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廷德被淑娴猛可恶狠狠地量了一下子耳光之后,他倒是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儿。这时舞厅里的人都向他注目起来,有些人认得他是一个狠天狠地数一数二的坏东西,想不到今天却被一个女子打了一记耳光,竟然服服帖帖一点儿没有还架的能力,所以大家都感到暗暗的惊奇。就在这当儿,匆匆见另一张座桌旁有个花信年华的少妇笑盈盈地走了过来,拍拍廷德的肩胛,低低地说道:

“金先生,怎么啦?跟我们大小姐闹别扭了吗?”

“哦!是罗太太吗?哎!哎!你们这位大小姐真不好侍候,我跟她这些日子来,也真不知受了她多少的委屈呢。”

金廷德铁青了脸,正在感到万分愤怒,没有落场势之时,忽然有人这么招呼自己,遂回头去望,一见了二姨太,遂含了一丝苦笑,低低地回答。二姨太就在他身旁坐了下来,逗了他一瞥媚眼,微笑着说道:

“不要生气,大小姐年纪轻,从小又是娇养惯的,所以免不了就要闹孩子脾气,你应该原谅她一点儿才好。”

“刚才她那种无礼的举动,你大概也瞧到的吧!还不是为了原谅她年纪轻,才不和她计较的吗?要如照我平日的性子,我可没有这样的老实了。”

金廷德听她代替淑娴说好话,一时总算有了一点儿面子,遂认真地回答。他取了一支烟卷,递到二姨太手里,还给她燃着了火。二姨太含笑道了一声谢,很美妙地夹了烟卷,吸了一口,娇媚地说道:

“这是你忍耐性好,并非我也怨大小姐不好,在这么大庭广众之间,如何能下这样辣手哩?我说金先生真是一个多情的人哩!”

二姨太的话,又像赞美,但也像嘲笑,金廷德猜不透她到底是什么作用,所以两颊也由不得红了起来,忍不住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二姨太见他颓伤的样子,遂把身子挨近了他一些,纤手按了他肩头,低低说道:

“怎么?你灰心了吗?可是情场像战场,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要紧。只要你有百折不挠的精神,我相信最后胜利终会属于你的。”

“只怕她另所爱吧!那我的希望就极其渺茫的了。”

金廷德回过头来回答,他猛可闻到一阵脂粉的芬芳,很浓烈地送入鼻孔里去,一时心头荡漾了一下。他觉得二姨太的肥胖,比淑娴更要肉感得多,这就情不自禁地把她手臂捏了一把,但立刻又放下了,摇了摇头,大有心灰意懒的表示。二姨太芳心暗想:我本来是要看中阿雄做我怀抱里的人,但阿雄这小子太傻,竟是不懂爱情的笨牛。我求其次,只好转念头到小金的身上去。今天真是一个好机会,我非用一些手段出来,达到了目的不可。但看小金的举动,猜想不会像阿雄那么傻呆,因为他摸摸捏捏的动作,已经可以证明他对我有些动心的了。二姨太这样想着,心里十分欢喜,遂秋波送情地笑道:

“我劝你不要太痴心了,天下美丽的女人要多少?就是她另有所爱,那你不会另找对象吗?要知道男女的爱,总要双方情愿,那才感到有兴趣呀!否则,那就未免在自寻烦恼了。”

“罗太太,我想问你一句话,你能告诉我吗?”

“什么话?我知道的,一定告诉你。”

“淑娴是不是爱上了诸葛雄呢?”

“嘿!你还只有今天知道吗?傻瓜!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

二姨太冷冷一笑,伸手拍了他一下肩胛,风骚地说。但廷德听在耳里,一阵妒火上升,两颊发烧,额角上热汗直冒,咬牙切齿的,一会儿把脸又气得发青了,恨恨地骂道:

“这小子胆敢和我角逐情场,我非给他颜色看不可。”

“金先生,怎么?你预备跟诸葛少爷争斗吗?”

“他不该夺我的爱!”

“但是据我所知道,倒是我们大小姐爱上他的缘故,并非他来跟你夺爱,所以你倒不能恨到他的身上。”

二姨太怕他们争风吃醋因此闯出祸水来,所以连忙又给阿雄代为辩白着说。金廷德这回没有说话,他呆呆地出了一会子神。二姨太欲拿一方小绢帕,给他额角上拭汗。这绢帕上也许有香水精洒过的缘故,所以香得使廷德有些心荡,回眸望着她,低低问道:

“罗太太,你一个人在玩吗?”

“嗯!真苦闷得很,没有一个青年人做朋友,还不是只好一个人在舞厅里摆拆字摊吗?像我们这种女子太命苦,唉!”

二姨太听了,秋波哀怨地逗了他一瞥媚眼,还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金廷德是个聪明人,暗想:这个女人在吊我胃口了,我先和她玩玩也好,这种久渴着的姨太太,其情味一定比小姑娘更好的。于是把气愤慢慢平下,拉了她手,低低说道:

“罗太太,你说没有一个年轻人做朋友,那么我有资格做你的朋友吗?”

“别开玩笑了,像我这种人老珠黄的女子,你肯做我的朋友吗?”

“太客气了,像你这样女人,好像一朵正在盛放的花朵一样美丽,恐怕看不上眼像我这么丑恶的青年吧!”

“哎呀!你这话叫我怎么好意思呢?金先生,我们大家别闹客气,你也不必气愤,还是我跟你去跳舞吧!这年头做人,第一实惠的,就是及时行乐。等我们到了六七十岁的时候,你要想跳舞,也恐怕是跳不动的了。”

二姨太因为在阿雄那里碰过一鼻子灰,此刻在小金身上居然顺利地达到了目的,她心里这一快乐,连心花儿也乐开了,遂拉了小金身子,一同走到舞池里去了。

他们紧紧地搂抱着跳舞,二姨太的粉脸很有劲地偎在廷德颊上。她的胸部一耸一耸地颤动着,廷德的感觉上,就好像是碰了司必令的弹簧。他的右手,本来很大方地按在二姨太背脊上,后来向下缩放,竟按到她的腰肢上。但还没有满足他的欲望,大胆地施展他轻浮的动作。二姨太哼了一声,推开他身子,秋波白了他一眼,笑嗔道:

“你不要太兴奋了,这儿不是房间里,你也得防着别人见了笑话呀!”金廷德绯红了脸,慌忙一本正经地说了一句是,他也感到难为情起来。音乐停止,两人携手回座。二姨太靠着廷德笑道:

“你这人很不老实,那就无怪大小姐要生气,你该知道她可比不了我,人家还是一个处女哩!”

“但……我对她根本没有这样……”

“好!那么我好欺侮一些,你就这样对待我了吗?”

二姨太故作娇嗔的表情,向他笑盈盈地责问。见了她这种眉开眼笑春情露面的表情,金廷德就知道她根本没有怒意,于是也浮滑地说道:

“不是这个意思,因为你全身的肉太富有引诱性,老实说,淑娴及不来你的美丽,所以我真有些情不自禁起来了。”

“少拍马屁,谁不知道我是一个最难看的女人!”

金廷德的赞美,使二姨太感到无限得意,但口里还这么说。廷德的手又按到她大腿上去,馋涎欲滴地说道:

“不要说难看的话了,我只希望有像你那么一个女人能够天天陪伴着我,那我就心满意足够快活了!”

“你这话可是真的吗?”

“当然真的,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给罗局长知道了,这可不得了,老甲鱼不是要大掼醋瓶了吗?”

“只要你喜欢我,我总有办法能够陪伴你寻欢作乐的。假使晚上走不开,白天里我也得给你一些安慰啊!”

二姨太把粉脸靠在他的肩头上,满颊通红的神情,春色充溢着眉尖,向他直接地说出了这两句话。金廷德听了,忍不住笑起来,暗想:这妇人真大胆,淫得可爱。像张曼华做舞女的人,还要推三阻四地搭些架子,谁知她还不及一个舞女哩!但转念一想,这情形和舞女又有不同的地方。舞女推三阻四,是为了没有得到她所需要的金钱或其他物件。而二姨太呢?完全是需要性的慰藉,在她也许还可以倒贴我一点儿呢!金廷德这样一想,觉得别有风味,其乐洋洋,遂握了她白胖的臂膀,笑嘻嘻说道:

“我怎么不喜欢你?罗太太,我爱得你把我的心也快要跳出来了。”

“可是,你以后别叫我罗太太。”

“叫你什么?”

“亲热些不可以吗?”

“我想不出来。”

“我叫你亲爱的弟弟!”

“那我就叫你亲爱的妹妹!”

两人说着话,便都哧哧地笑出声音来了。二姨太秋波斜乜了他一眼,觉得这样能解风情的青年,才合自己的脾胃。若和阿雄相较,真有天地之别。遂乐得眉飞色舞地笑道:

“你怎么叫我妹妹?”

“那你怎么叫我弟弟?”

“我年纪比你大,不叫你弟弟,难道叫你哥哥?”

“我不信,你几岁?也许我是你的哥哥。”

“我二十七岁了,再过三年三十岁,真是老了。”

“我比你小一岁,只好做你弟弟吧!但我却喜欢你徐娘半老的女人,她们比小姑娘懂情义,不单是懂情义而已,我觉得其他一切一切,都比小姑娘好得多。”

金廷德说到这里,把手在她身上又有一下子轻薄的举动。二姨太生成的是个贱骨胎子,所以反而欣喜地笑起来了。

两人跳毕茶舞,在隔壁金谷饭店晚餐。吃饭的时候,两人喝了不少的酒。酒本是色的媒介物,所以当他们喝得糊里糊涂的时候,大家也就老实不客气地踏进了华安旅社大门去了。

二姨太对于金廷德,好像是大旱之望云霓、久渴之逢甘露一样的欢喜。所以两人接连地两天,在外面花天酒地,寻欢作乐。金廷德白相女人,也可说拿手本领。今天这个,明天那个,原不足为奇。二姨太既然把她玩过,也就丢过一旁。他脑海中始终念念不忘的就是这位罗淑娴,因淑娴是个处女,这和花间女人及姨太太之流,当然不可同日而语。但一想到淑娴对自己的态度,他又大为恼恨。不过推其原因,无非是为了阿雄的缘故。那么在情场上的地位而说,阿雄是我的敌人,有了他,那就没有了我。欲达到胜利目的,非用一下子手段不可。金廷德本是无恶不作心肝全无的青年,他为了自私,哪里还管得了友情?所以想了一个恶计,在那天下午四点钟的时候,会同了四个日本宪兵,来到局里把诸葛雄押到司令部去了。

诸葛雄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多少总有些担心。他心中暗暗想着,这是什么缘故?难道我的秘密被他们窥破了吗?一时吃惊不小,不过他表面上是相当镇静,绝对不露出慌张的成分。当他被押进司令部地狱内的时候,他才见到里面可怜的一群,真是太悲惨了。个个都光着上身,身上血痕斑斑,有的倒在地上呻吟,有的坐在草堆里流泪,真是惨不忍睹。

“小金,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犯了法吗?”

诸葛雄见宪兵们走了,只剩廷德一个人在身旁,遂向他低低地问。金廷德阴险地笑了一笑,取出烟卷,递一支给阿雄,还客气地给他燃了火,方才徐徐地说道:

“小诸葛,你自己做的事,不见得会没有知道吧!何必还假惺惺来问我呢?”

“哎呀!我做了什么事?我真的一些也没有头绪呀!”

金廷德这些俏皮的话,听到阿雄耳朵里,他那颗心真是紧张得几乎要炸裂了,脸上一阵通红,但还表示不明白的样子,向他惊慌地问。廷德吸了一口烟,慢慢地喷去了烟圈子,逗了他一瞥阴险目光,说道:

“有人在司令部里密告你,说你有通敌的事情……”

“什么?这是谁密告我的?”

诸葛雄在一度变了面色之后,立刻又平静地问,他竭力显出坦白的样子。金廷德冷笑了一声,阴险地点点头,说道:

“你且别管是谁密告你,你到底有没有和敌人勾结过?”

“这是打从哪儿说起?他可有拿到我什么凭证吗?”

诸葛雄觉得一个中国人而向自己同族的人问出通敌的话,这小子根本已入了日本籍了。他气得发抖,几乎挥拳欲打了过去。但理智竭力压制着这浓烈的举动,还理直气壮很倔强地回答。金廷德似乎被他问得愕住了,由不得怔怔地呆了半晌,方才说道:

“常言道,无风不起浪,别人家无缘无故不会来密告你,多少总有些关系的吧!”

“你这话也不对呀!没有凭证,空口白话的密告,这如何能作准呢?也许我结怨小人,这班没有心肝的畜生在暗中陷害我吧!小金,我们是从小同学,你也得给我代为辩白一下才好啊!”

在金廷德耳朵里听来,诸葛雄明明是放着和尚面前骂贼秃。他心中气愤得什么似的,暗暗骂道:“你这小子死在眼前,还敢骂人”。但表面上还含了慈祥的微笑,点头说道:

“我们是同学,而且又是自己弟兄,那我当然要帮你的忙。不过,通敌的罪名可不是玩的,日本人一动了怒,连我性命都靠不住。所以我既奉命来审问你,在我实有重大的责任。小诸葛,我的意思,你在我面前不妨说老实话,因为我们是自己人,即使你真有这件事情,我也可以设法来解救你。”

“我有这件事情,我可以告诉你。但我绝对没有这一件事,叫我告诉什么好呢?小金,你若真把我当作自己弟兄看待,我认为你应该代我向日本人声明的。”

诸葛雄不是三岁小孩子,自然不会把他假亲热当作真好心的,遂故作愁眉苦脸的样子,向他低低地央求。金廷德沉吟了一会儿,在室内踱了一个圈子。这时四周很静悄,忽然在隔壁铁栅子内传出来一阵惨叫的声音,接着还有啪啪皮鞭抽在肉身上的响声,很调匀地奏合着。诸葛雄有些心惊肉跳,遂急急走到铁栅旁去张望,可是并不能见到这一幕惨剧,而仅仅能听到这一幕惨剧的声音,诸葛雄觉得听比看更要难过而酸鼻,他全身毛发悚然,咬紧了牙齿,几乎要落下泪来。但金廷德却走到他身后,拍拍他的肩胛,微微笑道:

“你听到这声音没有?这个被打的也是重庆分子,他不肯把他的机关告诉出来,所以在受这极刑的痛苦。”

“也许他是冤枉的呢?我觉得这位同胞太可怜太不幸了。”

诸葛雄回头过来,见到小金的笑脸,他觉得这小子的血已经冷了,心已经掉了。他惨痛,他悲愤,他终于流下泪来,心中暗想:这位兄弟是忠勇的,这位同志是可敬的。你虽然被打而惨死,但我相信你的精神,是永远和地球日月共存的。金廷德见他淌泪,遂得意地问道:

“你心里感到害怕吗?”

“倒并非是害怕,我在伤心世界上又少了一个好人。”

“好人?你同情这个重庆分子吗?”

金廷德这会子板起了面孔,向他恶狠狠地问。诸葛雄在这恶势力之下不得已而摇了摇头,拭去了泪痕,低低地说道:

“我心里在想,这个同胞未必是重庆分子,也许他和我一样,也是受了莫大的冤枉,那么这种痛苦不是受得太悲伤了吗?”

“那么你在担心你会受到像他同样的遭遇吗?”

“我希望你能援救我,因为我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好百姓。”

“我也希望你能够诚实一点儿,那么我在可能范围的情形下,我一定能够保护你生命的安全。小诸葛,请你不要太狡猾,你还是从实地招认了吧!”

“小金,你这样查无实据地苦苦相逼我,我觉得你太没有同学的情义了。你叫我招认,我招认什么好呢?”

“那么你果然没有和敌人勾结吗?”

“绝对没有这一回事。”

“好!那么我去报告宪兵队长,也许马上就可以释放你。”

金廷德拍拍他的肩胛,微笑着回答。他把烟蒂头在地上一丢,就匆匆地走到武吉队长的办公室来。他和武吉队长耳朵旁低低地说了一阵,武吉点点头,立刻吩咐四名宪兵,到地狱里去做打诸葛雄了。

在半个钟点之后,金廷德匆匆地又到地狱里来。见诸葛雄身上那套凡立丁西服早已脱去,只穿了短裤和衬衫,倒在地上。见那衬衫上满沾了血渍,头发乱蓬蓬的,脸上也有丝丝的血痕。这就笑了一笑,暗暗骂声“这小子今天这一顿打,也够他受得了”。于是走上去,把他身子用脚踢了踢,但诸葛雄却人事不省地昏厥了过去。

金廷德在看到这一件血淋淋的衬衫之后,忽然灵机一动,他就立刻吩咐手下的走狗,把他衬衫剥了下来。当他脱去了衬衫,见到诸葛雄满身血肉模糊的惨状,心狠如狼的金廷德,也不免心中感到一阵寒栗,身子微颤了一下,暗想道:我和小诸葛到底没有什么怨仇,无非是为了一个女人而已。假使我的计划成功了的话,那我就饶了他一条性命吧!小金这么想着,他取了这件血衫便离开了这惨无人道的地狱。

诸位看到这里,心中当然明白罗淑娴接到这一件血淋淋的衬衫就是诸葛雄身上之物了。当时淑娴和阿玲不约而同地哎呀一声竭叫起来,粉脸失色地倒退了两步。淑娴急急地说道: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小姐,你瞧,下面还有一张字条哩!”

阿玲胆子比淑娴大,伸手把衬衫一翻,见下面还有一张字条,心中奇怪,遂伸手取过,交给淑娴。淑娴急忙把字条展开,心慌意乱的一面忐忑地跳着,一面急急地念道:

罗小姐:

这真是一件不幸的事,你最心爱的好朋友诸葛雄先生,他却被司令部抓去了。说他是个通敌的重庆分子,现在被司令部里打成了这个样子。我想你见到了这一件血淋淋的衬衫,你也许会悲痛欲绝了吧!唉!我怨诸葛先生真是太以糊涂了!

爱管闲事人启

罗淑娴在见到了这张字条之后,不由哇的一声,满眼一阵昏黑,全身乱抖,砰的一声,竟向后仰天跌倒地下去了。这么一来,把个阿玲唬得魂灵都飞掉了。一面蹲身抱住了小姐,一面乱哭乱喊。这一哭喊早已惊动了三姨太,由三姨太房中的丫头,去报告了罗武智,一时之间,罗武智、大姨太、二姨太便统统奔入淑娴的房中来。淑娴被众人一阵子推摸揉搓,也就悠悠地醒了转来。她也说不出什么话,倒在床上,忍不住又号啕大哭起来。

在众人的心中,起初还以为是淑娴中了暑,所以有的主张刮痧,有的主张请医生。但等淑娴醒转这么大声一哭,大家就奇怪起来。这时三姨太也发觉桌子上放着的这一件血衫,由不得哎呀一声,急急问道:

“阿玲,这……是什么地方来的?快告诉我们呀!”

“是门房赵四交给我的,小姐见了这张字条,便昏厥了。”

阿玲一面眼泪盈盈地说,一面把落在地上的那张字条,交给三姨太。佩君慌忙看了一遍,也粉脸失色地叫道:

“什么?什么?诸葛少爷被司令部里抓去了吗?”

“佩君,快拿给我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罗武智也吃惊地说,一面接过字条,一面细细地看。当他看完之后,却立刻把脚一顿,恨声不绝地连骂了两声该死,说道:

“这……是太浑蛋,太浑蛋了!他自己找死,还要害人吗?我得打电话叫他老子到来不可。”

罗武智一面说,一面便管不了淑娴哭泣,向外面匆匆直奔出去了。这时大姨太和二姨太还弄得莫名其妙,遂急问诸葛少爷什么事被捉的。三姨太因为她们两人不识字的,遂向她们把字条上的话说了一遍。大姨太听了,是只会连声地念佛。二姨太似乎有些明白了的样子,点了点头,口里却没有说什么。大家呆住了一会儿,便悄悄地退到房外去了。三姨太看了这件血淋淋衬衫,她脑海里浮现了诸葛雄挺英俊的人,一时也忍不住泪下如雨,遂向淑娴哽咽着说道:

“大小姐,我并不是埋怨你,诸葛少爷今日惨遭不幸,这完全是你跟金先生争吵的缘故,我猜这一定是金先生妒恨所致,而陷害到诸葛少爷的身上去了吧!”

“假使果然如此,我得报仇!我得报仇!”

罗淑娴听三姨太这么一说,她的态度猛可有些疯狂起来的样子,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伸手在梳妆台上拿起一只玻璃花瓶,向地上猛力掷去。只听乒乓一声,满地碎玻璃片早已像水花般地飞溅起来。三姨太见她神情不对,遂急把她抱住,连忙低低地说道:

“大小姐,你不要这个样子,你不要这个样子呀!”

“三姨娘,我……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罗淑娴说完了这一句话,愤怒抵不住心头的悲痛,她忍不住又伤心得悲悲切切地哭泣起来了。阿玲拧上面巾,三姨太亲自给她拭拭眼泪,安慰她说道:

“大小姐,事到如此,你老是哭泣也没有用呀!我们总要想个办法,去救他出来,那才是正经啊!”

“阿玲,你把赵四去叫来。”

淑娴听她这样说,觉得很有道理,遂不再哭泣,回头向阿玲吩咐。阿玲答应,便匆匆而去。不多一会儿,赵四站在房门口,很小心地问道:

“大小姐,您叫赵四有什么吩咐吗?”

“我问你,刚才那个纸包是什么人拿来的?”

“是一个穿短衫裤的男子拿来的,他是一个老头子,他说这东西交给你们大小姐。我想问他是哪里来的,但他已经很快地走了。”

“嗯!没有你的事了,你出去吧!”

赵四莫名其妙地哦了一声,又匆匆走到外面去了。这里淑娴呆呆地沉吟了一会儿,三姨太秋波向她瞟了一眼,说道:

“这老头子是谁差来的呢?照我猜想,除了金先生之外,恐怕是没有第二个人的了。”

淑娴听了,并不作答。她暗暗地想道,阿雄本身确实是个地下工作者,那我是知道的。所以阿雄这次被捕入司令部,究竟是廷德陷害他呢,还是真的事机败露了?这倒是一个需要研究的问题。假使是真的事机败露了,阿雄的性命是完了,我神通无论怎么广大,恐怕也难以救他的了。想到这里,两眼望着那件血衫,泪水又像雨点儿般地直滚下来了。就在这时,阿玲匆匆奔入,说道:

“诸葛老爷来了,他在会客室里被老爷骂得狗血喷头哩!老爷的意思,叫诸葛老爷立刻到司令部去,声明他是个尽忠报日的好人,他儿子不孝,竟然串通敌人,当然可杀,只管把他枪毙,以绝后患好了。诸葛老爷没有办法,只好点点头答应着去了。”

“啊!这……这……还是中国人民所说的话吗?”

淑娴听了这个报告,她心中这一吃惊,真是非同小可,咬牙切齿,恨恨地说。她觉得爸爸的没有心肝,真是和畜生无异了。三姨太急急说道:

“大小姐,我看你此刻快些到诸葛老爷家里去一次,去劝阻他切不可到司令部去这样说呀!否则,诸葛少爷的性命不是完全地没有了吗?”

“是的,我马上就去。”

三姨太一语提醒了淑娴,她点点头,穿上了一双白麂皮鞋,拿了皮包,就匆匆坐车到诸葛雄家里来了。一敲进门,就听到诸葛太太在厢房里呜呜咽咽地哭泣,于是三脚两步地跨入厢房,只见旁边还有一个姑娘在含泪相劝。诸葛龙却在堂客里踱步,还恨恨地说道:

“你有这么一个好儿子!你还哭他做什么呢?他自己寻死倒也罢了,简直还要害你我两个老命也要送终哩!这……不孝之子,我真上了他的当!我……恨不得把他肉有三口好咬呢!”

“诸葛老伯!”

淑娴听他这样说,遂微有怒意向他叫了一声。阿龙一见罗淑娴,立刻又浮了一丝苦笑,咦了一声,招呼道:

“罗小姐,你……怎么会来呀?阿雄的事情,你知道了没有?”

“哦!罗小姐,我是只有这么一个命根呀!他若被日本人枪毙了,我还做什么人呢?你……千万可怜可怜他,你总要想个法子救救他的性命才好啊!”

诸葛太太一见淑娴,也早已站起身子,表示相迎的意思。她一面滔滔不绝地说,一面早已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泣起来。诸葛龙却怒气冲冲冷笑着说道:

“我瞧你这人真是太糊涂了,罗局长也没有办法呢!你叫罗小姐又有什么法子可以救他呢?常言道:自作孽,不可活。他犯了这样大罪,还不是该死吗?”

“不!诸葛老伯,你不要这样说,我有办法救他。”

淑娴却平静了脸色,很认真地回答。只见那个姑娘很快地走上来,有些情不自禁地握住了淑娴的手,惊喜地问道:

“罗小姐,你真有办法救他吗?”

“罗小姐,啊!我跪下来向你叩头。”

诸葛太太略有喜色地也惊叫起来,竟真的趴在地上,向淑娴连连叩头。慌得淑娴急忙把她扶起,哎了一声,说道:

“伯母,你……何必这样呢?岂不是要折死了我?”

“罗小姐,你救了我的阿雄,你就是我家大恩人,我生生世世忘不了你相救的大恩,我……我……我说不出拿什么感谢你才好。”

诸葛太太一面说,一面眼泪又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了。淑娴并不理会她这些话,把眼睛望到那姑娘的脸上去,低低问道:

“您这位贵姓?”

“哦!我姓李,名叫玉梅,是诸葛雄的表妹。罗小姐,你若真有办法把表哥救出来,这不但是我姨爹、姨妈大幸,而且也是我们国家大幸。”

李玉梅含了热情的目光,望着她粉脸,万分感激似的回答。淑娴点点头,心中暗想:原来阿雄还有这么一个年轻的表妹,那我倒是还只有今天才知道呢!见她这么关心阿雄的神气,显然他们之间至少也有些爱的成分。淑娴这样一想,不知怎么的,心中更有一层悲哀的意思,她几乎也要流下泪来了。这时诸葛龙又怔怔地问道:

“罗小姐,那么你用什么办法去相救他呢?照你爸爸的意思,他叫我到司令部去声明一切,要求他们公事公办,只管把阿雄枪毙。你现在说可以救他,万一你爸爸不许你救他,这……便如何是好呢?”

“老伯,你不要忧急,我总尽我的力量,使阿雄得到生命的安全。我此刻来您府上,就是关照你们切不可到司令部去声明一切。我想你们是父子关系,大概也不会这么忍心吧!”

“我……我……当然不忍心,但你爸爸命令下来,叫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如今罗小姐既然肯帮忙相救,那我还有什么话说呢?我们生生世世都不会忘记你的恩德。”

“那么我走了,我立刻想法子去。”

淑娴说着话,便转身向外走,大家当然没有留她多坐一会儿,还希望她早点儿去营救阿雄,所以送到大门口,才匆匆地分别了。李玉梅也告别回校,一路上暗暗地想着,觉得淑娴真是一个有思想又能干的好女儿。她居然能拍胸负责相救表哥,可见他们之间的爱情也是相当深厚了。假使她果然能把表哥救出虎穴,那我以后绝不再有妒恨她的存心,我一定很喜欢地承认她是我的表嫂子。

李玉梅这样想着,她又暗暗地祈祷着说,但愿表哥能安然没有危险,我情愿吃十年长斋,以感谢苍天。忽然她又想到表哥被捕,万一被他们用毒刑相逼,而说出机关的所在,那么这一班同志不是都要被他们一网打尽了吗?玉梅这样一想,心头别别乱跳,她顾不得自己危险,就叫车夫改驶白克路去了。车到西成里门口停下,玉梅跳下车来,付了车资,三脚两步地走到五十六号门口,急急地敲门入内。这时蔡志坚的伤势早已痊愈,他们此刻都在家里,志坚看着报纸,史忠花却在弹钢琴,林志伟拉着梵婀玲,沈大文吹着口琴,大家在会客室里正热闹着消遣。志坚见了玉梅,因为自己的受伤,全靠玉梅仗义帮忙,才使自己安然没有发生不幸。所以十分感激她,连忙站起身子,含笑相迎,招呼说道:

“李小姐,外面很热吧!快请坐一会儿。”

“啊!你们都真有兴趣,还逍遥自在地玩弄着音乐器具吗?你们可知道事情出了乱子,诸葛雄被司令部里抓去了!”

这个惊人的消息,真仿佛晴天里起了一个霹雳,把众人都震惊得不约而同地猛可站起身子,啊了一声叫起来。大家早已变了脸色,齐口问了一句真的吗?李玉梅的粉脸是红红的,眉宇间浮现了痛苦的表情,急急地说道: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难道我还会故意吓吓你们吗?”

“李小姐,你怎么知道的呢?”

忠花走到玉梅身旁,急急地追问。玉梅遂把自己到表哥家里去,齐巧姨爹从罗公馆回来告诉表哥被捕的话,向众人诉说了一遍,一面又急急地说道:

“我看表哥被捕,这儿恐怕不是安全的地方了,你们还是快些到别地方去避一避风头才好。万一司令部派宪兵到来,那岂不是太危险了吗?所以我急急来报告你们的。”

“李小姐,你真好,我们太感激你了。”

忠花情不自禁伸手过去,和她紧紧地握了一阵,两眼望着玉梅粉脸,表示无限感激的样子。蔡志坚却痛愤满面地说道:

“奇怪得很,这又是谁走漏消息呢?照说,阿雄在伪组织掩护之下,他绝对是不会露马脚的。”

“现在不是研究这个问题的时候,既然李小姐热心地来通报我们,我们快点儿离开这儿吧!”

忠花很急促地说,预备到别地方去躲避的意思。蔡志坚说道:

“我相信阿雄绝不会出卖我们的,他纵然到了生死关头的时候,他一定也视死如归的。我的意思,倒并不在乎急急地逃避,是需要想办法去救出阿雄才好。”

“对于相救阿雄出险,这一点罗小姐已负责去想法子。我看她有几分把握的样子,也许表哥会被她救出来的。”

玉梅在旁边忙又插嘴回答。志坚表示惊异的神气,连忙急急地问道:

“你说的罗小姐,是罗局长的女儿吗?”

“就是她,她和我表哥很有一点儿爱情的。”

“他妈的,我说这姑娘也许不是一个好东西!阿雄不是把他秘密说给她听了吗?我说也许这贱人走漏消息的。记得当初阿雄告诉我们,说他的秘密,罗小姐是知道的,我就竭力表示反对。因为一个汉奸的女儿,怎么会有爱国思想呢?现在果然发生了乱子,那还不是中了他们的美人计了吗?”

林志伟在旁边呆呆地出神,直到这时候,才把脚重重一顿,咬牙切齿地骂出了这两句话。沈大文听了,表示也有同感,遂连连说了两声对对!恨恨骂道:

“要如阿雄真的惨遭不幸的话,我们非把罗家父女杀死,替阿雄报仇不可!他妈的!这些狗留着不是反而会咬人吗?”

“两位不要误会,并非我帮着汉奸的女儿,这位罗小姐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姑娘,我相信我表哥被捕,绝不是她走漏消息的。”

“李小姐,你何以见得呢?”

沈大文听了,还表示不以为然的意思,向玉梅低低地问。玉梅遂把罗局长吩咐姨爹亲自到司令部去声明,并希望公事公办把表哥实行枪毙,但罗小姐随后急急赶来,劝阻姨爹不要到司令部去声明的话,向大家告诉了一遍。并又说道:

“在当初我的心里,对罗小姐的印象也很不好。但如今我见了她的人,我听了她说的话,我也觉得罗小姐绝不是想象之中那么讨人厌。她是一个时代的女儿,她和他父亲是完全不同的。”

“那么阿雄有希望被她救出来吗?”

大家听玉梅这样说,方才把愤恨淑娴的意思慢慢地消失,志坚又很急促地问她。玉梅呆了一会儿,皱眉说道:

“这倒难说,我想明后天总可以知道了。你们到底走不走?我不能久留,我也要走了。因为徒然做无谓的牺牲,那是很不值得的。”

“李小姐这话不错,我们走,我们大家都暂时地走吧!”

众人听了,都点头称是,大家一面说,一面忙碌了一阵子,也就匆匆地离开了西成里。在弄门口的时候,李玉梅方才和他们分手,管自地跳上车子回到校里去了。

这天晚上,玉梅一个人哪里睡得着?天气又很闷热,所以她悄悄地走到校内操场上来散步。天空是黑漆漆的,除了几颗闪闪烁烁的星斗之外,四周是黑暗得可怕。她呆呆地站立了一会儿,心中想着表哥在司令部里一定受了许多痛苦,也许他已受了很重的伤了吧!想到这里,一阵子悲哀,眼泪会扑簌簌地直滚落下来。

第二天早晨,玉梅很早地就起身,匆匆来到教务室,意欲打电话给姨妈,问问阿雄的消息。因为见报纸已经放在桌子上,遂先翻阅报纸,看西成里五十六号有没有被搜抄过。忽然在第二版报上见到一则很大的结婚启事,因为名姓很触目,所以表示惊奇,遂急急地念道:

武吉队长 罗武智为干儿金廷德 长女淑娴结婚启事

兹承陆大奎与尤长根两先生介绍,谨订于国历七月二十八日假座新都饭店为干儿 长女举行婚礼,敬告亲友。

玉梅看完了这则结婚启事,不由惊奇得目瞪口呆,暗暗叫了一声哎呀!自言自语说道:“罗小姐答应救我表哥出险,怎么自己反而跟别人结婚了呢?”她颓然倒在沙发椅子上,倒是怔怔地愕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