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雄和金廷德被罗淑娴这么一哭一骂之后,两人便怔怔地愕住了。就在这时候,二姨太笑盈盈地进来,一见这个情形,便吃了一惊,慌忙急急地问道:
“哎呀!这是怎么的一回事情呀?你们两个人也太没有礼貌了,竟把我们大小姐欺侮得哭起来了。大小姐,别哭,别哭,你可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这么哭着,那是太难为情了。你有什么委屈,快告诉我,我给你打抱不平。”
二姨太一面说,一面便坐到沙发上去,把淑娴身子半抱着,她似乎很善于做小花脸的样子。诸葛雄忙也笑着说道:
“我今天到来,原是来回头一声的,因为我另外还有一些要紧事情,所以不预备在这儿吃中饭了。谁知罗小姐误会了,连小金也误会了,大家一误会,罗小姐就发脾气了。哈哈!说起来都是我不好。”
“金先生误会什么呀?”
“好了,不要问了,不要问了。他们高兴来,就来走走,不高兴来,谁也不必上门,我又不曾拉着他们。哼!”
罗淑娴听二姨太还追根究底地问下去,遂鼓着小嘴儿,阻止她说。她冷笑了一声,神情表示非常愤激。阿雄和小金听她这样恼恨地说,两人反而不走了,不约而同地坐了下来。二姨太知道他们中间一定在闹着醋风波,这就瞟了他们一下媚眼,倒是哧哧地笑了。这时候罗武智也进来招待他们了,淑娴趁此便回到自己的卧房来了。
罗淑娴回到卧房不上五分钟,三姨太匆匆地走进来。她似乎已经知道了一些消息,此刻见淑娴果然眼皮红红的,遂连忙说道:
“大小姐,好好怎么跟他们闹起来了呢?”
“唉!断命这个小金,真是魔鬼!他几乎要管束我的自由起来,叫人恨不恨?阿雄也浑蛋,看见小金,竟像害怕的样子,这真是太寿头了。就说我们相爱着,那怕什么?我不相信这个世界连爱的自由都得受拘束不成?”
三姨太听了她这几句话,心里已经明白了大半,遂关上了卧房的门,走到淑娴身旁,低低地说道:
“你倒不要怨诸葛少爷见了金先生害怕,因为他是司令部的翻译官,势力很大,万一他暗地里陷害了诸葛少爷,那也不是闹着玩的事情,所以我劝你表面上还是淡漠一点儿的好。你和诸葛少爷太亲热,金先生自然要妒忌的。”
“照你说来,我们为了小金,就永远不能有结婚的日子了吗?三姨娘,你不知道,小金前几天他向我求过爱,他还不明不白地送我钻戒,我稀罕他的钻戒吗?他简直在做梦。”
“但……是……这样子就得结怨小人,我倒有些为你担心。”
“那么把我身子就糟蹋在奴才的手里吗?三姨娘,我情愿死!”
罗淑娴恨恨地把脚一顿,她倒在床上忍不住又哭起来。三姨太坐到床沿边,拍拍她的腰肢,哎了一声,说道:
“大小姐,你别急呀!我的意思,你总要忍耐。在这恶劣的环境里,你应该做人要圆滑一点儿,口里亲热些,那又不蚀本的。你若和这种小人强硬,这是很犯不着的。”
“那么他跟我求婚,他要我结婚,怎么办呢?这……口头上难道也可以敷衍得过去的吗?”
罗淑娴停止了哭泣,泪眼盈盈地坐起身子,向她怔怔地问。三姨太倒是被她问住了,沉吟了一会儿,由不得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徐徐说道:
“我想你总可以用一些手段去对付他的,得能挨过两年三年之后,恶势力一崩溃,那不是就有办法了吗?”
“我的一切,连爸爸都不敢过问我的。谁知道在这小子面前,却要受到拘束,叫我真有些不甘心。”
淑娴很委屈地回答,她忍不住又默默地流下眼泪来了。三姨太劝她不要伤心,还是装出没有事样地到外面去招待招待吧。淑娴遂坐到梳妆台旁去,叫阿玲倒了洗面水,把泪痕揩去,重新化妆了一番。当她们两人来到会客室的时候,出乎意料的,金廷德和爸爸已经不在了。室内只有二姨太和诸葛雄在谈着话,三姨太先奇怪地问道:
“咦,金先生呢?”
“刚才司令部来了电话,叫老爷和小金去一次,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呢。”
二姨太低低地告诉。淑娴和诸葛雄互相望了一眼,彼此都有些难为情,红了脸,却没有说话。三姨太知道他们是为了我们在一起的缘故,她先很识趣地退到外面去了。三姨太一走,二姨太当然也只好悄悄地回身出来,于是室内就剩了他们两个人。淑娴逗了他一瞥歉意的媚眼,先低低地说道:
“刚才我发脾气,并不是为了你,你应该要原谅我。”
“我知道,但是,小金很爱你……他……恐怕会妒恨我。”
诸葛雄搓搓手,若有忧虑的样子,轻声回答。淑娴似乎很羞涩的,把粉颊涨得像玫瑰花朵那么红。但立刻又愤愤地说道:
“他在梦想,他在热昏,我怎么会跟一个出卖祖国出卖灵魂的奴才发生好感?阿雄,你相信我,我不是一个低贱而没有知识的女子。”
“淑娴,你误会我的意思了,你要知道,我的工作,我的责任,我……绝对不能在恋爱圈子里和他角逐着。所以我的意思,你不能在他面前,明显地来爱上我,和我表示好感,表示亲热。因为……他的势力比我大,我也许会遭他的毒手。所以你要爱我,还是爱在心里。在表面上,你最好和他亲热些。淑娴,你不要怨恨我,为了国家,这就是牺牲,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罗淑娴听他这样说,遂频频地点了一下头,她眼泪又涌了上来。不过她还很不屈服地说道:
“其实你名义上也是圈内之人,而且爸爸又是副局长,他也没有能力来跟你作对呀!阿雄,你胆子何必这么小呢?”
“这不是我胆子小,干我们工作的人,胆子最大,不过却要谨慎,太马虎了,这是很有危险性的。淑娴,你假使真心地爱我,你应该为我的地位作打算。”
诸葛雄一本正经地回答,他已站起身子来,走到淑娴的旁边,和她紧紧地握住了手,低低说声我走了。淑娴不知为什么心中只觉无限的悲酸,她流着眼泪,猛可抱住了阿雄,两人情不自禁地又吻住了。
诸葛雄出了罗公馆,匆匆地跳上车子,来到白克路的机关里。在楼下会客室里碰见了沈大文,遂先向他问道:
“昨天给你们的情报,你们统统拍出了吗?”
“完全拍出,小诸葛,老蔡受了伤哩!”
沈大文一面点头,一面又悄悄地告诉了他。阿雄听了这个惊人消息,心头别别乱跳,遂慌张了脸色,急急问道:
“怎么受伤的?他人在哪儿?”
“在楼上房中,你快上去详细地问史小姐好了,我还有事情,马上要出去了。”
沈大文说着话,已向外面走了。诸葛雄三脚两步地走到楼上,跨进了卧房,只见蔡志坚躺在床上,史忠花在一旁相陪。原来他们为了避人耳目起见,这幢房子算是志坚和忠花出面顶的,壁上悬有两人结婚小照,弄堂里的邻居只当他们是对新婚夫妻。其实呢,他们根本没有结过婚,仅仅是对未婚夫妻而已。不过他们非常纯洁,因为客堂楼是志坚、大文、志伟三个人睡的,史忠花一个人却是睡在亭子间。他们有个志愿,就是日本人不打出中国去,他们绝不正式结婚。
诸葛雄到了房中,走近床边,见志坚闭了眼睛,颇有昏迷的状态。一时又不敢过分的大惊小怪,遂把忠花拉到窗口旁来,低低问道:
“忠花,老蔡怎么受伤的?伤在什么地方?有危险性没有?”
“被人刺伤了胸部,假使不医治得快,那恐怕有些危险。”
史忠花轻声告诉,她眼皮有些红润。诸葛雄回眸向床上望了一眼,皱了眉毛,搓搓手,说道:
“那你为什么不把他送医院呢?凶手是什么人?”
“凶手是七十六号十五大队的大队长李自成,他……已经被志坚杀死了。这案子发生后,外界一定很轰动,志坚恐怕到医院之后,被人起疑,反而误了事情,所以他不愿就医。我虽有些医药常识,昨夜给他敷上了药,但今天早晨热度很高,人竟有些昏迷的样子,我正没有法子,你……倒想想办法,能不能把他送医院呢?”
“哦!那姓李的已被老蔡杀死了吗?他妈的,也总算除了一害。这事情发生在什么时候?我却一些没有知道。”
“在昨夜十一点半,今天早晨报上已有消息了,你没有看见过报吗?”
诸葛雄摇摇头,心中暗想:我昨天八点钟出局跟爸爸回家的,今天星期日,还没有到过局,早晨又没看报,所以不知道了。一时又想到司令部忽然叫罗武智和小金去一次,大概就是为了对于这一件暗杀事情发生的问题了。他虽然忧愁志坚的伤,但因为走狗已死,心中也感到一阵痛快,便又问道:
“这件事情发生的经过,你知道得很详细吗?”
“我是主角,我怎么会不详细呢?”
“啊!你还是主角?那么老蔡杀死那只狗的时候,你也在旁边吗?”
“嗯!我亲眼看见的,他们斗得真厉害,危险极了,志坚要没有这一点子气力,恐怕性命还要送在他的手里呢!”
史忠花告诉到这里,她似乎又在回忆着昨夜惊险的一幕,脸部上是起了一种紧张的表情。诸葛雄把拳头握得紧紧的,他好像也在代为费力的样子,说道:
“你能把经过情形告诉我一点儿听听吗?”
“是前天的晚上,我在高士满舞厅里认识了这个李自成,他把我当作交际花看待,竭力向我献媚,并夸张他的势力很大,在上海虽不是数一数二的大人物,却也很可以算数的了。我追问了他的地位,他才告诉出他是七十六号的一个大队长。当时我就跟他亲热,预备探听他机关里的消息。不料这小子倒也守口如瓶,不肯完全地宣布。我想这种奴才,多留一个在上海,对我们行动自然十分不利。我若不动脑筋把他做掉,说不定我们会死在他的手里。所以我心头便开始有了杀的动机。”
史忠花滔滔地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眉宇之间大有杀气腾腾的样子。诸葛雄听得津津有味,遂在袋内摸出烟卷,燃了火柴,吸了一口烟,喷去了之后,又追问她说道:
“那你用什么手段呢?”
“当时我心中暗想:这小子生得个子很高大,而且身备手枪,我一个女子要想杀死他,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正在暗暗动脑筋,他却向我有求爱的意思。我心生一计,约他明天晚上百乐门舞厅碰面,一定有一个美满的答复给他。他听了很欢喜,就送我五百万现钞,这样匆匆地分手了。我回到家里,就把这事情跟志坚商量。志坚认为这个工作非达成任务不可,当下我们计议了一番,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难道老蔡一个人去对付他吗?当时为什么不叫老沈、老林一同去呢?我想三个人一起动手,也许老蔡不至于会受这样的重伤。”
诸葛雄听到这里,忍不住又急急开口发表意见。史忠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又有些凄凉的神色,说道:
“事情也巧,昨天晚上,总部里有密电到来,老林、老沈都另外有任务去干,所以志坚只好一个人去对付。其实志坚的意思,杀一个小小的汉奸,也用不到大批人马。他的受伤,我认为完全是出在轻敌的毛病上。”
“那么后来怎么了呢?”
“第二天晚上九点钟,也就是昨天晚上,我匆匆赶到百乐门舞厅,果然这小子已经先我而等着了。当时我们相见甚欢,亲亲热热地跳了一会儿舞,他说要喝啤酒,我表示赞成。酒后的小子,更加丑态毕露,他把手里一枚钻戒脱下来,说今夜跟他去开房间,他就把这枚钻戒送给我。”
史忠花说时,把手向他一扬。诸葛雄见她当中那个手指上果然有了一枚钻戒,遂忍不住又笑了一笑,说道:
“你们女人在这个社会上真有办法,那你怎样回答他呢?”
“我想这种小子的东西也乐得接受,明天我把它卖了不是可以救济难胞吗?所以我含笑点头,老实不客气地拿了下来。他十分猴急,在十点钟时候,就催我离开舞厅。我因为和志坚约定时间在十一点钟,所以故意延迟到十点半才出了百乐门。我说肚子很饿,不吃饱了,没有精神。他只好在附近一家广东食品公司里请吃了咖啡西点,挨到十一点左右,我们才挽手向爱文义路走去。因为那时马路上很少车马,两旁商店早已打烊,四周是静悄悄的,连行人也很稀少。在走到平乐里的时候,我已发觉里门口站着一个西服青年,那就是志坚了。”
“既然行人也很稀少,老蔡为什么不把他一枪干脆地先结果了呢?”
“你不知道,忽然对马路也有几个舞客舞女嘻嘻哈哈地走来。我明白志坚不能开枪,他开了枪,就得惊动旁人,那当然就会连累自己的。所以他等我们走过了前头,他就用枪在这小子背后一挺,喝声往弄内走,否则,就打死他。这小子倒是非常怕死,他以为是强盗打劫,遂低低说道:好汉,要钱只管说,何必穷凶极恶呢!”
“他妈的!谁要他的钱?偏要他的狗命!”
诸葛雄非常紧张地骂了一声他妈的,忍不住插嘴说。史忠花却并没有作答,依然一本正经地说下去道:
“志坚把他逼进弄内之后,万不料这小子倒也有一下子功夫,不知怎么一来,竟回过身子,把志坚握着枪的手腕扼住了。志坚连忙把枪丢了,伸出左拳,朝他下颚砰的一拳,这小子向后仰天一跤,跌得四脚朝天。谁知他趁机也摸出手枪,志坚眼快手快,一个翻身,猛可扑下,一手也捏住他握枪的手腕,一手狠命地在他颊上又是一拳。这小子负痛,把枪也放弃在地,两人赤手空拳就大打起来。两人闷声不响地恶斗不已,我却没有办法插上手去帮忙,只好守在弄门口望风,恐怕有警员巡查来此,那可不是糟了吗?谁料就在这时候,忽听志坚叫了一声哎哟,我回头望去,只见志坚跌下地去,那小子跨在志坚身上,在月光之下,见他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拿出来的一柄亮闪闪小刀,竟向志坚喉管里直刺了下去。我在这个时候,真是急得一颗心要从口腔里跳出来了,遂也不管死活地奔上去,瞥眼见到地上那支手枪,立刻拾起,向他脑后砰的一枪,这小子也就饮弹跌倒。我急忙扶起志坚,见他胸部染着一堆鲜血,我也不及问他伤得怎样,慌忙扶他奔出弄口,齐巧有一辆空三轮车驶来,我急急一招手,连说后面有强盗,快快把我们载着跑走。那个车夫倒是热心好人,一见志坚好像受了伤的样子,以为后面真有强盗追来,他便拼命狂驶,不上一刻钟,已到白克路。我们恐怕车夫多事,所以在西成里不到就下车,多给他几个车钱,他就称谢自去。我们方才慢步回家,幸喜弄内已无一个人影,所以没有什么人发觉志坚受伤回来。但志坚到了家里,身子已不克支撑了。小诸葛,你瞧他这样昏迷的模样,那可怎么办才好呢?”
史忠花絮絮地一口气告诉到这里,回头又向床上的志坚指了指,她急得真有些眼泪汪汪的神气。诸葛雄听完了之后,他额角上已冒了无数汗点儿,暗暗地叫了一声好险。一面走到床边,一面伸手摸摸志坚额角,果然非常烫手。这就皱了眉头,在室内踱了一会儿步,忽然拍了拍额角,向忠花说道:
“有了,我马上给你去请医生,你好生地侍候着他吧!”
诸葛雄也不等忠花回答,就急匆匆地奔到楼下去了。他走出了西成里,跳上车子,急急来到吕班路的求智小学,三脚两步地跨入校门,走进传达处,含笑问道:
“对不起!我找李玉梅女士,请你通报一声。”
“哦!你找李先生吗?请问贵姓?有名片吗?”
诸葛雄连忙在袋内摸出一张名片,交给了他。校役请他入会客室内坐下,说请等一会儿,校役便走进教务处去了。今天因为是星期日,所以校内非常静寂,一些声音也没有。诸葛雄站在会客室门口,望到操场上冷清清的情景,只有两三只麻雀在草地上飞来飞去,他只觉得有些凄凉的成分。约莫十五分钟后,方见校役手持诸葛雄的卡片出来,含笑交给他,说道:
“李先生在您卡片上有闲话写着。”
诸葛雄等了那么久,心中已经很不耐烦,此刻见表妹还是没有亲自接见,心中大为恼恨,遂把自己名片接过,只见上面写着到:
表哥,你现在是做了高官,身份和过去不同了,我也许会没有资格接见你。况且我身子很不舒服,对不起!有劳你往返了。
表妹玉梅
即日
诸葛雄看了这几行字之后,他把恼恨的意思却完全地消失了,反而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暗想:表妹真也是个不平凡的女性,太伟大了。一面想,一面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向里面走了。那个校役忙说道:
“先生,你……不能进去呀!李先生不愿见您啦!”
“少说废话,我是局里派来调查凶手的,你敢阻拦我。”
诸葛雄见他拦住了自己,不肯让自己入内,这就瞪着双目,伸手在袋内摸出手枪,向他一扬,凶巴巴地回答。那校役见了手枪,早已软化了,遂不敢再说什么话,眼望着他走进里面去了。
诸葛雄走进教务处,见室内没有第二个人,只有玉梅呆呆地坐在案桌上出神。她突然见到阿雄进来,粉脸上在一度木然之后,立刻又显出悲愤的样子,把头别了转去,表示不愿见的意思。诸葛雄很敬佩她,遂小心地走上来,低低地叫道:
“表妹,我们好久不见了,你为什么不理我呀?”
“我配不上资格跟你说话,表哥,请你恕我没有礼貌,你、你……回去吧!”
李玉梅猛可站起身子,满面显出娇嗔的表情,秋波白了他一眼,把手向门外一指,恨恨地说。诸葛雄却忍气吞声地还向她鞠了一个躬,含了笑容,低低地说道:
“表妹,我们到底是亲戚关系,况且从小又是一块儿长大的,我觉得我纵然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也应该原谅我的苦衷啊!”
“哼!你对不住我,我绝不会这样地恨你。但是你对不住祖国,你对不住民族,你出卖了灵魂,你出卖了良心,我觉得我上次对你所劝告的一番话,完全是白费心血,白费口沫,在你根本就把我当作放屁一样。我觉得痛恨,我觉得悲伤,我这一辈子也不希望再见到你!”
李玉梅冷笑了一声,鼓着红红的粉腮子,痛心疾首地说出了这一番话。她恨恨地一顿脚,预备向门外奔出去了。诸葛雄心中是感动到了极点,他猛可拉住了玉梅身子,急急地说道:
“表妹,你不要这样痛恨我呀!我……我……可以详细地告诉你,你……你……一定会同情我了。”
“同情?我……到死都不会同情一个做汉奸的青年。”
李玉梅始终是毫无感情作用地铁青了面孔,倒竖了柳眉,万分决裂地回答。诸葛雄搓搓手,低低地说道:
“当然,一个做汉奸的人,怎么能得到社会上人士的同情呢?但我并非是真正的汉奸,我今天来找表妹,还有一件事情要来恳求你,希望表妹息怒,你且坐下来吧!”
“哼!我不相信一个不诚实人的花言巧语,我以为你是一个很有势力的人,根本就没有需要我来帮助你的事情。”
李玉梅虽然是在椅子上又坐了下来,但她兀是气呼呼的表情,很鄙视地回答。诸葛雄向室外张望了一眼,低低地说道:
“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表妹,我能不能到你卧房里去告诉呢?这里恐怕有些不大方便吧!”
“没有什么不方便的,今天星期日,教员们都回家去了,只有我一个没有家的人,才住在校里。此刻除了传达处的校役之外,再找不出第三个人来,你有什么话,你只管说吧!”
“表妹,你不是有一个很知己的医生朋友吗?”
“是的,她叫丁洁人,你问她干什么?”
诸葛雄突然问出这句话来,使玉梅感到意外惊异,遂点点头,凝眸含颦地望着他反问着说。她此刻的神情,怒气是消失了许多。诸葛雄低低地说道:
“我要求表妹去做说客,请丁大夫帮忙,来救治我们一个同志。”
“你这话太可笑了,丁大夫的私人医院在克能海路十八号,你只管把病人送进去,那根本就用不到我去做说客的。”
玉梅口里虽然这么回答,但心中暗暗猜疑,觉得这其中必定有个隐秘的道理。诸葛雄苦笑了一下,他支支吾吾地有些欲语还停的样子,忽然他见案桌上放有一份报纸,第一页正面上的新闻标题,就是:
“昨夜平乐里发生血案。特务机关七十六号要员李自成被刺殒命。”
这就灵机一动,把那份报纸拿来,交到玉梅手里,低低说道:
“表妹,你知道李自成是被谁杀死的?”
“我觉得你今天跟我说话,东拉一句,西扯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简直有些神经错乱。李自成被什么人暗杀,你来问我,我怎么知道?难道你司法股长特地来向我调查这件案子吗?哼!那就太以笑话了!”
诸葛雄问的话,听到李玉梅的耳朵里,她倒又引起误会来了,这就把粉脸一沉,又冷若冰霜地回答。诸葛雄倒是笑了起来,遂走近一步去,附了她耳朵,低声说道:
“表妹,你不要误会,杀死这个奴才的就是我们的同志。可怜他现在也受了重伤,但又怕外界追究,所以不敢把他送到医院去救治,为的是怕误了国家大事。表妹,我恳求你,你跟丁大夫去商量,她老人家也许会起慈悲之心,而冒险去相救的吧!”
“表哥,你这话可当真的吗?”
玉梅惊骇得猛可站起身子,她乌圆眸珠睁得大大的,有些疑信参半的样子,急急地问。诸葛雄握住了她手,诚恳地说道:
“完全真的,我绝对没有一句假话。”
“那么你……”
“我……我……是地下工作的一员。这次乔装乞丐回家,乃是掩人耳目的不得已办法。表妹,你相信我,我到底还是一个中华民国的国民。”
诸葛雄扬了眉毛,得意地笑着说。玉梅刚才那副盛怒的意态已消失了,她怔怔地愕住着,忽然她大颗的眼泪滚下来了。诸葛雄有些抱歉,拍拍她的肩胛,低低说道:
“表妹,你不要伤心,并非我狠心地瞒着你,你应该原谅我的苦衷。”
“不!我没有伤心,我太兴奋了,我欢喜过了度。表哥,不知者不罪,你原谅我没有礼貌对待你。”
玉梅摇摇头,她流着泪,但却又浮现了媚笑,欣慰地回答。诸葛雄见她海棠着雨般的娇靥,真个是我见犹怜。同时她此刻说话的语气,也分外温和。他觉得表妹是个多情而可怜的姑娘,自己多少有些对不住她。虽然很想把她来一个拥抱,但却又始终鼓不起这个勇气。只好把她纤手紧紧地摇撼了一阵,含笑说道:
“表妹,你不要这样说,我哪会见怪你?我心中是只有深深地敬佩你,你太不平凡了,我觉得你是个时代的好女儿!”
“你那个同志叫什么名字?他伤得怎么样了呢?”
“说起来也许你还认识他,那年到南京请愿在火车站上和我一同被殴伤的这个蔡志坚先生,当时在医院里你来探望我,你和他不是也谈了很多的话吗?”
“啊!就是他?”
“是的,就是他,他的胸部被这小子拿刀刺伤了,血流了很多,此刻神志有些昏迷哩!”
玉梅脑海里对于这个高高个子挺强壮的蔡志坚似乎还留有一个印象,一时惊喜地问。她喜欢的,是这两个志同道合的同学,到现在究竟还是同生共死地在一起冒险工作,他是代表了中华民族的魂灵。而惊忧的,是不知他伤得到底要紧不要紧。当下听了阿雄的告诉之后,她认为事不宜迟,遂立刻在衣钩上取下一件短大衣,匆匆地披上,说道:
“既然伤很不轻,那我们马上就到丁大夫那儿去一次吧!”
“慢着,表妹。”
“你还有什么话吗?”
“我和你一同去,还是你一个人去?”
“我一个人去吧!”
“那么我们的地址,你是应该记着的。在白克路西成里五十六号内,我可以等着你们。”
“瞧我,真是急糊涂了,连你们地址都没有问明白哩!好吧!我记住了,此刻我们一同走吧!”
玉梅笑了笑,自己埋怨着自己说。她点点头,把地址记在心里,于是两人急急地出了求智小学的大门。分手的时候,阿雄又悄悄地叮嘱道:
“表妹,丁大夫假使答应便好,倘若不肯答应,你可千万不要把我们地址向她告诉呀!”
“表哥,你真把我当作了傻子看待了。放心吧!丁大夫是个有思想有理智的好医生,她一定会答应的。”
玉梅微微地一笑,和他握握手,便匆匆地跳上车子走了。诸葛雄觉得十分安慰,遂也坐车回到西成里来。这时已有十一点光景,史忠花一个人在房中正感到忧急,一见阿雄回来,便略有喜色地问道:
“事情怎么样?有没有办法吗?”
“有办法,有办法,你放心,丁大夫马上就可以来了。”
阿雄取了一支烟卷,一面吸烟,一面回答。史忠花好像落了一块大石那么放下心来,连忙给他倒了一杯茶,一面又问他丁大夫是个怎么样的人。阿雄遂把恳求表妹去做说客的经过情形,向她略为诉说了一遍。正在说时,下面有人敲门。阿雄立刻走下楼去,史忠花伏在楼窗口,只见阿雄开门,外面进来一老一少两个女子。忠花知道丁大夫果然来了,她心里一快乐,忍不住笑出声音来了。不上一分钟之后,一阵脚步声,房外阿雄已陪伴她们入房,并给忠花介绍了一下。忠花一面招待,一面细看丁大夫是个五十多岁的妇人,短发,但两鬓花白,虽然有苍老之色,但精神相当饱满,她并不多开口说话,态度非常静穆。一进房,和忠花略为点头之后,便即走到床边。玉梅把手里给她提着的那只药箱,连忙拿了上去。丁大夫开了箱盖,拿出听筒,套在耳上,把志坚胸部先听察了一会儿。忠花急急问道:
“丁大夫,有危险性吗?”
“好险,只差一些,右肺受伤了。”
丁大夫沉吟着,好一会儿,才拿下听筒,低低回答。忠花和阿雄都捏了一把冷汗。这时丁大夫取出火酒瓶,把火酒倒在瓷盆内,用药水棉花浸着,在志坚创口上把污血洗濯清洁。然后敷上药水,又拿针线把他创口缝好。一面又给他注射了两针药剂,并当场配合一瓶药水,交给忠花,说道:
“每隔一小时,给他吞服一羹匙。”
“丁大夫,我们太感激你了……”
史忠花说这两句话,她几乎流下泪来。丁大夫摇摇头,却含笑没有回答,管自地把医药器具放进到药箱子里去。诸葛雄悄悄地拉了玉梅一下衣袖,问丁大夫出诊的诊金多少,玉梅摇头说道:
“丁大夫不要你们诊金的,她老人家假使要诊金的话,她就不来了。在这么恶势力的环境之下,丁大夫对你们的勇敢,她表示感佩。”
“哦,丁大夫,我们说不出什么感谢的话,愿您老人家永远健康。”
“谢谢你,我希望你们成功。”
丁大夫听诸葛雄这样说,方才也笑着回答。一面向玉梅说,我们回去了。诸葛雄要给她们讨车子,玉梅说:“我会给丁大夫讨车子,你们不必出来了,免得受人注目。”阿雄、忠花认为玉梅很细心,遂送到楼下,就止步了。不上十分钟,玉梅又敲门进来了。大家到了楼上,玉梅低低说道:
“我已给丁大夫讨好车子,送她回去了。丁大夫叫我来关照你们,不要忧急,她明天自己再会来复诊的。”
“丁大夫这样好的良医真是不容易找,同时李小姐这么热心仗义,为我们奔波忙碌,那就更难得了。李小姐,我们真不知该怎样来报答你才好啊!”
史忠花听了,紧紧地握了玉梅的手,很感激地说,表示非常亲热的样子。玉梅微微地一笑,却简单地答道:
“这不是我们热心仗义,是因为你们热心仗义的缘故,所以才使我们感动的。史小姐,我走了,表哥怎么样?”
“和你一同走吧!”
诸葛雄点点头,于是两人别了忠花,匆匆走出西成里来。他一看手表,低低说了一声“这么晚了,我们该吃中饭了”,遂望着玉梅,说道:
“我们到新雅去好吗?”
玉梅也觉得和表哥一同在外面吃饭的日子,这几年来还只有第一次,遂很高兴地答应了。两人到了新雅酒楼,拣了一个幽静的座桌坐下。取过菜单,各点两只,吩咐侍者拿上。侍者问两位可喝酒,玉梅瞟了阿雄一眼,说我不喝,你怎么样?阿雄说大家不喝,还是吃饭吧。侍者答应,遂匆匆下去。不多一会儿,饭菜拿上。两人在吃饭的时候,玉梅免不得低低问道:
“史小姐和蔡先生已经结婚了吗?”
“没有。”
“房中不是挂了结婚照吗?怎么说没有呢?”
李玉梅听表哥说没有,她表示惊奇,遂怔怔地问。诸葛雄沉吟了一会儿,他拿调羹舀了一匙汤,喝下嘴后,方低低说道:
“他们不过是订婚过了而已,这结婚照挂着另有一种作用,表示他们是一份居民而已,外界就不会起疑了。其实他们还是很纯洁,史小姐是住在亭子间的,还有两个同志,和蔡先生住在一个房中的。”
李玉梅点点头,却没有作答。她心里似乎有些感触,人家都是有了知心着意的了,独有我心里要爱的人却不可得,这是多么不幸呢,因此忍不住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诸葛雄奇怪地问道:
“表妹,你为什么叹气呀?”
“没有什么,我想这个时局也不知弄到如何收拾。等战事结束的时候,我们也不知道仍旧还能够活在这个世界上吗?”
“那是想不到这许多了,我以为我们青年,做一天人,尽一天责任。比方说今天的事情,像表妹也可以说是替国家出一份力量了。”
两人一面谈着,一面吃饭。直到一点半钟,方才饭毕。照玉梅的意思,很想和阿雄去看一场电影,但阿雄说另有事情,玉梅也只好和他怏怏地作别回校去。
诸葛雄回到家里,只见爸爸在室内踱圈子,看他神情焦急得好像热锅上蚂蚁的样子。他一见阿雄回来,便严厉地问道:
“你在什么地方?直到这时候才回家,你可知道外面闯了大祸吗?”
“我知道,我早知道,我在外面调查凶手呀!”
诸葛雄很敏捷地说出了这几句话,这叫诸葛龙倒是哑口无言,责备不出什么话来了。不由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知道吗?司令部把罗局长传过去训斥了一顿,说我们办事不好,为什么让这班重庆分子还在上海活动,叫我们要好好侦查破案不可。罗局长受了鬼子的怨气,他便老实不客气地把我也叫了去教训了一顿,并且说你是司法科股长,你对于这件案子,也得负相当的责任。我看你此刻快到罗公馆里去一次,向罗局长报告侦查的经过,这样在你也可算是尽了责任了。”
“好,那么我马上就去一次吧!”
诸葛雄觉得父亲的话也很有道理,遂点头说好,立刻又坐车到罗公馆里来了。罗局长这时在二姨太房中抽鸦片,虽然心头很是烦闷,但有了二姨太在一旁眉开眼笑地解闷,倒也忘去了不少的忧愁。忽听外面报告说诸葛少爷来见老爷,罗武智暗想:莫非凶犯已有下落了吗?于是立刻匆匆来到会客室接见阿雄,并急急问道:
“贤侄,对于这件暗杀案,你可有什么线索没有?”
“报告老伯,自老伯到司令部去后,我就得知李自成被暗杀消息,当下我便至出事地点,挨门挨户地把整个平乐里都调查一遍,因为平乐里的居民,都有户口及正当职业,所以肯定凶犯绝不是弄内之人,恐怕是重庆分子,把李自成引诱到平乐里内才下手的。这件案子必须好好侦查,倒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破案的。”
诸葛雄胡说八道地报告了一阵,说得认乎其真的样子。罗武智口衔雪茄,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在室内踱了两步,说道:
“他妈的!这些小子太可恶了,在这年头,太太平平做做人不好吗?偏喜欢捣老子的蛋,真是痛恨极了。贤侄,李自成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但到底也是七十六号的重要人。所以司令部对于该案颇为重视,我们的责任都相当重大,希望你不要太含糊,和探员们加紧地侦查才好。否则上面催逼下来,我也只好问到你们身上了。”
“是,局长,我们一定加紧侦查。”
诸葛雄见他声色俱厉的样子,遂站起身子,把脚一并,表示接受命令,很郑重地回答。罗武智才算定心了一点儿,他只管连连地猛吸雪茄,忽然回过头来,皱眉说道:
“这班重庆分子也太以自不量力,在这样环境之下,何必还要寻事吵闹呢?李自成被暗杀,我真也有些担心,比方说我这样进进出出,不是也很有些危险性吗?贤侄,你觉得用什么方法才能使我安全呢?”
“我的意思,只有多用保镖,那么才可以安全。”
诸葛雄忍不住暗暗好笑,心里骂着偷生怕死的奴才!但口中却贡献着意见回答。罗武智连连点头,把手一拍,自言自语地说道:
“对,对,我明天起,非用八个保镖来保护我的四周不可。”
“局长,小侄告退了。”
诸葛雄不愿多看这种神经质的样子,遂鞠了一躬,悄悄地别了出来。当他跨出大门的时候,忽然见迎面驶来一辆三轮车,上面跳下两个女子,却是三姨太和淑娴。阿雄咦了一声,便含笑问道:
“你们在什么地方呀?”
“早晨你走之后,大小姐闷闷不乐,我怕她闷出病来,所以和她去看了早场电影,又在外面吃了午饭,方回家来的。诸葛少爷,你怎么又上我家来了呢?”
三姨太代替淑娴回答了,一面又向他奇怪地问。诸葛雄方才明白了,遂皱了眉尖,低低说道:
“还不是为了李自成暗杀案的事情,我们又得忙碌一阵子呢!”
“那你此刻上什么地方去?”
“我回家去。”
“三姨娘,你进去吧!我跟他去走一会儿。”
淑娴回头向她低低说,三姨太神秘地一笑,她一面跨进旁边那扇小铁门,一面还向两人招了招手。淑娴把秋波逗了阿雄一瞥,低低地说道:
“我们找个地方去谈一会儿好吗?”
“也好,顾家宅公园去散一会儿步吧!”
于是两人跳上原来的这辆三轮车,又坐到顾家宅公园去了。两人在公园里的树荫下的椅子上坐着,春阳暖和和地晒在身上,倒颇觉有些温情的安慰。淑娴悄悄地问道:
“李贼的被杀,你也许是很明白得详细吧?”
“不!我没有知道,恐怕不是我们一部分的同志。”
诸葛雄对于这一点,却非常谨慎。虽然淑娴是自己的爱人,但他却竭力装出不知道的神情回答她。淑娴却劝告地说道:
“你调查凶手,还是眼开眼闭吧!”
“这当然啰!其实,那也很不容易调查的。”
两人经过这两句谈话之后,彼此又静默了一会儿。今天是星期日,而且又是一个春光明媚的艳阳天。公园里的游人特别多,除了对对情侣之外,独多的是三五成群的学生子。阿雄、淑娴见草地上那些活泼的男女儿童,有的踢皮球,有的踢毽子,嘻嘻哈哈,真是十分快乐。在他们心中,好像不知忧愁为何物。诸葛雄感慨地说道:
“这可宝贵的黄金时代,我们今生是永远不会再有的了。”
“常言道,人到中年哀乐多,但我们也不过才二十一二岁的人,为什么心头总是压着一块大石那么感到气闷?唉!自从战争开始之后,我的性情完全变了。不要说再没有黄金时代,恐怕连黄铜时代也没有了。我们现在过的日子,只能算是烂铁时代呢!”
淑娴颇有同情地感慨,她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好像有黯然神伤的样子。诸葛雄把手按到她肩胛上去,却又微笑着鼓励她说道:
“但是一个青年人不可无春夏之气,尤其在这个恶劣的环境中,我们要努力,我们要奋发。只要阴霾被风吹去,光明重临的时候,那我们虽然已到了老年,也许也会似童年那么欢腾跳跃起来哩!”
“我心中虽然也有同样的期望,但人事变迁,又好像流水浮云,纵然能够如愿以偿地期望到这个时候,但我们之间又不知道到了怎么的光景。唉!我心里总觉得是空洞洞的,虽有千言万语要跟你诉说,但我却又一句也说不出来。真奇怪,连我自己也不知这到底是怎么的缘故。”
“那完全是你情感太深厚的缘故,我希望你不要这个样子,恐怕会影响你身体的健康吧!”
诸葛雄感到淑娴一缕痴情的可怜,遂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向她低低地劝慰。淑娴把娇躯靠向阿雄的怀内去,她的眼皮却有些润湿起来。两人在公园里依依不舍,留恋到日薄西山,方才握手分别,各自回去。
淑娴回到家里,经过会客室门口,只听里面有阵风骚的笑声,好像男女之间在互相闹着玩的样子,遂探首去一张望,原来是二姨太和金廷德坐在沙发上动手动脚地调笑着。一时心中很生气,遂回身就走。不料二姨太早已发觉,立刻站起身子,高声叫道:
“大小姐,金先生来望你,你出去了,却要我来招待了大半天哩!”
“哦!对不起!对不起!”
淑娴因为接受了阿雄的劝告,所以只好强颜欢笑地走进会客室去,低低地回答。二姨太因为心虚,认为大小姐这两句对不起至少是包含了一些讽刺的成分,遂红了脸,故意逗了她一瞥媚眼,退到外面去了。金廷德笑嘻嘻问道:
“罗小姐,你刚才回来吗?在哪儿玩?”
“心里闷得很,在公园里散一会儿步。”
“和什么人一同去的?是小诸葛吗?”
“他为了李自成被人暗杀,侦查凶手也忙不及哩!哪里还有工夫跟我一同去玩公园呢?”
淑娴想不到被他一句话又猜到心眼儿上去,这就红晕了两颊,却故作娇嗔的意态,白了他一眼,但又含笑回答。金廷德听她说了一个他字,心头真的有些酸溜溜的成分,但也不敢显形于色,还含笑说道:
“我只不过随便问一声,你可别生气啊!哎!哎!罗小姐,你觉得我和小诸葛比较起来,到底谁生得漂亮?”
“这我可不知道,你们是人,不是一样货物,可以比较哪一样好。”
“其实人和货色也一样,货色有好坏分别,人当然也有丑美分别。比方说你吧!我觉得在女人之中,你可以称为最漂亮的了。”
金廷德说着话,把两眼色眯眯地盯住了她。一面取了烟卷,燃了火,吸了一口烟,含笑挨近到淑娴身旁来,大有跟她亲热的样子。淑娴却用了俏皮的口吻,说道:
“漂亮又有什么用呢?这年头做人,却需要有好坏的分别。比方说这个李自成,报上说他是个很漂亮的小白脸,但结果被人暗杀了,他再生得漂亮一些也没有用啊!”
罗淑娴这几句话听到廷德耳朵内,不免有些刺心,他感到十分不安。因为自己和李自成是同一流的人物,不要明天我也遭别人的毒手吗?但口里却还毫不介意地说道:
“李自成这小子太骄傲,所以外面冤家很多。他被人暗杀,也可说是该死。比方说我吧,虽然做了这个地位的人,但人家都说我好,因为我肯帮人家的忙。”
“嗯!所以我相信你是绝不会有被人暗杀的事情发生的。”
“罗小姐,我们不谈这些,一块儿到外面去玩玩好吗?”
金廷德觉得这些话使自己总有些心惊肉跳的不安,遂摇摇头,打岔着央求。淑娴眉尖一蹙,低低地说道:
“我刚从外面回来,怪累的,我该休息一会儿了,改天奉陪你好吗?”
“假使我换作了小诸葛,他来央求你一同去玩,只怕你就不会推拒了吧?”
罗淑娴不肯去玩,使金廷德感到十分不快,遂阴险地一笑,很俏皮地问她。淑娴也不高兴起来,遂冷淡地说道:
“金先生,我觉得你这人真有些好笑,为什么老是要提诸葛先生呢?我以为你太不大方一些了。你该知道,我是一个大学里念书的女子,老实说,大学里的男同学也不知有多少呢!明天要给你看见我和他们一同跳舞游玩的话,这你又将怎么了呢?”
“你以为我吃醋吗?其实,我因为对你太痴心了的缘故。”
“我们之间不过是友谊地位而已,这吃醋两字根本就用不到。”
“不错,我知道我们的感情还没有到白热化的程度。但我今日以最纯洁的诚心,来请你去玩,你就答应我这一次好吗?”
金廷德连忙又赔了笑脸,用委婉的口吻,再三地邀请。罗淑娴为了保护阿雄的安全起见,没有办法地只好忍耐了怨恨,点头答应,委委屈屈跟着廷德又到外面去应酬了一会儿。
李自成被暗杀这一回事经过了几天轰动之后,又慢慢地平淡下来。好在暗杀的是中国人,并不是日本人,所以司令部对于这件事也不追究了,而且是根本遗忘了。罗局长和诸葛龙才算是轻松了一口气,阿雄更不必说,他还是干着他自己的工作。
光阴匆匆地过去,不知不觉已是到了榴火照眼的暑夏天气了。各学校照例都放暑假,罗淑娴一天到晚,住在家里,吃吃困困,十分无聊。这天下午,刚洗过浴,她坐在窗口纳凉,忽见金廷德身穿凡立丁西服,含笑走入房来。淑娴见了,不得不起身相迎,说道:
“大热天气,怎么倒有兴趣跑来跑去呢?阿玲,快来给金先生开瓶汽水来。”
“不要客气,我来请你到米高美跳茶舞去,那里冷气开放,真是避暑胜地,你就赏我一个脸吧!”
金廷德笑嘻嘻地说,他一面脱了草帽,拿手帕揩揩额角上的汗水。阿玲开上汽水,又拧上面巾。淑娴见廷德一口气把汽水喝完,遂摇摇头,说道:
“这么热的天气,我真懒得走,在家里坐着谈谈不好吗?”
“上星期我见你和小诸葛在南京路走着,那时天空中有猛烈的太阳光哩!难道你倒不嫌热了吗?”
“这……是我要买一件衣料,是我叫他陪我去买的。”
淑娴倒也由不得红了脸,支吾了一会儿,才低低地分辩。金廷德笑了一笑,望着她白嫩而透红的娇容,很温和地说道:
“那么今天我也陪你去买一件衣料好了,算我送给你。”
“我衣料都买舒齐了,实在不想再添什么了。”
“你倒想一想,还有别的需要买吗?丝袜、丝衫、丝裤、手帕……什么都有了吗?那么化妆品,唇膏、香粉、香水……”
“好了,好了,不用啰唆了,我都不要买,还是到舞厅去吧!”
淑娴被他缠绕不过,只好站起身子,似有怨恨的意思说。金廷德这才感到胜利的微笑,遂连连称谢。淑娴挟了白皮包,戴了太阳眼镜,方才和金廷德到米高美舞厅里去了。
两人到了舞厅之后,廷德当然要向淑娴求舞。在跳舞的时候,廷德见淑娴露了两条嫩藕似的臂膀,白白胖胖,一些没有瘢疤,实在令人醉心。还有她的胸部,因为夏天里衣服穿得单薄,那乳峰更加高高地耸着。廷德搂着这么一个美艳而肉感的姑娘,只觉阵阵的处女幽香,扑送鼻管,实在叫人有些神魂颠倒,不免想入非非起来。因此搂得紧一些,未免有些轻薄的表示。淑娴见他这样下作,心里十分不快乐。当他们舞毕回座,遂闷闷地呆坐。金廷德却并没知觉,还挨近了她身子,低低地说道:
“淑娴,恕我大胆叫你一声名字,我们到现在彼此的交谊也不算太浅吧!我今天忍熬不住了,我又要向你求婚了,你可怜我一番痴心,你就答应嫁给我吧!”
“我不懂,你这是怎么的一回事?竟向我表演起话剧来了。”
淑娴虽然要严厉地拒绝,但为了彼此的面子关系,所以只好用了滑稽的口吻,表示莫名其妙地问他。金廷德还以为她是怕难为情故意假惺惺作态,遂握了她手,认真地说道:
“淑娴,你别开玩笑了,我怎么会跟你演话剧呢?我是真真心心、诚诚实实地向你求婚,我需要你做我的太太。你是我生命中的源泉,我没有了你,我简直是活不下去了。淑娴,你……你……就爱上了我吧!”
金廷德一面说话,一面把握着她的手慢慢地摸到她臂膀上去了。淑娴恼恨地把手臂缩了过去,白了他一眼,正经地说道:
“金先生,请你尊重一点儿,动手动脚的,成个什么样子,不是太失了人格吗?”
“淑娴,你又和我开玩笑了,我们仿佛是一对未婚小夫妻一样了,摸一摸臂膀,那算得了什么稀奇哩?”
“我可没有福气做你的未婚妻,你得把头脑子弄清楚一些吧!”
淑娴见他益发自说自话起来,遂板起了面孔,很不好看地回答。金廷德这就再不能一味地厚了面皮贼秃嘻嘻了,沉了脸色,说道:
“淑娴,你不应该拿这种态度来对付我。”
“哼!笑话,你就应该拿这种态度来对付我吗?你要明白,我不是路柳墙花,你简直是侮辱我!”
淑娴见他反来责备自己,由不得倒竖了柳眉,冷笑了一声,气呼呼地回答。金廷德也铁青了脸,说道:
“我明白了,你是想借故来跟我闹翻,可以跟我断绝关系,是不是?”
“放屁!我和你有什么关系?大家清清白白,根本就没有一些关系。”
“好,淑娴,你也太辣手了。我明白你是爱上了小诸葛,所以把我抛弃了!你这水性杨花的女人,你真不要脸!”
金廷德气得抑制不住了,他莫名其妙的什么话都骂了出来。淑娴不甘受辱,紧咬银齿,猛可站起身子,把手一扬,啪的一声,量了廷德一个耳光。她匆匆地奔出舞厅,跳上三轮车,回到家里,倒在床上,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了。
淑娴这一哭不打紧,倒把阿玲唬了一跳,急问小姐怎么了,但淑娴偏又不肯告诉,似乎受了万分委屈般地呜咽不停。一时没有办法,只好急急来报告三姨太。三姨太听了这个消息,慌慌忙忙地走来,坐到床边,拍拍她的腰肢,说道:
“大小姐,我听阿玲说你不是跟金先生一同出去的吗?怎么一忽儿就回来了?而且哭得这么伤心的样子,那是为了什么?谁欺侮了你?快告诉我呀!”
“……”
“哎呀!这么大热天,兀是哭个不停,当心发了痧呀!阿玲快拧手巾来,大小姐,你别闹孩子气了,究竟为了什么?好歹也该说给我听听哪!”
三姨太一面吩咐阿玲说,一面把淑娴抱起身子来焦急地问。阿玲拧上手巾,开了电风。三姨太拿手巾给她拭了泪痕,淑娴才把廷德轻薄自己的话向她诉说,一面愤愤地说道:
“这小子想娶我做太太,他真在做梦!没有好死的恶奴才!他一定会路倒死的!”
“大小姐,你也犯不着这样生气,这种小人,我倒劝你不要和他太认真,也许他会陷害你的。”
“大不了一个死,我怕他做什么?”
淑娴流着泪,痛愤地说。三姨太因又劝她一会儿,淑娴才气平了一些。这时天已入夜,阿玲来说,外面已开晚饭,三姨太遂拉了淑娴到外面吃夜饭去。
淑娴自从和小金闹翻了之后,这两天里更加心思恶劣,闷闷沉沉,几乎要病倒在床上了。这天早晨,淑娴还只有刚起身,坐在梳妆台旁,对镜梳洗。只见阿玲由房外拿了一个纸包进来,说是门房赵四拿给她的。淑娴接过一看,见上面写着“烦交罗公馆淑娴小姐收”几个字。因为不知里面是何物,遂拆开纸包,见是一只盛衬衫的纸盒。再把盒盖子揭开来看,显在眼帘下的却是一件血淋淋的衬衫。淑娴、阿玲两人都大吃了一惊,这就忍不住哎呀一声,灰白了脸色,没命地竭叫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