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淑娴匆匆地别了诸葛龙,回到家里。三姨太见她回来,便急问她事情怎么样。淑娴便把诸葛太太在家哭泣的话告诉她,一面说道:
“要援救阿雄,没有第二个办法,只有跟小金商量。三姨娘,你给我代为打个电话给小金,说我请他到家里来一次。”
“打电话到司令部去吗?”
“是的,电话号码是八五三四六。”
三姨太点点头,淑娴房中本来有分机的,装在她那床边的夜壶箱上面。三姨太走了过去,伸手拨了号码,不多一会儿,听那边有人问话了,遂连忙说道:
“是司令部吗?对不起,请金翻译听电话。”
“哦!请等一等。”
那边接听电话的回答了声,不多一会儿,便换了一个人来听,那就是金廷德了。他似乎已经知道是个女子打给自己的,遂很温柔地说道:
“您是谁?找什么人呀?”
“金先生吗?我是罗家三姨太。”
“啊!是三太太,您有什么事情吗?”
“哦!我们大小姐请你到舍间来一次,你此刻有空没有呀?”
金廷德在那边听了,心中就明白是为了阿雄的事情了,不由暗暗地欢喜了,觉得自己的计划成功了。不过想着淑娴不肯亲自地给自己电话,不免又有些生气,遂故意搭一些架子,为难的样子,说道:
“不知道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因为我此刻没有空,走不开身呢!”
“金先生,你等一等,我叫大小姐自己跟你说吧!”
三姨太没有办法,只好这样回答。一面把话筒用手扪住,一面回眸望了淑娴一眼,努努嘴,低声说道:
“他说没有空,你自己来跟他说吧!”
淑娴冷笑了一声,骂了一句这小子今天倒搭起架子来了,遂委委屈屈地走过来,接了听筒,只好勉强地显出亲热的口吻,叫道:
“金先生,你真是好大的架子,没有请你的时候,你自己每天会来一次的。如今请了你,你反而不肯来了,这是什么道理呀?”
“你……你……是什么人呀?”
“哎呀!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吗?我是淑娴,你到底有没有空?我想你平日这样空闲没有事,今天总不见得突然地会忙起来吧?”
“原来是罗小姐!瞧我这人真糊涂,连你的声音都听不清楚呢!你叫我到府上来,到底有什么事情商量?假使很要紧的,我就抽空来一次。否则,我明天来好不好?”
淑娴觉得这小子真刁得可恶,遂只好忍气吞声地笑道:
“事情当然有一点儿,我要请求你帮忙哩!你快些来,我等着你。我想你是很关怀我的,我要你来,你当然不好意思推却吧!否则,你平日完全是假情假意的了。”
“好!马上来,我马上就来吧!那么回头见!”
淑娴这两句话发生了很大的效力,廷德服服帖帖连声地答应了,于是大家放下听筒,淑娴忍不住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三姨太问道:
“他来了吗?”
“来了。”
淑娴有气无力地回答,她懒懒地坐到沙发上去,呆了一会儿,抬头望了三姨太一眼,央求着说道:
“三姨娘,谢谢你,给我去弄一包烟卷来。”
三姨太以为她回头要招待廷德用的,遂匆匆去拿了一听三炮台来。不料淑娴却揭开盖子,自己取了一支来吸。三姨太皱眉说道:
“你不会吸烟的,怎么学习起来了?”
“我心里气闷得很,吸一支玩玩。”
淑娴手托了额角,微蹙了细长的眉尖儿,显然是煞费苦心在动脑筋的样子。三姨太忧愁地说道:
“等会儿金先生来了,你向他用什么话要求呢?也不知他肯不肯帮忙呢?假使他袖手旁观的不肯帮忙,那又怎么办?”
“我既然开口向他要求帮忙,我总有办法能叫他答应的。”
两人说过了这两句话后,大家又静默了一会子。只有窗外树篷里的鸣蝉,唧唧喳、唧唧喳地叫得热闹,似乎受不住这太阳光淫威的压迫,而发出挣扎的呐喊。淑娴接连地烧完了两支烟,才听到房外有阵皮鞋声响进来。抬头望去,果然是金廷德,遂不情不愿地站起身子,不过面部上是显出相当妩媚的表情,含笑说道:
“对不起!对不起!大热的天气,劳驾你了。”
“哪儿,哪儿,你可别这么客气呀!”
“把上装脱一脱吧!三姨娘,给我吩咐阿玲开瓶汽水来。”
淑娴亲自开了电风扇,一面伸手给廷德宽衣服,一面向三姨太低低地说。三姨太答应一声,便走出房外去。这里淑娴又亲自递上了烟卷,她自己也取了一支。廷德见她这样殷勤地招待自己,自从认识至今可说还只有第一次,遂连忙取打火机给她先燃了火,笑道:
“怎么,你也会抽烟了?”
“为什么感到稀奇?我难道不能抽吗?”
“不是说你不能抽,因为我还只有第一次见到你抽烟,所以感到奇怪。”
两人正说着话,阿玲把汽水拿来,开了瓶盖子,给他们倒了两玻璃杯,然后又悄悄退出房外去。金廷德手握玻璃杯,喝了一口汽水,两眼向她一瞟,含笑问道:
“罗小姐,那天我在米高美对你失礼的举动,你心中还生着气吗?我这两天来,心里总觉得很不安。”
“你别提过去的事了,那是我不好,不该太认真。你很受一些委屈了吧!事后想想,我真有些懊悔。我今天请你到来,一方面也就是跟你表示道歉。那天的事,还得请你原谅我吧。”
淑娴转机也相当灵敏,她听廷德提起这事,便也笑盈盈地回答,她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金廷德也是刁猾的人,暗想:你迷汤少灌,这种马后炮,我是绝不会来领你情的。心中虽这么想,但表面上也谦虚地说道:
“哎呀!你叫我原谅,这话太客气了。其实说来,那天原是我不好,但事情既已过去,我们彼此能够互相谅解,那当然是件好事情。罗小姐,那么你其他还有什么贵事要我帮忙呢?”
“哦!我来给你看一件东西。”
淑娴哦了一声,把桌子上放着的那盒子血衫拿来,走到廷德坐的长沙发旁,并肩一同坐下来,把血衫及字条交到他怀内,说道:
“你瞧瞧这张字条谁写的?他里面告诉我诸葛雄被司令部抓去了,而且打得这个样子。我想你是司令部内工作人员之一,你心中大概有一些知道的吧?”
金廷德想不到淑娴会有这一下子举动来对付自己,一时心头别别乱跳,两颊也由不得热辣辣地红晕起来了。但也只好镇静了态度,把字条接过,也看了一遍,忽然故作惊慌地叫起来,说道:
“什么?小诸葛……他……他是重庆分子吗?”
“笑话了,人已落在你们司令部的手里,你怎么还假装糊涂呢?”
淑娴冷冷地一笑,这会子脸色很不好看地回答。金廷德却一本正经地摇摇头,说道:
“我委实没有知道呢!因为司令部里抓进来的罪犯,一天之中少说也有几十个,不是我手里办的事情,我怎么能知道呢?”
“也许你真的没有知道,那是我错怪了你。不过,我今天请你到来,对于这一件事,也需要你来帮一个忙,能不能把阿雄相救出来呢?”
淑娴把血衫和字条放过一旁,偎近了他一些身子,又显出亲热的表示,温情地说。金廷德今天的态度相当大方,绝对没有色眯眯的样子。他搓了搓手,皱了眉尖,好像非常困难的神气,说道:
“假使他是犯了别的罪而被抓的,那我绝对有办法救他出来。但他是个重庆分子,那就觉得为难了。因为日本人对于这种罪犯,是一些都不肯放交情的。我就是去说情,恐怕也得被日本人责罚哩!所以这件事情,并非我不肯帮忙,实在对于大局太严重了。我说阿雄真也糊涂,既然在局里做了工作,又去加入重庆分子,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你这话虽有道理,不过我明白阿雄被捕,完全是冤枉的。我绝对可以担保他,他并不是什么重庆分子。无非是为了我的关系,所以遭人妒忌,把他陷入苦海,预备丧他性命而已。”
“罗小姐,你这话一说,叫我倒也不安起来。难道照你目光看,我也是其中的一个嫌疑人吗?”
金廷德红了两颊,有些不快乐的样子,索性向她直接地问。淑娴把手按到他的肩胛上去,温情地说道:
“你何必多心呢?我说的也并没有瞎猜疑呀!因为阿雄被捕,照理说,我既不是他的亲戚,又不是他的家族,那么根本和我毫无关系。可是外界偏把这件血衫和字条,送到我的手里,这算什么意思呢?那不是很明显的事吗?无非妒忌我们亲热一些,所以便下这个毒手了。金先生,假使把你换作了我的地位,你会不会想到这一层上头去呢?”
“哎!你这话倒也很有理呀!那么你心里总有一些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人陷害他呢?”
淑娴这些话,说得廷德只好连连点头,表示也有些同情地回答。他真是刁恶得厉害,还向淑娴故意这么问。淑娴冷冷一笑,正色道:
“金先生,你难道还要我明显地说出来吗?我生平没有其他的男朋友,比较接近一些的,除了阿雄之外,那就是你了。”
“哎呀!那你难道以为阿雄被捕,是我陷害他吗?那就太以冤枉人了。罗小姐,你不是曾经说过,你在学校里有很多的男同学吗?那我以为妒忌你们也绝不只是我一个人的。”
金廷德被她说得额角上汗水也淌出来了,这就惊叫了一声,表示完全受冤枉的意思。淑娴觉得这样地说着,是绝对不发生什么效力的。她蹙了眉尖,呆呆地沉吟了一会儿,暗想:我记得阿雄曾经对我这么说过,“淑娴,我劝你不痴心,因为这年头和平常不同。在必要的时候,我们只有牺牲一切,来替祖国效劳争光。”我明白阿雄所说的牺牲,他是把生命都也包括在内的。为了祖国,连生命都可以牺牲,那么更何论其他呢?淑娴这么想着,她似乎下了一个决心地把牙齿一咬,说道:
“金先生,在外界看来,总以为我是爱上了诸葛雄。其实呢,我可以坦白地表明,我绝对并没有爱他。”
“这是你口里说说而已,即使在外界耳朵里听来,恐怕也绝不会相信的吧!”
“假使我确实爱上了他,那么他今天被人陷害,受到这样的痛苦,似乎倒还有一些代价。可是现在呢,我觉得他真可怜极了。因为我并不爱他,我就是要嫁人的话,我也绝不嫁给他。不过,他今日被打得这个样子,我心头感到不安和抱歉。倘然他受伤过重而死,那么我就是变成刽子手了。这是所谓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那我如何能一日安心呢?所以我现在要声明嫁人了,使外界可以明白,我绝对没有爱上诸葛雄。”
淑娴说这两句话的表情,在静肃之中带着悲愤的成分。她眼眶子里虽然贮满了眼泪,但她没有流下来,她把泪水都咽向肚子里去。金廷德表示惊讶,他很认真的样子,问道:
“你预备嫁人了?”
“是的,我现在要嫁人了。”
“你要嫁给谁?”
“我要嫁给一个能把阿雄救出来的人,假使你有能力把他救出,那我就嫁给你。”
金廷德听她这样说,他不免乐得心花都朵朵开了,猛可握住了淑娴的手,但还有些不大相信的样子,笑问道:
“你不要跟我开玩笑吧?”
“谁跟你开玩笑?只要你把阿雄救出来,我就是你的太太了。”
淑娴把身子偎到他的怀内去,秋波含了勾人灵魂那么的魅力,脉脉含情瞅着了他,真使廷德有些混陶陶起来。遂毅然说道:
“好!假使你言而有信的话,我一定冒了危险去相救他。”
“冒了危险?你又有什么危险呢?”
“嘿!他是因为重庆分子而被捕的,我去相救他,我必定要向日本人说,他不是重庆分子,他是一个好人。否则我来做一个保人,那么明天他倒真是个地下工作的人物,我不是要被日本人大大地责罚了吗?你想,这还不能算是冒了危险吗?不过,我为了一片痴心,为了忠实地爱你,那我也管不到这么许多了。”
“小金,你这样专一地爱我,我真是太感激你了。”
淑娴显出热烈的情绪,紧紧地握了他的手,改口叫了他一声小金回答。廷德在一度感到欣喜之后,忽然又感到了可疑,遂低低地说道:
“你说不爱阿雄吗?”
“是的,我不爱他,假使我爱他,我怎么会答应嫁给你?”
“可是,你是因为要救他性命才答应嫁给我的,所以我觉得你心里一定是仍旧爱着他的。”
“这话倒不是这样说的,因为他被捕是我累害他的,所以我才要救他出来。至于我答应嫁给你,那就是表白我并没有爱阿雄的意思。小金,你这人也未免太多疑了。”
淑娴被小金说到心里去,她的两颊倒是绯红起来。不过她乌圆眸珠,在长睫毛里一转,立刻煞费苦心地又说出了这几句话。说到末一句的时候,表示非常不高兴,她站起身子,噘着小嘴,走到窗口旁去了。小金只好跟着站起,走到她身旁,拍拍她的肩胛,笑道:
“淑娴,你不要生气,这倒不能怪我多疑,实在是因为你的态度转变得太快了。前几天我在米高美向你求婚,却挨了你一记耳光。谁知现在你为了阿雄,就情情愿愿地嫁给我了。你想,我怎么不要起疑心呢?”
“不过,我嫁给你这是事实,又不能骗你的,哪还有什么可疑?”
“但我心里总有些放心不下,只怕我想法子救出了阿雄,你倒又不肯嫁给我了,叫我不是吃一个空心汤圆吗?”
“那么依你说要怎么办,你才能相信我呢?”
金廷德见她完全屈服的样子,遂怔怔地想了一会儿,忽然有了一个主意,遂低低地说道:
“假使你今天跟我结婚,我就今天去救他。你若明天跟我结婚,我就明天把他救出来。这样子办,我才觉得有些保障。”
“今天结婚,明天结婚,这无论如何没有这么快的。我觉得你太不信任我,你没有真心爱我的意思。”
“就是因为真心爱你,所以才这么怀疑的。淑娴,我爽爽快快地跟你说,你几时跟我结婚,我就几时把他救出来,你看怎么样?”
淑娴觉得这小子的手段真厉害,一时心头痛恨得了不得,但皱了眉尖,却也奈何他不得,想了一会儿,说道:
“就说我们今天就结婚,你新房预备做在哪儿?”
“我们可以开国际饭店的房间,长开一个月,做我们的新房。在这一个月之内,我再找寻房子,买家具,这不是很好吗?”
“这法子我可以答应你。不过,我得跟爸爸说一声,他老人家的意思怎么样,不是该征求他的同意吗?”
“我想你肯答应,他老人家心中是绝对没有什么问题的。”
“那么我打个电话给爸爸,叫他马上回家,我们就把这头婚事,今天决定了好不好?”
金廷德想不到她竟有这么性急,一时暗暗欢喜,但也有一点儿妒恨。因为他知道淑娴的性急,并非为了急于要跟自己结婚,实在是为了要救阿雄的缘故。但表面上也只好含笑点头,说了一声很好。淑娴于是立刻摇个电话到局里,叫爸爸马上回家,说有要事商量。淑娴刚放下听筒之后,望了廷德一眼,又认真地说道:
“我在嫁给你之前,我得跟阿雄见一见面,这个条件,你允许我吗?”
“可以,但你见了他,也许会伤心的。因为你这一见面之后,从此你是我的太太,你再也不能嫁给他了。”
金廷德点点头,浮了阴险的笑容,完全有刺她心头的意思。淑娴却并无一点儿反应,毫不介意地说道:
“你以为我要见他一面算是留个纪念吗?不!不是这个意思,我要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把他救出来了。因为你不信任我,我似乎也难信任你。”
“没有关系,那我可以答应你。”
金廷德说着,伸手到袋内去摸烟盒子,淑娴指指茶几上的烟罐,两人默默地静寂了一会儿。大约一刻钟之后,罗局长回家来了。他匆匆走进女儿房中,一见廷德也在,倒有些惊奇的样子,含笑说道:
“金先生什么时候来的?”
“才来了不多一会儿。”
金廷德站起身子,很恭敬地回答。罗局长把手一摆,是叫他不必起来的意思,于是两人一同又坐了下来。罗武智问道:
“淑娴,你叫我回家有什么事情商量呀?”
“爸爸,我要跟小金结婚了,您赞成吗?”
罗局长觉得女儿态度有些异于寻常,这就不免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儿,望了他们一眼,勉强含笑说道:
“你们两人同意吗?”
“都同意的,所以才跟爸爸来告诉的。”
“那很好,我想拣个日子先来订一个婚吧!”
罗局长点点头,吸了一口雪茄,微笑着说。但出乎意料的,淑娴很快地笑道:
“爸爸,您太牛步化了,我们需要速战速决,今天马上结婚。”
“今天就结婚?那怎么来得及?对于新房、嫁妆问题,什么都没有预备好呢?”
“没有问题,新房在国际饭店,里面家具应有尽有,嫁妆不用备了,爸爸就折些现金给我也行。”
“淑娴,你……你……真有些变了,这是什么意思呢?”
“爸爸,您不答应吗?那是不是不喜欢金先生做女婿吗?”
“哪里哪里!金先生这么少年英俊,真可说是我女儿的乘龙快婿哩!不过,我的意思,为什么要这样急促呢?”
罗局长被女儿这么一说,恐怕金廷德要生气,遂慌忙又笑嘻嘻地回答,表示非常倚重他的意思。廷德这时也插嘴说道:
“爸爸,假使你喜欢我的话,那就请你答应我们吧!”
“既然你们已经接头好了,我还有什么话说呢?不过今天结婚,那是万万也来不及。我的意思,今天是二十四号,明天是二十五号,二十八号是星期日,能不能延迟到二十八号呢?”
“小金,你看怎么样?”
“这样吧!明天在报上先登结婚启事,一连登四天,那么我们就二十八号结婚好了。”
金廷德见淑娴瞟着俏眼,向自己低低地问,这就想了一会儿,方才有个主意回答。罗局长点头说道:
“好吧!就准定这样是了。但我们假座哪一家酒楼呢?”
“新都饭店也很不错,因为我干爸武吉队长和李直先生很要好,酒筵可以打个八折呢!”
“那么就是我和武吉队长出面登载启事吧!我在局里另外再找两个现成介绍人,明天就登载在报上好不好?”
大家商量既定,罗武智便先出房去办理这件事情了。这儿淑娴望了廷德一眼,低低地说道:
“时期已由我爸爸去办理了,那总没有什么不可靠的了。小金,你现在可信任我了?”
“相信,相信,我完全相信了。”
金廷德笑嘻嘻地走上去,紧紧地握住了她手,两眼望着她红红的嘴唇,不免有些色眯眯起来,遂轻轻笑道:
“淑娴,我们二十八号要结婚了,那么现在我们不就是一对未婚的小夫妻了吗?我想跟你来一个‘开水’,不知道你肯答应吗?”
“啊!你这人也太不老实了,我们结了婚之后,我的身子也属于你的了,那何况我们亲一个嘴呢?这算得了什么?小夫妻要没有这一种亲热,那还算是夫妻了吗?”
淑娴认为这就是牺牲,她显出大方的态度,把两手按着他的肩胛,眉开眼笑的意态,真令人感到神魂都有些飘荡起来。金廷德这一快乐,心头只觉奇痒难抓,遂得意地笑道:
“不知怎么的,我爱你,但也怕你,因为怕你又会揍我一记巴掌的!”
“傻子!彼一时,此一时,现在我们是夫妻了,我还会揍你吗?”
淑娴秋波斜乜着他,憨然地媚笑。金廷德方才大了胆子,把她的颈项钩抱住了,低了头,把她紧紧地吻住了。
金廷德这两年来,仗了敌伪势力,在女人地界里,可说是无缝不钻的。被他玩弄过的女人,真也不可胜计。但他觉得今天和淑娴这一吻,比和任何一个女人接吻要甜蜜得多光荣得多。因为一个不容易追求到手的女人,忽然追求到了,这在每一个男子的心中,真好像是获得珍宝一样的可贵。所以金廷德此刻的心头感觉上,飘飘欲仙似的已不知道自己置身在什么境界的了。
“小金,你胜利了,你总该满足的了。”
“我愿生生死死做你的仆役,你要我长,我不敢短啊!”
良久之后,淑娴轻轻推开他,低低地说。廷德点点头,表示非常忠心耿耿地回答。淑娴于是又说道:
“那么你可以把阿雄去救出来了,他到底受了伤没有?你该把他快送到医院里去才好啊!”
“好!我马上就去,送他进什么医院,我回头打电话来告诉你。”
金廷德方才心满意足地点头说好,他和淑娴紧紧一握手,就穿上了西服上装,匆匆地向外面走了。淑娴等他走远之后,她方才感到一阵悲酸触鼻,眼泪会大颗地滚了下来。
第二天早晨,各报上都登载了廷德和淑娴结婚的启事。这消息被李玉梅看见了,她心里当然感到奇怪,暗暗地想了一会儿,觉得金廷德这个名字很耳熟,忽然想起来了。这个姓金的,不就是表哥的同学吗?记得那年表哥因请愿受伤在医院,姓金的不是也曾经来探望过表哥吗?当时他还讽刺表哥和蔡先生请愿的报酬是流血等话,唉!言为心之先声,想不到这小子果然认敌作父,做了十恶不赦的叛徒了。一时又想,罗小姐难道因为表哥被捕,所以改变爱的方针,而和姓金的结婚了吗?假使果然如此的话,这女子我把她错认是个时代女儿,竟是个无情无义水性杨花的淫娃了。不过,我想事情绝不会那么简单,觉得其中多少还有一些缘故的。因为昨天我在姨爹家中,亲眼见到罗小姐悲愤的表情,她是多么有思想的一个姑娘呢!她岂肯嫁给这种走狗做妻子?玉梅呆呆地出了一会子神,忽然把手一拍桌子,由不得哦哦地叫起来。自言自语说道:“对了,对了,一定是幕三角恋的悲剧,所以这小子起狠心把表哥借故陷害了。那么罗小姐嫁给姓金这小子的消息,也许正是罗小姐欲营救表哥的一个苦肉计。”玉梅心细如发,到底被她想出一些头绪来了。不过她十分同情罗小姐,一时反而代为罗小姐悲哀起来。
正在这时,电话铃声响了。玉梅连忙接过话筒,问道:
“求智小学,请问找谁?”
“对不起!李玉梅小姐在吗?”
“我就是玉梅,你贵姓?”
“哦!李小姐,我是史忠花,你今天报纸看过了没有?怎么罗小姐和人家结婚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详细吗?”
“可不是?我也正感到奇怪呢!史小姐,我们在下午约个地方谈谈好吗?此刻我马上到姨爹那儿探听消息去。”
“好的,好的,我们在大三元碰头好不好?下午两点钟。”
李玉梅点头答应,遂放下听筒,她急急坐车赶到诸葛雄的家里。只见姨爹、姨妈正在唉声叹气地说话,无非是怨恨罗小姐没有情义,见阿雄被捕,就马上跟别人结婚了,可见人心势利,真是不胜浩叹。玉梅听了,很是纳闷,一面招呼,一面问道:
“表哥可有出来的希望吗?罗小姐难道没有来过回音?”
“出来?到了司令部,总是凶多吉少,还有什么希望呢?罗小姐昨天说得好好的,今天一嫁了别人,那就什么都完了。唉!我们也怨不得别人,怪来怪去,总是阿雄这畜生太不争气!自作其孽,所以才弄到这么地步呢!”
诸葛龙垂头丧气地回答,他除了长叹之外,是只有连连猛吸烟卷,表示烦恼得十分的样子。诸葛太太听了这些话,知道阿雄的性命,总是难保的了,一时悲从中来,忍不住放声大哭。玉梅被诸葛太太一哭,因此也被引逗得泪如雨下。就在当儿,张妈匆匆进来,说道:“有电话来了。”玉梅一听,慌忙走到电话间去了。约莫五分钟后,玉梅脸含喜色地匆匆进来,叫道:
“姨妈,你不要哭了,你不要伤心了,表哥已有救星。”
“呵!真的吗?阿弥陀佛!是谁把他救出来的呀?”
诸葛太太听了这个消息,她立刻破涕为笑,慌忙急急地问,在她心中至少还有一些不大相信的意思。诸葛龙也站起身子,一连串地问她可是真的吗?玉梅告诉着道:
“是罗小姐来的电话,她说表哥已由金廷德做保,大约三天后,可以出司令部。此刻由金廷德请了医生到司令部去医治表哥的伤处,叫我们只管放心好了。”
诸葛太太听了这话,立刻跪在地上,对了窗外天空,拜了四拜,口里念佛不止。诸葛龙奇怪地说道:
“罗小姐一面相救阿雄出险,一面便嫁人了,这是什么意思呢?我真有些弄不懂起来了。”
“姨爹,这是很明显的事情,罗小姐为了要救表哥性命,才嫁给金廷德的。所以我很敬爱罗小姐有这么伟大的精神。她不但是爱之神,而且还是个民族的好女儿!若把她当作汉……”
李玉梅说顺了嘴,几乎把汉奸女儿四字都说了出来。幸亏她想得快,觉得在汉奸面前说汉奸,这到底很刺姨爹的心,因此连忙缩住了,以下的话也就没有再说下去。诸葛龙方才也想过来了,一时只好连声叹息,来掩饰自己的局促不安了。大家此刻心中虽然放宽了不少,但还很忧愁着阿雄的受伤不知厉害不厉害,所以又你一句我一句地祈祷了一会儿,不知不觉的,却已午饭时分。饭后,玉梅应忠花的约,便到大三元去了。
诸葛雄为什么还不能出司令部来呢?这无非是金廷德的计谋,不肯在婚前给淑娴和阿雄见面。恐怕一见面之后,事情难免又要起变化的。直到二十八日的早晨,淑娴方才对廷德要挟说道:
“你今天到底预备给我和阿雄见面吗?假使你还是拖延的话,那你今天也不必想跟我结婚了。因为你完全欺骗我,我知道阿雄也许已经是不在人世的了。否则,你为什么不肯给我去见他一面呢?”
“你放心,阿雄是绝对活在世界上的。下午两点钟,我陪你到医院里去看他,他已经安安全全地在医院里调养哩!”
金廷德却笑嘻嘻地说,他完全有死样怪气的作风。淑娴恨不得把他咬几口,但下巴扣在他的门槛上,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也只好又哀怨地说道:
“在什么医院里?你预先难道不能告诉我吗?”
“你何必性急呢?此刻到下午两点钟也不过四五个钟头,难道你就等不及了吗?我回头陪你去探望了阿雄之后,我们就到新都饭店礼厅上去结婚,那不是很好吗?”
淑娴没有办法,也就含恨不再说什么了。
好容易到了下午两点钟,金廷德方才陪了淑娴坐车来到一个医院里。淑娴跳下车子一看,见是大公医院,遂三脚两步地走进院内,由金廷德向问讯处一问,方知阿雄是睡在头等五号病房里。两人匆匆步入病房,只见床上果然躺着一个青年。淑娴急奔到床边,见阿雄满面伤痕,十分凄惨,一时悲痛欲绝,叫了一声阿雄,眼泪已涔涔而下。
诸葛雄在毒辣的魔爪之下,已经是受了无限的痛苦。他有些糊糊涂涂的,只觉得在五分钟之前刚由司令部给他搬迁到医院来,他也不晓得自己到底还有活命的希望没有。可是此刻忽然见到了淑娴,他惊喜得猛可把淑娴手拉住了,说道:
“你是淑娴吗?你……是淑娴吗?我是不是在做梦呢?”
“不!你没有做梦,我是淑娴,我来看望你。”
淑娴要想用手去摸他的脸,但见到他满面的伤痕,又怕累痛了他,所以缩了回来,一面哽咽着回答,一面几乎要哭泣起来。诸葛雄定了定神,他见到淑娴身后的金廷德,他觉得有些奇怪,虽然要想仔细地问她,但有许多话不便问出来。而淑娴的心中呢,和阿雄有同样的痛苦,她有千言万语要向阿雄诉说,但为了身后有金廷德在着,她不能说,她也不敢说。所以两人流泪眼观流泪眼,默默地望了良久,兀是没有说一句话。金廷德含笑走过来,表示好意的样子,说道:
“小诸葛,你现在没有危险了,日本人那儿我给你做了担保,所以把你释放了。你好好在这里医治伤处,过两天就会好起来的。”
“哦!谢谢你,承蒙你救了我的性命,我真是感激你。”
“不要客气,我们从小是同学,互助是应该的事情。阿雄,我还要报告你一件消息,今天是我和淑娴在新都饭店结婚的好日子,可惜你是不能喝我们的喜酒了。”
廷德故意去刺他的心,遂接着微笑地告诉。阿雄哦了一声,他的脸色由惊骇而转变到平静,便把两手拱了拱,说道:
“对不起!我……就在这儿跟你道贺吧!”
“等我们养了孩子的时候,我再请你吃红蛋吧!”
廷德非常得意,又笑嘻嘻地回答。一面拍拍淑娴肩胛,催促她说道:
“淑娴,时候差不多了,他们要等得性急了,我们该结婚去了。”
淑娴在这时候,她又想反抗,倒竖柳眉,圆睁了杏眼,咬牙切齿的表情,大有杀气满面的样子。她这种表情,廷德因为在她背后,所以没有见到。那么相反的,诸葛雄眼睛里是看得清清楚楚的,他知道事情是有着蹊跷,他明白淑娴心中有说不出的苦衷,于是低低地说道:
“罗小姐,你去吧!不要误了你们的吉期。”
淑娴听他这样说,心里委屈到极点,她虽然要哭出来,但理智告诉她,我不能太富于感情作用,而反连累了阿雄,于是也不说话,硬了心肠,回身向外就走。廷德恐怕她有什么意外,遂也匆匆地跟出病房去了。
诸葛雄心中是雪亮的,他知道自己这次被捕,绝不是真正的事机败露,完全是小金因妒恨而起的毒心,所以陷害我受苦的。大概是淑娴答应了他的婚事,他才把我释放了。淑娴是可怜的女子,她为了救我性命,才牺牲她的身子。她是多么伟大,我诸葛雄绝不怨恨她负心,她是我救命的恩人哪!诸葛雄正在想时,忽然窗外乌云四聚,一阵风过,竟然唰唰地落起大雨来了。
天气本来是相当闷热,经过一场大雨之后,才算是凉快了不少。但窗子没有关,那雨点儿就斜飘进病房来,湿了地板一大块。诸葛雄叫了两声看护小姐,但没有人答应。不过雨是愈落愈大,房内已流进了不少的雨水。诸葛雄勉强支撑着身子,走下床来,预备去关窗户。不料这时有个看护小姐从病房门口经过,一见病人在关窗子,这就立刻奔进房来。因为见到满地板的雨水,遂蹙了眉尖,怨恨地说道:
“小莉到什么地方去了,真是吃饭不管事,她做看护在管些什么呢?先生,你快去躺下,我来关窗子吧!”
“啊!你……你……是人还是鬼呀?”
诸葛雄回头望去,一见那个看护小姐的脸,由不得大吃了一惊,遂啊了一声,急急地问。那看护小姐听问,也急急向他脸孔打量,虽然是伤痕斑斑,但哪里会不认识呢?于是也惊叫起来道:
“你……是诸葛先生吗?”
“你……是郎露茜小姐吗?我想不到你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诸葛雄说着话,全身发抖,已向前扑下去。郎露茜急忙把他抱在怀内,她心中不知是悲是喜,叫声:“可怜的诸葛先生,你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呢?”她满眶眼泪便扑簌簌落下来了。
《归》写到这里,暂告一小段落,至于郎露茜在这次沪战中死里逃生,受尽千辛万苦的经过情形,是要在《恨》小说里向诸位读者详细地告诉了。
一九三七年初夏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