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雄自落娘胎至今整整二十三年来,可说从来也没有和女子有过这样的亲吻,现在被淑娴这么一下子举动,他的神魂几乎也有些飘荡起来了。但他冷静的头脑,忽然又压制了这热烈的情感,遂把淑娴身子轻轻地推开,当他和淑娴四目相接的时候,两人的脸已涂过了胭脂那样绯红起来了。淑娴赧赧然地瞟着他,低低地说道:

“阿雄,你觉得我这举动,太失了女孩儿家的身份了吗?”

“不!这也许是你太感情了一些的缘故。我想你绝不会跟任何一个男子发生这样的情形,我很庆幸我能享受这专有权。”

淑娴听他这样回答,一颗芳心,真有无限的感激,遂紧紧地又握住了他的手,扬了眉,含了得意的笑容,说道:

“阿雄,我很感谢你说的这两句话,你真不愧是我的知音人。”

“在过去,我确实对你没有好感,因为我想不到一个贵族小姐也会有这一种清高的人格、优美的思想。尤其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中,而没有渲染一些不良的恶习,那是多么不容易,所以我非常地敬佩你。”

诸葛雄的话,听到淑娴的耳朵内,她却没有感到喜悦的表示,眼角旁反而流下晶莹莹的眼泪来了。这使阿雄当然感觉万分惊奇,遂急急地问道:

“怎么你好好的竟伤心起来了呢?”

“我想在过去我是多么痴情地爱上了你,谁知你却没有爱我的意思。假使你对我始终并无好感,那我如何不要伤心呢?”

诸葛雄觉得淑娴可怜,遂半抱了她娇躯,拍拍她的肩胛。两人默默地温存了一会儿,阿雄方才徐徐地说道:

“淑娴,我劝你不要太痴心,因为这年头和平常不同,在必要的时候,我们只有牺牲一切,来替祖国效力争光。我是个已经受过训练的人,我知道我的情感已淡薄了不少。在我脑海里好像只有一个希望,那就是完成我的任务!”

“我觉得可爱,但我也觉得可怕,我们为什么要生长在这战争的时代?假使我们能够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地在这爱河里沉醉,那是多好啊!”

“可是要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地过日子,那就得奋斗,挣扎,牺牲!即使我们达不到这个日子,我们总希望我们下一辈的同胞,能够有这样的好日子过。”

“阿雄,你越说越使我感到恐怖可怕了,我觉得……我们应该抓住了现实。”

淑娴偎在他的胸怀,微仰了粉脸,显出那么楚楚可怜的样子。诸葛雄却依然显出毫无情感的意态,淡漠地说道:

“不过,我们应该以不越范围为原则,倘然在我达到任务了之后,那你应该用理智来克服情感,永远地忘掉我这一个人,那你就不会感到痛苦了!”

“阿雄,我不许你这样说……”

淑娴把手很快地扪住了他的嘴,她颤抖了语气,大有哽咽的成分。诸葛雄却微微地笑起来,他显现了果决的精神,说道:

“淑娴,你的神经不要太脆弱吧!”

“照你说来,我们见面,连一分钟一秒钟都是宝贵得很的。阿雄,我的心好像空洞洞的,我希望你给我一些现实的安慰。”

诸葛雄见淑娴踮起了脚尖儿,仰望着自己出神,一时有些情不自禁,他大胆地搂住了淑娴脖子,又再度地紧紧地吻住了。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你们在这个……我太鲁莽了。让我退出房外去,你们重新再来一个吧!”

他们正在热吻的时候,谁知三姨太悄悄地推门进来。当下见了他们的情形,全身一阵子臊热,她自己两颊也已海棠花那么娇红了,因为淑娴和阿雄已惊开了身子,大家感到难为情,所以三姨太把一只脚又退到房门外去,笑嘻嘻地说。淑娴连忙走上去,把三姨太拉住了,笑嗔道:

“三姨娘,你不要吃豆腐了,快一同来谈谈吧!”

“诸葛少爷,我们好久不见了,你几时回上海来的?”

三姨太这被淑娴拉进房来,遂向阿雄瞟了一眼,笑盈盈地搭讪着问。诸葛雄颇感局促不安地搓搓手,也只好红了脸,笑道:

“我回上海才没有几天,罗太太,你好。”

“谢谢你,我们身子倒托福安好。诸葛少爷人黑得多了,外面一定很辛苦吧!可怜我们大小姐真挂念你,你也太糊涂了,为什么不写封信来给大小姐呢?”

诸葛雄听三姨太这么说,遂望了淑娴一眼。淑娴羞涩地向阿雄一瞟,却慢慢地垂下头来。阿雄知道淑娴对自己确有一番痴心的爱,但在三姨太面前,只好圆了一个谎,说道:

“现在邮政很不便,我寄了两封信,也许送错地方了。好在我已回到上海,而且我将要加入罗老伯局里工作,那我们以后碰面的机会就很多的了。”

“啊!你……也要到局里去工作吗?”

三姨太听阿雄这样说,一时也不免啊了一声叫起来,她心里当然十分骇异,回眸看看淑娴,见她却并没有什么反应,心里一转念,觉得其中必定有些缘故。因为阿雄点点头,并没有再回答什么话,于是自己也就不再问他了。三个人谈了一些空话,时已十二点半了。阿玲进来报告,说饭厅里已开了饭,请诸葛少爷外面去用饭。淑娴向阿雄说了一声请,三个人遂走出卧房去了。

诸葛雄在罗公馆吃这一餐午饭,真觉得十分受窘。你道为什么?原来罗家除了三个姨太太外,就是淑娴这个大小姐。因此阿雄坐在她们四个女人之中,举动上倒大受拘束起来。尤其大姨太待他十分客气,把他当作小孩子似的,一会儿给他夹鱼,一会儿给他夹肉。还有二姨太那两道秋波,水盈盈的好像具有勾人魂灵那么的魅力,只管偷偷地向他送情。淑娴不用说了,也时时对他微笑。三姨太虽没有什么邪念,但对英俊的阿雄,多少有些好感,因此媚眼也常向他窥望。诸葛雄在这情形之下,真仿佛唐僧落在女人国,反而赧赧然地连吃进去的饭菜也体会不出究竟是什么滋味了。

午饭毕,略用香茗。诸葛雄不便久留,遂欲告别回去。淑娴大有依恋不舍之情,遂问他什么日子再来,阿雄说道:

“没有一定,反正以后我一定常常会来望你们,说不定明后天就来。”

“这样吧!星期日你到我家来吃中饭,饭后我们出去玩玩好吗?”

淑娴听他并没有约定日子,这当然有些靠不住,遂转了乌圆眸珠,低低地说。诸葛雄毫不介意地连说好的,好的。回眸望到二姨太的脸上,大有失望的样子,她也不说什么话,先匆匆地走到外面去了。众人也不注意她,诸葛雄手拿呢帽,方才告别走出罗公馆来。当他走不了二十几步路的时候,忽然后面有阵急促的脚步声追上来,同时听到一个女子声音叫道:

“诸葛少爷,你慢些走。”

“哦!我道是谁?原来是罗二太太!”

诸葛雄回眸望去,见是二姨太,遂只好微笑着招呼她。二姨太把秋波怨恨地逗了他一瞥,低低地说道:

“星期日我约你米高美舞厅游玩,你又要做黄牛了吗?”

“星期日还没有到哩,你怎么知道我又会失约了呢?”

二姨太听他说得非常靠硬的样子,这就冷笑了一声,把小嘴儿一噘,很有理由般地反问他说道:

“你刚才不是已经答应淑娴在星期日跟她一同去游玩了吗?那你又没有分身术,你还能再到米高美去应我的约吗?”

“这个……”

诸葛雄倒是被她怔怔地问住了,说了这个两字,由不得眸珠一转,方才笑嘻嘻地接下去说道:

“我既然先答应了你,那我对淑娴说的就是敷衍性质。”

“此刻在我面前只好这样地敷衍我,到了星期日,只怕你话又不是这样说的了。我觉得你这人太没有信用!”

“那么依你说,叫我怎样地办才能算有信用。”

诸葛雄觉得在这环境下是不能太守道德的,否则,也许反而对自己有许多的不利,这就望了她一眼,又含笑问她。二姨太很快地说道:

“本来是一张远期支票,现在这张支票我马上要兑现了,你肯不肯付现钞?”

“好!好!凭你一句话,我还有什么不遵命的吗?”

二姨太说的话怪俏皮而且富有趣味性的,诸葛雄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音来。他一面回答,一面伸手向街上的三轮车一招,就拉了二姨太匆匆地跳上车子坐下了。三轮车驶行的时候,阿雄才低低地问道:

“还只有一点二十分,这样早上哪儿去玩?”

“到了南京路再做道理,反正这一段路程至少要花费半个小时,两点钟就有办法了。”

诸葛雄点点头,遂向车夫吩咐了一声南京路,那三轮车便直向霞飞路驾驶了。这条包含异国情调的霞飞路,两旁人行道上的行人,本来大都是黄头发绿眼睛的洋人居多,自从日军进占租界之后,大部分的英美人都被逼入到集中营去,所剩下的也只有少数罗宋人及德法犹太籍的居民而已。二姨太似乎有些感慨的神情,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打仗到现在,上海除了这条马路比较找不到一些沦陷的样子,其余的地方,就都有着日本人耀武扬威的足迹。诸葛少爷,这是为什么道理呢?”

“这是因为此地是法租界,法国被德国吞没了,我们是靠着德国人的势力,好像在德国做寓公一样。”

“哦!原来是这个样子,所以我们住在上海的百姓,真仿佛天堂似的,一些没有受到战争的痛苦。”

“你所说的,也无非只有一部分人民的生活而已。你瞧,你瞧,这里就可以遥对着上海的人民,一半固然在天堂里快乐,而一半却在地狱里熬痛苦哩!”

当他们说话的时候,车子已到黄金大戏院的门口,只见门口买戏票的人,真所谓人山人海,排了队伍,好像看戏不要花钱的样子。但黄金大戏院斜对面有家米店,门口也是人山人海,不过这一批人都是衣衫褴褛老老小小,鸠形鹄面,手拿面粉袋,大家都在轧户口米。因为有些人争先恐后的缘故,所以秩序不免紊乱。这么一来,那旁边的安南巡捕,本身是个亡国奴,但还狐假虎威,神气活现,不管人家痛痒,拿了木棍子和皮鞭,就在这些贫民头上乱抽了下去,根本没有一些人类同情的意念。诸葛雄伸手向那两处指着说,他心中真有说不出的悲愤。但二姨太瞧了,却不了解地说道:

“我想这班人也太以贪小了,为什么穷凶极恶地要去轧户口米呢?你瞧,哎哟,哎哟!断命那个杀千刀的巡捕,真是要死快了,不管死活地打下去,想想阿要作孽哪!”

诸葛雄觉得二姨太的话,就是饱肚不知别人饥,这种人在上海最多,他觉得很惆怅,忍不住深长地叹了一口气。三轮车由虞洽卿路转弯,直到大新公司门口停下。诸葛雄付了车钿,一看手表,齐巧两点钟,想不到这一段路程竟花费四十分钟。二姨太跳下三轮车后,却老实不客气地把手挽住了阿雄的臂弯,含笑说道:

“看影戏太沉闷,我们还是到米高美去坐一会儿。”

“也好,哦!慢些,我还要到大新公司去买两条领带。”

诸葛雄点头说了一声也好,忽然他瞥眼见到对面马路一个西服青年,挽了一个女子,也向米高美走进去。诸葛雄的目力有了相当的训练,他认出那个青年就是金廷德,因为他早已知道廷德是司令部的翻译官,而且和罗武智有相当的勾结。他觉得自己身旁有了这位二姨太,那就非避一些嫌疑不可。这就立刻止步,又动出脑筋来回答,一面把身子已步进大新公司去了。

诸葛雄的目的,并非真预备要买领带。所以他在领带部看了一会儿,认为货色看不上眼,预备到永安公司去买。二姨太没有说什么,只好跟着他又走到永安公司来。但既到永安公司,诸葛雄却又不存心买了。二姨太心头有些着恼,遂逗给他一个娇嗔,说道:

“跟着你跑来跑去,你寻什么开心?你肉麻钱不买了,我买两条送送你好吗?”

“这领带花样不大好看,我倒并不是舍不得钱。”

“这许多花样难道都不中你的意吗?我给你拣两条,你一定认为欢喜。”

二姨太说着话,在最高价的种类里拣了两条鲜艳夺目的领带。回头问阿雄说你欢喜吗?阿雄点头说好,伸手欲拿钱袋,但却被二姨太先抢着付去了钱,说道:

“我说送给你,你还和我客气做什么?”

“那怎么好意思?我不是好像存心问你在讨一样了吗?”

“两条领带的钱,能值多少?你这样看重着当作一件大事情般的,那你的派头也太以小了。”

诸葛雄被二姨太这么一说,于是也不再客气了,说了一声谢谢你,他把店员包好的领带藏进到袋里去,一面说道:

“我们省得走来走去,还是到楼上大东舞厅去坐一会儿好吗?那边地方也很宽敞,我说比米高美舒服哩!”

“好的,反正大东、米高美都是一样,只要有音乐听,有舞可以跳,我倒不计较一定要上哪一家舞厅。”

二姨太笑盈盈说,两人于是乘了电梯,来到三楼大东舞厅。这时差不多已经三点光景,舞厅里已有了六七成的客人。侍者招待入座,泡了两杯清茶。二姨太似乎有些迫不及待的样子,立刻拉了阿雄,要到舞池去跳舞。诸葛雄笑着说道:

“你也太性急,我们坐着吸一支烟,休息一会儿跳不是更有劲儿吗?”

“我们先跳一次再休息,那也一样的。”

诸葛雄没有办法推拒了,只好跟着她步入舞池里去了。二姨太偎在阿雄的怀里,表示十分得意,笑盈盈说道:

“记得两年前罗局长生日那一天,我们曾经舞过一次。你的舞步依然怪熟悉的,我想你在外面的时候,跳舞一定也没有间断过。”

诸葛雄点点头,但他却忍熬不住要笑出来,心中暗想:这两年中连女人都没有看见一个,还跟什么人去跳舞呢?但二姨太却继续问道:

“你在外面另外可曾交过女朋友吗?”

“没有,我见了女人会脸红,哪会交女朋友?”

“天下没有老实的人,你这话我可不相信,但也许你是为了我们大小姐的缘故,所以不肯再交女朋友是不是?”

诸葛雄没有作答,微红了脸,却憨然地笑着。二姨太把粉颊几乎要贴到他的脸上去,把钩着他肩胛的手拍了拍,说道:

“你这孩子很好,爱情专一,不忘旧侣,那是很不容易的。不过,最近来,另外还有一个男子也在追求淑娴,你恐怕没有知道吧?”

“哦!是谁?”

“一个姓金的,名叫廷德,他是日本司令部的翻译宫,这小子的势力很大,你可要当心一点儿。”

二姨太见诸葛雄表示相当惊异的样子,这就认乎其真地关照他,完全表示十二分好心的意思。诸葛雄故作不明白的神情,怔怔地问道:

“你这话不是奇怪,我为什么要当心呢?”

“两个男人,一个女人,这是一幕三角恋爱的戏剧,那么演到末了,总有一个会失败。假使姓金的失败了,他当然要恨着你,说不定对你有不利的举动,那你还不是应该要当心一些吗?”

“那没有关系,他既然势力很大,我可以让步的。况且你说的金廷德,这名字很熟悉,说不定还是我的同学呢!”

“爱情这样东西是最小气的,不要说你们是同学关系,即使你们是最亲爱的兄弟,恐怕为了一个女人,也会闹得头破血流的吧!”

二姨太听他说得好大方的,情愿肯让步,这就撇了撇小嘴儿,表示不相信地回答。诸葛雄笑了一笑,却说道:

“势力是他大,手段是他强,我不让步,难道等他来陷害我吗?拿性命和他拼,这当然是很不犯着的。”

“哎!你这孩子!倒是想得很明白的。”

“你怎么老是叫我孩子呢?我这么大的年纪了,被你叫得怪不好意思呢。”

诸葛雄故意显出赧赧然的样子,忸怩地说。一个风骚的女子,最喜欢的就是这么老实似的青年,所以二姨太认为阿雄的意态,令人感到可爱,这就忍不住哧哧地笑起来了。

音乐停止,两人携手回座。诸葛雄心中不免暗暗地想着,觉得今天和二姨太在此跳舞,倒也并不虚此一行,因为在无形之中,得到了廷德也在追求淑娴的秘密。确实,这使我应该是要加以留心的了。他一面想,一面在袋内摸出烟盒子来,打开盒盖儿,取了一支给二姨太。二姨太呀了一声,笑道:

“两年前你是不吸烟的,现在居然连烟盒子都备起来,可见你这人真是学坏了不少。”

“你不知道,这是因为心绪恶劣的缘故,所以需要抽烟。”

“大概你得了淑娴另有人在追求的消息,所以心头很受一些刺激吗?”

“不!这年头,倒并不一定需要谈恋爱。”

诸葛雄摇摇头,吸了一口烟,慢慢地喷去了后,微笑着回答。二姨太把身子靠近了他一些,用手去抚摸他的面孔,笑道:

“恋爱是青年人的精神食粮,一个青年人要没有爱的慰藉,他的生活是多么单调,多么枯燥呢!”

“这也未必一定是这样,我在外面过了两年孤零零的生活,却也不觉得寂寞呢!”

诸葛雄刚回答到这里,忽然见右边走来一个女子,向自己叫了一声诸葛先生。阿雄仔细一望,原来是史忠花,这就站起身子,握了一阵手,一面含笑介绍着说道:

“这位是罗太太,这位是史小姐,她从前和我是同学。”

二姨太听了,遂也站起身子,和忠花点头招呼。诸葛雄问忠花要不在这儿一同坐一会儿,忠花摇摇头,说另有事情,一面把秋波瞟了他一眼。诸葛雄懂得她的意思,遂叫二姨太等一会儿,他跟着忠花走出舞厅外来。两人一面走,忠花便低低问道:

“你回家后的情形怎么样?事情进行得顺利吗?”

“一切都好,晚上八时我来详细报告你们。”

忠花点点头,两人握手别开。这里诸葛雄又匆匆回到舞厅里来了。诸位大概已经明白阿雄的任务了吧!原来他回家所以弄得这么叫花子的样子,完全是掩人耳目的一种办法。当初在《征》小说里,史忠花好像并没有跟他们一同走,但在临走之前,忠花因为郎露茜已死,而蔡志坚又要走了,觉得自己一个人留在上海太没有趣味,所以她也跟着大家一同离开上海的。现在大家回到上海,他们也都变成特务工作的人员了。

诸葛雄在座桌旁坐下的时候,二姨太把秋波斜乜了他一眼,俏皮地笑嘻嘻说道:

“是不是叫到外面去被她责骂了一顿吗?”

“别开玩笑,她和我毫无一点儿关系,完全是极普通的朋友而已。”

“我不相信。”

“那就没有办法了,假使她真是我的爱人,那还不跟我吃醋了吗?怎么肯仍旧放我进来跟你在一起呢?”

诸葛雄这么一说,二姨太心中暗想:倒也不错。天下没有这样漂亮的女朋友,发现了我们在一起,还肯管自地走开吗?遂笑了一笑低低地说道:

“不过,她假使真要跟我来吃醋,那就太以天晓得的了。谁知道我们的关系,却是相差了一级哩!我好比是军长,你只不过是个师长而已。”

二姨太说得很风趣,诸葛雄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遂点头说道:

“不错,怪不得你老是叫我孩子了。本来嘛,我原该叫你一声伯母的,但你又说我要叫老了你。所以我只好叫你罗太太,这似乎是个最普通的称呼。”

“凭良心说,我只不过长了你四年。假使照现在我们的人看起来,我比你恐怕要嫩面一点儿哩!”

“照理说,女子比男子容易苍老,但你所以还这样嫩面,大概是没有生育过的缘故。”

“断命这个老甲鱼还有什么用呢?假使我嫁一个年轻的丈夫,我相信我至少已有两个孩子了。”

“这也不一定,并非我庇护罗局长,生育孩子,大部分责任是负在你们女人的身上。”

“我不相信,女子是个个会生育的,都是男子不中用,才没有孩子的。那么瞧大姨太、三姨太,她们两个人难道跟我一样也是不会生育的吗?我想没有这么巧吧!”

诸葛雄听她提起了大姨太和三姨太,一时倒也无话可说了,暗想:奇怪得很,二姨太就说她不会生育,但大姨太、三姨太她们难道也不会养孩子的吗?照此说来,倒确实是罗武智不中用了。但他想到了淑娴,便又否认着说道:

“但完全说罗局长不中用,那也不能够的。假使他没有生育的本领,那么淑娴这女儿又怎样生下的呢?”

“这……个……我想他是因为在年轻时候养下的,年纪老了,精力衰了,还有什么用呢?我比方那么说一句,假使你我发生了一次关系,我相信我马上就会有孕。”

二姨太和阿雄只管讨论研究这生育问题,一时把二姨太说得两颊会感到热辣辣起来。她靠着阿雄的肩头,两眼水汪汪的含了勾人灵魂那么的魅力,瞅住了阿雄脸,竟大胆地说出这两句话来。阿雄听了这话,心头立刻别别地乱跳,两颊也红了起来,一时没有回答,却呆呆地愕住了一会儿。二姨太见他木然的样子,遂附了他耳朵,又低低地含笑问道:

“你相信我这些话吗?”

“我不敢相信。”

“那么我们不妨试一试,你有这个胆量吗?”

二姨太说话的语气有些急促,她的身子已整个地斜到阿雄的怀里去了。阿雄虽然也早已知道二姨太所以跟自己亲热的目的,就是在于这一点,不过他没有想到事情竟会发生得那么快,一时不得不认真地说道:

“罗伯母,你不要跟我太开玩笑吧!是你自己也说过的,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是相差了一级吗?”

“但我们年龄是正应当互相谈恋爱的,诸葛少爷,你为什么又要叫我伯母了呢?难道你嫌我老吗?”

诸葛雄见她满面显出痛苦的样子,大有眼泪汪汪的神气,低低地说。一时倒也沉默了良久,方才皱眉说道: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们岂能违背良心荒乎其唐呢?况且万一被罗局长知道,你我的性命,不是都要发生危险了吗?罗太太,我希望你仔细想一想,你就明白我们绝不可以干这种无耻的行为。同时我希望你把男女间的爱看得纯洁一点儿,比方说,我们一同在跳舞,这难道不能算为在谈爱吗?何必一定要涉及肉欲上去呢?这我们都应该尊重自己的人格才好。”

二姨太被诸葛雄絮絮地责备了这一大篇的话,她心中感到无限羞愧,一时忍不住滚滚地落下眼泪来了。诸葛雄被她一流泪,倒也窘住了,遂拍拍她的肩胛,笑着说道:

“罗太太,你不要伤心,我有什么话得罪了你,请你原谅。”

“不!你是一个神圣的青年,我非常敬佩你。我以为女子的色,一定可以迷醉任何一个男子的,一定会胜利的。但我的理想错了,我今天到底是失败了。诸葛少爷,你看轻我的人格吗?”

“不!我希望你能想明白,能珍爱你宝贵的身子,我始终同情你在这环境里可怜的身世。”

凭诸葛雄这两句话,二姨太知道阿雄并非是个没有情感的人,正因为他有情感,他才拒绝我的爱,一时更加伤悲,这就益发抽抽噎噎地哭泣起来。诸葛雄急得搓手不已,说道:

“罗太太,你不要太小孩子气呀!”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诸葛少爷,我是一个少妇,他是一个老头子,我怎么能如意呢?”

二姨太这才停止了啜泣,向他凄凉地说。诸葛雄见她泪眼盈盈,好像海棠着雨,倒也颇觉楚楚可怜,遂握了她手说道:

“罗太太,我可以时常跟你在一处游玩,解你心头苦闷。只不过我们之间,最好能保持纯洁清白,这是人生最有意思的事,而且我们也可以对得住罗局长。”

“我很感激你这样的多情,那么我们跳舞吧!”

二姨太虽然觉得阿雄真是一个傻瓜,但也只好点点头回答。一面拉了他的手,一同步入舞池里去了。在舞池里二姨太对待阿雄的热情,真是无以复加。但阿雄只是抱定宗旨,以不跟任何女子发生肉体关系为原则。至于二姨太表面的亲热,他倒认为并不在乎,所以也和她亲亲热热地跳了一会儿舞。

茶室散后,二姨太要在大东接连地跳茶舞。但阿雄的意思,觉得多跳舞也很头晕,还是去瞧一场电影比较有兴趣。二姨太只好答应了他,于是两人又在大光明里消磨了两个钟点。

看完电影出来,外面已是万家灯火了。阿雄一看手表,七点还差十分,遂望了二姨太一眼,低低说道:

“我们到晋隆吃西餐,还是到又一村吃中菜去?”

“两个人吃西餐比较实惠,我们到晋隆去吧!”

随了二姨太的话,两人便走到晋隆饭店,吃了两客精美西菜。餐后已七点五十分,二姨太还有兴趣到舞厅去游玩,但阿雄坚决地说另有要事,不能奉陪,他匆匆地跳上车子,和二姨太分手走了。二姨太站在人行道上,觉得阿雄这种青年,在这个社会里,倒的确是不可多得,她忍不住深长地叹了一口气,也只好懒洋洋地回家去了。

诸葛雄匆匆赶到白克路西成里五十六号他们的机关里,齐巧是八点零两分。只见蔡志坚、史忠花、林志伟、沈大文都在里面。这就含笑说道:

“对不起,我来迟两分钟了。”

“来迟两分钟倒还没有关系,我以为你被这位罗太太迷住了忘记来了哩!”

史忠花逗他一个媚眼,俏皮地打趣他说。诸葛雄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但却一本正经地说道:

“其实呢,我们干这一行工作的人,不要说两分钟,就是连两秒钟都差不得,所以这是我的过错,以后一定要改正才是。”

“小诸葛,你不要说这些话了,还是快报告我们经过的情形吧!你能不能到局里去弄个差使干呢?”

蔡志坚微微地一笑,遂向他急急地问。诸葛雄把自己乔装乞丐回家后的经过情形,详详细细地对大家诉说了一遍。蔡志坚听了,立刻和诸葛雄握手,笑道:

“好!你已达到目的了。以后我们借助你力量的地方很多,我贺你喝一杯咖啡!”

蔡志坚说到这里,把茶几上放着的一杯咖啡交到他的手里。阿雄一口气咕嘟嘟地喝完了,含笑说了一声谢谢。史忠花又笑问道:

“那位罗太太到底是什么人呢?”

“就是罗武智的二姨太太,这种女人真不要脸,要不是我有坚强的理智,那我今夜恐怕要做情场中的俘虏了。”

诸葛雄说着,大家都忍不住好笑起来了。蔡志坚又问道:

“你从前不是说罗武智有个女儿,她和你很好吗?”

“是的,她叫罗淑娴,这次我们见面,她感到非常痛心,责备我不该无志无气地回上海来,而且更怨我不该到局里去工作,她简直和我要闹决裂的样子。”

“想不到汉奸的女儿,也有这么爱国的思想。那么你怎样说呢?我以为你还是承认没有志气的好。”

“可是,我被她情感激动得太厉害了,我只好把实情告诉了她。她听了我的话,惊喜得把我抱住了,用她的嘴,来吻我的嘴,并且嘱我放心,她将用生命来保护我的安全。我想,她是有血性的女儿,大概没有什么问题吧!”

诸葛雄说完了这些话,众人的眉不免皱了起来。林志伟用了埋怨的口吻,说道:

“她到底是个汉奸的女儿,我以为你不该这么信任她。”

“但是,我难道就不是个汉奸的儿子了吗?”

“这情形又不同了,因为你是受过训练的。”

“我并非直接地就告诉了她,实在因为她再三劝告我,甚至愿意跟我一同离开上海,我才说出真情的。我想她很有志气的,她绝不会因此而出卖了我。”

蔡志坚听他们争论起来,遂连连摆手,吸了一口烟卷,说道:

“事情已经这样,大家争吵又有什么意思呢?不过,我关照小诸葛,你以后不要太感情作用,因为万一事机泄露,这不但会连累大众,而且更会误了国事的。”

“老蔡,你放心,一个做事一人当,除了死,还有什么更可怕的事。我脑海里很清楚,危机降临头上的时候,我只有一个死,绝不连累大众的!”

诸葛雄涨红了脸,急急地声明着自己的意志说。史忠花连忙拍拍他的肩胛,打圆场地笑道:

“不要老是说什么死啦活啦的话了,怪没有意思的。我只怨郎露茜没有活在世界上了,否则,你也不会和罗小姐有爱情的作用了。”

史忠花一提起了郎露茜,诸葛雄心头就感到有些悲哀,他低了头,忍不住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大家又说了一会儿话,方才各自分手别去了。诸葛雄到了家里,阿龙夫妇问他这样晚在什么地方,阿雄谎说和淑娴在外面游玩的,于是他们也就不追究了。

到了次日,阿雄由父亲带到局里去工作,从此便在局里司法科做了股长。这天星期日阿雄应淑娴的约,匆匆到罗公馆里来。只见会客室内,淑娴已和一个西服青年在谈天了。仔细一看,不是别人,却是金廷德,于是先含笑招呼道:

“小金,好久不见,你还认识我吗?”

“啊!你……你……不是小诸葛吗?真的,好久不见了,你在什么地方得意呀?”

金廷德见了诸葛雄,起初也愕了一愕,后来才仔细认出来了。这就站起身子,大家握了一阵手,笑嘻嘻地问他。诸葛雄道:

“我在局里司法科担任股长的职位,你呢?”

“我在司令部做翻译。”

诸葛雄是有些明知故问,但廷德却老实地告诉了他。这时淑娴很奇怪地在旁边愕住了一会儿,遂忍不住低低问道:

“你们两位怎么认识的呀?”

“我们是同学,本来常常在一起,打仗后就分散了。哎,小诸葛,听说你离开上海过,怎么又回来了?”

金廷德望了淑娴一眼,含笑告诉她。一面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对阿雄低低地问。诸葛雄虽然有些心跳,但却竭力镇静了态度,摇摇头,说道:

“你听什么人告诉的?我一向在上海,只不过没有事老躲在家里罢了。这次爸爸做了副局长,我才有了工作做哩!”

“你爸爸做了副局长,还是靠靠我的福气哩!”

“那么我应该谢谢你啰!”

诸葛雄见他很骄傲的样子,遂也故意笑嘻嘻地说。金廷德很得意地却打了一个哈哈,接着又向淑娴和阿雄望了一眼,问道:

“你们认识了多久?”

“我们认识的时候,你恐怕还不知在什么地方呢!”

淑娴冷冷地一笑,完全有讽刺他的意思。诸葛雄却有些着急,遂向淑娴连连丢了两个眼色。果然,金廷德心中非常不快乐,暗暗想道:原来你不肯答应爱我,完全是为了小诸葛的缘故,今天才算给我拆穿秘密了,遂也俏皮地说道:

“那么你们的交情一定是很深厚的了?”

“这也不见得,我们无非是世交,所以比较熟悉一点儿而已。小金,我们现在是志同道合,以后希望多多联络才好。”

诸葛雄听他这句话完全包含了酸素作用,这就连忙低低地解释,并且向他表示亲善,他不希望小金对他有仇视的意思。金廷德却阴险地笑了一笑,没有回答什么。淑娴见他这种态度,完全有侮辱人的表示,芳心十分着恼,遂偏偏和阿雄有说有笑,表示很亲热的样子。诸葛雄恐怕事情弄僵,误了国事,遂起身说道:

“罗小姐,我还有事情,先告别了。小金,你多坐一会儿吧!”

“阿雄,你不是答应我在这儿吃午饭吗?怎么要走了呢?”

淑娴见阿雄要走,而且还改口称呼小姐,她心中一急,便站起身子来急急地说。金廷德听淑娴直呼阿雄,可见她完全是爱上了小诸葛,而小诸葛偏还假惺惺作态,一时气得也跳起身子,冷冷地说道:

“原来你们是早已约好了的,那倒是我不识相了。小诸葛,你忽然要走了,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多着我在这儿吗?那么我马上就走好了。”

“不,不!小金,你不要误会,我怎么会多着你在这儿呢?那可太冤枉人了,别走,别走,大家不要走好吗?”

“哼!你们说的是什么屁话?我是罗公馆的大小姐,我不是窑子里的妓女,你们想得明白一些,我外面男朋友还有几十个呢!这算得了什么稀奇。你们这种态度来对付我,简直是在侮辱我,我可受不了,你们都给我滚!一个也不要留在这里。”

淑娴气得粉脸变色,圆睁了杏眼,怒气冲冲地说出了这两句话,她倒在沙发上却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