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在黑沉沉的夜里,但天空是血红的,仿佛一炉子火炭似的,燃烧得厉害。深夜的空气并不寂静,相反显得嘈杂而热闹。一会儿轰隆隆,一会儿哗啦啦,一会儿噼噼啪……这声音是令人心惊肉跳,魂飞魄散,几乎会昏厥倒地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就是沪战开始后第二天八一四的夜里,在闸北四周,便陷入在火网里。一个炮弹落下之后,那居民的房屋就像浪花飞溅起来。浓密的黑烟,随了狂风卷向天空中,接着在浓烟里面冒出毒蛇尖那样的火焰。这是一次人类的浩劫,中国人民的浩劫,闸北战区中的居民的浩劫,是一群穷苦无力逃难老百姓的浩劫!

一线曙光,从黑漫漫的长夜里破晓了。天空中已消失了鲜血般的红光,但战神的脸是显得万分恐怖,使阳光不敢透露出来。灰色的浮云中,掺和了淡黑的烟雾,一阵一阵地向上冒,这烟雾在夜里就是火光。整个的闸北,在火炉子里融融地燃烧。

郎露茜这个可怜的姑娘,她因为家里人口众多,无力逃难,因此只好在战区里听天由命。但野心国家是惨无人道的,在飞机滥施轰炸、炮弹无情乱放之下,他们安得不遭难其中呢?有钱的人,平平安安地逃入租界,顶房子,借旅馆,仍旧安如泰山,连一些惊吓都用不到受着。但穷苦的人是只好等死了,不!也许是老天可怜着她,不忍心这位聪明美丽的姑娘死在炮弹之下吧,她在一度昏厥之后而悠悠地醒了回来。

这时天色已亮,郎露茜有些神志糊涂地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生是死,睁开眼睛向四周一望,只见屋倒墙坍,砖石遍地,几根屋梁还在融融燃烧。她奇怪着自己为什么没有给砖石木柱压死,抬头一望,原来自己的身上覆了一张八仙桌。虽然一根桌脚已断,但三只桌脚还撑住地上,因此砖石等倒下来就压在桌面上,自己固然没有罹难,而且连一些微伤都不曾伤及。郎露茜惊魂稍定,忽然想到了爸妈和弟妹,她的芳心立刻又焦急起来。于是慢慢爬起身子,口里叫着“爸爸!妈!弟弟!妹妹!”喊个不了。但叫了多时,却没有人答应。露茜暗想:难道父母弟妹都死了吗?那留下我一个人,又有什么意思呢?一阵悲痛,忍不住泪如泉涌。回眸四望,这明明是中院里的房屋,还有几幢房子侥幸没有中弹,还孤独地矗立着。郎露茜一面在瓦砾中爬行,一面哭喊着爸妈弟妹。

忽然被她发现了倒墙下面露着一条手臂,虽然衣袖上沾了灰沙和泥土,但郎露茜还可以认得出这是爸爸穿的白竹布短衫。可怜郎露茜心中这一悲痛和焦急,她也顾不得地上高高低低凹凸不平的难走,猛可站起身子,奔了上去。但两脚被乱砖头一绊,身子早又跌了下去。膝踝撞在砖石上,她的嫩肤上已流了血。可是她并没有感觉得疼痛,仍旧地爬行着过去。伸手把砖石泥土拼命地挖开,当她发觉爸爸脸的时候,谁知已经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早已气绝身死了。这时郎露茜心头的悲痛,岂是笔墨所能形容的呢?这就摸着爸爸冰冷的手,放声大哭起来。

郎露茜哭了一会儿,心中暗想:在这个年头做人,性命太不值钱了,爸爸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这冤枉向谁诉说呢?我纵然哭死了又有什么用,还是快些再找寻母亲和弟妹要紧,也许他们没有死哩!这就忍痛丢了爸爸,东张西望地又四处找寻,口里还高声叫道:

“妈!妈!你在哪里?露芬!露清!露英!姊姊在叫你们,你们听见没有?为什么不回答我呀?”

“大姊……大姊……”

忽然听到了这两声颤抖的呼叫,郎露茜好像发现了什么珍宝一般兴奋和快乐,遂又急急地叫道:

“你是露芬还是露清?你在什么地方?”

“我是露清,大姊,我在这里呀!我痛死了!嗬嗬!嗬嗬!”

露清是露茜的弟弟,他还只有八岁,他听了姊姊的问话,一面低声地告诉,一面便大声哭起来。有了他这一阵子哭声,倒使露茜有了找寻的目标,遂急急地循声而往,果然被她发现八岁的弟弟被一根笨重的木柱压住着,他虽然想挣扎,但却是一些也动弹不得。露茜瞧了,慌忙奔上前去,用尽气力,把木柱移开,抱住了露清,姊弟两人都哭了起来。一会儿露茜急急问道:

“弟弟,你可曾受伤了没有?”

“我……我……不知道,我只觉浑身都痛,腿……上更痛得厉害。哎哟哎哟!大姊,爸爸和妈呢?他们都到什么地方去了?”

露茜听弟弟这样回答,知道他小身体一定被木柱压伤了。正在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又听弟弟问起爸妈,她想到爸爸已死于非命,眼泪又滚滚地落下来,哽咽着说道:

“弟弟,我们找吧!妈!妈!露芬!露芬!”

“妈!二姊!二姊……”

姊弟两人高喊了一阵子,却听不到她们的回答。露茜问露清能走吗,露清两脚落地,便呼痛不止,显然他的脚是被压伤了,遂用尽气力,把弟弟先抱着离开了瓦砾堆,来到弄堂里空地上,放他坐下。低低叮嘱他不要动,说我找寻妈和妹妹去。露茜第二次奔入瓦砾堆中,被她发现了母亲躺在一把断了脚的椅子旁边,手臂上流着血,这血和灰沙混合着,已没有了红的颜色。她另一条手臂还紧紧地抱着那个三岁的露英妹妹,但露英的头顶上竖着一块尖石头,血流满面,看来已经是没气的了。露茜爬到母亲身旁,一摸她胸口,还有热气,知道母亲还有救星,遂急急摇撼着她身子,哭叫着说道:

“妈!你醒醒!你醒醒吧!”

“啊!你……是露茜!我们在阴世路上会面了吗?”

郎太太被露茜弄醒过来,她睁开眼睛,惊骇的神情,望着露茜的脸,怔怔地问。露茜连忙摇头说道:

“不!妈,我们还活着,我们还活着哪!”

“露英!露英!啊!苦命的孩子!她……没有气了……”

郎太太听露茜告诉还活着,遂回头去望她怀抱内的小女儿,但露英已经不会啼哭了,郎太太一阵伤痛,便伤心地哭了。露茜也哭道:

“妈,爸爸也死了!”

“什么?他……也死了?哦!这算不得稀奇,我们还能活着,这本来是侥幸的事。露茜,你的弟弟和露芬呢?他们也完了吧?”

郎太太在一度悲痛欲绝之后,她又点点头,自言自语地说。接着含了眼泪,又向露茜低低地问,神情是分外凄惨。露茜连忙说道:

“弟弟没死,我已把他抱出弄堂里坐着,二妹还没有找到,不知是生是死。妈,事到如此,没有办法,你只好弃了小妹的尸体,快些逃性命吧!”

“露清没有死吗?啊!阿弥陀佛,这总算是你爸爸的积德,我们郎家还留着后代。露茜,你妈虽然还活着,但伤得很厉害,看来早晚也逃不了一个死。假使活着受苦,那还不如死了可以免却痛苦吗?好在露清活着,我很放心。你们姊弟两人快逃命吧!我不想再逃,我预备跟你爸爸、妹妹在这儿葬身了。”

听了露清活着的消息,郎太太满面惨痛之余,也会浮现了一丝欣慰的苦笑,她颤抖着声音,低低地说。但露茜如何肯丢了一息尚存的母亲自己逃命呢?于是抱了她身子,流泪说道:

“妈,你不要这样说,你快些跟我走吧!我们一块逃命,一块过活。否则,我们就一同死在这里也好,我也不走了!”

“那不行,那不行,你的弟弟怎么办?好!我走,我走!”

郎太太听女儿这么说,心中不免急了起来,遂只好挣扎着站起,她低头看着地上躺着露英的尸身,她的眼泪像雨点儿似的滚落下来。露茜半抱半扶地把她扶出来,幸亏郎太太伤的是手臂,所以两脚尚能行走。当她走到弄堂里和露清相见的时候,母子抱在一起,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露茜也顾不得他们母子在哭泣,她又一拐一拐地奔入瓦砾中去找寻露芬了。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见巷堂外奔进一队救护员来。他们见了郎太太母子俩坐着哭泣,便急急地说道:

“不要哭,不要哭,此刻铁门开着,你们快跟我逃到租界去吧!”

“露茜!露茜!你在哪里?铁门开了,我们快走呀!”

郎太太一听,连忙急急地叫喊。露茜在瓦砾堆中匆匆地奔出来,哭丧着脸,流泪说道:

“我找不到二妹在哪里,怎么办好呢?”

“看来凶多吉少,哪里再管得了她?露清这孩子腿坏了不能走路,我又抱他不动,你快来抱弟弟走吧!回头铁门一关,我们再也没有性命了。”

郎露茜听母亲这样说,也只好硬了心肠,把弟弟抱在手里,一面扶着母亲,急急地走出弄口外来,只见弄外停了一辆卡车,上面都是头破血流受伤的老百姓。郎露茜要求他们给自己母女上车,在车上坐下。不多一会儿,这一队救护员又在弄内抬出几个受伤的居民,扛到车上。朗露茜自说自话地问着,说我的二妹救出来没有,众人没有回答,都在她灰沙沾满了的脸上逗了一瞥,不多一会儿,汽车便开出铁门外去了。

郎露茜六口之家,只逃出了三个人。爸爸和小妹是死定的了,她亲眼瞧见的,所以倒也死了这条心。只有二妹露芬,生死未卜,万一没有死,只受了一些伤在瓦砾堆中,可怜她不是活活地要饿死吗?爽爽快快地死了,失了知觉,那倒不算痛苦,像这样慢慢地死去,那不是太痛苦太悲惨了吗?露茜这样想着,一路上眼泪没有干过,她真有些痴痴然的样子。

这一卡车受伤的百姓,送进了红十字会,由医生把他们一个一个地医治。露茜虽然没有受伤,但膝踝上跌破了,刚才鼓着勇气把弟弟、母亲救出来,倒也不觉得什么,可是此刻定心下来之后,却觉膝盖上疼痛十分,连走路都有些困难。

红十字会的伤人实在太多了,所以除了重伤的百姓能在医院住宿,认为轻伤的人,经过医生包扎之后,便即催促出院的。护士长在一一地检视过来,见露茜母女三人伤得还轻微的,遂对他们说道:

“你们的伤没有什么性命危险,所以请你们出院吧!”

“先生,你……做做好事,发发慈悲心吧!我们的家在闸北被炮火毁了,在这租界里没有安身之所,请你给我们住几天吧!”

郎太太一听他来催促出院,先着急了起来,愁眉苦脸地哀求着说,眼泪已扑簌簌地滚了下来。露茜听了,也慌忙恳求着说道:

“先生,我们虽然是受了一些轻微的伤,但我和弟弟都伤在膝踝上,所以一时里难以步行。你做做好事,就给我们住几天,等我们能行走的时候,一定离开这儿好了。”

护士长回头望了露茜一眼,见她穿了一件淡青的麻纱旗袍,可是已经肮脏得不成样子。露茜两条手臂,虽然圆圆的很丰腴,但沾了灰沙和泥土,还有两处皮肤擦开了,有了一些血印子。她头发乱蓬蓬的,也沾上了白白的灰沙,脸蛋轮廓生得端整,但却抹上了一个鬼脸,从而可知他们确实是从炮火之中逃出来的,一时动了一些哀怜之心,遂点点头,说道:

“那么你们就住着吧!不过病房是没有份了,跟我到那边走廊里坐着吧,回头我给你一个牌子。”

“多谢先生的恩典,希望你长命百岁吧!”

郎太太不待露茜回答,就急急地说,还向他连连地拱手。那个护士长微微地一笑,却没有作答,领了他们三个人到那边长廊里来。这长廊本来是人行道,现在变成临时病房,满地的都是受伤的穷苦百姓。护士长指定了一个地位,给他们三人坐下,便匆匆地走开去了。

郎露茜回眸见这四周受伤的同胞,个个鸠形鹄面,狼狈到了极点,有几个断了腿的,折了手的,还在呼痛呻吟,空气是沉闷而悲惨。她心中不免想到了爸爸和露英惨死的情形,她的眼泪,又像雨点儿般地滚下来。她觉得战争实在太残酷了,乱世的人民,根本比鸡犬还不如,性命太不值钱了。可怜爸爸和小妹就这样死在瓦砾堆中,不要说没有谁会给他成殓安葬,恐怕……想到这里,再也不忍想下去,她几乎掩着脸哭泣起来,但又怕伤了母亲老人家的心,所以她竭力忍熬住了。这是敌人恩赐给我们吃这样的苦,我有这么一个日子,总要给爸爸报仇,跟敌人拼命不可。郎露茜这时心头由悲痛而变成愤激,她眉宇之间也会浮现了一股子杀气。

不多一会儿,那护士长匆匆走来,给露茜一块牌子,他没有说话,又走开去了。露茜见牌子上写着五百四十六号的字样,翻面还有“母子女三人”五个字,心中暗想:大概凭这块牌子住宿的吧!于是藏在贴身的衣袋内。这时有个伤了腿的男子,忽然大骂起来,说道:“他妈的!这惨无人道的鬼子兵!毁了我的家,杀了我的父母、妻子、儿女,剩下我孤孤零零一个人,我和你势不两立!我马上当兵去,我要杀敌!我要杀敌!我要报仇!”

那男子的神经受了过分的刺激,他疯狂地跳了起来。但他到底是伤了腿部的人,一时痛得站立不住,终于昏倒地上去了。被这男子如此一来,激动了满地坐着的难胞的痛心,有的哭爹,有的哭子,有的哭夫,有的哭妻,这是一幅多惨多悲的流民图呀!郎太太、露茜、露清也都随着哭泣起来了。

已经是中午的时候了,国历八月,在农历还是七月里的天气,这是盛夏的季节。长廊上无遮无蔽,烈日热辣辣地照逼着这可怜的一群,大家都是臭汗盈盈,好比活地狱里受罪一样。郎露茜想着这次从炮火之中虽然是九死一生地逃出了性命,但身边一些东西也没有带着,在这盛夏天气,晚上睡觉,固然不用被褥还可以过去,但衣服不能换,洗浴无处洗,这样光景,和乞丐有什么分别?那以后的生活将怎么样过下去?假使在这社会上丢脸挨苦,倒还是死了干净得多呢!露茜这样想着,真是急断了肚肠根。但光是急又有什么用?她除了叹气之外,是只有默默地流泪了。但这时露清却叫肚子饿了,他说口里一阵阵清水冒上来,实在饿得有些受不住了。郎太太摸着身边的钱袋,这是她在家里预先就藏好的二十五元钱,幸亏没有遗失,遂取了一元钱,低低地说道:

“被你一叫肚子饿,我也饿了起来。露茜,你一定也很饿吧?我们想法子去买大饼、油条来吃好吗?不过你们姊弟俩走不了路,我又认不得这里是什么路,那可怎么办呢?”

“老太太,我给你们去买好了,不过买来之后,给我也吃一副大饼油条。”

坐在郎太太隔壁一个中年男子,衣衫褴褛,他是伤了头部,用纱布包扎着,当下就含了笑容,向郎太太低低地回答。郎太太听了,好不欢喜,遂向他连连道谢,一面把钞票交给他,一面说买来当然大家吃。那男子接了钱,便匆匆走出红十字会去了。

约莫十分钟后,那男子买了两副大饼、油条回来了。一副放在嘴里咬着吃,一副拿在手里,他并不走到郎太太这边来,却另外找个空地坐下,管自地吃着。郎太太一见这情形,不由急了,遂走了上去说道:

“喂!你这位先生怎么啦?我叫你代买几副大饼、油条,你为什么不给我呀?还有找回来的钱呢?快拿给我呀!”

“咦!你这个老太婆莫非疯了吗?谁拿过你的钱呀?我买我的大饼、油条吃,与你什么相干?这年头做人,自管自也管不了,你还问我讨吃吗?对不起!没有没有。”

郎太太做梦也想不到这男子会回答这两句话,一时气得全身发抖,脸都发青了,张大了眼睛,气呼呼地说道:

“什么?什么?你……这个骗子,你……骗了我一块钱,你……丧尽天良,真是太狠心了,太没有人格了!”

“放你妈的臭屁!谁骗你的钱呀?你这老娼妇胡说八道,莫非是个疯子吗?你再吵吵闹闹的,我可请医院里的人把你赶出去了!”

郎露茜见那男子凶巴巴地站起身子,大有挥拳欲打母亲的样子。这就顾不得膝踝上疼痛,一拐一拐地走了过去,把母亲拉开了,向那男子说道:

“先生,我们都是遭灾落难之人,受了鬼子的苦,我们都是一样可怜的人。照说呢,我们难胞应该互相爱护帮助才好,不料你还用这种手段来欺骗我们,拐骗了一元钱,那是吃得完用得完的,但你的良心,我觉得是太黑一些了。妈,我们也不必和他多争论,反正口说无凭,钱已落在他的手中,还有什么理由可说呢?不过使我们多受了一个教训,可以知道社会是黑暗的,人心是险恶的。同样在患难之中的人,尚且这么损人利己,那就无怪异邦鬼子,惨无人道地要来侵略我国了!唉!这世界,这世界真是完了!”

“露茜,他……他……竟这么的黑良心,虽然只有一元钱,但也有一百个大饼可以买,我们娘儿也有几天可以活命。现在……现在……他骗了我们,我们良善的人终于是上当的了!唉!天哪!为什么要给我们九死一生中逃出来呢?和爸爸一块儿的中弹死,不是干净得多了吗?”

郎太太听了女儿这一番痛心疾首的话,她也惨痛欲绝地说,一面忍不住掩脸哭泣起来。露茜拉了她走回原来的坐地,一面也长吁短叹地流泪。那男子默默地吃着大饼、油条,虽然没有说话,但他心头似乎也有些羞愧和不安。唉!这就是绝路无君子,从此这上海社会就更没有太平的日子了。

可怜露清咽着唾沫,拉了郎太太衣袖,却还哭吵着要吃大饼、油条。幸亏这时红十字会里的侍役,已抬了一大桶薄粥来,因为伤人多,没有这许多饭碗来分配,所以一个人一只洋铁罐子,每人盛了一罐子薄粥,也没有菜,也没有筷子。郎太太母子三人,各捧一只洋铁罐子,低了头,稀里呼噜地喝粥汤。露清一不小心把嘴儿割破了,满口流着血,八岁的孩子懂得了什么,便哇的一声哭了。郎太太急忙拿衣袖给他拭去血水,叹了一口气,说道:

“苦命的孩子,你要吃得小心一些啊!”

“唉!这还是人过的生活吗?早知道逃到租界里是受这样的痛苦,我情愿和爸爸死在一块了!”

郎露茜眼泪像雨点儿一般掉落在洋铁罐子里,人家说眼泪淘饭吃,这是形容做人的苦,但他们是眼泪淘粥喝,这生活是更比黄连苦三分啊!

太阳走完了一天的行程,疲倦地沉沦到西山脚下去了,夜风一阵阵地吹拂着,气候比较凉快了许多。郎太太母女三人又喝过了晚上的粥汤,他们默默地呆坐着。这时空气相当静悄,因此可以听到隆隆的炮声,在天空中隐约地播送。郎露茜抬头望着西北角上微红的天,她想着还有几许同胞在战区中没有逃出来,此刻不幸的恐怕已随了炮声而化为灰尘了吧!郎露茜这么想着,泪水又会滚下了两颊。郎太太叹了一口气,说道:

“露茜,这样下去,也总不是一个办法,我的意思,还是找你的表姨妈去吧!你瞧我们身上脏的这个样子,没有衣服换身,没有面布洗脸,没有席子,没有线毯,这么三个光身,那还不成了叫花子吗?”

“可是表姨妈只住了一个亭子间,还有三个小孩子,他们自己也有人满为患的苦楚,怎么再能有给我们三人容纳的地方呢?叫别人为难,我们情愿自己苦一些。过两天后,再做道理吧!”

郎露茜听母亲这样说,遂摇摇头,表示不情愿去打扰人家的意思。郎太太愁眉苦脸地说道:

“我吃些苦,倒也没有什么问题。只怕你们姊弟俩在晚上受了凉,生起病来,这不是更加地糟了吗?”

“我想这几天还不至于会受凉,等我的伤好了之后,我再慢慢地想办法。唉!我们竟会弄到这个地步!”

郎露茜一面说,一面心中不免想起诸葛雄来了。诸葛先生确实是关心我的一个知音人,他在八月十一那天下午,曾经约我在光明咖啡馆谈话,他叫我想法子搬到租界来。可是我没有充分的经济力量,我没办法实行我搬家的事情。他也很感慨地说,只恨他能力不够,否则,他一定会帮我的忙。我想沪战一开始,他心中一定很焦急,说不定会到处打听我的消息。虽然我明天可以去找寻他,求他帮助我,他见我狼狈得这个样子,他一定会给我想法子的,不过他的父母,已给他定下了局长的女儿做妻子,我一个女孩儿家又何必再去麻烦他呢?露茜这样思忖着,泪水只管从眼角旁涌上来,于是她又想到了史忠花,明天还是去找忠花去吧!忠花她住的虽然也是一个亭子间,但她到底只有一个人。凭我们的友谊交情,和她去商量,她一定肯给我们住到她家里去。

就在这时候,那个护士长带了两个护士,拿了伤药水,挨次来给这班伤人换药水。挨到郎太太的面前,郎太太伸了手臂,给他们解散了纱布,重新敷药水。接着他们又把露茜姊弟俩膝盖上的伤处也换了药水敷着,郎太太感激地望了他一眼,低低地说道:

“先生,你真好,我问你借只面盆,舀盆冷水,洗个脸好吗?”

“小刘,你去舀盆冷水来给他们吧!”

那个护士长向郎太太母女三人望了一眼,完全像抹上了鬼脸一样,确实肮脏得太不卫生,于是向身旁的护士吩咐着说。他一面带了另一护士,又走到别个伤人旁边去换敷药水了。不多一会儿,那个叫小刘的护士端了一盆冷水匆匆走来。郎太太千恩万谢地谢个不了,连忙接放在地上,向露茜低低地说道:

“你平日最爱清洁的人,你快洗脸吧!”

露茜也觉得脸有些发臭难闻,遂伸手去拧盆水里的面巾。在灯光之下,见到那条面巾,是乌黑的像一方灰布,不但破陋,而且龌龊,大概是一方抹桌子的布条。露茜呆了一呆,她觉得抹到脸上去,有些受不了。但郎太太在旁边却低低说道:

“露茜,你还发怔干吗?照你现在这副肮脏的脸,有这么一方破布给你洗脸,你已经是够福气的了,快洗吧!你洗好了,我和你弟弟也要揩一把哩!”

露茜因为没有用镜子照过自己的脸,当然不知道自己的脸是肮脏得怎一份样儿,今听母亲如此说,方知自己的脸,一定像舞台上的小花脸儿。于是顾不得手巾乌黑,就低下头去,好好地洗了一下脸。当她发现洗下来的一盆乌黑的冷水,一时忍不住啊了一声,说道:

“这……怎么会肮脏得这个模样呢?”

“从炮火、浓烟,屋倒墙坍的灰沙泥土堆里爬出来的人,如何不要脏得这个样子呢?你索性把手臂也洗一洗,回头我去换盆冷水来给你弟弟也好好洗一洗。”

郎太太叹了一口气,向女儿感慨地回答。露茜觉得此刻夜风吹在脸上,真有说不出的爽朗和快感,遂连忙把那方破布又洗了手臂,她心中想着,要在平常的日子,怎么会想到这一方破布有如此宝贵呢?因为这种破布,丢在地上,恐怕拾都不会去拾哩!露茜一面感慨地想,一面匆匆地洗毕。齐巧那个护士长又走过来,露茜站起身子,低低问道:

“谢谢先生,请问冷水在哪里取的?”

那个护士长这会子瞧到了露茜之后,他只觉得眼前一亮,竟然目不转睛地呆呆地愕住了。你道为什么?原来露茜从战区里九死一生地逃出来,流着汗,淌着泪,沾着灰沙泥土,这个脸儿,真所谓一颗宝石埋藏在污泥中一样,谁也不会去注意她,只当她是个丑姑娘。此刻在灯光之下,瞧到了露茜真面目,那仿佛是宝石透露了光辉,灿烂得耀人眼目。那个护士长暗暗想道,竟然是一个美人儿啊!爱美固然是人之天性,尤其是一个女人的美丽,更会引起无论谁的好感。那么这个护士长当然也不会例外,当时还有些将信将疑,这个姑娘莫非另有其人吗?因为露茜被他看得非常难为情,所以两颊不免浮现了娇艳的红晕。这在那个护士长眼睛里看来,就更觉得美丽可爱了。他似乎动了爱怜之心,伸手把面盆接来,低低说道:

“你膝踝上不是有着伤吗?我给你去换一盆清水来吧!”

“谢谢你,真是太不敢当了!”

露茜那两道秋波才显出妩媚的光芒来,万分感激地逗了他一瞥,温情地回答。那护士长说声没有关系,他便匆匆地去了。郎太太说道:

“这位先生真好,他完全有慈悲心肠,所以世界上坏的人固然多,好的人也不少。”

露茜听了却没有作答,依然在地上坐下。不多一会儿,那护士长把冷水换了来。这会子面盆里却放了一条雪白的西湖毛巾,他微笑着说道:

“刚才小刘真拆烂污,把一条抹桌布拿错了。”

“先生,我们的脸太脏了,那手巾太清洁了,我们反而擦不上去。”

郎太太很感激地说,她脸上含了一丝苦笑。护士长望了露茜一眼,微笑着说道:

“我给这位小姐再洗一个脸,第二次洗是应该用这块毛巾的。”

露茜听了,道了一声谢,遂又洗了一个脸。这时候面部上亲着这方软绵绵的西湖毛巾,她真觉得有说不出的舒服了。过了一会儿,郎太太和露清用抹布第一次先洗清了脸,然后也用西湖毛巾第二次用清水洗濯过。这都是那护士长给他们服侍的,郎太太心中很过意不去,遂低低地请教他贵姓。他说了一声姓陈,便拿了面盆走开去了。

这时他们母女三人迎着微微的夜风,方才觉得爽快了一些。郎太太望了露茜一眼,似乎稍有安慰地说道:

“吉人天相,我们一定有贵人帮助的!想我们前生没有作孽,今生也没有做过什么伤道德的事情,老天也不忍心叫我们吃苦吧!”

“妈,这年头还分什么好人坏人呢?我们良善的人吃这种苦楚,但作恶的人,也许正在享受歌舞升平的欢乐哩!唉!假使老天有知的话,第一把鬼子兵先一个一个地死光!”

露茜认为目前这些消极的话太近乎空虚,她觉得现在需要解决的就是现实问题,所以她竖起了柳眉,愤愤地回答。郎太太却有一种信仰地说道:

“你瞧着,残暴不仁的国家,哪里会久长?日本现在狠天狠地地横行不法,但总有一天会失败的!”

“妈,我要睡了。”

“你就睡在我的怀里吧!”

露清闭着小眼睛,低低地说。郎太太抱着他身子,慈祥地安慰他回答。这时四周很静寂,除了几个受伤的人在呻吟外,那只有夜风中送过来噼噼啪啪轰轰的枪炮之声了。露茜只觉有股子心酸触鼻,大颗的热泪会在眼角旁涌了上来。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见陈先生匆匆地走过来。他肋下挟了一条席子,还有一条线毯,手里拎了一把茶壶、一只瓷茶杯,说道:

“你们这样子坐着,也不是一个道理,我拿条席子给你们铺在地上睡吧!口渴的时候,我给你们茶也预备好了。”

“陈先生,你待我们这样好,真叫我们太感激你了。”

郎太太再也想不到那个护士长会这样地优待他们,一时感激不尽,忍不住连声道谢地说。露茜对于他过分的关心,心头倒是引起了猜疑,觉得他所以这样独独地对待我们,在他心中多少是有些作用的。但我们在这样山穷水尽的时候,还有什么可顾虑呢?于是也向他道谢,一面铺了席子,把弟弟睡在席上,用线毯盖好。陈先生这会子并不走开,他也在席子坐下,望着露茜的粉脸,低低问道:

“你们是从闸北逃出来的吗?”

“是的。”

“除了你们母女三个人外,还有什么人没有?”

“我爸爸和两个妹妹都死在炮火之中了……”

露茜凄凉地回答,她忍不住又流下泪来。陈先生见了她海棠着雨似的娇容,备觉楚楚可怜,一时也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继续又问道:

“你爸爸姓什么,他从前在什么地方办事的?为什么不早些逃避到租界来呢?”

“我爸爸姓郎,他是在闸北学校里做教员的。因为我们人口多,经济能力又很薄弱,所以我们无法逃避,只好让炮火来毁了我们的家,拆散了我们的骨肉。”

陈先生听她话声有些哽咽,一时也很难受,望着她默然了一会儿,方才又低低地问道:

“郎小姐从前是在学校里读书的吗?”

“不!我原在普济产科医院里做看护的。”

“那么你现在仍旧可以去做看护呀!”

“陈先生,你不知道,我在实习产科,根本没有薪水的,而且还要津贴医院里的饭钱呢!因为当初我想学会了产科,便可以有自立的能力。现在我们的家也没有了,第一个问题需要解决的,就是逃到了租界之后,在什么地方寄身……”

陈先生听她说到这里,也不由微蹙了眉尖,代为忧愁地急急问道:

“难道你们在租界里连一个亲戚朋友都没有吗?”

“亲戚是有几个的,但他们住的房屋也很狭小,我们怎么能去打扰人家呢?”

“在急难的时候,那也顾不得许多。我以为暂时去耽搁几天,慢慢地另想别法,多少可以松一口气。”

露茜听了,却并不作答。郎太太望了陈先生一眼,代为答道:

“陈先生,我这孩子就是那份高傲的脾气,要她苦苦地去求靠人家,她情愿在马路上挨苦的!”

“郎小姐倒是个有志气的人,但是你受了人家好处,不是慢慢可以补报人家的吗?我想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呀!”

“常言道:富贵有远亲,贫穷无近邻。况且这年头,大家都自顾不暇,我们这样狼狈而去,谁都会见了讨厌啊!”

“这也不可一概而论,亲戚朋友,首重义气,有义气的人,救济你也来不及,如何还会讨厌你们呢?”

露茜听他这样说,灵机一动,不免又想起了忠花,觉得我和忠花,情同手足,她若知道我死里逃生,她必定会收留我们到她家里去的。于是望了他一眼,低低说道:

“陈先生,我拜托你一件事,你明天给我打个电话到普济产科里去,找一个史忠花小姐,你跟她说,郎露茜在红十字会受了伤,她一定会来看望我的。”

“好吧!我明天一定给你代打电话给史小姐。请问郎小姐,您芳名是怎么写的?”

“露水的露,草字头下面一个东西的西字。”

“哦!郎小姐,那么你们早些睡吧!明儿见。”

陈先生点了点头,一面说着话,一面站起身子,便匆匆地走开去了。露茜觉得这位陈先生的年龄大概在三十,脸倒也并不生得怎么讨人厌。虽然他对自己有些过分关心,然而看他态度倒也相当诚恳热心,一些没有浮滑的意思,也许他真是个好人哩!露茜心里暗暗地想,但郎太太却说出口来道:

“这位陈先生真是一个贵人,他送席子、线毯给我们,又拿茶水给我们预备好,这真好比雪中送炭,叫我们实在太感激了。”

露茜因为自己是个女孩儿家,当然不好意思发表什么意见,遂哦了一声,慢慢地躺到席子上去了。这一晚郎太太母女三人因为太疲倦了,所以睡得特别香甜。直到第二天七点多钟,才被一个受伤的人大叫着痛啊吵醒过来。三个人揉揉眼皮,坐起身子,望着东方的天空,朝阳又红红地升起来,郎太太叹了一口气,说道:

“真像做梦似的,我们这样地又过了一天了。从今以后,你爸爸和妹妹,是永远没有再见面的日子了!可怜你爸爸一生忠厚老实,竟会弄得这么悲惨的结局……”

郎太太说的话,引逗得露茜又是泪如雨下。就在这当儿,陈先生给他们送来面水。露茜真觉得不好意思,遂感谢地说道:

“陈先生,你这么客气,叫我们如何对得起你?”

“没有关系,郎小姐,我已给你打电话到普济产科医院去过了,但他们回答,说史忠花昨天没有到院,今天也没有来,叫我迟一点儿时候再打过去。”

露茜一面道谢,一面暗暗奇怪,忠花为什么不到医院去呢?这是什么缘故呢?郎太太却给露清洗着脸,愁眉苦脸的也猜疑了一会儿。到了下午,陈先生又来告诉露茜,说一共去了四五个电话,都回说史小姐没有到院,这不知是什么缘故。诸位读者,忠花为什么不到医院服务呢?原来她跟了蔡志坚、诸葛雄等已经是踏上了征途哩!所以在露茜心中,又怎么能猜得到呢?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郎太太母女三个人在红十字会里过着痛苦的生活。但是一批一批受伤的难胞,只管由战区里运输过来。因此郎太太三人连这些苦日子都不能再过下去了,因为那时候他们一些轻微的伤已完全复原了,所以医院当局,不得不向一班伤势已经痊愈了的难胞下逐客令了,郎太太母女三个人自然也是其中一份子。他们想不到偌大一个上海,竟无他们寄身之所。正是大地茫茫,漂泊何处?三个人六行热泪,急得滚落下来了。