笑,一面在袋内取出白金的烟盒子来,揭了盖儿,递过两支来,接着说道:
“两位抽烟吗?”
“我们不会抽烟,所以房内没有备着烟卷,倒叫客人吸自己的烟,很对不起!”
三姨太摇摇头,含了微笑,代替着淑娴回答。一面又叫阿玲拿自来火盒子,廷德连说两声我有我有,他摸出打火机,燃着了烟卷,吸了一口,笑道:
“三太太,你别客气,我和罗小姐虽然是初交,但也可说一见如故,况且这三个月来的日子,我们的感情也不坏,大家都像自己人一样,所以你可不必说客气话,否则,彼此倒显得生疏了。”
金廷德这几句话,听到淑娴和三姨太的耳朵里,两人都不禁为之愕然。尤其在淑娴的心里,更感到娇羞和恼怒,这就沉着脸色,却是默无一语。过了一会儿,三姨太方徐徐搭讪着说道:
“金先生今天到来,不知有什么贵干吗?”
“我想罗小姐这几天是春假期内,一个人住在家里,一定十分冷清,所以来望望她。并且请她到外面去游玩游玩,不知道罗小姐肯陪我一同去玩玩吗?”
淑娴为了不愿他在自己卧房里多坐的缘故,她没有办法,只好委委屈屈地答应下来。表面上兀是含了笑容,点头说道:
“很好,我也正闷得慌。阿玲,你给我短大衣拿出来。”
“三太太,你也一同去玩玩吗?”
金廷德扬了眉毛,表示十分得意,站起身子,又向三姨太太笑嘻嘻问。三姨太摇摇头,说我不去了,一面又叮嘱淑娴早点儿回来。淑娴由阿玲手内穿上了短大衣,方才跟了廷德到外面去玩了。
“罗小姐,此刻三点多了,看影戏来不及,还是跳茶室舞去好吗?”
两人走出罗公馆大门,廷德方才向她低低地问。淑娴表示没有异议,于是跳上一辆三轮车,到新仙林跳茶室舞去了。在这敌伪势力下的上海,当然是特别荒淫糜烂。敌人的目的,是叫上海人民在醉生梦死中度着商女不知亡国恨的生活,使中国人的爱国思想逐步减去,而至于消灭,那样就可以使中国灭亡。这计谋是很毒辣的,有一班麻木的同胞,在当时确实这样地沉迷着荒淫着,所以战后的上海,畸形发展,舞厅、戏院仿佛雨后春笋,十分蓬勃。茶室、茶舞、晚舞不算,还有晨舞,简直一天到晚叫上海人民在这舞天舞地的舞圈子里糊涂着。所以他们到了新仙林的时候,全舞厅已挤得水泄不通,要不是金廷德是个老主客的话,两人还弄不到座位哩!
“舞厅的生意这样好,我有钞票的话,一定也去开一家舞厅。罗小姐,你赞成吗?”
两人坐下后,泡了茶,廷德见着满舞池里的对对舞侣狂欢地跳着舞,便回头望了她一眼,笑嘻嘻地问。淑娴却淡淡地说道:
“我没有什么意见,你有这个志愿,你就只管经营吧!”
“你为什么不肯参加一点儿意见呢?”
“我又不投资做这一项事业,叫我有什么意见可参加?”
淑娴怪俏皮地回答,两眼望着音乐台出神。金廷德碰了她这一个钉子,一时倒黯然了半晌。忽然他在袋内摸出一只精美的小盒子来,拉拉淑娴的手,说道:
“罗小姐,我有一样小小的礼物送给你,你瞧,这枚钻戒还中你的意吗?”
“常言道,无功不受禄,我无缘无故地怎能接受你挺贵重的礼物?”
淑娴回头一看,见这枚钻戒足有一克拉多大小,在霓虹灯光反映之下,亮闪闪的,有些耀人眼目,遂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谢绝着说。金廷德连忙说道:
“你不是三月里生日吗?我送一些些礼物,这是应该的事情,怎么能说无缘无故呢?罗小姐,你若不肯收下,那就是瞧不起我了。”
“不是那么说的,一个人小生日算得了什么一回事,你郑重其事地送我这种名贵礼物,叫我怎么好意思接受呢?你送我别的,我一定收受。这一枚钻戒,恕我不能收下,对于这一点,还得请你原谅才好。”
淑娴听他这样说,一时倒有些为难了,幸而她是个聪敏的姑娘,乌圆眸珠在长睫毛里一转,方才低低地回答。她心中却在暗想:一个女孩儿家,怎么能接受男子送的戒指呢?我是万万也不能答应的。金廷德见她很决绝地推拒,心中自然很不快乐,遂想了一想,说道:
“我想这枚钻戒大概太小一些了,所以你心里不欢喜吧?”
“太小?金先生,你说这话也太客气了。老实说,这么大的钻戒我还不曾看见过呢!你瞧我手上可戴着饰物吗?”
淑娴说到后面,还把两手向他一伸。金廷德有些情不自禁地把她手握住了,色眯眯的神气,说道:
“我真有些奇怪,像你那么有钱人家的小姐,为什么手上没有一样饰物戴着呢?老实说,像你这样白白胖胖的手指上,要戴上那枚亮晶晶的钻戒,不是更显得华贵而美丽了吗?”
“我家首饰是不算少,爸爸给我也不知买了多少呢。但我却不要戴,都藏在铁洋箱里。”
淑娴很快地缩回了手,却又表示毫不稀奇地回答。金廷德笑了一笑,吸了一口烟,说道:
“你真是做人家,难道舍不得戴吗?”
“倒并非是舍不得,因为我不忍心戴在手上。”
“那是为了什么缘故呢?”
“国破家残,多少同胞流离失所,没有吃,没有穿,而且还没有住哩!我们假使再爱虚荣,戴这种不实用的饰物,良心问题上如何说得过去呢?”
金廷德想不到她会说出这几句话来,一时良心被正义猛击了一下,脸上由不得也浮现了羞愧的颜色,只好讪讪地说道:
“罗小姐真是一位时代的女性哩!”
“不敢承当这一句夸奖,假使我果然是一个时代的女性,那我早已不在上海留恋了。”
“你预备到什么地方去呢?”
淑娴见他脸色很有一些阴险的成分,这就不敢过分地说得露骨,遂笑了一笑,逗了他一个媚眼,说道:
“在舞厅里谈这些话太觉无聊,金先生,我们跳舞吧!”
金廷德见她忽然又这样地表示亲热起来,一时心里倒荡漾了一下,遂把钻戒暂时藏起,拉了她的手,一同走入舞池里去了。两人在跳舞的时候,金廷德又低低地说道:
“罗小姐,我觉得世界上的姑娘,除了你之外,谁也看不入我的眼里,你的美丽,真可以说是只有天上才有的呢!”
金廷德刚说完了话,忽然背后有人一撞,廷德向前一冲,几乎和淑娴香了一下面孔。两人慌忙回头去望,只见一个女子也正向他们望过来。廷德定睛一瞧,那女子不是别人,却是张曼华。她逗过来一个娇嗔,还噘了噘嘴,廷德心头别别一跳,再看曼华身旁那个男子,谁知就是自己的冤家对头李自成。这就恨恨地骂了一声“他妈的,贱货”!淑娴瞟了他一眼,笑着问道:
“那个女子你认识她的吗?”
“不!谁认识她?这种舞女最不要脸,不是好好跳舞,一味地向舞客灌迷汤,撞来撞去,险些把我们撞了一跤,你想恨不恨?”
金廷德恐怕淑娴对自己更加没有好感,所以慌忙摇摇头,一面辩白,一面表示恼恨地回答。淑娴俏皮地一笑,说道:
“其实这班舞客到舞厅来的目的,也无非是来接受舞女的迷汤而已。舞女假使没有迷汤,舞客怎么会沉醉在灯红酒绿之中呢?”
“但我的脾气就和别人不同,最恨的就是迷汤功夫,所以我平日跟舞女是不常跳舞的。”
“你不跟舞女跳舞,你的舞步是怎么学会的呢?”
“这……这是我在学校里时候,和同学们跳‘派对’时学会的。但我跟女同学也没有发生过什么恋爱等情,罗小姐相信我吗?”
淑娴却并不作答,只微微地一笑。就在这时,音乐停止,两人遂回到座桌旁来。金廷德把袋内那枚钻戒又摸了出来,交到淑娴的手里,低低地说道:
“罗小姐,请你赏给我一个脸,你就收下了好不好?”
“要如我存心收下的话,我就老早地收下了。金先生,你不要太客气,这样倒反使我很不好意思起来了。”
淑娴平静了脸色,把那钻戒盒子又退了过来,很认真地回答。金廷德自然感到万分失望,遂呆呆地出了一会子神,忽然又低低地说道:
“罗小姐,我觉得你一定很讨厌我吧?”
“不!我假使讨厌你的话,那我也不跟你到舞厅里来玩了。”
金廷德听她这么说,心中倒又欢喜起来,遂握紧了她手,表示无限诚恳的样子,情不自禁地说道:
“罗小姐,我心坎儿上有句冒昧的话要跟你说,我……爱你,你……你……能不能接受我的爱吗?”
“金先生,我觉得你谈这个问题,那未免是太早一些了。第一,我还在求学时代,根本谈不到爱情两字。第二,老实地说,我们认识的日子太少,彼此不能盲目地谈爱。否则,将来感到失望的时候,就懊悔来不及的了。所以谈爱的问题,最好在两年以后,不知金先生以为对吗?”
淑娴被他赤裸裸的追求爱起来,一时绯红了两颊,相当受窘。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不得不厚了面皮,向他说出了这几句话。廷德听了,虽然很不快乐,但也没有办法。不过表面上还非常热诚的样子,低低地说道:
“罗小姐的话虽然有道理,但我总是一心一意地爱上了你,现在爱你,再过两年,还是爱你,就是再过十年二十年,我始终是爱你到底的。”
“假使你真有这么好的忍耐性,那你就静静地等待着吧!”
淑娴望着他嫣然地一笑,低低地说。金廷德也猜不透她到底是存了什么意思,不过看她的意态,好像也并没有十分讨厌自己。这就暗暗地想着,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欲速则不达,这是一定的道理。廷德这样想着,他也就不再过分地向她追求了。
在新仙林跳罢茶室舞出来,时已五点。金廷德请淑娴到起士林去喝咖啡,淑娴却推说头痛要早些回家去休息。廷德只好给她讨了街车,送她回去。眼望着淑娴坐了车子去远,廷德便一个人赶到米高美舞厅来跳茶舞。他一进门就叫张曼华坐台子,但舞女大班说张小姐还没有到来,等她一到舞厅,马上来陪伴金先生。廷德暗想:曼华一定和这个姓李的小子在外面吃点心,我呆等着太傻,还是到隔壁金谷去吃一些点心再来吧。廷德想定主意,遂向仆欧吩咐了一声,他便走到金谷咖啡室去了。
金廷德在金谷吃毕咖啡吐司,时已五点三刻,遂匆匆又到米高美来。刚到门口,忽然背后有人轻轻地一拍,廷德回头去看,不是别人,正是张曼华,遂伸手拉住了她,笑着说道:
“快跟我坐台子去。”
张曼华跟他到了座桌旁,两人一同在沙发椅上坐下来,曼华还故作娇嗔的样子,白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道:
“你又有新户头了,还来叫我坐什么台子呢?”
“嘿!我不跟你吃醋,你倒反而来向我酸溜溜呢?你茶室又不是新仙林做的,为什么和这个小子到那边去游玩呀?你和我冤家在一起亲热,这不是故意气我吗?”
金廷德冷笑了一声,他也很气恼地回答。曼华逗给他一个娇嗔,恨恨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新仙林舞女大班小王叫我去帮忙的,我情面难却,没有办法,只好答应了他。今天早晨,打了两个电话给你,你没有在,我请不到你这个要人帮忙,所以才叫小李来坐我一只台子的。你自己有了新的,把我旧的丢到脑后去了,还来冤枉我哩!我知道你们大少爷有的是钱,把我们舞女无非是玩弄玩弄而已。身子被你一弄到手,你还曾把我放在心上了吗?刚才在新仙林把我当作陌路人般地看待,真叫我越想越气人哩!”
张曼华滔滔地说到这里,似乎心头十分哀怨和委屈,她真有这副手段,竟把眼泪扑簌簌地滚下来了。金廷德被她一哭,糊里糊涂的心头会软了下来,遂拍拍她的肩胛,笑道:
“可是,你也不要误会呀!我根本没有搭上什么新户头呀!”
“哼!这还用抵赖吗?刚才那只壳子难道是你的夫人不成?我看她也是和我同一票货色而已。”
“你倒不要看错了人,她是罗局长的千金小姐,怎么也把她当作舞女看待呢?”
“千金小姐?哦!怪不得你不要看我了,原来你一心一意在追求人家千金小姐了,是不是?”
张曼华擦了擦眼皮,还是愤愤地回答。金廷德伸手拧着她的面颊,却笑嘻嘻地说道:
“我瞧你真像一只雌老虎,这样凶恶做什么?你现在还没有正式给我做妻子呢,已经管束得这么紧了,将来结了婚,我不是一些自由也没有了吗?”
“结婚?恐怕我没有这样好福气。其实,我也犯不着跟你吃醋,像我不过是一个被人玩弄的舞女罢了,有谁会真正地爱上我呢?只是我吃了这碗断命饭,客人一个也不能得罪,所以应酬他们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希望金大少爷能够原谅我的苦衷才好。”
“你这些话算讽刺我吗?”
金廷德听她这样说,心中又不自在起来,遂睁了三角眼,恶狠狠的样子问她。张曼华却立刻又倒入他的怀内去,含了媚笑,说道:
“我怎么敢讽刺你?请你不要多心吧!来!我们跳舞去。我的意思,你是应该可怜我这个恶劣环境的。”
金廷德在她柔媚的手腕下又软化了,遂搂着她腰肢在舞池里跳舞了。曼华是紧紧偎着他胸部,贴着他面孔,还故意把身子一耸一耸地抖动,于是金廷德的感觉上,真有些混陶陶起来,心中暗想:我在淑娴身上百般追求,却始终得不到一些温柔的安慰,这到底是曼华可爱,她的举动,使自己每根骨头都会感到舒服哩!这就低低地在她耳边笑道:
“曼华,我们好久不曾欢聚了,今天夜里,你能‘阿开’吗?”
“这并非我不肯答应你,因为你没有真心爱我,我不能太委屈地让你轻薄。”
“你是恨我这两个月的日子没有来跟你亲热吗?但我也有我的苦衷,因为我曾经调到南京去工作过的。”
“省省吧!何必说这些话来欺骗我呢?你干脆地说好了,这两个月日子是在追求那一位千金小姐,我可说到你的心眼儿里去吗?”
曼华表面上是那么怨恨地说着,但她的举动,对廷德却还是相当温情亲热。廷德这就无话可答,正在这时,幸而音乐停止,于是两人携手回到座桌旁来了。这时廷德的脑海里,是充溢着肉欲的神秘,他想今天晚上,一定要把曼华摆平。所以他立刻在袋内又摸出那只淑娴不要的钻戒来,把盒盖揭开,拿到曼华的面前,笑道:
“曼华,你看这枚钻戒的光头还算好吗?”
“你买来送给那位千金小姐的吗?”
曼华低头去看,果然见是一枚挺大的钻戒。她脸上立刻会显现一丝笑容来,把钻戒拿着看了看,回眸瞟他一眼,低低地问。廷德笑嘻嘻把钻戒接过,亲自套到她的手指上去,说道:
“你说话为什么老是那样酸气扑鼻呢?我是诚诚心心买来送给你的。你瞧,这枚钻戒戴在你的手上,你的身价就会增高万倍哩!”
“吃什么死人豆腐?我有福气戴这样大的钻戒?”
金廷德这几句话听到曼华的耳朵里,她是感到了意外的惊喜,顿时眉飞色舞地笑出声音来。不过她还有一些将信将疑的样子,秋波斜乜了他一眼,又故意这么娇嗔他说。廷德笑了一笑,说道:
“钻戒已经戴在你的手指上了,你还说没有福气吗?那你真也太会自谦了。”
“哎!我真有些弄不懂,那枚钻戒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呀?”
曼华见他认乎其真地说,一时倒又疑惑起来,暗暗想道:这枚钻戒的价值,照现在市面说,少算也得值几千万不可。我有时候在珠宝店门口走过,只有在橱窗外看看,心中也曾经想过,我不知可有福气戴这些名贵的钻戒?但总是梦想而已。谁知如今居然成了事实,而且比珠宝店橱窗内陈列着还要大上几倍,这……不是太以使人感到意外惊喜了吗?因此她倒又疑心这是一种锡兰钻了,于是情不自禁地问出了这一句话来。
金廷德听了,忍不住暗暗地好笑,觉得一个做舞女的姑娘,到底是少见多怪,竟会疑心那枚钻戒是假的了,遂笑着说道:
“假的真的,你自己细细地看呀!老实说,你也不是什么乡下刚到上海的人,我难道还可拿假的东西来欺骗你吗?”
“你不要生气,我并非说你拿假的来欺骗我。我的意思,因为那枚钻戒是太值钱的东西,你竟会买来送给我,这是使我感到意外的惊喜,因此我真喜欢得有些糊涂起来了。”
曼华细细地看了一会儿,觉得霓虹灯光反映之下,钻戒上光芒四射,真是耀得眼睛也睁不开来,一时方才相信,这完全是真的了。她心里这一快乐,真是把心花儿都朵朵地乐开了,遂情不自禁地倒向廷德的怀抱里去,微仰了脸,眉开眼笑地回答了这两句话。金廷德这时心里就有一个感触,同样地把这枚钻戒送给女人,一个却像煞有介事的还坚决地拒绝,而一个竟乐得这一份样儿的程度。在一个眼光里看着,把这枚钻戒好像当作一块石子那么不稀奇,而一个却完全当作珍宝一样地看待。我在女人身上花钱,总要花到像曼华那种女子身上去,这才不冤枉呀!遂伸手摸到她的胸部上去,笑着道:
“你只要从这一点看来,你总可以明白我心里是否真心爱你的了。曼华,今天晚上,你到底答应我吗?”
“你叫我到东,我就不敢向西。小金,这枚钻戒花多少钱买来的呀?”
金廷德这轻薄的举动,曼华是并没有一些恼意,还扬了眉毛,娇媚地微笑。廷德把五个手指一伸,说道:
“花五千万的代价才买到的,这是火油钻,在钻石之中算为上品的了。这也是你的造化,才戴得到这样珍贵的钻戒呢!”
“呀!这么贵吗?小金,你待我太好了,我将把我整个的心都交给了你,你愿意接受我这颗心吗?”
“为什么不愿意?只要你肯跟姓李的小子冷淡,我将来一定还有更名贵的礼物送给你。”
“好!从今天起,我一定跟小李冷淡。不过,小金,我希望你跟我结婚,我再也不愿在这舞海中浮沉了。”
“你不要性急,等我有了发财的机会,我要顶一座小洋房,那么我才跟你结婚呢!”
两人说到这里,齐巧音乐台上敲出一支黑灯舞来。全场的灯光,顿时熄灭了,曼华猛可搂住了廷德,她自动地把小嘴儿凑到廷德嘴唇皮上去紧紧地吻住了。
这天晚上,廷德和曼华便在祥生公寓里住了夜。但廷德心里还念念不忘淑娴,所以临睡又打个电话到罗公馆,问淑娴头痛可曾好些了吗?那边是阿玲接听电话的,说小姐已经睡了,头痛好些了,并说了谢谢他挂念的话,就把电话挂断了。
阿玲放下听筒,匆匆来到小姐房中,见淑娴倚在床栏旁,拿了一本书,在小小的一盏床头电灯下静静看阅着。见阿玲进房,便低低问道:
“是谁来的电话?”
“金先生打来的电话,他问小姐头痛好了没有,我说好了,小姐已经睡了,他才把电话挂断了。”
“真讨厌!这小子也不知道几时会死哩!”
淑娴恨恨地咒念着说,她放下小说书,忍不住又感伤地叹了一口气,心中暗暗地想道:这小子今天居然直接地向自己求起爱来,这样下去,往后的麻烦一定很多。我要避免这麻烦,我应该用什么方法才好呢?出走吧,到哪儿去安身?留在家里,目睹种种不如意的事情,可怜我内心是多么痛苦!左思右想,只觉十分烦恼,因此她忍不住又暗暗地流起眼泪来。
因为晚上失了眠,第二天早晨所以醒来得迟一点儿。淑娴起床,漱洗完毕,吃了点心,时已九点半了。正在这时,阿玲急匆匆地走进房来,似乎很惊喜的表情,报告着说道:
“小姐,诸葛少爷回来了哩!”
“你这小丫头!胡说八道来诳我吗?”
淑娴自然不会相信,秋波白了她一眼,还恨恨地娇嗔她。阿玲却显出一本正经的态度,又笑着说道:
“小姐,我没有诳你,诸葛少爷在会客厅里跟我们二姨太在说话哩!你不信,你快出去瞧个仔细好了。”
“什么?他已到我家来了吗?”
淑娴这才惊喜得跳起身子来,一面说,一面便匆匆地走到会客室内来了。当淑娴见到阿雄的时候,她反而喜欢得有些愕住了。两人也说不出什么话,紧紧地握住了手,尤其淑娴的眼角旁,还展现了晶莹莹的一颗。
诸葛雄对于淑娴,本来也没有什么好感。他以为淑娴在这个豪富家庭中长大成人,必定是个只知享受爱好奢华的贵族小姐。这和自己理想中的对象,相差得太远一点儿,所以淑娴对他虽有一番痴心,他却付之东流。他心中所爱的,却还是在这位郎露茜小姐的身上,但沪战爆发之后,郎露茜惨遭不幸,从此杳无消息。诸葛雄认为露茜一定死在战区之内,所以他只觉万念俱灰,预备投军杀敌去了。那时候他对淑娴虽然开始有了认识,但也不得不匆匆分别了。
今天在久别重逢的情形之下,阿雄见淑娴对自己果然有悲喜交集、盈盈泪下的成分,觉得淑娴对自己,果有一番真挚的痴情,一时倒也忍不住深深地感动起来,遂把她手摇撼了一阵,低低地说道:
“淑娴,我们整整有两年不曾见面了,你身子好吗?”
“好!我……我……想不到你忽然会回到上海来了。”
淑娴点头说了一句好,她满面虽然是含了妩媚的笑,但她的眼泪依然像雨点儿一般地滚落下来。诸葛雄明白她这眼泪,也许是为了欢喜过分的缘故,遂拿了一方手帕,给她粉颊上轻轻地拭了一下,微笑着说道:
“你好像清瘦一点儿了。”
“可是,你却黑得多了!”
两人互相地望了一会儿,要说的话虽然很多,但一时里也不知从哪一句说起才好。所以各人先关心地说了一句,大家倒忍不住破涕笑起来了。淑娴接着又低低问道:
“你什么时候回上海的?”
“我……我……不多几天之前……”
诸葛雄支支吾吾地回答,好像有些不方便告诉的样子。淑娴眸珠一转,似乎理会过来了,遂把他手轻轻一拉,低低地说道:
“我们到里面去坐吧!”
诸葛雄也不知道她所说的里面是什么地方,遂默默地跟着她向里面走。这似乎有些意料之外,谁知淑娴却引导阿雄走进她的闺房里来。一时有些局促的神气,搓了搓手,怔怔地愕住着。淑娴却一摆手,说道:
“请坐呀!老是站着干什么呢?”
诸葛雄方才含笑点点头,在小方桌旁的椅子上坐下了。淑娴也在他对面坐下,望了他一眼,又低低地问道:
“你吃过了点心没有?”
“在家里就吃了来的。”
“阿玲,没有你的事了,你出去吧!”
阿玲倒上了两杯茶后,听小姐这样吩咐,遂答应一声,掩上房门悄悄地退到房外去了。诸葛雄见淑娴把自己关在卧房里,一时倒有些心跳。但表面上的态度,还十二分镇静,握了茶杯,一口一口慢慢地呷着。淑娴沉默了三分钟后,方才低低地问道:
“你这次回到上海来,我想你一定负有任务的吧?”
“啊!什么任务呀?我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诸葛雄啊了一声,却显出莫名其妙的样子,向她低低地反问。淑娴听他这样回答,一时也显出惊骇的表情,呆住了一会儿说道:
“那你回到上海来做什么呀?”
“我……我……在外面站不住脚,所以我只好回到上海来了。”
诸葛雄微红了两颊,似乎被她问得有些羞愧的样子。淑娴对于他这两句回答的话,一颗芳心,真是大失所望,她的粉脸感到一阵子焦急的热燥,不免也涨得通红,又急急地问道:
“你……在这两年日子中,你到底在什么地方工作?你能不能把你的经过情形,详详细细地向我告诉一遍吗?”
“我在外面流浪了两年,我简直一些也没有什么成绩干出来,所以这次回上海,我真觉得十二分的惭愧!”
淑娴见他低了头,话声是带了颤抖的成分,好像连望自己一眼的勇气都消失了。这就叹了一口气,心头真有说不出的怨恨,埋怨地说道:
“你走的时候,不是说为国去出力吗?我弄不明白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究竟你在干些什么呢?”
“我在战场上也打过仗,后来受伤了,流落在异乡客地,我没有生存的能力,我只好回到上海来了。”
“那么你许多的同学呢?”
“死的死了,失散的失散了,总而言之,在外面的生活太苦了,我实在有些受不了。”
“你当初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去,但如今垂头丧气地回来,那你不是失却了当初出去的本意了吗?我真为你痛惜!”
淑娴说到这里,连初见面时的一点儿兴奋都消失了。她有气无力地站起身子来,走到写字台旁,把抽屉内昨天作的诗笺取出,看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预备伸手撕去,但却被诸葛雄夺了过去。他把那三首七绝看了一遍,抬头望着淑娴,含笑说道:
“问君何日故乡还?我如今不是回来了吗?你为什么偏又显出这样不高兴的样子来呢?那不是奇怪吗?”
“我想不到你会这样平平庸庸地回来,我没有见到你的时候,我心里想念。但今天我见到了你,我反觉伤心。”
诸葛雄见她凄凉地回答着说,眼泪却扑簌簌地掉下来了。一时也有些黯然,低头看着诗笺,又轻轻地说道:
“你爸爸又做局长了,你心里不赞成吗?”
“你爸爸做了副局长,你心里赞成不?”
淑娴有些薄怒娇嗔的神情,猛可抬起头来,泪眼盈盈地逗给他一个白眼,恨恨地问。诸葛雄呆了一会儿,说道:
“彼一时,此一时,你我爸爸,他们心中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们应该要同情他们才好。”
“啊!这……话是你说的吗?阿雄,你变了,你变了,我真想不到你竟会变得那么快!拿来!我不愿把这些诗句给瞎了眼、丧了心的人看,反正是对牛弹琴,我白费什么心思呢?”
淑娴的两颊是涨得红红的,她的表情已没有了娇媚的成分,竖了眉毛,大有痛愤的样子,猛可抢回那张诗笺,哧哧地扯得粉碎。阿雄皱了眉尖,叹了一口气,搓搓手,低低地说道:
“淑娴,你为什么要发这样大的脾气呢?叫我心上不是很难受吗?”
“哼!你难受?我比你还要更难受哩!我倒要问你,你回上海来之后,你预备做些什么工作呢?”
“我想再读书,可是爸爸却要我到局里去担任工作。刚才你爸爸已经给我安排了一个位置,我明天就到局里去视事。”
“好!你……你……也跟着他们做官了!”
“这样我才能和局长的女儿做朋友哪!”
诸葛雄见她气得摸着额角,好像要昏过去的样子,这就索性说了这句俏皮话,去讽刺她的芳心。淑娴把手向房外一指,冷笑着说道:
“我没有资格交得到像你这样的一个好朋友,对不起!从此以后,我们一刀两断,永远不要再见面吧!”
“何苦来?淑娴,你也太没有意思了。”
淑娴说完了这两句话,她心头是悲痛极了,翻身倒在床上,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泣起来了。诸葛雄却走到床边去,伸手按住了她肩胛,低低地说好话。淑娴泣了一会儿,立刻又翻身坐起,恨恨地说道:
“请你出去,请你出去!我不愿意你在这儿多站一分钟,我见了你这个人,我的眼睛里是快要出血了!”
“可是,我真有些不明白,你瞧了你的爸爸,你眼睛里会不会出血呢?”
诸葛雄这句话倒是把淑娴问住了,她绯红了两颊,在哀怨之中大有无限的沉痛,遂咬牙切齿地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他们老了,他们落伍了,他们是快要进坟墓了。他们贪生、怕死,还情有可原。像你正在英年,国家是多么需要有像你这种人才,来替祖国尽忠出力。谁知你回到上海,却来丢送你的前途,干这些无耻的工作。我觉得失望,我觉得心痛。阿雄,想不到你回上海后会给我一个这样恶劣的印象,那我不是良心黑,还是你死在外面永远不回来,那我也许终身会给你流眼泪,终身会记念着你哩!”
“淑娴,你真是一个爱国的好女儿!”
诸葛雄心头感动得有些悲哀起来,他眼角旁也涌上一颗晶莹莹的热泪。淑娴见他流泪,一时芳心不免又活动了,暗想:阿雄不是一个没有心肝的青年,也许还有救星吧!这就站起身子,紧紧地又握住了他的手,委婉地说道:
“阿雄,我相信你也是一个爱国的好男儿!你恐怕是一时糊涂,所以才预备到伪组织里去工作。假使你仔细地想想,你一定会觉悟,你一定会做一个清清白白的好国民。阿雄,你能接受我的劝告吗?”
“淑娴,你会这样苦心地劝告我,但你为什么不肯像现在一样地去劝告你爸爸呢?你爸爸在伪组织下做了局长,那你就是汉奸的女儿,一个汉奸的女儿,是否还能做一个清清白白的好国民呢?”
淑娴的粉颊上是浮现了羞愧的娇红,她把握着阿雄的手慢慢地放下来,一步一步走到窗口旁去,回头又向阿雄逗了一瞥哀怨的目光,叹息着说道:
“为了这件事,我和爸爸也不知吵过了多少次数。但是,爸爸受不了日本人的威胁和恐吓,他是懦弱地屈服了。我虽然几次三番要离开这个家,但一个弱女子,孤零零的又到什么地方去安身才好?我心里想找工作做,可是,谁又能知道?叫我自己去找吧,一时无从找起。唉!我当初心中唯一的希望,就是你能给我一个确实的地址,那么使我可以来找你。但怎么知道你会讯息杳然地却悄悄地回到上海来了呢?你想,我心中唯一的希望也成了泡影,那叫我悲痛不悲痛?”
“这就怨不得你人瘦削得多了。淑娴,虽然你有一个黑暗的家,但你的心田却是相当光明!”
诸葛雄跟着一步一步地走上去,明眸望着她的粉脸,似乎含有十分敬意的神情,低低地说。淑娴伸手擦擦眼皮,瞟他一眼,低低地说道:
“阿雄,我想跟你一块儿离开上海,你有这个勇气吗?”
“可是,离开上海,谈何容易?你我怎么过活?”
“我可以多带一些钱在手里,只要找到工作做,那怕什么呢?”
“但,我觉得上海很好,我不希望离开上海!”
淑娴见他摇摇头,这样回答,一时心中又怨恨起来了,遂沉着脸色冷笑了一声,严肃地问道:
“你觉得上海好在什么一点呢?”
“上海有舞厅,有戏院,有妓院,还有什么向导社、赌场,这些娱乐场在内地是没有的。”
“哼!你为了这样,才回到上海来的吗?你这无耻的东西!”
淑娴再也忍熬不住了,她铁青了脸色,冷笑了一声,便又愤愤地骂起来了。诸葛雄在这情形之下,他是没法再隐瞒了,遂一本正经地附了她耳朵,低声说道:
“淑娴,请你不要再骂我了,我老实地告诉你,我是一个地下工作的特务员。”
诸葛雄这一句话听到淑娴的耳朵里,她惊喜得愕住了。不过她脆弱神经还非常机警,立刻伸手把他嘴一扪,很快地走到房门口去张望了一下,见四下没有什么人,才放心地含笑走上来,紧紧握住他的手,低声说道:
“阿雄,你这话可是真的吗?”
“不假,我所以愿意到局里去工作,是正可以掩护我的本身、遮人耳目的一种办法。淑娴,我很惭愧,我泄露了自己的秘密。照理,我们干这一行工作的人,是绝对没有情感的,如今我却告诉你了。不过,我希望你给保守秘密,否则,我的生命,我的一切,都将被你毁了。”
“你放心,我将拿我的生命,来保护你的安全。”
淑娴掀着酒窝,她是万分欣慰地笑了,忽然伸张了两臂,搂住了阿雄的脖子,踮着两脚,凑上小嘴去,竟和阿雄紧紧地吻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